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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7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7

萊恩睜大眼睛,滿是胡碴的胖臉露出微笑。「天哪、天哪,喔,我的老天爺!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博比走進自己房間,把帶去布里吉港的四枚兩毛五硬幣放回腳踏車基金的罐子里。他環顧四周,開始用新眼睛來看周遭的一切:牛仔圖案的床罩、掛在牆上媽媽的照片,還有靠早餐食品盒集點換來的明星簽名照、丟在角落的溜冰鞋(鞋帶斷掉了)以及緊靠著牆壁的桌子。房間現在看起來小多了——不那麼像一個回來的地方,而比較像一個離去的地方。他明白自己已經長大了,大得可以匹配那張橘色借書卡了,他內心有個苦澀的聲音拚命抗議這樣的轉變,嘶吼著:不要、不要、不要!
「對不起。」博比囁嚅著,把鑰匙圈放回去,然後將藤條籃輕輕推回去。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伸出手擋住藤條籃,博比可能已經成功地將籃子推回桌子的另一邊了。女人露出微笑,臉上毫無慍色,博比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是你兒子嗎?」萊恩問,彎下腰來仔細端詳博比。博比從他的鼻息中聞到薄荷味和雪茄味,也聞到他身上的汗臭,還看到他衣領上的頭皮屑。
「是啊,除非你願意等一下付錢把他贖回來。」萊恩同意,「小鬼,你讓我想起某個人,怎麼會這樣?」
「還真他媽的贏了,」計程車司機說著就笑了起來,「我真不懂你怎麼能在洋基隊打球的時候睡覺。」
襯衫
「她長得漂亮嗎?」
博比搖搖頭,想到自己看起來像萊恩認識的人,就覺得有一點可怕。
泰德沉默了一下,只是看著窗外。收音機轉播的球賽中,有人把球直接擊向投手福特,福特把球接住,丟給守在一壘的史克龍,現在八局上半已有兩人出局了。最後泰德說:「原本海伍德有可能贏,雖然看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是原本可能他會贏。後來……你有沒有看到那邊那個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擦鞋的那個人?」
「因為有些事情是個人隱私。我明白。」泰德站起來,博比往前跨一步伸手扶他,但泰德揮手拒絕。「也許你想出去玩玩。」他說,「待會兒——大約六點鐘如何?——我再戴上墨鏡,我們繞過轉角到科隆尼餐廳吃晚飯如何。」
萊恩,當然啰,博比想,因為這裏就是「那邊」。
博比看著她,覺得愈來愈困惑。你老爸可沒有留下一大筆財富給我們,他的媽媽老愛這麼說,還有她口中那張過期的保險單及一堆還沒付款的賬單;我知道的不多,媽媽今年春天還這樣對他說,博比開始覺得這句話對他也很適用:我知道的不多。
「是艾比尼和海伍德那場,明天晚上在花園廣場的比賽?」
「我們的記憶真是滑稽,」她說,「有些事情會記得很清楚,但大半時候隨著時間流逝,綠的也變成藍的了。不過現在這裏所有的商業活動都外移了。」她搖頭感嘆。
泰德把電扇放在窗台上。「他們拚命偽裝,但我們還是感覺得出來,即使不知道他們是誰,都還是感覺得出來。儘管經過偽裝,還是會顯露一點跡象,他們偽裝面具下的臉孔非常醜惡,我希望你永遠不知道究竟有多醜惡。」
「你不認識我,但是我猜你認識吉米·吉拉提。」泰德彬彬有禮地說,「他跟我說應該來見見你……我是說,假如你就是萊恩·費爾斯的話。」
「你很清楚他們知道我們在附近……但是我不認為他們知道和我們離得這麼近。」他們走到博比家的時候,泰德摘下墨鏡,塞進襯衫口袋裡。「你一定掩飾得很好。哇!這裏還真熱!」
阿蓮娜看起來既緊張又覺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紅唇上發出「噓——」的聲音,氣息中有濃濃的酒味。
泰德跟在萊恩後面,萊恩摸摸博比的頭。「我知道你長得像誰了,」他說,「我在後面的時候突然想到,你的爸爸是——」
博比動也不動地站在桌子旁邊,但萊恩沒有說不能到處看,所以他環顧四周。牆上貼著很多啤酒牌子和月曆,月曆上的美女都穿得很少,其中有個月曆女郎正在跨越籬笆,還有個女孩正要跨出車門,她的裙子拉到大腿處,露出了吊襪帶。桌子後面貼了更多告示,表達的多半是負面的觀點(例如:「如果閣下不喜歡本鎮,那麼就悉聽尊便」;「不要叫男孩做男人的工作」;「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本店不收支票」;「恕不賒賬」;「恕不提供拭淚巾」等),還有一個很大的紅色按鈕,上面標示著「報警」兩個字。天花板上布滿灰塵的線圈懸挂著許多玻璃紙包,有的寫著「東方人蔘愛情靈藥」,有的則寫了「西班牙快樂丸」。博比很好奇那些是不是維他命,但這樣的地方為什麼會賣維他命呢?
車子轉到步洛街,兩分鐘后在一四九號前面停下來。博比看著公寓,彷彿期望看到它漆上不同的顏色或加蓋了側翼。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離開十年了。就某個角度而言,他確實離開很久了——不是已經看到卡蘿爾他們全都長大了嗎?
