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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9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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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
博比最後看了公寓一眼,聽著媽媽的鼾聲時,內心十分掙扎。泰德說得沒錯:無論如何,他還是很愛媽媽。如果真有「宿命」這回事,那麼愛媽媽就是他的宿命。
現在他試著抬起腳,但是腿上卻傳來一陣刺痛,痛得他幾乎要尖叫起來,於是乾脆滑到地板上,刺痛的感覺從大腿一直傳到鼠蹊。他坐在地上,膝蓋屈起到耳朵的位置,背部刺痛,兩腿發麻,整個頭軟綿綿的。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但是起先他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他背靠著床坐在地板上,看著海報上戴著獨行俠面罩的克雷頓·摩爾。卡蘿爾的肩膀脫臼了,而他媽媽慘遭毒打后簡直快瘋了,在他面前搖晃著綠色鑰匙圈,大發雷霆。還有泰德……
「還不行,甜心,」泰德回答,「再等一下。」
「好了!」泰德大叫,「看起來還不錯!卡蘿爾?」
「真的嗎?」泰德問。他非常、非常溫柔地用左手握住卡蘿爾的左手腕。
「我是男生,」他忿忿地說,「是可惡的男生。」
「幸運的孩子。」
「我知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博比說,然後走進卧室,把門關上。他起先以為自己沒事,接著就覺得快要嘔吐或昏倒了,或是吐完就昏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原本只想坐著,但卻橫躺在床上,彷彿所有肌肉都從胃裡吐了出來,又吞回去。他想把腳舉起來,但是雙腿只是癱在那裡,肌肉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突然在腦海中看到薩利穿著游泳衣往上爬,跑到跳水板的盡頭后一躍而下。他真希望自己現在是薩利,隨便在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在這裏。隨便在任何地方,只要不在這裏就好。
「你有沒有叫他幫你?」莉莎問。她臉色死灰,臉上的瘀青好像胎記一樣鮮明。「你有沒有叫我兒子幫你?」
「你這個混賬!」莉莎尖叫,看到右手邊桌上的花瓶,抓起花瓶就往泰德身上扔過去,泰德連忙低下頭,但仍然沒辦法完全躲掉。花瓶底部擊中泰德的頭頂,然後彷彿落入池塘的石頭般撞到牆壁,粉碎散落。
「今天是怎麼回事啊?」喬奇說,「先是汽笛提早鳴響,然後這該死的大鍾也發神經了。」
「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很確定。」
博比想了一下,然後問:「你會記得明信片的事吧?」
泰德緊閉著嘴巴,博比知道泰德早已看透了他媽媽的心理,其中有一部分被他點破了。博比知道媽媽不喜歡他,而既然早已知道,為什麼現在還是泫然欲泣呢?
「好。」博比猜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即使是熱空氣)可能對他有好處。儘管泰德說的話很有趣,但他已經開始覺得四面牆壁好像逐漸向他逼近,他猜想,這全是因為知道泰德即將離開的緣故。他心底低聲吟唱著小小的悲歌:知道他即將離去。
噢,老天,現在又怎麼了?博比心想。然後她拿起綠色鑰匙圈,博比這才明白。
在那個夏日午後,屋子裡出現了片刻靜默,沉思中的安靜。外面不知何處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某個地方有個小孩大叫:「少來了,你們!」歐哈拉太太的狗在科隆尼街一聲又一聲吠著「汪—汪—汪—」;博比童年回憶中最鮮明的印象就是這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狗吠聲,尤其是每當他想起這個星期四下午的時候。
這就是她一心盼望、拚命祈禱的好處——一大筆豐厚的酬勞。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但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裡。請你一定要愛媽媽,而且要記住,她很愛你。今天下午,她既害怕傷心,又感到羞愧,當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會看到她最不好的一面。我在房間里留了一點東西給你。我不會忘記答應過你的事情。
「明白……」她的聲音微弱而遙遠。她身上只穿著短褲和球鞋,坐在高背椅子上顯得十分瘦小。博比注意到,泰德的瞳孔又恢復正常了。
浴室門打開了,卡蘿爾先走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顯得格外害羞。她濕答答的頭髮往後梳得整整齊齊,還用橡皮圈綁了馬尾,身上穿著博比媽媽的舊上衣,因為太大了,幾乎垂到她的膝蓋,好像穿著洋裝一樣,完全看不見她的紅色短褲。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博比心想,他伸手扯下電話亭張貼的海報,看到前面哈維切戲院遮檐下的電燈泡上懸挂著藍色的風箏尾巴。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我根本不該出門的,真該躺在床上不要起來。
泰德的房門大開,整個房間空蕩蕩的。他僅有的幾件東西都不見了——一幅有個男人在夕陽下釣魚的畫,還有一幅抹大拉的馬利亞在為耶穌洗腳的圖畫和一本月曆。桌上的煙灰缸裏面乾乾淨淨的,旁邊放著泰德的手提袋,裏面有《動物農莊》、《獵人之夜》、《金銀島》和《人鼠之間》四本平裝書,紙袋上是泰德搖搖顫顫但尚可辨識的字跡:先讀斯坦貝克的小說。當喬治說著雷尼一直想聽的故事時,喬治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到底誰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呢?對斯坦貝克而言,他們是什麼人?對你而言,他們又是什麼人?問問自己吧。
「我不能,但是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到廚房,博比。不是只有卡蘿爾需要好好清洗乾淨。」
泰德在紙袋上留下了最後一個問題:像我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麼人?
「我知道,我知道。」泰德的手滑到她的側邊捂住瘀青的部位,「吸一口氣。」瘀青在泰德手中腫脹起來;從泰德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縫間,博比可以看到紫色的瘀青。「這樣會痛嗎?」
他的視線跳到下面顯然打動了媽媽的幾行字,她因此不顧一切,採取行動:
博比把手縮回來,起先看看他的媽媽,她正把電話撈起來,然後看看泰德。
三個,博比心想。
「不是那種下等人,」博比說,「只是……噢,別管了。」
「當然不是,現在就是證明你不是寶寶的最好時候。」泰德站起來,把卡蘿爾放在椅子上,然後跪在她面前,好像老電影中男人求婚的姿勢。他把博比的皮帶在手上繞兩圈,然後撥弄著卡蘿爾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直到她把手鬆開,不再捧著左手肘,接著叫卡蘿爾抓住皮帶。「好,現在把皮帶放進嘴巴里。」
「你讓我幫你吹,我就給你兩塊錢。」穿褐色西裝的人說,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我們可以到那棵樹後面,沒有人會看見,你會很喜歡的。」
「我需要一把剪刀,你可以幫我找一把嗎?」
「我認為你根本不需要上石膏。」
泰德向他伸出手來,然後似乎想起來這不是個好主意,又繼續擦拭臉上的血跡。「好吧,」他說,「也許她不喜歡你。即使真是這樣,也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事,而是因為你的身份。」
「你到底想要他聽到多少?」泰德問。
「確實提早了。」博比說,然後就離開書報攤了;他現在沒有那麼愛瀏覽那些書了。他走到瑞佛大道,進踢踏麵包店買半條昨天剩下的麵包(只要兩分錢),順便問問薩利的情況。
卡蘿爾的肩膀很難看,但不像原本博比擔心的那麼嚴重——一旦看清楚事實,也許大多數的事情都沒有想象中嚴重。第二個肩膀比正常的肩膀拱得更高,皮膚綳得緊緊的,博比不明白為什麼皮還沒有裂開,而且膚色呈現奇怪的淡紫色。
當博比回房拿棒球手套時,他想到了街角撞球店的鑰匙圈——他要把鑰匙圈送給卡蘿爾,讓她知道他們倆現在算是一對了。然後他想起哈利、里奇和威利,他們一定在外面某個地方遊盪,如果不小心被他們逮到,可能會被揍得半死。兩三天來,博比第一次希望薩利在身邊。薩利雖然也是小孩,但是他很強悍。哈利和他的朋友可能會揍他,但是薩利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可是薩利正在參加夏令營,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我聽到啪啦一聲,他們也聽到了,所以才會溜掉。」
「那麼就試試看和媽媽做朋友吧,即使不為自己,也為了我。陪著她,幫她克服受到的創傷。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寄明信片給你。」
他再努力往廚房方向走了三步,突然腦中閃現了可怕的東西,他嚇得呼吸像冰塊般在喉嚨間凍結了:有沒有人看到布羅廷根!他是只老雜種狗,但是我們很愛他!
