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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六章 泰通威爾的最後歲月(1789)

第二部分

第六章 泰通威爾的最後歲月(1789)

[3:15的時候,他把紙條從口袋裡掏出。]
「沒有,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訂婚了。」
米拉波: 抱歉。我在盡量做到能跟所有要見我的代表們接觸。
他從克勞德那裡走了。他們要有好幾個月不會再見面了。他站在孔代大街,抬頭看了看一樓的窗戶,希望他或許能看見安萊特。但是什麼人都沒看到。他再一次到幾個出版商那裡轉了一圈,對他們還抱有不少的希望,好像——自從上周開始——他們或許已經變成了魔鬼才會關心的人。出版社白天黑夜都在忙碌;出版社所有的人都在平衡風險;具有煽動性的文學作品需求量大,可是沒人吃得消讓出版社被人家砸垮,讓工人們走人。「這非常簡單,我出版,我坐牢,」印刷商莫姆諾說。「難道你就不能把調子降低嗎?」
一整夜都在下雨。十點,遊行開始時,在晨曦下,街道上已經是汪洋一片,不過,到了正午,地上已經很熱很乾了。
「沒有,不會超過六個人。也就是說,我認為你在整個國家找不出超過六個的共和人士。」
「他們一定是受人指使的。」布利索搖了搖頭。「我們不需要無政府狀態。每當我發現自己站在我們不得不利用的人面前時,我就感到顫抖啊……」他朝著德·安東的方向做了個手勢,然後跟夏龐蒂爾一起走開了。「看看那傢伙。他穿著打扮的樣子看起來或許像個值得尊敬的公民。不過,你們能看到,他要是手裡拿了支長矛,他才感到最開心呢。」

「哦,那種家。」米拉波笑了。「我本人熟悉各種各樣的家庭困難,從早餐桌上發脾氣到亂|倫帶來的種種後果。」他伸出一隻手,把卡米爾拽到房間里。「國王,已經辭世的國王,過去常說,應該有個國務卿,他沒有別的職能,就只為我家裡的爭吵當仲裁。我的家族,你知道,很有歷史。也很偉大。」

赤字夫人。
竇奇: 我沒法搞懂那是個什麼名字。
「哦,為什麼?」

「別添亂,」卡米爾說。「有可能我回來的時候,我們不必靠寫色|情|小|說營生了。我們也許會有別的收入來源。」
[竇奇把頭伸出門外,四下里瞧瞧。]
因此,貴族們拒絕了他。很好。三天之前,作為第三等級國家議會制度下院的候選人,他到了位於普羅旺斯地區的埃克斯。出現了什麼結果呢?狂熱的場面哪。「國父啊,」他們曾經這麼稱呼過他,他在當地出名。他到巴黎的時候,埃克斯的所有鐘聲總是回蕩著歡樂,南方的夜空總是煙火金色的火把尾巴縱橫交錯。活火。他常常到馬賽去(沒有冒險),那裡的喧鬧和富麗堂皇絲毫不比巴黎遜色。就是為了保證這一點,他才在這座城市出版了一本匿名宣傳冊,稱讚自己的品格和氣質。

「你現在回家準備參加選舉?」法布爾說。「卡米爾,你怎麼能就這麼把我撇下呢?我們偉大的小說才完成了一半?」
「我可以去找他。」卡米爾建議道。
「是的,我認識他。我到他家去過。」
給三級議會的革職信函是這樣寫的:
卡米爾計劃在凡爾賽過夜,就睡在他表弟的公寓里。身邊有好幾個人的時候,他強調說,要給代表行行方便嘛,這樣,他既得到尊嚴,又不會拒絕。等他到來時,午夜早就過去了。
法布爾轉過身來。「這個結巴,」他說。「你不必做這種事。」

米拉波: 德·羅伯斯庇爾。是的,這是個特別的名字……現在一切都取決於那十九個神父了。我必鬚髮表演說,演說不僅僅要邀請他們加入到我們當中,而且還要激發他們加入——這不是普通的演說,這是偉大的演說。一場將要把利益和職責明明白白地擺在他們面前的演說。
「哦,我喜歡那樣。」米拉波揶揄地說。「我非常喜歡諂媚者,德穆蘭先生。」
「他們要抓他,」埃羅說。
「因此,接下來不管我說什麼,都要記下。」
三位一體、永恆不朽的神靈,
「不那麼明顯了。你見過路易·蘇魯嗎?」
德·羅伯斯庇爾: 這是明天我希望演講的文稿。我想你能不能看一看,給我提點意見?雖然稿子相當長,我知道,你可能要睡覺……?

過了一會兒,一個紅臉男人用他樸素的帽子拍了拍前額,然後竭盡全力,一邊發出雜訊,一邊落座。屬於第三級議會的眾人一起坐下。米拉波伯爵和其他人一起拚命地在板凳上你爭我奪。
「有一次我運氣不好,跟德·賽德一起被關禁閉。我對他說,『先生,我不希望跟你有任何聯繫;你把多少女人切成了碎片。』請原諒,我在岔開話題。」他坐到椅子上,成了一個把得體舉止徹底拋棄了的貴族,因為貴族向來不會為了什麼事懇求別人原諒。卡米爾注視著他,既感到極度虛榮,又顯得自得自滿,顯擺得像個偉人一樣。每當伯爵動動身子說話的時候,他就四處巡視,然後咆哮。每當伯爵安詳平和的時候,他就令人想起自然歷史博物館里某個用塔夫絨填塞的獅子:死,但是不要死得像他那樣。「繼續,」他說。
不過,在他們前面走來了平民,也就是第三等級議會,由禮儀大師指揮他們穿著樸素的黑外套。足足六百人,像是一塊巨大的黑東西在行進。為什麼不讓他們穿工作服,命令他們嘴裏銜著稻草呢?可是,就在他們行進之時,令人蒙羞的場面呈現出一派新面貌。這些喪服乃是眾志成城的標誌。他們畢竟是被要求過來親臨舊秩序垮台,而不是光臨化裝舞會充當賓客的。樸素的領結上是流露在他們臉上的某種自豪。我們才是具有遠大志向之人:與艷俗的服裝告別了。
「他現在幹嗎?」
碰巧,那天維桑有場賽馬會。一輛輛時髦的馬車穿過聖-安東尼通衢大道時,神情緊張、按照英國規矩打扮的女士們先生們被紛紛趕下了馬車,站在下水道和鵝卵石上面。他們被強行要求高呼口號「打倒投機倒把分子」,然後被粗暴地扶回原來的座位上。其中,有許多紳士還交了不少錢,向他們保證自己的善願,有些女士被強迫去吻骯髒噁心的徒工和渾身散發著臭氣的運貨馬車車夫,以此作為她們跟他們志同道合的標誌。奧爾良公爵的馬車出現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公爵下了馬車,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在人群中把錢包分配一空。後面的馬車只得停下。「公爵正在檢閱部隊,」一個高亢、帶著貴族腔調的聲音在說。
哦,獻給你的偉名無窮的頌揚,
米拉波: 那個投票非常接近。那個投票向我們表明了某些情況。
兩件事,革命和露西爾,好像比以前更加遙遠了。他知道,一個人必須利用另一個人。他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後來,非常短暫地見了一次面,她似乎態度冷漠。她說過,「我不是有意要顯得冷漠,可是我——」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敢把痛苦的感情流露出來。」
他被選為阿特瓦第三議會八名代表當中的一員時,那些不是來自阿拉斯,而且也不認識他的人當中有一些驚訝。他好像被封閉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怎麼的,不容易控制;他根本就沒有演說家的演講技巧,也不具備演講風格,他身上壓根兒什麼才華都沒有。
巴黎:4月1日,德·安東外出參加在聖方濟修士教堂舉行的投票表決。巴黎人把聖方濟修士稱作科德利埃修士。殺豬的大師傅雷讓德勒跟他一起走過去——他是個身體碩大、粗獷、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人,德·安東說什麼他都會同意,這成了他的習慣。
布利索的眼睛從德·安東的身架上游移開,然後往上,掠過他那帶有疤痕的臉。他可沒有要求別人把他介紹給自己。
卡米爾防禦性地把手放到頭上。法布爾繼續搖呀晃呀。德·安東太累了,沒法干涉。
雷威龍說,麵包價格太高。下面傳來嘀嘀咕咕的贊同聲,還有點帶有吹捧意思的掌聲:好像雷威龍的觀察有創意、獨樹一幟一樣。如果麵包價格降下來,雷威龍先生說,僱主可能會降低工資,這樣就會導致製造產品價格的下降。否則,雷威龍說,這樣的情況哪裡才是盡頭?價格漲,工資漲,價格漲,工資漲……
「沒有,但我聽說那裡有麻煩了……」
「即使沒有音步,寫詩的束縛還是夠多的,我覺得。」
「相當多。」
「是的……那是另一場博弈。你有沒有嘗試過自殺?」
「檢查排水系統,」讓-尼克拉斯說。
卡米爾的眼睛對著米拉波的臉光芒一閃。從他臉上的脾氣和緊張中,他發現了某個跡象,那就是他並不是這個魔鬼唯一堅實可靠的賭注。「你結婚了嗎?」伯爵突然問道。
「你跟他怎麼會有這樣的關係?」
「瞧,我沒法改變我的出身,」埃羅說,火氣一下子就躥了上來。「我努力彌補這一點——也許你覺得我應該學習德·凱拉列奧太太,開個小店?或者你的屠夫可以雇我去擦地板?」他停住不說了。「哦,真的,人不應該這樣發脾氣說話,一定是這個地區的氛圍不好。要當心。馬拉想要搬進來。」
「我找到哲學家了,」他說。「竇奇,給我來點咖啡。」他故意轉身。「到這邊來。」卡米爾猶豫了一下。他覺得就差一隻網和一把三叉齒的叉子了。「我說,到這邊來,」這位伯爵厲聲說道。「我不是個危險人物。」他打了個哈欠。「在這個時候我不危險。」
「首先,我認為我會在4月1號開始,每周出版兩次,然後我認為,不行,等到4月20號吧,讓它每周出版四次,之後我認為,不行,把它推到下周,那時三級議會正在召開,那才是大幹一場的時候。我想把所有來自凡爾賽的消息傳到巴黎,傳到巴黎的大街小巷,警察也許要抓我,不過,這算得了什麼?我曾經去過巴士底獄,我還可以再去嘛。我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一直在費耶-聖-托馬斯區幫助選舉,他們太渴望獲得我的思想了——」

把孩子下葬后,加布麗艾爾的父母回來了,跟她住在一起。「指望將來吧,」安琪莉可提醒道。「你還可以再生十個孩子。」她的女婿痛苦地朝前方凝視。夏龐蒂爾先生在到處走動,唉聲嘆氣。他感到無用。他走到窗戶邊上,朝外面的街道看看。有人在勸加布麗艾爾吃點什麼。

王后看上去傲慢無比。

「哦,那兒的市場人員,他們都是皮卡迪人。」弗雷農用手指頭碰碰外套口袋裡的小手槍。「告訴他們,巴黎需要他們。叫他們到街上來。」

不久,讓-尼克拉斯身體不好的消息傳來了。他說,他感到疼痛。醫生到了,讓他卧床別動。音信已經送到了市長家中。
「我喜歡你,」米拉波冷冷地說。「因為你從沒抵賴過什麼。」他把身體挪開。「有一篇手寫文章在流傳,題為《自由法國》。那是出自你手嗎?」
「我親愛的,你知道的根本不多,不過,這並不妨礙你有你那些小小的一本正經的看法。」他張開雙臂,輕快地走過房間。「米拉波伯爵崛起、崛起啦。他們必須來看我,他們必須來看這個食人動物。拉克洛到這裏來過,他把鼻子氣歪了。布利索也一樣。布利索那個人哪,可把我給累死了,他從來就沒個安靜的時刻。我不是說他像你一樣滿屋子在跑,我是說他騷動不安。偶爾,我猜,你從奧爾良公爵那裡拿錢了吧?非常正確。人必鬚生活嘛,如果有可能還要靠犧牲別人作為代價。竇奇,」他說,「你可以幫我刮臉了,不過別在我嘴裏放肥皂泡,我要談話呢。」
布利索兩隻腳在不停地騰挪。「對公爵說話要輕一點,」他噓地說了一聲,「拉克洛在這兒。」
如果你能賣掉皇冠上的寶石,你能為法國買來什麼?
「黑色的,」竇奇邊說邊連滾帶爬地進來了。「你是議會代表,是嗎?」
第三議會制度是什麼?
讓-尼克拉斯把頭往後抵著枕頭,向下低了一些。因為疼痛和失望,他臉色發黃。德·維耶夫威爾一家聚在下面的客廳里,還有戈達爾一家人以及所有的選舉官員。卡米爾跟在醫生後面進來了。「告訴他到凡爾賽去是他的職責,」他說。「哪怕這種病要了他的性命。」
「你說得多傷心哪。他當然沒有。可是,我本人感興趣。我手下有很多才子為我所用。我把他們稱為我的奴隸。我喜歡大家在我的種植園裡開開心心,你肯定知道我是誰。」
「是的,我父親給我寄來這件肥大的勸誡包裹。這封信也寄來了。」他把信交給弗雷農。信是由他一個算得上是親戚、名叫安東尼·聖-約斯特的人寄來的,是一位來自諾昂區、出了名的少年犯。「念念看,」他說。「你可以把它大聲念給大家聽聽。」

到第二天早晨,一切全垮掉了。德穆蘭先生沒有露面吃早飯。瑪德琳早就料想會有節日氣氛那種咖啡杯的碰撞聲,四周一片祝賀聲,甚至也許會有些笑聲。可是待在家裡的孩子們全都傷風了,個個蜷縮著,她得留下來照顧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她還沒熟悉到可以跟他談話的程度,而且,無論如何,這個兒子就是不吃早飯。

