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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五章 新職業(1788)

第二部分

第五章 新職業(1788)

「是的,不過沒什麼意義。我把它拒絕了。」
「有個這種類型的媽媽倒也不錯。跟我媽媽非常相似。」
「你也讓我噁心,你這個死鬼。如果法律行不通,你的才華一定要有某種渠道得到展示。在靈堂里發牢騷,對於你才合適呢。在墳墓上跳舞一向是有需求的。」
於是就有了眼下名不副實的「勤奮」號馬車在馬路上,咣當咣當地奔向吉斯了。馬路被一月份的雨水沖得坑坑窪窪的。臨近家門的時候,卡米爾才想起了妹妹恩瑞艾特,想起她早已不在人世。有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星期過去了,他們沒有見到恩瑞艾特。只有他母親蒼白的臉,還有進進出出的那位醫生。他早就離家上學去了,去卡特-崗布萊希斯了,有時候夜裡醒來,他就在想,她為什麼不咳嗽呢?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被帶到他母親的房裡,讓他在母親的床邊上坐了五分鐘。她眼睛下面有些透明的地方,那裡的皮膚紫得發光,用枕頭把她那瘦骨嶙峋的肩頭向前推著。他到巴黎的那年,她去世了,那天,大雨下個不停,雨水穿過這座城市的街道,從褐色的水渠里流走。

「哦,我明白了。問題恰恰就是你,是嗎?我以前認為,也許,問題恰恰就是我們。那就是你把我們看成是第二等人。」她客客氣氣地笑了笑。「當然,我們當中有些人是第二等人。法布爾,比如說,就是第三等人了。」弗雷農向前傾了傾,用手做成一個尖塔。「那些我們年輕時候欽佩的傢伙,」他說,「現在全都死了,或者老了,或者為了讓他們的怒火不要燒旺,皇宮給了他們退休金,他們退休過自己的日子去了——儘管我擔心這首先是一股靠模仿學會的怒火。你將來會記得,當布哈萊斯先生想要有人上演自己的戲時,我們胖胖的、半文盲的國王親自禁止他們演出,因為他認為,這些戲具有顛覆社會良好秩序的特徵,曾經出現過秩序混亂的事。結果證明了,是嗎?布哈萊斯先生的抱負就是要在巴黎擁有最昂貴的聯排別墅,現在呢,他在造房子,從他房子那兒,就可以看到巴士底獄,城裡一些最骯髒的居民點的氣味從那兒可以聞到。後來,又有一回——不,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被視為危險的想法現在都成了政府機構的陳詞濫調了——可是,人們每年冬天還是死在街上,他們還是挨餓。我們呢,輪到我們了,跟現存的社會秩序抗爭,只是因為我們在順著社會秩序這個骯髒的梯子往上爬的時候沒有取得進步。例如,如果法布爾明天被選進學院,你將看到,他極度渴望把社會革命在一夜之間變為最和平、最殷勤的社會順從。」
門口有人。「進來吧,路易絲,」她喊道,可是沒人進來。女傭凱瑟琳在搖哇哇哭叫的嬰兒。她把帽子拿在手裡,親自跑到了門口。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站在那裡。她看著加布麗艾爾,看著帽子,朝後退了退。「你準備出去?」
克勞德轉身面對他。「我在學習不少東西,德·安東,風中的稻草——大事發生的細微徵兆啊。你的贊助人巴朗汀要從消費稅務委員會轉崗到——他要在新政下面的司法部當部長了。」他笑笑。看上去非常疲憊。「這對我來說真是傷心——天哪。為了阻止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寧願奉獻一切。這樣做,必定會激發更加瘋狂的分子……」他的目光落在卡米爾身上。今天上午,他一直非常文雅,舉止非常得體,但是卡米爾是個更加瘋狂的人這一點,克勞德絲毫也不懷疑。「德穆蘭先生,」他說,「我希望你不會還有要娶我女兒這個念頭。」
「炮製出來的,」克勞德不高興地說。
劇院里被一種充滿敵意的陰暗包圍著。為了取暖,一些演員在單足到處跳來跳去的。菲利普·法布爾·德·伊格朗汀站在舞台和他剛剛試聽過的歌星面前。「我覺得你需要放上一天的假,安妮,」他說。「對不起,我的鴨子,這樣就是不行。你這嗓子,你一直怎麼使用的?你是不是已經愛上了抽煙?」
這本手冊是專為我們時代親睹自由回到法國人民當中而撰寫的……四十年了,哲學一直在破壞專制制度的根基,正如愷撒之前的羅馬已被罪惡所奴役一樣,賴克爾之前的法蘭西同樣已由她的智慧賦予了選舉權……愛國主義以烈焰吞噬一切的迅猛之勢,在日復一日地蔓延。年輕人開始燃燒,老年人第一次不再為過去感到懊悔。眼下他們為過去感到羞愧臉紅。
他上樓,去了他父親的書房,一層一層地篩選他已經歸檔的往來信件,直至找到他想要的那個信封,那是發自他戈達爾舅舅的那封公函。就在他讀信的時候,他父親進來了。「你在幹嗎呢?」他並不想把信藏起來。「那封信確實是年代非常遙遠,」讓-尼克拉斯說。
「我今天上午見到比勞德了。他也是牢騷滿腹。」
「隨你。」
「我告訴過你,」卡米爾說。
加布麗艾爾依舊清楚地記得,孩子出生前的幾個月,自己在屋子四周一搖一擺地走路的情景。她的妊娠期,雖然結果令人高興,在某種程度上說,還是讓人經受了折磨,讓人尷尬。甚至到了第三個月的月底,反應還是很大,她能看到人們不大害羞地打量著她。她知道孩子出生之後,他們就會掐掐手指頭計算時間。好多個星期過去了,喬治-雅克把她懷孕當成是件好玩的事,但是兩人的關係卻生疏了。關於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家務事,他甚至跟她談得更少了。她思念咖啡館,思念的程度強烈到他無法知道。她思念那種沒有要求的男性|伙|伴,思念大家無拘無束地談論外面的世界。
「別跟我提那龜孫子,」法布爾說。「他是個想方設法從作家嘴裏摳出麵包的傢伙。他已經有了一份工作,他為什麼不堅持幹下去?這對你來說可不一樣,」他和和氣氣地補充說。「如果你想寫齣戲,我不會介意,因為,作為一名律師,你是這麼一個完完全全的絕對的失敗者。我覺得,卡米爾,我親愛的,你我應該在什麼項目上合作。」
「你的顛覆性宣傳冊怎麼樣?」他對比勞德說。「你有沒有找到印刷工人?」
「我更多考慮的是短期的事情,要掙錢,」法布爾反駁道。
「我媽媽不會跟我說話。我可以問卡米爾。可是,為什麼我居然要讓他對我撒謊?於是我從腦子裡把這念頭給打消了。我把這個話題當成是個不對外公開的話題。你看得出,我整天價地在想著他。我連做夢都是關於他——我不會因此挨罵吧。我給他寫了幾封信,然後又把信給撕碎了。我想象在大街上我會碰巧遇到他——」露西爾突然中斷不說了,她舉起一隻手,把想象在額頭上的一束頭髮往後推了推。加布麗艾爾怔怔地注視著她。這就是痴,她心想,這個模仿出來的動作。露西爾覺得自己做完了這個動作。她照照鏡子。她覺得,這是一場激|情抒發。

