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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10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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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想要揮手。然而那個叫卡姆的跳上前去抓住他,硬是把他轉過去丟進車裡。當卡姆用力關上車門時,在那短暫的剎那間,博比看到黃外套裏面是個高得不得了、像竹竿一樣又細又瘦的東西,他的肌肉彷彿剛下的雪那麼白,嘴唇像鮮血一樣紅。眼眶深處的光點和暗點在瞳孔中閃動,瞳孔不斷收縮、脹大,就好像泰德那次一樣。紅唇張開時露出如針的尖牙,讓街上的野貓都自嘆不如。黑色的舌頭從齒間伸出來,令人厭惡地擺動著說再見。接著這披著黃外套的怪物就飛奔繞過德索托車的引擎蓋,兩條細腿相互摩擦,瘦削的膝蓋來回晃動,然後跳進駕駛座。停在對面馬路的奧斯莫比爾車也開始發動,引擎聲彷彿剛睡醒的巨龍張口咆哮;或許,那輛車就是一條龍。附近的凱迪拉克也同時發動引擎。那拉甘瑟大道的這個區域籠罩在車燈刺目的強光中。德索托車順著U字形滑行,擋泥板刮擦路面而閃現一陣火花,剎那間,博比看到德索托車的後車窗浮現出泰德的臉孔。博比舉起手揮舞著,他覺得泰德也舉起手來,但是不太確定。他的腦子裡再度充斥著彷彿蹄聲的聲響。
他幾乎跑過兩條街,直到側腹一陣劇痛迫使他放慢腳步,然後停下來。幸好沒有人追過來,但如果泰德去街角撞球店拿錢就完蛋了。他不止需要擔心下等人,還得擔心老吉和其他人,而泰德卻毫不知情。問題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還是你寧可留下來陪媽媽?」那低沉的聲音繼續說,完全不在乎泰德的反應,「當然不要啦,像你這麼有原則的孩子剛剛才發現友誼的可貴和文學的樂趣,當然要和老朋友一起走了,對不對?決定一下吧,博比,現在就決定,你要知道,決定了就決定了,沒法反悔的!」
「如果碰上的是普通人也許辦不到,但這些傢伙不是一般人。你聽話好嗎?」
「我很不想讓你在這裏下車,」德羅伊說,「你爺爺到底在哪裡啊?」
「還不錯。」泰德說。
「把他帶走。」另外一個聲音以命令的語氣說。他們的聲音的確蠻像的,但博比很確定這個聲音就是和他通電話的聲音。
博比鬆開拳頭,伸出手握住莉莎隨時準備甩他耳光的手……雖然現在這姿態已經不太有說服力。莉莎起先還抗拒,但是博比終於還是安撫了她繃緊的手。他親吻她的手,抬頭看看媽媽憔悴的臉孔,然後再度親吻了她的手。他太了解她了,但他並不希望如此,他渴望能關閉內心的窗口,渴望自己能變得愚鈍一點,不再看透一切,因此不只可能去愛,而且也必須去愛。你知道得愈少,就愈可能相信。
「所以,既然你看到我們了,現在覺得如何呢?」下等人問,「想不想跟我們走,這樣就可以離老好人泰德近一點,也許隔周見一次面?和親愛的『老帖卡』討論文學?學著吃我們吃的東西、喝我們喝的東西?」可怕的手指又開始撫摸他,博比腦子裡的嗡嗡聲更大了,黑點愈來愈大,變得好像手指一樣——向他招手的手指。「我們都趁熱把它吃下去,」下等人喃喃地說,「也趁熱把它喝下去,熱熱的……甜甜的,熱熱的……而且甜甜的。」
他們環顧四周——博比也一樣——第五個傢伙走過來,也穿著「惡魔」外套和有皺摺的寬褲子,但腳上沒有穿尖頭靴,而是穿著休閑鞋。博比立刻認出來,他是泰德去街角撞球店下注時,在那裡玩邊界巡警遊戲的年輕人,難怪他看到魔鬼叉圖案時覺得很眼熟——那傢伙手上的刺青也是這個圖案。當時他把外套翻過來綁在腰上(他還告訴博比,在裏面不能穿幫服),但是他身上有相同的圖案。
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連計程車的尾燈都看不到,才慢慢朝街角撞球店的方向走去。他站在紀念品店布滿灰塵的櫥窗前看了許久,櫥窗的竹帘子已經拉起,但是櫥窗里展示的紀念品只有一個做成馬桶形狀的陶瓷煙灰缸,馬桶的座位上有個放煙的凹槽,水箱上寫著:「煙屁股請坐!」博比覺得這個設計還蠻俏皮的,但是櫥窗展示的內容實在乏善可陳。他原本希望會看到帶點色情意味的紀念品,尤其是現在已經天黑了。
「不過這個假期過得還不錯吧,泰德?」其中一個下等人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聲,彷彿聲帶上爬滿了蟲子——蟬或蟋蟀之類的蟲子。他可能是和博比通過電話的那個人,說泰德是他們的狗……但也許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都是這樣。如果你不想變成我們的狗,就別插手多管閑事,電話中的那個人說,但他還是跑來這裏了,而且現在……噢,現在……
「再會啦,瘋狂的朋友。」迪伊用西班牙文說,然後把外套衣領翻上來蓋住頸背,慢慢朝對街走去。
其中一個人一把抓起博比。博比大叫,這是他這輩子最恐怖的經驗,被媽媽甩到牆上的感覺和這次經驗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下等人碰觸他時,感覺就好像被長了手指的熱水瓶抓住一樣——只是他的感覺一直在改變。起先他覺得抓住他的東西是手指,然後又覺得是爪子;手指……爪子,手指……爪子,那種說不出的感覺嵌入他的肉里……那是傑克的棍子,他心裏瘋狂地想著,是兩面削尖的棍子。
博比很好奇:泰德是否已經回到那群破壞者中間了?回去搖著他的槳?

博比看得出她在撒謊。有人把信封從前門下面的門縫塞進來,裏面裝的不是支票,而是現金三百塊錢。三百塊錢,用來酬謝她幫他們找回最優秀的破壞者;三百塊贓錢。他們甚至比她還要小氣。
遊戲室叮叮噹噹的聲音還沒有完全停止,但已經慢了下來,酒吧的笑語聲則幾乎消失,撞球的碰撞聲也完全停息。博比環顧四周,又感覺到肚子里好像有條蛇蠢蠢欲動。
酒吧對面是一家已經結束營業的餐廳,窗外還掛著破破爛爛的遮篷。博比快速溜進遮篷下的陰影中,繼續往前走,每當聽到有人喊叫或是酒瓶打碎的聲音,就往裡面退縮。到了下個街角,他再度穿過馬路到斜對面,走到街角撞球店那邊。
他跪下來,黛娜原本正要把石頭扔向七號格子,現在停下來看著他。黛安娜用臟手捂住嘴巴咯咯笑著。博比不管她們,用雙手把粉筆畫的圖形抹得模糊一片,然後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粉筆灰。斯派塞店外只能容納三輛車的小停車場亮起了街燈,地上突然多出博比和雙胞胎姐妹拉長的身影。
「他想和你在一起,」有個難以言喻的聲音說,「我想我們會帶著他,泰德,他沒有超能力,不像破壞者那樣,但還是……所有的一切都要為國王服務,你也曉得。」那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手指又開始撫摸他的頸背。
「放一隻蛋在鞋子里,然後把它敲碎。現在就做。」
博比只認得德索托車,但他還是點點頭。
「讓我走吧,先生,」他可憐兮兮地說,「求求你不要帶我走。」
「或許吧。」沒錯,他覺得自己瘋了;他媽媽會說,瘋得好像茅房裡面的老鼠。
「讓他自己走。」卡姆說。抓著泰德的兩個下等人鬆開他的手臂,然後,卡姆的手指最後一次碰觸到博比的頸背,博比簡直快哭出來了。他想:如果他再這樣做,我簡直會瘋掉,我受不了了,我會開始尖叫,沒有辦法停下來。即使他們把我的腦袋轟掉,都沒辦法停止尖叫。「進去吧,小男孩,在我改變心意把你帶走之前,趕快進去。」
「不行!」泰德說,他的手緊緊抱住博比,「他留在這裏!」
那個人把博比往泰德那裡拉,此時泰德被其他人團團圍住。博比的雙腿根本沒有力氣走路,一路踉踉蹌蹌的。他原先還以為有辦法警告泰德,還以為他們兩人可以沿著那拉甘瑟大道一起逃走,甚至好像卡蘿爾那樣邊走邊跳?真是太好笑了,對不對?
