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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二章 《殺羅伯斯庇爾》演講(1792)

第五部分

第二章 《殺羅伯斯庇爾》演講(1792)

這絕不是一個倉促過程。每逢他們分別,有多少條河流的墨水在他們之間流淌啊;每當他們相逢——或者,就索性說,在同一座城市——他們很少有個人獨處的時刻。沙龍交談,連續幾個小時的交談,是他們一向的做法;在使用愛情語言交談之前,他們先說立法者的語言。甚至到了現在,布卓還是說不出多少愛情語言。他似乎為此感到迷茫,猶疑不決,飽受折磨。他比她年輕,可在情感方面,卻不如她訓練有素。他有妻室: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比他還要年長。
維尼奧德:比這還要複雜。假如你看不出來事情比這還要複雜,上帝就經常幫你。
羅伯斯庇爾: 如果我能解釋——卡米爾來的時候——我本人,我發現我有時候與人相處有困難,人家不那麼容易喜歡上我。我不懂為什麼卡米爾卻不怕麻煩與我交往,不過,我感到高興。他對人家來說像一塊磁鐵一樣。他過去和現在沒什麼兩樣。他十歲的時候,就具有那種——黑色的光彩了。
丹東的評論傳到她這邊了;他聲稱,在完全道德的意義上,如果不是在身體意義上,她丈夫多年來一直是個戴綠帽子的。可是,他怎麼可能想得出她的情況呢;他怎麼會喜歡,而且承認,一個處|女和一個高貴男人之間的關係那種微妙的快|感呢?除了從純粹的生理情形之外,她不可能從其他任何情形去考慮他了。她見過他妻子;自從他當上部長以來,他把她帶到騎術學校去過一回;她就坐在公共畫廊里,聽他衝著代表們咆哮怒吼。她屬於那種單調乏味型的女人,懷孕了,可能腦子裡除了裝滿稀飯和對嬰兒的情感之外,就沒有任何想法了。不過,她是女人啊——她怎麼能吃得消,她出聲地發問,讓那頭公牛沉重的身子在她身體上鋪開,她怎麼能吃得消呢?
「這沒什麼新鮮的。」
不會允許你到這兒來的,卡米爾心想,不會允許你來的,如果沒有艾蕾奧洛莉和作為艾蕾奧洛莉監護人的母親一起,還有作為母親監護人的夏洛特,還有巴蓓特,因為不給她這個待遇她就會驚叫,還有維克多瓦,因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不算公平。「我可以來嗎?」他問他岳父道。
公民法布爾·德·伊格朗汀上門了。他雙腿交叉,把指尖合併在一起。「哦,我親愛的,」他說。
她讀過西塞羅嗎?她知道《論責任》嗎?「哦,是啊……」她低聲埋怨道。「哦,我博覽群書。我知道責任一定要權衡,我知道沒有人可以以犧牲別人作為代價去獲得幸福。難道你不覺得在我的腦中,我都經歷過這些了嗎?」
高戴: 從你的意義上說,不會。
聖-約斯特: 我以前想過這一點。
「除了不要站在他那一邊,什麼也沒有。」
「我現在非常忙。對付羅維的這件事浪費了我的時間。」
丹東呢,一心在考慮團結鞏固關係:「盡量,盡量,」他用疲憊的律師嗓音說,「保持和平,你知道,別老是讓自己成為讓馬克西米連失望的人吧?你確實是在為他工作,把你做事欠考慮周到的習慣改一改吧。」
「是的,他本該做更周全的安全部署,難道不該嗎?法布爾昨天跟女公民羅蘭在一起。晚上十點半,他出去,凌晨一點他回來了。你覺得他一直在責怪她嗎?」
「我知道,夏洛特。」她哥哥總是這樣輕柔地對她講話,如果他有可能能夠做到的話。「我不這樣做,你覺得我該做什麼呢?」
聖-約斯特: 我確實這麼認為。
「艾蕾奧洛莉,這事,你確定嗎?」
布卓眼睛往下看。「你的心難以平定啊,瑪儂。有像你這樣的女人嗎?」
一個路過的行人遲疑了一下,盯著他看了一眼。「對不起——」他說。「好公民——你是羅伯斯庇爾嗎?」
羅伯斯庇爾從坐在山脈的位置上站起。他用一種暗示著兇猛好鬥的方式,低著他那小小的頭,朝講壇走了過去。高戴,國民大會主席,吉倫特派的,試圖阻止他發言。丹東的聲音蓋過人群中的咆哮聲,清晰可聽。「讓他發言,等他講完,我要發言。是該把一些事情在這裏進行匡正的時候了。」
「我們把他當成,」杜普萊太太說,「是我們的兒子啊。」
「你怎麼知道是那樣的情況?」
有必要保守秘密。報紙把她的情人逐一指名道姓點了出來,經常出現的,是羅維。直到現在,她用公開的蔑視作為回應;難道他們就沒有辯論,難道他們沒有更高形式的智慧嗎?(不過,私下裡,這些諷刺挖苦的文章快使她流淚了;她在心裏問自己,為什麼她和那個奇特瘋狂的年輕女人戴洛瓦妮一樣,要受到同樣的處罰,和那個卡佩女人過去常常得到的一樣的處罰呢,每當她想到這件事時。)報紙,僅僅是報紙,她還能忍受;更難忍受的是那個以司法部長為中心的八卦圈子活動。
「不,」聖-約斯特說。
「嗯。你覺得那就是你哥哥至今沒有結婚的原因?」
「我有這個感覺,他腦子裡存有厭惡的想法,」他對丹東說。