「我也不想把全部精力投入進去。我想我原打算把它寫得像國家領導人的講話。」
「不過你確實是在談話,德穆蘭先生。你是在跟宮廷談話。」
米拉波: 有那麼點兒。
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帶著一班來自他省份的人,走在兩個農民之間;如果他掉頭就能看到布列塔尼代表們好鬥的魔爪。那麼多的肩頭把他陷在其中,使他在其中行走。他的目光始終向前,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掃視站在道路兩旁歡呼的隊伍的慾望。這裏沒人認識他。沒人專門為他歡呼。
外面,婦女們在高呼奧爾良公爵。
米拉波: 你會使你自己成為笑料的。
剎那間,暴民們搗碎被砸壞了的鎖,爬上了蒙特里爾大街的房頂,把腳下的磚板拉扯掉。士兵們退回到火力射擊點的後面,他們把手放在臉上、頭皮上,血在手指間直往下滴,腳下被砍倒在地的士兵屍體給絆倒了。他們開槍了。時間是下午六點半。
「好像在浪費時間。可是,我不知道這些事是怎麼組織進行的。」
[他轉身。透過鏡子,杜洛弗雷搖搖擺擺地睡醒了過來。]
米拉波: 把賴克爾忘了吧。不管怎麼說,大家會把他忘了的。回到我的觀點上來。那麼看來神職人員議會成了我們最大的希望了。如果我們能夠說服他們加入到我們當中來……
德·羅伯斯庇爾: 嚇唬我沒用。[不是吹牛。米拉波仔細地審視著他。經驗已經教了他,他能嚇唬住大多數人。]瞧,我不是阻止你演講。如果你非要演講,那麼,你講你的,我講我的。
想要成為不容小覷的東西。
現在他不是美男子了。他也許四十,可看上去像五十了。他尚未解除破產的一個專長:恰恰就是這個專長,使他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還有一個專長就是,他在位於維桑的國家監獄中痛苦地度過的每個月。再有一個專長就是所有雜種都當父親。你已經活過了,他對自己說;難道你期望人生不要留下印記嗎?
米拉波: 他一定有耐心到極點了。我希望我也有那種耐心。哦,出於你們基督徒的善心,給這位善良的代表泡杯咖啡吧,竇奇,告訴他,我很快就要跟他見面。
「一旦他不在,」法布爾高興地對德·安東說,「我就可以修改書稿,讓我們的女主人公看上去像露西爾·杜普萊希斯一樣。」
她的筆在空中懸了又懸,準備在一無所有下面劃上一道杠杠。可是,它確實又不需要划杠,是嗎?
「是的,要讓自己遠離危險,」路易絲·羅伯特喃喃道。
「裴迪昂是名代表嗎?祝你一天愉快,」米拉波說。「從哪裡來的?夏特爾?很好。謝謝你來看望我。」
6月12號,三個鄉下神父來到第三議會。到17號的時候,又有十六個人加入到他們當中。現在第三議會把自己稱為「國民大會」了。6月20號,國民大會發現自己被鎖上了,進不了大廳。他們被告知,大廳關閉,要重新裝修。

「哦,是的。我們親愛的東西。我覺得大家不應該驚訝。」
因此,該如何對付凡爾賽的這些壞情況呢?調和?誹謗?他們會不會在大選中間逮捕你?
德·羅伯斯庇爾: 我的發言是邀請神職人員議會加入第三等級議會。[米拉波在椅子上轉來轉去。他在文件上面握好了拳頭。杜洛弗雷把頭放在手中,嘴裏發著牢騷,但是沒人留意。不過,當伯爵又一次轉身面對德·羅伯斯庇爾的時候,他表情鎮定從容,聲音絲綢一般柔滑。]
卡米爾說,「你的麻煩就在於你出爾反爾。我聽到你講過的話,說三級議會將要拯救國家。兩年前,你說過,除非我們首先消滅君主制,否則一切都沒戲可唱。到底是哪一個,到底又該是哪一個?不,不要回答。會不會對這些騷亂進行一次調查呢?不會。有些人將被絞死,就是這樣。為什麼?因為沒人敢問發生了什麼事,路易不敢,賴克爾不敢,就連公爵本人也不敢。可是,我們都知道,雷威龍的主要罪過就是代表三級議會反對由奧爾良公爵提議的代表候選人。」
「謝拉武瓦小區約由二百人組成。絕大部分住戶根本沒有房子。那些有房子的擁有的面積太小,根本不值一提。他們平常吃的食品就是在鹽水裡泡過的麵包。至於說牛肉,從來沒人嘗過,復活節星期天,懺悔星期二,還有守護神大餐除外……如果主人不禁止在葡萄園內種植扁豆,有時候有個把人或許吃得上一點扁豆……那就是普通百姓在最好的國王統治之下過上的日子。」read•99csw•com
「我保證沒見過你,」伯爵說。「你應該有些故事吧?」他的聲音像絲綢一般。「黃色書交易怎麼樣?」
「別用這一點歧視他,」德·安東說。
米拉波的聲音在整個房間響起來了。「布利索,他們今天在皇宮怎麼樣?」他沒等人回答。「我覺得,又和往常一樣,在搞骯髒的陰謀。所有人,除了善良公爵菲利普,他頭腦太簡單,策劃不了這樣的陰謀。操,操,操,那就是他全部考慮的事。」
「怎麼啦?」德·維耶夫威爾詢問道。「失望了?不是你所認為的那樣?」
「他會不會是在生悶氣呢?」她問。「我覺得他不會偏偏就在今天生氣。這是因為模仿王權和我們分床睡在各自的卧室導致的。我根本不曉得這個雜種在想什麼。」
卡米爾也許就在這兒的某個地方。某個地方。

參加投票的人沒有回家。他們成群結隊,站在科德利埃教堂外閑聊,做種種預測。法布爾沒有得到選票,因為沒有交足稅錢。這個事實讓他耿耿於懷。「我們為什麼不能跟其他省份一樣擁有同樣的選舉權?」他問。「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把巴黎看成是個危險城市,如果我們人人都有選票,他們擔心要出什麼亂子。」他和喜好爭鬥的聖-伍魯奇侯爵攀談了起來,他們的談話富於煽動性。路易絲·羅伯特關好店面,挽著佛朗索瓦出來了。她塗了口紅,戴一頂從前日子好過些的時候留下的斗笠。
[竇奇出去。]

凱瑟琳跑過去找蘇波爾畢耶爾醫生。「還在咳嗽,」醫生說。「還不吃東西嗎?哦,別慌。我不會把這段時間稱為一年中的健康時段。」他拍拍她的手。「親愛的,你自己盡量休息。」
4月22日,也就是某個星期三的晚上,加布麗艾爾一歲的兒子不肯吃飯,把勺子推得遠遠的,躺在搖籃里,嘴裏嗚咽著,沒精打採的樣子。她把他抱到自己床上,他睡著了。可是天亮的時候,她感到他的額頭靠著她的面頰在發燒,而且又干又渴。
三個小時后,人頭攢動,代表們趔趄著走到外面,來到太陽底下。一大群人立刻圍聚在米拉波身邊,為了給他們指導,他在剖析賴克爾先生的發言。「先生們,別人從銀行家手下稍有能力的小職員那裡也許期待的正是這麼個演講……至於說到赤字,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假如國王不需要籌集資金,我們能在這裏嗎?」
「那麼他們已經聽說你在吉斯的功勞了?」弗雷農對卡米爾說。
上下晃動著走過來的是代表裴迪昂。「為什麼這麼謙虛低調、躲躲藏藏的呢,德·羅伯斯庇爾?喏瞧——我為了找到你朋友。」這名代表勇敢地衝進圍在米拉波周圍的人群,一會兒工夫,他又重新出現了: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卡米爾·德穆蘭。裴迪昂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他心滿意足地站在一邊,注視著人們重新聚集。遠遠地,米拉波在和巴納夫興緻盎然地談話。卡米爾把手放到德·羅伯斯庇爾的手中。德·羅伯斯庇爾的手發涼,有力而又乾燥。卡米爾感到自己的心跳放慢了。他偷偷朝正在後退的米拉波看了一眼。剎那間,他從一個截然不同的角度看待伯爵了:他是一個在某場吵吵鬧鬧的奇特劇中華而不實、擺弄花架子的傢伙。他希望離開這個劇場。
馬克西米連點了點頭。他的意思是戰略吧,他心想:把時間、地點和戰鬥的條件強加到敵人身上的藝術。

一時間,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有憤世嫉俗的,有惡意誹謗的,還有耙翻陳年歷史的。代表們為他鼓掌,掌聲迴響。之後他們要退讓,好讓他經過,他眼睛凝望著那頂無形的、加封在他那桀驁不馴的頭髮上的桂冠。
她看上去像個哈布斯堡王朝的人。
「我是在用它的本義。此人放棄過他的生活,出走過,現在選擇了以類似流浪漢的方式在生活。」埃羅激靈了一下;這個故事一下子可怕地抓住了他的想象。


阿門。
「讓他們把馬車賣了,把錢分給窮人……」

「她不會等的。我知道女孩子是什麼樣的人。我給你的忠告是,你把她忘了。」
比勞德-瓦恩尼斯正一路朝他們這邊擠過來。自從德·安東任性地把工作撂下以來,已有好幾個星期了。他原本發黃的臉已經成了令人心煩的東西,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他的文員巴雷把該地區所有懶散不順心的事統統告訴了他。
「為什麼,我在打攪你嗎?你認為我會把你小小的才華留給公爵的那幫雜種?我正準備給你一些忠告。公爵給了你忠告嗎?」
「你認為為什麼會這樣?」
去年夏天,出現了一本名為《柏林宮廷秘史》的詆毀書籍,這一事實把整個情況搞得錯綜複雜。此書相當詳細地描寫了普魯士宮廷淫穢齷齪的一面,還描寫了一些宮廷名人的性傾向。無論他多麼極力否認自己是作者,可對大家來說,此書是根據他做外交官期間的觀察寫成的,這是顯而易見的。嚴格說來,他沒有責任:難道他沒有把手稿交給他的秘書,命令他不要把書傳給任何人,尤其是他本人嗎?他怎麼會知道,他現在的情人,一位出版商的女兒,有撬鎖並且翻找他秘書抽屜的習慣呢?不過,這算不上是那種讓政府滿意的借口。此外,八月份,他一直非常非常缺錢。
法布爾笑了笑。「卡米爾覺得選舉和發現金礦一樣美好。這些日子,我喜歡你,你這麼柔弱,又這麼兇猛,說起話來就像是書本里的人物。有沒有可能你得了肺結核?才剛剛開始的發燒?」他把手放在卡米爾的額頭上。「覺得你能熬到五月份。」
爸爸呀,她的身體變苗條了。她的肉身天使出現了,從肩到腰。她眼睛下面有了陰影。她不肯把頭髮紮好。她的眼睛曾經是犀利、充滿活力的那種。可現在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全神貫注,在黯然無光地凝視。
米拉波: 當然,我要看的。真的沒關係。德·羅伯斯庇爾先生,你發言的主題是?
「那就是你,」有個聲音在他身後說道。

「我認為因為人們無法承受太多的現實。他們覺得國王會吹口哨把他們從陰溝里叫走,使他們成為部長。不過,所有那樣的世界將被摧毀。」
有人在努力分流那些跑完比賽回頭的人,但是,當奧爾良公爵夫人的馬車出現時,局面變得艱難起來。在她要去的地方,公爵夫人的趕車馬夫說,通過那些堡壘吧。有人把情況作了解釋。言語不多的公爵夫人沒有改變她的命令。禮儀與權宜對峙了。禮儀佔了上風。士兵們和旁觀者們開始拆除堡壘。人們情緒起了變化,朝四處擴散。下午原先無所事事的情緒消失了,口號喊了起來,武器重新出現。人群衝過公爵夫人的馬車。幾分鐘過後,泰通威爾房子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燒毀、砸碎或者拿走的東西了。
米拉波發誓。「君主制是我隨身攜帶的信仰物,」他說。「我需要它,我打算靠它來堅持我自己的權利。你有很多地下熟人,他們跟你想法一樣嗎?」
米拉波: 我們偉大的工作告一段落。把他帶進來,把他帶進來吧。
「你指的是關於阿涅斯的事嗎?」他在給一位老學友寫信,這時抬起頭來。「她說了,她願意等。」
卡米爾朝戈達爾先生報以最誠摯、最開心的微笑。「佩林先生向你表示問候,」他說。
「喬治-雅克,你需要得到什麼?」
使愛國協會會員感到滿意的是,饑饉陰謀得到了認定。身處要職的囤積居奇者為了使人民屈服,正在讓他們挨餓。一定如此:麵包價格每天都在上揚。
「他們或許是些什麼人?」
米拉波咧嘴笑了笑。「所以,我可以把地獄交給他們,」他說。
這是一個天氣寒冷、刮著大風的日子。在大橋路上,卡米爾停下了,碰碰他父親的胳膊。「跟我一起到拉昂來吧,參加區選舉大會。為我說說話。求求你了。」
來自阿拉斯的一位年輕人發言。他個子不高,身體單薄,外套明顯裁剪精緻,襯裡一塵不染。一張聰明熱情的臉盤,下巴窄窄的,遮在眼鏡後面的眼睛又大又藍。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吸引人,話講到一半,突然聲音在嗓子里聽不見了。人們只好把身體前傾,拽拽旁邊的人,打聽他說的是什麼內容。不過,不是他發言的方式引起他們震驚。他說,神職人員和貴族並沒有做什麼可以值得稱道的事,他們僅僅承諾要把他們濫用職權的地方糾正過來而已。因此,根本沒有必要感謝他們。
「好像那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似的,」此人說。他的僱主身體前傾,在他肋骨部位上捶了一拳。竇奇潑了點熱水,在別的方面沒礙事。