「就這樣說定了。我會在一小時內離開。可能會更快。」
「你沒有資格指揮我。」莉莎說,但她還是走開。當她往浴室走去時,博比看到她一跛一跛的,一隻鞋的鞋跟壞掉了,但是那應該不是她走不好的唯一原因。莉莎輕輕敲一下浴室的門,沒等裏面回應就鑽進去。
「沒關係。」卡蘿爾說,想擠出一絲笑容。博比有一點佩服她的勇氣,如果是他的肩膀傷成這樣,可能早就痛得哀叫,就好像被困在鐵絲網中的羊一樣。
雖然卡蘿爾還在哭,但她抽噎著告訴博比的媽媽那三個大男生怎麼樣在公園裡碰到她,起先他們好像在開玩笑,雖然比平常惡劣一點,但只是在開玩笑。然後哈利開始打她,而其他人則幫忙抓住她。後來她的肩膀響起啪啦聲,把他們嚇壞了,於是就逃走了。她告訴莉莎,博比怎麼樣在五分鐘或十分鐘之後——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實在太痛了——把她抱到這裏。然後泰德怎麼樣給她博比的皮帶讓她擋住痛,又醫好她的手臂,她又驕傲又難為情地給莉莎看看皮帶上的小齒痕。「我沒有把痛完全擋住,但是擋住了很多。」
「不會,只有一點痛,但不是那種……」她很快瞄了一下肩膀可怕的奇形怪狀。「我知道了,可憐的卡蘿爾,可憐的甜心啊,我們會想辦法。他們還打你什麼地方?你說他們打你的肚子?」
博比的心情好多了,他把泰德離開前塞進他卧室的字條折好,打開房門。
經營書報攤的伯頓先生剛好站在門口抽煙,他看著莉莎走下階梯,掀起帽子上的面紗,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輕輕拍了拍臉;她每碰一下臉就眨一眨眼睛,臉上雖然化了濃妝卻無濟於事,只讓別人更加註意到她臉上發生了什麼事。面紗就比較管用了,但也只能遮住臉的上半部。現在她再度放下面紗,走近在那兒等候的三輛計程車中的第一輛,司機下車來幫她拿行李。
卡蘿爾張開嘴巴,博比的皮帶掉下來,落在她膝蓋上。博比看到皮帶上留下一行齒印,她幾乎要把皮帶咬穿了。

博比走到媽媽的卧室,打開梳妝台最上面一格抽屜,拿出她的針線盒,裏面有一把中等大小的剪刀。他沖回客廳把剪刀拿給泰德看。「這把可以嗎?」
博比看到她在樹蔭下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往斯派塞的店走去,想買點頭痛葯和一瓶汽水,回家前把葯吞下去。然後,就在離開公園之前,她注意到釘在樹上的東西,鎮上到處都貼了這張東西;在往公園走的路上,她可能早已經過了好幾張這樣的海報,但是當時她滿腹心事,完全沒有注意到。
「不會!」卡蘿爾說,她垂下的臉孔充滿警覺。
卡蘿爾坐在昨天安慰博比的那棵榆樹下,雙膝屈在胸前,臉色死灰,黑眼圈讓她看起來好像浣熊一樣。一絲鮮血從她鼻孔中緩緩流下,她把左手臂擱在小腹上,使得上衣緊貼在胸前即將在一兩年後發育成乳|房的兩點突出上,右手則捧著左手肘。
博比沿著瑞佛大道往下走,一面走一面咀嚼著麵包。等到他在休斯通尼河畔找到椅子坐下時,已經把大半條麵包吞下肚了。鴨子搖搖擺擺地從蘆葦中跑出來,博比開始把剩下的麵包撒在水面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鴨子貪心地衝過去,低頭啄食麵包屑。
博比跑進浴室,從架子上拿了一條毛巾在冷水中打濕。浴室窗戶的下半部是毛玻璃,假如他當時從玻璃窗上方往外望,就會看到媽媽搭乘的計程車在大門前停下來。博比沒有往外看,他專心辦自己的事,也沒有想到那個綠色鑰匙圈,雖然鑰匙圈就躺在前面的架子上。
「開始感覺到疼痛的時候,你要怎麼做?」
博比拿了書,卻把袋子留下來,因為他害怕萬一媽媽看到泰德的手提袋,又會再度抓狂。他打開冰箱,裏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罐法國芥末和一盒蘇打粉。他把冰箱門關上,九-九-藏-書然後環顧四周,這裏現在看起來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除了——
泰德叉起一片培根,然後又放下去。「我答應你,我會寄明信片,會寄很多明信片。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到外面等我一下。」莉莎說。
他站起來在卧室里來回走了兩趟,走第二趟的時候,他在窗邊停下來往外望,雙手一起撫摸著頸背,他的脖子僵硬,而且滿是汗水。前面不遠處可以看到席格比家的雙胞胎黛娜和黛安娜在街邊跳繩,但其他小孩都待在屋子裡吃晚餐。一輛車駛過,亮起停車燈。現在的時間比他原先以為的還晚;已經夜幕低垂了。
他放下煙灰缸,現在又不想打噴嚏了。他決定,我以後也要抽切斯特菲爾德煙,一輩子都要抽這種煙。
她有沒有一點點遲疑?有沒有想過:「且慢,我的孩子很愛那個老混賬!」她的腦子裡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嗎?
「小鬼。」

「去你的保證,你這老不羞的混蛋!」由於花瓶沒了,桌上已經沒有東西可砸,所以她直接舉起桌子丟了過去。桌子擊中泰德的胸部,讓他倒退幾步,如果不是有那張直背椅擋住,他可能已經跌倒在地。泰德跌坐在椅子上,睜大眼睛,嘴唇顫抖著,不敢置信地看著莉莎。
「閉嘴!」她不肯聽他講,甚至不往他這邊看。
「他很好,」薩利的大哥喬奇說,「我們星期二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很想家,想趕快回來。星期三又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在學潛水。今天早上收到的這張則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想永遠都待在那裡。」他大笑;喬奇是個高大的二十歲愛爾蘭男孩,有著愛爾蘭人的壯碩肩膀和手臂。「他想要永遠都待在那裡,但是如果他一直待在那裡,老媽會想死他的。你要拿一些麵包去餵鴨子嗎?」
卡蘿爾尖叫起來。
泰德掀起她肚子上的衣服,那裡又是一塊瘀青,但是這塊瘀青沒有那麼嚴重。他先用手指輕輕按一按肚臍,然後又按一按肚臍下方。卡蘿爾說那裡不像肩膀那麼痛,肚子的那種痛比較像肋骨的痛。
「博比,進房間去!」
「進你的房間去,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來了,」他媽媽說,「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博比。」
「只有這個辦法了,博比,你也曉得。」泰德抬頭看著莉莎,「你去照顧卡蘿爾吧,我會和博比談一談。」
他幾乎踏遍了整個哈維切鎮——從步洛街走到聯合公園(今天在第三球場沒有看到聖蓋伯利的學生,換成退伍軍人協會的球隊在那兒做打擊練習,在艷陽下揮趕蒼蠅),從公園走到小鎮廣場,又從小鎮廣場走到火車站。當他站在天橋下的書報攤翻閱平裝書時(只要不去碰經營書報攤的伯頓先生口中的那些「商品」,他就會讓你站在那兒看書),汽笛聲突然大作,把他們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電話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莉莎往那裡走去。泰德坐著,腿上仍然頂著桌子,鮮血從臉頰流下來。博比則蜷縮在地上的掛鐘旁邊,那是他媽媽靠賣郵票換來的掛鐘。在泰德的電扇吹出的微風中,可以聽到鮑澤又在吠了:汪—汪—汪!
莉莎漠然看著他,然後回過頭來看看泰德,泰德坐在直背椅上,桌面頂著他的腿,桌腳則戳到他臉上。他滿臉都是血,頭髮上紅色的部分也比白色多。他想要開口說話,但結果只乾咳了幾聲,是那種老人家抽煙后的乾咳聲。
莉莎躺下之前拉上窗帘,所以現在房間很暗。博比又跨了一步,然後站在有鏡子的梳妝台旁邊。她的錢包就放在桌上。博比想到泰德擁抱他的感覺——博比一直如此渴望、需要這樣的擁抱。泰德撫摸著他的背、捧著他的頭,當我碰你的時候,我也傳遞了某種窗口給你,他們從布里吉港搭計程車回來的時候,泰德曾經告訴他。現在,他站在媽媽的梳妝台旁邊,拳頭緊握,通過這個窗口透視媽媽的心靈。
根本不到十秒鐘嘛,連五秒鐘都不到。在博比眼中彷彿只是剎那間,泰德的右掌直接往卡蘿爾肩上的腫塊按下去,同時猛然一拉她的手腕。卡蘿爾收緊下巴,咬住博比的皮帶。博比聽到喀啦一聲,就好像脖子很僵硬時轉頭會發出的那種聲音。然後卡蘿爾手臂上方隆起的腫塊消失了。
卡蘿爾彷彿飄到遠方,如做夢般喃喃說道:「博比把鴨子丟到一個男人身上。」
莉莎深深吸一口氣,憋住后又把氣吐出來。她看看博比,然後移開視線。博比滿心希望她會伸出手來稍微幫幫他,扶著他站起來,只要這樣就好,但是她卻轉頭看著卡蘿爾。博比自己站起來。
然後她又回頭對泰德說:「你知道嗎?你會被關起來。」她的手指指著泰德,博比雖然淚眼迷濛,仍然看到那已經不是她搭拜德曼先生的轎車離去時的漂亮指甲,現在上面印著一道道帶血的鞭痕。莉莎的聲音含混不清,彷彿聲音通過她腫脹的下嘴唇后就散掉了。「我現在就打電話給警察。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我打電話的時候最好給我乖乖坐好。閉上嘴巴,乖乖坐好。」她的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高。她雙手的關節腫脹且有抓傷的痕迹,指甲也斷裂,她握著拳頭對泰德說:「如果你逃跑的話,我會追過去,用最長的菜刀把你千刀萬剮,你試試看我會不會這樣做,而且就直接在大街上這樣做,讓每個人都看到。我會先從那個為你……為你們這些男人……惹來這麼多麻煩的部分開始。所以,巴樂廷根,你最好安分點,想活著進監牢的話,最好別動。」
