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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6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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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通常都對。」博比說,兩個人都覺得很好笑。他們一起坐在客廳里,電風扇來迴轉動,攪動著愈來愈芳香的空氣。博比心想,如果再不止住笑,他的頭簡直要爆了。
電視播完之後(這時候博比早就不知道故事在演什麼了),他幫泰德一起把沙發床拉出來。原先藏在沙發里的床看起來不是太舒適,但鋪上莉莎準備的床單和毯子后還差強人意,泰德說這樣很好。博比刷完牙后,從卧室門口望出去,看到泰德正坐在沙發床尾看電視。
第三棒球場傳來清脆的揮棒擊球聲——那是球棒穩穩擊中球的聲音,是第二棒球場的小孩子還沒有辦法製造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讚賞的吼叫聲,比爾、哈里和博比聽了都緊張地望著那個方向。
泰德和博比探訪米德維奇村的那天,南康涅狄格州的天氣變得非常炎熱。反正剛看完一部很棒的電影之後,博比並不怎麼喜歡現實世界;在那短暫的片刻間,上天彷彿在開個不公平的玩笑,周遭看到的儘是眼神獃滯、面無表情、庸庸碌碌的平凡人。有時候他覺得假如現實世界也有高潮迭起的情節,就會有趣多了。
少來了,下等人根本不存在,和閃電俠一樣不真實。他要求你注意的東西只是……只是一些東西而已。千萬要記得這點,博比,那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
「也許是什麼想欺負小孩的臟老頭。」哈里說。哈里雖然個子小,但很強悍,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輕易屈服。和比爾及哈里在一起,博比不禁懷念起星期一早上(在頭腦還昏昏沉沉的清晨五點鐘)搭巴士離開的薩利。薩利沒什麼脾氣,而且心腸很好;有時候,博比覺得那是薩利最大的優點——心腸好。
「明天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搭車去布里吉港?」泰德一面洗碗一面問,「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午場電影——然後我有一點事情要辦。」
播廣告的時候(幾個女演員在推銷電冰箱),泰德問博比想不想喝一杯沙士。博比說好。「我想我應該吃一點浴室架子上的胃片,我剛剛可能吃太多了。」
「會!」博比這麼認為,事實上,他突然有股衝動想沖回哈維切鎮,在炙熱的驕陽下一路跑回去,這樣他就可以馬上用新借書證把《米德維奇的布谷鳥》借回來。「他有沒有寫別的科幻小說?」
最後,唯有桑德斯能擺脫魔童的控制。他發現他能夠不讓魔童看透他內心的想法——儘管只是短暫片刻都好——只要他在腦子裡想象一面磚牆,然後把內心深處的秘密都藏在磚牆後面就可以了。當大家一致同意必須趕走魔童以後(你可以教他們數學,卻沒辦法教他們明白:為了懲罰一個人而讓他開著車子墜下懸崖是不對的事情),桑德斯把一枚定時炸彈放在箱子里,然後提著箱子走進教室,因為只有在這裏才能將魔童全都一網打盡(博比依稀明白,其實這是《蠅王》靈異版中的傑克和獵人們)。
「溫德姆嗎?喔,當然有,還不少呢,而且無疑還會繼續寫。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作家有個好處,就是他們很少躊躇五年都不出書,只有成天喝威士忌、搞風流韻事的嚴肅作家才有這樣的特權。」
「過來,過來!」泰瑞爾教練拍拍手,叫大家過去。「想打棒球的過來吧!」
