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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七章 消磨時光

第二部分

第七章 消磨時光

又及:此人揚言還要大叫大嚷。
「把這事兒忘了吧,」卡米爾說。
「我覺得,」裴迪昂理智地說。「我們當中有些人應該到巴黎去——米拉波,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所有人現在好像都在戶外:他們亂鬨哄地經過大街,在酷熱的天氣下氣喘吁吁地穿過廣場,來到公共花園,那裡有兩邊長滿了栗樹的大道,還有通向奧爾良公爵寓所的很多小路。麵包價格剛剛漲過。外國部隊在城外紮好了營房。秩序已然成了記憶,法律控制不力而且不堪一擊。法國衛兵已經放棄他們的崗位,回到他們的勞動同胞的利益中來,所有在幕後躲躲閃閃的人都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遭受關閉的貧血的臉上透露出夜裡有關絞死的種種幻想,透露出其他大眾的痛苦和最終的解決方案;除此之外,太陽成了一塊傷口,成了一隻熾熱的熱帶眼。
「沒有。不過你瞧。天亮了。又是一天。你行啊。」
「僵局。信號。」卡米爾把窗戶嘭地關上。他穿過房間。因為發火,墨水留下了一道痕迹,羅伯斯庇爾把痕迹除掉。「信號就是通過揮舞手臂做出什麼動作嗎?」他雙膝跪下。羅伯斯庇爾抓住他的手臂,試圖把他拉起來。「好啊,這才是真實的。」卡米爾說。「我跪在地上,你試圖讓我站起來。這不是隱喻式的,而是實實在在的。瞧,」他邊說邊從他朋友手中猛地沖了出去,「現在我完全是直挺挺地趴在地上。這就是行動。」卡米爾對著地毯說。「現在,你能夠把有人說『這個國家已經雙膝跪下』這種情況與剛才發生的情況區分開嗎?」
「你一直在哭喊,」他說。他說的是明擺著的情況。他睡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半天?他搞不清,他是怎麼最後躺在羅伯特夫婦床上的呢。他記不清他是怎麼到那裡的了。「現在幾點了?」他問她。
德·安東整整一個星期五都在皇宮,星期六也在實打實地幹活。因為睏乏,他臉上都起了皺紋。「行行好。」他起身下床,身子僵硬地走到窗口。「如果你要自殺,請你把它推遲到星期三左右,那時候我的船運官司打好了,好嗎?」
「他們在要我的性命。假如我聽到再有人提起激蕩的浪潮或者岌岌可危的大廈,我會索性把自己摔到窗戶外頭去的。我再也不能聽到這樣的談話了。前幾天,我見到了拉克洛。我太討厭他了,最後我認為我非得自己獨立行事才行。」
「沒有。我才剛剛安定下來。」
「哦,好傢夥。拜訪拜訪他,樂意嗎?」
羅伯斯庇爾拿起鋼筆,在信上加了一個短語。「我害怕市民失序,」他說。
拉克洛在腦子裡描繪公爵那張冷漠的、永遠是漫不經心的臉。「絕望的時代,我的天哪,」他面帶微笑地說。
「好像是這樣。她幾乎都沒有訴苦,是嗎?」
卡米爾毫無目的地穿過房間。把窗戶開得更大些,把身子斜了出去。「要出什麼事了?」他問。「革命無法避免。」
卡米爾一直盯著他看。這位士兵渾身是血,血還在往下滴著,把他的衣服浸透了,他的頭髮亂成了一團,透過淤血結成了膜,他咧嘴在笑。就在他朝他看的時候,他朝腳後跟吐了一口痰,跳了一圈小小的舞蹈,同時舉起了他那猩紅色的小臂。
「坐下,我親愛的,」安萊特說。
「有人一定能打破國民大會和國王之間的僵局。」
「哦,沒有。天哪。」卡米爾把杯子放下。「絕對沒有。」
「因為這是真的,」他說。「他不久就會回來,喬治,他不久就會回來的。你要把門鎖好。」
米拉波在房間里到處踱步,一根靜脈在太陽穴上向外鼓突。他把腳步停了一會兒工夫。「哦,你到了。一直跟那個操蛋的菲利普在一塊兒嗎?」
「或者,也許——哦,現在,你們已經互相認識很久了,是嗎?也許他是不是在別的方面有些傾向呢?」
「這是拉法葉特的革命,」她說。「是巴雷的革命,也是操他媽的菲利普的革命。可是革命才剛剛開始。」她注視著他,雙手指向她的喉嚨。「在所有人當中,怎麼偏偏就是你呢?」她說。
「已經破門衝進了蠟像館?」安萊特意識到白痴一樣的咧嘴笑容出現在自己的臉上。「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
「也許,在你的小說里。」
「出現騷亂狀態了,」他說。「他們把海關障礙物點火焚燒。他們關閉了劇院,破門衝進了蠟像館。」
卡米爾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突然進入了歷史。他正站在德·伏伊咖啡館門口,他感到燥熱,欣喜,因為人多,而且在擠壓,他還感到有些害怕。他身後有人說,他可以試著給大家演講了,於是一張桌子被推到了咖啡館的門道中。有一會兒,他感到頭暈。他靠著桌子,與此同時,很多身體把他包圍了。他想知道丹東是不是宿醉了。是什麼使他痴迷,使他整夜都不睡覺呢?他希望,他在一個安靜漆黑的房間里,獨自一人,但是,正如德·安東說過,那是他媽的處於水平狀態。他的心臟在奔跑。他納悶,那天自己是否吃過了東西。他認為沒有。他感覺到,他會淹沒在這個由汗水、痛苦和恐懼形成的、刺鼻的烏煙瘴氣之中。
「是的,」她望著他,感到奇怪。「不過,你不能到任何地方去送死。」
「是的,的確行不通。拉法葉特太有錢了,他可以買通公爵。」
「隨你的便。你可以在晨報上讀到這個消息——假如有的話。好像他在皇宮發表了演講,而且演講還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此外,現在對這些人來說,他成了什麼英雄。我應該說,對於這些暴民來說。警察開進來要逮捕他,可他呢,處於槍口的威脅之下,還不明智地不肯讓他們靠近。」
克勞德一到家,徑自進了自己的書房,同時還帶著外套、拐杖和所有的東西,然後嘭地把門關上。安萊特知道,他也許需要短暫的時間來緩緩神。「我恐怕你爸爸可能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她說。
「不過這是一種浪費,這是一種不負責任,」埃羅說。「他們搶劫了聖-拉扎爾修道院。我的天哪,所有的漂亮傢具、銀子都給搶走了。是的,他們洗劫了酒窖,他們現在都躺在大街上,嘔吐不止。你說什麼?凡爾賽宮?你剛才說『結果了它的性命』還是『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如果真是如此,我最好換換衣服。我討厭這副樣子出現在皇宮裡。哦是啊,」他說著然後握緊了剁肉刀,重新衝進了人群。「它勝過訴訟令,是吧?」他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從來沒有,以前從來沒有。
「是的,我覺得難以想象,」拉克洛說。他皺了皺眉頭。他擅長想象別人的床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兒——畢竟這是他的慣用伎倆。可是來自阿特瓦的這位代表的情況卻是純潔無瑕的,這令他感到好奇。拉克洛只能想象他在床上的時候就是睡覺了。「暫且不談,」他說。「聽起來好像羅伯斯庇爾先生與其說是有用場,不如說更是麻煩。跟我講講雷讓德勒,這個殺豬的傢伙,他們告訴我,此人向來無話不說,而且肺活量可了不得。」
「我認為我們很快會批准一筆錢。不管怎麼說,有了這麼個說法,要請拉法葉特——華盛頓的火藥桶,正如你所如此貼切稱呼的那樣——來負責市民民兵。我差不多無須向你指出,這根本行不通。」
「我的天哪,」克勞德說,「你對我說?部隊要把他們消滅。」
竇奇翻了翻白眼,在門口把他推了進來。「有了新內閣了,」他說。「可這個新內閣沒把包括進去。」
「好了,」德·安東說。「簡短的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為什麼你要失去安萊特才能繼續下去?上她們兩個人的床就是了,這方面你相當能幹。我覺得在世界歷史上這不會是頭一回吧。」
只要這消息一傳到皇宮,卡米爾心想……他悄悄穿過房間,來到伯爵身邊。「加布麗艾爾,我現在得走了。」
羅伯斯庇爾正在給奧古斯汀和夏洛特寫信。他抬起頭。「三級議會是一個國王還在稱呼的名稱吧。」
7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拉克洛來了一次突擊。在最後的一分鐘時間之內,他在原來的名單表上僅僅添加了一些姓名而已。
三個齊頭並進行走的年輕人從人群中衝出一條路過來了。他們板著臉,手挽著手,妄圖要使什麼事發生。到目前為止,他親臨過的這些街頭把戲夠豐富的了,他明白他們的情緒和可能帶來的傷亡後果。這三人當中,他認識其中的兩位,但是第三位他不認識。第三位在高喊:「接武器!」其他人也在高喊同樣的內容。