「我會送她回家,看她進門。至於她決定怎麼樣告訴她的媽媽,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的責任是看著她安全回到家。然後我會去公園坐一下,昨天晚上過得很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懊悔地長嘆一聲,把氣吐出來。「很糟糕。所以我會去公園,坐在蔭涼的地方好好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們兩人才不會被送去救濟院。」
莉莎根本不聽。「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碰她?你也像這樣碰我兒子嗎?是不是?是不是?你完全不管他們合不合你的口味,只要年輕就好!」
「我給他的,」泰德輕聲說,「昨天給的。」
博比覺得很奇怪,泰德怎麼還會認為卡蘿爾很幸運,她的左手臂看起來不止是受傷,簡直是快扯斷了。他突然想到星期日晚上吃的烤雞大餐、那種扯開烤雞時雞腿撕裂的聲音。他的胃糾結成一團,以為自己快把早餐和中午吃的隔夜麵包全吐出來了。
他停下腳步,望著旁邊的樹叢,昨天他開始抽噎時,卡蘿爾就是帶他躲進這裏。哭聲再度響起,他才明白真的是卡蘿爾。
「你為什麼這樣說?」
博比慢慢轉身。這個人的外套應該是黃色的,而且上面某個地方會畫著一隻眼睛,一隻瞪大了眼的紅眼睛。
她點點頭。
「你會沒事嗎?你知道我的意思。」
「休斯通尼克5-8337」和另外那張關於「菲爾和威爾士柯基犬」的海報一樣……只是哈維切鎮上是否真有休斯通尼交換機,博比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些電話號碼屬於哈維切交換機,有些則屬於聯合交換機,但是休斯通尼呢?不對,這裏沒有,布里吉港也沒有。
「我聽到了。」博比冷冷地說。
卡蘿爾害怕地看著這個穿著葛菲太太的衣服、搭著計程車回來的鷹鉤鼻女巫婆。葛菲太太曾經試圖逃跑,而且當她再也跑不動時就拚命反抗,但是最後,他們還是得逞了。
「沒——有。」
她可能已經告訴他們泰德今天晚上會在哪裡,博比心想,我想卡蘿爾知道泰德會去哪裡。如果她知道,而且告訴媽媽——
「好孩子。十秒鐘之後就會覺得好多了。」
門開了,莉莎一手拿著鑰匙,另一手拿著帽子——有面紗的那頂帽子。在她背後,通往外面炎熱世界的那扇大門仍然大開著,兩隻皮箱並肩立在門墊上,計程車司機替她把行李放在那兒。
卡蘿爾注視著她好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浴室。從裸|露的後背望去,卡蘿爾的身軀顯得瘦小、脆弱而白皙,尤其和棕色的手臂相形之下顯得特別白。
莉莎好像交通警察一樣舉起手來制止他,她注視著泰德,泰德也瞪著她。
有沒有人看到布羅廷根,博比心想。他是一隻老雜種狗,不過我們很愛他。有沒有人……
「不要!」博比說,同時站了起來。他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穿褐色西裝的人話里的意思,但是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鴨子紛紛往後退,但是實在是難以抗拒麵包的誘惑,於是又回來在博比腳邊跳來跳去,啄食麵包屑。「我要回家了,我媽媽——」
「博比?」泰德的聲音清晰而尖銳,聽起來像是個很有辦法,而不是麻煩纏身的人,令人鬆了一口氣。「你還好吧?」
泰德只是疲倦地看著她,彷彿期待隨時會再遭受飛彈攻擊。
「你確定他們沒有打你的頭?」
「不要,真的,我——」
卡蘿爾開始往大廳走去,然後又轉身。「謝謝你醫好我的手臂,泰德,希望你不會因此惹上麻煩,我不希望——」
「那不是撕破的!」博比大叫,突然覺得很憤怒,「他剪開她的上衣,這樣才能檢查她的肩膀、醫好她,而不會把她弄痛!看在老天的分上,剪刀是我找來給他的!你為什麼這麼笨哪?媽,你為什麼不明白——」
當他爬上門廊前的台階時,剛剛突然而來的神力開始消退,於是搖晃了一下,卡蘿爾奇怪的肩膀再度隆起。她在博比的臂彎中僵直了身子,哭出聲來,睜開原本半閉的眼睛。
「先站到這邊來。」博比喘著氣說。他的手臂有如吉他繃緊的弦般,肩膀則像著火一樣。「那邊是她受傷的部位。」
「把博比的皮帶放進我的嘴巴?」
「不要。」
「喔,是啊,」她笑起來,「幫忙?她幾乎是赤|裸著上身坐在你的大腿上。幫忙!」
「馴獸師明知有危險還是走進獅籠里,因為這樣才有錢賺。」
卡蘿爾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的臉色依然很蒼白,但是整個人似乎冷靜下來了。泰德把她的上衣拉到手肘處,觀察她的瘀傷。博比心想,他和我一樣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留下的形狀。
莉莎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似乎很努力地想。最後她說:「閉嘴,閉上你的嘴,好嗎?」
他不想進去媽媽的房間,但是腳卻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而整個身體彷彿人質般被腳帶著走。他看到自己伸出手來,張開手掌推開媽媽的房門。
博比以為泰德會把卡蘿爾放在沙發上,結果卻不是。客廳里有一張直背椅,而泰德就坐在那裡,把卡蘿爾放在腿上,他抱著她的姿勢,就好像百貨公司坐在寶座上的聖誕老公公把小孩子抱在腿上一樣。
「擋住它,把它咬進博比的皮帶。」
不過,他還是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她。
但是他明明知道。他當然曉得。
泰德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右手,懸空停在卡蘿爾肩膀上淡紫色的腫塊上,「開始痛了,甜心,勇敢一點。」
還不到九點鐘就看得出來,今天一定是個大熱天。博比幫忙一起洗碗,把碗擦乾放好后,他們坐在客廳——泰德的電風扇努力攪動著已經十分倦怠的空氣——開始談書……或者應該說,泰德開始談書。這天早晨由於沒有艾比尼與海伍德拳擊賽的干擾,博比饑渴地聆聽著泰德的話。雖然泰德說的話他不是完全都懂,但是已經足以明白書籍有自己的世界,而哈維切圖書館並不代表那個世界,只不過是通往那個世界的一扇門而已。

博比再度覺得身體不再屬於自己。不止如此,他注視著自己伸出手來,看到兩根手指(再過幾年,這兩根手指就會出現老煙槍才有的熏黃污跡)好像剪刀的形狀,夾住從錢包的開口突出來的東西。博比抽出那張折起來的紙片,打開它,藉助門口昏黃的燈光讀著最上面兩行字:
博比把手環在卡蘿爾腰部撐著她,希望她這次不會再尖叫了。她的尖叫聲真是可怕。
而且也不在這個世界,博比心想。
「你最好停一下。」博比說。
「那麼,我們應該談什麼呢?」
「我的傷勢有多糟?」卡蘿爾問。她轉頭望著其他方向,有如接受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救濟的飢童般小臉蛋露出痛苦的表情。博比知道,卡蘿爾除了之前偷瞄一眼,就再也不曾注視自己受傷的肩膀。「我整個夏天都得打上石膏,對不對?」
九九藏書「我去為拳擊賽下注。」博比的心往下一沉,沉得比他原先想的還要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撒謊呢?既然知道她對這種事的感覺——
「就某個角度來說,我想我算是在坐牢。」泰德說。他似乎比較平靜了,雖然兩頰還流著血。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煙,看看他們,又把煙放回去。「但不是你想的那種監牢。」
「我對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問題是你想要博比知道多少?你想要你的鄰居知道多少?如果你叫警察把我抓走,他們就會知道所有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停了一下,瞳孔還很穩定,但是眼睛似乎變大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相信我——別想試探我。」
「你明知我喜歡。」博比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最近他似乎老是在哭,眼睛都哭痛了。「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關於布羅廷根先生,有一件事情肯定沒錯:他很會煮菜。他放在博比面前的早餐——炒蛋、吐司、煎得酥脆的培根——比莉莎做過的任何一頓早餐都好吃(她的拿手菜是煎一堆又大又厚、淡而無味的煎餅,然後泡在傑米姑媽牌糖漿里),而且幾乎就像在科隆尼或哈維切餐廳吃到的早餐一樣。問題是,博比現在毫無胃口。他不記得夢中的細節了,但他知道那是個噩夢,而且他做夢的時候一定哭了,因為醒來的時候枕頭是濕的。不過那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低落的唯一原因,畢竟夢原本就不是真的,但是泰德即將離去卻是真實會發生的事情,而且他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博比十分震驚,靜靜瞪著他媽媽。她沒有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注視著泰德,一直睜著腫脹的眼睛瞪著他。
「今天晚上,我不等你媽媽回來了——我不敢。天黑以前我會去看電影,或是躲在公園或其他地方。如果都不行的話,還可以躲到布里吉港的小旅館。卡蘿爾,準備好了嗎?」
「不要!我不要!」
「沙——三個。」
由於腦子裡想著這件事,博比離開一四九號時就沒有再想到從「那邊」帶回來的紀念品;那個鑰匙圈躺在浴室架上的漱口杯旁邊,就在前一晚放的位置。
你見過布羅廷根嗎!
