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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一章 幸運之手(1791)

第四部分

卡米爾·德穆蘭:
「國王已經舉槍瞄準國家的頭;他沒打中,現在輪到國家回擊他了。」
露西爾·德穆蘭:
「我們想要自由;可是,哦,上帝啊,自由的代價太大了。」

第一章 幸運之手(1791)

「哦,公爵已經完蛋,」文員欣喜地說。「德·讓利太太現在英國,拉克洛已經回到了他的政府,那些情人們正在討好丹東。當然,他們從英國政府拿錢。」
她受洗后的名字叫瑪麗-讓娜,但一直叫瑪儂。她哥哥和姐姐都已不在人世。善良的上帝把我留在這個世上一定有個什麼理由:某個特定的目的嗎?她仔細端詳著她的父母,用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的眼光權衡他們的不足,權衡他們煞費苦心地裝出的斯文。他們對她過分關心,也許是有點怕她吧。她上過很多音樂課。
卡米爾對著他的客戶做了個小小的手勢,手勢里包含著悔恨和歉意,然後把笑臉轉過來,對著法官。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面面相覷,任由他們的肩頭松耷了一些。「你們逃不過坐牢的,」他們的辯護律師告訴過他們了,「所以,我們不妨利用你們這個案子來討論一些更宏大的問題。」
法官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地動來動去。文員說話變得精闢了;要是這種情況發生,他們總是晚到家。「而且,」他說。「跟手頭的事情有關。」
「不是我,」法官底氣十足地說。
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重新回到這個位於布琊萊山區破敗的小莊園、回到蔬菜苗圃的緣故,回到褪了色的、吊弔掛掛的東西當中的緣故,回到來他們家後門徵求意見的那些貧困婦女當中的緣故,回到使用草藥習慣的緣故。在這裏(她讀了很多盧梭的作品),人與自然、人與四季和諧相處。然而,這個國家正被窒息到毀滅的程度,她想要……她想要……
渾濁的眼睛在注視著她。「信教,是嗎?」貴婦人說。
「他能幹。」
她本人被丟在一旁,站著,既感到炎熱,又不出聲。因為那天清早,她外婆在她頭髮上施加折磨,她的頭皮依然疼得厲害。這個老女人在墊子上面不住地挪動,她那頤指氣使、令人好奇、未加修飾的嗓音里,不住地發出鋸齒般的聲音。瑪儂被要求往前走走,她穿著筆挺的、最漂亮的裙子,向她點頭行屈膝禮。因為那次行了屈膝禮,三十年後,她至今還沒有原諒自己。
有一天,他們確定他們單獨在一塊兒了。她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她不會又像上次那樣鑽進他的圈套了。這一回,當她站著,朝窗外看的時候,他從她後面靠近了。他把手悄悄地從她腋下向上,然後把她往後拽至他的膝蓋處,之後把她壓倒在事先精心擺好的椅子上。她的裙子被他向上掀開了;他立刻在她的雙腿之間撫摸她。然後他那滿是雀斑的一隻胳膊,雖然瘦得不成樣子,但卻充滿了吃奶的力氣,鎖住了她的身體;他那隻手勒成了拳頭。