「我說我拒絕了,你聽到了嗎?」
「夠了,」泰德說,「別再說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笨博比?」黛娜說,「那些圖案很漂亮。」
「所有的一切都為『光束』服務。」泰德用老師的口吻糾正他。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她問,聲音遲疑而哀傷,「你想要我怎麼樣,博比?」
「博比,」她以顫抖的聲音喃喃地說,看起來像個老海盜,但聲音卻好像參加電視遊戲節目猜價錢得到大獎一樣,「喔,博比,這麼多錢?你哪來這麼多錢?」
「你們不要找他麻煩,」迪伊說,「我認識他,他是我老弟。」
博比問迪伊他說了什麼。
車燈照亮了巷子。每回有燈光一閃,博比總是會往紙箱周圍張望一下,這次他幾乎不想這樣做——只想閉起眼睛想象農莊的生活——但還是強迫自己四處張望,結果看到一輛黃色計程車停在撞球店前面。
萊恩的車子是別克汽車:又大、又長、又新,俗氣但不低級。只不過是一輛汽車而已。他們兩人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舞曲樂聲中上路。萊恩一路上只開了一次口:「別想轉去聽搖滾,那種音樂我上班的時候已經聽膩了。」
三輛車的車門都打開,幾個人走出來,或乍看之下很像人的東西走出來。博比數著六個、八個,然後就不再數下去。他們都穿著芥末色的長外套——就是被稱做「防塵外衣」的那種外套——每九_九_藏_書個人翻領上都有一隻猩紅色的大眼睛。博比記起他的夢,他猜想紅眼睛應該是他們的身份標記,而戴著這種標記的東西是……什麼?警察嗎?不,是電影里那種民防團或武裝保安隊嗎?比較接近了,不過還是不對。他們是——
沒有人會這麼做,博比曉得。如果你膽敢嘗試,方向盤可能會變成一條蛇把你勒死;座位可能變成流沙坑,讓你陷進去悶死。
「你是什麼時候看到他們的?」博比問,「今天嗎?」
博比抬頭看著泰德。「是我媽媽,」他說,「是我媽媽告的密。」
「是嗎?我很懷疑。直到光束粉碎之前,黑塔一直矗立在那裡——我應該不需要提醒你這點。你值得為一個小男孩冒這樣的風險嗎?」
當莉莎聽到門廊響起博比的腳步聲時,她滿腦子只有對博比的愛,還有覺得鬆了一口氣,這些都是真實的感受。
「他們都成群結隊地出現,」菲略繼續說,「雖然天氣熱得簡直可以在人行道上把蛋煎熟,但他們每個人都還是穿著黃色長外套,所有人都穿著那些高級的白鞋子——雪白的鞋子,你知道我總是很注意別人腳上穿什麼,我很挑剔的——但我不覺得……不覺得……」他停頓一下,整一整思緒,然後用西班牙文對迪伊說了一些話。
博比在狂亂中想到在麥奎恩修長白皙的手中耍弄得一片模糊的紅紙牌:紙牌動起來了,紙牌慢下來了,紙牌停下來了。考驗的時刻到了。
他掙脫抓住他的那雙手,想要從那個人身邊繞過去。他只跨出一步,就被另外一個人抓住。「你想往哪兒跑?」那個人說,「想跑到哪兒去啊?」
「放開他,胡安。」
博比從「進來涼快一下」的布幅下走進去,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不需要吹冷氣,這是個炎熱的夜晚,他卻全身冰冷。
他說完后的短暫片刻間,大家全都一聲不吭,然後迪伊又沉重地彎下腰問博比:「在找你朋友的就是這些人嗎?」
「進撞球房,博比,叫萊恩開車帶你回家。告訴他,只要他帶你回家,我的朋友就會放過他。」
從博比躲藏的地方看不到葬儀社的鍾,因此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巷子另一頭正在上演夏日街頭鬧劇,人們相互叫囂,有時候大笑、有時候憤怒咆哮,有時候說英文,有時候出現十幾種不同的語言。還傳出劈里啪啦的爆裂聲,嚇得博比不敢亂動——起先他以為是槍聲——後來認出是鞭炮聲才鬆了一口氣。汽車疾駛而過,鉻鋼排氣管和消音器閃閃發亮。有一陣子街頭出現了打架的聲音,還有圍觀群眾吆喝著替打架的人加油打氣的聲音;過一會兒有個女人經過時,用醉醺醺又悲傷的聲音唱著歌,儘管聽不清她唱什麼,但歌聲很美。後來又響起警車的聲音,聲音愈來愈近,然後漸漸遠去,最後消失了。
「我不肯拿他們的錢!」她不停地說,「他們回電話給我、問我地址,說要寄支票給我,我說不用了,這是個錯誤,我很傷心又很沮喪。博比,我拒絕了,我說不要,我說我不要他們的錢。」
我沒事,博比在心裏回答……沒錯,他想到可以這樣做——別擔心,我沒事的。
「你看過那些傢伙,嗯?」
啤酒味比上次濃烈許多,也新鮮多了,而裝了遊戲機的房間乒乓作響,燈光閃爍。上次來的時候,只有迪伊在裏面打彈珠,現在至少有二十個人,每個人都在抽煙,也都穿著條紋T恤,戴著法蘭克·辛納屈的那種扁帽,而且都在遊戲機的玻璃罩上放了一瓶啤酒。
博比沒有搭腔,只是把冰冷顫抖的臉孔埋在泰德胸前。他現在滿心懊悔自己跑來——如果他早知道下等人的真面目的話,就會乖乖躲在家裡、躲在床底下——但是沒錯,泰德應該算是他的「帖卡」。他不明白什麼是宿命,他只是個小孩,但泰德是他的朋友。像我們這樣的人,博比悲傷地想,像我們這樣的人。
兩個穿黃外套的人抓住泰德的手臂。泰德看著站在博比背後的那個人,也就是用那可怕的、有如樹枝般的手指撫摸博比頸背的那個人。「他們不需要這樣做,卡姆,我會自己走。」
「你可以強迫我,我沒有笨到以為你辦不到……但是如果你讓他留下來,我會自動給你需要的東西,而且還會給你更多,超過你能……超過你的想象。」
但是,他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他有資格指著她的鼻子數落她嗎?他真的比她好到哪裡去嗎?博比聽到心底有個聲音傷感地問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家,即使那意味著泰德得一個人孤零零上路,沒有他陪伴。但博比已經回答了,他說他想回家。即使那意味著要回去面對可惡的媽媽?他想回家,博比已經這樣回答了。你現在比較了解她了,不是嗎?卡姆曾經問他,而博比再度回答:是啊。