起先博比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在報紙上看過《魔童村》的廣告——廣告上有一群眼睛發光、看起來陰森森的小孩——但是從沒想過他真的可以去看這部電影。這部電影顯然和帝國戲院或廣場上哈維切戲院的星期六午場電影很不一樣。哈維切鎮的戲院常在午場放映怪獸電影、西部片或奧迪·墨菲演的戰爭片。雖然媽媽去看晚場電影的時候,通常都會帶他一起去,但是莉莎不喜歡科幻片(她喜歡像《黑暗的頂樓》之類的傷感愛情片)。而且,布里吉港的電影院也和哈維切這種老戲院或帝國戲院那種樸實無華的風格很不一樣,布里吉港的戲院好像童話中的城堡一樣,裏面有巨大的熒幕(劇終時會放下天鵝絨帷幕),天花板上許多小燈如繁星般閃爍,牆壁上裝飾著漂九*九*藏*書亮的壁燈……還有雙層樓座。
「聖蓋伯利中學的學生,」比爾說,「他們把第三棒球場當成是自家開的了。」
魔童村
「歡迎你提出任何建議,不過我心裏想的是英國電影《魔童村》,是根據約翰·溫德姆寫的一部很不錯的科幻小說改編的,你想看嗎?」
「誰最時髦啊?」提著盒子的年輕孩子問博比,然後咧開嘴笑,博比也笑了。年輕人用手指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指著博比,博比也用手指對著他比比手槍。那孩子點點頭,彷彿在說,耶,好吧,你很時髦,我們都很時髦,然後就隨著腦子裡的音樂節拍扭動身子,邊打著響指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博比被這部電影給迷住了,電影才放映不到五分鐘,他已經覺得電影所描述的故事是真的,裏面的人看起來好像真實的人,因此令虛構的情節更加恐怖。他猜薩利會覺得這部電影除了結尾之外,都很沉悶。薩利喜歡看巨蝎蹂躪墨西哥市或怪獸登陸東京之類的影片,對其他的怪獸片就沒有興趣了。不過薩利現在不在這裏,而且自從他離開之後,博比這才是第一次覺得很開心。
「這個應該有點幫助。」泰德說,當他彎著腰把沙士拿給博比時,後面又響起洪亮的喇叭聲。「剛剛有一隻鵝從我的屁股飛了出來。」他理所當然地說。博比笑得沒法好好坐在椅子上,於是從椅子上滑下來,像爛泥巴一樣癱在地板上。
「往好的一面看,」比爾說,「也許那些聖蓋伯利的學生會把那臟老頭痛扁一頓。」
泰德先看看馬路的這一頭,然後又看看另外一頭,前面有三個黑人小孩在鬆開的消防栓濺出的水中嬉戲。回頭往他們來時的方向望去,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白人,另一個可能是波多黎各人——正神情嚴肅地掀開一輛福特老爺車的車頭蓋,彷彿正在快速操刀動手術的醫生。泰德看看他們嘆了一口氣,然後看著博比說:「即使在大白天,這裏仍然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但是我也不想把你留在大街上。進來吧。」他牽著博比的手,帶他走進去。
「你是說?」
「謝謝。」
如果他再像那樣碰我一次呢?
他們走到街角,等著紅燈轉綠。泰德睜大眼睛、裝出陰森森的表情,彎下腰,學鮑里斯·卡洛夫的樣子對博比說:「是一種妖怪。」
「一群討厭的天主教徒,」哈里說,「天主教徒都是娘娘腔,隨便來一個,我都可以把他撂倒。」
晚餐美味極了——泰德從小鎮廣場邊的肉商那兒買來了特殊的辣味熱狗,而不是用超市賣的那種熱狗,再加上博比最喜歡的B&M豆子罐頭(博比猜,泰德大概是喬裝出門的時候順便買了這些東西),裏面還放了辣醬,吃進嘴裏沒一會兒,整個臉都快熱得冒汗。泰德再添了一次,博比則添了兩次,配著一杯又一杯的葡萄汽水,把辣熱狗送下肚。
博比關好卧室門,把燈熄掉,攤開雙腿平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回想起泰德抓著他的肩膀,然後用雙手環繞著他的頸背的情景。那天他們的臉靠得很近,幾乎就像他在摩天輪上面和卡蘿爾接吻前靠得一樣近,那是他和媽媽吵架的那一天,是他發現商品目錄里夾了鈔票的那一天,也是他從麥奎恩先生手中贏了九毛錢的那一天。當時麥奎恩還說:去買點酒喝吧!