她眼睛向下注視著這隻拳頭;他把她抱在那裡,像是抱了一隻洋娃娃,毫無生命,她漂亮的嘴唇張開了,而他卻在呼哧呼哧地吸氣,接著是喘氣,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不是她明白這是心滿意足;只是這種活動的某種高潮已經達到了,因為他把她鬆開了,嘴裏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心不在焉的好話,之後,就再也沒看過她一回(後來她覺得),他是非常刻意地把她往後抱的,這樣,他就不需要看到她的表情是愉快還是惶恐,她是不是在笑,或者她是不是驚愕得喊不出聲音了。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這也是她後來覺得難以理喻的地方,因為她無法相信,她是個心地歹毒的孩子,她回到了作坊。是的:她抓住了這個機會。她很少給自己找借口;好像在那些日子里,她已經決定四處轉轉,對自己的本性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只是好奇心而已,她那長大的自我在心裏說:這是受到過分保護的孩子那份天然的好奇心吧。不過,後來,她那長大的自我卻總是說,你當時找到借口,你現在還在找借口。
真的,彩票。在共和國下不會再有賭博了,她心想;不會再允許賭博了。
他們的朋友布利索現在還是代表:親愛的工作如此賣命的布利索。羅伯斯庇爾並沒有動身到自己的故鄉去。他還在巴黎,重建雅各賓派俱樂部,還帶來一些新代表,向他們介紹辯論的規則和程序,這就使得國民大會本身的辯論相形見絀了。羅伯斯庇爾,一個勤勉之人;可是,他還是令她感到失望。
「根據法律的判決呢?」
過去一直就是這樣的統治……
「夫人,巴黎傳來的消息。」
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沒有讓自己脫離當下的局勢。她靠的是在一隻上了鎖的抽屜里保存的幾封來自布利索的信,來自羅伯斯庇爾的信,還有來自那個既嚴肅而又漂亮迷人的年輕代表佛朗索瓦-列奧納德·布卓的信。從這些信里,她得悉三月田的事後影響。他們已經告訴她(她總是討厭只曉得個大概,可是事件緊迫得這麼厲害。),路易是怎麼恢復王位的,怎麼發誓要堅持憲法的;拉法葉特,不再擔任國民衛兵的指揮官,他是怎麼為了一個部隊的職位而離開巴黎的。新立法大會已經召開,先前的代表被禁止參加。於是,布卓回到自己在伊文努斯九九藏書的家。沒關係;他們可以繼續信件往來;毫無疑問,他們會再次會面的。
在街上,她在上帝潔凈的空氣中吞咽著。「請問,我不需要回去,是嗎?」她想奔跑回家,回到她的書本,回到書本中那些通情達理的人那裡去。
「我相信你本人就是個好賭之人。」
她把茶杯掉在腳邊,任其粉碎。後來,她心想:我是故意這麼做的。羅蘭從打盹中驚醒,從枕頭上抬起頭。「瑪儂,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災難?」
他吻了她的指尖,不過那是禮貌性的。他在房間的另一邊,與她相對而坐。他什麼都不想嘗試。他的樣子有如一尊聖·保羅雕像,身子向下弓著,在你的下頜底下咕咕地在叫。