九*九*藏*書
「你能別,」拉克洛忽然煩躁不安地說,「你能別在我面前引用米拉波的話嗎?我能聽到他本人每天在國民大會上張開嘴巴高聲叫嚷,我不需要通過第二個人來了解他的看法。你的問題是,你對這些人有些痴迷。」
「哦,我會從中得到不少好處,這你可以放心。」卡米爾在椅子上往後靠了靠。「拉克洛,你腦子裡有沒有出現過這個念頭,你也許是在幫我進行我的革命,而不是反過來?這也許像是某類小說,小說中的人物佔據了主導地位,而作者卻被遺忘了。」
「你覺得是從哪裡呢?」她冷靜地說。
拉克洛感到茫然了。「每個人都有一些吧。」
「如果我到巴士底獄去,我會死。他們將會把我寫進書里,是嗎?」
「罪犯?」露西爾的聲音聽上去很震驚。

「那他對什麼感興趣?假如你告訴我,我來安排。此人的弱點是什麼,這才是我需要了解的全部內容。他的罪孽是什麼?」
「除非你丈夫回家把我殺了,」他一邊參考目前的形勢,一邊說。
「什麼武器?」卡米爾說。他把正貼到他臉上的那一縷頭髮撥開,然後伸出一隻手,擺出一副詢問的樣子。有人把一支手槍啪地放到他手中。
「你把我嚇死了,」羅伯斯庇爾說。他轉身回到一直寫信的桌邊坐下。他摘掉眼鏡,臂肘撐在桌上,用指尖蒙住閉上了的眼睛。「隱喻不錯啊,」他說。「我喜歡隱喻。隱喻不要人的性命。」
此刻他站得高過了人群,站到了一個令人眩暈的高度。微風帶著惡臭從花園中拂過。又過去了十五秒鐘。他能從人群中辨認出一些臉,有些驚訝,一旦驚訝,他就眨眼:一個單詞,他心想。有警察,有他們的密探,有告密者,有一直監視他幾個星期的人,有同事,還有幾天前被人群圍逼、毆打、扔在噴泉里、淹得半死不活的共謀者。可現在是在消磨時光啊;他們身後有全副武裝的人。在萬分惶恐的狀態下,他開始了。
「我沒法立刻回答你的全部問題,拉克洛。丹東先生目前身上背著債務。」
「是的,可我現在忘了是什麼忠告。」他在尋思。「哦,有了。」他眉頭一閃。「別給人家殺了。」
他把腳踩到椅子上的時候,感到椅子稍微滑了一下。他覺得,要是他從椅子上跌下來多有意思啊,可是,人們會說這是他的典型做派。他感到椅背被人抓住了,椅子也被穩住了。這是一張普通的用稻草做底座的椅子。要是他是喬治-雅克會怎麼樣呢?他會直接從底座里穿過去。
「我要幫你談判,」卡米爾興高采烈地說。「大多數人會要傭金,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我願意放棄傭金,以此來表示我對公爵的敬意。」
菲利普公爵12號是在自己位於邦迪森林中的雷恩賽城堡度過的。一聽到巴黎發生的那些事,他本人就表現出「非常驚訝和震驚」。「這,」他從前的情人艾略特太太說,「我真的本來就認為他就是這樣的。」
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部隊將會出動,要有逮捕、圍堵,還有殺一儆百的做法。突然,他明白了從上周、從昨天起,局勢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局勢在最後這半個小時發展到什麼地步了。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他們最好知道這個情況;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惟有背水一戰。
「可士兵們在哪兒?」
佛朗索瓦·羅伯特回到家。他站在房間門口跟他妻子親嘴。他把外套脫下給她。然後刻意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他那黑色的捲髮,路易絲就站在他身邊,等著,她的頭還不及他的肩高。頭髮梳好之後,他說,「巴士底獄已被拿下。」他走到房間的那一邊,低頭看著卡米爾。「儘管你在這裏已成事實,但是你也在那裡待過。目擊證人都見過你,你是這次行動的中流砥柱。裏面的第二個人是埃羅·德·塞謝爾。」他走開。「那種咖啡還有一些嗎?」他坐下。「一切正常的生活停止了,」他說,彷彿是在對一個傻瓜或者小孩子說話似的。他把靴子脫下。「從現在起,一切都將大不相同啰。」
「那不是你要關心的事,」拉克洛冷冷地說。「我要你跟我談談有關羅伯斯庇爾的情況。」

