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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5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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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色胸毛的棕色小狗
星期一,媽媽上班后,博比到樓上讀報給泰德聽(泰德的視力其實還不錯,可以自己看報,但泰德說他愈來愈喜歡博比讀報的聲音,也很享受可以一邊刮鬍子、一邊聽他讀報的樂趣)。泰德站在小小的浴室中,把門打開,刮著臉上的泡沫,而博比則念著報上不同版面的標題。
「我希望留你在家裡和他一起,不會有什麼關係的。」
「拜德曼。」
博比跟在媽媽後面爬上三樓,很好奇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如何正確念出泰德的姓。一個星期前?還是一個月前?
博比點點頭。「你變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到底都在想什麼?你的心思都跑到哪裡去了?」
由於博比心裏老是挂念著泰德恍神的事,原本就很容易心不在焉,更不用提他還念念不忘泰德付錢催他做的事情。結果,原本博比一向是出色的打擊手,這天下午在斯特林會館的球賽中卻連續被三振出局了四次。星期五是雨天,他們在薩利家玩戰艦遊戲時,他也連輸了四次。
博比發現如果朋友說他太年輕,就比媽媽這樣說要容易接受多了。而且他必須承認,午夜醒來上廁所時,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家裡還是蠻恐怖的。他辦得到,毋庸置疑,他絕對辦得到,但還是很恐怖。
「小明星出車禍命喪歐洲。」
他轉過身去,陪著莉莎繞過車頭走到前面的乘客座,他的手一直放在莉莎背上。
結果,他的害怕毫無根據。泰德愉快地談著他在新澤西的童年生活,而當博比的媽媽問起時,他也談到他在哈特福德的工作。在博比看來,泰德談到會計工作時,似乎沒有像他回憶孩提時期的滑雪樂趣時那麼自在,不過媽媽似乎沒有察覺到這點。泰德卻真的又要了一份肉餅。
「昨天晚上,當警察來到哈維切鎮男子安德森的家中時,他向警察說明了自己的嗜好,他聲稱自己喜歡收集超市的購物推車。『他說得很有趣,』哈維切警察局的馬洛伊警官說,『但是我們不太滿意的是,他收集的某些購物推車來路不太正當。』結果,安德森先生後院的五十幾部手推車中,至少有二十幾部是從哈維切鎮的A&P超市和托托雜貨店裡順手牽羊回來的,甚至還有幾部是從斯坦斯伯里的IGA超市偷來的。」
泰德和博比笑了起來。莉莎臉上又露出嘲諷的笑容,她把煙抽完,在泰德的煙灰缸中摁熄。這時候,博比又注意到她的眼瞼有點浮腫。
如果你說「菲爾,快去」,它就會把球撿回來給你!
「媽——?」
「沒事。」博比說。他的聲音在自己耳中聽來頗為不安而且畏縮。「我剛剛去斯特林會館,棒球隊的名單確定了,我今年暑假又被分到狼隊。」
那天晚上,他又聽到媽媽的哭聲。第二天,他看見她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件衣服裝進行李箱,是有細肩帶的那件。另外一件則放回紙盒子里:盒子前面用優雅的字體印著「布里吉港露西服飾店」。
「洋基隊從參議員隊手中買到內野手。」
「這個辦法也許行得通。」莉莎終於說話。她若有所思地說著,比較像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對兒子講話。「我們過去和布羅廷根談一談。」