「我已經記下了。」
「卡米爾在發表演說?」
「現在像你這樣的人……」弗雷農小心地而且帶著恭維語氣說。
「在這之後,他們要把他帶走。」
米拉波: 我親愛的羅伯斯庇爾先生,坐吧。哦——有位置嗎?
布爾威爾大笑。「你一定要把這記下。」

「你父親是誰?」



「這傢伙把死了三百號人稱為進步,」夏龐蒂爾說。
「別告訴我。我從不會去理解中產階級。我希望你坐下。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一些個人情況。告訴我,你在哪裡接受的教育?」
夏龐蒂爾先生感到茫然而又憤慨。「卡米爾,你,在拿公爵的錢的你,你向我們承認,說,雷威龍已經受到傷害——」
她的心一定是石頭一般了,因為它好像傷心不起來。每天早晨,她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在生活,在呼吸,身體就在這兒,然後,就在她們不同臉龐的弧圈中開始自己的一天。她盯著父親的眼睛看時,看到的卻是她二十五歲左右一個快樂年輕女子的影子,有兩三個可愛的孩子圍在她膝下。背景是一個強壯體面的男人,穿著熨燙妥帖、頗為講究的外套,那是一塊模糊不清的地方,那張臉龐應該就在那兒。她想不給他們那種滿足。她想過種種自殺的方式。可那樣要終結人生;你知道,真正的激|情,是從來不會終結的。最好去尋找一種修道院的生活,在漿過的頭巾下,把那種形而上的色|欲刺穿。或者,在某一天臨時出去辦事的時候,從前門出去,去過窮困但充滿愛情、充滿機遇的生活。
「神奇啊,」埃羅說,他那和顏悅色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不過,之後,德·安東發現他在偷偷地檢查衣袖,看上面是不是有牛血和內臟。他轉身面對德·安東問道:「今天你去過皇宮嗎?」
米拉波: 名字難懂,你什麼意思?
竇奇: 講完了,是嗎?你知道,他還在這裏。
「為什麼?」
恩瑞爾特先生擁有一家硝石廠,他熱烈支持這些評論。人們在門口附近逛來逛去的,把零零星星的消息發給那些站在外頭陰溝里沒有選舉權的人。
「我應該在那兒的。在那個隊列裡頭的。德·羅伯斯庇爾是我的精神下屬。」
法布爾站了起來。他把手指尖放在德·安東的太陽穴上。「把你的手指放到這裏,」他說。「感覺共鳴。把手放到這裏,就這裏。」他朝德·安東的臉戳了戳:在頰骨下面,在下巴側面。「我會像個演員一樣教你,」他說。「這座城市就是我們的舞台。」

那天早晨,新橋上有個女的在大聲吆喝要給他算命。在核心問題方面,比如財富、權力、事業成功,她說的都是司空見慣的老套話。不過,當他問她他是不是活得長壽時,她把他的手掌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後把算命的錢退給了他。
媽媽呀,那麼就請你從我房間里滾出去吧:眼睛別看就是了。
到了晚上孩子的情況沒見好轉。加布麗艾爾睡了兩個小時,然後過來,好讓凱瑟琳歇口氣。她坐在一張筆直的椅子上,聽著孩子的呼吸聲。每過幾分鐘,她就禁不住要摸摸孩子——用手指頭在他臉上,在他疼痛的胸部輕輕地拍拍。
「你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索爾斯先生說。
米拉波: 要是你知道我本人也起草了一個涉及同樣話題的小小發言,你也許就會放心了。[米拉波一邊說話;他也在一邊閱讀。]我會建議,這個問題由我們代表同仁中非常熟悉的某個人、某個經驗老到的演說家來闡述宣揚,也許效果會更好?神職人員議會也許不大樂意聽某個尚未——我們該怎麼說呢?——尚未展露出色才華的人的發言。
最親愛的卡米爾,

我對此懷疑,卡米爾心想。「是個吹我捧我的描述吧?」
[別再道歉了,米拉波心想。他不在乎;他剛說過他不在乎。]
「你以為,為了你,我應該站到邊上去嗎?」讓-尼克拉斯說。「選民們喜歡我身上的性格特點,可你沒有繼承。我清楚,在拉昂區,有些人在代表你發出噪音,說,你肯定熟悉相關情況等等。就讓他們見見你吧,這就是我要說的全部內容。就讓他們跟你進行五分鐘的正常交談。就讓他們見見你。不行,卡米爾,我絕不能把你強加給選民中的黨派。」
「對你的忠告我向來感到高興。」
「不過,安東尼讓我感到高興,」卡米爾說。「就在你坐在這兒用常規方式強烈譴責濫用暴力的時候,那些商人的鮮血,對他來說,就像——」
他們開始擠滿房間,穿著淡白絲綢的日內瓦人和腋下夾著公文包、穿著黑衣服的代表們,穿著寒磣的棕色外套的布利索,頭髮薄薄的,筆直地覆蓋在前額,上面也沒敷粉,一副刻意要讓人想起古代世界的樣子。
賜予我們幫助,賜予我們力量。
是一切。
米拉波: 我認為,你已經習慣了。

「從沒見過。不過我期待他今天會露面。」
「哦,你停下來想了好久了吧。」伯爵稍稍動了一下,站了起來,他把裹在身上的睡衣拖在身後。他把一隻手臂搭在卡米爾的肩頭,把他帶到從窗戶里流淌進來的陽光中。突如其來的陽光的暖氣好像是從他自己身上流淌出來一樣,他呼吸的氣息中有些酒氣。「我應該告訴你,」他說,「我喜歡我身邊的人有複雜骯髒的歷史過往。那樣我才會感到自得自在。你呢,卡米爾,你衝動,你富有感情,你在巴黎皇宮把你像是染過毒的鮮花一般的感情一直在兜售——」他摸摸卡米爾的頭髮。「還有你那種既讓人有興趣,又不表現得那麼明顯,但還是能讓人感受到在性方面曖昧的態度——」
米拉波: 哦,你能不能讓他把名字寫在紙上拿過來,白痴?
德·安東神情凝重。人越來越多。卡米爾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里。不論是巧合,還是精心安排,他已經學會一口明顯的巴黎口音。他們從花園那邊漸漸地移到了這邊。從一家珠寶商店上面的窗戶看,公爵的侍從拉克洛正冷靜地向下凝視,時不時地從水杯中呷上一口,然後寫點記錄,作為檔案。熱,越來越熱了:唯獨拉克洛感到涼快。卡米爾用手指頭點了點額頭,撣掉了汗水。他開始談到糧食投機者。拉克洛寫道:「本周講得最好的地方。」
卡米爾朝後退。已是八點鐘了,米拉波的前廳里人依然擠得滿滿當當的。所有凡爾賽人都想跟他見面,所有巴黎人也是如此。他感到自己渺小,無足輕重,完全被此人的主動出擊給打敗了。「是的,」他說。「我的名字就在封面上。」
「非常好,」弗雷農說。從個人來說,讓卡米爾在日常事務上變得過分能幹,這對他並不合適。
米拉波: 蠱惑人心者?
國王看上去半睡半醒。
「多傷心,」米拉波說。
「我會告訴你我把雷威龍弄成什麼樣子的,」夏龐蒂爾說。「謊言和歪曲。雷威龍是本城最好的人。去年冬天,他一直給他的員工們發工資直到所有人失業。」
「我認為是這樣。可是你必須清楚地向他表明,你會是一個多麼危險的對手。」


德·羅伯斯庇爾: 我知道——不過,我還是認為,因為作為蠱惑人心者,你大名在外,他們也許不大信任你。
杜蒙特:你說的話聽起來好像讓人家感覺你嫉妒賴克爾,米拉波。嫉妒他當部長這個職位。
在他較為冷靜的時候,他會跟大家談和平改革,宣揚共和主義,但是,對於路易,他說,他沒什麼要反對,還說,他相信他是個好人。他說話的方式和別人一樣。可是德·安東說,「我了解你,你需要暴力,你已經喜歡上暴力了。」
[早晨5:00。這個獅子般的額頭清醒了。]
read.99csw.com我注意到你跟裁縫把賬結了,」他姐姐夏洛特說。「還有為你制手套的人。你還說過,他真是個不錯的手套製造商。我希望你不要在鎮上四處轉來轉去的,好像你已經決定永遠要離開這裏似的。」
他把門在身後輕輕地拉上。卡米爾可能想要去追他,問他一些問題,努力加強他們之間的熟悉關係;不過,那天,他的敬畏官能使用得過度了,眼下還理會不到這個。這個巴納夫就是在太子廣場激發民眾抵禦國王諭令的傢伙。大家都叫他「老虎」——卡米爾現在明白了,這是對一個平易近人、討人喜歡的塌鼻子年輕人一種文雅的調侃。
「是我的心臟嗎?」德穆蘭虛弱地問。如果是心臟,他一定會說,我怪卡米爾。
三天之後,當他們重新回到自己的會議場地時,國王在他們的大會上露面了。他用不平穩、帶著猶豫不決的聲音宣布,他們的行動無效。他將會交給他們一份改革計劃,惟有他。在他面前沉默著的是黑色的外套,漂白的領結,還有石頭一般的臉龐:男人坐著的姿勢,活像副在等待別人給他們自己做紀念碑的樣子。他勒令他們解散,然後,他把為之感到傷心的王威重新整飭完畢,在隊列中退場。
德·安東朝四周看了看。這裡有這麼多他不認識的人,他感到驚訝「這裡是皇宮愛國主義協會開會的地點。」
「愛國者們需要我,」米拉波說。「愛國者們!你注意到了,如果不使用那個詞,我們怎麼能讀完一個段落呢?在一兩個月之內,你的宣傳冊就要送出。」
小樂廳,人們就是這麼叫的。直到現在,它還一直被用來存放皇宮劇院使用的布景。這兩個事實惹來了不少議論。
「因此你認為你被羞辱了?」
「跟比隆公爵在一起的。還有德·吉力伯爵。」卡米爾嘟噥道。
見面之後,沒什麼要做的,除了讓-尼克拉斯去拉昂區征取正式的支持。吉斯市長,阿德里昂·德·維耶夫威爾跟他們一起步行回家了。讓-尼克拉斯似乎被輕易得手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他原本必須收拾行李準備前往凡爾賽的。但是,當他們穿過軍事廣場站的時候,他停下了,站在那裡抬頭朝自己的屋子看看。「你在幹嗎?」他的親戚問。
最初的半個小時過去了。賴克爾在這之前來過這裏,在大廳里試過自己的嗓音,因為他講話一直可以聽得非常清楚;要是沒有聽懂,那委實不像話。馬克西米連心想,領個頭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需要一些好的表達,我認為。靈感,隨你怎麼叫吧。此刻,賴克爾在勉強為之。他的聲音在漸漸減弱。這,顯而易見,早被預料到了。他有個替身。他把筆記念完,替身就站了起來,開始了。他的嗓音像座在吱吱嘎嘎發響的弔橋。
德·羅伯斯庇爾: 當然。
神父死亡
生日快樂,米拉波。評估一下資產吧。他挺直了身子。他個子高,剛勁有力,胸部厚實,肺活量大。他的臉著實令人吃驚:痘痕嚴重,但好像還沒嚴重到把女人嚇跑的地步。他稍稍把頭一側,這樣他可以在鏡子里仔細觀察自己鼻子鷹鉤形的線條。嘴薄,令人望而生畏。他覺得,可以把它叫作冷酷殘忍的嘴。總的來說,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型,充滿了活力和高貴的教養。只要對事實稍加一點美化點綴,他就可以使他的家族成為法國最古老、最高貴的家族之一。有誰在意美化點綴呢?也許學究們、系譜學家們。人們倒是把你自己本人的評價當回事,他心想。可現在,貴族們,還有第二等級的國家議會制度已經跟他斷絕了關係。他將不會擁有席位。議會將不再有他的聲音。也許他們這麼認為吧。
「她有錢嗎?」
鴉雀無聲。「大家早就應該猜到了,」夏龐蒂爾說。
德·羅伯斯庇爾: 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議會應該作為一個制度召開會議,選票應該按照每個人頭逐一統計,這正是下院的迫切願望。否則,教堂人員和貴族人員將會繼續聯合,對抗貧民;雙重代表的豐厚撥款——他們六百,給貴族人員和神職人員分別三百,什麼都不會給他們使用。他們倒不如回家去。

「瞧,瞧,」卡米爾對布爾威爾說。「馬克西米連。」
「他應該派人來找你的,先生。」

「我的座右銘應當是:不惜一切代價進入三級議會。」
他把結巴狀態說得像個玩具一樣,或者像個滿有意思的發明創造。卡米爾說,「很久了。打我七歲起就有。打我第一次離家遠行起就有。」
雷威龍的計劃只有一個部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就是,他削減工資的計劃。從聖-安東尼出來,到了大街上。