「在這裏別提『賭』這個字,」她警告道,「這裡是撞球場,你只要記住這點就會沒事。」
「喔。」
「這裏不準穿幫服,」他說,注意到博比的眼睛瞪得很大,眼裡充滿好奇。「甚至連顏色都不能露出來,這裏的規矩。」
「我說不上來,」最後他說,「因為……呃……」
打電動的年輕人用力拍打「邊界巡警」遊戲機的側邊,接著就退後一步,對著機器比中指,然後他走進大廳,扶一扶帽子。博比用手指對他比畫手槍的姿勢,年輕人顯得很訝異,然後他咧嘴一笑,一面朝門口走去,一面對博比做同樣的手勢,同時鬆開綁在腰上的外套。
桌上有個藤條籃吸引了博比的目光,他斜過身子看清楚一點,籃子里裝滿了鑰匙圈,上面有紅、藍、綠等各種顏色的塑料墜飾。博比拿起一個鑰匙圈,看到上面用金字寫著:街角撞球場,撞球,各種遊戲機。肯穆爾8-2127。
「是啊,」他最後說,「他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時間。我只能說這麼多,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安全。」
泰德手裡拿著錢包,朝駕駛座旁的車窗彎下腰來,他抽出兩張鈔票,想了一下,又多拿出一張。「不用找了。」
「俏皮鬼!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一件事?」
胖子幾乎沒注意博比的反應,便站直身子,再度看著泰德說:「小孩子不能進去,貴姓大名是……?」
然後,博比滿腦子都是那天看到的海報:碧姬·芭杜(報紙上都叫她「法國性感小貓」)身上只披九九藏書一條毛巾,臉上掛著微笑;她的樣子和撞球場月曆上那些跨出車門的女人有點像,就是把裙子撩到膝上、露出吊襪帶的女人,不過碧姬·芭杜比較漂亮,而且很真實。然而對博比這樣的男孩而言,她的年紀當然太大了。
「萊恩不知道拳賽結果已經預先安排好了嗎?」
「他叫什麼名字?」博比還沒搭腔,阿蓮娜自己就說了出來——從她的紅唇直接吐出那幾個神奇的字。「是不是蘭迪?蘭迪·加勒特,蘭迪·格里爾之類的?」
「您真是一位紳士。」計程車司機說。
博比倒抽一口氣。「你在『颶風』海伍德身上賭了五百美元?」
「不客氣。」萊恩經過泰德身邊,從桌子後面那道門走進去。博比再瞄了一下客廳和大十字架。門關起來以後,泰德對博比說:「你下了五百元的賭注賭拳擊賽以後,就不必像其他蠢蛋一樣打付費電話了。」
從清教徒廣場再過去幾個路口,可以看到帝國戲院的遮陽檐,突然他幾乎聽到薩利拍打波露彈力球「啪——啪—啪嘩」的聲音。如果她是賤貨,薩利說過,我很樂意當收貨員。
泰德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放進嘴裏,笑著點燃它。「老天,不是,」他說,「我賭艾比尼贏。」
「他長得真好看,我是說你爸爸,」阿蓮娜說,「他有鮑勃·霍普的鼻子和長相。我猜你以後也一樣——你長得很像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計程車司機看到車陣中有個空當便火速衝過去,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們已經快速行駛在艾許大道上,博比眼睛後面不癢了,視野中的黑線也消失不見。這時候,他眼中的那個赤|裸女人根本不是卡蘿爾(至少不再是卡蘿爾了),甚至也不是碧姬·芭杜,只是撞球場的月曆女郎,在博比想象出來的畫面中全身赤|裸。收音機的聲音消失了,香皂和香水的香味也不見了,她已經沒有生命,只是……只是……
「我媽媽現在還好嗎?」博比問,雖然他知道泰德無法給他答案。不管泰德多麼天賦異稟,他的能力還沒有那麼神通廣大。
「下等人,」博比喃喃地說。毫無疑問,那是德索托汽車,但同時那輛車子和他這輩子看過的所有汽車都截然不同,古怪得有如異類。當他們離三岔口愈來愈近時,博比看到德索托車裡面的椅套顏色是帶有金屬感的蜻蜓綠,和紫色車身形成強烈對比,駕駛盤上鋪著白色毛皮。「我的老天,是他們!」
博比傾身向前往窗外看,腦子裡還想著泰德剛剛說的話:碰了又碰,好像兩個很親密的人的那種碰法。
「好。」
「沒關係,你拿去吧!」
「是啊,」博比說,「我聽說他從來沒有碰過他不喜歡的中張順子。」
「你要去哪裡?」
「有啊,你剛才還拍他的臉。」
「好。」
「你這小鬼長得挺不賴的,博比。看起來……」她沉吟一下,「我說不定認識你爸爸?說不定哦?」
「如果隨他的話,他整晚都會不停播放史黛芙的那首歌。」阿蓮娜說,「好,你可別到處亂逛啊!」
博比最先聞到的是啤酒味,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啤酒味,彷彿早從金字塔還沒建造之前,小鎮居民就已經在這兒喝酒了。接著就聽到電視的聲音,電視上播的節目不是《美國音樂台》,而是傍晚固定播出的連續劇(他媽媽老是稱這些連續劇為「喔,約翰,喔,瑪莎」劇),還聽到乒乒乓乓的撞球碰擊聲。然後,他才慢慢看清楚屋裡的一切,因為裏面很暗,眼睛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我猜你剛剛睡著了,嗯?碰上塞車,天氣又這麼熱……每次都這樣。你朋友好像還沒睡醒。」
「如果你認識吉米的話,應該知道我不做那種五分錢、一毛錢的小生意,」萊恩說,「我把這些零頭生意留給那些黑鬼做。所以,我們現在談的是帕特森對抗約翰松那場嗎?」
博比照做了。《魔童村》中桑德斯築起心牆,把所有想法和計劃都藏在心牆後面,不讓那些小孩發現。博比以前試過在腦子裡想著大聯盟投手莫里·威爾斯,不過這回他不認為這招會管用。那麼要想什麼呢?