為了將來……一想到在巴黎愚蠢的人民當中再一次出現為國王和王后歡呼的事兒,她就心煩氣惱,僅僅是因為他們把他們的名字簽署在憲法上:好像他們忘記了這些年來的專制和貪婪,忘記了在去瓦恩尼斯道路上的背叛一樣。路易跟外國列強狼狽為奸,那麼多的情況對她來說再明朗不過了;將會有戰爭,如果我們不首先出擊,我們就是愚蠢。(她把手上的衣服布料轉了一下,用針勾住線圈,好打一個結頭。)作為共和國,我們必須就像雅典人斯巴達人一樣開戰(她伸手去拿剪刀了。)路易非要被廢黜才行。殺了更好。
新婚之夜,通過書信交流已不可能。她不知道她認為要發生什麼樣的事。她不讓自己去想起學徒,想起他用手亂摸亂抓的事,或者去構建一個關於到底在她後面發生了什麼事的理論。因此,她對他的身體、對他那長著稀稀拉拉正在變白的胸毛而且空落落的胸脯、對他猴急猴急地拽著她貼近的那個身體,對那份穿透處|子的刺痛,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的呼吸變了,她把自己的頭向上放到他的肩上時,她問,「那是……?」可是他已經從她那兒滾到一邊去了,睡著了,他那張開的嘴巴還在黑暗中呼吸。
「我們過去常常是通過神聖恩典這個機構實施的。不過,這一點新憲法並沒有說明。」
她二十二歲那年,她母親過世了;從此,早上,她負責家裡的日常運轉;下午,她學習——精通義大利語和園藝,拒絕接受愛爾維修的制度,使自己在數學上有所進益。晚上,她閱讀古典歷史,閉著眼睛,坐在書旁邊,雙手還擺在書頁上,夢想著自由。她老是想,強迫自己去思考人類的偉大之處,思考精神的進步和高貴,思考兄弟友情和自我犧牲:思考所有擺脫肉身的人類德性。

「真的?」法官身子向前傾了傾;他喜歡為一些大而空洞的話爭論。「正如你好像已經把教堂從現實圖景中抹去一樣,假如法律不那麼做,你打算使人們成為他們該當成為的人那樣嗎?」
他去義大利待了一年,之後在出版了六卷的作品中彙報了他的旅行經歷。
羅蘭對這趟旅程不抱期望。不過,她心想,巴黎在召喚我去。我本來就是出生在那裡。
「起立。」
「我認為他們一直在給他們付錢,不過,這不是一回事兒。他們是一幫肆無忌憚的傢伙。在這個國家,過去是一個當你給人行賄時你才可以信賴他的誠實的時代。」
「得不到我的同意,你不可以那麼干。」
「啊,是啊,德穆蘭先生。他接受了他岳父的投資建議,從事巴黎城市債券業務。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事。」
「眼下,當局已經查封了他想作為另外一份收入來源的那份報紙。」
孩子(他們倆都這麼認為)證明婚姻是有道理的:歐多娜,在1781年10月4號出世了。
「什麼,你認為英國已買通了丹東?」
也是在這一次的流放中,她帶著某種興趣跟蹤了丹東先生和他友人的事業。獲悉他抵達英國的時候,她感到如釋重負,而且希望他就一直在那裡待著。不過,她還要尋找情報;一旦有了大赦的謠言,丹東先生就會重新回來。為了參加立法大會,他有膽氣表現自己;而且在一次選舉會議中間(她已經聽到了),一名官員拿著抓他的逮捕令趕到了。他遭到暴民的言語謾罵和身體毒打,這些傷害似乎在他的所有活動中都伴隨著這位律師,之後,這位官員被送進了阿拜耶監獄,在那裡,他在專門關過丹東的那個牢房裡被囚禁了三天。
你一直生病,她尋思,巴黎夏天的炎熱九九藏書使你身體發燒,精力衰竭,三月田廣場的流血使你感到噁心。「我親愛的,這一切對你來說真是過分;看看你已變得會激動了。我們必須把一切拋開,回家去吧,因為沒有什麼再比你的健康重要了,而且,在克勞斯,你向來心情淡定。」心情淡定?她心情淡定嗎?自從1789年以來?