艾蕾奧洛莉:她以前就想過,等這一切都結束了,馬克西會娶我的。她曾經對他暗示過這樣的意思。「是啊,我認為是這樣的,」杜普萊夫人愜意地說。
地板打過蠟了,窗帘是新的,親愛的小巴蓓特早已擺好了一隻花瓶。杜普萊太太往後站著,讓夏洛特在她前面進屋。「如果有什麼地方我們能夠讓你更舒適,請儘管吩咐。」
「在另外一個女人的屋子裡?」
「我現在要起來,」她說。
羅伯斯庇爾: 對我來說,他與我的交往使事情變得更加容易。卡米爾總是抱怨他家人不喜歡他。我可從來就沒看出這一點。當其他人那麼愛他的時候,我就無法明白這到底有多大關係了。

維尼奧德:和往常一樣。[他閉上眼睛。他那蒼白沉重的臉因為神情專註變成了摺痕。] 此人不會發言。
然而,不是沒關係。如果不使用一點他無法激起的殘忍,他就不能強行進入她那乾澀僵硬的身體里。過了一兩分鐘,他用臂肘把自己撐起,向下看著她。「別想草草了事,」他說。他把一隻手滑進了她的臀部下面。他本想要說,艾蕾奧洛莉,我不是在這方面做練習,我不會把你描寫成一個自然人。她把自己的身體變成弧形,好頂著他的身子。為了得到自己在生活中想要的東西,有人曾經告訴過她,要拚命努力,要咬緊牙關,要永不放棄……可憐的艾蕾奧洛莉啊,可憐的女人啊。相當出乎意料地,而且處於稍微奇特的角度,他進入她的體內了。她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他把她的頭捧起來,靠著自己的肩,這樣,他就不必看到她的臉了,就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弄疼了她。他讓自己身體放鬆地轉了一周,倒不是這樣做有多舒適,而是進入一個更加愜意舒適的位置。他又心想,時間太長了,你經常這麼做吧,或者壓根兒就沒做過。因此,一定,很快就完事了。他在她的頸子里把一陣微弱的放鬆的聲音埋了進去。他把她鬆開,她的頭重又垂下,抵住了枕頭。
她聽到他爬上樓梯了;她把臉毅然決然地側對著門。有那麼可怕的一剎那,她想象——哦,上帝啊,這可能嗎——那條狗也許沖了進來,把自己猛地拋到了她身上,氣喘吁吁的,咧著嘴笑,發出抱怨的聲音,呼哧呼哧地,揪下(因為他喜好這麼做)幾撮她那非常乾淨、精心梳理過的頭髮。
「他們還提到在丹東身邊的其他男人。我不想這樣的話說到露西爾身上去。你應該讓她看到……。」
「為了不把注意力吸引到我們的罪過上來,」卡米爾說。
「瑪儂,我們女兒歐多娜怎麼樣了?」
「沒關係,」她說。「真的。」
因此——或許,當這些關愛情緒襲上他的心頭時,這真的成了一種畏懼。上帝知道他夠脆弱的了,儘管把這個詞用到他身上顯得怪兮兮的。他容易受到杜姆雷茲的影響,也容易受到波旁王朝擁護者的影響,他們一直在致力於兌現曾經許下的諾言……「沒什麼好愁的。丹東先生會照顧我們。」
「因為部里沒有地方給小孩子待呀。」
你會讓我更舒適的,她的臉,死人一般地垂著,在說。
「你會來看我姐姐嗎?」
「是這樣嗎?」杜普萊略微感到驚訝,她把這歸咎於適當的兄弟間的不了解。公民羅伯斯庇爾性格開朗,正派,待人平等,但是,在寬容慈愛方面,不,那不是他的優點。
「如果他是卡米爾的孩子。瞧,你明白……我為我哥哥感到難過。他獲得的一切完全不是表面上被人家所看到的。」
「哦,不是。名聲壞。吸引人的地方明顯。相當,」卡米爾嘆了口氣。「對於夫人來說,相當華而不實、但是不錯的表現。」
很好的問題呀。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這是從丹東和他的朋友考慮發生什麼事的意義上來看的。(她在腦子裡想到了在丹東的手指之間被搓揉著的露西爾·德穆蘭小巧玲瓏的乳|房了。)只有他急促的宣告,她只有急促地回答:可是,打那之後一直到現在,他就幾乎再也沒有碰過她,幾乎連她的手都沒摸過。
杜普萊太太——有這麼多女兒的母親——可以聲稱,她懂姑娘們的心思。她懂她害羞得要命的維克多瓦,她懂她嚴肅認真但又弄巧成拙的艾蕾奧洛莉,還有她漂亮但像孩子一般的巴蓓特。她也懂夏洛特·羅伯斯庇爾的心思。可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
高戴: 人民真夠喜愛這個表演的。他的風格。
「為什麼不該?」他知道有一個充分的,但是有罪的、不應該的理由;有可能吧,他心想,她也是如此。

維尼奧德:到了一定程度。
「我本以為,在安萊特和特雷修道院院長的事情之後,你對報紙具有免疫能力的。」
「她會在繪畫班上。我知道她不喜歡你。」
那時候還是秘密。可是有必要坦誠嘛,佛朗索瓦-列奧納德就承認此事。「我們倆都結過婚,我明白,對你來說,可是,不可能……做任何事情不兌現誓言……」
「引你上鉤,丹東?」
「聖-約斯特可不是。」
最後,她放鬆了一些。她微笑。這是一種有所成就的微笑。誰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呢?「這張床不是很大嘛,」她說。