「總會有人知道一些事情。」他說。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不過他是個好人。有時候他在星期一晚上走進來,而這裏安靜得就像墓地一樣,但不到半小時,他就逗得每個人開懷大笑。他會點史黛芙的那首歌來聽,我不記得歌名了,他還要萊恩把點唱機開大聲一點,真是個開心果,所以我記得他;難得看到滿頭紅髮的開心果。他不會替醉漢買酒喝,但除此之外,只要你開口,他會連身上的襯衫都脫下來給你。」
紫色汽車閃閃發光,擋泥板上裝了防護罩,引擎蓋誇張地畫上巨大的裝飾圖案。在昏暗的燈光下,德索托的車頭彷彿假珠寶般閃耀,車胎是粗大的白邊輪胎,還裝上螺旋形車輪蓋,後面豎起一支天線,天線頂端掛著浣熊尾巴。
「你媽媽這樣告訴你的嗎?」
「謝謝。」泰德說。
博比張著嘴巴瞪了他好一會兒,然後開始大笑。跪在電風扇旁的泰德也跟著笑了起來。
「可以說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他說,咧著嘴猛笑,一隻手一直晃來晃去。他聽到阿蓮娜的爆笑聲時,覺得很開心。阿蓮娜從桌子對面伸手過來,手臂上的肉垂下來,好像軟趴趴的麵糰一樣,她捏捏博比的臉。有一點痛,但博比很喜歡。
「對,我的運氣很好。颶風海伍德會在第八回合落敗。然後等到明年他勝算比較高的時候,就會得到他的報酬。」

泰德聽到「當你離開以後」這幾個字,露出沮喪的表情。他似乎要伸手去環住博比的肩膀,但又忍住沒有這麼做。
蒸汽漫出淋浴間。碧姬·芭杜踮起塗了指甲油的腳尖,打開浴巾,彷彿張開雙翼般,然後才讓浴巾落地。博比發現那根本不是碧姬·芭杜,而是卡蘿爾。卡蘿爾曾經說過,身上只披著浴巾讓別人看,得很有勇氣才行。現在她甚至讓浴巾掉落地上。博比看到卡蘿爾八年或十年後的模樣。
「只是這樣嗎?只是這樣而已嗎?」
「泰德·布羅廷根。」泰德伸出手來,萊恩握了握。
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把鑰匙圈套在手指上(他想,這是今天來這裏的特別紀念品),然後想象自己從西方車行騎著腳踏車到步洛街。他往公園的方向騎著,把巧克力色的鴨舌帽倒過來戴在頭上,長發往後梳成鴨尾形——他不再留平頭了。他把外套綁在腰上,手臂上深深印著藍色的刺青。卡蘿爾會在第二球場外面等他,看著他一路騎車過來,當他騎車繞著九-九-藏-書她轉圓圈,把碎石頭往她的白球鞋彈過去時(但不是彈到上面),她心裏會想:喔,你這瘋狂的男生。瘋狂,是啊,好一個壞壞的摩托車騎士和厲害的狠角色。
附近有一張桌子。有個胖子推開桌子後面的門走進來,博比可以聽到裏面微微傳來收音機的聲音。胖子嘴裏叼著雪茄,穿著一件畫滿棕櫚樹圖案的襯衫,好像那些隨身攜帶撞球杆的撞球老手一樣打著響指,低聲哼著:「啫—啫—啫,啫—啫—咔啫—啫,啫—啫—啫—啫!」博比認得這個調子,這是冠軍樂團的暢銷歌《龍舌蘭》。
泰德望著窗外,眉頭深鎖,嘴唇緊閉,最後他嘆了一口氣,拿出香煙點燃。「博比,」他說,「拜德曼先生不是好人,你媽媽也曉得,但她也知道有時候你必須想辦法和不太好的人相處。她認為只要相處久了,慢慢就合得來了,於是她就這麼做了。過去一年來,她做過一些自己並不引以為傲的事情,但是她一直很小心。從某個角度來看,她必須和我一樣小心,不管我喜不喜歡她,我都很佩服她。」
「但是老吉知道,他知道這回哪個人應該假裝被擊倒。」
「是啊,尤其是阿蓮娜。她認為我爸是大好人。」博比沉吟了一下,「但是我媽可不這麼想。」
「進去吧,」泰德說,「我覺得站在外面很不安全。」
「不抽。」
「你叫什麼名字?」
「和伊麗莎白·泰勒的小名一樣。」阿蓮娜看起來很高興,「你女朋友的名字真不錯。」
「不會。」泰德立刻回答。
博比搖搖頭,但也有點懷疑——剛剛萊恩也說博比讓他想起一個人。「我爸爸過世了,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總是加上後面這句,免得別人拚命表示同情。
門開了,湧入一股熱氣和街上的嘈吵雜聲,年輕人走出去。
年輕人微笑著舉起手來,他的手背上有個藍色魔鬼叉。「但是我有這個,小兄弟,看到沒有?」
「不是,是房地產。」
在清教徒廣場那邊,有一輛德索托車停在餐廳前面,車身漆上博比從未見過的紫色,他甚至從來不曾想象會有這種顏色。這種紫色簡直鮮艷得傷眼,博比整個頭都痛了起來。
博比收下鑰匙圈。「謝謝,很漂亮。」然後把鑰匙圈放在口袋裡,他知道必須想辦法把它處理掉,萬一媽媽發現了這個東西,一定會很不高興。就好像薩利說的,她會問二十個問題,甚至三十個問題。