「我馬上回來,」泰德告訴他,「我們還需要別的東西。」
他起身的時候,泰德放了個長長的響屁,聽起來就像吹低音喇叭一樣。博比用手掩住嘴,咯咯笑個不停,泰德拋給他一個悔不當初的微笑,就走出房間。博比笑的時候,一用力又放了更多屁,當泰德一手拿著泡著胃片的杯子,一手拿著還在冒泡的沙士走回來時,博比因為笑得太厲害,眼淚都流出來了,像雨滴似的沿著臉九-九-藏-書頰流下來,懸在下巴。
「如果來個十五、二十個呢?」比爾問,哈里不吭聲。前面賣熱狗的車子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博比摸摸口袋裡的錢,泰德從媽媽給的信封里拿錢出來給他,然後就把信封放在烤麵包機後面,告訴博比需要錢的時候,隨時自己拿。博比因為泰德如此信任他而感到飄飄然。
《魔童村》是博比童年時期看的最後一部電影,也是最棒的一部電影,而且也是他揮別童年後的第一部電影以及最棒的一部電影,他之後就進入了人生的黑暗期,經常做壞事,總是感到迷惘,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博比。第一個逮捕他的警察滿頭金髮,當他偷了東西被警察從雜貨店裡帶走時,他當時想到的就是《魔童村》電影裏面的金髮男孩。這個警察有可能是其中一個男孩長大成人後的模樣。
片中的英雄是喬治·桑德斯,他的太太也生下一個金髮男孩。薩利瞧不起桑德斯,老是叫他「娘娘腔的雜種」,但博比看膩了蘭道夫·斯科特、理查德·卡爾森和無所不在的奧迪·墨菲耍英雄,很高興能看到不一樣的英雄人物。套句里弗斯的話,桑德斯還真會耍冷。他總是系著一條很酷的領帶,頭髮緊貼著頭皮往後梳攏,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打敗流氓壞蛋的那種人,但在米德維奇村裡,魔童只願意和他打交道;事實上,魔童徵召他來擔任老師。博比實在無法想象斯科特或墨菲可以教導一群外層空間來的超級聰明孩子任何東西。
骯髒的老男人
博比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哇,耶!」博比說,「你想看什麼電影?」
他們正好趕上一點鐘的下午場,戲院里幾乎空無一人。泰德(戴著軟呢帽,墨鏡折起來放在胸前口袋中)買了一大包爆米花和一盒糖果,還替博比買了一杯可樂,也給自己一杯沙士。(當然啰!)他偶爾會把爆米花和糖果遞給博比,博比會伸手拿一些,但是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吃東西,更不曉得自己在吃什麼。
難道是因為泰德嗎?是因為泰德碰了他,所以他才有第六感嗎?
「在那邊。」博比看著三個橄欖色皮膚的青少年經過,心裏想。這裡是賣摺疊式刮鬍刀和特殊紀念品的地方。
天剛破曉,他在微曦中醒來,顫抖著起身上廁所,回到床上時已經不太記得剛剛的夢境了。他又睡了兩個小時,然後就在培根和煎蛋的香味中醒來。明亮的夏日陽光已經從窗戶斜射進來,泰德已經開始做早餐了。
「我在想,改變和休息同樣都是好事。」博比回答,「我媽媽常這麼說。我希望她和我一樣覺得很開心。」
泰德沒有回答他,倒是在一家希臘人開的熟食鋪買了一種叫做「基洛」的三明治給他吃,這是把一種手工麵包對摺后,裏面塗了一種奇怪的白醬,博比覺得看起來好像青春痘的膿一樣。他強迫自己嘗嘗看,因為泰德說這種三明治很好吃,結果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三明治,和科隆尼餐廳的熱狗麵包或漢堡放的肉一樣多,卻又多了熱狗和漢堡所沒有的特殊口味;而且在人行道上吃東西、和朋友一起散步、看別人也被別人看,感覺很棒。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叫做街角撞球店的地方。那裡也有一條廣告橫幅,上面寫著「進來涼快一下吧」。當博比和泰德經過時,一個年輕人走出來,他身穿T恤、頭戴巧克力色鴨舌帽,打扮得好像法蘭克·辛納屈一樣,手上還提著一個又長又細的盒子,裏面是他的撞球杆,博比覺得既敬畏又讚歎,他的盒子里裝著自己專用的撞球杆,就好像提著吉他之類的東西一樣。