博比有一點懷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有辦法醫嗎?」
「我在想什麼啊?」泰德把手放在額頭上,彷彿頭忽然痛了起來。「那本書根本還沒寫出來呢!」
「哪一邊?」
「很——好——笑——」卡蘿爾說。
泰德繞過來站在博比旁邊。卡蘿爾看著他們,金髮散落在博比的手腕上。「他們把我打傷,」她低聲對泰德說,「威利……我要他叫他們住手,但是他不肯。」
卡蘿爾站在莉莎皮箱的影子上,身上穿著莉莎的上衣,因為他們講話愈來愈大聲而哭起來。
「他們總共有多少人,卡蘿爾?」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昏昏欲睡,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覺得更困了。前一晚雖然睡了一覺,仍然沒有充分休息,於是他雙手裝滿麵包屑,開始打起盹來。鴨子吃完草地上的麵包屑之後朝著他走過來,嘴裏低聲呱呱叫著。十二點二十分的時候,小鎮廣場的鍾敲了兩下,鎮上的人紛紛搖頭,互相探詢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博比愈來愈困,所以當陰影整個籠罩在他身上時仍渾然未覺。
「你還真有一副好心腸啊?你幫她治療時,偷偷佔了她多少便宜?她還沒有發育成熟,但是我敢打賭,可以檢查的地方你還是都檢查遍了,對不對?絕不錯過任何機會,對不對?」
「他什麼壞事都沒做!」博比尖叫,「你難道沒有聽到卡蘿爾的話嗎?你難道——」
博比想要開口,但是泰德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說話。浴室里響起水流的聲音,莉莎低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
對人很友善!
博比鑽進水泥道旁的樹叢中,眼前的景象令他訝異地把手套掉在了地上。那是阿爾文·達克戴的那種棒球手套,後來就不見了,他猜一定是有人經過這裏的時候把手套撿走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那天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中,棒球手套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然啰,上面找到幾隻虱子,我也不會介意。」
博比把門大開著,泰德抱著卡蘿爾穿過前廳,走進博比家中。這個時候莉莎正好在哈維切車站下火車,往緬因街的計程車招呼站走去,她好像體弱多病的病人一樣拖著步子慢慢走著,兩手各提著一件行李。
博比緊張地看著卡蘿爾的眼球往上弔,眼白翻起,身體不住地前後晃動,彷彿快被砍倒的樹。他不假思索就彎下腰,在卡蘿爾兩腿一軟時從背部和臀部接住她。他站在卡蘿爾右邊,所以接住她的時候就不會弄痛她的左手臂。卡蘿爾仍然用右手捧著左手肘,讓左手臂保持固定。
「博比?」電話中的聲音說,聲音中有一種竊喜、領悟的音味。「博比。」它又說,這次聲音中沒有探詢的意味。博比眼前出現無數黑點,客廳突然間下起黑色的雪。
如有仁人君子見到布羅廷根!請電
她整個人站起來之後,情況似乎好一點。他們肩並肩慢慢走出樹叢,彷彿結婚禮堂上的新人般踏著緩慢而莊嚴的步伐。走出樹蔭,外面似乎比剛剛更加炎熱,陽光明亮得刺眼。博比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人影。一群小孩在公園一角唱著歌,但棒球場四周空無一人:沒有小孩,沒有推著娃娃車的媽媽,也看不到雷默警官的蹤影;雷默警官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會買冰激凌和花生請小孩吃。此時此刻,大家都受不了外面的高溫,全躲在屋子裡。
「媽,不要!」博比說,伸手去拉她,「不——」
「閉嘴!」她說,根本不看他,只注視著泰德,「我想警察一定會對你很有興趣。拜德曼星期五打電話到哈特福德去問……我請他打的,他有朋友在那裡。你從來沒有替康涅狄格的州政府工作過,沒有在審計處或其他地方上過班。你以前一直在坐牢,對不對?」
接下來呢?他的肚子咕嚕作響,接下來應該弄個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
博比明白了,他們沿著旅館的走廊追著她。他曾經看過這幅景象,雖然不記得在哪裡看到,但是他曾經看到過。
她把博比抓起來,好像剛剛抓起花瓶和桌子一樣,他後來想到這件事時,覺得媽媽當時就好像他抱著卡蘿爾從公園走上坡路回家時一樣,力氣大得不得了。莉沙把他往房間另一頭扔過去,博比撞到牆壁,頭往後一彈,掛鐘被他撞落地面,永遠停止不動。這時候,博比眼前滿是黑點,剎那間他困惑地想到那些下等人(愈來愈接近了,因為海報上已經出現他的名字)。然後他滑落地面,想停下來,但是兩條腿卻不聽使喚。
「把她交給我。」泰德說。
「喂?」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不,聲音太低了,不是拜德曼,但毋庸置疑,這是獵人的聲音,他渾身體溫繼續下降到冰點,博比明白,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身上一定穿著黃色外套。
「葛菲太太,我向你保證——」
「你最好還是不知道細節比較好,博比。假如你不知道,就不會說出去,也不會在別人的逼迫下說出來。」
博比拿起裝腳踏車基金的罐子,倒出所有的錢後走出公寓。他想過要不要留一張字條給媽媽,但結果沒有那樣做。如果他留了字條,媽媽可能又會撥休斯通尼克5-8337的電話,告訴那個聲音低沉的獵人博比打算幹什麼。這是他不想留字條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如果他還來得及警告泰德,那麼他會和泰德一起離開。現在泰德一定得讓他跟去了,萬一下等人殺了他或綁架他怎麼辦?那不是幾乎和離家出走一樣嗎?
「很好,站在皮箱旁邊等我。」
「你為什麼坐牢?」莉莎問,「犯了撫摸小女孩的一級罪?」
她顯然受到很大的驚嚇,博比也是,現在完全只能憑本能行事。博比想要扶卡蘿爾站起來,但她痛得尖叫——天哪,她的叫聲真是可怕。
「真是個笨女人,當初就應該懂得做比較好的決定。看夠了老闆的惡形惡狀,早就該曉得——既然偷聽過那麼多次他和那些狐群狗黨的談話,早就應該曉得——曉得他們參加的任何『研討會』,其實都不過是飲酒作樂和性派對的幌子罷了,也許還抽一點大麻。你這笨女人,讓貪心蓋過了判斷力——」
博比再吸了一口氣,吸進一點點煙灰,拚命忍住不要打噴嚏,努力把煙味留在鼻子里、深印在記憶中,他閉上眼睛,窗外又傳來鮑澤永無休止、無可逃避的狂吠,彷彿夢境般在黑暗中召喚著:汪—汪—汪,汪—汪—汪。
泰德最後再用他粗大的手指幫卡蘿爾從手肘到手腕按摩了一遍,然後看著博比。「祝我好運吧!」
「博比,」她眼中閃著淚光對他說,「我覺得好痛。」
「沒有,我不認為你的手臂斷了。」泰德回答。
「你原本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問,「至少不是完全知道他們想做什麼。他們以為你知道,但其實你不是完全明白。」
他是一隻老雜種狗,我們很愛他!
泰德不再抗拒,緊緊抱住他。博比可以聞到刮胡水的味道,還有強烈的切斯特菲爾德煙的香氣,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記得這個香味,如同他也會牢牢記得泰德的大手碰觸他、撫摸他的背、捧著他的頭的感覺。「博比,我也愛你。」泰德說。
這時候,小鎮廣場市政大廈的大鐘響起了正午鐘聲,雖然還差一刻鐘才到正午。
「是啊,是啊。」他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不太關心自己的眼睛怎麼樣了,「疼痛往上升了,卡蘿爾,你感覺得到嗎?」
「他們沒有打你的背吧?」
「她愛你。」
媽媽的床還鋪得整整齊齊,她和衣躺在床罩上,屈起一條腿,膝蓋幾乎碰到胸部。博比可以看到她的襪子和吊襪帶,不禁回想起撞球場的月曆美女,就是把腳跨出車門,而裙子掀到大腿上……只是月曆女郎大腿上沒有難看的瘀青。

「一個星期內都還會有點痛,」泰德警告她,「兩個星期內不可以用那隻手臂丟東西或舉東西,否則會再脫臼。」
「博比,我說過多少次,你得把大門鎖——」
「不要說話,」泰德說,「等一下你就沒事了。」
「不要吵。」他媽媽說,眼睛仍然不看他。
「都是她自找的!」他大叫,「她明明知道事情不對勁!你自己也是這麼說的!明明幾個星期前就知道了!都知道幾個月了,但就是不肯辭掉工作!明明知道卻還是和他們一起出差!無論如何,她還是和他們一起去了!」
泰德臉上露出短暫的笑容。「可能會搭火車,別忘了,我現在還蠻有錢的。」
他走到關起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地板上躺著一張紙,他彎下腰把紙撿起來,就著落日餘暉,還可以清楚地看見紙條上的字:
「不行,我想離開這裏。幫幫我,博比。噢,老天,好痛!」
「博比,如果是你的話,拜託來幫幫我……」
「你帶我兒子去布里吉港的下注站?布里吉港的賭場?」
「你這老不羞,只要誰給我兩分錢,我就願意把你的褲子拉下來,扯掉你那髒東西。」她轉過頭看著縮在地上的兒子,臉上唯一看得見的眼睛里流露著輕蔑和指責,這讓博比哭得更厲害。她雖沒有說「你也一樣」,但是博比在她眼中看出這個意思。
「我可以走,只要你幫我,我可以走。」
「但是你愛她,你會愛她的,你必須愛她。這是『卡』。」
莉莎起先沒聽懂,然後難以置信,最後怒不可遏。「好大的膽子!你怎麼敢這麼說?」
他往廚房走去,不假思索地踮著腳尖走過媽媽半開的房門,然後停了下來。她在床上翻著身,鼾聲現在變得很不調和,而且說著夢話,低聲喃喃自語,博比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可以聽到她在說話,而且可以看到一些景象。那是她的思想?她的夢境?無論是什麼,都很恐怖。
博比不假思索就彎腰抓起一隻鴨子,鴨子吃驚地呱呱亂叫,慌亂地猛拍翅膀,兩腳亂踢,他看了鴨子一眼,就把鴨子往那人身上丟過去。那人大叫一聲,連忙用手擋住臉,結果手上的皮夾掉在地上。
「你可以穿博比的襯衫回家。對不對,博比?」
他撥完號碼后,電話中一片沉寂。https://read.99csw.com這倒不足為奇,因為哈維切鎮根本沒有休斯通尼交換機。如果他感覺全身發冷(只有他的蛋蛋和腳底除外,那兩個地方感到出奇的熱),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很擔心泰德,不過如此。只是——
博比睡醒時,卧室里已是昏暗一片,他看著地板,幾乎看不到窗外的樹影。他足足有三小時之久完全不省人事——不是睡著了,就是完全沒有意識——甚至昏睡了四個小時。現在他全身都是汗水,兩腿發麻,因為他一直沒有把腳舉起來放在床上。
「有一點,但沒有肩膀那麼痛。他們打斷了我的手臂,對不對?」
泰德向前跨一步,垂下來的弔帶在大腿兩旁來回晃蕩,剛剛被花瓶砸中的頭上,鮮血從稀疏的髮際冒出來。
找沙加穆爾!