「沒錯,我就是萊恩。」胖子說,立刻變得親切多了。他伸出手來,又白又胖的手好像卡通影片中米老鼠、唐老鴨或加菲貓戴的白手套。「哈!你認識吉米?該死的吉米!你猜怎麼著,他爺爺現在就坐在那裡擦鞋子,最近他老愛把鞋子擦得亮亮的。」萊恩對泰德眨眨眼,泰德微笑著和他握握手。
「當然啦。」
「他和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關係。」
「你是誰呀?」胖子問泰德,「我不認識你,而且他也不能進來這裏,你看不懂那些字嗎?」他用胖胖的手(指甲很臟)指著桌上的告示:未滿二十一歲者請離開。
萊恩繞過桌子走過來拉起泰德的手臂,領著他往撞球場走去。然後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在家裡,他們是不是都叫你博比?」
阿蓮娜開懷大笑,胸部因為大笑而波濤洶湧。「主要是你的頭髮,還有雀斑……高鼻子……」她彎下腰來,博比可以看到她有如水桶般巨大的白皙雙峰。她用手指輕輕點一下博比的鼻子。
「醒了,」泰德邊說邊挺起身子,「醫生來了。」他把背脊挺直,脊椎喀啦作響時,他眨了眨眼。「不過,我還真的打了一下瞌睡。」他從後車窗望出去,但是現在已經看不到威廉·佩恩餐廳了。「我猜洋基隊贏了?」
「他是我的朋友。」泰德說,博比聽到興奮得不得了。「我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街上。」
「有。」
「我覺得很難過,」博比說,他可以感覺到淚水刺痛了眼角,「如果你出了什麼事,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一些你叫我注意的東西,但是沒有告訴你。我不希望你離開,所以告訴自己你瘋了——不是真的完全瘋了,而是關於你認為有下等人追你這件事——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你。你給了我一份工作,我卻把它搞砸了。」
「如果老吉不在這裏,你還會下注嗎?」
「他是擲骰子好手。」博比更正他的話,然後笑著目視計程車開走。
「他常來這裏打撞球嗎?」
「這條街嗎?」
「就像我說的,萊恩,我想摻一腳你們的好生意,我想你應該會同意。」
博比不需要問為什麼。人們會貼上「油漆未乾」的告示,是因為如果你去摸剛上了漆的東西,油漆就會沾在你的皮膚上。你可以洗掉油漆,或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油漆也會慢慢褪掉,但是起初總有一段時間會沾在你的手上。
「只是磚牆上的圖畫而已。」博比說,一邊坐起來。
「是的,先生。」如果在其他地方,他會說:是的,先生,博比·葛菲……但是在這裏,他想只要說博比就夠了。
「艾比尼對海伍德這一場的結果已經預先安排好了,對不對?」
計程車是有很大後座的汽車,司機專心聽著收音機轉播的洋基隊球賽,入迷到有時候還會開口和收音機里的體育播報員對答。
「博比。」
「蘭迪嗎?」她顯得十分驚訝,「不,他可能一星期來喝三次酒——如果他剛好又在附近的話。他好像在賣房地產或拉保險之類的……」
博比笑了。「阿蓮娜。」
「不是,他不是撞球迷,只是來喝啤酒,有時候……」她很快比了一下,好像前面有張虛擬的檯子,博比想起麥奎恩。
泰德突然動也不動,眼睛望著前方,他把煙摁熄,因為太用力,火星噴濺在手背上,他卻好像渾然未覺。「天哪!」他說,「喔,天哪,博比,真的碰上了。」
「我不知道,但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真是多謝。」
「我想你媽媽看到了阿蓮娜從來不曾看到的一面,」泰德回答,「她看到了不止一面,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就好像鑽石一樣,博比。」
「那是老吉,因為他以前交遊廣闊,所以萊恩讓他在這裏晃來晃去。萊恩還以為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只是一個老人家,常常在十點鐘來這裏擦鞋,然後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下午三點鐘又來擦一次鞋。萊恩以為他現在只是什麼都搞不清楚的老糊塗。老吉隨他怎麼想。如果萊恩說月亮是綠色的乳酪,老吉不會反駁他。這個老吉,其實他來這裡是為了吹冷氣,而且直到現在,他以前的人脈都還在。」
「她叫什麼名字?」
「是九*九*藏*書從另外一個世界,像《太陽之環》裏面說的那樣嗎?」
我要娶她,博比踏出計程車的時候暗自決定。在科隆尼街的那一頭,可以聽到歐哈拉太太的狗不停叫著,彷彿拒絕接受這個決定和所有人類的渴求:汪—汪,汪—汪—汪!