卡米爾走了。「什麼是他展示才華的渠道?」約勒·巴雷說。「我們過分講究禮貌,沒法猜。」
卡米爾盯著他看。「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這姑娘雙臂交叉,擺放在胸前。她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要放聲大哭一場似的。「法布爾,乾脆把我放到大合唱裏面算了,」她說。「求你了。」
弗雷農伸了伸腿。「爭論到此為止,」他說。他蹙了蹙眉頭。「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叫我兔子嗎?」
喬治-雅克說,「我在這兒蠻自在的。」他喜歡晚上在小區里到處散步,向婦女們脫帽致敬,然後跟她們的丈夫攀談,每次回家的時候都帶回一些新消息。殺豬大師傅雷讓德勒是個好人啦,這生意現在賺錢。住在對過的那位長相粗粗的人其實是個侯爵,是聖-雨霍伊侯爵;他對現在的政權恨之入骨。關於政權,法布爾講了個驚人的故事,全是關於錯誤結盟和國王密信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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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總是。」
卡米爾出現時,露西爾穩穩噹噹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穿過房間,去跟他親嘴。她在對著鏡子照自己,照他。她看到他從他肩頭那裡拿起自己的手,把它們握緊,像在祈禱一般,然後又輕輕地把它們放回到她的身旁。他看到,她沒有在頭髮上施粉時的樣子與平時有多麼大的不同;她堅毅的面容和完美的蒼白是多麼富有戲劇色彩。他看到,加布麗艾爾對他不友好的態度消除了一些。他看到,她是如何注視著她丈夫、如何注視著露西爾的。他看到,德·安東在思忖,曾經有一回,他沒有撒謊,也沒有誇張,他說,露西爾以前漂亮,現在還是漂亮。這花了他一秒鐘的功夫。卡米爾笑笑。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深深愛戀露西爾,他的所有胡言亂語都可以原諒。感情豐富的人都會原諒他,他知道該怎麼去調動感情。他覺得,也許他是深深地愛著她;畢竟,他在露西爾的臉上看到了被激發起來的痛苦,他肯定,自己臉上也反映出了這種痛苦,除了愛戀,還能用別的什麼名稱來表達這種痛苦嗎?

「我相信抵制權威的權利,如果權威有錯的話。」
8月8號,國王確定了召開三級議會的日期——1789年5月1號。一個星期之後,財政總長布萊恩發現(或者據說是這樣)國家金庫里的收入只夠四分之一天的開銷。他宣布停止所有由政府派發的支出。法國破產了。國王陛下繼續打獵,如果他不獵殺,便在日記中記錄下這樣的事實:小事,小事,小事。布萊恩被解僱了。
他喜歡她的嗓音,還有她的外國口音。真想讓她不停地說下去。「你是什麼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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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叛國之罪,」加布麗艾爾說。她的頭髮正向下滑落,好像在很多危急的時候,它往往都是這樣。
「首先……你知道他沒錢嗎?」
她上樓的時候,小孩路易絲跟在她後面走。她向後瞥了德·安東一眼。
安萊特,隔著一個房間的距離,動也不動地僵坐在椅子上。克勞德到家早,是六個月當中僅有的一次。可以推斷,卡米爾不可能提防到他;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要娶我女兒,她心想,因為有人正告訴他,他沒法娶到。多少年了,她在自己的客廳里滋養這個難得的兇狠的自我,像是對待某個特別的、靠摩卡咖啡餵養的室內植物和小小的秘密https://read.99csw.com一樣,餵養著它。
比勞德的臉扭曲了。「因為我無法妥協嘛,」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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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願意在充滿暴力和血腥的革命上合作。這是一件得罪我父親的事。」
離這場災難還有一年:加布麗艾爾站在鏡子前,捏了捏帽子。她馬上要出去購買上好的羊毛,給路易絲做冬衣。吉力夫人向來不會考慮這樣傻乎乎的跑腿的事,但是到了八月底,路易絲喜歡起她衣櫥里的冬服。誰知道下一回天氣是什麼樣兒,她問,要是天氣突然變冷,她就要挨凍了,因為自從去年開始,她已經長了很多。倒不是因為冬天我要到什麼地方去,她說,而是因為或許你會把我帶到楓特蕾去看你母親。楓特蕾,她說,是鄉下。
「這話是誰跟你說的?」

「我也被這種情況傷害過。最近我覺得我認識巴黎的每個人。這像是一系列的幻覺。」
阿黛樂出來了。「那麼現在我們是在真實的世界上生活吧,」她說。
「啊,赫雷·埃貝爾,多厲害的火炮脾氣。真正令他生氣的原因是他那勝利者的命運註定了就是負責賣票的收入。」
「靠近列艾吉。我——哦——去過一些地方。」她把臉頰托在手上。「我叫安妮·戴洛瓦妮。」她閉上眼睛。「天哪,我太困了,」她說。她在紗巾里挪動著瘦削的肩,想使她的脊背從這個世界掙脫出來,放鬆一下。
「可是,你確實認識法布爾。在唱歌這件事情上,你能不能幫我一把?說句話,讓他脾氣好一點嗎?」然後她搖了搖頭。「不,算了吧。他沒錯,我的嗓音發不出來了。我在英國接受過訓練,你會相信嗎?我有這麼多了不起的想法。我不知道現在我要幹什麼。」
「你必須弄清有關這件事的真相。」
「祝賀什麼?」他說。「我的案子還沒有眉目呢。真的,現在司法過程像是糖漿一樣在移動。」

拉克洛現在成了公爵的人。他的聲明要言不煩,他的樣子令人不可親近。他屬於那種名字無人知曉的人。可是他依然帶著鬼鬼祟祟的職業興趣,觀察著男男女女,在隨手得到的紙上記下他腦子裡隨時出現的想法。
露西爾飽含感情地說,「難道你不覺得女人應該選擇她們要嫁的人嗎?」
所以……如果喬治把他朋友帶到家裡來,這有什麼關係嗎?可是卡米爾一向要麼是正好來到這裏,要麼是正準備離開這裏。如果他坐在椅子上,他總是坐在椅子的邊沿;如果他坐在椅子上超過三十秒鐘,那是因為他極度疲憊。他朦朦朧朧的眼裡流露出來的一絲驚慌,在她沉重的身體內激發出相同的情緒。孩子出生了,身體的沉重感消失了;無來由的焦慮卻依然存在。「卡米爾是我天空上的一朵雲,」她說。「他是我的肉中刺。」
「不安分,這還有別的意思嗎?」
小孩在哭。她抽身走開了。今天這次短暫的談話,五年之後將會使他想起:剛出生的嬰兒的啼哭聲,她漏著奶水的乳|房,一整天呈現出的庸常的甜美氣氛。還有裝潢和油漆,還有新地毯的氣味;書桌上面一摞的賬單;窗外,夏天已經來到簇新的樹上了。
凱瑟琳把頭伸到了門外。「先生今天回家早。」
「如果藝術模仿生活,」露西爾說,「那對我來說是十分令人激動了。」她留意了一下鍾上的時間。「不得了,」她說。
「說得很好,兔子,」德·安東說。
「哦,從某種意義上說,結過婚了,」法布爾說。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你的話當真,杜普萊希斯先生,」卡米爾說。「把賴克爾先生請回來,你有怎樣的期待?」
「要做到令人尊敬而又體面,難嗎?」卡米爾問他。「我的意思是,真的難嗎?」
「當然是卡米爾。」
凱瑟琳一躍而起。露西爾重新坐到椅子上。她讓自己的胳膊順著扶手椅的扶手放著,還像貓在試爪子一樣,揮揮手。德·安東進來了。他邊脫衣服邊說,「法院四周有一幫暴民。我好不容易才出來,你跟我說過,要遠離是非麻煩。他們在燃放煙火,為奧爾良高呼。衛兵們對衝散暴民也沒興趣——」他看到露西爾了。「啊,」他說,「麻煩已經到家裡來了,我明白。卡米爾在跟雷讓德勒談話,他會直接到這裏來。雷讓德勒,」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是我們的屠夫。」
加布麗艾爾搖搖頭。「我不會縱容。我絕對不會不把父母當回事。或者欺騙他們。」
「你所斤斤計較的是否就只是他們的措辭?」讓-尼克拉斯走到火爐那邊搓手。「那個該死的教堂凍死人了,」他說。「他們可能會想出別的什麼字眼,不過,肯定,他們不會寫下。關於什麼的關係——的事情重新被人提起了——你跟一個同事的關係,此人我對他向來相當地——」
「不能,恐怕我只能從我的角度看這件事。」

「你沒有感到難過,是嗎?」她說。「雜種。」
兩個男人下樓。卡米爾說,「恐怕就是因為我的存在才讓加布麗艾爾感到厭煩的。就連我絕望的未婚妻在她門口出現的時候,她還是認為,我在企圖哄你跟我上床。」
他們一聽到在阿拉斯要有幾場選舉,馬克西米連就開始做準備了。「你怎麼知道你要當選了呢?」他弟弟奧古斯汀說。「他們也許結成了一個幫派集團跟你對抗。這非常有可能。」
「今天上午大家都是牢騷滿腹。在你的包廂里,他們在為三級議會的構成辯論不休。」