計程車司機遲疑了一下。博比努力思索別的說辭來說服他,但是卻什麼也想不出來。然後計程車司機嘆了一口氣,按下里程錶開始上路。經過博比家的時候,博比注意看家裡有沒有燈光,沒有,還沒有。他往後一靠,慢慢把哈維切鎮拋在後面。
博比完全聽不懂泰德在說什麼,他也不在乎,只知道他們正在布里吉港的撞球店門外決定他的人生道路。他可以聽到下等人的外套窸窸窣窣的聲音、聞到他們的味道;由於泰德再度碰了他,他甚至可以更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眼睛後面又開始有那種恐怖的發癢感覺,而且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與他腦子裡的嗡嗡聲相呼應。眼前飄著無數黑點,他突然領悟這些黑點的意義了。在西馬克的書《太陽之環》中,只要緊跟著向上旋轉的漩渦,陀螺就會帶著你進入另外的世界。事實上,博比懷疑領路的其實是那些黑點,那些黑色斑點是活生生的生命……
也許是因為下等人可以阻斷他的心靈感應,也有可能是撞球店的那些人在阻撓;老吉和其他人。下等人把他們變成人形海綿,能夠把泰德平常感應到的警告訊號完全吸光。
德羅伊五十歲左右,但是驚訝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小很多。「你怎麼……」
「你最好照做,小鬼。」阿蓮娜在桌子後面說。博比看著她,心想,如果我年紀大一點,一定會給你什麼東西的,我一定會。阿蓮娜看到他的眼神,連忙把頭轉開,她臉紅了,覺得既害怕又困惑。
「他媽的,你在這裏幹嗎?」
「煎餅給我吃,煎很多餅。」他說,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好——餓。」
「但是泰德……他不要——」
他們全都笑起來,朝他步步進逼。博比可以聞到刺鼻的刮胡水和髮油的味道,也嗅出自己的恐懼。他聽不見他們心裏的聲音,但是他需要聽見嗎?他們很可能把他毒打一頓,然後搶走他的錢。如果只是如此,已經算幸運了……但是他可能沒有那麼幸運。
「讓這孩子自己決定吧。」下等人的頭目最後說。他的活樹枝手指又再次撫摸博比的頸背。「泰德,他這麼愛你,你是他的『帖卡』,對不對?是命中注定的好朋友,博比,這個老煙槍泰迪熊是你命中注定的好友,對不對?」
噢,對了。結果電影裏面的管制者其實是一群壞蛋,但是起先會以為他們是鬼怪之類的東西;博比認為眼前這些管制者真的是怪物。
博比抬頭,看到四個年輕人站在一個叫博德加的商店門口,他們都是媽媽口中的街頭混混。他猜他們是波多黎各人,都穿著皺巴巴的寬褲子和黑靴子,褲腳露出靴子的尖頭。他們還穿著藍色絲質外套,背後印著「DIABLOS」(惡魔)字樣,I畫成魔鬼叉的形狀;那個魔鬼叉圖案看起來很眼熟,但是博比沒有時間思索。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碰上了四個幫派分子。
「當然,」博比說,突然打了個寒戰,「我也不想。謝謝你送我回家。」
「現在還太早。我想他應該會在九點半到十點鐘之間來這裏。他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在這裏等他,因為有人在追捕他,他們穿著黃外套和白鞋子……還開了閃閃發亮的大車……其中有一輛是紫色的德索托車,而且——」
「沒錯,」博比說,「我得去警告他。」
迪伊開始走開,博比感覺自己的心糾結成一團。
「你想要什麼,孩子?」老吉用顫抖的聲音說。博比即將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老吉的腦子裡閃現的念頭好像巨大的招牌一般醒目。他的腦子現在和年輕時一樣清楚,冷酷、工於心計、不討人喜歡,但是相較於卡姆及他的管制者卻又顯得天真無邪,好像冰激凌一樣。
「該死的波多黎各人,」他說,「應該禁止他們來美國。難道我們自己的黑鬼還不夠多嗎?」
街角撞球店的對面是個停屍間——綠色雨篷上寫著「迪斯帕格尼葬儀社」,櫥窗里掛著一面鍾,鍾面外環圍著一圈清冷的藍色霓虹燈,下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時間如潮水,一去不復返。」時鐘指著八點二十分。他還來得及,而且時間還很充裕。撞球店過去一點有條巷子,在那裡等泰德應該蠻安全的,雖然他知道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靜靜等候,但他辦不到。如果他真夠聰明的話,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該來這裏。不過他不是充滿智慧的老貓頭鷹,只是個嚇壞了、急需幫助的孩子。他很懷疑是否能在撞球店得到任何幫助,不過也許他九九藏書錯了。
「哈!」計程車司機說,「我可不想在天黑之後載小孩去布里吉港,即使你真付得出車錢也不行。」
「住嘴!」泰德大喝一聲。
但是那個聲音不肯停止。「你學會了怎麼當個懦夫,博比……對不對?」
他們轉入艾許大道。別克車彷彿捂著嘴低語般滑行到步洛街。博比指著他家那棟房子。現在公寓中燈火通明,每一盞燈都大放光明。博比看看儀錶板上的鍾,快十一點了。
德索托車開始移動、咆哮,這些汽車都不是真的車子,胡安剛剛說過,是其他東西。
「好吧,」下等人說,「既然你這麼說,只要你的泰迪熊答應他會乖乖為我們工作,就不必像從前一樣用鏈子拴起來。」
博比幾乎想笑,他想起《獨行俠》每一集接近尾聲時都有人問:那個戴著面具的人是誰?