J·C·維尼爾斯,老薩勒姆地區議會議員
米拉波大聲喊他的男僕。「竇奇,把我的衣服拿過來。相當華麗的衣服。」
「別諷刺我了,」布利索輕輕地說。他眼角四周黯淡的皺紋里有了不耐煩的跡象。「我知道,你認為我沒機會辦報紙,不過,我們現在也沒有讓自己閑著。一個月前,誰會想到,我們能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呢?」
一級議會的神職人員:五月初樂觀向上的光芒在集會人員的禮冠上閃耀,在他們衣袍的珠寶上閃爍。貴族人員跟在後面:同樣樂觀的光芒在三百把劍柄上一閃一閃的,愉快地順著三百件裹著絲綢衣服的後背往下滑落。三百頂白帽上面的羽毛在微風中輕快地飄搖。
米拉波: 哦,你不願意?[他高興地看到,當他提高嗓門的時候,這位代表退卻了。]恰恰是我在我們大會上的發言才有分量。你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他們甚至都不會停止私下交談來聽你的發言。看看這個發言稿,冗長啰嗦,言過其實,你要被人家轟下台的。
拉克洛在一個牆壁滿是綠色絲綢的小房間里等他。「坐下,」他說。「給我講講你的情況吧。告訴我,今天你到那裡去的時候,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他一聲不吭,在克制著自己,他難以想象,人們是怎樣把一個人的痛處展示到這樣的效果的。
不過,夏洛特不願意被他安慰:夏洛特這把家庭刀子說,「在你走之前,他們要你把事情處理好。」

「那是拉法葉特。」美國英雄穿著銀色馬甲,正輕快地邁著步子,蒼白的臉上神情嚴肅,還帶有一點兒抽象的味道,尖得特別的頭藏在仿照亨利四世的帽子下面。「你也認識他?」
這是廢話嘛,卡米爾立刻就懂了。假如伯爵真是這樣,他會刮好臉,頭腦清醒地接待他。可是他做的所有這一切都有預先精心謀划的效果,通過他的從容和隨意,還有通過他為儀錶漫不經心的道歉,他真正的意圖其實就是主宰並嚇唬那些小心翼翼而且焦慮不安地侍候他的人。伯爵直視著他冷漠的侍從竇奇,然後爆發性地大笑,彷彿此人說了個笑話;之後,突然停止大笑,說,「我喜歡你寫的文章,德穆蘭先生。充滿了如此強烈的情緒,充滿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此時此刻,有個女的馬克西米連在注視著:王后。她丈夫在演講的時候,她為了集中注意力,努力鎖著眉頭。巴朗汀站起來時,她的眼皮已經垂下。此刻她朝自己的四周看了看,非常坦誠。她用眼睛掃了一下貧民議員坐的凳子。她會觀察他們,也觀察自己。她會把眼睛向下朝自己的膝蓋瞄一下,然後輕輕地移動一下自己的手指頭,為了在燈光里看看幾顆鑽石忽閃忽閃的光芒。她會抬頭,然後又一次轉動,轉動那張僵硬的臉。她似乎在尋覓,尋覓。她在尋覓什麼呢?尋覓黑色外套上面的一張臉……一個敵人?一個朋友?她手中的扇子在使勁地搖啊搖,像只活蹦亂跳的鳥兒。
卡米爾記起安萊特是怎麼跟他提到米拉波這個人的了:一個破產的傢伙,一個不講道德的傢伙。這麼個小小的房間里擺滿了傢具,牆上掛著陳舊的東西,時鐘還在滴滴答答地走,伯爵在抓撓他的下頜,在這麼個塞滿東西的地方,安萊特的想法顯得格格不入。房間里到處都是他日子過得不錯的證據:他在心裏納悶,當我們的意思是奢侈、饕餮和荒淫的時候,為什麼我們要說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破產尚未解除這件事好像並沒有妨礙伯爵購買昂貴的物品,在這些昂貴物品當中,彷彿他現在也算得上是一件了。至於說不講道德,伯爵似乎過分急於要承認這一點。表明他野心的野生動物收藏品就在房間的角落處卧著,飢腸轆轆地急著要吃早餐,在拴著它的鏈子的那頭散發著臭氣。

對下面的人類敞開天堂之門,
他身體前傾,在椅子上把卡米爾用力向上扭直。他抓住卡米爾的肩在搖晃。「你會說得恰當得體的,」法布爾說。「即便那樣會要了我們當中一個人的性命。」
嘀咕聲、尖利、好奇。人們站起來,好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微微變紅。正是在這裏,一切開始了:1789年6月6號下午三點。
「卡米爾,這是你的另外一個不良習慣嗎?」法布爾詢問道。
米拉波: 我感謝,我感謝諸位。我怎樣才能充分表達我的謝意呢?我親愛的杜洛弗雷,把你的學識,我親愛的杜蒙特,還有你的——呼嚕聲——你的全部出類拔萃的才華,和我作為演說家的天才融合在一起——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來之不易:他沒法相信這一切將會容易。這位德·米拉波伯爵身上裹著粉紅色的絲綢睡衣,顯示出某種古代的打扮:好像他在侍候一群雕塑家一樣。他臉都沒刮,上面在出汗,有點發亮;還有不少痘瘡淺灰的暗影。
「真的?我的家族只是裝作偉大的樣子。」
「卡米爾,答案相同,」印刷商莫姆諾說。「要是我出版這份東西,我們倆都要蹲巴士底獄的大牢。假如每修改一次都會更糟,那就沒有修改的必要了,是嗎?」
雷威龍先生在房子原先的主人破產後買下了泰通威爾這棟房子。他慢慢發展出生意興隆的出口貿易。他是富人,是巴黎最大的僱主之一,他應該代表三級議會,這是自然而然的。4月24號這天,他滿懷希望去參加聖-瑪格麗特分區的選舉會議。在那裡他的鄰居們充滿敬意地聽他演講。雷威龍,好人啦。他的那一套清楚明白。
他的聲音只有他身邊的人才能聽到,他接著又補充說,「如果他們來,我們很快就走。」
「哦,非常緊急,」埃羅說。「不過大家不想看到他被警察帶走。皇宮裡面到處是人,他卻站在椅子上發表煽動性的言論。我不曉得他現在是不是還在那邊,不過他昨天在,還有前天——」

艾薩爾的讓-尼克拉斯·德·維耶夫威爾,選舉倡議人和議會議員,透過夾鼻眼鏡,把他掃視了一番。「卡米爾,」他說,「我都不會派你到市場上去買生菜的。」

竇奇: 先生。這裡有個人,名字難懂,從十一點他就一直在等著要見你。

「我搞不懂,你怎麼老是把自己裹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裡頭。」
米拉波: 哦,天哪,我該忍受你每隔兩分鐘就要進進出出、砰砰關門的聲音嗎?德·羅伯斯庇爾先生還在這兒嗎?
日內瓦人: 你說得對。

醫生說,「我跟你講得夠多的了,你的心臟在哪裡,你的腎臟在哪裡,還有它們各自的情況如何,雖然你的心臟目前挺好,但是,就憑你這樣的腎臟,要動身前往凡爾賽純粹就是愚蠢。再過兩年,你就六十了,前提是,而且只能是,平靜地對待生活。此外——」

[竇奇把門在他身後拉上,關好。]
「情況就是這樣,」德·安東先生說。「你剛剛調整好生活,上了軌道,可接著他媽的萬能上帝的智慧就——」這個女人和這位姑娘帶著不滿和驚愕的神情,抬起頭來。他蹙了蹙眉。「宗教對我來說再也沒什麼慰藉作用了。」

四十是個轉折點啊,他告訴自己。別回首。早期地獄般的家:驚呼驚叫的血腥吵架,多少天閉口不開、謀殺一般的沉寂。有一天,他站在他父母之間;他母親用手槍對他的頭開槍了。才十四歲啊,可他父親說他什麼?我已經看到畜生的本性。後來到了部隊,幾場一般性的決鬥,一陣一陣的好色和盲目偏執的發火。生活在繼續。牢房。伯尼費斯修士人生的每一天都醉得嗷嗷大叫。他的身體向外突出,到了像集市上怪物體形的地步了。別回首。幾乎是偶然,幾乎沒有被人注意到的是,破產和婚姻到了:小小的愛彌兒,女繼承人,這個小小的毒藥包,他發過誓,要對她忠心不貳。他想知道今天愛彌兒在什麼地方?
下午四點,來了個不速之客:埃羅·德·塞謝爾。
皇宮花園裡,人滿得要向外流了。這裏似乎要比其他地方更加炎熱,好像已經處於盛夏的時候了。環廊里的商店都已開門營業,生意紅火,人們爭著,笑著,成群結隊地走著,股票經紀人把領結拉到一邊,喝著檸檬水,咖啡館的老主顧們一撥一撥地到花園裡散步,用帽子當扇子,給自己扇風。年輕的女孩們出來乘涼,炫耀著夏裝,與妓|女們進行比較,那些妓|女們一看到正午做皮肉交易的機會便蠢蠢欲動了。流浪狗咧著嘴,在四處溜達,賣寬幅紙張的人們扯著嗓門在高喊;洋溢著一片假日的氣氛:危險的節日,帶刀鋒的節日。
他手裡有本卡米爾的第一本宣傳冊《法國人民的哲學》。他把宣傳冊在手中揮了揮,彷彿是本官方文件似的。
[德·羅伯斯庇爾摘下眼鏡,把食指和大拇指放到發癢的眼角里。米拉波明白,他的左眼瞼出現神經性痙攣了,在不停地跳。勝利了,他心想。]
「卡米爾,要是我是你父親,多少年前我就把你愚蠢的小脖子給扭斷了。」
德·羅伯斯庇爾: 我得從你這兒走了。我相信,你要上床睡上一兩個小時。
卡米爾一個人進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四周打量了一番。「喬治-雅克,你一直在哪裡的?」他說。「我有一個星期沒見到你了。你把雷威龍弄成什麼樣子了?」
我們的敵人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囤積居奇者死亡
米拉波: 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大會的其他成員可能也會緊扣這個同樣的論點呢?
[有一陣子的沉默。在沉默中,伯爵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米拉波,把持好自己。他善意地勸道。現在。和解吧。]
米拉波: 我明白你的觀點,不過,這一回我建議,為了大家的利益,你要讓步。你明白,我能有把握吸引住我的聽眾。有時候,當一個偉大的名字把他自己和事業連在一起的時候——
與你同在我們真正的故鄉。
「不行,」卡米爾說。不行,我不能妥協:恰恰就像比勞德-瓦恩尼斯以前常說的那樣。他搖搖頭。他任頭髮生長,這樣,每當他用力搖頭的時候,頭髮像是黑色的波浪在四處彈蹦,某種程度上像是在演戲。他就喜歡這種效果。難怪頭疼。
米拉波: 我對此感到遺憾。小孩子脾氣癥狀。[德·羅伯斯庇爾彎腰去撿起那些講稿紙,動作輕便,似乎一點也不疲倦。]
[當他跨進這個悶熱不透氣的小房間時,在這位來自阿拉斯的代表身後,天已經亮了。煙草產生的煙霧刺著他的眼睛。因為他的衣服滿是皺痕,手套也是骯髒不堪,他感到不大方便,他本該回家換一換的。米拉波呢,衣冠更是亂糟糟的,他在打量著他——年輕、貧血、疲憊。德·羅伯斯庇爾只好努力地笑笑,伸出小手,上面全是被咬過的指甲。]
她頭一昂,眼一瞪,懷疑他話中帶了刺兒。不過,他臉上表現出,他獨獨對她關心。他側過身,繼續寫信:
「相當熟。」
可是到了周一,局勢顯得更加嚴峻了。在聖-安東尼大街,又有許多新的人群出現了,從聖-馬爾塞那邊又來了一批。這些遊行示威者沿著河堤行走時,碼頭裝卸工人就跟著他們一起走,木堆上的工人們,還有睡在橋下貧困交加的人們,皇家玻璃廠的工人們扔下了工具,潮水般地湧進大街。一批兩百人的法國衛兵部署到位;他們在泰通威爾房子前面向後倒退,利用手推車為他們自己構築堡壘。正是在這個時刻,他們的指揮官感到一陣陣驚慌了。堡壘之外,可能有五千人,或者可能有萬把人;準確數字,誰也說不清。最近幾個月以來,出現過某種過激行為,可是,這裏的情況卻不同。
那些聽到他們說話的人都在盯著他看。「沒鎖,我知道,他不願意給我們很多空間……哦,有哪位想出了更妙的建議?」
「這全不是我乾的,」法布爾說。他臉上閃爍著快樂的光芒。「我告訴過你,你非要堅定地跟他站在一道。你非要揍他才行。」
1789年3月5日,在拉昂區舉行吉斯第三等級議會制度的首次選舉大會。大會由威爾曼多瓦管轄區的中將讓-尼克拉斯·德穆蘭先生主持;索爾斯先生協助;檢察官馬里阿奇先生擔任秘書;出席人數292人。