「那不是借口。你別指望那樣會頂用,對戈達爾家族來說——」他中斷了說話,抬頭向上看看。「我覺得是在天溝裏面作響,你知道。」他轉身背對著他兒子。「我提起這件事,不過是把它作為從前發生的那檔子事而已。」
「你介意嗎,」德·安東對她說。「我不會遲到。我到家的時候,我會更好地解釋這個原因。加布麗艾爾,髮針就丟那裡,凱瑟琳會撿。」
這時,渾濁陰鬱的天空開始正兒八經地下雪了。風忽地停了。卡米爾用額頭抵著窗戶玻璃,望著大雪開始飄舞,在下面的廣場上積成了雪堆。他因為震驚而感到虛脫。他的呼吸給窗格子蒙上了一層霧氣,火在他身後燃燒得啪啪作響,鷗鳥驚叫著,從雪花上方的空中猛地俯衝下來。克萊蒙進來了。「那是什麼好玩的噪音,類似拍打的聲音嗎?」他說。「你覺得是不是天溝裏面的聲音?蠻好玩的,現在好像已經停了。」他把整個房間掃視了一下。「卡米爾,你沒事吧?」
比勞德抬頭看了看。「我沒抱怨呀,」他說。
在財政部,鑒於眼下的局勢,克勞德·杜普萊希斯讓自己表現得盡量高高興興的。去年,在為期五個月的一段時間里,法國連續換掉了三任財長,人人都在問同樣愚蠢的問題,人人都要求得到源源不斷的無用信息。每當他早晨醒來,想起他在為誰賣命的時候,他就真得非常認真地思考。毫無疑問,很快賴克爾先生要被請回,針對有關公眾信心的話題,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將是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吐出的錦囊妙計。如果一般公眾想把賴克爾當成是某類彌賽亞,可我們成了什麼人哪,畢竟,我們只不過就是小職員而已,不過就是公務員而已……在財政部里,沒有人認為眼下的局面能夠得到挽救。
「我?你認為我干那種事?」
孔代大街。「雖然審查制度已經結束,」露西爾說,「可還有刑事處罰。」
「真慶幸,」他父親說。
就這樣,卡米爾此刻醒來了,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他討厭這樣。他摸了摸緊閉的眼瞼。他的夢經不起討論。他的生活並不像人們真正想象的那般,他心想。為了安萊特,做出的漫長的掙扎已經把他的神經撕碎了。他是多麼想跟安萊特在一起安居樂業啊。他對克勞德沒有絲毫的惡念歹意,可是,要是能把他從這個世界上除掉,生活將是多麼的乾淨利落啊。他不願意承受痛苦,他試圖去想或許是在《聖經》里的一個先例。什麼事都會發生;這是他的經驗體會。
羅伯特夫婦新婚不久,彼此黏黏糊糊、卿卿我我的,但是過得極其貧困。他二十八歲,法律講師,說話直來直去,和藹可親,善於接受別人的建議。結婚之前,路易絲叫德·凱拉列奧小姐,在阿特瓦長大,是朝廷審查官的女兒。她的貴族父親不同意他們這樁婚事,可她不買他的賬。家裡為此鬧得不歡的壓力導致了他們沒有得到一分錢,而且佛朗索瓦所有晉陞的機會都給堵住了。於是,他們只好在孔代大街租了個小商店,開了家熟食門面,專賣來自殖民地的各種食品。此刻,路易絲·羅伯特就坐在她的後面,一直坐到衣服褶邊翻了過來,她的眼睛看著盧梭的一本書,耳朵還豎著在聽顧客說話,聽關於糖蜜漲價的謠言。晚上,她給丈夫燒飯,認真檢查一天的賬單,在累加賬單的時候,她那趾高氣揚的肩頭僵住了。加完賬單后,便坐下,心平氣和地跟佛朗索瓦交談,談司法管理,談現代小說結構;之後,便在漆黑中躺下,一點也睡不著,鼻子露在床單外面,冰涼的,心裏祈求著不要懷孕。
這是公爵事務中關鍵的時刻。如果他要乘機利用眼下動蕩不安的時機,他就必須有個組織,有個權力根據地。他在巴黎廣受歡迎,必須充分利用這一點。必須物色一些人員為自己服務,對他們的過去進行調查,對他們的未來進行規劃。必須考察他們的忠誠。錢得換手,人要易心。
「走開,卡米爾。」德·安東收好比勞德拿過來的文件。「我在工作呢。」
「沒多說。她變得非常安靜。她曉得我收到了來信。可她裝著什麼都不知道。」
「賴克爾先生到此為止了,」德·安東說。
「篡改得恰到好處。」
「我想沒事。你能不能告訴那頭小肥牛,它又被緩刑了?」

「那就是他們說我是什麼人的話嗎?」
「不,」卡米爾趕忙說,「他不幹那種事。」
這些日子,慣常的生活節奏被打斷得太厲害了,結果,克勞德本該在凡爾賽宮的時候,他本人卻被人家在巴黎找到了。上午十點鐘,他到外面溜達,撲面而來的是八月的熱浪,他往德·伏伊咖啡館走。在其他年份,八月份的時候,他總是坐在位於皇后鎮別墅敞開的窗戶邊上。
「如果你不懂,為什麼不教你呢?」他把文件朝下面摜了過去。「卡米爾,你表妹露絲怎麼樣?不,現在別告訴我,我就到此打住。」他邊說便做了個樣子:把下巴朝上read•99csw•com揚了揚。
「他們覺得——」
「我過來,」露西爾說,「因為情況這麼糟糕,我太渴望跟人說說話了,卡米爾跟我說起過你的全部情況,他告訴我,你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富有同情心的人,還說,我會非常喜歡你。」
「他真的非常友好。」
「你總是贏。」
「安琪莉可會讓她表現的,」德·安東說。卡米爾坐下,朝他笑。「你很容易高興。再進來吧,平平氣,把門關好,」他對妻子說。「請盡量理解,我是為了最好的目的才這樣做的。」
「是的,」比勞德說。「既然我們正在引用別人的話,我也要為你引用一下——『我願看到,這將是我慾望之中的最後一個,也是最為熾烈的慾望。我願看到這位末代國王被最後一位神父的激|情絞死。』」
「那麼什麼讓你認為我是那種女孩呢?關於經歷這些階段的所有話,不過是年歲大一點的人說的話罷了。他們認為,他們有權利從他們僵化定型的立場上看你,然後對你的生活進行評判。」

「可你知道,這不是犯罪,」卡米爾暗示道。「如果他覺得公眾的信心乃是主要大事,那就不是犯罪。」
露西爾的手指頭撫摸著它,紙、墨跡、帶子:
一上任,賴克爾就開始商談從國外貸一筆款子。議會要重新設立。麵包價格上漲了兩個蘇。8月29號這天,一群暴民燒毀了位於龐特-樂福的衛兵崗亭。國王弄到了把部隊開進首都的資金。士兵朝六七百人的人群開了槍,有七八個人被打死,傷者人數不詳。
「不熟悉。」
「我們知道,」加布麗艾爾說,「人家給你提供了一個在政府的新職位。」
加布麗艾爾又搖搖頭。不會向她解釋的,而且,要是要求凱瑟琳趴在地板上找尋她的髮針,她可能會引起注意;為什麼他就不明白這一點呢?
在孔代大街,克勞德待在家裡。「見到你我真驚訝,」他說。他沒朝它看。「答案你已經有了,」他說。「肯定是不。永遠不。」
「許多男人靠女人的錢過日子。這很體面,在有些圈子裡,向來就是這樣。」
弗雷農轉身面對加布麗艾爾了。「所以,德·安東夫人,我還是認為你已經有沙龍了。你有了我、佛朗索瓦·羅伯特,還有他妻子——路易絲·羅伯特說,她將寫一本關於安萊特·杜普萊希斯,還有關於孔代大街的毀滅小說,不過她擔心,把卡米爾作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可能沒人相信。」
「我認為,德·安東夫人,你把這叫作沙龍吧。」他端坐在其中的一張新的紫色扶手椅上。「不,看上去不像沙龍。為什麼國王議員的妻子不弄個沙龍呢?」
「是的,反倒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加布麗艾爾手裡拿著一根髮針,從地板上抬起目光。「我理解,從某種角度看,這種行當已經使你偉大輝煌了,是嗎?」