「——有人因此惹上麻煩。」卡蘿爾小聲說完,幾乎像卡通影片里的老鼠說悄悄話般那麼小聲,然後便走出去了,她穿著大人衣服的樣子換做是其他時候,肯定滑稽透了。莉莎轉過來對著博比,當博比好好看著她時,整顆心往下一沉。她又重新燃起怒火,從瘀青的臉孔一直往下到脖子都漲得通紅。
她穿著短褲和長袖罩衫。後來博比認為事情的發展有很大部分要怪罪那件愚蠢的罩衫。卡蘿爾穿上那件罩衫一定是為了防晒,除非是為了這個理由,否則有誰會在這樣的大熱天穿長袖上衣出門?不知道是她自己挑了這件上衣,還是葛伯太太逼她穿的?但是,誰挑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博比後來有時間思索這件事時,他覺得很重要。的確很重要。
將致贈豐厚酬勞,聊表謝意
布羅廷根的毛是白色的,眼睛是藍色的!
泰德應該早就離開了,也許這樣最好,但是光想到這件事就讓他心痛。
博比聽到媽媽在卧室里打鼾的聲音。她一向很會打鼾,但是現在的鼾聲很大,就好像電影裏面老人家或醉鬼打鼾的聲音。這是因為他們把她打傷了,博比心想。他想到拜德曼先生和那兩個獵人在汽車後座互碰手肘、暗自偷笑的情景。「殺掉那頭豬,割她的喉嚨。」他不願意想這些事情,但還是忍不住要想。
「為拳擊賽下注,」她點點頭,「喔,你讓我兒子自己留在布里吉港的電影院,好跑去為拳擊賽下注。」她放聲大笑,「喔,我猜我應該很感激你,是不是?你還帶了這麼好的紀念品回來給他。如果他以後自己也想下注,或是想要像他老爸一樣玩撲克牌把錢輸光,就不愁沒地方去了!」
他抱著四本書下樓去,像剛剛那樣沿著樓梯外側從二樓走到前廳。他悄悄溜進家門,踮著腳尖穿過客廳(他媽媽還在打鼾,鼾聲比往常大),然後走進自己的卧室。他把書藏在床墊下。如果媽媽發現了這些書,他會說是伯頓先生送的。雖然這樣是在撒謊,但是如果說實話,媽媽就會把書拿走;更何況,撒謊不再是那麼糟糕的事了,撒謊也許是必要的,有的時候甚至是一種樂趣。
「媽,泰德沒有傷害她!」博比大吼,抓住他媽媽的腰部,「他沒有傷害她,他——」
「你會直接從街角撞球場那裡離開嗎?」當泰德端著自己的那盤炒蛋和培根在博比對面坐下來時,博比問道,「你會,對不對?」
卡蘿爾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抱住博比的媽媽。莉莎一時站不穩,往後退一步,一隻腳絆到沙發椅而差點跌倒。她站穩了,但是電話卻摔到地毯上,滾到博比球鞋邊。
博比正想放下電話時,電話中響起了石頭般的喀啦聲。然後有個聲音傳來:「喂?」
我要和你一起走!博比心想。我不管什麼下等人,寧願有一千個穿黃外套的下等人在找我——即使一百萬個也無所謂——也不要再和她一起住了。我恨她!
「誰在尖叫?」莉莎問。卡蘿爾沒有回答便走進浴室,把門關上,莉莎盯著浴室門好一會兒,好像要確定卡蘿爾不會再把門打開,然後轉過去看著泰德。「誰在尖叫?」
親愛的博比:
博比仍然繼續讓電話筒貼著耳朵,他需要顫抖一下,但是卻冷得無法顫抖。眼睛後面慢慢不癢了,眼前的黑線也慢慢集結成霧。最後,他把電話從耳邊拿開,準備把電話筒放下,他停了一下。電話多孔的聽筒上有許多紅色的小圓圈,彷彿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令電話流了血。
「怎麼回事啊?」卡蘿爾在浴室大喊,「我現在可以出來了嗎?」
她說到這裏就戛然而止。多年後,博比一次又一次在腦海里回放當時的畫面,也愈來愈了解當他媽媽結束了那趟悲慘的旅程回到家中時,眼中見到了什麼景象:她向來不喜歡、也不信任的老頭子把小女孩抱在腿上,兒子則跪在椅子旁邊,小女孩看起來神志不清,頭髮因為汗濕而一撮撮貼在臉上,上衣也撕破了——碎布掉落地板上——即使自己的眼睛腫得快睜不開,莉莎仍然看到卡蘿爾身上的瘀青:肩膀上、胸前和肚子上都各有一塊瘀傷。
「天哪,怎麼回事啊?」伯頓先生憤慨地問,他把好幾盒口香糖打翻在地上,現在彎下腰去撿起來,「現在不是才十一點十五分嗎?」
他走過去拿起煙灰缸,把它舉到鼻子邊深深吸一口氣。強烈的切斯特菲爾德香煙的煙味再度喚起了他對泰德的所有記憶,泰德坐在這裏談著《蠅王》,還站在浴室鏡子前用那把可怕的刮鬍刀刮鬍子,透過半開的房門聽著博比為他朗讀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報紙評論。
「祝你好運。」博比熱切地回答。
「小鬼。」
「啊?」
「我有一些很寶貴的東西。」泰德說。他伸手輕敲太陽穴,手拿開時,手指上血跡斑斑。「還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樣,有些人的工作就是追捕我們、不讓我們跑掉,用我們來……總之,利用我們就是了。我和其他兩個人逃掉了,一個被逮住了,另外一個被殺了,只有我還是自由之身,如果這算……」他環顧四周,「……如果這算自由的話。」
「你媽媽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他說,「她需要身邊有個能信任的人。」
那個人走近一點,手上還拿著皮夾,彷彿決定把所有的錢都給博比。「你不必替我吹,我會替你吹。來吧,怎麼樣?我給你三塊錢。」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忽高忽低,一會兒像在笑,一會兒又似乎快哭出來了。「有了三塊錢,你可以看一個月的電影。」
泰德開始用濕毛巾擦拭卡蘿爾的臉頰和額頭,博比則跪在椅子扶手旁。卡蘿爾把身體坐直,滿懷感激地把臉抬高,貼向冰冷的濕毛巾。泰德幫她擦乾淨鼻子下面的血跡,然後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接著替她撥開沾在眉毛上的髮絲。幾撮頭髮又掉了下來,泰德再度伸出手撥開頭髮。
莉莎猛按幾下切斷電話的按鈕,然後停下來聆聽片刻,似乎很滿意。她開始撥電話,「我們要弄清楚你是什麼人,」她以一種奇怪的、有如表白似的語調說,「應該會很有趣。查出你做過什麼事可能會更有趣。」
「對。」
「去外面那該死的門廊上等我!」莉莎怒吼。
「可以,」卡蘿爾立刻回答,「把它醫好,布羅廷根先生,拜託你把它醫好。」
「沒有……」
泰德談到戈爾丁和他所謂的「反烏托邦奇幻小說」,接著又談到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提到《時間機器》中的莫洛克族及艾洛伊族和戈爾丁筆下荒島上的傑克及拉爾夫其實有某種關聯;他也談到「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探討純真與經驗、善與惡的問題。在這場即興演講快結束的時候,泰德還提到一本名為《大法師》的小說談到了這兩種問題(以通俗的方式),這時候他突然住嘴,然後搖搖頭,好像要清一清頭腦。
但是這個男人穿的是褐色夏裝,外套被他那日漸肥大的小腹給撐了開來。博比立刻明白,這人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因為他的眼睛後面沒有發癢,視野中沒有出現黑線……最重要的是,這人不是假扮成人形的怪物;而確實是個「人」。
門開了,泰德走出來。他穿著灰色褲子和汗衫,吊帶褲的弔帶垂在膝蓋上晃來晃去,臉上露出驚訝而擔心的神情,但並不害怕。
她沒有轉身,冷不防地一把抓住博比。她的手背碰到他的臉頰,手指戳進他的眼睛,博比痛得不得了,突然之間,淚水就如決堤般洶湧而出。
「是啊,把你的皮帶給我。」
就在這時候,通往前廊的大門砰然打開,腳步聲穿過大廳。在卡蘿爾前額撥弄頭髮的大手倏然停住,博比和泰德四目相接,兩人之間流動著強烈的心電感應,腦子裡都只想到三個字:是他們!