「我很高興你會這麼說。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的螺絲不止鬆了,而是整個不見了;事實上,這樣的人還挺多的。他們通常都具有病態,有時候令人驚訝,有時候很嚇人,但是他們一點也不好笑。手推車排排站,真是的。其他還有什麼新聞?」
「你知道,你不必在這裏陪我等。」莉莎說。她穿著一件薄外套,嘴裏叼著煙,臉上的妝畫得比平常濃一點,不過博比覺得仍然遮蓋不住她的黑眼圈,她昨晚一定又輾轉難眠了。

「從現在開始,叫我莉莎。」她伸出手來,他們好像才第一次見面般握握手……只是博比很清楚媽媽早已對泰德有了成見。如果她不是無路可走的話,絕不可能把博比託付給泰德。絕不可能。
「因為我覺得她很性感。」泰德說。博比忍不住大笑,泰德有時候真是滑稽。
「是一種會議——大家聚在一起了解關於某個主題的事情,然後互相討論。這次的主題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房地產趨勢。我很驚訝拜德曼先生會邀我,當然庫希曼和迪恩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參加,他們是房地產經紀人。但是唐居然邀我去……」她頓了一下,然後轉頭看著博比微笑。博比心想,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但是她還是紅著眼眶,看起來很奇怪。「我一直很想當上經紀人,現在天外飛來這樣的機會……博比,這是我的大好機會,可能也是我們兩個人的大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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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博比也一樣。他在這條街上唯一的好朋友只有卡蘿爾,但是他不認為媽媽會打電話給葛伯太太,問她能不能讓他去過夜,畢竟卡蘿爾是女生,談到過夜的時候,這件事就有很九*九*藏*書大的關係。至於媽媽的朋友呢?問題在於她沒有什麼朋友……除了拜德曼先生之外(或許再加上要和他們一起參加研討會的那兩個同事)。莉莎認識很多人,都是她從超市回家的路上或星期五晚上去市區看電影時碰面會打招呼的熟人,但是卻沒有那種她可以打電話問十一歲大的兒子能否去借住幾晚的朋友,也沒有任何親戚,至少博比不曉得她有任何親戚。
拜德曼先生打開車子後面的行李箱,從博比手中接過皮箱,塞進車子里和其他行李放在一起。莉莎則隔著後車窗,和另外兩個一起出差的同事談話,有一個人說了什麼讓她笑了起來。在博比看來,她的笑聲就好像義肢那麼虛假。
眼神明亮而聰明!耳尖為黑色!
「出去,博比,拜託你,讓媽媽單獨在房裡待一會兒,我覺得頭很痛。」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莉莎微微對他笑了一下,眼睛沒有望著他,而是望著拜德曼先生的車子優雅地駛過來,在他們的房子前面停住。莉莎伸手去拿行李,不過博比已經把兩隻皮箱提起來了。(博比心想,雖然她那些時髦的衣服大概已經快把其中一隻皮箱塞滿了,不過出差兩天帶兩隻皮箱似乎是蠻多的。)
「沒有,我們會玩得很開心,對不對,布羅廷根先生?」
「很難解釋。」泰德回答,然後請博比念他的星運圖給他聽。
「找泰德如何?」他問,然後幾乎啪的一聲用手掩住嘴巴。他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了。
「沒有,媽媽。只是薩利中了獎,可以去參加一星期的夏令營。」他嘴裏吐出「一——」的母音時,感覺自己彷彿要開始微笑了,但是他硬把笑容壓下去。媽媽還兇巴巴地瞪著他呢……而且兇巴巴的神情中藏著一絲恐慌。是恐慌,還是類似的情緒?