「是的,我知道。他們都感到非常難過。」
維尼奧德:哦,是的,人民。人民。
「我根本記不清我們母親了,」奧古斯汀說。「馬克西記得,可是他壓根兒好像不想談到她。」
羅伯斯庇爾跨到一邊,把講台讓給了羅維。他面帶耐心的、猶豫不決的微笑;他抬眼,朝巴黎代表們瞟了一下,然後在羅維的視線點上落座,等他發表長篇大論。
「你覺得是這樣嗎?」

「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愛上了你,」哦,瑪儂心裏在想,不是在這之前嗎?在她看來,她的信、她的作品,該在此人身上激發出什麼速度更快的感覺了,他,她現在知道,是唯一可能使她曾經快樂的人。
「沒關係,」她說。

「我知道他們是在聽。」(他心想,如果你跟我的姐姐夏洛特一起生活過,你就不會懷疑。)「卡米爾,我要你更嚴肅認真地考慮布利索派的報紙。我們知道,他們的動機惡毒兇狠,但是你https://read.99csw.com不要給他們帶來無中生有的麻煩。情況看起來是這麼糟糕,尤其是在女公民丹東身體不好的情況下,結果,她丈夫很少在家,有人看到你們倆在城四周圍跟女人在一起。」
「他不是在找借口,」聖-約斯特說。「必然性不一定得到原諒或者辯護。」
聖-約斯特: 為什麼還這麼痴迷於過去?為什麼不面向未來?
「爸爸,難道你沒聽到我的話,我說過了,我懂你的意思。」
「當然,」終於杜普萊開口說話了,「她是你姐姐。我不該批評。」
他的行為與他的舉止格格不入,公爵伸手,把卡米爾拉到了他身邊的一張凳子上。「安靜地坐著,」他說。「假如你現在走,人們會從中讀出什麼名堂出來。」
「是的。」他看上去滿面羞愧了。「我小瞧你了。」
羅維:這可是他的偉大時刻,面對這個時刻,他驚嚇得渾身是汗,像一場糟糕的記憶,形影不離地跟隨在公爵的讚揚話語後面。畢竟,他不過就是羅維這麼個小說家,輕量級別的人物,不足多慮,這是一隻小老虎鍛煉的獵物而已。現在,他們可能在納悶,為什麼他們讓他這樣做,他的那些強烈反對羅伯斯庇爾的朋友們。平原派那邊只是看到羅伯斯庇爾如何站到一邊,他是如何就座,他是如何示意安靜的情景:此人根本不是一個專制者。可是,只有我能知道,在講壇下面,我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完了,羅維心想——在看到他的一剎那,我就被懾服了,那個神情令我作嘔,那副討喜、鼓舞人心、充滿告密背叛的猶大般的笑容。
「把門關上,」她說。她希望,這就是她需要說的全部話語,那個時刻,彼此完全心領神會;可是,從她嘴裏跑出來的話聽起來只是一個實際的建議,彷彿她被一場穿堂風吹得不能交流了。
就在他把身子轉過來面對她的時候,她正向上坐起身子。「沒人會抱怨的,」她說。「他們都懂。我們又不是小孩。他們不會為難我們。」
「共和鎮,」卡米爾說。「出色的愛國者是沒有周末的。」
終於,她把頭髮鬆開,結果呢,頭髮唰地就滑到她方方正正的肩上,之後順著脊背往下。她把頭髮從細小的乳|房上推開,把身子斜對著鏡子,好仔細打量自己。也許,憑我這張普通的臉……這麼想象真是愚蠢。露西爾·德穆蘭昨天來過了,把孩子帶過來給他看了。他們圍著她忙活了半天,聊啊,談啊,她把孩子遞給維克多瓦,獨自一人坐著:一隻手從椅子扶手上往下垂放著,像一朵冬天的鮮花用冰凍給碰了一下。馬克西進來的時候,她轉過頭,微笑著;一種突然的快樂使他的臉上亮堂了。他對露西爾的全部感覺應該被稱為大哥般的關愛;可是,她心想,他對我的全部感覺呢,假如公正的話,應該被稱為超越了大哥般的關愛才是啊。
「沒什麼。羅維已被平息。他們在攻擊我之前,要三思而行。我得到了國民大會」——他把雙手合成了杯狀——「真漂亮。」
卡米爾一邊緊張不安地把頭髮往後推,一邊匆忙地把這個念頭從腦海里掃開,彷彿房間里有人跟他在一起似的。他好像聽到羅伯斯庇爾的聲音正從1790年一個寒冷的春天飄過來:「一旦你把愛傾注到一個人身上,理智就飛出了窗外。稍稍看一看米拉波伯爵吧——客觀地,如果你能做到。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言詞,他的行動,立刻使我警覺——然後,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我便發現,此人完全是天生喜歡自大。現在你為什麼不能得出這個結論,因為它真夠樸素嗎?當感情與你更宏偉的目標有所衝突時,你在別的方面並沒有聽任自己的感情;例如,你在公開場合嚇得不敢發言,可你沒讓它擋住你啊。那麼,就像這樣——對自己的感情,你得要心狠手辣才行。」

他的獵物側對著他;不過,燈光照遍了他的面部,因此,在他的有色稜鏡後面,他成了沒有眼睛的人。他的臉上似乎壓根兒就沒有任何表情。羅維把身體拚命向前躥,彷彿要跳將起來:「我控告你把自己當成崇拜對象,建立自己的地位:控告你允許人們當著你的面呼喊你的名字,把你當成唯一可以拯救國家的人,控告你自己親口說過這句話。我控告你圖謀最高權力。」