「他的其他作品也像剛剛的故事這麼好看嗎?」
魔童感覺到桑德斯對他們有所隱瞞。在電影的最後,你可以看到桑德斯心牆上的磚塊一塊read.99csw.com塊飛出去,當魔童刺探他腦中的思想、想找出他到底在隱瞞什麼時,磚塊愈飛愈快。最後,魔童看到了箱子中炸彈的影像——八九捆炸藥和鬧鐘綁在一起,你看到他們那對令人毛骨悚然的金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炸彈爆炸,英雄也陣亡了,這點令博比十分震驚——在帝國戲院放映的午場電影中,斯科特從來不會死掉,卡爾森和墨菲也不會——但是他明白桑德斯是為了大我而犧牲小我。博比認為自己同時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泰德為什麼會恍神。
經過那家紀念品店的時候,博比想瞧一下櫥窗裏面的擺設,但是卻被竹帘子給遮住了;他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商店會在營業時間用竹帘子遮住展示品。「你覺得誰會想買布里吉港的紀念品?」
「你在想什麼?」博比走過來端盤子的時候,泰德問他。
在那邊
「這一區叫什麼?」博比問,「有名字嗎?」
那天晚上,泰德用葛菲家的烤箱做他的拿手菜,換句話說,菜裏面又放了一大堆熱狗。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十一歲的博比可以一天吃了三頓熱狗后,在宵夜時再吃掉一根熱狗。
泰德下樓了,樓梯又吱嘎作響。他回來的時候,手臂中夾著電風扇,電線整齊地纏繞在電扇底座上。「你媽媽說得對。」他說。當他彎下去插插頭時,又有一隻鵝從他的屁股飛了出來。

噩夢
「如果你買了一把這樣的刮鬍刀,你的鬍子是不是就會變得比較有型?」博比問。
他指著樹蔭下的長椅,雖然泰德披了件軍用外套、戴了軟呢帽和墨鏡,博比仍然立刻認出他來。他猜如果薩利沒有去夏令營的話,一定也認得出來。博比幾乎要舉起手來揮一揮,但是忍住了,因為泰德在喬裝打扮。泰德是特地出門來看住在樓下的朋友打棒球的,雖然這不算正式比賽,博比感覺喉頭一陣哽咽。自從兩年前博比開始打棒球以來,媽媽只來看過一次球賽——那是在去年八月,他的球隊打入冠亞軍決賽時——即使那次,她也只看到第四局就離開了,因此沒有看到博比擊出勝利關鍵的三壘打。博比,家裡總得有人出去工作。如果他膽敢質疑媽媽,她會這樣回答。你知道,你老爸並沒有留下大筆財富給我們。當然,她說得沒錯——她必須上班,而泰德已經退休了。只是泰德必須躲避穿黃外套的下等人(而那也算一種全職工作)。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下等人不是這件事的重點,因為泰德相信他們的確存在……但是仍然出門來看他比賽。
「現在,誰知道呢?」泰德說,並聳聳肩,「他們以前叫這裏希臘區,後來義大利人搬來了,接著是波多黎各人,現在黑人也搬來了。有個名叫大衛·古迪斯的小說家——大學教授絕不會讀他的作品,他是街頭藥店賣的那種廉價小說高手——他稱之為『那邊』。他說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邊買大麻、買|春或買只會說髒話的鸚鵡,男人老是坐在凳子上聊天,就像對面那些男人一樣,而女人似乎總是大聲吼著叫孩子趕快回家,除非他們皮癢了想討打,還有那裡的酒總是放在紙袋裡。」泰德指一指水溝,的確可以看到酒瓶脖子從棕色紙袋中探出頭來。「這就是古迪斯說的,在那邊姓啥名誰根本不重要,只要口袋裡有錢,幾乎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泰德把門開著,所以博比可以聽到他上樓的聲音。泰德還沒走上三樓,博比已經想辦法爬回椅子上,他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笑得這麼厲害過。他喝了一點沙士后又開始放屁。「鵝剛剛飛……飛出……」他沒有辦法把話說完就重重落在沙發上,頭左右晃動,不斷號叫。然後又從沙發滑落,整個人笑得癱在地上。