「太棒了!」博比說,「我希望你會學到很多東西。研討會是在什麼時候?」
「下個星期。我們四個人星期二一大早就得出發,星期四晚上八點鐘左右才會回來。所有的會議都在華威旅館舉行,我們也會住在那裡——拜德曼先生已經訂了房間。我想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住過旅館了,我有一點緊張。」
前往普維敦斯
「當然可以,從現在開始就叫我泰德吧!」
「不要做任何我不會做的事情,」他說,庫希曼則在後座大喊:「但是如果你做了,就用我的名字來取名字。」
「不要浪費,不要貪求。」莉莎說——這是另外一句她的最愛,和「笨蛋很快就會身無分文」異曲同工。她從沙發旁茶几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用一隻手搖搖顫顫地點燃煙。「你們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可能比我過得更快樂。」
「聽起來那個叫艾比尼的傢伙會被打得很慘。」
「沒問題,」他說,「我是男子漢。」
(或)
拜德曼先生關上行李箱,低頭看看博比。他是個瘦子,卻有一張大臉,臉頰總是紅彤彤的,梳頭髮留下的齒痕中露出粉紅色的頭皮,還戴了一副圓形的金邊眼鏡。在博比眼中,拜德曼先生的笑容看起來就像媽媽的笑聲一樣假。
「噢,不要。」
「皮箱太重了,博比,你下台階的時候會摔跤的。」
博比讀報
博比很不喜歡他這麼做,比看到他親吻她的臉頰還不喜歡。博比瞥了一下後座那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他想起來了,另外一個人叫迪恩——剛好看到他們輕輕地互碰手肘,兩個人都咧著嘴。
「吃早餐以前聽這條新聞?謝謝你,不必了。」
「我對洋基隊和參議員隊的交易毫無興趣。」
「你當我不知道你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你都叫他泰德嗎?」她問,「你一定以為我每天都吃些會讓我變笨的藥丸,博比?」她坐下來看著街上。一輛克萊斯勒紐約客汽車慢慢駛過,鉻鋼擋泥板閃閃發亮。博比注視著車子駛過,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坐在駕駛座上,身上穿著藍色外套。博比猜想他大概沒什麼問題,雖然很老,但不低俗。
莉莎似乎興緻勃勃地為出差做準備,不過這件事也有冷酷的一面,她就好像即將搶灘攻擊敵軍陣地的士兵,或是快要跳下飛機、登陸敵後地區的傘兵。有一天晚上她通電話的時候,好像壓低聲音在和人爭論——博比猜想對方是拜德曼先生,但是他不太確定。星期六博比走進媽媽卧室的時候,看見她正瞪著兩件新衣服看,一件有細肩帶,另外一件則完全沒有肩帶。原本裝新衣服的紙盒散落地板上,裏面的棉紙都掉了出來。莉莎站在那裡低頭看著新衣服,臉上掛著博比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兩道眉毛皺成一團,白凈的臉上閃著幾抹紅暈。她一手放在嘴邊,博比幾乎可以聽到她咬指甲的喀啦聲。煙灰缸里還有一支煙在燜燒,顯然已經被完全遺忘了。她的大眼睛在這兩件衣服之間來回逡巡。
「媽,你不胖,事實上你最近看起來——」
https://read.99csw.com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過頭去,看到泰德穿著浴袍和拖鞋、嘴裏叼支煙站在旁邊,頭髮還沒有梳過,仍是怒髮衝冠的樣子。
「念第一段給我聽,博比。」
「對不起。」他說,然後退出去。媽媽以前從來沒有提過敲門這檔子事。「媽,你還好吧?」
拜德曼先生放聲大笑——殺掉那頭豬,割斷它的喉嚨,博比心想——然後發動車子。「前進普羅維敦!」他大叫,然後把車子開到對街,往艾許大道駛去。博比站在人行道上,揮手目送車子駛過卡蘿爾家,駛過薩利家,心裏彷彿卡著一根骨頭似的。如果這是某種徵兆——某種預感——他永遠不要再有這種感覺了。
泰德注視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面有著難以抹去的黃色尼古丁痕迹。泰德乾笑幾聲——但短短的笑聲中聽不出真正的笑意。「你以為我快燒到自己手指了,對不對?」