「也許我們不該對他的所思所想做胡亂猜測。假如他想我們知道,他會告訴我們的。很多孩子失去了父母。我們希望,現在你們會把我們當成是你們自己家人一樣。」
「跟他說?說什麼呢?」
埃羅·德·塞謝爾坐在主席的椅子上。他抬眼看了看他的蒙塔納德派同事們,之後,皺了皺眉頭,表示要求以後解釋。他們好像在那裡舉行某個秘密議會會議似的;現在,卡米爾跟艾佳力岱好像爭吵起來了。羅伯斯庇爾已經講到他演講的結尾了。他沒給對手留下反駁的餘地,也讓他們失去了方向。卡米爾要錯過演講的結尾部分,他不會在那裡為他鼓掌的。公爵似乎已經放他走了。他正朝門口走。埃羅記得,多年以前,在他們彼此介紹認識之前很久、很久以前吧,卡米爾從法庭跑出去的樣子:下頜抬起,表情是蔑視和欣喜的含混。1792年的冬天還沒過完呢;眼下他的表情是蔑視和恐懼的含混。
「我弄疼你了嗎?」
「我控告你在一直不停地誹謗中傷最優秀的愛國者。控告你當謠言成為致命的打擊時,你在九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散布你的流言蜚語。我控告你貶低和壓制國家代表。」他停頓了一下,山脈那邊在高聲叫喊,在衝著他咆哮,他難以繼續了。羅伯斯庇爾把頭側了側,抬頭望著他們,然後聲音變低,變小,逐漸消失,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好公民,原諒我,」這位愛國者固執地說。
法布爾最近一直在躲躲閃閃,捉摸不定的,卡米爾心想。倒不是他天生喜歡實話實說。假如法布爾在金錢和革命名聲之間選擇……不,他會拒絕選擇,他會繼續利令智昏地要求兩者得兼。
在司法部,卡米爾坐在桌邊,毫不相關的各種想法在他頭腦中掠過。他想到在他去見米拉波之前,在他的堂弟德·維耶夫威爾公寓里度過的那一夜。巴納夫來訪。巴納夫跟他說話,儼然他是個值得考慮的人物似的。從個人角度講,他喜愛巴納夫。眼下他在牢里,被指控犯有與皇宮合謀的罪行;他當然絕對犯有此罪。卡米爾嘆了口氣。他在給馬賽的雅各賓派起草的一封鼓勵信旁邊畫了幾個小小的海上船隻。
「埃羅不需要擔心。聖-約斯特對女人不感興趣。」
「或者她們情人的影響。」
「我也是這麼想的,要是他還在這個文明世界的什麼地方,多好啊。如果他還能夠閱讀,多好啊。」
「你為什麼允許他們說出這樣的話?這是真的嗎?」
「因為這樣會導致我們工作受到阻撓。障礙。其實,我們都是通情達理之人。」她等待著。「我不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情緒的女人。但是,我的行為從來都是無可指責。」
「你知道,假如我有過錯——」她略微頓了一下,同時在等待禮貌性的勸告——「假如我有過錯,那就是,我這個人說話直截了當,我受不了虛偽,我受不了偏離誠實的客套——我一定要跟羅蘭說。」
羅伯斯庇爾感到格外地憤慨。作為他的對手,這個老婆成了娼婦、老而昏聵的東西,這是羅蘭對他的侮辱。關於丹東的部長職位,他著了迷似的,在無休無止地嘟噥。這事兒,還有,它們含沙射影地帶來的小小的煩惱,用手對著耳朵嘀咕,把大街上喊著「九月」的聲音岔開,然後一一傳出去。丹東也聽到了這些聲音。這種情況什麼時刻在他的臉上流露出來了。
對這樣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她先是感到驚奇,繼而感到憤怒。「你知道,她蠻好的。你知道,她得到了不錯的關照呀。」
「噢,當然,風格方面有所差異嘛。他有德穆蘭一家作為朋友。卡米爾的孩子是他的教子,你知道。」
現在停止吧,他在心裏說。你正成為大家的對立面。「誰的立場?那是我們針對布利索派人講的話,因為他們的判斷被他們的幫派利益給毀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啊。我們正往何處去?」
「容許?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需要從他那裡得到任何允許呀。他說我是個累贅。有的人有什麼權利走進在他到來之前業已完成的革命之中,然後稱其他人累贅呢?」
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別動。」他親了親她的乳|房。
「在這兒打住吧。為了這些理想,我以前從來沒有主動自願過。」
「我不知道。」
「我沒法想象他是怎麼貿然猜到我的感情狀態的。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呀。」
「你是個重要人物。你是偉人。你應該舉手投足表現得彷彿你知道這樣。外表重要。外表確實重要。丹東做得不錯。他善於表演。人們喜歡他的表演。我在這兒時間不長,但是我已經注意到這麼多。丹東——」