佩恩餐廳外面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博比低聲問。
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艾許大道、布里吉港大道和康涅狄格公路都在這個叫做清教徒廣場的地方交會。午後的艷陽照得電車軌道閃閃發光,停在紅燈前的貨車不耐煩地猛按喇叭,迫不及待想衝出去。汗流浹背的警察嘴裏銜著哨子,手上戴著白手套指揮交通。左手邊是著名的威廉·佩恩餐廳,這裏可以吃到康涅狄格州最棒的牛排(拜德曼先生有一次做了一筆大生意以後,請所有同事到這裏吃大餐。媽媽回家的時候帶回十幾個威廉·佩恩餐廳的火柴盒)。媽媽有一次告訴博比,這家餐廳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它的酒吧跨越了哈維切鎮界,但餐廳卻還在布里吉港境內。
大廳左邊有個酒吧,電視機的聲音和啤酒味都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吧台前面有三個人低頭喝著悶酒,每個人身旁都留了幾個空位。博比覺得,他們看起來不像電視廣告中暢飲啤酒時那樣快樂,反而像是全世界最寂寞的人。他覺得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靠攏過來,三個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呢!
「當然。」博比說。
「克蘭丁斯特經手的其他拳擊賽,你也下過注嗎?」
博比想到二十歲的卡蘿爾,腳上塗了粉紅色指甲油,浴巾褪到地上,全身赤|裸,蒸汽在她四周冉冉上升。限制級,請出示駕照,絕無通融的餘地。
那些未付的賬單難道都是假的嗎?可能嗎?難道那張壽險保單事實上已經理賠過,而且錢都存起來了,也許存在銀行里,而不是夾在施樂百商品目錄中?這是可怕的想法,博比簡直難以想象媽媽會要他把自己的爸爸想得很壞(想成下等人,一頭紅髮的下等人),如果老爸實際上是個好人的話,但是這個想法似乎還蠻……正確的。可能媽媽很生氣,她常常這樣;可能因為她太氣了,所以口不擇言。或許老爸——就博比記憶所及,媽媽從來沒有叫過他「蘭迪」——老是把襯衫脫下來送給別人,結果惹得媽媽氣憤不已。媽媽不會把襯衫送給別人,不會把自己身上的襯衫脫下來送人或從別的地方拿來送人。在這個世界上,你得好好保管自己的襯衫,因為人生本來就不公平。
「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愈來愈接近,這是為什麼我愈來愈常恍神。不過我也對自己撒謊,就像你一樣,原因也相同。博比,你以為我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嗎?在你媽媽這麼困惑、不快樂的時候?老實說,我並沒有真的那麼關心她,我們合不來,打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合不來,但她是你媽媽,而且——」
「那不是汽車。」博比說,接著也跑去開窗,但沒有太大用處,風從外面吹進屋裡,把窗帘吹得啪啪作響,但是吹進來的風並沒有比在屋裡悶了一天的空氣涼快。「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它只是看起來像一輛汽車。而我的感覺是——」雖然天氣很熱,博比還是打了個寒顫。
博比發現裏面很長。在他們右邊是走廊,走廊的另一端是個看起來幾乎沒有止境的房間。大半的撞球檯都用布蓋著,只有少數撞球檯燈光明亮,幾個人在撞球檯邊緩緩走來走去,偶爾停下腳步,彎腰擊球。其他人則坐在牆邊的高椅子上觀戰,身影幾乎隱沒在黑暗中。有個人正在讓擦鞋童替他擦亮鞋子,他看起來好像有一千歲了。
「不會的,女士。」
「但是,我媽說……」太複雜了,很難解釋清楚。她從來沒有真的說了什麼,都只是暗示而已。博比不知道要怎麼告訴泰德他的媽媽也有很多面,而她的某些面令人很難相信她從來沒有明說過的那些事情。而且就算真的把事情攤開來談,又有多少部分是他真心想知道的呢?畢竟爸爸已經死了,而媽媽還活著,何況他還必須和她一起生活……也必須愛她。他沒有別人可以愛了,即使是泰德都不成,因為——
他們的車子會像他們的黃外套、尖頭鞋和髮油一樣粗俗而且招搖。
「那麼當你離開以後,要從哪裡找錢呢?」
「不對,叫我阿蓮娜。」
但她還是很美,而且貓也可以看著皇后,他媽媽總是這麼說:貓也可以看著皇后。博比往後靠在椅背上,碧姬·芭杜的形象愈來愈清晰,他卻眼神渙散,就好像泰德恍神的樣子;博比看到她濕答答的金髮,浴巾下隆起的雙峰及修長的大腿,還有顏色鮮艷的腳趾甲,下面有一行字:限制級,請出示駕照或出生證明。他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的肥皂味、一股淡淡的芳香,還可以聞到(巴黎的夜晚)她身上的香水味,聽到收音機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那是卡農,賽溫岩夏日爵士樂之神的歌聲。