博比用手扶著媽媽的手臂,輕輕吻她的臉頰。他聞到她的發香,還有她身上的香水和臉上擦的脂粉。他之後永遠不可能再像這樣毫無陰影地懷著滿滿的愛親吻她了。
他告訴自己,不要再想這件事了,他往後退。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成年人的危險聲音——發出抗議:別人付錢給他就是要他思考這類事情、要他報告這類事情,於是博比叫這聲音閉嘴,聲音不再出現。
「真是夠了。」泰德說,他用熱水沖洗刮鬍刀,然後把刮鬍刀移到塗滿泡沫的頸部。「居然用這種自鳴得意的小鎮幽默來嘲諷強迫性偷竊的病態行為。」
「萬一你半夜做噩夢,我不認為基卡侖或波洛斯基兩家人會喜歡在凌晨三點鐘,聽到你大聲叫布羅廷根先生過來。」莉莎嚴厲地說。基爾加倫或波洛斯基兩家人都住在二樓;莉莎及博比和他們都沒有什麼交情。
「我們會過得很開心的,」泰德說,「我會表演我最拿手的香腸燉豆子。」他伸手摸摸博比的平頭。
「這個主意不太好。」泰德告訴他。「博比,你是個好孩子,頭腦清楚,又負責任,但是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要自己一個人過夜,還是太年輕了一點。」
「我的老天!」她幾乎是咆哮著說,「你有沒有敲門?」
博比最初的想法是,泰德可以留在三樓自己的房間里,而博比則待在一樓的家裡;他們兩人都把門打開,只要其中一人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大聲叫喊。
「不用了。」博比說,他不屈不撓地踏著沉重的步伐跟在拜德曼先生後面,覺得肩膀酸痛、頸背發熱,身上猛冒汗。
「會,我參加了狼隊,我希望能參加獅隊,但是……」
在這篇報道中,艾比尼說他可以了解為什麼自己居於劣勢——他的速度已經加快了,但上次他在拳擊賽中因為被判「技術性擊倒」而落敗,所以有些人認為他已經過氣了。當然,他知道海伍德比他強,是年輕拳擊手中的厲害人物,但是他一直努力訓練自己,每天拚命跳繩,並和一個移動速度和出拳速度都與海伍德不相上下的傢伙對打。整篇文章中充斥著「拳擊賽」和「決心」之類的字眼,形容艾比尼「勇氣十足」。博比看得出來,文章的作者認為艾比尼會被打得很慘,因此為他感到難過。「颶風」海伍德沒有接受採訪,但是他的經紀人,一個叫克蘭丁斯特的傢伙(泰德教博比怎麼念這個名字)說,這可能是艾比尼的最後一場拳擊賽。「他也曾有過風光的日子,不過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克蘭丁斯特說,「如果艾比尼能撐到第六回合,我要叫我的孩子不要吃晚餐,早點上床。」
星期一晚上,莉莎請泰德吃晚餐。博比最愛吃媽媽做的肉餅了,總是要求再來一份,但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得很努力才塞得下一塊肉餅。他很擔心泰德又會恍神,讓媽媽又驚又怒。
「對,我看不出我們怎麼可能花這麼多錢。」
博比不太懂他話中的含義,但是這句話一定很好笑,因為迪恩聽了大笑,拜德曼則對他曖昧地眨眨眼,露出「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秘密」的那種神情。
「說給自己聽吧!」他媽媽說。他們坐在泰德的廚房裡,兩個大人在抽煙,博比的前面擺了一瓶沙士。
做了決定之後,博比的腦子變得十分清醒,兩天後,當他在雜貨店公告欄上看到倒過來貼的廣告時——是出售洗衣機、烘衣機的廣告——他幾乎立刻把它拋到腦後。
「很好!」她抓起煙生氣地猛吸一口,然後用力吐出來,看她這麼用力,博比幾乎以為不只是嘴巴和鼻子,連她的耳朵都會噴出煙來。「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件參加雞尾酒會的衣服,穿起來不會像頭母牛一樣,那麼我的感覺就會更好。你知道嗎?我以前都穿六號的衣服,嫁給你爸爸以前都穿六號衣服。現在看看我!胖得像頭母牛一樣!像只該死的大白鯨!」
「你好嗎,夥伴?把皮箱放在後面,我會把它塞好。女人老是帶一大堆東西,對不對?」他露齒而笑,令博比想起《蠅王》中的傑克,「需不需要幫你提一隻箱子?」
博比知道媽媽很想賣房地產。https://read.99csw.com她有很多這方面的書,每天都讀一點點,還在有些句子下面畫線。但是如果這個機會這麼棒,為什麼她還要哭呢?