大男孩走到街角——他的哥兒們在對街等他——他轉過身來對著博比比著手槍的手勢,博比也笑著對他做了同樣的動作。
博比踉蹌地往撞球店走去,店門雖然大開卻看不到人。他走了一步,又轉過身來。三個下等人圍著泰德,但泰德徑自朝著血紅的德索托走去。
「不會太久了。」下等人說,然後大笑。他的笑聲把博比嚇得魂飛魄散。
博比用力掙脫,但第四個傢伙把他推回第二個傢伙那裡,第二個傢伙再度抓住他,這次可沒那麼客氣。博比覺得這情形好像被哈利和他的朋友包圍住一樣,只不過這次情況更糟糕。
博比用斯派塞的投幣式電話叫了計程車,在等計程車的時候,他撕掉了一張貼在外面布告欄上的布羅廷根寵物走失的海報,同時也拿走一張倒著貼的出售二手車的小廣告。他把海報和廣告揉成一團,丟進門邊的垃圾桶,甚至沒有回頭看看斯派塞老頭有沒有看到他這樣做;哈維切鎮西區的孩子全都聽說過斯派塞的壞脾氣。
博比轉過身開始往回走,一直走在陰影中。有兩次他聽到人聲,趕緊蹲在倉庫門口,盡量壓低身子不讓人家看見,直到他們走過去。把自己變小很容易;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如此渺小。
「你有沒有錢啊?」第三個傢伙說,「你知道,經過這裏的人都得留下買路錢。」
「泰德的賭注,」博比說,「這是他贏來的錢。」
然後博比聽到德羅伊暗自決定不要追問了,他把車子開走,留下博比獨自一人站在伍發公司前面。
博比轉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刻意避開霓虹燈投射的燈光,盡量走在陰影中。
這次他躲在巷子里。巷子一邊放著垃圾桶,另一邊是一堆紙箱,裏面放著有濃濃啤酒味的回收瓶。紙箱堆起來比博比還高半英尺,當他躲在紙箱後面時,從街上完全看不到他。在等待的時候,他感覺腳上有一團熱熱、毛毛的東西掃過,弄得他幾乎要尖叫起來。他動也不動,等到那團東西離開后,他低頭一望,一隻髒兮兮的貓回過頭來,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他蜷縮著身子側躺著,膝蓋屈起頂到胸前。雙腿大大地攤開、仰卧在床上睡覺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
「你到哪裡去了?你沒事吧?肚子餓不餓?」
「那些圖案代表霉運。」博比說,「你們為什麼還不回家?」其實他是明知故問,她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就像斯派塞櫥窗上的啤酒商標一樣醒目。
「即使他要孤零零地離開,沒有我在旁邊陪伴。」
這裡有一點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就好像他偶爾會做的噩夢一樣:他坐在教室里練習拼字、讀科學或在看故事書,突然之間每個人都開始笑他,這才發現他上學前忘了穿褲子,結果就光著屁股坐在那裡讓每個人看,包括女生和老師,每個人都看到了。
當別克汽車停在路邊時,萊恩才又開口。「他們是誰呀?那些無賴是什麼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來這裏,但是我必須找到我朋友泰德,我以為……以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好像鬆口后的氣球在房間里四處亂竄一樣。
博比掏出錢來,起先德羅伊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接過錢來,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這孩子載回斯派塞商店那兒,但是如果這孩子捏造了他爺爺的事,那麼他來這裏幹嗎呢?德羅伊心想。他的年紀太小了,不可能自己來這裏找樂子。
莫索後退幾步,皺著眉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另外一個人幫他點燃,然後迪伊就把博比拉遠一點。
「我不想要腳踏車了,」博比說,「我不想拿那筆錢買,也不想要你買給我。」
「那幾輛車不是真的車子。」胡安說。他瞥了迪伊一眼,看看他有沒有在笑。迪伊沒有笑,只對胡安點點頭,叫他繼續說。「是其他東西。」
起先,博比仍然照往常那樣呈大字形仰卧在床上,兩腿張開,腳跟伸到床墊的角落,但是他不再覺得這樣躺很舒服,現在覺得這樣會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得太厲害,萬一有什麼專捉小男孩的怪物突然從衣櫥里竄出,會用爪子一把扯開他的肚皮。他翻過身來側躺,想著泰德現在究竟在何方。他伸出手想要感覺泰德的存在,卻什麼都沒抓住,就好像稍早時在垃圾甘瑟街一樣。博比希望能哭叫著泰德的名字,但是他不能,現在還不能。
他心想,有一座塔把所有的一切牢牢控制住,有很多光束保護著這座塔。還有紅國王,破壞者努力想摧毀光束……不是因為他們想這麼做,而是國王要他們這麼做。
「對什麼?」
「他們長什麼樣子?我看過他們的車子,但是從來沒有看過他們。」
「你算老幾,居然敢在這裏發號施令?」下等人的頭目說,「泰德,在獲得自由的短短日子里,你居然變得這麼驕傲!不過,你很快就會回以前的老房間去,和其他人在一起了。如果我說要帶這小孩走,這小孩就得走。」
理平頭的混混快步走過來。迪伊用英文和他說話,胡安回答,然後迪伊又簡短說了幾個字,手指著博比。胡安半蹲著對博比說。
「你真是個瘋狂的小男孩,小瘋子!」
「如果你帶他走,就得費點力氣才能從我這裏拿到你想要的東西。」泰德說,聲音沉靜但堅定。博比緊緊抱著他,把眼睛閉上。他不想看到那些下等人,最恐怖的就是當他們碰你的時候,就好像被泰德碰觸的時候一樣:打開一扇窗口。但是誰會想從這樣的窗口往裡面看呀?誰會想看到這些長得高大、紅嘴唇、剪刀形的怪物原形畢露?誰會想看到紅眼睛的主人呢?
他開著別克車遠去。博比看著他轉到對街車道,然後經過卡蘿爾家往上坡駛去。車子轉個彎不見以後,博比抬頭望著星星——繁星點點,在夜空中發出無數亮光。
就這樣。他曾經看透她的心靈,那裡幾乎沒有任何關於蘭達爾的記憶,只有一個盒子,上面寫著蘭達爾的名字……名字和模糊的影像,模糊得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她把曾經傷害過她的所有事情都密封在這個盒子里,既不記得蘭達爾有多麼喜歡史黛芙的歌,也不記得(或許她從來不曉得)蘭達爾是個會把襯衫脫下來送人的好心人。她的盒子里根本沒有空間放這些東西,博比覺得她居然會需要像這樣的盒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完全無能為力,他只是個小孩,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能力範圍。博比明白這點,但也明白不能連試都不試,就這樣讓泰德毫無預警地衝進撞球店。這件事無關英雄氣概,只是沒有辦法連試都不試就走開。都怪媽媽讓他陷入這樣的困境;他的親生母親。
她遲疑了。他感覺得到她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可怕的黑暗,裏面只充滿了畏懼。她怕自己的兒子,害怕他可能會傷害她。不是今天,不——不是揮著小男孩那對髒兮兮的拳頭。但是小男孩終究會長大。