「沒關係。」
「我的上帝啊,你真是個累贅,」聖-約斯特厲聲地說。卡米爾想要站起來,為從他本人嘴裏講出來的話,而不是為從他們嘴裏講出的話,感到更加吃驚,同時,他想到,過了幾分鐘之後,他就可能身處杜伊勒利宮公園裡黑色的樹枝和冷漠的人海之中了。此時,正是奧爾良伸出一隻手挽留了他,他臉上略微帶著交際性的微笑。「你現在一定要走嗎?」公爵說,好像是一場聚會散場早了似的。「別走。在羅伯斯庇爾的演講過程中,你不能溜出去。」

「他對你越來越習慣了。在他這把年紀,大家都喜歡抱怨點什麼。可是,我覺得——」
「如果你想批評,可以呀,」奧古斯汀說。「我覺得,我應該試著把夏洛特向你解釋一下。馬克西從來不會。他太好了。他一向盡量避免把人朝壞處去想。」
在這之後的一段日子里,他因為懷有負罪感而感到身體不適。第二次,她更加放鬆隨意了,不那麼緊張了,可是她從來沒有表現出體驗到快|感的跡象。他突然想到。假如她覺得自己懷了孕,他們就得很快完婚。或許,他心想,當國民大會召開時,很多新人就會到家裡來,或許,有人會喜歡上她,然後我就可以大度,讓她得不到我的承諾,或者與我中斷聯繫。
「不要。不過,我以前想要一個安靜的世界。大家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被別人偷聽。」
「不,你講吧。」
「我們現在打算幹嗎?」卡米爾問道。
「真遺憾。」為他感到遺憾,這是她的意思。她再也感覺不到有任何必要向他道歉了;她只是把形勢給他講講清楚,這樣就不該有行為不妥、裝腔作勢、任何事情都可能被理解為欺騙的必要了。
「關於聖人馬克西米連,你過去常說那樣的話,可現在他得到了開心的考蕾莉婭。對了,是不是這樣?」
「布利索的朋友們說,我過的一定是道德敗壞的生活。這話與我的生活吻合。」
他點了點頭。
這個可怕而又熟悉的假設是她最煩的事。這個不正經的,與不少一接觸到上流社會外緣人士就發抖打顫的女性有所交往:這個死東西憑了他演戲般的裝模作樣和人家聽不見的嘲諷語言;他們把他派到這裏來,是為了監視她,然後再回去彙報。「公民卡米爾說,」他告訴她,「你現在那句有名的評論暗示,實際九*九*藏*書上你對部長有感情,如他所一向懷疑的那樣。」
高戴: 羅伯斯庇爾有機會發言了。
「那是最為荒唐的無中生有——這是人們認為的事。你大概會喜歡其中關於你所隱含的意思吧?」
「不是羅維?」
在沉默中,羅維重又講話;可是,他原本為反駁做好準備、為互相對著叫嚷的聲音,此時此刻出現了錯誤的音質。當他聽到這種音質的時候,當他聽出了什麼毛病的時候,當他自言自語說這樣會不行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了。為了使自己振作精神,他把手放在講台上;他發現自己沒法抓住講台,因為手掌心汗濕濕的,在打滑。
他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什麼事?」
「我現在非要跟他搏鬥,同時這樣做能給我帶來好處。他把我稱為累贅。因此我推斷他想把我除掉。」
「聖-約斯特恨我,」卡米爾說。
「你怎麼知道的?」
「是的,可是你為什麼從來不讓她到這裏來呢?」
「我希望你加入到我們中間來,」克勞德說。「不過我覺得我不會。」
「我親愛的,」她把頭垂下,「這,到目前為止,已經大大超出了身體範圍。正如你說,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對我們來說,什麼都沒有可能。哦,當然,我必須支持羅蘭——這是一個充滿危機的時代,我是他妻子,我不能拋棄他。可是——我不會允許他生活在對事物的真正本質有所懷疑之中。這就是我性格的一部分,你必須理解這一點。」
「你病了嗎?」瑪儂問她丈夫。要讓她的聲音中沒有尖刻的口氣真難。她丈夫松垮垮地坐在椅子上,每當他把目光拖到她臉上的時候,他的表情肯定是那種身體疼痛的表情。
「就是丹東愛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而你卻不能面對他。」
以前從來沒有人吻過她。他吻得非常輕柔,可她還是好像有所驚訝。他覺得他最好把衣服脫了,因為過一會兒她會開始這樣建議,告訴他,那樣也沒關係。他接觸到異樣的肉體了,軟酥酥的,異樣的;他最初來到凡爾賽的時候,經常見到一位姑娘,但她不是一位好姑娘,從任何意義上來看,都不是一位好姑娘,因此更容易分道揚鑣,打那以後,什麼都別做更容易,獨身容易,但是半獨身確實非常困難,女人守不住秘密,而報紙對於八卦新聞又是垂涎欲滴……艾蕾奧洛莉似乎沒有期待,想要拖延。她把自己的身體朝他身上擠壓,可是這身體是硬直的,因為想到疼痛。她知道其中的門道,他心想,不過沒有人向她介紹其中的藝術罷了。她知道,她也許會開始出血?他感到一陣劇烈作嘔的刺痛了。