「肩膀不痛了。」她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舉起右手,皮膚上原本的淡紫色現在變成深紫色,她摸摸瘀青,痛得眨眼睛。
博比穿過公園,由於急著趕回家,幾乎跑了起來,因此經過棒球場時,差一點沒聽到左邊傳來微弱、喘息的哭聲:「博比……」
卡蘿爾伸出手,往莉莎那邊跑去,接著就停下來,蒼白的臉上雙眼愈睜愈大,嘴巴張開,又像耳語,又像在呻|吟,「他們扯掉你的衣服?」莉莎停止撥電話,慢慢轉過來看著她。「他們為什麼要扯掉你的衣服?」
「頭或脖子呢?」
他和泰德一起走到廚房,沒有碰到他,但是靠得很近,所以萬一泰德跌倒時還來得及扶他。泰德沒有跌倒。泰德看著水槽上方的窗戶映著自己的身影,嘆了一口氣,然後扭開水龍頭。他把擦碗布弄濕,擦掉臉頰上的血跡,不時抬頭看著窗戶映出的影子,檢查臉擦乾淨了沒有。
「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博比?」
「可以。」
「痛的時候就用力咬下去。」
「但是卡蘿爾……」
「右邊。」
「喂,小鬼。」
「媽,再見了!」博比低聲說。一分鐘后,他已經沿著步洛街跑著,跑進愈來愈濃的暮色中,一手還緊捏著口袋裡的錢,免得錢蹦了出來。
「另一方面,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收拾好所有的行李離開了,那麼我就不需要打電話給任何人,或說任何事情。」
休斯通尼克5-8337!
「好。」
「卡蘿爾,現在轉一轉頭……好……現在往反方向轉。你轉頭的時候不會痛吧?」
「把皮帶放進嘴巴里。」
泰德想了一下,然後笑了。他的笑容甜蜜而坦率;當他微笑的時候,博比可以想象當他二十歲、還年輕力壯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泰德一直注視著她的臉,他開始輕輕撫摸卡蘿爾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從手肘到手腕。他的手指順著她的前臂往下摸……停下來……又往上按摩至手肘的位置……然後再沿著前臂往下。博比心想,泰德好像在為她催眠,但其實不是「好像」,泰德根本就是在為她催眠。他的瞳孔又開始變得古里古怪,一下膨脹、一下收縮……膨脹又收縮……膨脹又收縮。瞳孔的運動和手指的運動完全合拍。卡蘿爾盯著泰德的臉,嘴唇張開。
是啊,博比一面走出去一面想,而且這個解釋比其他某些解釋安全多了。
「她不信任我,我覺得她根本不喜歡我。」
「噢,老天爺,怎麼回事啊?」博比打破沉默問媽媽,他不想知道,但又必須知道答案。他向媽媽那邊跑過去,驚恐而傷心地哭了起來:看看她的臉,那張可憐的臉。她現在這副樣子一點也不像媽媽,而像個老女人,不是住在步洛街,而是在「那邊」的老女人,在那個每人都喝著紙袋裡的酒,只有名而沒有姓的地方。「他對你怎麼了?那個狗雜種對你做了什麼事?」
博比慢慢往房門口走去,低著頭,眼睛望著鞋尖。當他想到「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時,已經快走到房門口了。
「博比,進房間去。」莉莎說。
「快到了,」博比喘著氣告訴她,幾乎不像他平常的聲音,「就快到了。對不起,我晃了一下,但是就快——」
「我把他留在電影院兩個小時,」泰德說,「而你則把他留下來給我,但他似乎都平安度過了,不是嗎?」
「不,」他喃喃地說,「噢,媽媽,不要!」
「是啊。」沒錯,他的肚子沒有那麼不舒服了。
「你不會不等我就自己走回家吧?」
泰德溫柔地將卡蘿爾的上衣從右邊拉起,當博比看到她身上那道瘀青時九_九_藏_書,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立刻認出是球棒的形狀,他知道那是誰的球棒:是哈利,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笨蛋,老幻想自己是羅賓漢。哈利和里奇、威利在公園碰到卡蘿爾,里奇和威利抓著她,讓哈利用球棒猛打。三個人縱聲大笑,叫她葛伯寶寶。也許一開始只是開開玩笑,後來就失控了。這和《蠅王》的情節不是很像嗎?事情的發展漸漸失控。
「不要碰她!」莉莎機械化地說,聲音軟弱無力,她看到這孩子坐在泰德的大腿上時腦中閃過的念頭現在暫時消退了一點,整個人看起來精疲力盡。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莎幾乎要尖叫起來。博比轉過去看她,卻看到拜德曼把她推到牆角。某個地方傳來本尼·古德曼樂團大聲奏著《一點鐘的舞會》的樂聲,拜德曼先生伸出手,彷彿要甩她耳光,還問她是不是還想挨打、是不是嫌不夠、是不是喜歡這樣?如果嫌不夠的話,還可以再來一點。博比幾乎可以感覺到她驚恐下的徹悟。
「我的手壓到你的肋骨時也不會痛?」
莉莎對著泰德露出燦爛、無法言喻的微笑——說得好,你這混賬東西——然後拿起電話。
莉莎臉上沒有瘀傷的部分紅彤彤的,汗濕的頭髮糾結成一團團,臉頰滿是淚痕,臉上畫的妝變得黏答答的。博比進門時踏到一塊板子而發出吱嘎的響聲,莉莎叫了一聲,博比僵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以為她一定會睜開眼睛。
「別讓那些鴨子咬你的手指,那些可惡的鴨子身上有病,它們——」
但是莉莎沒有醒來,反而往牆邊翻過身去。在卧室里,她腦中紛亂的思想和影像並沒有變得比較清晰,反而更繁多、更強烈,彷彿病人身上一直湧出的汗水。古德曼大樂團演奏《一點鐘的舞會》的樂音高聲在屋內流竄,他一直感覺到她喉嚨深處鮮血的滋味。
「什麼事?」博比問,聲音低沉而含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睡著了,而且完全恍神。「有什麼事嗎?」
「求求你……」博比低聲說,他集中所有意志力,強迫自己把話說完,「求求你放他走。」
「除了肩膀之外,還有哪裡受傷?」
「他們打我的肚子,還有腰部。」
「有,」她沒有轉頭就說,「可是我還是聽得到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在尖叫。」
博比跑過去,當他想抱住泰德時,老人卻握住他的手,輕輕壓一下后就把手放回博比胸前,然後鬆開手。

「你的肩膀沒有骨折,孩子,只是脫臼了。有人打中你的肩膀——」
他又繞著卧室走了一圈,努力擺脫雙腿又麻又痛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關在牢里的囚徒。儘管房門沒有鎖——媽媽的房門也沒有鎖——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彷彿籠中鳥一樣。他不敢走出房門,媽媽還沒有叫他吃晚飯,雖然他餓了——一點點餓——但還是不敢走出去,害怕可能會看到她……或看不到她。萬一她覺得已經受夠了博比,那個又笨又會撒謊的小博比,蘭達爾的好兒子,那該怎麼辦呢?即使她還是在這裏,而且似乎恢復正常了……真有「正常」這回事嗎?他現在知道,有時候大人臉上不動聲色,腦子裡卻轉著可怕的念頭。
莉莎瞥了皮帶一眼,就轉頭對泰德說:「你為什麼要撕破她的上衣呢?」
「是哈利——」

「不要讓他們這麼做!也不要再讓我看到了!」卡蘿爾哭叫,「她拚命反抗,但是沒辦法逃走!她打他們,但是沒辦法逃走!」
「呼吸的時候不會痛?」
「我去找人來幫忙,」他說,一面把她放下,「你坐在這裏別動。」
不行,他告訴自己,現在不能吐。泰德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加上你這一樁。
「你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葛菲太太。我非常同情你的可怕遭遇……但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在卡蘿爾身上。」
「媽——」
「帶我走,」博比激動地說,「我會幫你注意他們,兩雙眼睛總比一雙眼睛管用。帶我走!」
「怎麼樣?」莉莎問。
喬奇滿臉疑惑地看著博比,「好吧……好歹也算是個解釋。」
泰德瞥了博比一眼。
「而且是你父親的兒子,別忘了這點。但是博比……不管她喜不喜歡你,她都很愛你。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好像陳腔濫調,但這是事實。她愛你,而且需要你,她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現在她被傷得很重——」
她停止撥電話,看著他,這是博比從沒看過的狡猾眼神。「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呀?」
「好,」他說,「疼痛的感覺會從你受傷的部位傳到腦子。當我把你的肩膀弄回去時,會很痛、很痛,但是當疼痛的感覺快要傳到腦子時,你要在嘴巴里把它攔住,緊緊咬著牙,用博比的皮帶擋住它,所以只有一點點痛會傳回腦子,那裡感覺到的痛是最痛的。明白我的意思嗎,卡蘿爾?」
沒有。
泰德碰碰卡蘿爾的腰部;張開粗大的手指慢慢滑過她身體側邊,同時歪著頭,彷彿不是在碰觸,而是在傾聽。或許他的確是在傾聽。當他的手碰觸到卡蘿爾瘀青的地方時,卡蘿爾喘著氣。

儘管如此,泰德還是把手放下說:「你說得對。」
博比把皮帶從環扣中抽出來給泰德——這是一條頗新的皮帶,是聖誕節禮物——泰德接了過來,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卡蘿爾。「你姓什麼,甜心?」
「博比,進房間,」泰德靜靜地說,「我很高興能遇見你,並且認識你。」
泰德把桌子推開,掙扎著站起來,眼睛炯炯發光。「抱著她,卡蘿爾!緊緊抱著她!就會停住了!」