「你同意他的看法?」法官說。「很快我會看到你站在桌上用靴子踢人了;一個身穿家織褲子的無褲襠黨人,一頂紅帽子戴在你那令人尊敬的禿頭上,一把叉子挨著你身後的牆壁放著。」
在巴黎,偉大的機遇已經來到,她抓住了這個機遇。她已經使自己成為對愛國者來說有用的人物。不論是醒來還是睡著的時候,她都在夢想這麼一個機遇;在她寂寞的學習時間里夢想它;肚子里懷著歐多娜的時候,她一邊望著挖墓人在阿米恩的一塊公墓幹活,一邊夢想著它。羅蘭夫人沙龍。因此,也許,在細節上,這個夢想令人失望。男人都不重要,他們輕佻,他們思想錯誤,她只好咬著嘴唇停止干預,那樣會使他們的威信降低。可是,這才是開始呀;很快,他們將會再次走上通往巴黎的道路。
她想起了七月的一天:蒼蠅聚成一團一簇的,在病房的一個窗框上嗡嗡地叫著,白紙上面是她丈夫的黃臉,還有她的婆婆,一個八十五歲的專制君主,在角落裡點著頭,她的呼吸像是在吹口哨一樣。她穿著灰色裙子,在打量著自己:因為年老體恙,再加上天熱,頭腦昏聵,端著草藥茶悄悄地經過房間。窗戶外夏天在固執地向前。
「我原以為奧爾良給他們付了很多錢。」
不過,她心想,我要的不僅僅是表揚這份獎賞;我要的是寧靜的生活,可是,我要轉到一個更大的舞台上去。了解那個賜給女人的地位,我才會稱心如意,在尊重這個地位的同時,我要得到男人的尊敬。我需要得到他們的尊敬和他們的認可;因為我也制訂計劃,我也推理,我也有我自己對於法國現狀的各種看法。她希望,她可以通過某種不知不覺的過程把這些想法輸入到國家立法者的頭腦中:如同她把這些方法輸入到她丈夫的頭腦中一樣。
每天傍晚,這男孩都跟她家人一起吃飯;因為他這麼年幼,而且遠離親人,他母親總是為他焦心。她無法在他面前表現出異樣的舉止;否則他們會為此感到納悶,也許還要問出不少問題。畢竟,如果他們問的話,我沒做錯什麼事呀,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可她開始在心裏尋思,生活是否公平呢;人們沒做錯事的時候,是否不會經常受到責備呢。當然,在童年時代,情況是這樣;每天總有打錯了的巴掌,還有託兒所里的不公。她心想,成年生活會不一樣,會更理性。現在她就處於成年生活的邊緣。她走得越近,生活看上去就越危險,人們好像按照理性做事也就越少。一個令人煩惱的、內在的聲音告訴她:你沒錯,可是,有人能使你看上去好像是你做了錯事。
「他的多數事情我要忍耐。畢竟,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現在就是革命嘛。不過,我相信有一些低聲的埋怨。不過畢竟——這是巴黎,不是日內瓦。」
「的確是這樣,」法官動情地說。
「我反對利用法庭作為國家干涉的道德說教工具。」
但是那年的一月,讓-馬利·羅蘭出現了。他個子高,受過良好的教育,到過許多地方旅行,有父親般的善良和老師般的正經。他屬於少數貴族階層,可他是五個兒子當中年齡最小的;有些土地,還掙些錢,僅此而已。他是個管理人員:屬於剛剛誕生的那種房地產類型的管理人員。他以稽查人員的身份到歐洲旅行過。他懂得有關漂白、扎染、做鞋帶和利用泥炭作為燃料的知識;懂得有關彈藥製造、豬肉療效和鏡片打磨的知識;懂得有關物理、自由貿易和古希臘的知識。立刻,他就感受到她本人對知識的渴求了,起碼對某種類型的知識的渴求吧。起初,她沒留意到他那奇怪的、滿是灰塵的外衣,磨壞的裡子,還有,鞋不是用鞋扣而是用舊綬帶固定;當她留意到這些細節時,她心想,遇到一個相當沒有虛榮心的男人該是多麼驚奇。他們的交談非常誠懇,從頭到尾都是俏皮話,還有謹言慎語的客套。