目光在他的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是啊,我就是羅伯斯庇爾,」他說。他把手放在公民德穆蘭的手臂上。「卡米爾,歷史乃虛構。」
「他並沒有顯得好像他會做事周到。」
「隱含的什麼意思?」

這位年歲大一點的婦女帶路的時候,臉頰兩邊在發燙。雖然待人既不傲慢也不苛刻,但她還是習慣於受到人家的敬重——來自她女兒的敬重,來自她丈夫手下人員的敬重。夏洛特跟她說話的時候,用的是對待下人的口氣。
「可以。露西爾需要新鮮空氣,你嘛,我覺得,需要從爭鬥中休息了。」
這一天到來了。他們到了大門口。奧古斯汀給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錯——一個開開心心、能幹的小夥子,太太心想,顯然他等不及了,要見到他哥哥。她張開雙臂準備迎接這個長得甜甜美美、一定是馬克西姐姐的那位年輕姑娘。夏洛特用死人一般的平等態度,冷若冰霜地盯著她看,這刺傷了她的心。她的雙臂垂下了。
「是的,」她感到煩躁不安了。她父親認為,她對他的自豪需要以這樣的方式獲得支持嗎?
「我不喜歡普通犯罪和政治犯罪這樣的思想。我們的對手可以利用這個思想來謀殺我們,如同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思想來謀殺他們一樣。我看不出這個思想有什麼好處。我們應當承認,所有的犯罪都是相同的。」
我們該想什麼呢?或者——我們該說什麼呢?他注意到丹東在品味這句話模稜兩可的語義。
「你有可能,」丹東不大高興地說。
「我同意,很多孩子失去了父母,可在我父親這方面的難處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失去了他,還是沒有失去他。一想到他可能在某個地方活著,也許甚至就在巴黎這兒,閱讀有關馬克西的報紙,就感到挺奇怪的。假設他某年突然出現了?他也許會。他可能到國民大會來,坐在畫廊里,注視著我們……如果我在大街上從他身邊經過,我認不出他的。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常盼望他回來……可同時我還有點擔心,如果他真的回來了,情況會是什麼樣子呢。外公情緒壞的時候,經常談起他,『期望你父親喝酒喝死』之類的話吧。人們總是在觀望我們,尋找他回來的蛛絲馬跡。現在阿拉斯的人,那些不喜歡馬克西事業發展方式的人,他們說,『父親是個醉鬼色鬼,母親也不是個好東西。』你知道,他們使用的字眼比這還要刻毒。」
高戴: 等錢花光了。
「不要。我們就照現在這個樣子住著。跟你在一起生活,我無法忍受。你還是從前那樣一副壞德行。」而且,還和以前一樣瘋狂,他心想。
「你也是,現在,就讓我們說開吧——聽到我發言的時候,究竟是什麼使你跑出去的呢?」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人家是不是認識你呢?」
自從他那鬧劇般的與阿黛樂訂婚的事情以來,羅伯斯庇爾不大經常登門來訪了。不過他還是受到了歡迎;先生對他存有好感。克勞德匆忙前去迎接他;用人把稱呼形式完全搞混了,把頭伸出去,把門關上。「羅伯斯庇爾,」克勞德說,「見到你我真高興啊。你願意幫我們重新建立聯繫嗎?」
國民大會成員眼下正在巴黎集中。奧古斯汀·羅伯斯庇爾:卡米爾,你一點都沒變化。還有安東尼·聖-約斯特……他對聖-約斯特得有耐心,別再突然迸發出那種災難性的毫無邏輯的敵意……
11月5號:為了在公共畫廊佔到一個位置,人們整夜都在排隊。如果他們指望在羅伯斯庇爾的臉上看到一種個人危機的感覺,他們將會大失所望。這些街道,這些流言蜚語,此刻是多麼熟悉啊。阿拉斯似乎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甚至在國民大會,他在那兒難道不是被專門拈出來挨打的嗎?這是他的本性,他心想。
「沒有人剝奪你的權利啊——為了行使他們的權利,他們剛剛對你大吼大叫過。卡米爾敏感,快要變態了,」他樂滋滋地對杜普萊說。
他在聽,一直聽到她咔嚓咔嚓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之後,終於,他允許自己發出一絲聲音,一絲對他來說自然而然的聲音,和說話一樣自然而然的聲音:這聲音是一種受到壓抑的動物發出的喘息聲,是嚎啕哀鳴的喘息聲,來自窄窄的胸口。這聲音不斷地持續,持續著;它不像是在說話,它無處可去,它沒有必然的結束。它就是為了他自己發出的;它就是為了歐多娜發出的;它就是為了所有曾經擋了她的道的人發出的。
「她對有個人感到不滿。你知道他,事實上,他就住在這條馬路上,代表傅諧。你還能回想起他嗎?他沒有一點睫毛,還有張發綠的臉。」
「另外——不,沒關係。」