他笑了,博比覺得那真是甜蜜的微笑,坦率而友善的微笑。他不知道有誰可以拒絕這樣的笑容,但是他媽媽就可以,即使是現在,她明明也對著泰德微笑,博比還是看到她握著面紙的手一會兒收緊、一會兒放鬆,顯示她仍然像平常一樣焦慮而不快樂。博比的腦中浮現了她平常愛說的一句話:如果有辦法把鋼琴扛起來扔出去,我就可以信任他(或她)。
不過至少他沒有停下來休息,就把皮箱提到人行道。這時候,拜德曼先生已經下車,先親了一下莉莎的臉頰,然後掏出後車廂的鑰匙。
莉莎點點頭,稍微鬆了一口氣。「你明年一定可以參加獅隊。」她把針線籃子放到地板上,然後拍拍身旁的空位。「博比,在我旁邊坐一會兒,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不過博比這個星期仍然過得很不安。他又看到兩張尋找寵物的海報,一張貼在鬧市區,一張貼在艾許大道上離帝國戲院半英里遠的地方(單單在家附近巡視已經不夠了,他發現自己每天巡視的範圍愈來愈大)。泰德開始愈來愈常恍神,恍神持續的時間也愈來愈久。當他心神恍惚的時候,他偶爾會開口說話,但說的不見得是英文。即使他說的是英文,博比也不見得聽懂他說的話;大半時候,博比認為泰德是他所見過最聰明冷靜、頭腦最清楚的人,不過當他恍神的時候還蠻嚇人的。至少博比的媽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知道自己把孩子留給一個偶爾會恍神的人,而且會用英文說些沒有意義的話,或以不知什麼語言胡言亂語時,一定會抓狂。
「什麼事?」她問。「你的腦袋瓜在想什麼?」
「克蘭丁斯特是『卡麥』。」泰德說。
「如果你們要吃香腸燉豆子的話,也許應該把電風扇也拿下樓。」莉莎說,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指一指泰德的風扇。
「博比?」莉莎問,眼睛沒有看著拜德曼,「有沒有問題?」
博比坐下來的時候,心底一陣戰慄——她剛剛哭過,而且聲音聽起來好嚴肅——但結果卻沒什麼大不了的,至少在博比眼中是如此。
「什麼夏令營?你在說什麼呀?」
泰德點點頭。「好。」
「抽煙嗎?」他皺著眉頭問,「該死,博比,你年齡太小了,還不能抽煙。」
你是因為緊張才哭嗎?博比很好奇。也許吧,如果你是大人的話——尤其是女人。
於是他們決定下個星期的星期二和星期三,泰德晚上都過來睡在葛菲家客廳的沙發床上。博比一想到就很興奮:他有兩天可以自己在家——加上星期四,就是三天——而且到了晚上他開始覺得害怕時,還會有大人過來陪他,不是保姆,而是成年的朋友。這當然和薩利去夏令營一個星期還是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在某種程度,也相差無幾了。這是步洛街夏令營,博比心想,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第二天,博比在斯特林會館填完暑期棒球營的一堆報名表,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聯合公園的榆樹上釘著一張印製精美的海報:
「你認識他嗎?」
「聽起來安德森先生好像患了精神官能症——就是一種精神疾病。你認為精神出問題是很好笑的事情嗎?」
那個星期中,卡蘿爾也問了博比好幾次「還好吧」,葛伯太太問他是不是「沒吃飽」。伊馮娜想知道他有沒有嗑藥,然後就咯咯笑個不停,似乎快笑破肚皮了。
博比暗自對自己許下承諾:下個星期五等到媽媽開完會回來,他就會把所有事情對泰德全盤托出。他會詳細報告看見的事情,而泰德想怎麼做都成,他會再逗留一陣子都說不定。