他不記得媽媽以前是否也曾不在家過夜,他很想念她,但同時也因為她會離開一陣子而鬆了一口氣。最近幾個星期或甚至幾個月以來,他們兩人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緊張氣氛,read.99csw.com就好像通電後會持續發出的嗡嗡聲,你幾乎習以為常了,直到有一天那聲音消失不見了,你才曉得那個聲音已經對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時候,他又想到媽媽常說的一句話。
他們繼續走,起先討論電影,然後談到外層空間是不是真的可能有生物,接著又聊到桑德斯在電影中系的那條很特別、很酷的領帶(泰德告訴他,那種領帶叫做蟬形闊領帶)。當博比開始注意周遭環境時,他們已經走到他從來不曾看過的布里吉港——他和媽媽一起來這裏的時候,總是在市區逛街,所有的大商店都集中在那裡。這裏則有很多小店擠在一起,沒有一家店販賣百貨公司會賣的商品,例如服裝、電器、鞋子和玩具等。博比看到鎖匠的招牌、支票兌現服務及二手書店。其中一個招牌上面寫著「羅德槍店」,另外一個寫著「照片沖洗」,還有一家則是「伍發麵條公司」,而在伍發公司隔壁是一家賣紀念品的商店。這條街和賽溫岩的廣場像得出奇,以至於博比幾乎預期會見到那個玩紙牌的人站在街角,前面擺著牌桌和撲克牌。
「博比?」
泰德看看他,在那短暫的片刻間,博比以為泰德會站起身、走過來擁抱他一下,或許還會親親他。但他只是滑稽地向他敬個禮而已。「好好睡吧,博比。」
他們一起收拾碗盤,泰德把剩菜收進冰箱、將碗盤洗乾淨,博比則把碗盤擦乾收好,因為他比較清楚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地方。
送媽媽離開后一個小時,博比跑去斯特林會館後面的第二棒球場。由於要到下午才有比賽,所以只有一些人在做打擊練習,但即使這樣也聊勝於無。北邊的第一棒球場,有一群小孩在胡亂比著幾乎不太像棒球賽的球賽,而在南邊的第三棒球場,總算有一群中學生認真進行著像樣的棒球賽。
泰德的拿手菜
「就這麼說定了!」他終於說,覺得今晚大概會興奮得睡不著覺了。「我會很愛這部電影的。但是你難道不怕……你知道……」
「是啊,」博比在黑暗中喃喃自語,「是啊,可能是。」
「很棒,」博比說,「太棒了。謝謝你帶我來看電影,這是我所看過最棒的一部電影。他是什麼時候拿到那些炸藥的?你當時覺得他騙得過他們嗎?」
「布羅廷根和博比擊中磚塊了!」泰德走過戲院遮檐下(前面懸著的布條寫著「請進來涼一下」)時讚歎。「你覺得怎麼樣?喜歡這部電影嗎?」
雖然電影沒有明說,但博比猜想這些魔童一定和外層空間有關,就好像《人體異形》里的那些人一樣。無論如何,他們長大的速度比正常孩子快,也特別聰明,還有辦法讓別人聽命行事,而且個個冷酷無情。當其中一個父親想要管教他的魔童時,所有魔童全聚集在一起,大家的腦子一起想著那個侵犯魔童的大人(他們的眼睛發亮,配樂駭人而詭異,博比喝著可樂,手臂上滿是雞皮疙瘩),直到那個傢伙拿著槍對準自己的頭,開槍自殺(博比很慶幸電影沒有把這部分演出來)。
「這個嘛……別忘了,我看過那本小說。你認為你會想看這本小說嗎?」
米德維奇是一座英國村莊,電影開始的時候,村裡每個人都在睡覺(這時候,一個拖車司機已經被殺了,還有一個女人也遭到殺害,她的臉朝下貼著點燃的爐台)。軍方接到通知后,便派了一架偵察機去查看。飛機一飛到米德維奇村的上空,飛行員就睡著了,於是飛機墜毀。另外有個腰上纏了繩子的士兵才走進村裡十幾步,便陷入沉睡中,當他被拖回來的時候,一跨過公路上畫的「睡眠線」,就立刻醒了過來。
「我認為他們不是真的在賣紀念品,」泰德說,「我猜他們賣的是性相關的服務,大都不太合法。」
電影是在凱特雷戲院放映,正是博比前一晚所嚮往的其中一座布里吉港夢幻宮殿。這部電影雖是黑白片,不過對比相當鮮明,不像家裡電視上播的那些黑白片畫面那麼模糊,而且在大熒幕上,影像也顯得特別巨大,音效也很好,尤其當米德維奇九-九-藏-書村的小孩真的開始運用他們的力量時配樂聲令人毛骨悚然。