又一個晚上,在大街上:五點鐘,警鐘和報警大炮響起。有人把他輕輕地翻過身,指給他看,清晨的太陽光芒在戰神廣場裝好的刺刀上閃耀。「他們不會來的,」他說,的確他們沒來。當他向上看到大炮炮口的時候,士兵們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點亮的小蠟燭,他聽見自己的嗓音里在說著一些令人鎮定的、充滿理智的話。他並不害怕。後來談判結束了,後來出現了奔跑和高喊。這就叫衝擊榮軍院。頭一回,他感到害怕了。衝擊結束之後,他靠著牆,這位長著棕色頭髮的姑娘把一把刺刀放到了他的手上。他用手掌抵著刺刀口,純粹好奇地問,「幹起來難嗎?」

「他認識該區的每一個人。他是個極其能言善辯的人,他的性格非常強悍。他的觀點——並不激進。可以把他爭取過來,給他們噹噹傳聲筒。」
德·勞內,巴士底獄獄長,是個平民,他投降的時候穿著件灰色罩衫外套。投降之後不久,他試圖用劍杖把自己刺死,但是給人擋住了。
「我不是在質疑他的用場。我是說,要收買他,你不可能辦到。他不會因為對公爵的愛戴就跟你在一起。他對派系不感興趣。」
「選民?民兵?火槍?你碰巧知道,」他問,帶著歇斯底里的挖苦語氣,「他們將在哪裡得到火藥和子彈?」
賴克爾被罷免的消息傳到皇宮時,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差不多是三點鐘的光景。這位溫和的瑞士財政官的名聲是靠了不起的勤勉逐步逐步建立起來的,從來沒有比最近這個星期更加辛苦的了,就在這當兒,他被罷免的事好像就要發生了。
黎明時分,在雨中,他遇到了埃羅·塞謝爾,不過此時此刻,他絲毫也不感到驚訝;如果他發現自己肩並肩地與德·巴雷夫人在一起,他也不會做任何評論。這位法官的臉髒兮兮的,外套從後背中間裂開。他一隻手上拿著一把精緻的決鬥手槍,這是專門為莫利斯·塞克斯定做的一對價值不菲的手槍中的一把;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把剁肉刀。
「你太驕傲自大了,」拉克洛說,心裏受到了一點刺|激。「除非我知道他安全無虞,我不會付錢。」
「他怎麼可能呢,」阿黛樂說,「他不過就是出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我是說,這不是什麼有關個人的壞消息,是嗎?」
他把一隻膝蓋支到桌上,然後爬了上去。他把武器兜了起來。聽眾已經在他的四周圍了個圈子,像圓形大劇場的人群那般。此刻,他懂得了「人山人海」這個短語的意義;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海洋啊,這裏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在大潮把他們衝到洋底之前都在用鼻子透氣。然而,人們還是從咖啡館樓上的窗戶里,從四周建築物里懸出身子,人數一直在不斷地增多。他站得還不夠高,或者還不夠醒目。似乎沒有人能夠明白他需要什麼,直到他開始演講得上路了,他才可能使自己的聲音被大家聽到。他把兩支手槍換放到一隻手上,抵住身體,把槍捏成一把;這樣,要是槍走火的話,他將會變成可怕的一團肉醬。可是,他覺得自己絕對不情願使槍有片刻功夫離手。他用左手,朝咖啡館里有個人揮了揮。一張椅子遞了出來,穩穩地放在他旁邊的桌上。「你扶一扶好嗎?」他說。他又把一支手槍換放到左手。現在是三點過了兩分。
這個時刻在他腦子裡操練得太頻繁了,因此,他此時的行動都成了自動化的了。就像在睡夢中的行動一樣,它們流暢連貫,時間掐得非常准。他在咖啡館門口演講過多少次了。他必須說出第一個短語、第一個句子,然後他才可以忘乎所以地去演講;他知道,他可以演講得比別人出色:因為這是上帝專門為他儲存的這點才華,像是盤子里剩下的最後一口吃的。
「假如你在科德利埃區需要人手,倒是有個人,比雷讓德勒好很多很多。一個兩葉肺都受過訓練的人。」
「哦,我本該採取措施的,」克勞德說。「我本該把你們兩人都送走的。我問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才遭到這樣的報應,一個女兒跟激進分子們打成了一片,另一個女兒打算跟一個罪犯訂立婚約盟誓。」
「就我所見,他毫無弱點。當然,他也就毫無罪孽。」
「鑒於好像已經產生的後果,我不相信這是不明智的,」阿黛樂說。
「你覺得受到傷害了嗎?」
https://read.99csw.com米爾不聲不響地來到了他身邊,心甘情願地由他帶到一旁。「會不會是在12號呢?」他問。
「沒有?」

露西爾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筆和墨水,還有一張紙,在紙上,她寫道,「阿黛樂愛上了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她從紙上撕下一長條,在掌心把它揉皺。
「哦,是嗎?」他專心寫好一個句子。「他們把米拉波稱作『普羅旺斯的火炬』。你知道他們叫我什麼嗎?『阿拉斯的蠟燭。』」
「米拉波說,在13號之前,瑞士和德國部隊將趕到這裏。」
現在我們大家都有前途了,這不是偶然的,他心想,這不是運氣。他看到了他的身體,細細的,平平的;面對未來這張令人盲目的白粉筆灰臉,他的手在摸索,尋找把持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臉抵著岩石經受擠壓,而且,在心裏,有令人頭昏的眩暈側傾;他總是在攀爬。路易絲把他緊緊地抱住。他疲乏無力地靠著她,想要睡覺。「這麼好的房間,」她低聲說。她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克勞德朝她凝視著。「你可能要採取的所有措施都太遲了,」他妻子用低低的聲音說。露西爾清清喉嚨。這幾乎算是她做的演說了,一場蒼白的客廳模擬演說。她的手在顫抖。她心想,他當時是不是非常害怕:如果被人群推搡驅趕,一看到風暴眼,他就忘記了鎮定,一看到充滿活力的、滿懷所有精心籌劃的心,他就忘記那個安全的地方了。
「我跟你講過有關阿涅斯的情況嗎,我本該跟她訂婚的那位姑娘?奧古斯汀告訴我說,我突然有了不少的競爭對手。」
「也許不會有殖民地了。不會有奴隸了。」
卡米爾看著他,一愣一愣地。「這些日子沒什麼事再使你震驚了,是嗎?」
「可是在你腦子裡,你是主宰命運的人吧?」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安萊特的聲音是實事求是的。她只是說了出來,出於形式上的尊重。她其實知道,這是真的。
安萊特的臉因為焦慮而變得憔悴不堪。用人們帶來的儘是一些讓人不快的謠言,她擔心的是,這些謠言或許成真。露西爾好像篤定,這些謠言就是真的。她坐著,安靜而又謙虛,不過惹人注目,像是一位中了六合彩的贏家。
「綠色出了什麼事?」他問她。
卡米爾在房間里到處走動。「你非常鎮定嘛。」
「那一天過去了,」卡米爾說。「是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哦,是的,」她冷冷地笑了笑,眼睛朝別處望去。「實際上,我想對佛朗索瓦忠誠。我認為我們在一起有前途。」
拉克洛為他說話直截了當感到害怕,好像他看不到無限的耐心和無窮的複雜性一樣……「12號再也不可能了。我們為15號籌劃吧。」
「他們說是的。這裡有些代表昨夜就指望被抓了。」
「你或許覺得不會,」路易絲說。
她拿起一塊刺繡。她慢慢地刺著綉著,格外注意她手中的活兒。今後她打算給人們展示一下,那天下午在五點一刻和六點一刻之間,她刺繡的針腳是多麼的細密。她想到用尺子試著量一量。等我出嫁的時候,她心想,我會有一架鋼琴:還會有些別的新色玩意兒。
他看了看,槍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子彈上膛了嗎?」
「你是指喬治·丹東。是的,我把他備案在冊了。他是國王的參議員,他去年曾拒絕了巴朗汀手下一個好職位。你把向巴朗汀毛遂自薦的人推薦給我,這滿奇怪的。後來,他又拒絕過一份工作——哦,他難道沒告訴過你嗎?像我一樣,你應該是萬事通。哦——他怎麼樣?」
「別為了我而誇大我的情況。」羅伯斯庇爾放下鋼筆。「卡米爾,到這邊來,讓我看看你。」