「沒什麼,翻到漫畫版吧,博比,我想聽《閃電俠》的故事。一定要告訴我今天雅登是怎麼打扮的。」
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屋前看著拜德曼先生把車門關上,繞回去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停了一下,然後又愚蠢地對著他作勢揮棒,這次還搖一搖屁股。
「我不會做噩夢!」博比說,媽媽老把他當很小的小孩看,讓他覺得很丟臉。「我是說真的。」
「睡沙發呢?」博比問,「把沙發拉開就可以變成一張床,不是嗎?」他們從來沒有真的這樣做過,但是博比很確定媽媽曾經告訴他,這是一張沙發床。他沒記錯,於是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很可能莉莎原本就不想讓博比睡她的床(更不用提「巴樂廷根」了),當然更不想讓博比待在三樓這個悶熱的房間里——博比很確定這點,他猜莉莎拚命想找到解決的辦法,反而忽略了最明顯的答案。
她輕輕哼了一聲。
博比搖搖頭:「不行。」
「你永遠沒辦法知道,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博比和媽媽最後殊途同歸,慢慢想到同樣的事情。博比先想到,但是只快了一兩秒。
「是笨蛋。」泰德注視著窗外,朝著傳來狗吠聲的方向望去。臉上的表情不像他偶爾恍神的時候那麼茫然,不過心不在焉。
博比的媽媽和同事一起搭拜德曼先生的車去普羅維敦。九_九_藏_書第二天上午七點鐘,莉莎和博比站在前廊等候拜德曼先生。清晨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霧氣,意味著炎夏已經來臨。從艾許大道傳來上班尖峰時刻的隆隆車聲,但在步洛街這兒,偶爾才會有汽車或送貨卡車經過。博比可以聽到草坪上的洒水器「淅灑——淅灑——」的聲音,還有馬路另一邊鮑澤的汪汪吠叫聲;不管在一月或六月,鮑澤的吠聲始終如一,在博比眼中,鮑澤就好像上帝一樣永遠不會改變。
「是什麼?」
「手推車排排站,本地男子被逮?」
不,我一點也不好。不要和他們去,媽,不要和拜德曼先生以及那兩個坐在後座偷笑的傻子一起去,求求你。
「不會,」他說,「我不會。」
菲爾七歲大,棕色毛,胸前有白毛!
莉莎的臉上浮現她一貫半嘲諷式的笑容,每當她說些「死以前你還得先吃口泥土呢」和「兩個囚徒從鐵窗往外望,一個人看到的是泥巴,另一個人看到的卻是星星」,當然還有她最愛的「人生原本就不公平」之類的話時,臉上就會浮現這樣的笑容。
博比向她解釋,薩利中了獎,可以免費參加一個星期的夏令營活動,他媽媽也會趁機回威斯康星的娘家——他們已經訂好計劃了,會搭大灰狗去等等。
「喔,叫他泰德吧!」莉莎急促地說,「如果他晚上要睡在我們的客廳,我猜最好叫他泰德,可以嗎?」
步洛街夏令營
怎麼回事啊?他想問……但是這樣問很不明智,很可能是自找麻煩。博比沒辦法再像那天在賽溫岩那樣靈光一閃、透視人心,但是他很了解媽媽,從她沮喪地注視著他的眼神,把面紙愈捏愈緊到幾乎緊握成拳,還有從她深吸一口氣、坐直身子,一副如果你膽敢違抗便隨時要和你大打出手的樣子,他都看得出來。
「你的意思是?」
她打開錢袋,拿出一隻白色信封。「裏面有十塊錢。」她說,把信封遞給泰德。「你們至少有一個晚上會出去吃飯吧,我猜——博比喜歡科隆尼餐廳,如果你也覺得可以的話——你們也許還會想去看場電影。我不知道其他還會有什麼花費,不過最好還是準備得寬鬆一點,你說對不對?」
從一開始就曉得,笨蛋,他心想,從第一天就曉得。