「是的,」卡米爾一邊笑著,一邊翻頁。「不過,你知道,我是個無情,而且能犯下大罪的人。」他把信朝著有光亮的地方拿過去。「就幸福和婚姻的長久性而言,『卡米爾出名的不安分,』」他說,「『還有也許令人擔驚受怕的危險,』」他把信放下。他的手在顫抖。「他們覺得我瘋了嗎?」他問他父親。
露西爾在椅子上落了座。「我爸爸在我們屋裡邊兜圈子邊說,『父親的權威難道就一點不算什麼?』他話裡有話,像是格言。我姐姐不停地跟我重複這句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你在損你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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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說你已經把這個崗位拒絕的時候,」她指著卡米爾說,「我就說,他以為我是什麼樣的傻瓜?」

「這倒是個不錯的故事,」卡米爾說。「你不是教皇,不過,沒關係,我覺得,為了你自己,你會幹得非常出色。」
「德·安東,你在損我嘛。」
「說實話,根本沒有。我不是那種女孩。」

「我不知道,」這女孩說。「我有個印象,侯爵們再也不大手大腳地花錢了。我呢,我也不是大手大腳地得到別人好處了。而且——不停地變換地方是最好不過的事。我覺得我要試試耶拿。那裡我有熟人聯繫。」
「你真是神仙,是嗎?」卡米爾說。他覺得要準備打架了。
「真的?」
「凡爾賽那邊有什麼新動靜嗎?」德·安東說。
「早上好,德·安東先生,」他說。「德穆蘭先生。我不知道你們彼此相識。」這個想法似乎使他感到疼痛。「哦,你覺得怎麼樣?事情不會就照這樣下去吧。」

「那麼,從現在到選舉之間,我得保持低調,」他冷冷地說。「在不少省里,這兒幾乎人人都有一張選票,不僅僅是那些有錢的人。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將無法把我剔除在外,」他說。
「你問任何人,不要問我,」卡米爾說。
短暫的停頓。卡米爾把比勞德仔細打量了一番。他受不了他,幾乎不想跟他在同一個房間里。比勞德令他厭惡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還有一種令他無法捉摸的恐懼。可事情就是這樣——他非得跟他在同一個房間。他非得不斷地從這個無法忍受的人那裡去尋求志同道合者,這轉為一種強迫。這些日子,他考察過某些人,好像他們他全認識,好像在某一方面他們就屬於他這類人,好像他們就是他的親戚。
他到家的時候,夏龐蒂爾夫人在家裡,卡米爾也在。他們看到他便中止了談話。氣氛不是那麼友好,但是安琪莉可還是走了過來,滿面春風,在他們兩人的面頰上分別親了親。「親愛的兒子喬治,」她說,「我們對你表示最熱烈的祝賀。」
在阿拉斯,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面對新年,既兇狠好鬥,又灰心喪氣。他跟當地的司法局鬧翻了。他沒錢了。他退出了文學社團,因為詩歌成了毫不相關的東西。他在努力限定自己的社交生活,因為他發現,對那些自鳴得意、追求權勢職位和信口雌黃的傢伙,現在很難做到哪怕是正常的尊敬禮貌——這是對阿拉斯上流社會做出的一個公正持平的描寫。越來越多的閑談轉到了當下的問題,他總是壓抑自己要笑的希望,讓事情過去的希望,這一順應的性格特徵,他正極力想把它剔除掉。因此,每天上班的時候,意見不合就是羞恥,在法庭上向每個論點做出讓步便是失敗。有些法律反對決鬥,但是沒有法律反對在腦子裡決鬥。他對他的弟弟奧古斯汀說,你不能把政治觀點與持有這些政治觀點的人分開;如果你把它們分開,這就表明,你沒拿政治當回事兒。
「他們說你是個無神論者,」她母親低聲地說。