一個大家都不認識的人從他身後走出,打量著這位囚犯。他遲疑了一秒鐘的功夫,向前一步,把他的刺刀戳進了德·勞內的肚子。就在刺刀往外拔的時候,德·勞內踉踉蹌蹌地向前撲上另外六把刺刀的刀尖。有人用一塊大木頭不停地猛擊他的腦後。他的保護人朝後退讓,當他被拖到陰溝里的時候,就在那兒,他死了。有人對著他被打爛了的、還在抽搐的身體開了好幾槍。德諾站立不穩地往前走,推開一條路,來到了前面。有人說,「該輪到你了。」他在口袋裡摸了摸,他的臉依然在痛苦中扭曲,然後在屍體旁跪下。他把手指伸進德·勞內頭上剩下的幾縷頭髮中,他猛地彈開一把小刀,一邊把屍體的頭使勁朝後拉,一邊開始對著喉嚨不斷切割。有人主動把劍遞給他,不過,他不相信自己具備干好這件事的能力;他臉上露出了他自己有點不只是不舒服的神情,可他繼續用他的摺疊刀往內切割,直至德·勞內的頭完全被割斷。
「我當然能。請你起來。」
到目前為止,整個人群聲音嘶啞,用荒唐的東西在不停地編織各種各樣的故事。他從桌子上跳到人群中。一百隻手伸過去夠他的衣服,夠他的頭髮,夠他的皮膚和肉。人們叫喊、咒罵、高呼口號。他的名字就在他們嘴裏;他們認識他。喧囂聲是來自《啟示錄》里的恐怖、是釋放出來的地獄,伴隨地獄而來的是洗劫大街上的所有一切。雖然鐘聲已經敲過一刻鐘,可是沒人知道。人們哭啊。他們把他高舉,把他扛起來繞著花園轉啊。一聲尖叫傳出來,高呼著要拿叉子,隨後,煙霧就在樹叢中飄起。有個地方開始有人擊鼓:調子並不深沉,也不洪亮,但是有力,不動聲色,帶著一股狠勁兒。
「別這樣一本正經,」羅伯斯庇爾出人意料地說。「他可以讓你在這個世上發跡嘛,他正是你此時此刻所需要的人。不應該在那兒,不應該在這兒。他能給你的東西,我可沒法給你。」
「哦,他在國民大會中或許自有用場。我同意,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是最時髦的表演者。他們嘲笑他,不過他在進步,他在提高。」

到現在,這已然成為一記玩笑,一場血腥運動,一次毫不留情的較量。人群里滿是婦女和兒童。大街上臭氣熏天。為什麼皇宮應該侍候政治過程?經過衚衕的時候,人們像豬一般在後院被騎在馬背上的德國軍人驅趕著,屠宰著。他們要等待這一切發生嗎?國王在星期天要褻瀆神靈嗎?明天是個假日,人們可能在他們的非工作時間死去。時鐘不再敲響。現在正是釘十字架的那個小時,這,我們都知道。一個人在這個時刻為了大家去死,真是恰逢其時;在1757年,我們還沒出生之前,一個名叫達米昂的人用摺疊小刀行刺過老國王,結果刺偏了。人們至今還在談論他的臨刑,還在談論以驚叫娛樂的一天,還在談論一場充滿折磨的祭典。三十二年已然過去:現在這裡是劊子手的學生,為了血腥屠殺之樂,他們做好了準備。
「拉克洛,」卡米爾說,「大家都在看著你呢。」現在不可能繼續下去了。他們分手時,拉克洛向他道歉。為了這麼個廉價的宣傳冊,他竟然大發脾氣,他對自己也感到厭煩透了,道歉是他活該受到的懲罰。走路的時候,他把臉色恢復到了平常斯斯文文的狀態。卡米爾望著他走了。這樣不行,他心想。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等有人把我賣到一個真正公平的價格時,我就沒法向別人兜售自己了。他急急匆匆地走開,去向丹東透露這個極好的消息:有人即將向他行賄。