「誰,蘭迪?當然啦,他是個很棒的傢伙。」但是萊恩說得很含糊,博比判斷他不像他姐姐那麼注意爸爸;萊恩可能不記得史黛芙的歌,也不記得蘭迪會把襯衫脫下來給你之類的事,不過他不會替醉漢買酒喝;不,他不會這麼做。「你的朋友也很不錯,」萊恩繼續說,說得比剛剛帶勁多了。「我喜歡高手,高手也喜歡我。不過在這裏很少碰到像他這樣真正的高手。」他轉過頭去看泰德,此時泰德正把臉貼近電話簿查電話號碼。「試試看索克計程車行,肯穆爾6-7400。」
博比嚇了一跳,幾乎把籃子撞到地上。一個女人從萊恩剛剛走進去的那道門裡走出來,她的塊頭很大,幾乎像馬戲團里的胖女人一樣胖,但卻如芭蕾舞者般步履輕盈。博比抬起頭來,胖女人俯看著他。她一定是萊恩的姐姐。
街角撞球場
他隱約意識到——彷彿在遠方,隨著旋轉的陀螺一直往上旋轉到另外一個世界里——計程車在威廉·佩恩餐廳旁邊停了下來,就停在那輛紫色德索托車旁邊。博比幾乎可以在腦子裡聽到那輛車的聲音;如果那輛車子會說話,它可能會尖叫:開槍射我吧,我太紫了!射我吧,我太紫了!他可以感覺到他們就在不遠處,正在餐廳里吃牛排,兩個人同樣點了半生不熟、帶血的牛排。他們離開前,可能會在電話亭貼一張尋找寵物的海報或車主自售二手車的手繪卡片,當然,都是倒過來貼的。他們就在那裡,穿黃外套和白色皮鞋的下等人吃著半生不熟的牛排,偶爾喝幾口馬天尼九_九_藏_書酒,如果他們注意到外面這邊……
但是博比必須再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也是從其他世界來的?」
他們走上台階,博比掏出鑰匙來開門。他一直在想眼睛後面奇怪的發癢和看到黑線的事情;那些黑線尤其恐怖,感覺好像快瞎了一樣。「他們有沒有看見我們,泰德?或是感覺到我們,或不管他們怎麼樣偵測到我們?」
「好,博比,我知道那些打彈珠的機器很吸引人,而你的口袋裡可能也有一兩枚硬幣,但是請不要效法亞當,要努力抗拒彈珠檯的誘惑,好嗎?」
「當然可以,什麼事?」
「你也曉得,泰德,干我們這一行的,警察盯得很緊。」
博比不吭聲。
「他常常來附近的辦公室拜訪,我猜如果他是做房地產的,那麼大概是工業方面的產業。你確定他不是在賣醫療用品嗎?」
她像博比的媽媽那樣給了他一個飛吻,而當博比假裝接住那個吻時,她笑了起來,然後從那道門走出去。博比可以看到,穿過那道門之後是個好像客廳的地方,牆上掛了一個很大的十字架。
「你說什麼,孩子?」計程車司機問,同時關掉收音機,球賽已經結束,收音機現在在播香煙廣告。
博比瞪著他。「什麼?我聽不懂。」
博比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伸手去握泰德被煙熏黃的大手。
「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有賭帕特森和約翰松那場,」博比說,「因為你不知道誰會贏。」
「去參加不動產研討會。」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或許她已經知道,也生怕會發生一些事情,卻不去想它,只一心希望事情不會發生。我不清楚。有時候我很清楚——有時候我可以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要一輛腳踏車,這件事對你非常重要,你很想利用暑假期間賺錢買腳踏車。我很佩服你的決心。」
「不過不要點豆子。」
在威廉
萊恩和泰德回來了,兩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事實上,萊恩的樣子就好像剛把金絲雀吞下肚的貓(博比的媽媽常常這樣形容)。泰德停下來和老人家簡短交談幾句,老人家點頭微笑。當泰德和萊恩回到大廳時,泰德朝電話亭走過去,但萊恩拉住他的手臂,領著他往桌子走來。
「媽媽終究是媽媽,我不會說任何媽媽的壞話,因為我也愛我的媽媽,不過,並不是每個人的媽媽都贊成玩撲克牌或打撞球或……像這樣的地方。她們有她們的看法,但不過是看法罷了。聽懂了嗎?」
正前方是個很大的房間,裏面放滿彈珠檯,有個很大的牌子寫著:「請勿捶打機器,違規兩次者,本店將下逐客令。」牌子上有無數紅色、橘色的小燈,閃爍著令人頭昏的炫目燈光。有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顯然這是在「那邊」的摩托車騎士的標準裝扮——彎身打著電動,嘴裏叼著煙,頭髮往後梳,裊裊香煙從他面前緩緩上升,他把外套翻轉過來綁在腰際。
「沒什麼。」博比說。
「當然,但是他就站在這裏不會亂跑。對不對,博比?」
博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沒有辦法移開視線,情不自禁地愛上她,並迷失在她身上的香皂與香水的香味中,以及收音機傳出的樂聲(卡農的歌聲換成了五黑寶的歌聲——夜幕正低垂)和她塗上指甲油的小小腳趾頭中。他的心好像陀螺一樣快速旋轉,邊轉邊往上升,消失在其他的世界里。這個世界以外的其他世界。
他們感覺到我們的存在……他們感覺出什麼了。老天爺,求求你,讓我們脫身吧,拜託讓我們脫身!