「我知道,不過我有錢。」
「我想象不出。」
「你瘋了,」加布麗艾爾說。她在搖頭的時候,一大堆的髮針從頭上彈了出來,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喬治,我所厭惡的就是看到你在別人的意見後面加快腳步。」
女孩笑了。溫柔的、受過傷的嘴。她伸出手來按摩喉嚨。「我以為我真的認識你。」
巴朗汀先生被任命為司法部長兼掌印人。暴民按照他前任的模樣扎了個稻草娃娃,然後在沙灘廣場,在呼呼啦啦的喊叫聲和嘲笑聲中,在煙花的噼啪聲和呼呼聲中,在醉鬼附和著那些長期駐守在首都而且喜歡這類事的法國衛兵的歌唱聲中,點火把它焚燒了。
「你那個地方總有這麼多的嘈雜聲嘛,」小女孩說。「有這麼多的先生女士們來來往往。有時,我下樓的時候,沒問題,是嗎?」
喬治-雅克說,這兒一直比別處更加安靜,不過,公寓里總是人滿滿的,他們是些半生不熟的人。他們從來沒有單獨吃過晚飯。辦公室現在就設在一間小書房和原本當他們餐廳的地方。白天,小職員巴雷和德芙格他們總是竄過來跟她說說話。那些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年輕人到門口問她,是否知道卡米爾現在住在哪裡。有一回,她大為光火,說,「住得近,與這兒沒有什麼分別。」
如今,每次他到家,他父親都會為他準備白蘭地。他父親總要問,如同這些年來他一直問他一樣,旅程怎麼樣啊?不過,他對這段旅程已經習以為常。也許馬匹可能踢翻了,或者你在途中中了毒,或者被旅途的同伴搞得無聊得要死。那是各種可能性的總和。有一回,他說,我什麼都沒看到,我跟什麼人都沒講話,整個旅途當中,我都在想些邪念。在整個旅途當中嗎?那是在坐「勤奮」號馬車之前的日子。他十六歲的時候,肯定已有韌勁和耐力了。
卡米爾·德穆蘭和一個女孩在聖-安東尼大街一起居住,女孩的母親從事肖像繪畫。「就算是為了新年,也一定要去看看你的家人嘛,」她對他說。她審視般地望著他。她在考慮加入到她母親工作的那個行業。卡米爾的肖像不大容易在報紙上登出來。當今的審美品位所欣賞的那些男人,都是肉嘟嘟的紅臉,刻意擺出的姿勢,還有剛剛理完發的頭。要畫出這些更容易。卡米爾在不停地挪動,挪動得太快了,哪怕就是閃電般的速寫也趕不上。她知道,他在不停地挪動,從他們的生活中挪開,她想,她是不是能夠在他走之前幫他把事情處理好。
卡米爾的第一本宣傳冊放在桌上,整整齊齊地放在紙做的封面裡面。他的第二本,還是手稿形式,放在第一本的邊上。印刷工人不會接觸到它,現在還沒有;我們只好等到局勢轉向更糟的時候了。
德·安東笑了。「繼續說說這些人吧,」他說。
「我把信放在她能看得見的地方。」
「你媽媽的這個行當,也許他們過去一直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它。」
露西爾好奇地望著她。「在你遇到你丈夫前,你總要愛上一些人嗎?」
加布麗艾爾讓到了一邊。這姑娘就進來了。她摘下寬檐帽,把黑髮抖落出來。她穿一件藍色麻布夾克衫,衣服貼身,展示出她只有手掌那麼寬的腰肢和身體的豐|滿線條。她用一隻手把頭髮往後抹了抹,抬起下頷,而且很有自我意識:向鏡子里瞥了瞥自己。加布麗艾爾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垃圾,而且穿著很糟,自己就是一個剛剛懷過孕的婦女。「我想,」她說,「您一定是露西爾。」
什麼都沒變化。一切依然如故。一樣的老舊和令人煩躁的危機氣氛。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在某些方面不做出讓步,情況也不至於糟到哪裡去。但是什麼都沒變化。毀滅啦,崩潰啦,國家這艘大船沉沒啦: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啦,不斷變化的平衡啦,搖搖欲墜的大廈啦九-九-藏-書,時間之沙啦。唯有陳詞濫調在變換花樣。
德·安東的兒子活潑神氣,棕色皮膚,滿頭黑髮,像他父親一樣是淡得出奇的藍眼睛。夏龐蒂爾一家圍在搖籃上面,指出什麼地方長得像誰,將來會是什麼樣的人。加布麗艾爾對自己感到非常開心。她想親自給孩子餵奶,不想把他送給奶媽喂。「十年之前,」她母親說,「對於你這樣職位的女人來說,這是相當不可思議啊。你是一名倡議員的妻子。」她搖搖頭,不喜歡現代的舉止方式。加布麗艾爾說,也許是一些朝著更好方面的變化吧?不過,除了這個變化之外,她想不出別的什麼好的變化了。
他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擦著。指尖冰一樣的冷。他急忙向後轉。一扇門砰地關上了。除了這麼幾處小小的冰涼的皮膚島嶼之外,她沒留下他的任何東西。她聽到她母親在哭,不見人影,聲音吵吵鬧鬧的,一會兒在喘氣,一會兒氣出不來。「從來沒有,」他爸爸說,「二十年當中,在這個屋子裡你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得體的話,從來沒有這些煩惱,我女兒從來沒聽到過因為生氣而抬高聲音說話。」
「相反,我就是還有這個念頭。」
他嘆了口氣。夏洛特有這種辦法一針見血地刺到他。用家庭這把刀子亂砍一通。
「是啊,現在他的雄心更大,」卡米爾插話說。「他太優秀,在巴朗汀手下的小位置不適合他。可能——哦,可能有朝一日,他的才華應該讓他掌管國王的大印。」
我要出去轉轉,看一看德·安東,他心想。喬治-雅克要跟我談話,他不會把我的惡行看得很重,相反,事實上他喜歡我的這些惡行。天亮了。
「別把這個問題搞混,」卡米爾說。「喬治-雅克打算做個偉人,不管他受到多大的阻撓。」
「你把那誤解為權威?」露西爾說。因為害怕,她從房間出來了。卡米爾氣得臉色發白,眼睛睜得像漆黑的、慢悠悠的斑點一樣。她站著,攔住了他的路。「卡米爾,你一定要知道,」她針對與此事有關的人說。「我要從他們為我拼打出來的生活中獲得另外一種生活。我害怕平凡普通。我害怕無聊。」
卡米爾說,「發生的一切都是——哦,在以前那時候太陽無時無刻不在照耀,六年之前吧。至少是這樣。不管怎麼說,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過錯。」
「這屆政府維持不了一年。這崗位對我而言並不合適,加布麗艾爾。」她怔怔地望著他。「那你打算怎麼辦?因為法律現狀不合適,你放棄你現在的業務了嗎?你以前可是有抱負的,你過去常說——」
他們在德·安東的辦公室里忙碌著。這位國王議員眼下雇了兩名文員。其中一位名叫約勒·巴雷,儘管德·安東比他小几歲,但是他在學校就認識此人。這些日子,他雇傭比他年長的人這種事似乎也不奇怪。另一文員叫德芙格,此人,德·安東好像一開始就認識。還有一名聽差,名叫比勞德-瓦恩尼斯,有事叫他,他就進來,起草申訴文書,幹些例行事務。還要幹些例行事務中多出來的事務。今天上午,比勞德,一個多餘的、從不討人喜歡、對別人從不說上一句好話的人,在辦公室里。卡米爾進來的時候,他一邊把巴雷桌上的文件匯總在一起,一邊嘴裏在埋怨他老婆正在發胖。卡米爾明白,今天上午他格外有火氣,因為你瞧瞧,他衣著邋遢,破舊不堪;再瞧瞧喬治-雅克,得體的上等寬幅外套,還有白得發亮的樸素領巾,他的舉止流露出常見的、在銀行里才存在的自滿自足感,還有他那高聲優雅的嗓音……「當你真正想要抱怨的人是德·安東先生的時候,」卡米爾問,「你為什麼要抱怨安娜呢?」
德·安東從文件上面抬起頭來。「比勞德,你為什麼花時間寫那些根本無法出版的東西呢?我不是想刺|激你,我只想了解一下。」
足足有三十秒的功夫,露西爾忘了自己是在照鏡子。頭一回,她感覺到她已經抓住了自己的生命,她變得具象化了,她再也不是旁觀者了。可是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呢?他真實而又具體地出現在眼前,這是她太渴望得到的東西;此刻,她覺得眼前這一切太過於真實,真是難以承受。她希望他會立刻離開,這樣她可以再去想象他,但是自己該如何發出這個請求,同時又不顯得神經兮兮的,她沒有把握。卡米爾在腦海里大致框定了政治宣傳冊的第一個句子和最後一個句子,可他的眼睛始終沒有從她的臉上移開過。因為他高度近視,他的凝視給人一種注意力太集中的印象,這讓她感到膝蓋發虛。他們都深深地陷在各自不同的目的之中,就僵著站在那裡,恍恍惚惚的,直到——如同好幾個不同的瞬間消逝了那樣——這一瞬間過去了。
不知什麼原因,他的思想應該在臉上表露出來的——可他發現自己還是忝列在客人的名單上,依然需要駕車到鄉下,到劇院去度良宵。他們不會看到,為了潤滑社交接觸的車輪,他還是沒有說出足夠的吹噓奉承的話語。但是他們的期望給他帶來的壓力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變得有所圓滑,迫使他的回答變得多少有些溫和;畢竟,舉止得體是這麼容易就做到,就像你從前一向是個乖孩子一樣。
第二天,在新房子的前大門口,德·安東停下,先讓走在他前面的一位婦女進來,她手裡攙著一個九歲或者十歲的小女孩。他們互相做了自我介紹。她叫吉力,她丈夫安東尼是夏特雷法院的一名官員。德·安東先生也許認識他?他的確認識。這孩子,是你的頭一個孩子嗎?這位是路易絲——是的,我就這麼一個——求求你,路易絲,別那樣怒容滿面,你想要你的臉綳成那樣子嗎?「請告訴德·安東夫人,如果她希望得到幫忙,只管叫一聲就行。下周等你們安頓好了,一定要過來吃晚飯。」
兩天之後,他回到了巴黎,到了聖-安東尼大街。「我要搬出去。」他對他的情人說。
「什麼?」

「所以你在申述什麼?我的朋友佩林,是個家庭主男,我們相識三十五年了,在大法官法庭處,他是個深受敬重之人,也是一名重要的共濟會會員——你在申述,有一天,突然他要跑到你這裏來,把你打得失去知覺,然後把你拽到他的床上嗎?一派胡言。你聽著,」他大聲吼道,「你能聽到那個奇怪的『啪啦啪啦』的聲音嗎?你覺得是在天溝裏面作響嗎?」
斯塔尼拉斯·弗雷農是卡米爾在學校結識的老朋友,新聞記者。他住在街角附近,編輯一份文學報紙。他喜歡開些令人動氣的玩笑,在自己的衣著方面考究太多,不過,加布麗艾爾覺得他還是可以忍受的,因為他是皇族教子。
克勞德擰著雙手。他們以前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做。
一周當中,她母親會過來一兩回,她對孩子總是操心過度,對用人總是批評,說,「你了解我,加布麗艾爾,我向來不干涉別人。」她自個兒去買東西,因為她對蔬菜特別挑剔,而且還喜歡核對找給她的零錢。孩子路易絲·吉力跟她一起過來,裝模作樣地幫她提提沉甸甸的袋子;吉力夫人過來,就本地的店主給她提些忠告,就他們在街上碰到的人評頭論足。她喜歡路易絲這孩子:臉大、寬、闊,機警,有時候靜思默想,有著獨生子女的早熟。
「這我懷疑。你恰好經歷人生的這麼個階段,你總要愛上個什麼人。」
「不是我要敲詐你。」
這孩子顯得有些狐疑。然後臉上突然發亮。「我打算要做的事,」她說,「只要有人向我求婚,我馬上就把自己嫁出去。我要生好幾窩孩子,每天晚上都有很多的聚會。」
加布麗艾爾伸手向高處去夠,在他頸背上把雙手勾連起來。「你知道看得你不放心。這樁案子了結了吧?」
「我過去經常跟侯爵上床。」
因此,在季度結賬日的那天,他們搬到位於科德利埃德大街和商廊之間那個角落處的一樓公寓里去住了。她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們付不起這個公寓的錢哪。他們需要用新傢具把公寓擺滿,這是一棟功成名就人士的房子。「喬治-雅克的品味需要昂貴的開支,」她母親說。
她給他們所有人來了個飛吻,然後飛快地戴好帶羽毛的帽子,衝到了外面的台階上。匆忙之中,她差點兒把一個小女孩撞翻,她好像站在門口在聽裏面的談話,令人驚訝的是,她竟然還在她的身後大喊大叫,「我喜歡你的夾克衫。」
杜普萊希斯先生把臉側了過去。德·安東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關於巴朗汀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更多的情況?」