泰德!博比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只發出微弱的低語聲。他為什麼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博比心想,為什麼他竟然不曉得。
「我沒辦法,」博比說,「我必須找到昨天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傢伙,他叫泰德,年紀很大了,長得又瘦又高。他走路的時候有一點駝背,好像卡洛夫——你知道,就是演恐怖片的那個傢伙?」
萊恩的臉拉得更長了。「你在開玩笑嗎?」
博比環顧四周,這裏看不到店面,都是倉庫,好像一張張抹掉五官的巨大臉孔一樣。他聞到魚腥味、木屑味以及可能是腌肉的淡淡香氣。
「沒關係,」博比說著鑽進後座。現在,除非計程車司機在行李箱藏了棍子,否則休想把他丟出車外。「我爺爺會在那邊接我。」但不是在街角撞球場,博比已經在心裏暗自做了決定,他不會讓計程車直接停在店門口,因為可能有人在那邊守候。「到那拉甘瑟大道的伍發制面公司。」街角撞球場也在那拉甘瑟大道上。他本來不記得那條街的街名,不過打電話叫到計程車之後,很容易就在黃頁分類電話簿中找到了街名。
「他看起來像娘娘腔的住宅區小孩,」剛剛叫博比小鬼的那個人說,「我要教他一點禮貌。」
「好吧,」博比九-九-藏-書說,「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會走開。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會看到我,」他停頓一下,「或看到他們。」
老吉已經從擦鞋座位走下來,皺巴巴的麻布外套夾到腳踏板,往前一走就扯破了,但是他完全無視於絲質內襯好像玩具降落傘一樣在膝邊飄蕩,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抓住他,」老吉顫抖著聲音說,「抓住那個小孩。」
「很好,媽媽,」他說,「很好,把我放下來吧。」
在計程車對面有一輛很大的奧斯莫比爾汽車停在葬儀社門口,車身與阿蓮娜的褲子一樣是大紅色。博比很確定,這輛車原本沒有停在那裡,車子形狀還沒有完全固定下來;瞧著這輛車的時候不止眼睛想落淚,心裏也在流淚。
他直截了當地回答她的問題。「是啊,我很餓,但我沒事。我去布里吉港,得到這些。」
老天爺,如果你在的話,拜託幫幫忙,讓我勇敢一點……多給我一點運氣。博比打開門走進去。
「你是破壞者,泰德,你天生就是個破壞者,如果我們叫你去破壞,你就得去破壞。」
「拜託!」迪伊說,「我才剛起床兩個小時,而且起來以後,大半時間都待在浴室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準備上街。我想應該是前天看到他們走出街角撞球店,有兩個人。那個地方近來變得很奇怪。」他想了一下,然後喊著,「嘿,胡安,過來一下。」
他在台階下停了下來,聆聽科隆尼街傳來鮑澤的吠聲,但聽不到任何聲音;鮑澤已經睡著了,真是奇迹。博比微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媽媽一定是聽到他踏上第二級台階的聲音——還挺大聲的——因為她嘴裏叫著他的名字,然後就傳來她跑步的聲音。門開時,博比已經站在門廊上,莉莎跑出來,身上還穿著回家時的那套衣服,一頭亂髮披散在臉上。
「但是我得去街角撞球店。」博比說。
「我會回去,」泰德回答,「但是讓這孩子留在這裏。」
迪伊一把抓著他,用力一推,直到他頂到當鋪的門,因為迪伊力道太猛,有那麼一剎那,博比以為迪伊決定效法那些街頭混混對他動手了。當鋪里的老先生把眼鏡推到禿頭上環顧四周,有一點懊惱,然後又繼續看報紙。
莉莎眨眨眼睛,彷彿某塊瘀青突然讓她感到刺痛。然後她把錢掃成一堆,把鈔票分類擺好。「我要替你買一輛腳踏車。」她說,她的手指彷彿經驗老到的撲克牌賭徒似的快速移動著。沒有人贏得了那手牌,博比心想,從來沒有人贏過那手牌。「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買腳踏車,只要西方車行一開門,我們就——」
「媽咪和爹地又吵架了,媽咪說爹地在外面交了女朋友。」黛安娜說,然後大笑,妹妹也跟著笑起來,但是姐妹倆的眼裡滿是恐懼,讓博比想到《蠅王》中的小頑皮。
他把手伸進褲袋裡,掏出剩下的腳踏車基金。他的一元美鈔及零錢和一大堆十塊、二十塊、五十塊錢的鈔票混在一起。他媽媽看著這些錢如雨滴般灑落在沙發旁的茶几上,她還完好的那隻眼睛瞪得愈來愈大,博比開始害怕那隻眼睛會從眼眶裡掉出來;另一隻眼睛仍然歪斜地陷在烏青腫脹的肉塊中。她的樣子就好像一個憔悴的老海盜,心滿意足地看著剛掠奪來的金銀財寶,博比原本不想看到這個畫面……從那天晚上到他媽媽過世的那個晚上,十五年間這個畫面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然而另一方面,現在的新博比較不可喜的一面卻頗高興看到媽媽的這個表情——這時候的莉莎看起來蒼老、醜陋而滑稽,愚不可及卻又貪得無厭。這就是我的媽媽,博比內心響起杜蘭德的歌聲,這就是我媽。我們兩個人都拋棄了他,但是我得到的報酬比你多,媽,對不對?耶!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呀?」
泰德轉身面對德索托車,一手遮住眼睛,擋住刺眼的燈光。又有車燈掃過街頭,這回是一輛凱迪拉克從倉庫區開過來,這輛綠色凱迪拉克車的車身至少有一英里長,它的鰭彷彿在齜牙咧嘴,而車身移動時有如肺葉一般。凱迪拉克砰然壓過博比身後的路緣,在離他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住,博比可以聽到低沉的喘息聲,他明白那是凱迪拉克的馬達在呼吸。
博比看夠了,這裏根本找不到任何幫手,於是衝到門口把門打開。他可以感覺到後面的人群已經開始移動,但動作很慢。太慢了。
「準備回去了嗎?」其中一個下等人問泰德。他朝著泰德彎下身子,黃外套上有皺褶的地方沙沙作響,衣領上的紅眼睛瞪著他。「準備回去履行責任了嗎?」
而且他們都很餓。
「是啊!」他大叫,仍然把臉埋在泰德胸前。「對、對、對!我是孩子,膽小懦弱的孩子!我不在乎!只要讓我回家就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尖叫起來。「我要找媽媽!」那是當小頑皮終於看到從水裡、從空中跑出來的野獸時害怕的叫聲。
「你不應該這樣苛求自己。」但是泰德的表情很沉重,彷彿他很清楚,從今晚開始,博比將受盡良心的苛責。
「我懷疑如果你破壞了紅國王原本的計劃,他還會感謝你送他這毫無意義的漂亮東西,」泰德說,「還有槍手——」
「我想那些車子是活的。」博比說。
「你沒辦法讓我恨他……但也沒辦法讓我變成他。」他右手握拳放在頭旁邊,「我不會變成他的鬼魂。你要的話,儘管對自己撒謊好了,說他欠了很多錢、保險單過期,還有多麼好賭,但是不要對我說這些謊話。不要再說了。」
計程車司機開始倒車出去,然後又停下來。「你要去垃圾甘瑟街?天哪,那一區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都不適合。」