「海龍是什麼?」
「晚安。」博比說。
站在這兒,博比感覺凱特雷戲院和孟西百貨公司彷彿前所未有的遙遠,而步洛街呢?步洛街和哈維切鎮的一切簡直就像在另一個太陽系那麼遙遠。
收拾乾淨以後,他們兩人坐下來看電視劇《野馬》。雖然在所謂「成人西部片」的類型中,這不算最好的一部(《安邦定國志》和《超級王牌》是最好的兩部),但已經算不錯了。看到一半的時候,博比放了一個普通響的屁,泰德的熱狗燉豆開始發生作用了,他偷瞄了泰德一眼,確定他沒有皺著眉頭、捏起鼻子。還好沒有,他顧著看電視,似乎很專心。
小鎮廣場的大鍾敲響正午鐘聲沒多久,男孩子紛紛停下來尋找賣熱狗的攤販。比爾問:「那邊那個奇怪的傢伙是誰呀?」
「我也希望,博比。」泰德說。他彎下腰來打開烤箱,檢查晚餐好了沒有。「我也一樣。」
他們走到餐車時,博比只買了一根熱狗,而沒有像原先打算的買兩根。他的胃口似乎沒有以前好。他們回到第二球場時,狼隊的教練已經推著裝滿球具的手推車出現了,而原先泰德坐的那張椅子如今空無一人。
泰德吃晚餐的時候又恍神了一次,起先他說可以從眼球後面感覺到他們,然後又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不知是什麼的外國話,或是根本在胡言亂語,但是為時很短,完全沒有影響博比的食慾。恍神就好像走路拖拖拉拉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尼古丁痕迹一樣,已經是泰德的一部分了。
不過泰德一面這麼說,一面往外面看。博比覺得泰德好像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他心想,如果泰德愈來愈常恍神的情況有任何含義的話,那麼他很有理由露出那副表情。
他以為泰德會笑,但卻沒有。「一般人買了這樣的刮鬍刀,都不會拿來刮鬍子的,博比。」
博比肚子里有一缸子疑問——可能有上億個問題——但是他覺得此時此刻還是沉默為妙。在門口掛著三顆金球的理髮店外面,他停下來看看天鵝絨上陳列的十幾把露出刀鋒的刮鬍刀。刮鬍刀排成一個圓圈,看起來很奇怪,但(在博比眼中)也很漂亮:這幾把刮鬍刀看起來彷彿從致命的機器上拆下來的。刮鬍刀的刀把也比泰德的刮鬍刀奇怪多了,一把看起來像象牙,另外一把看起來像鍍了金線的寶石,第三把則像水晶。
米德維奇的村民後來都醒了,而且似乎一切如常……直到幾個星期以後,鎮上的女人發現她們全都懷孕了。年紀大的女人、年輕的女人、甚至像卡蘿爾這樣年紀的小女孩,全都懷孕了,而她們生下的小孩就是電影海報上那些陰森森的孩子,那群滿頭金髮、眼睛閃閃發亮的男孩。
「《三尖樹時代》和這部一樣好,《海龍醒來》甚至比這部更棒。」
「我們坐計程車去,不要搭公交車。回來的時候,我可以打電話另外叫一部計程車。沒有問題的。我猜他們正在遠離我們,因為我沒有辦法清楚感覺到他們。」
泰德忙著煮晚餐的時候,博比讀報上的新聞給他聽。關於帕特森和約翰松即將舉行的對抗賽,也就是每個人都說是世紀決戰的那場比賽,泰德只想聽一兩段就好,但是關於明天晚上艾比尼和海伍德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比賽,他卻要博比一字不漏地念給他聽。博比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他太快樂了,不想表示什麼意見,更別說抱怨了。
他夢到一群人在叢林中追著他的媽媽——《蠅王》里的傑克和小豬、小頑皮,還有拜德曼、庫希曼和迪恩。他媽媽穿著從露西時裝店買來的新衣服,也就是那件有細肩帶的黑色洋裝,只是已經被樹枝和荊棘刺破,襪子也破破爛爛的,好像腿上掛著一片片壞死的皮膚一樣,深陷的眼眶中滿是汗水,閃耀著恐懼的光芒。而追趕她的男孩全身赤|裸,拜德曼和其他兩個男人則穿著西裝。他們臉上都畫著紅黃交替的線條,手裡揮舞著長矛,嘴裏叫囂著:殺掉這頭豬,割斷她的喉嚨!殺掉這頭豬,喝乾她的血!殺掉這頭豬,剁碎她的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