吃完晚飯並把桌子收拾乾淨以後,莉莎交給泰德一張電話號碼表,上面列了戈登醫生、斯特林會館夏季活動負責人以及華威旅館的電話。「萬一發生任何問題,請打電話給我好嗎?」
「寧可未雨綢繆,不要事後追悔,」泰德同意,然後把信封小心塞進褲袋中。「不過我不認為我們會在三天內花完十塊錢,對不對,博比?」
泰德開始恍神的時候,手上還夾著一支煙,香煙的灰愈來愈長,終於掉到桌上。當香煙快燒到泰德的指關節時,博比輕輕把煙拿下,在快滿出來的煙灰缸中摁熄,泰德這時才回過神來。
「越南軍事衝突惡化?」
海報上面沒有菲爾的照片。
「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啊?」薩利問,「這是你第三次叫剛剛已經叫過的牌,而且我得把嘴巴湊在你耳朵旁邊大叫,你才會回答我。怎麼回事啊?」
「媽?」博比問,莉莎跳了起來——真的跳到半空中,然後轉身對著他,嘴角一撇,滿臉怒容。
博比以低沉的聲音悲哀而清楚地說:「我不信任他的程度,就好像我沒辦法把鋼琴扛起來扔出去一樣。」
「為什麼不行?」莉莎瞪了他一眼,「薩利的媽媽以前從來不介意你去他家過夜,你沒有不守規矩吧?」
令人不安的一周
「艾比尼嘗到當落水狗的滋味。」
「暑假會不會去打棒球呀,夥伴?」拜德曼微微屈膝,做出揮棒的姿勢,博比覺得他像傻子一樣。
只有博比的媽媽沒有注意到他的怪異行徑。莉莎愈來愈專註于出差的行程,晚上不是和拜德曼先生通電話,就是和其他兩位要一起出差的同事通電話(其中一個是庫希曼,博比不太記得另外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她把衣服攤在床上,直到整張床幾乎都鋪滿了,然後生氣地對著衣服搖搖頭,又把衣服全放回衣櫃里;接著打電話給美容院預約時間做頭髮,然後又回電問能不能也順便幫她修指甲。博比不太曉得修指甲是要做什麼,他得問問泰德。
博比站在那裡瞪著海報好一會兒,一方面他想要立刻跑回家告訴泰德——不止告訴他這件事,也告訴他跳房子格子旁邊的星星和月亮;但另一方面,他心底有個聲音說,公園裡貼著各式各樣的告示——他看到對面榆樹上就貼著一張廣告,宣傳即將在小鎮廣場舉行的音樂會——他如果讓泰德為這件事操心就太傻了。這兩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交戰,彷彿兩根木柴相互摩擦,直到他的腦子幾乎快著火了。
有一次,當泰德有一分半鍾幾乎動也沒動,只是茫然望著前方且對於博比愈來愈激動的問話毫無反應時,博比突然覺得,也許泰德當時正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他已經離開地球,就好像《太陽之環read•99csw.com》中的那些人一樣,發現他們可以跟隨小孩子的玩具陀螺旋轉到任何地方。
「所以,那就是你媽媽的老闆啰?」他說,「畢德邁爾先生,對不對?」
泰德一面辛苦地把下巴刮乾淨,一面注意聆聽。博比不覺得這個報道有什麼吸引力——畢竟談的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或英厄馬爾·約翰松的事(薩利都管這個瑞典籍重量級拳王叫「英吉寶貝」)——不過他還是乖乖念這篇報道。「颶風」海伍德和艾比尼的十二回合爭霸戰預定下星期三晚上在麥迪遜花園廣場舉行。兩位拳擊手的紀錄都很輝煌,但是外界認為年齡或許會是關鍵因素:二十三歲的海伍德將對抗三十六歲的艾比尼。這場比賽的贏家或許能在秋天,可能差不多在尼克鬆贏得總統寶座的時候,有機會爭奪重量級拳王寶座。(博比的媽媽說尼克鬆一定會贏,而且這是好事——別管肯尼迪是不是天主教徒了,他太年輕,很容易變得太過急躁。)