「現在,先生們,如果你們願意給我一分鐘穿衣服的時間https://read.99csw•com,竇奇,給那位先生開門,我會直接跟你們在一起。」他們魚貫而出。「你留下,」他對卡米爾說。
[他開始踱步。日內瓦人在做記錄。時間是早上2:15。竇奇進來了。]
到了八點,一批接著一批的部隊陸續趕到。暴民們被迫向後退卻。受了傷,但是還能走路的人都給救走了。婦女們在大街上出現了,她們頭上矇著紗巾,提著一桶一桶的水,給受傷的人擦洗傷口,給那些失血的人喝水。店鋪門面裂開大洞,門從鉸鏈上脫離,在吱吱嘎嘎地作響,房子被掀得只剩下了磚塊,腳下踩的是摔碎的瓦片和破碎的玻璃,瓦片上還有四濺的、黏糊糊的血跡,有些小火苗還在沿著燒焦的木頭燃燒。在泰通威爾房子里,地窖遭到洗劫,那些去破壞盛酒圓桶和砸碎酒瓶瓶頸的男男女女們正躺在地上,失去了一半的知覺,因為在嘔吐的時候他們給嗆著了。為了報復,法國衛兵出動了,他們揮舞著棍棒,在他們躺倒的地方朝沒有反抗的身體猛打猛擊。鵝卵石上流過涓細的深紅色溪流。九點鐘的時候,全副武裝的騎兵趕到了,瑞士衛兵抬來了八門大炮。一天結束了。有三百具屍體要從大街上給鏟走。
那晚,卡米爾正要離開弗雷農的公寓,兩個紳士模樣的人把他截住了,禮貌地請他陪他們一起,到比隆公爵的家裡去。有輛馬車在等候。一路上,沒人說話。
卡米爾用手蒙住眼睛。「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他說。
難道我們非要永遠爬行?我們何時才能找到我們所追求的幸福?人容易被迷惑——每當他忘卻自我的時候,他就覺得他是幸福的。不,地球上根本沒有幸福,幸福不過是個妄想。當這個世界不復存在的時候——可是,怎樣才能消滅這個世界呢?——他們說一切將不復存在。一無所有。太陽會失去光明,不再照耀。結果將如何。如何開始變成一無所有呢?
日內瓦的奴隸們坐在四周,手裡拿著紙片,紙片緊貼著撐在他們膝蓋上的書本放著。伯爵的文件把每一塊露在外頭的空間都遮住了,這些空間也許是被當作寫字檯用的。他們時不時地交換眼神,好像都是心照不宣的老革命黨人。伯爵邁著大步,在四周來回走動,用一摞筆記擺擺手勢。他身穿粉紅色睡衣,戴在粗大的毛茸茸的手上的戒指在燭光下熠熠放光,把燭光反射到密不透氣的房間里。時間已到凌晨一點。竇奇進來了。

「歹毒?」德·安東嚇了一跳。「不是歹毒。我跟佩林相處得非常好。雖然還沒好到你我這種關係的地步。」
喬治-雅克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他們戴好帽子,走過熙熙攘攘的街道,來到皇宮和德·伏伊咖啡館。夏龐蒂爾先生試圖逗孩子說話。但是沒成。他女婿眼睛直直地朝前面看。城裡的大屠殺根本不是他所關心的事。他在操心自己的事。
憔悴小姐,德·安東就這麼叫她。這種叫法與他讀過的英語劇本有點關係。
「就連你,」法布爾的臉上發光了。「就連你,我也要教。」
德·羅伯斯庇爾: 展露?先生,我們可不是魔術師。我們到這裏不是要從帽子里掏出一隻兔子來啊。
「出版商是一種瘋狂的人種,」伯爵說。「要是煉獄由我訂購和處置的話,我會給他們專門留個圈,在這個圈裡,他們會在白熱化的砧板上慢慢被烤死。」
卡米爾張開嘴巴正要回答。他父親說,「你以為,站在大街上跟別人爭論是個好主意嗎?」
旋即,情況明擺著:只有肺活量特別厲害的巨人才能在這個大廳里脫穎而出。因為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人,米拉波笑了。
巴雷先生在諷刺挖苦的笑聲中神情嚴肅莊重,夏日的雨水順著他的帽子正往下流淌。他的學界同仁季樂汀醫生就在他身邊。「沿著這條路上的網球場怎麼樣?」
他父親說,「露西爾,你不吃飯啦。你在漸漸地消瘦嘛。我的漂亮姑娘遇到了什麼事?」
「我認為我應該留下,看看你們這些瘋狂的科德利埃修士是怎麼投票的,」他說;不過德·安東有這麼個印象,他曾經來找過他。埃羅從一個小盒子裏面捏了點東西出來,盒蓋上有伏爾泰的畫像。他用欣賞的動作把盒子在手中轉了一下,交給雷讓德勒。
「自然,這個說法你不相信。」
「大家都聽說過你。」
國王把軍隊從邊界召回;成千上萬的、一撥又一撥的德國雇傭軍此刻正在行進。可是眼下最為急迫的危險是土匪;大家都這麼稱呼他們。他們在城牆外頭扎了營,不管採取什麼樣的防範措施,每天夜裡總有人偷偷進城。這些是從遭到破壞的省份過來的避難者,那些是因農田遭遇冰雹和上個冬季襲擊而顆粒無收的避難者。他們飢腸轆轆、虎視眈眈,手裡拿著布滿樹結的棍子;他們衣衫襤褸,肋骨裸|露在外;他們昂首闊步從街道上經過時,儼然成了先知。無人陪伴的婦女現在不上大街了。師傅們用鎬頭長柄武裝他們的徒工。店主們在門上裝好了新鎖。外出排隊等候麵包的女傭們在圍裙里悄悄放上了廚刀。土匪自有他們的用場這個事實,只有感覺靈敏的人士才會注意到:皇宮愛國協會。
米拉波: 是的,我對此感到抱歉。事業上壓力大……
德·安東咧開嘴笑了笑。「我一直需要得到什麼嗎?」
「離開家人是不是使你過度傷心了?」

米拉波立刻站了起來。他小心謹慎地關注自己的傳說,他朝周遭瞧了瞧,尋找速記作家和新聞媒體。禮儀大師插話,打斷他說:他們願意照國王所勒令的那樣客客氣氣地解散嗎?
「這打亂了你的計劃嗎?」
這位男僕,不像是個侍從,倒像是個保鏢,說:「這是你寫的嗎?」
「在路易大帝高中。你以為,我是在本地街道上長大的?」
直到如今,第三議會是什麼?
為了向本次大會隆重召開表示崇敬,德穆蘭先生的兒子用綠色寬絲帶把他的黑髮向後紮好。上午早些時候,他扎的是黑色絲帶,不過,他恰好及時想到,黑色是哈普斯伯格和安托瓦內特轄區的顏色,而且黑色根本不是他想要顯示的那種派系關係。但是,綠色是自由之色,是希望之色。他父親在前門等他,對他拖拖拉拉和戴新帽子的行為有些怨氣。「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把希望算作美德,」卡米爾說。「希望好像這麼自私自利啊。」
米拉波: 是的,可是恰恰是演講者——我坦誠地告訴你,德·羅伯斯庇爾先生,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加工我的演講,我打算髮言,並且,我千千萬萬誠摯友好地懇求你為自己的首次發言另尋時機,或者就說幾句支持我的話。
「可這樣你心裏失望呀,」弗雷農暗示道。
竇奇: 是的,先生。
「你明天會看到他們所有人爭奪利益。要是你問我的話,他們都在準備搶到什麼算什麼。」
德·羅伯斯庇爾: 我真的不會耽擱你很久。


「我過去常寫詩。我現在明白,自己沒有寫詩的天分。」
「平常一幫打發時光的傢伙。」
「我不大清楚。」
德·安東在辦公室里,面前擺了一大堆文件。「今天下午你過來看看我在法庭上表現,」他邀請卡米爾說。「我要把你的朋友趕到地下去。」
德·羅伯斯庇爾: 就讓我來操這個心吧。
德·羅伯斯庇爾: 沒關係。我站了老大一會兒了。
卡米爾現在一直跟米拉波在一起。他的德·維耶夫威爾的堂弟總是很少把白天的時間留給他。在凡爾賽,代表們在談論:好像真有談論的必要似的。輪到伯爵發言的時候,反對聲像秋葉一樣在沙沙地作響。皇宮還沒有派人來請他;晚上他需要有很多人陪伴才能提振起精氣神。伯爵和拉法葉特有過不少交談:說服自由貴族們,他懇求。他告訴修道院院長塞耶斯:爭取做窮困的鄉下神父的工作,他們的心與平民們在一起,而不是與他們的主教在一起。院長把指尖並在一起:他文弱,安靜,面色蒼白,說話的時候詞語總是從嘴唇上往下掉,彷彿詞語是用石子寫成的。他不苟言笑,也從不與人辯論:他說,政治是一門科學,我已使之完美無瑕。
5月6號,神職人員和貴族人員各自在分配給他們的大廳里開會。不過除了小樂廳之外,再也沒有足夠寬敞的地方供第三等級議會開會了。他們獲准,就在現有的場地待著。「國王犯了個錯了,」德·羅伯斯庇爾說。「他已經讓我們擁有這塊場地了。」他自己嚇了一跳:也許,畢竟,從與軍事工程師拉扎爾·卡爾諾的談話片段中,他獲悉了一些情況。很快,有朝一日,他必須要承擔起給這個了不起的大會做報告這件令人緊張的大事。阿拉斯似乎遙遠,非常遙遠、遙遠了。
蒙特里爾大街與聖-安東尼通衢大道的交匯處有一棟大房子,對於住在那裡的人來說,這棟房子叫泰通威爾。房子一樓是公寓(據說富麗堂皇),裏面住著位名叫雷威龍先生的人。地下是個巨大的地窖,在那裡黃昏時分可以品嘗名酒。地下一層是雷威龍先生的財富源泉——一個雇了三百五十人的牆紙廠。
「一切都是玩笑,」伯爵厲聲地說。「我希望,你因為叛國罪而站在審判席上時,你要表現得輕浮一點。」他把聲音又壓低。「是的,我懂你的意思,這已經成了一個選擇。你明白,人們說,他們沒有絲毫的後悔,他們在吹牛,可我,我告訴你,我後悔的東西可多呢——我欠了很多債,我每天都在欠債,還有那些被我毀掉,還有被我遺棄的女人,我有自己無法克服的天性,我從來沒有學會去克服天性,那就是,永遠不要學會等待、等待時機到來的天性——是的,我可以告訴你,死亡可能就是一種緩刑,死亡會給予我擺脫我自己的休息時間。可我傻。現在,我要活著,所以——」他突然中斷。他要說,他是被迫承受痛苦的,他認為他的面子已經被碾碎成很多錯誤,已經受到了損害,受到了批評,受到了貶低。
「哦,」法布爾說,「我是多麼盼望見到你堂兄!他寫的話聽上去像屬於那種非常愉快但又安靜類型的年輕人。」

比隆公爵只是稍稍露了面;他朝卡米爾點了點頭,然後便迅速經過過道,走開,進了屋內。這裏不透氣,壁突式燭台把燈光向外擴散,牆上掛著塊隔音掛毯,模模糊糊的神祇、馬和人的圖像:羊毛武器,羊毛馬蹄,各種窗帘散發出樟腦丸和潮濕氣味。圖像的題材是狩獵之歡。他看到流著口水的大大小小的獵狗,穿著古代服飾的圓臉獵人:一隻遭到圍堵的牧鹿在小溪中慌亂地奔跑。他突然停下,恐懼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有了要殺要奔的衝動。其中一個護衛輕輕地抓住他的胳膊,架著他繼續向前。
「你一定要原諒我的儀錶,」伯爵平和地說。「我的事務使我在夜裡活動。我一定要說,不是一直這樣,是我的政治事務。」
賜予我們無盡的日子吧,
流浪漢在能遮身的地方聚集,但是沒有討論局勢,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討論的。起初,他們在下午的晚些時候到市場上轉悠,因為到了白天交易結束的時候,剩下的麵包會賤賣或者白白送人。粗暴兇狠的巴黎婆娘們首先到那兒去。後來,一過正午,就沒有麵包了。有人告訴她們,好心的奧爾良公爵白送了一千塊麵包給像他們這樣一文不名的人。可是巴黎的乞丐們就讓她們站在那裡,她們咄咄逼人,冷漠無情,情願給他們一些充滿惡意的消息,情願從那些被撞倒在地的人身上走過去。他們聚集在後院,在教堂的前廊,在風刀子刮不到的地方。很年邁、很年幼的人都被醫院收納了。受到騷擾的和尚們和修女們要預定額外的亞麻布和新鮮的麵包,結果僅僅發現,他們必須將就著使用漿過的亞麻布和擺了幾天的麵包。他們說,上帝的設計完美無缺,因為,要是天氣起暖,就會有傳染病。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因為害怕,哭了。
「他好像要全心全意打倒一切。」
「我不這麼認為,」他溫和地說。
米拉波: 那你是什麼人呢?
正午時分,另一種情緒進入了房間:生活一定要繼續。「對於過去經常知道這些消息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糟糕的局勢,」夏龐蒂爾先生說。他設法給他女婿暗示,這些女人不要什麼人打攪。
杜洛弗雷: 可以提議妥協嗎?
瑪德琳掃視了一下她最年長的孩子。她抓了一塊奶油雞蛋麵包朝嘴裏放。讓她吃驚的是,雞蛋麵包粘在那裡,像是一團灰。「我們出了什麼事?」她說。熱淚盈眶。「你出了什麼事?」她原本可以把頭低著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的。
「我正在強迫自己這麼做。」
這好像不可能啊:不過又有可能。德·安東腦子裡現出一幅情景。那是幾個星期之前,是在夜深時分。法布爾一直在喝酒。他們都在喝酒。法布爾說,我們將會成為公眾人物。他說,德·安東,你記得我們第一回見面的時候吧,那時候你還是個男孩,我曾經跟你講過有關你嗓音的事嗎?我跟你說過,你非要能夠連續幾個小時講話,你非得要從這裏發出聲音,從這裏——哦,不錯,不過,還沒做得那麼好。法庭是一回事,不過,我們正從法庭中成長。
「哦,他非常喜歡你,」裴迪昂朝他滿臉堆笑。「大家都這樣。」他大笑起來。「別一副懷疑的樣子嘛。」
「假如婦女都有選票的話,想想看,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她說。她抬頭看了看德·安東。「德·安東先生認為,婦女為政治生活可以作很多貢獻,是嗎?」
有位年輕人從煙囪角落那邊平靜地站了起來。「我要從你這裏走了,德·維耶夫威爾先生。不過你把我的話仔細考慮考慮。」
德·羅伯斯庇爾: 我的演講相當不錯,它使所有相關的論點都能成立。
「是的,為什麼不是?」
「你得小心,」德·安東對他說。「警察還沒有完全放任眼下這個形勢不管呢。你也許會發現你沒法發行報紙。」
米拉波: 「如果有人命令你把我們從大廳清除出去,你就必須要求獲至使用武力的指示。我們只會在刺刀尖下離開自己的座位。國王可以要我們的性命。告訴他,我們都在等死;不過,他不必希望等到憲法成型我們才會離開。」
在聖-路易教堂,德·羅伯斯庇爾在甬道邊上有個好座位。說是好座位,指的就是在佈道的時候可以活動,而且靠近盛大的遊行隊列。如此靠近;他能看到,喧囂的聖公會海洋在剎那間就分開了,在紫色袍和草坪綠的衣袖之間,國王毫無意向地、完完全全地直視著他,國王穿著金子做成的衣服,顯得胖了;王后掉頭的時候(第二次這麼靠近),她頭髮上的羽毛好像是在朝他友好禮貌地召喚。放在帶著珠寶的聖體匣內的《聖經》變成了小太陽,在主教的手中閃耀著光芒。他們在鑲著金花的華蓋下面的講台邊就座。接著是唱詩班的合唱:
米拉波: 出去。
在網球場,他們讓主席巴雷站在一張桌子上。他們發誓,直到他們使法國制定好憲法才會解散。這位科學家情緒激動,不能自已,他擺了個古老的姿勢。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古羅馬時刻。「我們將要看到,當部隊開進的時候,他們如何沆瀣一氣。」伯爵德·米拉波說。
「他要什麼呢?」