突然之間他的眼睛熱了起來,眼睛後面開始發癢。他本來想問:請問是沙加穆爾嗎?如果電話另一頭的人回答「是」,那麼他就要懇求他們放過泰德,告訴他們,他,博比·葛菲,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只要放過泰德——他們要他做什麼,他都會照辦。但是當機會來臨時,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即使到了此時此刻,他還不是完全相信下等人確實存在。不過現在電話另一頭有個東西,那個東西和博比所理解的生命毫無相似之處。
「也許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博比說。
莉莎開始微笑,博比很熟悉這種笑容:那是她的「我—快—失—掉—我—的—耐—心」的微笑。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嗎?在眼睛黑了一圈、鼻子破裂、嘴唇腫大的那張臉上,她的微笑看起來挺嚇人的:不像他的媽媽,而像個瘋子。
「她又不是沒錢!」博比幾乎咆哮起來。
「我會很小心的。」現在卡蘿爾肯注視自己的手臂了,她一直試探性地輕輕撫摸瘀青的部位。
「不是,」卡蘿爾說,「不是他們,博比,是你媽——」
醜陋的星期四
「痛嗎?」泰德問。
博比小聲啜泣著,把電話筒放回去,然後走進自己房間。不要多管閑事,電話那一頭的男人這樣告訴他。泰德是我們的狗。但泰德不是狗,他是人,而且是博比的朋友。
鴨子踩在博比的腳上,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得它們呱呱亂叫,展翅在他的腳踝和脛骨邊亂拍一陣,但是他卻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他可以看到前面那片草坪上出現人頭的影子,這個人就站在他後面。
「你會搭大灰狗嗎?」
「什麼樣的雜事?」
泰德叫博比弄一塊濕布來。「要用冷水,」他說,「把水擰乾,但是不要太干。」
他們慢慢走著,博比仍然用手環著卡蘿爾的腰,沿著小徑朝步洛街走去。步洛街的坡道也空無一人;柏油路面微微閃爍,彷彿焚化爐上方飄浮的空氣。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行人或車輛。
「認識你!」博比的媽媽生氣地說,但是博比不明白她的意思,泰德也不管她。
他把海報揉成一團,丟進轉角漆上了「保持環境清潔」字樣的垃圾桶中,但是在街的另一邊又看到同樣的海報;再走遠一點,發現街角的郵筒上貼著第三張海報。他仍舊撕掉海報。下等人要不就是愈來愈接近,要不就是感到愈來愈絕望,又或許兩者皆是。泰德今天千萬不能出門,博比得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得做好逃亡的準備,博比得告訴他這個消息。
博比拿著海報,躡手躡腳地離開卧室,當腳下木板嘎嘎作響時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走。在他後面,媽媽的喃喃自語聲現在再度變成低沉的鼾聲。博比走到客廳后,關上房門,他把門把扭到極限,直到門完全關上為止,生怕門閂發出喀啦的聲音。然後快步走到電話旁邊,只知道現在媽媽不在身邊,他心跳得很快,喉嚨里有一種舊錢幣的味道,現在已經完全不覺得餓了。
將致贈豐厚酬勞,聊表謝意!
她把皮帶塞進嘴裏。
會吃你手上的麵包屑!
「你怎麼了?」博比喝了一口沙士。他還是不太喜歡沙士,不過冰箱里只有這種飲料,而且還冰得涼涼的。
卡蘿爾轉過來看著博比,熱淚再度滾落雙頰,眼神中透露著領悟——領悟。博比心想,這和麥奎恩先生想騙他時他心中的領悟一樣。
「準備好了。」
「反正也沒差,」泰德說,「他們離得很近了,鎮上的鍾、汽笛聲——」
「進你的房間。」泰德再說一遍。
「對。」泰德微笑著親吻自己的手指,然後把吻往博比的方向吹過去。博比抓住它,用拳頭把它圈住、緊緊握著它。「我會沒事的。」
「沒什麼,我在胡言亂語。你要不要出去玩玩、舒展一下身體?我要躺一會兒,昨天晚上沒睡好。」
「哪一班火車?」
「如果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你還在這裏,親愛的,我會打電話到警察局……不要心存僥倖。你愛說什麼都可以,只要我告訴他們,我比原定時間提早幾小時踏進公寓,結果發現你把手伸進十一歲小女孩的褲子里,就沒有人會在意你的話。」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顯然她賺的錢還不夠。」
「替我擋住門,博比。」
卡蘿爾好奇地抬頭看著泰德的臉。
(或)
有沒有人看到布羅廷根!
伯頓很想知道是誰這樣對待她。不管是誰乾的好事,他希望警察現在正好好修理那個人,對女人做出這種事的男人活該如此。伯頓認為,會這樣對待女人的男人一定要受到嚴懲,絕對不能稍加寬貸。
傑克逮著她了,博比心想,傑克和他的獵人朋友們。
「不要!」博比哭叫著。今天早上醒來時,他已經接受泰德即將離去的事實——雖然傷心,但是認了命。現在他又再度感到心痛,甚至比之前還厲害。「不要!」
「我知道你一定聽到了那個聲音。」
「他們在後面追她,」卡蘿爾說,「當她想要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後面追她,逼她回去。」
「泰德……你的眼睛……」
博比看著她,感到愈來愈絕望。卡蘿爾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了——所有的真相——但是卻起不了任何作用,毫無差別!老天!
有短暫的片刻,一切就靜止在那裡——彷彿他們在玩木頭人的遊戲,當鬼的人剛喊了聲:「木頭人!」卡蘿爾最先開始動,她把莉莎放開,身體往後退,汗濕的髮絲掉在眼睛里。泰德朝她走過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泰德小心翼翼地剪開罩衫,先從後背往上剪,再剪前面,然後把剪開的布掀掉,就好像剝開蛋殼一樣。他雖然非常小心,但手指碰到卡蘿爾的肩膀時,她仍然發出沙啞的叫聲。博比驚跳起來,原本已經跳得比較慢的心臟,如今又怦怦跳個不停。
「也沒有,只有打我的旁邊和肚子,然後打我的肩膀,接著他們聽到啪啦一聲就跑走了。我以前還以為威利是好人。」她悲哀地看了泰德一眼。
「你的皮帶,拿給我。」
「為什麼他們要追你?打你的人是誰?」卡蘿爾的聲音愈來愈激動,「打你的人是誰?」
「不行,」從虛空中傳來的聲音說。「他屬於國王所有。別多管閑事,博比,不要插手,泰德是我們的狗。如果你不想變成我們的狗,就別多管閑事。」
他穿過小鎮廣場,回家的路上他看到糖果店外面的電話亭貼著一張海報。他走過去,驚恐地讀著上面的字。他不太記得昨晚的夢了,但是類似的東西曾經出現在夢中。他很確定。
客廳里空無一人,但是已read.99csw.com經收拾乾淨了,如果不知道原本電視機旁的牆上應該掛著鍾的話,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異狀,原本掛鐘的地方現在只看到有個小螺絲釘凸出來,上面什麼都沒掛。
而卡蘿爾、博比和泰德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也同樣有一種時間凝結般的徹悟:她臉上有兩圈黑眼圈(右眼深陷在腫脹的肉|球中,幾乎快不見了),下唇腫脹裂開,幹掉的血跡好像舊口紅的顏色那麼難看;鼻子歪了一邊,而且偷偷長出鷹鉤,彷彿漫畫家筆下的巫婆一樣。
她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的手指撫摸著她的手臂,不斷地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瞳孔彷彿緩慢跳動的心臟一樣收縮、膨脹。博比看得出卡蘿爾漸漸放鬆下來了。手中仍然握著皮帶,當泰德停止撫摸手臂而慢慢碰觸到她的手背時,她毫無怨言地把手舉起來。
但是就目前而言,長袖上衣完全無關緊要,他在第一時間唯一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卡蘿爾左手臂上方似乎不止一個肩膀,而是有兩個肩膀。
「博比,不要!」泰德尖聲說。
「博比以為那個人是下等人。」
「我會把它擋住。」
「我……這……」但是他辭窮了:無論是謊話或實情,都想不出任何一個字可說。博比突然覺得很疲倦,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爬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他看見媽媽搭火車回家,一個人在座位上蜷縮成一團,眼睛注視著窗外普羅維敦和哈維切鎮之間無數人家的後院,所以沒幾個人看到她的臉孔;他看到她趁卡蘿爾穿衣服的時候,端詳著架子上漱口杯旁的鮮綠色鑰匙圈;看到她陪卡蘿爾走回家,一路上好像機關槍掃射般問了很多問題,卡蘿爾心亂如麻又精疲力盡,已經沒有力氣假裝了,因此她一一回答了所有的問題。博比看到媽媽一跛一跛地走到聯合公園,聽到她心裏想著:如果從這場噩夢中還能找到什麼好處的話,如果還有一點點好處的話——
「是啊,就像平常一樣。」
「葛菲太太,請不要誤會。」泰德把卡蘿爾抱開,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卡蘿爾受傷的肩膀,然後站起來拉拉褲腳,這是泰德典型的挑剔作風。「她受傷了,博比找到她——」
明信片,那就是他答應我的事情,寄明信片給我。
「你哪裡懂得孤單的滋味呢?」她大叫,「我還有小孩要養呢!」她看著博比,彷彿在這短短時間內第一次想起這個需要養的小孩。
博比心想,鑰匙圈上沒有提到下注站,也沒有提到賭場……因為那些事情全都違法。媽媽知道那裡是怎麼回事,是因為老爸以前常去那裡,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直接帶他到海蓋特大道745號!