可是,如果感覺這麼好,她大聲喊道。我的本能告訴我感覺不可能錯。
他心想,我不想在這兒留得更久。我要變成克勞德。我也不大想對國民大會演講,他們不可能容忍我。之後,又一次,他自言自語道:這可不是我想要得到什麼的問題。
「我們彼此會無話可說。」
「我覺得她不是這種女人。」
他們差不多停頓了有一瞬間,彼此對視著。「關於你們個人之間的不和,我能做的工作很少。有我能做的嗎?」
「是的。羅伯斯庇爾說的。我討厭他說這樣的話。」
瑪儂大胆地這樣嘗試過:當他坐著、用手抱頭的時候,她就把指尖放在他的肩上。這是安撫性的動作;而且這樣使得她的手指頭不再哆嗦。
「關於聖-約斯特,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呢?」
他揚揚眉毛:每當他把她挑釁得勃然大怒的時候,他就和往常一樣如此這般。日復一日,他在觀察她,收穫的是她的情緒,得到的是她的臉色,
「所有屋子都屬於某個人,大多數屋子裡面都有女人。」
「你打算娶她嗎?」
聖-約斯特: 我對記者的價值有所懷疑。

「不是太多,」他說,看上去愁雲滿面。
「他們吵架了。」
「你母親過世了?我以前根本沒想到你母親過世了。」
瑪儂問自己:我為什麼非得容忍此人?假如我一定要與丹東交流,難道就不會有別的中間人嗎?顯而易見,不會有。也許,她心想,丹東並不像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信任那麼多的人。
「夏洛特,我親愛的,你已經一直在照顧我們了——難道你就不能讓自己稍微休息一會兒嗎?」
「她長得什麼樣?」她自然覺得如此好奇。他從來沒有說起過他的家庭。「她像你一樣文靜嗎?我應該指望什麼呢?」
「可我不想要情人。」
杜普萊抽著煙斗。「她為什麼不試試呢?」
「你把我當成傻瓜嗎?」她厲聲地說。
「哦,如果你想過的話,你可以過周末,」羅伯斯庇爾說。
「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卡米爾的。」
安萊特不在家,他想要退回去,不過克勞德聽出他的聲音了。「卡米爾?你看上去難過不安的樣子嘛。不,別想逃,我得跟你說上幾句話。」他本人看上去真的難過不安——一種小心謹慎的、半正式的騷動不安。房間四周圍放著兩三張吉倫特派人辦的報紙。「真的,」克勞德說。「這些日子公共生活的說話語調!最為下賤卑劣的語調!丹東需要說這樣的話嗎?年輕代表菲利普請求國民大會要求丹東繼續在司法部就任——這是合情合理的。丹東拒絕了——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之後,他非得要加上一句,如果國民大會要羅蘭留任,最好先要問問他的老婆。那是尖刻的私人話語,在這麼多人面前說出來,自然,他們在輪番進行人身攻擊。眼下,他們在談關於露西爾和丹東的事。」
他注視到,因為發怒而出現的紅色,在聖-約斯特蒼白的皮膚上刷地全部出現了。「你站在誰的立場上?」法布爾對著他的耳朵在竊竊私語。
「我知道。」
「他在這裏跟我們住在一起真是不勝榮幸啊,所以,當然,我們應該盡我們所能……事實是,在我眼裡,你已經結過婚了。」
「到了她這把年紀,」卡米爾厭惡地說,「她也是這麼平平常常的吧。」
「別對我大吼大叫,卡米爾。我覺得,他有權利表達自己的觀點。」
「可是難道我就沒有嗎?」
想到丹東他本人要離職,更令人心煩。即使現在他還沒有拋棄自己的夢想,永遠離開巴黎的夢想,拋棄他的錯覺。下半夜的時候,卡米爾發現他寂寞地坐在一片昏黃的燭光中,反覆閱讀他阿希斯的物業契約,每一塊做了界碑的石頭,水道,還有道路權。當他抬頭的時候,卡米爾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幅柔和的建築、田野、小灌木叢和溪流組成的圖景。
在騎術學校,她見過卡米爾·德穆蘭的妻子,還有就是在雅各賓派的公共畫廊里;看上去她是那種善解人意的姑娘,他們說,她善解丹東的心思。他們說,卡米爾縱容此事,甚至做得比這樣還要出格……法布爾留意到那個小小的畏縮的頭部運動了,那個要遠離知情的畏九*九*藏*書縮。可是,這個女人的腦子一定是個骯髒無比的地方;就連我們,他在心裏想,對我們同事在床上幹了什麼事在公共場合不會胡亂猜想。
聖-約斯特: 一點點吧。
那麼她知道了。她知道嗎?「他是如何把自己毀了的呢?」
馬克西米連說他弟弟奧古斯汀回到巴黎的時候,他徵求她在他姐姐這件事上的意見。至少說,那是她覺得他做過的事。他好像覺得談起這個女孩有為難之處。
「讓我想一想,」羅伯斯庇爾說。他還是以前那種興緻很高的情緒,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如此高雅,他快要抿著嘴咯咯地笑了。「惡魔阿斯莫蒂斯?」