「我和朋友一起來,」博比說,「我想他現在正在為海伍德和艾比尼的比賽下賭注。」
(「我這麼年輕,而你這麼老,」上千台收音機播放著保羅·安卡的歌,「人家告訴我,你是我的甜心。」)
博比倒抽了一口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叫蘭達爾·葛菲,但是你怎麼會——」
博比起先點頭點得有些遲疑,後來變得比較堅定。
泰德又舉起手臂,接著改變主意垂下手臂,很快地拍拍博比的腿。在洋基棒球場上,庫貝剛剛擊出兩分全壘打,全場觀眾為之瘋狂。
泰德還蹲在插座旁邊,好像在祈禱一樣。博比覺得他看起來很累,幾乎是精疲力竭了。他怎麼可能逃離那些下等人呢?他的樣子,好像連走到斯派塞雜貨店都會在半路跌一跤。
「好。」
叫到計程車以後,泰德帶博比坐到吧台上,點了兩杯沙士。他不知道我其實不喜歡喝沙士,博比心裏想,這似乎是關於泰德的另外一個謎團。萊恩親自為他們服務,完全不提博比不應該坐在酒吧里這檔事。他是個好孩子,只是違反了未滿二十一歲不得入內的規定。顯然當你下了五百美元賭注后,得到的不只是一通免費電話而已。但即使博比為了賭博的事感到很興奮,他仍然心知肚明,泰德之所以下賭注,是為了籌措跑路費。泰德即將離他而去,這份體悟沖淡了知道老爸不是壞人的喜悅。
「莉莎。」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好像剛從陰暗的戲院走出來站在艷陽下一樣。
「你是故意碰我的,對不對?」
「等你媽媽回來以後。」泰德嘆了一口氣,先望望窗外,然後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他沒有看博比,還沒有。「也許等到星期五早上吧。我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拿得到錢。我在艾比尼身上下的注是四賠一,所以贏的話會拿到兩千塊錢。萊恩會打電話去紐約下注。」
「叫我萊恩就好。」
博比對於附近地區如何日漸沒落毫無興趣。「但是,他玩牌的時候卻逢賭必輸,他總是一心想拿到中張順子。」
泰德點點頭。「當你念到克蘭丁斯特也牽涉在這場拳擊賽中,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猜艾比尼這一回應該會贏。」
他們開始過橋,把「那邊」拋在後面。現在他們來到博比和媽媽曾經一起逛過的市區,街上的男人都穿西裝、打領帶,女人也都穿著絲|襪,而不是短襪。他們的樣子和阿蓮娜很不一樣,博比覺得當他們說「噓——」的時候也不會吐出酒氣,至少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不會。
「他不知道,不是很確定,我猜他終究會曉得的。」
博比也希望如此。「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泰德?」
「我們不會談太久,但這是門好生意,費爾斯先生——」
「我不知道,我——」
「這是好的開始,也離酒遠一點。喏,拿去,別拒絕免費贈品,現在免費贈品已經不多了。」
泰德開窗子開到一半,轉過頭來瞄博比一眼。「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我們回來的時候,那輛九九藏書紫色車子會緊跟在後面。」
「不過我猜他輸了很多錢。」博比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和認識老爸的人談著老爸的事情。不過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挖掘出來的,完全是偶然出現的意外。你一直埋頭忙著自己的事,突然之間,過去的種種就莫名其妙掩襲而至。
「你必須想辦法讓腦子想別的事情。」泰德說,他抓住博比的肩膀(感謝上蒼,計程車司機忙著收聽棒球轉播,完全沒有注意後座的兩個人在做什麼),用力搖一搖他以後才鬆手。「你必須想別的事情,懂嗎?」
「博比,剛剛坐計程車的時候,你在想什麼?」他們終於笑完的時候,泰德問,「開始有麻煩的時候,你躲到哪裡去了?」他停了一下又說,「你當時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那是刺青,博比羡慕得要命。年輕人看到以後笑得更開心了,露出一口白牙。
博比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我媽媽叫莉莎,女朋友叫卡蘿爾。」
「這裡是魔鬼幫的地盤,整條街都得聽魔鬼幫的,其他人都是沒用的廢渣。」
他等著看她會不會問他姓什麼,暗自竊喜她沒有問。「我叫阿蓮娜。」她伸出手來,手上戴了好幾枚戒指,好像彈珠檯的燈光那樣一閃一閃。「你和爸爸一起來的嗎?」
「我曉得。」泰德輕輕地說。
「他和吉米有關係?」
「我不知道。」
泰德的嘴角動了一下,隱約想笑。「絕不點豆子。十點鐘的時候我再打電話給萊恩,看看拳擊賽進行得如何,嗯?」
「我是說真的,不是在諷刺你,你應該拿一個。」她拿起一個鑰匙圈,上面系著綠色飾物。「都是便宜的小東西,而且還免費贈送。我們拿這東西來打廣告,就好像送火柴盒一樣,不過我不會送火柴盒給小孩子。你不抽煙吧?」
「那些下等人……他們現在會不會也開始找我?」