瑪儂·羅蘭坐在窗戶邊上,把臉頰側了側,想要捕捉十月下旬太陽正在消退的溫暖。她緩緩地、仔細地把縫針從破舊的衣布中穿過。即便處於我們這樣的情形,這樣的活兒也是由家裡的用人來做。不過,什麼事兒做起來總比不上你親自動手那樣好。爾後,她又埋頭幹活。能有什麼比一塊麻布更舒適、更普通呢?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中?如她丈夫所說,既然「打擊已經降臨」,就還有更多的縫針線打補丁的需要,就還有更多的修修補補將就將就的需要。
「夫人,巴士底獄倒了。」
她丈夫,現在五十大幾了,有潰瘍病,肝臟也有些小毛病,多虧她的精心伺候,她意志力頑強https://read•99csw•com,他的病情才沒有惡化、變成廢人。他以前當工業稽查官;眼下在1791年9月新政權之下,他的職位已被廢除。他們曾為舊政權的滅亡鼓掌歡呼過;他們不是自私自利之人;可是,當你斷了退休金,前頭的日子只能過窮酸的上流社會生活時,你的鼓掌歡呼一定會止住的。
「沒有法律判決。」
現在,她開始為新聞報紙撰寫稿件:先是給《里昂快報》,然後給布利索的報紙《法國愛國者》。(她丈夫和布利索這兩年最後終於有了書信聯繫。)她總是署名「里昂女士」或者「羅馬女士」。1790年6月,她收到一封漂亮的信,如果字跡不是非常容易辨認的話,信的意思是要為《法國革命報》複印她的一篇文章在徵求她的同意。她立馬就同意了:那個時候她還不了解這家報紙編輯的性格。
在她四處躲藏的作坊里,他們之間有了一種緊張,有了一根被拉緊的無形的線。當其他人在場保護她的時候,也許她還在跳進跳出,這已經使他受夠了嗎?她總是不斷地想到那塊奇怪的肉,沒有眼睛,白白的,在顫抖,像是剛剛誕生的什麼東西一樣。
蹊蹺的事是這樣:他們沒有把這男孩開除。他們害怕醜聞。他們害怕,一旦此事為人知曉,所有的惡作劇也許全會歸咎到她身上。她只好每天看見這男孩,雖然他不再跟她家人一起吃飯了。她知道,她現在成了一個該受責備的人了。這不是一個旁人說什麼或者想什麼的問題,這成了一個在心裏要跟他和好的問題,一個不可能發生的問題。她母親說,情況可能要更糟得多;她母親說,不管那樣意味著什麼,只要她身子完璧無瑕就好。她母親勸誡她,別再硬想那件事了;有一天,當你長大成人嫁出家門的時候,事情好像就不會這麼糟了。可是,不管她多麼努力,或許如此努力本身就是問題的一部分,她確實想過這件事。她總是臉紅,在心裏感到顫抖,這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地動一動,頭甩一甩,身子縮一縮。
比如,最近的這次不幸;當然,她不會因此而倒在這次不幸下。他們剛從巴黎返回,他們一定還要回去。要麼他們必須拿到一筆退休金,要麼就一定要在新政權之下獲得一個新職位。
「這一點我並不否認。」
「極有可能,」文員說。「這些就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嘛。」
「我要忍耐很多,可我不會允許你像巴雷·杜徹斯尼一樣抽煙斗。」

又有一次,很久之前,她外婆曾帶她到位於馬萊的一個屋子去拜訪一位貴婦,她跟這位貴婦有些熟悉。有個腳夫鞠著躬,把她們領進門;沙發上斜靠著一位年邁的婦女,她穿著透明睡衣,長著一張愚蠢的臉,上面敷了脂粉。一隻小狗從窗帘里竄出,豎起筆直的腿,在彈跳,還汪汪地衝著她們亂叫狂吠;貴婦人擺了擺樣子,朝小狗罵了聲,然後示意她外婆坐到一張低矮的凳子上。出於某種原因,在這個家裡,人們用她外婆少女時用的名字稱呼她。