拉克洛不過是在一兩周內才認識他的。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對他說「你的問題是……」。這樣的事兒,還有完沒完呢?「你生氣,」卡米爾說,「是因為你無法買通米拉波為公爵效力。」
「是的。所以我過來看一看你是不是在打包收拾。」
「害怕它?我還在指望著它呢。米拉波——他有他自己的利益——可是,如果我們有個領袖,他的名字要絕對乾淨清廉——」
「哦,這肯定比小說還要奇怪,」拉克洛說。「你是在告訴我,此人不缺資金?不缺工作?不缺女人?」
7月12號星期天:早晨五點。德·安東說,「卡米爾,這些問題沒有答案。」
鄙人倍感榮幸,謹向大人稟報如下實情。鑒於眼下形勢所迫,只得取消擬定在巴士底獄塔樓進行之演習,懇望您能大仁大慈,給予德·賽德侯爵如此方便。昨天正午時分,此人行至自家窗邊,聲嘶力竭,如此這般,他的聲音才能被路過的行人和整個街坊聽到。他叫嚷,說正遭人屠殺,巴士底獄囚犯正遭人屠殺,倘若人們願意前來營救……准允他前來參加在塔樓擬定的演習已不可能,大炮已經上膛,形勢將會十分險峻。倘若你肯順遂全體員工之意,將德·賽德毫不遲疑地調至他處,他們將感激不盡。九*九*藏*書
「這是安托瓦內特的過錯嗎?」
挨近市政大廳時,他們的路被堵住了。在那些想要在他被絞死之前對他進行審判的人和那些想要立刻要了他性命的人之間,存在著爭論。徹底被打垮了的德·勞內驚恐萬狀,向外拚命地揮舞著胳膊;兩邊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這樣他就再也騰不出手來,好擦去從頭上的傷口往眼睛里流的鮮血了。他痛苦不堪,用腳掙扎,向外踢擺,一下子踢中了一個名叫德諾的男人的襠部。德諾——一名失業廚師——震驚而又痛苦地大叫。他抱住自己,跪在地上。

「戰場?」克勞德說。「增援部隊?你怎麼知道所有這一切?你從哪裡得知這個情況的?」
「我可以繼續講下去嗎?你至今一事所成,因為你總是他媽的處於水平狀態。我的意思是說,你應該在某個地方待著,對,可是你沒有;人們說,天啊,他是這麼地心猿意馬——但是,我知道實情——你今天開始滿腦子的良好意願,甚至你可能已經走在你該去的地方的路上了,可是後來你撞到了什麼人,接下來是什麼事呢?你跟她們一起上床了。」
「是的。他已經觸犯法律。」
卡米爾的問題:假如我得到露西爾,失去安萊特,我該如何繼續下去呢?為什麼我一事無成,連他媽的一丁點成就都沒有呢?為什麼他們不出版我的宣傳冊?為什麼我父親討厭我?
「我們有些人在討論,今後,你會想出什麼計劃對付那些不是全心全意忠誠的人。」
(簽字)德·勞內
恰恰是在他聽卡米爾·德穆蘭在皇宮演講的這一天,一份尚未出版、正以手稿形式在傳閱的宣傳冊已經到了公爵手中。公爵大聲宣布,宣傳冊令他眼疼,不過,他說,「此人,也就是撰寫這份冊子的傢伙,或許對我們有所用場,嗯?」
「我不知道國民大會有沒有這樣的人。」
她大笑。「要過一陣子吧。別打岔。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一定要阻止你到巴士底獄附近的任何地方去。萬一你的運數到頭了呢。」
阿黛樂待在家裡。眼下,她通常都是這樣,除非她本人在凡爾賽,登門拜訪會客,順便打聽一些八卦消息。她認識代表們的妻子和代表們本人,熟知咖啡館裏面的所有談話,了解國民大會所有的投票策略。
「哦,是的,」露西爾說。「在巴士底獄。」

「坐起來吧,」她說。「坐起來聽我說。」她還是個小姑娘,臉色蒼白,骨頭細小。她在房間四周走動著。「這不是我們的革命。這不是我們的,不是布利索的,也不是羅伯斯庇爾的。」她突然停住。「我了解羅伯斯庇爾,」她說。「我覺得,要是我當時不怕麻煩,我也許就是阿拉斯的蠟燭夫人了。要是那樣的話,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嗎?」
羅伯斯庇爾恰恰知道——他幾乎一直知道——要發生什麼樣的事兒。卡米爾反應快、腦子活,然而,他拿不出任何關於自我保護的主張。他已經看到,在大庭廣眾場合,米拉波和他在一起,勾肩搭背,好像是他在皇宮裡撿到的某個小妞兒似的。所有這些都讓人噁心。而且,公爵更大的動機,更宏大的野心,就像季樂汀醫生讓他躺在解剖台上一樣,已經一覽無餘。眼下,卡米爾還在陶醉著呢。公爵是在利用他的才華。他喜歡諂媚,喜歡小題大做,然後他過來赦免。他們的關係已經退回到原先的模式,彷彿最近這十年就是眼皮一眨的功夫。對於將來有朝一日卡米爾將要經受理想幻滅的痛苦,他完全知道。可是沒有必要想方設法告訴他這一切:就讓他經歷這一切吧。這像是戀愛中的種種失望一樣。每個人都得經歷。或許人家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哦,是的。可是上帝成事也要靠人。」
「你好像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偶然的,」露西爾說。「不,爸爸,讓我說,我有權利要說,因為我比你更理解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你說有成千上萬的騷亂分子,可是到底有多少,你也吃不準,不過法國衛兵不會鎮壓他們自己的同胞的,而且,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他們組織得當,他們很快就會擁有足夠的武器來對付其餘的部隊。皇家德國部隊要被這麼多人的力量消滅。」
羅伯斯庇爾又低頭看自己的信。他在思考附言該怎麼寫。他伸手去拿鋼筆。「跟你一樣,都不是。」
13號早晨,在國王的早朝會上,菲利普是第一個受到冷落的;之後他被國王陛下(不禮貌地)問到他想要什麼;之後,他被告知「回到你以前出生的地方去吧。」菲利普動身前往他在莫索的家時,脾氣很壞,而且發誓說(據艾略特太太說)「他將永世不再與他們接觸」。
喝醉酒的手榴彈兵捅捅他的肋骨。「那麼,你老婆呢?」
「法律要修改呀。」
在如水的燈光下,她的臉好像在發亮。此刻,他看清了,她非常冷,渾身給淋透了,在瑟瑟發抖。「天氣陰晴不定,」她說。「其他很多事情也是這樣啊。」
在德·伏伊咖啡館,法布爾·德·伊格朗汀正在大聲朗讀他的最新作品。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前途。拉克洛馬上斷定,此人很快就會要錢。他對法布爾沒什麼好感,不過後來他心想,有些活兒,你需要有個傻瓜去干。
為了大家,他指出警察把他們認出來了。他藐視他們,他說:要麼就盡量靠近;要麼就開槍把他打倒,要麼就爭取把他活著帶走。他給大家建議的,他給大家提供的,就是武裝暴動,把整個城市變成一片戰場。他已經(三點零四分)為開出一長串判處死刑的罪行感到有負罪感了。假如大家任由警察把他帶走,除了法律規定給他的懲罰之外,他完了。因此,如果他們確實努力一番,他肯定會開槍打死一名警察,然後開槍自盡,並且希望自己很快死去:之後,革命將在這裏爆發。這個決定花了不到半秒鐘的時間,是在他創造不同的短語之間形成的。現在是三點零五分。現在,短語的準確形式並不重要。在他腳下正在發生什麼事兒呢?地球正在爆裂。大家需要什麼呢?需要咆哮。大家更宏大的目標是什麼呢?答案不一。問問大家吧:大家咆哮。這些人是誰?沒有名字。大家就是想要人數變多,想要擁抱,想要抱成一團,想要人多勢眾,想要融化,想要從一個喉嚨里狂喊狂叫。如果他不是站到這裏,他無論如何也要死了,死在他書信的紙頁之間。如果他從這件事中倖存下來——算是死緩吧——他非要把它寫下,寫下這段為啟發未來的人生創作提供啟發的生活;他已經擔心,他無法描繪這樣的熾熱,栗樹的綠葉,嗆人的灰塵,血腥的氣味,聽眾的快樂和野蠻;這是一次駛向誇張的航行,這是一次低級趣味的征程。呼叫,呻|吟和充滿血腥的承諾繞著他的頭在旋轉,這裏成了一朵猩紅色的雲,一塊嶄新、單薄、清純的環境,他就在裏面漂浮。有一剎那,他把手放到臉上,在他嘴角,他感覺到了那天上午被伯爵的戒指勾著的地方。只有那塊地方,而不是別的什麼,在告訴他,他依舊存活在同樣的身體里,依舊擁有同樣的肉身。
因此,又一次,他一直身在旅途了。從巴黎到凡爾賽的三個小時很容易打發。儘管有那些難處,他還是到了米拉波的屋裡,趕上常人吃早飯的那個時刻;他已經刮好臉,換好衣服,梳好頭,他是一個十分(他認為)謙卑的年輕倡議者,正在侍候這位偉人。
克勞德坐下了,伸出一隻手罩在眼睛上。老國王從牆上的畫像中在掃視著他們;如今的王后是用便宜的底片印出來的畫像,羽毛別在她的頭髮上,下頜扁平到無關緊要的狀態;路易上身的石膏像,看上去好像是個造車輪的人的同事;畫像上的修道院院長特雷既有整個臉龐,也有人的側面。
7月11號:卡米爾出現在羅伯斯庇爾位於凡爾賽的住所里。「米拉波已經告訴國王把部隊從巴黎拉過來了,」他說。「路易不願意。不過那些部隊也不可靠。王后的派系正妄想把賴克爾先生解僱。現在國王說,他要把國民大會分派到這些省里。」