「德·安東先生,你在教我我本人的專業領域。」
「他不可能單單靠你的錢過日子。」
克萊蒙說,「也許你將來像那個魔鬼般的安琪文,會在祭祀的煙霧中消失。」
他記起來了——每一個早晨,他非得重新記起——他要跟安萊特的女兒結婚;他要讓她對這樁婚姻起誓。所有這一切是多麼複雜啊。他父親暗示過,他破壞了別人的生活。這一點,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沒有強|奸,也沒有謀殺;而且,從別的任何事情中,人們都應該能夠像他一貫所為的那樣,自我學習,不斷向前嘛。
「哦,是的,這話說得有道理。但是嫁給德穆蘭先生就是沒道理。」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馬克西米連,」她說。「你認為,六個月之後,或者甚至一年之後,你就不會從凡爾賽回來了。你認為,這件事將要改變你的人生。僅僅是為了使你開心,你就想要他們進行一場革命嗎?」
這姑娘往後看了看。「我能進去五分鐘嗎?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大可能,可我相信,用人被告知要四處跟蹤我。」
「我不管三級議會幹什麼,」菲利普·德·奧爾良說,「他們處理個人自由問題時,只要我在那裡,就可以利用我的聲音,為法律投票,之後,我才有把握,有一天我帶著夢想在雷恩賽睡覺的時候,沒有人會違背我的意志,把我打發到維拉斯-科特雷特去。」

現在蘇菲成了一個長著雙下巴的夫人了。她看穿了他,好像他的骨頭是玻璃做的。他覺得他的骨頭就是用玻璃做的,在這瀰漫著教堂特有的憂傷之中,就連石頭好像都要開裂融化了。神壇上,六盞燭燈的燭油流成了小溝,在忽閃忽閃地亮著。它們的陰影把人體和石頭,把酒和麵包交匯成影線。幾個引領聖餐的人融入了黑暗之中。這是啟蒙之餐啊;等他們出現的時候,藍色的日光在洗刷著小鎮市民的頭顱,融化著他們的面部特徵,把它們重新剝離https://read.99csw.com,放回到骨頭裡去了。
「是的,這就是比勞德-瓦恩尼斯先生為什麼沒有從現在的崗位上晉陞自己的原因。他也願意當國王議員,可他就是沒法讓自己做到那一步。他討厭牧師,你是這樣的嗎?」
「我可以認為你總是贏嘛。」
「哦,是嗎?」
他的第一本小說《危險的關係》於1782年在巴黎出版。幾天之內,第一版就告罄。出版商們搓搓手說,要是這本振聾發聵、憤世嫉俗的書正是公眾所需要的話,他們當中擔任書報審查的人會是誰呢?第二版一售而空。夫人們、主教們表示憤慨。王后的私人圖書館訂購了一本賬簿裝訂版。當著作者的面,好多扇門砰地關上。他已經到了。
「我剛剛碰到我們樓上的鄰居。話很少,但是文文雅雅的。有個小女孩,大概這麼高,用非常懷疑的表情在看著我呢。」
財政赤字達到一億六千萬里弗赫了。
「是啊,噢,那個時候我是……她在……旅遊。聽著,只要等我半個小時就行,好嗎?我儘可能快來。卡米爾,我討厭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的才華正受到排擠。我的時間正在被浪費。」他朝舞台,朝跳舞的人,揮了揮手臂,劇院經理在他的包廂里緊鎖著眉頭。「我做了什麼事得到這樣的報應?」
「那麼,這就對了。」
「他的宣傳冊名叫《對偏見和迷信的最後一擊》,」卡米爾說。「這題目看起來是不是好像這的確就是最後一擊了,是嗎?看起來好像與所有那些他寫成的令人傷心的劇本差不多一樣成功。」
「這不是我考慮我自己的方式。」
臨近1788年年底的時候,公爵任命了一位新私人秘書。他喜歡讓人難堪,這也許就是他選擇此人的主要原因。他的隨從裏面增加了一個人,此人是一位部隊軍官,名叫拉克洛。四十大幾。個頭高,有稜有角,面容清秀,有雙冷峻的藍眼睛。十八歲時,他參了軍,但是從來沒有見識過真刀實槍的場面。有一回,這樣的情況使他感到難過,但是,在不同省里、不同的衛戍城度過的二十年時光給了他一種深沉的、具有哲學意味的冷漠外表。為了自娛自樂,他常常寫些打油詩,還有,常常是一夜之間揮筆寫就的歌劇歌詞。他一直觀察人,記錄他們的謀略細節,他們的政治高壓攻勢。已有二十年了,他一直沒有旁的事可做。對最羡慕、最佩服的事物進行指責這種思維習慣,對於它無法獲得的東西就是渴望這種思維習慣,他變得熟稔了。
「有一位教皇——我忘記是哪位了——他告訴大家,世界快要終結。他們所有人都把莊園地產放到了市場上,之後,這位教皇買下莊園,發了財。」
接著他便仔細打量起她來了。約莫二十七歲吧,他心想。骨頭小,棕色頭髮有些發黑,鼻子扁平。她夠漂亮的,但是,她臉上有個地方模糊不清,好像是在什麼時期挨人揍過,頭四周圍被撞擊過,差不多恢復了,但是永遠不可能完全恢複原狀。她把問話重複了一遍。「我真佩服你直截了當的方式,」卡米爾說。
她姐姐夏洛特說,「如果他們不選你,他們就是不知感恩戴德的畜生。畢竟,你為窮人做了不少的事。你應該被選上。」
「只要你能從我的角度看這件事。」