「小鬼,走開!」萊恩說。他的臉蒼白得彷彿乳酪,一張白臉松垮垮地掛在他的頭殼上,就好像肥肉鬆垮垮地掛在他姐姐的手臂上。他背後的彈子球桌一閃一閃的,卻無人問津,遊戲機上的酷貓早已成為街角撞球店的一景,如今則像孩子般跟在萊恩後面。在他右邊是撞球檯和打撞球的人,許多人手裡都抓著撞球杆,彷彿抓著棍棒一樣。老吉站在香煙販賣機的旁邊。他手裡沒有撞球杆,而是拿著一把小手槍。博比不覺得害怕,在領教了卡姆和他穿黃外套的朋友之後,並不覺得還有任何事情能嚇到他。至少暫時而言,他已經被嚇夠了。
「他不會買酒給醉鬼喝,」博比說,「你知道嗎?」
她兩手裝滿錢怔住了,博比感覺到她的怒氣一觸即發,即將大發雷霆。「不必了,謝謝你的好意,是不是?我真是笨透了,才會指望你感激我。你簡直和你那該死的老子一模一樣!」她把手抽回來,張開手指,不同的是這一回博比事先知道,不會再措手不及地受到突襲。
博比想要看穿他的心靈,但只看到模糊的影像。他的超能力正在消退,就好像葛伯太太帶他去賽溫岩玩的那天一樣;他們離開麥奎恩的攤位沒有多久,他的超能力就消失了。這次持續了比較長的時間,但是現在正逐漸消退。
「別自吹自擂了……你也太高估自己對國王的重要性。」
德羅伊把計程車停在路邊,里程錶上顯示車資是八毛錢,再加上五毛錢小費,博比的腳踏車基金就會出現很大的缺口,但是他不在乎。他永遠不會像媽媽那樣把錢看得那麼重。只要能在下等人逮到泰德之前及時警告他,那麼即使下半輩子都得走路上學也甘願。
迪伊的描述讓博比想起了薩利,他記起薩利曾經說他在聯合公園外面看到幾個奇怪的人,當博比問他究竟是哪裡奇怪時,薩利表示他也說不上來。博比曉得,當時薩利看到的就是下等人,甚至早在那時候,他們就已經四處偵查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泰德似乎一點也不害怕,他站在下等人中間,唯一形諸於色的情緒是為博比擔心的表情。抓住博比的那個東西一會兒像手,一會兒像是脈搏還在跳動的噁心橡皮手指,一會兒又像是爪子,突然間手鬆開了。博比搖晃了一下。其中一個怪物發出高亢的號叫聲,從背後推了博比一把,博比往前飛了出去,泰德接住他。
他們是管制者,就好像我和薩利去年在帝國戲院看的那部電影,由培恩和史迪爾主演的那部。
「不要對我舉起拳頭,博比,絕對不要對我舉起拳頭。」
「泰德……」這次他稍微大聲一點……泰德聽到了。他轉過身來,睜大眼睛看著博比,然後德索托車壓過他身後的馬路,閃爍的車頭燈照著泰德,使得他的影子愈來愈膨脹,就好像那次在斯派塞的停車場上,街燈照著博比和席格比雙胞胎,讓他們的影子愈拉愈長一樣。
「噓!」博比低聲叫著,然後踢踢它。那隻貓齜牙咧嘴地嘶叫一聲,昂首闊步、慢條斯理地在巷子的垃圾堆和玻璃碎片間走來走去,它高高翹起尾巴,彷彿表示不屑。隔著磚牆悶聲傳來撞球店點唱機的音樂,正在播放「米奇與西爾維婭」二重唱的歌《愛情很奇怪》;愛的確是奇怪的東西,會讓人坐立不安的麻煩東西。
博比沒有打瞌睡,而是做起白日夢來。他和泰德一起住在農莊里,可能是佛羅里達的農莊。他們每天花很多時間工作,但是以老年人而言,泰德算是很能做苦工的,尤其是他現在戒了煙,呼吸比較正常了。博比上學時用的是另外一個https://read•99csw•com名字——拉爾夫·蘇利文。晚上他坐在前廊上吃泰德煮的晚餐,喝冰紅茶,讀報給泰德聽。晚上就寢后,他們都睡得很熟、很安詳,不會受到噩夢干擾。星期五一起去雜貨店購物時,博比會看看公布欄有沒有寵物走失的海報或出售二手車卡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張貼告示。下等人已經聞不到泰德的氣味了,而泰德不再是任何人的狗,他們安全地住在自己的農莊里,不是父子,不是祖孫,只是朋友。
「我辦不到,」博比說,然後好奇地問,「你辦得到嗎?」
「不管你怎麼想,這件事不能怪她,」泰德說,「都怪我在這裏待太久了。」
像我們一樣的人,博比昏昏沉沉地想著。現在他的身體靠著磚牆,頭慢慢滑下去,直到臉頰碰到前胸。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什麼像我們這樣的人找不到容身之處呢?
「對不起,泰德。我很想和你一起走,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走,但是我沒辦法,真對不起。」
里程錶上方寫著計程車司機的名字——德羅伊,在駛向布里吉港的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很傷心,因為今天不得不帶彼特去獸醫那裡。彼特已經十四歲了,這年紀對牧羊犬而言已經很大了。彼特一直是德羅伊唯一的朋友。吃吧,孩子,盡量吃,我請客,德羅伊每天喂彼特的時候都這麼說,每天晚上都重複同樣的話。德羅伊已經離婚了,他有時候會去哈特福德市看脫衣舞表演;博比可以看到脫衣舞娘鬼魅般的影像,她們大多披著羽毛、戴著長長的白手套。彼特的影像則比較清晰。德羅伊從獸醫那兒回來的路上還沒事,但回到家一看到彼特的空碟子,就忍不住哭起來。
他們經過艾許帝國戲院,博比看到售票亭左邊豎立著用厚紙板割成真人大小的碧姬·芭杜肖像。他漠然看著廣告牌,他現在已經太老了,早過了喜歡碧姬·芭杜的年齡了。
博比轉頭看著她的弟弟。「你想要那些傢伙回來這裏嗎?」
「好,」博比說,「但是——」
「你現在可能比較了解你那可惡的媽媽了,對不對?」
「下等人,」他告訴萊恩,「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胡安的眼睛一亮。「是啊!好像活的一樣!而且那些人——」
他舉起另外一隻拳頭作為響應。「來呀,你要打我嗎?我會打回去,你會挨更多打,只不過這次是你自找的。來呀!」
席格比家的雙胞胎又在街邊玩耍,她們現在把跳繩放在一邊,玩起跳房子來了。博比走到她們身邊觀察那些圖形——在跳房子格子旁邊畫的圖形:
她們互望一眼,博比知道自己把她們嚇壞了,但他不在乎。看著兩姐妹抓起跳繩往上坡跑去,五分鐘后,他叫的計程車駛進停車場,車頭燈照著碎石子路。
博比環顧四周,下等人肩並肩地把他們圍起來,被他們的黃外套一擋,博比完全看不到街上的景象,只聞到汗臭和腐肉的味道。他們的皮膚很黑,眼睛深邃,嘴唇艷紅(彷彿剛吃過櫻桃一樣)……但他們並非就是外表的那個樣子,例如,他們的臉孔不會一直停留在臉上,因為臉頰和下巴彷彿一直拚命往外延伸,想要超出臉部線條之外(博比只知道如此描述他見到的情形)。在他們的黑皮膚之下是和尖頭鞋一樣雪白的皮膚。但是他們的嘴唇還是紅色的,博比心想,他們的嘴唇總是紅色的,就好像他們的眼睛總是黑色的,那根本不是眼睛,而是兩個洞。他們很高,又高又瘦,腦子裡沒有和我們同樣的思想,心裏也沒有和我們同樣的感覺。
「喔,他很快就到了。」博比說,努力裝出輕快的語調。當你後面沒有退路可走時,就會發揮驚人的潛力。
胡安試圖描述卻又說不清楚,至少沒法用英文表達。他說了一串西班牙文,迪伊斷斷續續翻譯了一部分;但他後來直接和胡安對話的時間愈來愈多,博比被晾在一邊。另外幾個街頭混混都靠攏過來,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博比現在看得出來他們其實都還是大男孩。博比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認為他們全都很害怕。他們已經算狠角色了——在這裏,你得夠狠才混得下去——但儘管如此,下等人還是把他們嚇壞了。博比最後得到一個清晰的圖像:有個昂首闊步的高大男子身上披著芥末色長大衣,就好像電影《OK鎮大決鬥》、《豪勇七蛟龍》裏面的角色一樣。