「是的。」

大屠殺那天,她給他捎了個音信,主動提出要把他藏在自己的寓所里。不過,她沒有收到迴音。後來她聽到他被一個經商的家庭接納了,現在就跟他們住在一起。危險時刻根本沒到來的時候,她覺得無聊、失望。她看著自己蔑視一個政權;她看著自己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把國民衛兵的囂張氣焰給震懾住。
「沒有。」
他似乎還在等著應答。法官卻感到惴惴不安了。
「他不大可能變窮。」
即便現在,每當有人說到「貴族」這個詞,每當他們提到「一個貴婦人」或者「一個有頭銜的女士」時,她的腦子裡喚起的就是那個惡毒賭徒的畫面。不僅僅是那個系著帶子的帽子、刻薄的眼神,或者令人窒息的話語。而是四處瀰漫的濃烈的麝香味,那種蓋在(她知道)她頹敗體表上的含著芳香的臭氣。
「為了錢唄,」文員說。
十歲的時候,她父親給她拿來幾篇關於教育年輕人的論文,理由是,只要書名是關於教育的書籍都是她所需要的那類讀物。
「可現在不一樣,是嗎?現在如果他入會有困難,我們就得坐著等他把話說完。我們有些擔心——」
「安靜。什麼事?」
「針對根據事實做出的判決,你有什麼要爭論的嗎?」
「沒有,夫人,我不信運氣遊戲。」
「自從革命之後,你就允許發表不同意見了,不是嗎?」
巴黎:「瞧,」法官對法院文員說,「他們是否要把約翰浸禮會的會士留下,這我不管。他們已經違反了遊戲規則,我要判他們六個月的刑期。不過,為什麼你認為德穆蘭已經回到律師協會了呢?」
到底是什麼包含這些家務活兒的隱喻呢?是她抵制他們,還是他們抵制她?中心已經遭到磨損,破了,成了線條;因此,將邊緣變為中心。「革命就會有希望了,」她笑了。她不是缺少幽默的人,她喜歡在心裏想。
她父親的商店位於時鐘碼頭,離新九-九-藏-書橋近。他是個刻匠,這是個時髦的行當,擁有時髦的客戶,而且,他還有一副打造好的、與這個時髦行當般配的舉止方式,他說話果斷,但是又相當地會取悅別人。藝術家和匠人,他兩者都是,又都不是。
「他有錢,不過,還想得到更多。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在這方面,他和我們其他人一樣。我明白,他在股票市場玩。他在那方面等待有所回報的同時,還想從律師協會現在可以拿到的豐厚酬勞中獲得補償呢。」
「有人病了?」
「有人告訴我,他討厭這個行當。」
狗的氣勢減弱了,在她身邊呼哧呼哧地吸氣;一塊被丟棄的掛毯躺在沙發扶手上面。她垂下眼睛,「我想履行我的職責。」
不耐煩地,她猛地把椅子從窗戶那邊拖開。她全部人生的光陰都是在當看客,當旁觀者;可這個角色給她帶來的卻是一無所有,甚至連哲學意義上置身於物外這個禮物都沒有。讀書學習也沒帶來這個禮物,自我分析沒有,甚至連園藝也沒有,她在心裏苦笑,尋思著。有些人會覺得,在自然過程中,這種情況一定會來到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妻子和母親的人生中。鎮定一些吧,內心淡定一些——可是,可能性小呀。甚至在懷上孩子之後,你的血管里還是血氣正濃,而不是母乳充沛。面對人生,我沒有被動呀,我認為我將來也永遠不會被動,更何況——鑒於近期發生的一些大事——我為什麼應該被動?