家庭故事:他出生那天,男助產師走到他父親身邊,孩子用布包著。「別慌張……。」他的人生便開始了。
德·維耶夫威爾沒有試著給他們互相做介紹。這位年輕人對卡米爾說,「我叫巴納夫,你也許聽說過我。」
哦,拯救受害之人,
裴迪昂代表和藹可親地朝他微笑。拉克洛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走開了。

「這個你是怎麼安排的?」
弗雷農接過信件。字跡細小,難以辨認。「你為什麼不念?」
問完問題之後,他發出一個旁人無法感知的暗號,之後那兩位一聲不吭的紳士重又出現了,這一回過程是顛倒過來的:腳下的大理石冰冷冰冷的,關閉的門後面有嘀嘀咕咕的說話聲,有突然爆發的浪笑聲,還有從看不見的房間里傳來的音樂聲。他看到掛毯上有用水仙、玫瑰和藍梨圖案做成的鑲邊。外面的空氣絲毫也沒變得涼爽。一個腳夫舉起了火把。馬車又回到了門口。
德·羅伯斯庇爾: 謝謝你。我想過來。這些講稿不要緊——我有個草稿,今天晚些時候,我可以念念我的發言。我向來保留底稿。[米拉波從余光中看到杜洛弗雷起身,在擦椅子,然後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在心口。]
他們舉著一塊木匠徒弟因急於表示感激、在五分鐘之內就釘好的絞刑架:從絞刑架上垂下的是兩隻沒有眼睛的稻草娃娃,手腳都是用稻草做的,還套上了舊衣服,恩瑞爾特和雷威龍的名字分別插在稻草娃娃的胸脯上。店主們聽到他們過來,拉好百葉窗。完全按照沙灘廣場上的儀式,有人把兩個稻草娃娃給處決了。

「他不是非常典型吧。」
「改革?」卡米爾說。「我不是在談改革。今年夏天,這個城市將會爆炸。」
「我跟你講的話絕對是真的——可現在你瞧瞧,我被你岔開話題了。我過來請你做件事,關於卡米爾的,這事兒滿緊急的。」
「那是米拉波,」卡米爾說。「他正在創辦一份報紙。我要為報紙撰寫稿件。」
接著她聽到的是時鐘敲五點的響聲。她從睡夢中痛苦地醒來,在椅子上猛地一驚,差點兒摔下去。她站起來,感到又是噁心又是發冷,她用一隻手扶住搖籃,好撐住自己。她把身子傾在搖籃上,孩子趴著,非常安靜。不用摸了,她知道孩子死了。
我自以為你得悉我正前往凡爾賽的路上你不會感到非常驚訝。我無法告訴你,我是多麼盼望……九-九-藏-書
「奧爾良公爵到,」布爾威爾拉了拉他的胳膊。「瞧,他堅持跟第三議會走在一道。看看禮儀大師正在懇求他呢。他在冒汗。瞧,那是比隆公爵。」

「如果三級議會會議根據國王的承諾舉行……很少有人懷疑,政府內部將會爆發什麼革命。可能,在某種程度上,與英國憲法類似的一部憲法將會被採用,還有附加的對王權的制約。」
讓-尼克拉斯抓住兒子的胳膊。把他拽到會場不是非常體面,可是如果必要,他會這麼乾的。他只是感覺到,帶著濕氣的風穿透了他的衣服,在身體上的每個部位引發疼痛。「快,」他不客氣地說。「趁他們還沒有認定我們不來的時候。」
[這位代表從口袋裡掏出了幾份疊好的文件。他把文件遞給了米拉波。]
「哦,卡米爾,」雷讓德勒說。他還加了一個短語,自從他結束商業海軍生涯之後,這個短語很少再被使用過。
布利索眨了眨眼。他沒有轉身回頭。他看著卡米爾,要弄明白他是不是聽到了這句話。「馬拉告訴你們,」他喃喃自語道。「畢竟,我做了很多事情,是為了推動他的事業,提高他的名聲。可我得到的卻是誹謗和含沙射影的指責。那些被我稱為同志的人對我比警察對我還要壞。」
杜蒙特:而且這將是一場使米拉波的大名永遠榮耀輝煌的演說,只是順便說說。
「一個縣法官。」誠實迫使他又補充了一句。「恐怕,對他來說,我是個令他極度失望的人。」
米拉波: 哦。我原先以為你叫「德·羅伯斯庇爾」的。
[伯爵的臉色發紫,他用手在頭髮上抓撓,把頭髮弄得像把刷子一樣直挺挺地豎著。]
「哦,那個,能,當然能。」他瞧不起這本宣傳冊,有一會兒,那東西好像要傳遍到羡慕它的人手中似的。「我可以寫那個……這像是呼吸一樣。我不是說像談話,為了一些即將要搞清楚的原因。」
這些窮人離開他們不大的遮身之地、工棚、洞穴,丟棄了硬如岩石、閃耀著雪光的田野,因為他們不再相信那裡能長出什麼東西來。用一隻方袋子把幾塊麵包或是栗子緊緊地紮好:用細繩把一捆柴火捆好:別再道別,上路吧。他們一批一批地朝著安全地帶轉移,有時候只是男人,有時候是幾家人,不過總是跟來自本地區說相同語言的人在一道兒。起初,他們還唱唱歌講講故事的。過了兩天左右,他們就沉默走路了。原先大步行進的隊伍現在是拖著步子在走了。運氣好的話,有人還可以找個棚子或牛欄過夜。上了年歲的婦女早上難以被人叫醒,她們後來才被發現已經年老昏聵了。遺棄在村子門口的孩子們,有的死了,有的給慈善機構發現,後來長大了,用了別的名字。那些到了巴黎但尚有元氣的人開始找工作。他們被告知,男的正遭解僱,而且他們還是我們自己人哪;外來人員沒有活計可做。因為河流冰凍了,貨物沒法運進城裡去:要扎染的布匹沒有,當然不需要有人晒黑皮膚,玉米也就沒有。船困在冰上,糧食正在船艙里腐爛。
「沒有,德穆蘭先生,我不會,而且我看得出來,你也有你自己的奴隸和抄寫工。用一個詞把你的政治告訴我。」
「哦,終於來了,」德·維耶夫威爾堂兄們說。露絲的父親酸溜溜地打量著他。「我寧願希望見不到你們,不過,我認為你是當地律師協會的會員,而且你父親指明,我們不大好剝奪你的選舉權。這畢竟也許是你在國家事務中發揮作用的唯一機會。我聽說你一直在寫東西,」他說。「寫宣傳冊。如果我可以這麼說,這可不是紳士說服別人的辦法。」
德·羅伯斯庇爾: 政客。
然而,這一切都是在賴克爾發表演說之前的事。這位財務審計官站了起來,結果是大家期待的一片鴉雀無聲。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不知不覺地在板凳上朝前移動。賴克爾開始了。他的講話,你會覺得比巴雷的講話更容易懂。他的講話就是數字、數字、數字。
「不要,別麻煩了。喝點咖啡。他可能要給我捎個便條。」
奧諾雷·加布里爾·芮蒯諾,德·米拉波伯爵:
卡米爾轉身衝進一群德·維耶夫威爾人當中,「送我去,」他說。
德·安東去聽卡米爾在皇宮演講。他跟在人群後面,想要找個東西靠一靠,這樣他就可以把手臂交叉起來,帶著一種遊離在外的笑容觀看大會的進程。卡米爾在心裏厲聲對自己說,「你不能蹉跎一生的光陰、色迷迷地看人吧。現在是你選擇態度的時候了。」
米拉波: 德·羅伯斯庇爾先生還在這兒嗎?
伯爵仔細打量著他,像是要對身體進行傷害一樣,刻意想要令人生畏。「我本打算在某個公共場合對你進行一次埋伏攔截,」他說,「然後把你帶到這裏來。不巧,我浪費了時間,在等國王派人找我。」
「所有情況我父親提都沒提嘛。」卡米爾把信拿回。「你覺得安東尼誇大其詞了嗎?」他對著信,皺了皺眉頭。「哦,天哪,他的拼寫還是沒有長進……他如此渴望出個什麼亂子,你知道,他沒有好好地過日子……他使用標點符號的方式也是滿怪的,到處都是大寫字母……我覺得,我要到巴黎舊中央市場去跟市場人員談一談。」
「不,他回來了。我昨天看到他跟討厭得無法形容的讓-保羅·馬拉在一起——哦,你不認識這位醫生?不認識他是這麼大的一個損失——此人在歐洲半數的國家有犯罪前科。」
米拉波[岔開話題]:賴克爾,看在上帝的分上,賴克爾是幹什麼的?他的任職資格是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什麼使他看起來如此出眾?我會告訴你們是什麼——這傢伙沒有債務,沒有情人。會不會就是這些日子公眾想要的東西——一個精打細算的瑞士人,沒有膽量?杜蒙特,這一點不要記。


1789年,修道院院長塞耶斯撰寫的宣傳冊這樣寫道:
「除了反對你在法庭上碰到的人,難道你就不能讓自己變得歹毒一些嗎?」
「凡爾賽的各種事務比你兒子所做的一切更可能讓你的心臟病發作。」
德·羅伯斯庇爾: 一直覺得一個人有了出色的才華,就會有更好的時機來展露才華嗎?
6月6號晚上七點,露西爾·杜普萊希斯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德·伏伊咖啡館。皇宮愛國協會正在舉行會議。每隔半小時就有消息從凡爾賽那邊傳來。神職人員在集體審議。他們說,明天將有五十名貴族議員由奧爾良公爵帶過來。
「你到底是在哪裡,直到現在這個時候才來?」德·維耶夫威爾說。
在皇宮,在全城,許多座鐘同時敲響了凌晨一點,鐘聲和諧一致得讓人覺得哀傷。德·維耶夫威爾轉身走出房間,上床睡覺。卡米爾掏出他寫好的宣傳冊《論自由法國》的初稿。他仔細讀完每一頁,又一次把全部稿子給撕了,扔到了火里。宣傳冊沒有緊跟形勢,下一周,若承天意,一切順利。下個月,他要重寫。在火苗中他能看到自己寫作的情景:墨水在稿紙上迅速移動,他的手從前額捋起頭髮。窗戶下面的馬車行人不再轟轟作響的時候,他已經蜷縮在椅子上,在漸漸暗淡的火苗邊睡著了。五點鐘的時候,外面的天光從百葉窗之間鑽了進來,第一輛馬車過去了,把黑色酸麵包拉向凡爾賽市場。他醒了,坐起來,朝這個陌生房間的四周看了看。噁心和恐懼,像慢慢悠悠的、失去了熱量的火苗一樣傳遍了他的全身。
「我立刻把你認出來了。你一點都沒變,看上去約莫十九歲。」
還有德·安東,卡米爾說,低聲地,試圖把聲音從呼吸中帶出來。德·安東手裡提著一隻大手提箱,是不會過來觀看的。還有德穆蘭,他補充說。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在為德穆蘭歡呼。他感覺到由失望帶來的隱隱約約的疼痛了。
就連有錢人也覺得不大對勁了。布施看來是不夠了。時尚大街上出現了凍僵的屍首。每當人們從馬車上下來,他們總要把斗篷拉下,好遮住臉,防止面頰被刺骨的寒風吹到,還有,就是用它來遮擋他們的視線,免得看到那幅悲慘的景象。
這些日子的早晨,每當卡米爾醒來的時候,他就想把床單重新拉到頭上。他一直頭疼,而且好像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話。

米拉波: 我要把它們放到火上嗎?[德·羅伯斯庇爾把講稿紙遞過去,服服帖帖的。伯爵的肌肉明顯放鬆了。]什麼時候,你一定要過來吃晚飯,德·羅伯斯庇爾。
「哦,我明白了,」德·維耶夫威爾說。他煩了,因為他不知道是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因為有第三方在場,這才阻止了他們之間也許會發生的一場大爭大吵。
「錢嘛。噢。我要看著你掙錢。」
會議一開始就不順。國王經過莊嚴肅穆的入口處時,面帶一副相當傻乎乎的笑容。他把他們掃視了一番之後,摘下帽子。之後,坐下,接著,又把帽子戴上。穿著華麗長袍和絲綢外套的人們疾走而過,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三百根羽毛豎了起來,然後又重新放到三百個尊貴的人頭上。不過禮儀規定,當著君主的面,平民仍舊不戴帽子,而且還要站著。
[竇奇進來。]