「我剛剛才從那裡出來,」迪伊說,「我沒有看到那裡有什麼人長得像卡洛夫。」
街角的男孩
「小鬼……」第四個傢伙幾乎像在唱歌似的,他舉起一隻手揪著博比的短髮用力一拉,博比的眼淚簡直奪眶而出。「小鬼,你有多少錢啊?只要留下一點買路錢,就放你走。如果你什麼都不付,就等著一頓好打吧!」
博比的腎上腺素洶湧而出,腦子裡的燈立刻全亮了起來。他在紙箱堆旁東躲西藏,把最上面兩個紙箱碰掉了。接著又一腳踢到空垃圾桶,垃圾桶整個撞到牆上。他還幾乎踩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又是那隻貓。博比一腳把貓踢開,跑出巷子。他往撞球店走去時,不知踩到什麼黏黏的東西而滑了一下,他單膝跪地。看到葬儀社的鍾在冷冷的藍環中指著九點四十五分。計程車停在撞球店門前,泰德站在「進來涼快一下」的橫幅下付錢給計程車司機,他彎著腰對敞開的車窗付錢給計程車司機的樣子,比以往更像卡洛夫。
「對。」博比說,然後就哭了起來。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博比點點頭。
他有個瘋狂的想法:也許迪伊會自願和他一起去撞球店,然後他的同夥也一起來。他們會一起打著響指、走在街上,就好像《西區故事》中的「噴射機幫」一樣。他們現在變成他的朋友了,這夥人雖然是幫派分子,卻有副好心腸。
當莉莎開始把水槽中的水放掉,博比也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好時,科隆尼街上開始傳來鮑澤的叫聲:汪汪汪地對著仍是漆黑一片的嶄新一天狂吠。博比和媽媽四目相接,笑了起來,在那剎那間,心領神會的感覺其實還挺不錯的。
計程車駛過運河橋,然後他們就到了「那邊」。公寓房子里傳出喧鬧的西班牙音樂,太平梯好像閃電一樣成之字形分佈在牆邊。頭髮往後梳的油頭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街角,女孩子則站在另一端的街角說說笑笑。計程車在紅燈前停下來時,有個古銅膚色的男人弔兒郎當地晃過來,他的屁股好像油一樣滑溜溜地在松垮垮的長褲中滾動,腰間露出雪白內褲的鬆緊帶褲頭,手裡拿著一塊髒兮兮的抹布,他問司機需不需要把擋風玻璃擦乾淨,德羅伊魯莽地搖搖頭,綠燈一亮便立刻開著車子往前沖。
她將他一把抱起,不停轉圈圈,好像在跳舞一樣,她的淚水潤濕了他一邊的臉頰。
她抱著他進屋子裡。他現在差不多有四十五公斤重,她根本抱不動,但還是抱著他進門。當她繼續喋喋不休時,博比明白至少不會有警察來盤問了,因為她沒有打電話給警察。她大半時候只是坐在那裡撥弄著皺巴巴的裙子,祈禱他會平安回家。她愛他。這件事撩動著他的心,好像困在穀倉中的小鳥猛然拍翅一樣;她愛他,雖然不會有太大用處……但還是有一點用,即使是個陷阱,還是有一點用。
我失敗了,博比心想,我沒能通過考驗。
又到那邊去
「不過他和他的朋友已經抵達終極世界的邊境。」泰德說,現在換他陷入沉思,「如果我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而不是逼迫你接受,或許我還可以加快腳步,縮短五十年以上的時間。就像你說的,我就是破壞者,像我們這樣的人並不多,每一個人你都需要,尤其需要我,因為我是最厲害的一個。」
「第一個要求是,」博比說,「我需要有人載我回家。」然後——他對著老吉說,而不是對著萊恩——他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他們並沒有全盯著他看,但大多數的目光的確投注在他身上;老吉瞪著他的目光彷彿要把紙燒出洞來。雖然博比心裏的窗口現在幾乎關起來了,他仍然感覺到這裡有很多人原本就在等著他。他懷疑他們是否曉得,即使曉得,大概也不知道原因。他們有點像是睡著了,好像米德維奇村的村民一樣。下等人來到這裏了,下等人已經——
「我希望你至少和女人睡過了,」另外一個人說,「因為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知道自己的褲子破了,膝蓋也皮破血流,可以聽到樓上某戶人家窗口傳來小理查德的鬼叫聲,看到葬儀社的時鐘周圍那一圈藍光,好像閃光燈一閃後印在視網膜上的影像,但這一切看起來都十分不真實。垃圾甘瑟大道突然變得好像畫壞的布景,在它之後是意料之外的真實世界,一片黑暗的真實世界。
「我爺爺叫我絕對不要像有些人那麼小氣,」博比一面下車一面說,「也許你應該另外再養一條狗,養一條小狗。」
「槍手,呸!」
「博比!」她大叫,「博比,喔,博比!感謝老天爺!感謝老天爺!」
「媽咪叫我們待在外面。」黛娜告訴他。
「他們走了,」博比說,「下等人已經離開了。」
她煎了很多餅,足夠他們兩個人飽餐一頓。然後兩人就九-九-藏-書在午夜時分,在廚房餐桌上面對面吃早餐。雖然快午夜一點鐘了,博比仍然堅持幫媽媽洗碗。有什麼關係呢?他問她,反正明天又不必上學,他想多晚睡都沒關係。
「我說我不要錢,我們不需要這筆錢,他們可以自己留著。我說……我告訴他……」
「我答應你。」泰德把博比鬆開,博比仍然保持原來的位置,緊緊抓住泰德,把臉貼在泰德胸前,直到泰德輕輕把他推開。
對街傳來一聲濁重、牢騷般的咕噥聲,博比往對街望去,看到奧斯莫比爾車的一個輪胎變成了灰黑色觸鬚,伸出來捲起一張香煙包裝紙,然後縮了回去,不一會兒又變回輪胎,但香煙包裝紙露在外面,好像被輪胎吞噬掉一半似的。
博比轉過身來,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同時也震驚于聽到女人嘴裏吐出髒話;是阿蓮娜,通往客廳的那道門還在她身後來回搖晃。今晚她穿了白色絲質上衣,露出乳白渾圓的美麗肩膀,也露出一點豐|滿的胸部,下半身則穿著松垮垮的紅色長褲,博比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褲子。昨天阿蓮娜很和氣,一直對他微笑……事實上,她幾乎是在嘲笑他,只不過她的語氣讓博比一點也不介意。但今天晚上,她好像嚇壞了。
德羅伊終於接過那張皺巴巴的鈔票和三枚一毛錢的硬幣。他說:「你真的給太多了。」
他繼續往前走,經過了布里吉港印刷店、修鞋店和販賣各式卡片的商店。前面又是一間酒吧,更多年輕人聚集在街角,還有凱迪拉克樂團的歌聲。博比低著頭、弓著背,手插在褲袋裡,快步穿過馬路。
現在有更多隻手伸出來按住博比,其中有個好像活樹枝般的東西撫摸著他的頸背。他耳中又響起了嗡嗡聲,這是一種警告,也表示他不舒服,腦子裡充滿了好像蜜蜂般的嗡嗡聲。在瘋狂的嗡嗡聲中,他先聽到鍾很快地敲了一下,然後接連很多聲;在可怕的黑夜、炙熱的狂風中,一個鐘聲響個不停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大概曉得下等人從何而來了,他們來自距離康涅狄格州和他媽媽幾兆英里之外的異地。在不知名的星系下村莊燃燒著,村民尖叫著,而頸背被他們撫摸的感覺……那可怕的感覺……
「我不想要腳踏車了,」他說,「好嗎?不要腳踏車。」
「嘿,迪伊,」扯著博比頭髮的人說,「我們想從這小鬼身上榨點錢出來,要他留下買路錢。」