當博比回到客廳時,泰德坐在高背椅把卡蘿爾抱在腿上。博比注意到,和卡蘿爾身上其他地方(除了瘀青的部位)光滑白皙的皮膚比起來,她的手臂曬得很黑,彷彿套了尼龍襪一樣,博比心裏暗自覺得好笑。卡蘿爾的眼睛漸漸清澈起來,注視著博比走過來,不過她的樣子依然頗為狼狽——頭髮亂七八糟,臉上滿是汗水,鼻孔下和嘴角邊有幹掉的血跡。
「把痛擋住。」
他往泰德那裡跑去,緊緊抱住他,猛親他的臉——前額、臉頰、下顎、嘴唇,還有平滑的眼皮。「泰德,我愛你!」
莉莎目瞪口呆,彷彿臉上被甩了一巴掌,一度出現想哭的神情,然後臉色又恢復平靜,變得面無表情。她把鑰匙圈塞進口袋裡,博比知道他再也看不到那個鑰匙圈了。他覺得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想再看到這個鑰匙圈了。
「可以。」他說,接過剪刀后對卡蘿爾說,「我會弄破你的衣服,真對不起,但是現在得看看你肩膀的傷勢,我不希望沒有幫上忙,反而把你弄得更痛。」
莉莎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不過她還是抱住博比,用力抱著博比的肩膀,力道大得博比可以感覺到她的手指深陷到他的肉中,用力到把他弄痛了。然後她看也不看博比,就放開他。「鬆開她,你這老不羞!」她啞著嗓子說,「現在就把她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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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比從來沒有考慮過要一直待在屋子裡——他不可能整個夏天都躲著威利這夥人,這樣做太愚蠢了——但是出門時,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隨時注意他們有沒有在附近,只要看到他們過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很好,你把她帶來這裏,表現得很好,你還能再撐一會兒嗎?」
卡蘿爾長得和博比差不多高,甚至比博比還高,兩人的體重也相差無幾。手裡抱著卡蘿爾,博比照理應該沒有辦法走到對街,即使搖搖晃晃都不成,但是一個人在驚恐中會激發出驚人的潛力。博比抱著卡蘿爾在炙熱的六月艷陽下快步跑著,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問他小女孩怎麼了,也沒有人伸出援手。他可以聽到艾許大道上的汽車聲,但身旁的這個世界陰森得有如小說中的米德維奇村,所有村民都在突然間陷入沉睡中。
「喔,是啊,我知道你要怎麼幫我。」她又笑了。
「千萬不要罵我笨,博比。」她說。
她搖搖頭。
「命中注定。」泰德已經把頭髮上的血跡差不多擦乾淨了。他把水龍頭關好,然後再把窗戶當鏡子檢查一下自己的鬼樣子。窗外是暑氣蒸蒸的炎夏和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一切,泰德再也無法重拾那年夏日的年輕,而博比的青春歲月也就此一去不復返。「『卡』就是宿命。博比,你喜歡我嗎?」
「你會很喜歡的,每個男孩都很喜歡。」他伸手想抓住博比,博比突然想到泰德那次抱住他的肩膀,把手放在他的後頸背,把他拉過去,直到兩人的距離貼近得幾乎可以親吻了。那次和現在的情形不同……但是又很像,在某個方面來說很像。
「他是你的男朋友,對不對?」莉莎大笑,「好哇!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甜心——他和他的老爸、你的老爸,以及其他臭男人完全沒有兩樣。進去浴室,我會幫你把身體洗乾淨,然後找一件衣服給你穿。天哪,真是一團混亂!」
「閉嘴!」莉莎把電話筒往下一扔,雙手捂住耳朵。博比看著她,受到更大的驚嚇。
「我不管!我不愛她!」
他拿起電話筒,很快地四下張望,確定媽媽的房門還緊閉著,然後他沒有看海報就撥了那個號碼,因為那個號碼早就深印在他腦子裡了:休斯通尼克5-8337。
「現在不要,」泰德告訴他,「以她現在這個情況,絕不會停止咬人的。」
「她永遠都嫌不夠。」博比說,話一出口,就知道這是實情。
「三個男生?」
「葛伯,他們叫我葛伯寶寶,但我不是寶寶。」
他是一隻老雜種狗,不過我們很愛他!
「『卡』?那是什麼意思?」
「真希望我是,」卡蘿爾說,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真希望我可以大吼一聲把他們嚇跑。他們弄傷我了。」
「屋子裡有一個危險的成年人,」泰德說,「不過那個人可不是我。」
博比完全沒有想到要抱著卡蘿爾去找她媽媽,葛伯家在上坡路更遠一點的地方,但主要原因倒不在此,這時候博比腦子裡只想到泰德。泰德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他們踏上人行道,博比正想問卡蘿爾有沒有辦法過馬路,她尖著嗓子喃喃地說:「噢,博比,我快昏倒了。」
「用力咬下去。」
她搖搖頭——很小心地不動到手臂。因為疼痛加上驚恐,她的藍眼睛幾乎變成黑色。「不要,博比,不要,不要把我留在這裏,萬一他們又回來怎麼辦?萬一他們又回來把我傷得更重怎麼辦?」在那漫長而炎熱的星期四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博比在驚嚇中已經有一部分不太記得了,但是這部分卻始終記憶鮮明:卡蘿爾望著他說,萬一他們又回來把我傷得更重怎麼辦?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莉莎問卡蘿爾。
喀啦。
「——他打得太用力,讓你左臂上方的骨頭脫臼了。我想我可以把它弄回去。你可以忍受一下劇烈的疼痛嗎,如果知道傷勢會好轉的話?」
他踮起腳尖穿過客廳,彷彿傑克靜悄悄走過巨人城堡一樣,然後打開通往前廳的門走出去。他先踮著腳尖踏上第一級階梯(他走在靠近欄杆的地方,因為他曾經在哈迪家的男孩推理小說中讀到,如果這樣做的話,上樓的時候,樓梯就不會嘎嘎作響),然後跑上二樓。
「不會。」
卡蘿爾用背頂著樹榦慢慢站起來,起身的時候,左手臂動了一下,奇怪的雙肩隆起又塌下。她呻|吟了一下,但沒有尖叫,感謝上帝。
泰德站起來,起先搖搖晃晃地站不穩。博比伸手扶著他,泰德再度輕柔但堅定地推開他的手。這個舉動傷了博比的心,雖然不像莉莎把他扔去撞牆后又不肯扶他起來那麼傷他的心,但是已經讓他很難過了。
你不能遲疑,因為到處都有拜德曼先生這種人,而且人生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好吧,」她說,「就這樣吧,我會幫博比的小女友清洗一下,然後給她一粒阿司匹林,再找一件衣服給她穿回家。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會順便問她幾個問題,如果她的答案是對的話,你就可以離開。我們很高興能夠擺脫你這人渣。」

愛你的泰德
「媽,不要這樣!」博比大叫,「他什麼壞事都沒做!他沒有做壞事!」
「你瘋了,巴樂廷根是個瘋子。我要叫警察來,讓他們決定要不要再把你關進牢里。」她彎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電話筒。
他從博比手中溫柔地接過卡蘿爾,但不可避免地還是稍微搖晃到她的手臂。卡蘿爾的右肩又隆起兩團東西,她呻|吟著,開始哭泣,鮮血從右鼻孔滴下來,在皮膚上留下鮮紅的血滴。博比腦中閃過前一晚的夢境:那隻眼睛,紅色的眼睛。
是拜德曼!博比狂亂地想著:天哪,是拜德曼!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不要傷害你。你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被你自己所傷,也被其他人傷害。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你放我走,反正我原本就要離開了。讓我離開,我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想幫忙而已。」

「是啊,那樣最安全。」泰德開始吃起早餐,但他吃得很慢,而且看不出享受的表情。所以他心裏也不好過啰,博比覺得很高興。「我會告訴你媽媽,我在伊利諾伊的哥哥生病了,她只需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如果你叫警察來,他們就會知道你是誰,做過什麼事情。」
「三個大男生對付一個小女孩。他們一定很怕你,以為你是一頭獅子。你是不是獅子,卡蘿爾?」
「大部分都擋住了,」卡蘿爾說,「我幾乎不覺得痛。」不過她一說完這句話就癱在椅子上,眼睛雖然張開,卻目光渙散。卡蘿爾再度昏倒了。
「你擋住了多少疼痛?」泰德問她,雖然臉上的表情仍然很嚴肅,不過博比幾乎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中帶著一點笑意。
博比拔腿就跑。
「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你不應該打博比,」卡蘿爾說,「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樣。」
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緊張,博比嚇了一跳,倒抽一口氣坐了起來,雙手一攤,剩下的麵包屑撒了一地,肚子里似乎又開始萬蛇鑽動。儘管瞌睡蟲剛被嚇醒,他很清楚這個人不是威利、里奇或哈利,但卻暗自希望來的人是他們三個人之中任何一個,甚至三個人一起來也沒關係。挨揍不見得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天哪,他剛剛為什麼要睡著了呢?
博比奮力爬上最後一級台階,然後往後晃了一下,在那可怕的剎那間,他以為自己會摔下去,栽在水泥地上摔破腦袋。但是泰德抓住他,讓他站穩身子。
「當然是談談書啰,」泰德說,「就來談書吧。」
「卡蘿爾!」泰德在她後面大聲問,「有沒有好一點?」博比認為他指的不是她的手臂,這一回不是。
「對不起,」泰德喃喃地說,「天哪,你看看。」
「我帶他去看電影,」泰德說,「去凱特雷戲院看《魔童村》。他看電影的時候,我去街角撞球場辦一點雜事。」
「我也會幫你,如果我——」
他們又回到客廳,博比現在覺得好一點了,但是他很希望泰德能用手臂環著他,現在最渴望的莫過於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