是夜,她在床上心想,嗯嗯,那個高大丑陋的傢伙,我好像在那裡已經把他給征服了。
聖誕之前,夏龐蒂爾一家人在位於博瓦克下面的楓特蕾新家安居了。他們懷念的是咖啡館,不是城市的泥濘、噪音,還有店裡那些粗魯的傢伙。他們說,鄉下空氣使他們感到年輕了十歲。加布麗艾爾和喬治-雅克周日都要出來。你可以看得出他們幸福快樂;日子是如此令人心滿意足。這個嬰兒將會擁有夠七個孩子用的紗巾,獲得的關注要比皇太子得到的還要多。經過漫長的冬天之後,喬治-雅克看上去經受過折磨,臉色慘白。他所需的就是在阿希斯家中待上個把月,可他沒法抽出這個時間。眼下,他完全負責稅務委員會的法律事務,可他說,他還需要一份收入來源。他想買上一塊地,可他又說沒有資金。他說一個人能做的有限,不過,毫無疑問,他向來就是杞人憂天。我們都為喬治感到自豪。
「難道你還不走運嗎?你是法國唯一一個沒有牢騷的人。他為什麼要撒謊?」
「絕對沒有結過婚,」卡米爾說,有副印象深刻的樣子。
「不該感到驚訝。」克勞德說。
「難道你不是嗎?」
德·安東哈哈大笑。「要是這樣該多好,」他說,「我會把大印交給你,我承諾。」
姑姑恩瑞艾特和尤娜麗用她們自己的圓滑,用她們向來就是為你才盡心儘力的願望一步一步地逼著他向前。姑姑尤娜麗的繼女阿涅斯:這麼漂亮,這麼喜歡你呀。因此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很快成婚?他絕望地說,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年,他們可能要召開三級議會,可是誰知道,誰知道呢,我也許會離開這裏。
法布爾跳了起來,猛地旋轉了一圈。「什麼?」他說。「沒有。絕對沒有。」
價格通脹:1785~1789
「有人告訴我說,」卡米爾說,「如果國王無法打獵,他會到凡爾賽宮的頂上,朝女士們的帽子胡亂地開槍。你覺得這話裡頭有什麼名堂嗎?」
「有沒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
「那將是一件大事。」安妮-克勞蒂爾德說。「我們的社會日曆枯燥單調。」
「這不是獎勵。」
「巴黎是個值得做彌撒的地方。」德·安東說。
拉克洛發揮了自己的冷靜才智,考察了這個局面。他開始認識一些為警察所熟悉的作家,在客居國外的法國人當中,做了一些謹慎調查,了解他們流放的原因。他搞到了一份巴黎大地圖,用藍圈把可以加強的地方標識出來。他熬夜,坐在油燈邊上,梳理一頁一頁的宣傳冊,這些宣傳冊是那天從巴黎幾個出版社拿來的,因為審查制度已經終結。他在尋找,比起別的作家,哪些作家的膽子更大,說話更加直言不諱。之後,他會主動向他們示好,這些人當中很少有人寫過暢銷書。
「你一直在這麼拚命地工作,什麼也不圖,沒有金錢,沒有聲譽。沒有必要裝得你對當選反感嘛。你沒有義務像聖人一樣。」
1788年12月,公爵把雄偉壯觀的皇家巴黎藝術畫廊里的藏品賣掉,把所有的錢全部作為窮人救濟金。報紙上宣布,每天他要分發一千英鎊的麵包;他要支付窮困婦女的臨盆開支(風流才子們說,甚至還有那些他還沒有使她們受孕的人);他要放棄強加在他莊園糧食上的十一稅,取消在他所有地盤上的各種打獵法律。
「哦,你曾經干過什麼,在不同的工作之間?」
風把一把一把的凍雨摜在窗戶上面,然後在煙囪和屋檐里啪啦啪啦地作響。讓-尼克拉斯驚恐地抬起眼睛。「十一月份我們把候選人名單表丟掉了。現在天氣怎麼啦?以前,天氣可不是這樣。」
加布麗艾爾往後一縮。她心想,這是個多麼低俗、令人不齒的鬼把戲:如果他把所有關於我的情況都告訴過你,我怎麼能告訴她,我對他有什麼看法呢?她把帽子丟在桌上。「凱瑟琳,到樓上來,說,我又耽擱了。再給我們拿點檸檬來,好嗎?今天天氣暖和,是嗎?」露西爾朝後看了看她:眼睛像是午夜的花朵。「哦,杜普萊希斯小姐——你跟你爸媽吵架了?」
路易絲·吉力拿眼斜乜著她。「我才不想等到老了。」
「哦,德穆蘭先生,你這種行為,」比勞德說。「讓我非常噁心,年復一年。」
這就是菲麗切蒂的計劃。這個計劃是為了國家利益。它也給菲利普本人帶來了一些益處。
德·安東打斷了他。「還是讓我們安靜一會兒吧。」他把申訴書朝比勞德那邊推了過去。「這是什麼垃圾。」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德·安東說。「難道不是更好嗎,不,我們以前說過這樣的話。也許卡米爾,你本人應該試著寫寫宣傳冊。試著寫隨筆,不是詩歌。」
7月13日這天有冰雹。這麼說,絲毫也沒有讓人了解到下冰雹是個什麼樣的情景——好像上帝的鄙視已經凝固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形形色|色的暴力和不明原因的事故。果園中的果子給砸光了,破壞得不成樣子;穀物被砸得平攤在地里。整整一天,冰雹擊打著窗戶和門,一點也不像記憶中曾經有過的情景。在13號和14號之間的這天夜裡,一群膽戰心驚的人睡覺了。他們醒來的時候,發現一片寂靜。彷彿過了很久很久,生命才從這座城市中流過。天熱了,人們好像被這支離破碎的光亮弄得眼花繚亂,好像整個法國被推到了水下。
看來他的軍事生涯到頭了。不管怎麼說,他對部隊傳統習俗的批評已經使他的位置不大穩固了。「依我看,我要把這傢伙幹掉,」公爵說。「你的每一個裝模作樣對他來說都是一本公開的書。」當菲麗切蒂·德·讓利聽到任命時,她揚言,要辭去公爵孩子們的家庭老師一職。拉克洛能想到,要有更大的災難來臨了。
「現在是考慮更加崇高的事業的時候,」卡米爾說。「哦,我是這麼開心。大家都說變化即將來臨,大家都說國家要被顛覆。他們這麼說,不過,這種說法你信。你在根據這話行動。有人已經看到你行動了。」
「那天你——」比勞德開始了。
「哦,這位就是推翻了這個家庭,併為用人和神職人員作偽證的傢伙,」德·安東說,「我想知道,我的天,你是不是熟悉一些英國作家謝立丹先生的戲劇作品?」
「這顯得不夠明智。」
「有人跟我說,這是一個關於你能否承受女人的期待的分量問題。有人跟我說,你不該把自己放到和女人在一起的處境中,在那種處境中,你非得要一直正確無誤。」
「我覺得這件事不是特別容易討論,」讓-尼克拉斯說。「你不過是想要抵賴這件事,那麼,在這件事上,我可以糾正人家的說法嗎?」
在百戲劇院,看門人對卡米爾說,「親愛的,你遲到了。」他覺得這話莫名其妙。在包廂裡頭,兩個男人正在進行政治辯論,其中一位把貴族制度罵得體無完膚。他個頭不高,胖胖的,全身看不到骨頭,是那種——在正常read.99csw.com的時候——你見到的為捍衛現狀而在嘰里呱啦說話的人。「艾爾伯特,艾爾伯特,」他的對手並不帶有多少怒氣地說,「你會被絞死的,艾爾伯特。」煽動言行一定已經傳播開了,卡米爾心想。「趕緊,」看門人說。「他情緒太壞。他要罵你了。」
「他關注的是你,可他絲毫也不關心我。」
「哦。那麼你不會嫁給他?」露西爾看起來好像是在為幾碼的鞋帶遲遲疑疑。她把裙子朝上捋了一點,讓裙子在手指間慢慢地滑過。「情況是,德·安東夫人,我愛上他了。」
「這麼好嗎?我的天哪,我一向對你奉勸服從遵守。可是我不是要你低能。」
「這顯而易見。」
「哦,那麼……你碰到布利索了嗎?正好現在他在美國,我想。卡米爾有封他的信。關於他們的全部問題,他正在給他們提出忠告。布利索是個偉大的理論家,是個偉大的政治哲學家,雖然身上連件襯衫都快沒了。所有這些職業化的美國人,職業化的愛爾蘭人,職業化的日內瓦人——所有流放的政府、鼓吹手、小文人、不得志的律師——所有這些嘴上宣稱憎恨、他們其實內心最渴望得到東西的傢伙。」
「所以你不在乎我是不是佩服你了?」
「那是因為——」卡米爾停下。他無法想出一個圓滑的、為何如此這般的理由。他轉向德·安東。「今晚我能帶你到德·伏伊咖啡館嗎?也許人家期待你做一場簡短的演講,你不會介意吧,肯定不會。」