卡米爾用力跳將起來。要是沒有前面的修飾語,他倒更喜歡。不過,這是個開端。
「你認識德·羅伯斯庇爾?」

卡米爾的眼睛睜大了。「可是,那是德·安東先生,國王的議員。你別急於得出結論。德·安東先生,索性讓我來告訴你,除了他知道他的前途在哪裡,可能在政府任職。布利索,可不管怎麼說,他為什麼這麼緊張呢?這麼多人當中,你們就害怕這麼一個人嗎?」
因為孩子夭亡給他帶來的打擊,德·安東感到身體不適。他想把卡米爾拉到一邊,告訴他有關孩子的事。那樣會使他在自己的軌道上戛然而止。可他為正在安排部署的、即將來臨的大屠殺感到如此高興。德·安東心想,我算什麼人,何必要去毀掉他的這一個星期呢?
「實際情況是,」德·安東慢條斯理地說,「我要謀生。我也想去凡爾賽一趟,看看那裡正發生什麼事,不過,有你在那。下午兩點整,我有佩林先生,還有一幫厲害的訴訟當事人,在等著我。」

「是的。你不會以為那邊放著的那本乏味的小冊子是我全部的作品吧?」
「假如在某個夜裡我把所有東西都包在這個斑斑點點的手帕里,從窗戶爬出去,然後,你告訴他們我逃到大海里去了,你樂意嗎?」
政府本該更加通情達理。如果去年他們給他一份工作,而不是對他置之不理——一份跟他的才華相稱的工作,比如在君士但丁堡大使館,或者在彼得堡大使館——那麼,他會把《秘史》燒掉,或者把它扔到池塘里去。如果他們當時聽從了他的忠告,那麼現在他就不會作準備,要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了。
權貴死亡
[早上2:45。竇奇拿了張紙條進來。經過的時候,米拉波從他手中搶過紙條放到了自己口袋裡。]
「我的好上帝,伯爵一直在找你呢。」這位男僕抓住他的臂肘。「跟我來。」
接著,伯爵一邊用力捶擊貧民議會主席白力先生的辦公桌,一邊提出帶有強迫性質的建議。白力先生神情嚴肅地望著他:他是個著名的天文學家,他的思想,正如有人說過,更多的是關注天上的革命,而不是地上的革命。因為「革命」正是眼下再貼切不過的詞語:不僅是在皇宮,而且在這裏,在流蘇和金粉里。當代表裴迪昂把自己敷粉的頭朝一位來自伊烏諾科斯的年輕漂亮的律師議會代表布卓身上倚靠的時候,你可以在他的嘴唇上聽到革命這個詞。有二十或三十個年輕人總是坐在一起,不停地發出不滿的嘟囔聲,他們有時候在放聲大笑。代表羅伯斯庇爾的第一次演講從技術方面就被裁定違反了規章制度。人們納悶,在這早期階段,他做了什麼事把米拉波給得罪了。米拉波把羅伯斯庇爾叫作「狂暴的羔羊」。
路易絲·吉力從樓上下來了。她把女傭沒意識到要做的事做好了,把孩子的衣服和床毯包好,把他的球和布娃娃收攏妥,抱了滿滿的一懷,拿到了樓上。她那張笑臉神情嚴肅而又堅定,像是要去伺候一位死去的親人似的,而且她明白,她千萬不能向情緒讓步。她坐在加布麗艾爾身邊,這個女人豐|滿的手放在她那骨瘦如柴的孩子的手上。
德·羅伯斯庇爾 不,這是個普通的名字。
「共和。」
[米拉波忽然停下。他能看到這位年輕人纖細的三角臉上有了鄙夷不屑的蒼白跡象了。可是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充滿了敬意。]

「從你的前提出發,展開辯論,我感到榮幸。」
她母親說,「露西爾,我希望你不要再弄頭髮了。它讓我想起,我的意思是說,它讓我心煩。」
他轉身離開。他在同時跟三個人說話。要麼是你吸引了他的興趣,要麼就是你沒有。裴迪昂代表沒有。他塊頭大,慈眉善目,肉嘟嘟的,瀟洒,像個正在發育的小孩。他微笑著把房間環顧了一下。之後他懶洋洋的藍眼睛便專註起來。「哦,這個聲名狼藉的卡米爾。」
「埃羅,你過來告訴我們,我真高興,」德·安東說。「不過,此刻我看不出有任何機會讓他停下。」
米拉波: 德·羅伯斯庇爾先生,這完全是場誤會。我們不可爭吵。

竇奇: 先生——
卡米爾沒法理解這一切:奧爾良看他的樣子,米拉波現在看他的樣子,好像他們計劃好了怎麼對付他似的。自從神父們放棄他之後,沒有人再有對付他的計劃了。
騎兵部隊趕到時,人群已經在搶劫蒙特里爾大街上的商店了。他們把騎兵從馬上拖下;步兵出現了,個個意志堅定的樣子。命令啪的一聲從空中劃過,接著便是突如其來、令人震驚的槍聲大作。是空包彈:然而,人們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個步兵被一塊從屋頂上掉下的瓦片給砸傷了。當他側過臉看瓦片是從哪兒來的時候,把他選為投擲對象的暴民又飛出了一塊瓦片,擊中了他的眼睛。
它想要什麼?
「整個區的人都去了,」雷讓德勒說。他感到高興。他的青春時光是在海上度過的;現在他喜歡擁有自己屬於某個地方的這種感覺。
「是嗎?你還在關心它嗎?」
卡米爾把頭向後仰著,靠著墊子。其中一個護衛拉下紫色的窗帘,遮住了他們的臉,防止他們看到大街。拉克洛謝絕了去吃晚飯,重新拿了些自己的東西。他說,受公眾歡迎的人,還有類似這個精神失常的臭小子之類的人會好好招待公爵的。
卡米爾為此感到高興。他嗓子疼。結巴狀態又恢復了。有時候,在法庭上,當他因案子而激動的時候,他能設法消除結巴狀態。他憤怒的時候,結巴狀態也會消失。他不能自抑時,他能夠自控時,結巴都會消失,不過它還是會恢復的。此刻,它就重又恢復了,他必須使用老辦法來對付:如果思想不需要向前飛馳,超前四到五個句子,如果思想不需要看到他無法發聲的詞語正在到來,他就無法把一個句子說完。那時候,他就必須想到同義詞,有時候是最奇怪的同義詞,或者他就必須乾脆改變要說的內容……他記得法布爾曾非常痛苦地把他的頭撞在椅背上。
「哦,你成了我的派系成員了?」
[早晨4:30。米拉波在講話。偶爾,他在鏡子前停下,試試某種手勢的不同效果。杜蒙特先生已經睡著了。]
「先生們,我請大家注意一下,」米拉波把卡米爾推到自己前面,之後把他那雙該洗但是沒洗的大手放到卡米爾的肩上。他現在成了另一類動物了:是一隻出坑的熊,大聲叫吼,充滿了危險。「這是我新買來的東西,德穆蘭先生。」
「哦,所以,你覺得他是個慈善家?」卡米爾說。「對不起,我得跟布利索說上幾句。」

直到葬禮那一天,加布麗艾爾才出去。她把自己關在卧室里,為罪孽深重的小靈魂祈禱,因為在身體內的一年中,它已經表現出不節制,貪吃奶水了。之後,她要去教堂為聖潔的無罪之人點亮蠟燭。此刻,大顆大顆的眼淚慢慢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滾。
「為什麼這位紳士討厭呢?你把討厭這個詞當作比喻在用?」
「這不真實,你沒有與人民在一起。你瞧不起他們,因為他們身上臭烘烘的,因為他們不懂希臘文。」他悄悄地從房間溜開,走到了德·安東那邊。「他把你當成了劊子手,」他高興地說。「布利索,」他對夏龐蒂爾說。「娶了杜邦的一位千金,杜邦過去常常以某種低賤的身份為菲麗切蒂·德·讓利效力。那就是他捲入奧爾良公爵派的過程。我真的尊敬他。你知道,他在海外多年,為了這件事寫啊說啊。他應該參加革命。他不過就是個糕點師的兒子,可他很有學識,他擺架子,那是因為他經受的磨難太多。」

德·布爾威爾用眼睛斜乜著他。他覺得,卡米爾喜好說謊,過去一直是這樣。不,那樣過於苛刻了。索性讓我們這樣說,他常常浪漫。「哦,祝你好運,」他說。「你有沒有看王后是怎麼受到接待的?噁心,是嗎?可他們為奧爾良公爵在歡呼。還有拉法葉特。還有米拉波。」
馬克西米連遠遠地離開這個人群圈子。即使是碰巧,他也不想冒險被米拉波用拳頭打到自己的背部。此人用拳九-九-藏-書頭打人隨隨便便。立刻,他感到有人在輕拍他的肩頭了。僅僅是輕拍而已。他轉身。是布雷屯的一名代表。「今晚開會討論策略,在我房間,八點鐘,行嗎?」
布利索趕忙過來。「我一直處於壓抑狀態,」他說。就這一次,他看上去還真是這樣。
阿特瓦:三個議會分別在不同的地點召開會議,神職人員和貴族召開的議會大會分別顯示,處於民族危機的關頭,他們準備犧牲自己的一些歷史悠久的特權。第三議會開始提議進行一次熱情洋溢的感謝投票。
當然,第三等級議會實際上無法落實任何事情。要落實任何事情,就要把它當作一個獨立大會來接受他們的地位。可是他們並不接受它。他們請求其他兩個議會回心轉意加入到他們當中來。但是貴族人員和神職人員議會都拒絕了。僵局出現了。
什麼都不是。
「這種情況時不時地作為一種可能在出現。」
「什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巴布爾說。
這一切並不是都如此不同尋常。到目前為止,遊行示威者們甚至連一隻貓都沒弄死過。模仿處決只是個儀式而已,他們其實是在發泄憤怒。法國衛兵上校派了五十名衛兵,在靠近泰通威爾房子的四周站崗,以防憤怒得不到充分發泄。不過他疏忽了恩瑞爾特的房子,對於成群的遊行示威者來說,走到科特大街,把門砸翻,然後點火是一件簡單的事。恩瑞爾特先生出來的時候沒有受傷。別的地方也沒出現傷亡現象。雷威龍先生當選為代表了。

羅伯斯庇爾站了起來。他開始朝主席台走去。他想象,有人試圖要阻攔他,他看到他們在各自的座位上站起,要搶先趕到台上,於是,他像只公牛,把細小靈巧的頭低下行走,彷彿要把他們全部甩開一樣。假如他們跟其他議會聯合召開一個委員會會議,進行一次投票,第三等級議會就會失去自己的地位。這是一場陰謀詭計,而大主教恰恰就是過來耍弄這場陰謀詭計的。那些不多的台階像一片田野,他像是在泥濘之中一邊朝山上走,一邊嘴裏在高呼「不,不」,他的聲音被風裹挾而去。他的心變得硬硬的,跟大主教手中舉起的那塊黑麵包一般大小,似乎在向上跳躍,跳到他的喉嚨了。他轉身,看到在他下面的成百上千張蒼白茫然往上轉動的臉龐,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沉寂之中,他聽到自己尖利但是連貫的聲音:
凡爾賽:許多艱難的思考已經進入到這個隊伍中。你知道,這不僅僅是件起身然後散步的事。
德·羅伯斯庇爾: 別麻煩你用人。我自己出去。順便說一下,我的名字叫羅伯斯庇爾。
米拉波: 所以,貴族議會並不希望加入到我們當中來。他們投票反對我們的提案——用清清楚楚的一百張票反對。神職人員議會也不希望加入,但是他們的投票,是一百三十三票對一百十四票,我說得對嗎?
國王說得——很少,真的。他談到美國戰爭的債務負擔。他說,稅收體制也許要改革。但是他沒有說到它該怎麼改革。接著,米拉波站起來發言:作為司法部長,玉璽大印的掌管人。他警告不要有過激行動,不要有危險的改革,他邀請不同等級的議會第二天各自召開會議,選舉官員,起草程序。之後他坐下。
「哦,現在,雷威龍說不清楚。如果他沒說那些話,他或許做過那些事。他也許一直在想著那些事。膚淺的真相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大街上是怎麼想的。」
「啊,打倒一切。那可是有利可圖的事情。這個可以讓你兒子做。」
「如果我們不能按照人數擁有選票,」一名代表順水推舟地說,「我們倒不如不在這裏了。」米拉波用力拍了一下此人的肩頭,弄得他站立不穩,失去了平衡。
德·羅伯斯庇爾: 沒關係。
「我還沒安排。明天我就要安排。」
「人們一向這樣,」卡米爾說。「也許你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吧。」
「為他的措施提供支持。他只能給我抽出十五分鐘的時間,而且是在凌晨一兩點鐘的時候。」
「不過,你知道,他把自己的觀點強給別人的歷史由來已久。他曾經是德·阿特瓦伯爵的王室禁衛軍,據說他是某位侯爵的情人。」
他們轉身回到隊伍中間。有一會兒,一種毫無道理的自信感控制了他,是他,德穆蘭,把所有這一切安排好的;不同等級的議會正聽從他的要求在行進;還有,所有的巴黎人和凡爾賽人都在圍著他轉。