「我對他的銀行賬戶一無所知。假如他需要女人,我應該覺得他能給自己找到。」
「他們在哪兒?國王自己也想知道,我肯定。他們也許沿著大街兩邊站立歡呼,發揮他們現有的作用。我感謝上帝,國王和王https://read.99csw.com后都在凡爾賽宮,因為誰能保證不出什麼事兒,因為那裡站在這些暴民之首的是……」他話沒說出口。「有那麼一個人吧。」
拉克洛無法想象,為什麼公爵認為德穆蘭一定是他的某個老熟人。
「哦,你不大看得起你的同事。米拉波——你討厭他吧。」
綠色是他們為了辨識身份而挑選的顏色——綠色,這是希望之色啊。在皇宮,一個小女孩給了卡米爾一點綠色綢帶,於是,從那時候起,為了獲得綠色綢帶,人們襲擊了幾家賣綠綢帶的商店,於是無數碼長的深綠、蘋果綠、祖母綠和暗綠的綢帶就在積滿灰塵的大街上延伸,在陰溝里拖拉。在皇宮,他們把樹葉從栗子樹上扯下,現在把這些傷心而又憔悴的樹葉戴在帽子上和紐扣洞里。被扯裂的、甜滋滋的植物氣味一團一團地飄蕩在午後的空中。
「什麼,自從你走了之後?」
他若有所思。「哦,啊,你知道,我一向自尊心特彆強,是嗎?不……」他笑了。「阿涅斯,是個不錯的姑娘,不過她不是太聰明。實際情況是,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是由別人安排的。」
房間里人滿滿的:憤怒的臉,因為焦慮而拉長的臉。代表裴迪昂把冒汗的手垂在他的肩上。「哦,看起來氣色不錯嘛,卡米爾,」他說。「我嘛,我整整一宿都沒睡。你知道他們把賴克爾解僱了嗎?如果他們能夠找到一位財政部長,新內閣今天上午就要開會。有三人已經拒絕。賴克爾出名了——他們這次動真格兒地幹了。」
「容易,」醉醺醺的手榴彈兵說。「你知道,我已經記住你了。那是法庭外面的一點點騷亂問題,兩三年前的事情。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好像把你打翻在地上,踢中了你的肋骨。這件事對不起。我只是例行公事。看樣子沒傷著你吧。」
卡米爾站起來,略微把身上撣了撣。
拉克洛抬起頭。「你確實對他看法不錯,我明白。」
「要我說,」拉克洛說,「你自己的確像沒有全心全意忠誠于公爵的利益。」
米拉波沖他瞪眼。他心想,為了干擾我,他為自己考慮得很多啊,「你為什麼不去呢?」他抱怨道。他裝作把裴迪昂的名字忘了。
拉克洛開心地笑了,顯得單純,彷彿一直壓在腦子裡的重荷被人卸掉了一樣。負債之人會被相當小數目的金錢誘惑,然而,生活過得舒適之人,如果有人給他的貪婪一個新方向,他也必定會被誘惑,這是他的操作原理之一。公爵金庫資金充足,而且,的確,最近普魯士大使對他表示了自己親善的一點心意,因為大使的國王總是急不可耐地令法國在位的統治君主惶惶不安。可他的現金也不是用之不盡的。節省一點小錢使拉克洛心裏高興。他對丹東的考慮既帶興趣,又有提防。「他的親善是多少錢?」
「行啊,卡米爾,」佛朗索瓦說。「告訴他現在你已經名揚天下。」
「通過聽一聽國民大會每天指派的胡言亂語,我在學會怎麼樣做到有耐心。」
「被抓的時候會有的。」
卡米爾·德穆蘭給在吉斯的讓-尼克拉斯·德穆蘭這樣寫道:
「有人記得綠色是阿特瓦侯爵的顏色。我們不能用那種顏色,所以,紅色和藍色現在是巴黎的顏色。」她朝他笑笑,好像跟他有老交情似的。「安妮·戴洛瓦妮,」她說。「我們在法布爾一次試鏡的時候見過。記得嗎?」
「一定就是米拉波,我覺得。好了,沒有人信任他,可是假如他發出信號——」
阿萊特輕輕地敲門。姑娘們就站在她身邊。「出來吧,」她說。「或者我們可以進去嗎?」
警察搜到了一張支票。幾天前,在這個地方,他說,「這頭野獸已經陷入羅網:結果它的性命吧。」他指的是政權這頭動物,他整整一生都在其之下生活的體制。可現在他卻看到了另外一頭野獸:暴民。暴民沒有靈魂、沒有良知,只有手爪、腳爪和牙齒。他記起了在軍士廣場站上索爾斯先生的狗,在令人懨懨欲睡的下午悄悄溜出去搗亂。那時候他才三歲,他從老房子窗戶那裡斜著身子,看著狗把一隻老鼠拋到空中,然後摔斷它的脖子。沒有人把他從這個情景中拉走。沒有人給狗套上鏈子,沒有人把它領回家。他對民眾演說,演說地妥帖得體,他把身子往外,朝暴民那裡傾了過去,一隻手伸出去,掌心朝上,他令暴民著迷了,他哄騙他們,他利用他們。他丟了一把手槍,不知道是在哪兒丟的,這不要緊。血已經像大理石一樣在他的靜脈里凝固。他打算永遠地活著。
「為了過上安定的生活唄。」
「賴克爾,」阿黛樂糾正道。「他再也不是部長了。」
卡米爾在等待。拉克洛心想,單程票到賓夕法尼亞怎麼樣?你會喜歡在輝格黨人中生活,或者,在塞納河裡好好地泡泡?他說,「我的天哪,你跟隨公爵。我承諾,你會從中得到不少好處。」
「因此?」
「我現在要返回凡爾賽。」卡米爾說。「我得去跟米拉波談談。」
夜幕已經降臨,杜普萊希斯先生和一兩個希望滿足好奇心的朋友一起走了出去。他拿了根結結實實的拐杖,想用這根拐杖擋開工人階層里一些好欺負人的男孩。杜普萊希斯太太求他不要出去。
「我真的不知道。」
「這不是運數。」幾乎還沒醒過來,他就在加工自己的故事了。
「他們在暴動,」克勞德簡單地說。「解僱賴克爾先生已經引起嘩然。我們已經被拋進了無政府狀態,無政府狀態可不是我使用的一個詞語。」
克勞德說,「部長被當成了幌子。」
「我怎麼知道?」克勞德抬高了嗓門。「我怎麼會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有五千人、六千人在杜伊勒利宮花園行進。那只是一支隊列,還有別的隊列過來加入到他們當中。他們正在毀滅這座城市。」
在這隻熱帶眼下面,到處有人在喝東西,不斷有人在發脾氣。製造假髮的商人、小職員、形形色|色的徒工、換景師、小店主、釀酒商、布料商、製革工人、搬運工人、磨刀的、趕馬的、明目張胆的妓|女們,這些都是泰通威爾殘留的人員。人群前前後後地來回移動,經受著因謠言和面臨危險而導致的焦慮不安的沖刷,他們總是回到相同的地方;就在這一切正在發生的當兒,鐘聲開始敲響。