「你問問薩利,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能不能住他家?我很確定薩利的媽媽——」
媽媽則對他說:「要乖乖的,博比。星期四晚上,我大該八點鐘就到家了——最晚不會超過十點。你確定沒問題嗎?」
「嘿,我們得上路了!謝謝你把媽媽借給我們。」
「真該死,我就是這麼倒霉。」博比的媽媽說。她幾乎從來不咒罵任何事情,認為那是「粗話」,是無知的人才會說的話。現在她握起拳頭猛敲椅子扶手。「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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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替你把煙熄掉,我以為……」博比聳聳肩,忽然害羞起來。
博比隨著媽媽下樓的時候,想起他在公園看到的海報——走失的威爾士犬,如果你說「菲爾,快去」,就會把球撿回來給你。他應該告訴泰德有關海報的事,應該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泰德,但是如果他這樣做,泰德就會搬離一四九號,那麼下個星期要找誰過來陪他呢?步洛街夏令營還辦得下去嗎?晚餐時他們倆還能一起享受泰德的拿手菜香腸燉豆子嗎?(也許坐在電視機前面吃晚餐,媽媽通常都不准他這麼做),而且還能想幾點鐘上床就幾點鐘上床嗎?
「好,麻煩你念一下這段新聞。」
「拜德曼先生邀我和他及庫希曼先生、迪恩先生一起去普羅維敦參加研討會,對我來說,這可是個大好機會。」
她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一下,就對著拜德曼先生揮揮手,蹬著高跟鞋朝車子走去。博比跟在後面,努力不要因為皮箱太重而齜牙咧嘴……皮箱里到底都裝了什麼東西呀?衣服還是磚塊?
「博比?沒問題吧?」她把手覆在博比的前額上,就好像有時候博比抱怨自己發燒時一樣。
博比回家的時候,媽媽又坐在門廊上,這次是在修補家居服的袖子。她抬起頭來,博比看到她的眼睛下面腫的,眼瞼紅紅的,手裡捏著一張面紙。
「沒事。」博比只是這樣說。但他內心真正的感覺是,每一件事都不對勁。
「不要再擔心啦,媽,泰德是個好人。」
當拜德曼先生的水星轎車從聯合街轉到步洛街,開始從山腳下爬坡朝著一四九號駛來,可以看到車身的鉻鋼閃閃發光。
莉莎的大好機會
「很好,很好。」拜德曼先生誇張地看看手錶——寬寬的金錶帶在晨曦下閃閃發亮——然後他拍拍博比的臉。博比拚命忍住,才沒有縮回來不讓他摸。
「為什麼?」
「你喜歡他嗎,博比?」

博比看著媽媽那咬得歪七扭八的指甲,心裏想:那是一定的。
博比心想,裡頭有一點不對勁。拜德曼先生為博比的媽媽打開車門,莉莎喃喃道謝后坐進車裡,稍微整一整衣服,免得弄皺了。這時博比有股衝動想叫她不要去,羅得島的普羅維敦離家太遠了,甚至連布里吉港都太遠了,她應該待在家裡。
「當然沒問題啦。」拜德曼先生說,「他是男子漢,對不對,夥伴?」
協尋威爾士犬菲爾!
「沒關係。」
「他來了,他來了!」博比的媽媽說,聲音既緊張又興奮。她彎下腰來,「親我一下,博比。我怕弄亂了嘴唇上的唇膏,所以不能親你。」
「什麼是研討會?」
「不,不認識,」泰德說,他起初似乎覺得很震驚,後來不禁莞爾,「只是知道他。」

「不是啊,我替螺絲鬆掉的人感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