「只要你乖,安靜地坐在這裏就好。只要我到那裡就好。」
「隨你自己的便吧,」她說。「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真的反對你在我背後跟我媽媽勾勾搭搭。所以,說不定,這樣倒也滿好。」
「我快要認為你在威脅我了,」克勞德說。
他到家的時候是星期五的夜裡。第二天,要到鎮上去登門拜訪很多人,有很多聚會他沒法兒迴避。露絲刻意表現得不太靦腆,不跟他說話,不過,裝出來的樣子還是不自在,她的雙肩總是在動,看上去煩躁不安的樣子。她有一雙翻轉得很快的眼睛,還有一頭戈達爾家族特有的又密又黑的頭髮,她時不時地在他身上掃視一下,使他覺得自己已被塗上了一層黑色糖漿。
「天哪,」德·安東說。
「你女朋友來啦,」克萊蒙說。「我們不該知道的,可到底還是知道了。」
「這對你們倆都沒什麼好處。」
「這重要嗎?」克勞德說。「我認為,就是修道院院長德雷也認為,對於目前的局勢他也無力回天。」
現在我們是在1788年的5月。國王宣布他將廢除議會。有些議會成員已遭逮捕。收入是五億零三百萬;開銷是六億二千九百萬。外面,街道上,當地的一頭豬正在追一個小孩,之後,在加布麗艾爾的窗戶下面,小孩躍到了豬身上。這個插曲使她感到惴惴不安。自從生過孩子以來,她就不希望把人生視為挑戰了。
加布麗艾爾對她丈夫說,「我們欠債嗎?」
克勞德私下跟一個同事說,他可愛的女兒想要嫁給一個省里的律師,此人說話結結巴巴的,而且此人幾乎從來沒有出庭過,此外,此人好像道德品格很壞。他在心裏納悶,為什麼這個同事如此竊笑。
加布麗艾爾笑了。「你急什麼急?你才十歲呀。」
「我送你出去,」加布麗艾爾說,格外地講究客套。她神采奕奕。她站了起來;他們走開,在門外竊竊私語。
「我認為業務做得不賴。」
他說,「這類事由我來操心,好嗎?」
他發現加布麗艾爾坐在包裝箱上面,把一隻碟子的兩個半片拼湊在一起。「這是我們打碎的東西。」她說。她跳起來,親了親他。「我們的新廚師在燒飯。今天上午,我雇了個女傭,她叫凱瑟琳·莫汀,人年輕,工錢非常便宜。」
卡米爾並沒有仔細觀察教堂的聚會;他意識到,他們在仔細觀察他的行為。參加聚會的有索爾斯先生和他愛人。還有那位老面孔的醫生,戴著假髮,長得胖乎乎的,曾經幫助恩瑞艾特入殮。
「天哪!德·安東夫人,」露西爾說,「這些比喻你覺得你非要用不可嗎?」
「我也不知道,」露西爾說。「有表達這個行當的專門術語,不過我今天早上感到不大對勁兒。」
「是的。而且我贏了。」
離開巴黎前,他把他父親最近的一些來信反反覆復地讀了。這些信寫得尖刻、毫不高雅、傷心傷肺。字裡行間明擺著這麼個難以言說的事實,那就是,戈達爾家族希望跟他的堂妹露絲毀掉訂婚約定。這個約定是她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定下的。他們怎會知道,將來的事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聽我說,」卡米爾說。「距現在五年之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不會有財政部官員,不會有貴族,人們能夠娶自己要娶的人,不會有君主,不會有議會,你也不會對我說,我什麼事都不能做了。」
「自從賴克爾不在位置上之後,看到局勢每況愈下,很多人都感到茫然困惑。假如你回想1781年,回想公共會計,那時的賬面上還有盈餘呢——」
頭一回,加布麗艾爾感覺到被激發出不愉快了。麻煩,就在自家的屋裡?她怎麼才能使這位小姑娘明白呢?她今後會明白點什麼的,或者常識是否已經永遠放鬆了它的約束,或者,首先是,常識有過約束嗎?「我媽媽告訴我,」她說,「永遠不要批評丈夫擇友。可是,在這件事上——如果我用這個那個事告訴你,我並不佩服他……」
有一封家裡寄來的信。他不想拆。之後,他又心想,別做傻瓜了,也許家裡死了人哩。裏面是一張銀行經理的支票,還有他父親與其說是道歉不如說是無可奈何的幾個字。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他們已經經歷過這樣一整套的循環了:罵人啦,恐怖啦,出走啦,消氣啦。在某一段時間,他父親認為,他僭越了界線。他有一股要控制的衝動,有一股要控制的慾望;如果他兒子不再寫信,永遠不再回家,他就會失控。卡米爾心想,我該把他的支票寄回去。可是,跟平時一樣,我需要錢哪,這一點,他知道。他心想,爸爸啊,你還有別的孩子,你可以折磨他們嘛。
「我不會說『偉大輝煌』,」卡米爾看上去謙虛的樣子。「不過這是一個開端。」
是什麼使她處於眼下這般狀態呢?一定是他的信。驀地,他記起喬治曾經對他說過的話:「試著寫寫隨筆吧。」要是當初聽了那句話,也許現在不至於如此毫無結果了。他有很多話要說,如果他能夠把自己對於杜普萊希斯一家複雜痛苦的情感簡化成幾頁一目了然、表達到位的語句,那麼分析全國形勢應該算是兒童遊戲了。此外,雖然他的人生滑稽可笑,笨嘴拙舌,天生就是讓人家取笑的,但是他的寫作可以做到風格卓異、無情冷酷,產生使人哭泣、使人咬牙切齒的效果呀。
星期六,他跟家人一起去參加彌撒。在當天逼仄的飄著凍雨的街上,他成了大家獵奇的對象。在教堂里,人們看著他,好像他是從一個比巴黎還要暖和的地區過來的。
安琪莉可起身。「那麼我走了。」
德·安東準確地給出了理由,他不動聲色,毫不含糊,已經事先想好了他要說什麼,這樣才會做到絕對清楚明白。巴朗汀主動讓出秘書職位的事兒在市政大廳和各部門周邊以及以外的範圍內將很快被大家知道。法布爾建議,他該給加布麗艾爾帶些鮮花,而且要溫柔地把每一朵鮮花折斷了送給她。
「關於佩林。他名聲好。我不過是個孩子,我——哦,噢,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我怎麼會捲入到這些事情裡頭。」
「哦,否則我不會想到過來的。我害怕德·安東先生。他有這麼一副表情。」
卡米爾走到法布爾身邊,對著他的耳朵說,「你結婚了嗎?」
卡米爾自己走到暗處,看著法布爾發脾氣。歌星來了,趾高氣揚地朝他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位置上。她低著頭,把下巴從一側搖擺到另一側,讓脖子的肌肉放鬆;然後繞著大臂紮緊一條帶花邊的絲綢紗巾,紗巾上面有一種迷人光彩,現在磨壞了。她本人好像也被磨壞了。她的表情是脾氣不好的那種,嘴巴閉著。她仔細打量著卡米爾。「我認識你嗎?」
「露西爾,」她說。「坐到你的椅子上來,別膽大到出這個房間。不遵從你爸爸的權威,我可不會縱容你。」
他父親給了神父和醫生一杯白蘭地,好像他們還不習慣死亡似的,彷彿他們還需要作準備似的。他本人,坐在角落裡,一點也不顯眼,在他看來,糟糕地,極其糟糕地,幾個男人翻來覆去盯著這個話題在說:卡米爾,你覺得到路易大帝高中讀書怎麼樣啊?他說,我下定決心了,我蠻喜歡這個主意的。難道你不思念你的媽媽爸爸嗎?他說,你們一定要記住,三年前,我七歲的時候,他們就送我去上學了,所以我根本不會思念他們,他們也不會思念我。神父慌慌張張地說,他難過;不過,卡米爾啊,你的小妹已經身在天國了。他說,不,神父:我們被迫相信,恩瑞艾特現在已經身在煉獄,品嘗折磨了。因為親人離世的緣故,這就是我們的宗教允許我們得到的安慰。
「我媽媽算是個有些見識的婦女,她會說,這就是痴。」
「對不起。不能那麼做。你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一個著火的建築里唱歌,噼里啪啦的。」
卡米爾看著他。「風中的稻草——大事發生的細微徵兆啊,」他惡狠狠地說。「你曾聽過這樣的胡言亂語嗎?我們該安排他跟維諾先生一起進行陳詞濫調比賽了。哦,」他突然說,「我確實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他們將要給你一份工作。」
克勞德豎起一根食指。「說得最少,彌補得最快。我希望,我沒有搶人家發言的機會。我期待不久就會跟你見面。」他朝卡米爾指了指,一副無可救藥的樣子。「還有他。」
「我希望卡米爾別那麼叫我,」弗雷農壓抑著憤怒說。「現在大家都這麼叫我了。」
「那你媽媽說什麼了?」
「當你被招錄到倡議院的時候,難道你不得到你教區的神父那裡,向他要上一份證明,說明你是個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德·安東哼了一聲,埋頭于反駁他的論點。「難道這件事沒有堵在你的喉嚨里嗎?」
「這麼說你能擔當得起。你的家族受寵。你的文件就在審查者的右側。發表激進觀點是你可以允許自己得到的難得的東西。」
他一生當中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這樣講過話。這非常過癮,他心想。我也許會成為一名職業流氓。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認為生活應當模仿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