「當然上膛了。」有人又給了他另一把手槍。他感到震驚,如果此人沒有用手指握住槍把子,他會把槍落下的。這是思維嚴謹的後果,是不讓人們一邊高喊廉價口號一邊離開的後果。此人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抓穩,那種槍容易對著你的臉走火。」
到了傍晚,他們成了一支部隊,在他們自己的旗幟後面行軍了。雖然暮色降臨,但是白天的熱氣絲毫也沒消退;夜間不知什麼時候颳起了風暴,頭頂上,天雷噼里啪啦地炸開了,與槍炮的嗖嗖聲和轟轟聲,還有破碎的玻璃咣當咣當的聲音在爭先恐後地較量。人們高唱著,各種命令號叫著消失在黑暗之中。整整一夜,都是靴子走在鵝卵石上啪嗒啪嗒的聲響,還有鋼鐵叮叮噹噹的響聲。天空犬牙交錯般的閃電照亮了被洗劫一空的大街,煙霧從起火的壁壘那邊一陣一陣地在風中不斷地翻滾。到了午夜,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手榴彈兵對卡米爾說,「我記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臉。」
「那就是你,」卡米爾說。
「可是,到時候,馬克西——」
「是的,」克勞德在為對他的部門總管忠誠和他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之間感到糾結。「你知道的,我從沒喜歡過這個人。他是假冒內行的騙子。可他的下場應該比作為幌子要更好一些吧。」
在商廊那邊,看門人把門封了,因此他只好透過窗戶跟加布麗艾爾說話。她臉色蒼白,頭髮亂蓬蓬的。「喬治跟我們的鄰居吉力先生一起出去了https://read.99csw.com,」她說,「為了市民民兵徵兵的事兒。幾分鐘前,拉福克斯先生來過——你認識他,他就住在對面吧?——他說,『我非常擔心喬治,他站在桌上聲嘶力竭高喊高叫,要我們保護家園,防止部隊和匪徒襲擊。』」她瞪著眼睛朝站在他身後的人看看。「這些人是誰?他們是和你在一起的嗎?」
「可是在這個由實際行動構成的現實世界中?」
你是那樣認為嗎,卡米爾疲憊地說。他不能全部聽懂他對他所說的話。萬有引力還沒有消除,下面的土地已經被尖釘刺破。甚至在峭壁的頂上,還有關口和懸崖,空蕩蕩的隘路四周和墳墓四周一樣。「我夢見我死了,」他說。「我夢見我已被埋葬。」只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向這座山脈的心臟,這個冷酷無情、矛盾曖昧、行動緩慢、單調無聊的思想世界。還有你的謊言,他自言自語道。我沒有夢見那個,我夢見了水,我夢見我正在大街上流血。「你認為我的結巴也許會消失吧,」他說。「可是,生活不像那樣充滿了魔力。你能給我幾張紙嗎?我應該給我父親寫信了。」
他掙脫了。離開了房間。下了樓梯。到了街上,就在這時,竇奇嘭嘭嘭地從後面追了上來。他停住。竇奇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瞧了瞧。
她給他端來咖啡。她說,保持安靜,保持鎮定。他望著咖啡在漸漸地變涼。他周圍的氣氛令人緊張。他仔細看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她的手指頭順著細得像一根頭髮的傷口在遊走。「你對我得到那樣東西有什麼看法?我記不清了,可是,在這種情形下,好像是,人被壓死,被踐踏——」
「伯爵給我捎來忠告了?」
「不過我們都容易腐敗,是嗎?也許你就是這麼說的。聽著,拉克洛,趁目前形勢還沒有擺脫你的掌控,現在行動吧。如果皇宮清醒過來,開始出錢,你的朋友會因此把你拋棄的。」
路易絲·吉力出現了,她的臉突然在加布麗艾爾的肩旁出現了。
他往後退了一下,驚奇地看著此人。就在那個時候,好像有個東西在他頭裡面非常響亮地擊打了一下,隨即,他們只好把他倚著牆撐住,往他嘴裏灌白蘭地,在這之後,很快一切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認識他,」拉克洛說。
1789年7月3號:巴士底獄獄長德·勞內給國務部長德·維耶夫威爾的信這樣寫道:
卡米爾的難處並不在於一直睡不著覺,而是在於要取自己的個人物品。自從他沒有固定地址以來,已有一段時間。真的,他想知道,德·安東是不是要討論他的難處。當你意想不到地出現在你過去住過的什麼地方,要對別人說「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我只是來取一件乾淨的襯衫」這樣的話,是非常困難的。他們不相信你的話。他們認為這是借口。
擁在德·勞內身邊的人們高呼,「殺了他。」法國衛兵中有些人想要保護他,在用身體為他做遮擋。但是,到了聖-路易教堂邊的時候,人群中有人把他從衛兵們那裡拽走,朝他身上吐痰,用棍子揍他,用腳踢他,直至把他打倒在地。衛兵們前來營救的時候,他已是血流滿面,頭髮被大把大把地揪掉了,他連走路都快不行了。
「不行,為什麼要看?」卡米爾緊張地說。「馬克西米連,告訴我我該幹什麼。我的觀點將會變得懷柔而不強硬。共和國——公爵嘲笑它。他讓我寫,他告訴我該寫什麼,而且他很少讓我離開他的視線。每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坐在他旁邊。吃的東西不錯,酒也不錯,交談也不錯。」他把手甩開。「他正在使我墮落。」
「我以為你過著魔力無窮的生活呢,」她說。「雖然到現在我還在懷疑。」
加布麗艾爾摟著她,把她抱緊。「我已經讓她母親住到這裏來了,她有精神憂鬱症。喬治對拉福克斯先生說,『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吧,不管怎麼說,你已經丟了職位,君主制度已經完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那樣說話?」她用近乎發狂的手抓住窗檯。「他什麼時候才回來?我該咋辦?」
「我的天哪,」阿黛樂說,「這裡有三個女人處於相當嚴重的精神痛苦狀態。你認為自己是在描述事件的時候,可以讓自己把話說得更具體一點好嗎?」
「巴士底獄,嗯?」他唱了起來。「現在沖向巴士底獄,嗯,巴士底獄,巴士底獄啊。」
當你不願來到拉昂、向本會讓我獲得提名的人推薦我時,你就犯下了一個錯誤。不過,現在沒關係了。我已經在我們的革命上寫下了我的名字,用來寫我名字的字母比來自皮卡迪區我們所有代表的名字還要大。
卡米爾在睡覺。他的夢是綠色的,是鄉下的,到處都是清澈的水。只是到了最後水變黑了,黏黏的,有打開的下水道,還有切口很長的喉管。「哦,上帝,」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他哽咽著,流淚了。他的頭靠著一堵不是很像母親般的胸膛。「我克制不了這麼強烈的情感啊,」路易絲·羅伯特說。
卡米爾臉紅了,好像在一場小小的騙局中被人識破了一樣。拉克洛把頭側到一邊,用藍眼睛心照不宣地看著他。「我回想起丹東來了。是個了不起的既醜陋而又殘忍的傢伙。屬於窮人米拉波這一類,是嗎?真的,卡米爾,為什麼你有如此獨特的品味呢?」
下午的時候,卡米爾回到了科德利埃區。那個醉醺醺的手榴彈兵還跟在他的後面,說,「我知道你從什麼地方來的。」有四個面目猙獰但是頭腦冷靜的法國衛兵,要是他遇上什麼不測,這四個人就會面臨私刑威脅;還有幾個從拉福爾斯逃出來的囚犯。有個咋咋呼呼在集市上的老婆,穿一件帶花紋的裙子,戴一頂羊毛帽子,帶了一把寬刃廚刀,還有一條臭舌頭。我喜歡上你了,她不停地說,從現在開始,少了我,你哪裡也去不了。有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在她印有一隻奔跑的兔子圖案的腰帶上別了一把手槍,棕色頭髮用了一根紅綢帶和一根藍綢帶往後扎著。
「你好啊,」她說。「你是準備進來,還是準備站在大街上?」
「過來,」他把一隻手向她伸去。他感覺他已經從結冰的海洋上漂出,遙遠地,遙遠地,跟人類再也無法聯繫。她坐在他身旁,理理自己的裙子。「我已經把商店的窗戶關好。沒有人對來自殖民地的精緻食品感興趣。已經有兩天沒有一個人過來買東西了。」