「她是個多麼正經的學究啊,」老東西把音調拖長了說。一隻手猛地竄出,像用了持骨虎鉗一樣,抓住她細小的手腕兒。「我要她給我買張彩票。我要她抓個號碼,你明白,然後把彩票拿到這裏交給我,她要親自把它交給我。我認為她有手氣。」
「而且,他相當公開地跟他們有來往了——你會覺得愛國者——」
有一回,他低聲地對他說:「我沒給你看你媽媽還沒看過的東西。」她把下頜向上一揚,張開嘴巴,要制止他的魯莽無禮。可這個時候他媽媽過來了,拿著一碟麵包,還有一碗色拉,然後他們肩靠肩地在一起吃飯,好孩子,那個怕羞的孩子,眼睛只盯著桌布,為了色拉、乳酪和麵包,感謝上帝。
「你要錯到什麼程度才行?」法官說。「我原以為,你們這些傢伙都是從事人類道德再生事業的。你沒有跟你的友人保持步調一致,難道這不讓你感到焦慮嗎?」
她父親聽著,側著他好使的那隻耳朵,傾聽他認為是受到性侵犯的孩子痙攣般的一聲接一聲的抽泣。
「可是,假如人民和他們的代表是由腐敗社會形成的,他們將如何做出良好的決定呢?假如他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社會,他們該當如何形成道德社會呢?」
之後,貴族統治將會永遠結束。
她有一種她為之感到驕傲自豪的能力,在幾分鐘內,她能抓住複雜事物的本質。給她出道題目,就讓我們說,布匿戰爭吧,或者蠟燭製造吧,一天之內,她會給你做出滿意的解釋;幾周之內,她就能建起自己的工廠,或者為希庇鷗·艾弗里卡奴斯起草一份作戰方案。她喜歡在他的工作上幫他的忙,這,對她來說是份享受。她從最低級水平開始,先抄寫他想要學習的段落。之後,在做索引方面,她試了試自己的身手,證明自己不僅細心,而且能幹;再之後呢,她就把自己儲存的記憶和鍥而不捨的好奇心運用到他的研究課題上了。最後,因為她寫字流暢而且優雅從容,她便開始幫他起草報告、撰寫信件了。哦,索性讓我干那件事吧,她總是說,當你還在第一段上面支支吾吾的時候,我已經能夠把它潤色好了。我親愛的,聰明的小姑娘,他總是說,少了你,我今後怎麼辦?
法官壓低了聲音。「你打算引起某種公開辯論嗎?」
第二天他醒來,把身子斜傾到她身上,既抱歉又關心地問:「你昨晚是完全無知嗎?我可憐的親愛的瑪儂,要是我知道……」
「我希望請求法庭——」
在樓梯上,她聽到她媽媽在喊她。總是有腿要跑,總是有活兒要干——之後,她再也無法想起那塊肉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她辦完媽媽吩咐的事情,一臉的迷亂,胃在翻江倒海。她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一問一答的形式結束了。她仍舊站著,在這個缺少空氣的房間里感到頭暈了。她非得聽到列舉她的優點和缺點的話才行。已經有了漂亮身段了吧,貴夫人說;彷彿要暗示,等她長大,她會發胖。菜黃的膚色嘛,貴婦人說;最終,你的膚色可以變得光鮮。「告訴我,我親愛的,」她說,read.99csw.com「你曾經買過彩票嗎?」
他們書信往來了,那些又長又吸引人、要花半天時間構思寫作,還要花一個小時閱讀的書信。起初,他們就普通的感興趣話題寫一些充滿睿智的隨筆。過了幾個月,他們寫到了婚姻內容——它的神聖性、它的社會功效性。
舊政權在角落處醒來了,衝著有人打攪她,她一邊嘀嘀咕咕地在叫喊,一邊用兇惡的眼神把她兒子的老婆縱慾無度的快樂看死了。
這個聰明的孩子,這個漂亮的孩子,這個對她來說一切好東西都配不上的孩子;有一天,他們把她一個人丟在作坊,這是多麼粗心?不過,這男孩,這個徒工(十五歲了,他的個頭對他的年齡來說過於挺拔,是個新手,臉上有雀斑)向來舉止得體,不會傷害別人。時間是在傍晚。他在燈下幹活,她就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做活計。他抓住她的手時,她沒感到什麼不安。他抓了一會兒,玩弄她的手指頭,斜著頭,朝她燦爛地微笑;然後用力把她的手摁在幹活的長凳上。