1789年,在談及杜邦其人時,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這樣寫道:
印刷商說,「你跟法布爾一起寫的那本淫穢小說怎麼樣了?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
全國人民滿懷信心,充滿期待。等待了很久的這一天來到這裏了。三級議會一千兩百名代表,排著隊,莊嚴肅穆地走到聖-路易教堂,南希教堂的主教德·拉法爾先生要在那裡對他們進行佈道,為他們的事業祈求上帝保佑。
「你在這裏幹嗎?」布利索對卡米爾說,聲音比談話的喧鬧聲要低。
「沒有。他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此刻,在四月的一個早晨,在明媚的陽光下面,他在納悶,這個情景是不是真的出現過。不過,他開始上路了。
「大家永遠不會料到會有這樣的規模和聲勢,」布利索低聲說。「這是籌劃好的,是的,人民被收買了——不過,不是一萬人。就連公爵也不可能給一萬個人掏錢。他們在為他們自己行動。」
[米拉波笑了。德·羅伯斯庇爾低頭看著地毯,那兒躺著他的發言稿,皺巴巴的,被撕掉了。]
米拉波把咖啡杯放下。「德·賽德當時就在那裡。」
「我覺得——」突然,布利索不吱聲。「我要私下告訴你們我的全部想法。這裡有警察的線人。」
「難道就沒什麼能撼動你這個小小的狹隘觀念嗎?」卡米爾問。「你比我父親還要糟。」
埃克斯的大主教手裡拿著一塊堅硬如石的黑麵包,來到了第三等級議會,還一邊假惺惺地在掉淚。他規勸代表們不要再浪費時間進行無謂的爭論。人民挨餓,可這就是分給他們吃的那種東西。他熟練地用拇指和食指把麵包舉起,讓人家檢查。他掏出上面綉著他的盾形紋章的手帕,之後,用手帕把手上又藍又白的麵包黴菌撣掉。代表們說,噁心。大主教說,他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把程序上的糾纏忘掉,跟其他兩個議會形成一個聯合委員會,以便討論饑饉救濟事宜。
突然,一陣沉默。伯爵伸手蒙住他的臉。「多有意思的鬧劇啊,」他說。
卡米爾嘆了口氣,把手稿拿好。「我會再來看你。就是說,我也許會來。」
德·羅伯斯庇爾: 哦,是啊,如果沒有人這麼做,那倒蹊蹺了。這就是為什麼我來見你的原因。我想,你知道這些方案,我們不需要一群人全都站起來,陳述同樣一件事。
到了四點鐘的時候,他似乎好了一些。高燒的溫度降下去了,拳頭也鬆開了。眼瞼垂下,進入了瞌睡狀態,她朝後靠了靠,感到輕鬆了。四肢因為疲乏變成了果凍。
十分鐘之後,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的眼睛跟隨大廳里其他人的眼睛在轉。皇宮裡的女士們塞在板凳上,像是擺在貨架上的陶器,在她們自己不堪忍受的長袍、束腹和拖裙內,她們身體僵直,如同困在陷阱里。每個人都坐得筆直的;後來,這種姿勢坐累了,她們就靠著後面女士的膝蓋往後仰一仰,尋找支撐。十分鐘過後,那些膝蓋會彎一下,伸一下,然後,第一位女士又會把身體坐得筆直。很快,她彎下身子,動一動,打個哈欠,扭一下,在允許的空間範圍內會把身子挪動一下,默默地在心裏長吁短嘆,祈禱這樣的折磨早點兒結束。她們多麼渴望把身體朝前傾一傾,把酸酸的頭垂到膝蓋上啊!可是自尊使她們一直就這麼筆直地坐著——多多少少是這樣吧。他心想,多可憐的人啊。可憐的小生靈啊。她們的脊椎會斷掉的。
「卡米爾,對你來說,鮮血就像牛奶和蜂蜜一樣,」法布爾說。「七月是你的樂園。」
「你怎麼看待整個局勢?」比勞德的眼睛,永遠都像小小的、酸酸的水果一樣,顯示出成熟得要讓人期待的樣子。「我明白,德穆蘭最後宣布,他對選舉感興趣。他一直跟奧爾良派的人在一起。他們已經把他收買了。」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哦,說說那個魔鬼吧。」
「我現在記不清了。我認為一定是這樣。除非我千方百計要把它輕鬆地表達出來。」
德·安東問:「把那句話說一下,你的意思是說姿態嗎?」
「也許你覺得我不過是個招惹麻煩的人。我真希望表現一下我不僅僅如此。晚安,先生們。」
當國王決定這個大廳適合當作召開三級議會的場所時,他把木匠和漆匠召集進來。他們在大廳里掛滿了天鵝絨和流蘇,敲斷了一些仿製的柱子,金粉濺得滿地都是。這裏算得上金碧輝煌,但是又便宜。第一級、第二級議會的皇位左右兩邊都是座位;下院代表在大廳後面,他們要坐在數量不足的硬木板凳上。
「我和人民在一起,」布利索充滿敬意地說。「和他們純粹高尚的靈魂在一起。」
德·安東直到現在才見到布利索。要是不見他,對他置之不理,這也夠簡單的。布利索轉身朝卡米爾點了點頭,然後又轉身對那群人說,「不,不,不,純粹是立法的事。」他又轉身,向卡米爾伸出手來。他身材瘦削,刻薄小氣,心理陰暗,肩頭狹窄,背駝得有點變形。健康和窮困狀況使他看上去比他三十五歲的年齡要顯得蒼老些。不過今天他孱弱無力的臉和蒼白的眼睛卻像個第一天上學的孩子一樣充滿希望。「卡米爾,」他說。「我打算辦一份報紙。」
卡米爾搖了搖頭。他不適合幹這種事:在小房間演說。(他看到法布爾的臉上赫然出現「為什麼不」,他看到法布爾在凌晨一兩點鐘的時候因為氣憤而不能自控。「怎麼,這事要比對著一群人演說更難嗎?怎麼會是這樣?」)
德·羅伯斯庇爾: 不行。我給他提了個妥協的辦法,可他拒絕了。
「像我這樣的人,都沒錢當選舉代表,」德·安東說。「他們給了選舉代表什麼呢?每次開會十八法郎的生活津貼?我必須住在凡爾賽。我要養家糊口,我不能讓業務荒廢了。」
今天,加布里爾·芮蒯蒂·德·米拉波伯爵四十歲:生日快樂。作為生日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正對著一面長鏡在仔細地照。形象大小和魅力好像在揶揄這副華而不實的鏡框。
在人群中,卡米爾遇到了布爾威爾修道院院長。「你認不出我來了,」修道院院長一邊擠著向前,一邊埋怨。「我們一起上過學的。」

「什麼?」院長轉過身來,顯得驚詫。笑聲把他吞噬了。「蒙上帝賜予恩寵,路易十六也是你的精神下屬。所以,毫無疑問,我們的教皇神父也是你的精神下屬。除了當代表之外,你還想當什麼呢?」卡米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天啊,天啊,」院長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現在信主嗎,德·布爾威爾?」
「也許吧。」
警察中尉德·克魯斯尼已經警告過,該區可能會有麻煩。這裏到處都是流動工人,失業率高,該區路道狹窄,人們喜歡高談闊論,容易爆發騷亂。消息慢慢傳遍了整個城市,但是傳到聖-馬爾塞之後,一群遊行示威者開始朝河這邊行進。領頭的鼓手確定行進的步伐。他們高喊死亡口號:
「我急匆匆地去了一趟巴黎,」裴迪昂解釋道,「我在咖啡館里聽到了你的名字。後來德·羅伯斯庇爾代表就你的情況給我做了描述,因此我剛才一見到你,立刻就知道是你了。」
「對不起,」杜洛弗雷說。「我親愛的伯爵,對不起。」
新年。到外面的街道上走走吧,你覺得就是在這裏:世界最後的崩潰、倒塌和終結出現了。天氣要比現在活著的人能記得的冷天還要寒冷。河流凍成了堅冰。頭一天早上,這情景還算新鮮。孩子們跑啊,喊啊,拽著他們正在抱怨的母親到外面去看上凍的河。「大家可以滑冰啦,」人們說。過了一個星期,母親們開始掉頭不看了,把孩子們關在屋內。大橋下面,在黯淡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火旁邊,窮人在等死。因為新年到了,一塊麵包賣到了十四個蘇。
這裏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米拉波: 別這麼過分肯定。
國王陛下絲毫沒受影響,他站起來演說。他個人認為,讓窮人站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毫無道理的,因為為了獲准進入大廳,他們已經等待了三個小時。好吧,他們自己已經主動行動,他不會大驚小怪。他開始講話。過了一會兒,後排的人傾倒在前排了。什麼?他說什麼?

米拉波: 德·羅伯斯庇爾先生,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是的,不過那時候因為天冷你就出紫斑。」

卡米爾站在椅子上,微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手裡拿著一張紙,正從一張像是警察文件的東西那裡念著。念畢,他把這張紙放在食指和拇指指尖,舉到一臂開外,然後鬆開,讓它嘩啦啦地飄到地上。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笑聲,然後又安靜下來。兩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便從人群後面消失了。「密探,」弗雷農說。然後,卡米爾帶著真誠而又不屑的口氣談到了王后,之後人們便發出噓噓嘶嘶的聲音和抱怨。他談到了把國王從邪惡陰險的謀士中拯救出來,他稱讚了賴克爾先生,之後人們便鼓起了掌。他談到了善良公爵菲利普,還有他對人民的關懷,之後人們把帽子拋到了空中,歡呼一片。
米拉波: 竇奇。


米拉波: 德·羅伯斯庇爾先生,我必須要祝賀你。你緊扣我們明天要關注的論點。我們必須保證這個提議獲得成功,是嗎?
米拉波: 可是你這該死的,小子,他們說的話完全一模一樣。
「見鬼,我忘了。」他朝休息室方向點點頭。「聽起來好像他們在外面有點兒急不可耐了。是的,馬上讓他們所有人都進來,這樣有意思。啊,日內瓦人的流亡政府到這裏來了。早上好,杜洛弗雷先生,克萊維耶爾先生。這些都是奴隸,」他用能把話傳出去的低語聲對卡米爾說。「克萊維耶爾要當財政部長。哪個國家對他來說都行。奇特的雄心壯志。非常奇特。」
這位德賢之人的回饋是,他自信他已情願為同胞的福祉去努力:在這之後就是縈繞在他記憶中對人民的認同,還有他的同胞賦予他的各種榮譽……我願意一生鞠躬盡瘁,甚至提前結束生命來贏得這些回饋。
「久聞其名,」卡米爾喃喃自語道。「他是華盛頓的火藥桶。」

「他在吉斯。」
公爵的朋友德·希勒雷漫不經心地進來,遞給卡米爾一些香檳。今晚沒有打獵任務,他感到無聊:不妨就跟這位特別的、小小的煽動人心者說說話吧。「我覺得你在經濟上有負擔,」拉克洛說。「我們可以幫你減輕那些負擔。」
「那就把這個交給上了年歲的人做吧。」伯爵舉起宣傳冊。「你能否再寫寫這個呢?」
卡米爾說:「《以西結書》。這座城市就是一隻大耳鍋,我們就是耳鍋里的肉。」
「你總是這樣批評別人嗎?」

信裡頭包含了各種有趣的消息:整個皮卡迪地區的動蕩不安,街道上的暴民,燃燒的建築,處於死亡威脅之下的制帽者和地主。這封信的口氣是被壓迫者感到幸災樂禍的那種。
「那麼你沒看到卡米爾?」

「造化把我塑造成了一個蠱惑人心的傢伙。」伯爵側了側頭,展示出他更好看的那半面。「你有結巴狀態多久了?」
富人死亡
「這位是我們的屠夫,」德·安東說,同時在享受這種效果。

他們沿路擠了過來,到了咖啡館的時候,夏龐蒂爾說,「我不認識這些人。」
「你每說一次實話,我對你就有好感。」他揮手示意讓竇奇走開。「我認為你最好搬到這裏來住,至少說,你在凡爾賽的時候。我沒把握,你是不是適合過逍遙自在的生活。」他拉了拉領結。他的情緒已經變了。「卡米爾,你知道嗎,」他溫柔地說,「你也許想知道,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不過,關於我自己,我也在想同樣的事……到凡爾賽這裏,每天都期盼著被皇宮傳召,而這靠的是我寫的文章、我的演講,還有從人民中間獲得的支持這個力量……期盼著最後能夠在這個王國發揮我本該發揮的作用……因為國王必須派人來找我,是嗎?在所有舊的解決方案都被嘗試過,而且失敗了的時候?」
他去看克勞德·杜普萊希斯,告訴他自己交上了好運。即便皮卡迪區沒有把他作為三級議會的代表派出(他裝作認為這有可能),派出的肯定也是他父親。克勞德說,「我不曉得你父親是哪種類型的人,但是如果他算明智的話,他在凡爾賽宮期間會跟你斷絕來往,以免遭遇尷尬。」他先是盯著牆上一處高的地方凝視,然後把目光落在卡米爾的臉上。他似乎覺得這就是降低身份。「你現在是個雇傭的宣傳寫手,」他說。「我女兒還是個充滿幻想的小姑娘,她還是個理想化的人,非常年少幼稚。還不知道艱難和憂愁的滋味。她也許以為,她明白她需要什麼,可她並不明白,我才明白她需要什麼。」
衛兵們荷槍實彈,在等待命令。人群在四處走動,有時候接近馬車,要跟士兵們說話,不過並沒有顯示出要攻擊堡壘的傾向。在維桑那裡,親英分子們在督促他們喜歡的人穿過崗哨。下午過去了。
德·羅伯斯庇爾: 不行,我不願意那麼做。
「這麼多道歉啊,」伯爵說,「我忘了你從卡爾文城來。不過的確是這樣。竇奇對於領導國家的藝術手腕倒有更多看法。他的看法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