米拉波把他拽到自己身邊,鄙夷地笑了——笑什麼呢,不清楚。他抓住他不放,而且,還用另一隻大手把卡米爾的頭髮從臉上往後抹。米拉波的一隻戒指勾住了他的嘴角。「德穆蘭先生感覺他要參加一場小小的暴動。卡米爾,星期天上午,為什麼你沒有參加彌撒儀式?」
拉克洛把拳頭砸在桌上,抬高了嗓門。「你總要咄咄逼人,是嗎?」他說。「你總要以你說的話算數才行嗎?」
「我不會認為他是公爵那個階層的人。他一定絕望。」
「可憐的傢伙,」德·安東站著睡了片刻。「今天天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熱。」他搖開百葉窗。強烈的陽光躍進了房間。
「我們這一回必須冒險。互通音信是我擔心的事兒。你可以在一個地區把所有人殺光,但是,在半英里之外,他們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呷了一口咖啡。「你知道,已經有關於組成市民民兵的傳言了。」
「所以,什麼類型的根基,對於任何職業來說——哦,沒關係。我在說什麼來著?他們要等到形勢稍微緩和一下才會出版你的宣傳冊。至於說你父親——他並不討厭你,他可能關心得太多了,就像我和很多很多旁的人一樣。上帝啊,你真讓我受不了。」
「是的,到時候。他們認為,我應該在子爵身邊轉轉,培養修辭能力。不。到那時候,也許,他們會尊敬我。可是我並不想要他們一直贊成我的意見,因為如果他們贊成,我就完蛋了。我不需要傭金,不需要承諾,不需要秘密會議,不需要雙手沾滿鮮血。恐怕我不是主宰他們命運的人。」
「你為什麼要聽人家的安排?」
「所有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說。「我知道有增援部隊,不過他們得要過河。」她走到窗戶邊上。「瞧,今夜沒有月亮。他們在黑暗中過河,指揮官們在他們自己人當中鬧翻了臉,這樣要花費多長時間?他們只知道該怎樣在戰場上打仗,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在大街上戰鬥。到明早之前——假如他們現在在路易十五廣場遭到阻擋——部隊將會從城市中心被清除出去。巴黎的選民將把他們的民兵部署到大街上。他們可以從市政大廳爭取拿到武器。榮軍院有槍,有四萬條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