她外婆在凳子上痛苦地騰挪。老婦人拍拍她帶系帶的帽子,好像她在鏡子前面一樣;然後她把刻薄的目光又轉向瑪儂,並開始問她問題,學校教本上的問題。當她帶著刻意的禮貌回答正確時,這老東西輕蔑地笑了笑。「是個小學者了,是嗎?你認為那就是男人所要的東西嗎?」
「誰該說人們該當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這是個程序,是嗎?我只是禮貌而已。」
她奔跑;之後,很快就聽到第一聲迅速的懇求,想要知道她出了什麼事。她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她的經歷。她邊講,淚水邊從眼裡奔涌而出,之後,她雙腿虛弱無力,於是她讓自己踉踉蹌蹌地走到一張椅子邊上。她母親的臉好像在恐懼中分裂、飛揚了。她伸手去夠她,重新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她媽媽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要把她捏碎了一般。她使勁地搖著她,她,這個寶貝孩子,在厲聲尖叫,她問了她些問題:他幹了什麼事,他摸到你什麼地方了,把他說的每一個單詞告訴我,每一個單詞,別怕,告訴你媽媽(整個過程,她無時無刻不在搖她,她那張變形扭曲的臉一點點從她的臉上離開了),他讓你摸他了嗎,你流血了嗎,瑪儂,告訴我,告訴我,說呀。
「那根據什麼?」
「每當製鞋商發現警察干涉他們的享受時,他們就請他們自己的人來打官司,這有多方便哪。亞瑟·迪龍,德·希勒雷,那一幫傢伙,他們已經唆使他干這檔子事了。」
她閱讀布封的《自然歷史》;她覺得,書中的一些段落必須省略掉,有些書頁,她翻得很快,因為它們包含了她不需要的內容。
「夫人?」
「假如人們選舉他們的律師——這個現在他們正在做——難道他們不會為了交給他們的那個任務爭辯嗎?」
在凳上,她碰到了奇奇怪怪的肉,一塊潮濕膨脹、翹得很高的肉,有它自身的生命活力,還在抖動。他握緊她的手腕,然後把椅子轉過來,面對著她。她看見她觸摸到的那個東西了。「別告訴旁人,」他低聲地說。她把手拽開。她的雙眉向上飛揚,成了捲毛,不停地在她的前額上跳躍。之後,她大步跑遠,在身後嘭地把門關上。
「那是順便說說而已,」文員輕鬆活潑地說。「也許,像德穆蘭先生一樣,在個體的私人生活中,我對限制國家干涉感興趣。」
大赦令已經通過,但是選舉人員已經看透這個鄉巴佬的鬼把戲。丹東遭到拒絕之後,退回到他的省里反省,眼下,他拿定了主意,他想要當檢察官代表。湊巧的是,他在那裡也將遭遇挫敗。(她希望)法國被流氓統治的時間還遙遠得很呢。
這男孩離開他父親的活計七八年之後,她又遇到過一次。那時候他剛剛結婚;她發現,他是個極其普通的年輕人。這次相遇短暫,來不及進行私人交談,不是她希望她能有時間跟他交談,而是他對她低聲說,「我希望你現在不再怪我。我當時沒有給你帶來絲毫的傷害。」
她沿著大街拖著步子在走,一邊走,一邊像個三歲的孩子在哀號。在教堂里,她母親一把搶過鍾繩,如果你殺了人,或者要死,只要拽一下鍾繩,神父很快就會過來,然後,神父立刻過來,給你寬恕,這樣你就不會遭到詛咒。他的確過來了……她母親把她拽進後面的小屋,把她一個人獨自留在昏暗之中,她喘氣的聲音,像個上了年歲的人發哮喘病時呼吸一樣。
律師躊躇了一下,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走到法官那邊,近距離地注視著他。「我要請求同意公開我的觀點。」
1776年,她的人生改變了。就是在那年,美國宣布獨立,而她卻要把她的感情收緊。曾經有不少提親的,大部分是商人,年紀在二十幾歲和三十齣頭。她對他們都非常有禮貌,不過非常、非常令他們泄氣。婚姻成了她迴避、不再去考慮的事。家裡人開始感到絕望。
1780年,經過了充滿思考而且各不相同的四個年份之後,他們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