「穿著黃色長外套的頭目,」迪伊氣喘吁吁地說,「我看過那些傢伙,其他人也看過。你不會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的,那些人有毛病,看起來很不對勁。和他們比起來,整天在酒吧里鬼混的小太保簡直像乖寶寶。」
博比衝進茫茫夜色中。
「不客氣,不過從現在開始離我遠一點,這輩子都不要來找我。」
「他可不需要你來教訓,」迪伊說,「你希望我給你一點教訓嗎,莫索?」
「嘿,小鬼!」那個人說——臉上雖然掛著笑容,語調卻不友善。他一把抓住博比的肩膀,「你以為你要到哪裡去?」
「啊,即使這表示你得回去媽媽身邊?」
「你在這裏做什麼呀,朋友?」他問,刺青的手抓住博比肩膀。「你真是笨,居然會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裏,而且還晚上來。」
「我知道卡洛夫是誰,但不認識什麼他媽的泰德,」迪伊說,「從來沒有見過他,老天,你應該趕快離開這裏。」
「蘭迪,出去,」阿蓮娜低聲說,她在沮喪中把博比叫成他爸爸了,「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試圖感應到泰德的訊息,但卻毫無所獲,不過他並沒有真的感到訝異。如果他是泰德,一定會躲進圖書館里,因為可以在裏面到處晃來晃去而不引人注意。也許等到圖書館關門后,他會去吃一點東西,在餐廳里打發掉一些時間,最後才搭計程車來這裏收錢。博比不認為泰德現在已經到附近了,但還是注意聽,由於他聽得太專心了,幾乎撞到一個人。
他喃喃地說:「媽媽,我恨你。」他仍然覺得很冷,卻全身直冒汗,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濕答答的。「我不在乎拜德曼和另外兩個傢伙對你做了什麼,你是混蛋,我恨你!」
晚上的那拉甘瑟街看起來很不一樣——恐怖氣氛濃了一點,也多了一絲荒誕的意味。鎖店……兌換現金服務……酒吧里傳出陣陣笑聲和點唱機的音樂,還有男人手裡的啤酒瓶碰撞聲……羅德槍店……再過去一點,在紀念品店旁邊,沒錯,就是伍發制面公司。從這裏再走過四個路口就是街角撞球店了。現在才八點鐘,博比的時間還很充裕。
「我爺爺會在那裡等我,」博比重複一遍,「他叫我付你五毛錢小費。」
當然,事與願違。結果莫索慢慢晃回原先博比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也跟著走開。胡安待得稍微久一點,他對博比說:「你要是碰到那些武士,就必死無疑。」現在只剩下迪伊還留著,他說:「他說得對,你應該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朋友,讓你朋友自己照顧自己吧。」
對不起,他心想,開始沿著人行道走到門廊,想起以前和泰德一起坐在那兒、為他讀報的情景。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是沒辦法。到頭來終究還是沒辦法。
泰德!博比仍然只是沙啞的低語,似乎根本站不起來,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站起來。他全身籠罩在極度恐懼中,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一樣昏昏沉沉的,也像拉肚子一樣軟弱無力。在威廉·佩恩餐廳外面與血紅色德索托車擦肩而過的經驗已經夠恐怖了,但看著車子迎面而來、被它的車頭燈照個正著要恐怖千倍,不,恐怖百萬倍。
計程車駛過威廉·佩恩餐廳。明亮的燈光從窗口流瀉而出,街上的汽車川流不息,但是博比沒有看到瘋狂的德索托汽車,也沒有看到像怪物偽裝的車子。
博比害怕地啜泣,把臉緊貼著泰德的衣服,他可以聞到那令人安心的煙味和刮胡水的香味,但是味道還沒有強烈到足以蓋住怪物發出的惡臭——腐肉和垃圾的臭味——還有車子飄出的刺鼻酒味,聞起來好像燃燒威士忌的味道。
「對,」博比第三度回答,但這次他幾乎呻|吟著說,「我猜我現在比較了解了。」
「我現在不想當你的哥兒們了。」
「我看到四個人從理髮店出來,就是可以在後面賭馬的那家理髮店。」一個好像名叫菲略的人說。「那就是他們做的事,那四個傢伙的工作就是到不同的地方問一堆問題,他們總是把大車停在路邊,沒有熄火。在這裏,你會覺得這是很瘋狂的行徑,居然車子不熄火就留在路邊,但是有誰會偷這些該死東西的車子呢?」
「我要這個孩子,」下等人的頭目說,但是他的聲音有點遲疑,似乎在思索,「我想把他獻給國王。」
「即使這樣一來,你的『帖卡』只好沒有你的陪伴而孤零零地上路?」他的聲音里有笑意,不過博比幾乎可以嗅出表面輕快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輕蔑,不禁打顫。博比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們很可能會放他走了;另一方面又覺得羞愧不已,因為他知道自己剛剛在跪地求饒,因為害怕而打退堂鼓。所有他喜歡的小說和電影裏面的好人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是電影和小說里的好人都不需要面對像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或恐怖的黑點。而且,博比在撞球店外面看到的還不是最可怕的東西。萬一還會看到其他東西呢?萬一黑點把他拖進另外一個世界里,他在那裡會看到穿黃外套的人的廬山真面目嗎?萬一他看到了隱藏在他們現在面貌下的真實面目呢?
「對。」
街上閃爍著更多車燈,泰德直起身子,計程車調轉車頭開走,這時紫色的德索托車突然在轉角出現,計程車急忙駛到一旁避開它。街燈下,德索托車好像點綴著鉻鋼和玻璃的巨大血塊,行駛中的車頭燈彷彿水中的燈光般一閃一閃的……然後,車頭燈又眨了一下,這根本不是車頭燈,而是一雙眼睛。
「泰德!」
「那麼她就是笨蛋,你爸爸也是。快回去!」
「他不再需要這筆錢了。」
萊恩的桌子周圍也比上一次明亮多了,因為現在酒吧里燈火通明、座無虛席,遊戲室也一樣。星期三的時候,撞球場大部分區域都十分陰暗,現在卻像手術室一樣明亮。每張撞球檯都有人弓著身子在打撞球或繞著桌子移動,在香煙繚繞中擊球,牆邊的椅子上也都坐滿人。博比可以看到老吉把腳放在擦鞋架上。還有——
博比呻|吟著,再度把頭埋在泰德胸前。
「有幾個坐在紫色的德索托車裡?幾個坐克萊斯勒汽車?還有幾個人坐一九九八年的奧茲莫比爾車?」
「趁天還沒全黑,趕快回家吧。」他說。
「他說他們的鞋子沒有碰到地,」胡安回答,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沒有流露出不屑或不相信的神情,「他說路邊停著一輛大紅色的克萊斯勒汽車,當他們走回車上的時候,他們那他媽的鞋子根本沒有碰到地面。」胡安在嘴巴前交叉起兩根手指,吐一吐口水,然後畫了十字。
「對不起,」他啞著嗓子說,「真的,我……真對不起。」
外面,在黑夜中彷彿夢境一般,傳來了小鎮廣場的鐘聲:只有當的一聲。博比看看桌上大笨鍾的指針正指著一點鐘。很好。
「你又知道什麼呢?」博比問,「你說了太多關於他的謊話,你根本不記得真相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