「我猜這次帕特森會贏,」泰德說,「因為他已經準備好怎麼對付約翰鬆了。我也許會在帕特森身上賭兩塊錢,但是五百塊錢?要賭五百塊錢,你要不是很確定,就是瘋了。」
「要不然還有哪裡?機靈點,小寶寶。我喜歡你,你長得很好看,不過你的平頭還真丑哩。」
泰德嚴肅地看著他。「我是從茶壺嘴裏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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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覺得他們不知道我們離得這麼近?」
「房地產。」博比說。
阿蓮娜點頭微笑。「你就這樣走進來,從街上走進來,天底下真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一個黑暗的地方。」
「男人有時候喜歡打一點小牌,但這並不表示他像匈奴王阿提拉那麼壞,你懂吧?」
泰德把膝蓋轉去貼著車門,手也跟著過去。「最好不要。」
他們來到艾許大道,雖然還在布里吉港境內,但是離哈維切鎮界只剩一英里遠了。
「萊恩和他姐姐認識你爸爸,對不對?」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問問題。
計程車開始緩緩向前,餐廳旁那輛可怕的紫色四門轎車竟開始往後滑。(博比看到它停在卸貨區,但是他們哪會在乎這種事啊?)計程車猛然剎車,一輛電車鏗鈴鏘鋃地駛過清教徒廣場,司機嘴裏低聲咒罵了幾句。那輛俗氣的德索托車現在就跟在他們後面,金屬的反光映入計程車中有如波光粼粼。突然之間,博比覺得眼球後方奇癢無比,眼睛前面黑線亂舞。他還是繼續盯著卡蘿爾,但現在彷彿穿透層層障礙看著她。
「她做了什麼事?他逼她做什麼事?」博比心中一涼,「拜德曼先生為什麼要帶她去普羅維敦?」
「如果我認為他們也在找你的話,根本不會讓你踏出大門一步。」泰德回答,他顯得很驚訝,「你很安全,而且我會儘力確保你一直沒事。去吧,去玩玩棒球或喜歡玩什麼都成。我得去辦一點事情。只是記得要在六點鐘以前回來,免得我擔心。」
「葛菲,蘭迪·葛菲。」博比抬頭注視萊恩,這人像極了他的姐姐,他心想,血緣關係真是奇妙,當血緣關係這麼近時,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有時候還是可以從人群中把你認出來。「你喜歡他嗎,費爾斯先生?」
阿蓮娜聳聳肩,臉上變換著耐人尋味的表情。「好吧,這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情……嘿,也許你爸爸的錢是在其他地方輸掉的。我只知道他每個月都會和朋友來這裏一兩次,玩到午夜左右就回家了。如果他曾經大贏或大輸,我可能會記得。但是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所以可能大半時候他都是有輸有贏,差不多打平。順便提一下,正因為這樣,他是個很好的撲克牌玩家,比那邊大多數人都高明。」她往泰德和她弟弟的方向看了一下。
「她怎麼了?」博比問。他記得要壓低聲量,但抓著泰德的手臂拚命猛搖。「告訴我!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是不是拜德曼先生?是不是和拜德曼先生有關?」
「我不會去太久的。」泰德告訴他,然後就跟著萊恩穿過門口,進入撞球場。他們經過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泰德停下來和那個正在擦鞋的人談話。泰德站在吉米的祖父旁邊,顯得很年輕。老人家抬起頭來,泰德說了幾句話,兩人相視而笑。就老人家而言,吉米的祖父笑聲十分洪亮。泰德伸出雙手,和氣地拍拍老人蒼白的臉頰,他的舉動又惹得吉米的祖父笑起來。然後,泰德就跟著萊恩經過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走進蓋著帘子的小房間里。
「懂。」博比說,他的確聽懂了。他覺得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同一個時間又哭又笑似的。我爸爸曾經來過這裏,他心裏想。至少就目前而言,這件事比媽媽可能向他撒謊還重要。爸爸曾經來過這裏,他甚至可能就站在我現在站的地方。「我很高興長得像他。」博比脫口而出。
「沒錯,至少第一次是。我碰碰你,藉機就多了解你一點,但是朋友之間不會互相刺探,真正的友誼會尊重彼此的隱私。而且當我碰你的時候,我把某種——某種窗口傳給你了。我想你也知道。第二次碰你……真的碰到你、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意思……那是個錯誤,但不算太可怕的錯誤。有好一會兒,你知道的事情比你應該知道的還多,不過慢慢就減少了,對不對?不過,如果我繼續下去……一直碰你、碰你,就是兩個人很親密時的那種碰法……事情就會改變,而且再也不會慢慢消失了。」他拿起快抽完的煙,厭惡地看著那支煙。「就好像你一旦抽了太多煙,就會一輩子上癮。」
泰德蹲下來把電扇插頭插上。電扇吹出來的風比較涼快,但還是沒有在撞球場或電影院那麼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