羅伯斯庇爾: 我們很多人都願意忘卻過去,可是你卻沒法做到,哦,你沒法把過去完全從你的頭腦中拋棄。你比我年輕,自然,你在思考未來。你沒有過去。
「開始的時候是個惡魔阿斯莫蒂斯,」卡米爾說。


「是啊,我清楚這一點:你何不跟他見見面呢?」
奧古斯汀吃了一驚。「他從來沒跟你們說過我們家的事嗎?」他搖了搖頭。「多奇怪啊。」
「請你費這個神了。我不想跟他進行一手或者二手辯論。」
剛才的熱情洋溢逐漸耗幹了;現在他會經常費力地看人,嘴巴拉成一條單薄的、猙獰的線條。
「你不會非娶她不可吧?」
「你看上去很累,馬克西。」
「這不是一個抽象論點。這現在是我們度過自己人生的方式的問題。」
「我覺得我們必須說,很大程度上要責備羅蘭粗心大意。」
「這我看得出來,」夏洛特說。
「是的,把我除掉,使我殘廢,把我打發到吉斯去,哦,我的上帝啊,在那裡,聽到我愚蠢的小小的結巴聲音,兇猛的怒火再也無法撕碎他的心了。」
「如果我來照顧你,你會好得多。」
「你真的覺得這樣嗎?覺得人們總是在聽你談話嗎?」
他在悄悄地說著,差不多是在自言自語了;他被他的同事轉身對他施加的暴力驚呆了。「他在玩政治,實用政治,」丹東說。「採取倫理立場,他想要得到操他媽的什麼東西呀?」
「埃羅會感到嫉妒。這些女的對別的人總是感興趣。」
「瑪儂,她才十二歲啊。」
羅伯斯庇爾: 你不明白情況是個什麼樣子。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
「不,你聽著,馬克西。我們彼此相識這麼久了,你一直在盡量不讓我捲入麻煩之中。可是,你還不至於傻到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要表現你好出風頭的一面吧。幾個月前,你根本不會談起『對我們理想的譴責』。你當時看起來正好相反。你有巨大的能力無視對你不合適的東西。可現在你要把它小題大做。或者更準確地說,我知道誰在把它小題大做。聖-約斯特。」
馬拉獨自坐著,駝著背,在一心想自己的心思。當他起身準備發言的時候,布利索派的人從會議大廳急匆匆地出來,或者留下,懷著著了魔似的憎恨,瞪大著眼睛,在他們中間嘟嘟囔囔地叫嚷著什麼;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留下來聽發言,因為他的言辭與他們緊密關聯。他發言的時候,一隻胳膊在他前面彎著,撐在講壇上,頭在他那短而有力的頸項上面向後猛力地甩著,每講一句話以前,都先要出現他早已養成的魔鬼般的咯咯大笑。他病了,但是無人知道他所患的那個病的名稱。
羅伯斯庇爾沒朝此人看。「你聽懂了我關於英雄所做的演講嗎?他們沒有地位。抵制暴君就意味著默默無聞。我會贊成這種默默無聞。我的名字將從書頁上消失。」
卡米爾轉身對著他。「你這個半白痴,從哪裡讀到這句話的?你的政治就像是那些他們講給小孩聽的、提升思想的寓言故事,每一篇在故事的結尾都有一個小小的道德標牌。那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說這個呢?你得要說點什麼吧。」
她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絕大多數婦女對政治一竅不通。他們不可理喻——」她想到了丹東的女人——「她們根本沒有建設性的思想。她們只是受到她們丈夫的影響。」
我懷疑,她心想。「我不能背叛羅蘭。我不能丟開他。你也許會認為,我的身體本來就是為了尋求快|感。可快|感並不是頭等大事。」可是,她還是想到了布卓的手;對於這麼整潔、收拾得精緻的男人而言,這雙手倒顯得相當有力了。她的乳|房不像德穆蘭家那個女人的;可它們是餵過孩子奶水的乳|房呀,它們可是負責任的乳|房呀。
「盡量去——平息這個傳聞,當然,」羅伯斯庇爾說。「噢,準確地說,不是平息。這詞聽起來好像其中有些是事實一樣。所有人的言談舉止都要務必非常謹慎。」
他抬起頭。蹙了蹙眉頭。「不過,瑪儂,你跟你丈夫什麼都還沒說。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們只是談起了我們的感情——」
「是的——噢——聖-約斯特觀點非常明顯,他不容許絲毫動搖。」

「無名?」這是一個令人驚悚的、不自信的爆發前奏啊,卡米爾心想;羅伯斯庇爾從來沒有使自己屈服於名聲,但是他的謙虛,假如不是安定平靜的話,卻來了一個陡轉彎。「你在演講的時候,假如我打攪了你的思考,對不起。」
「我有一種責任感,」夏洛特說。「我發覺,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算是個很大的不滿嗎?」
「我們推定,你知道,一場爭吵。一場嚴重的爭吵。我們那時候不想打聽。」
可是,在心裏,他知道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沒有人會喜歡上她的。這一家人不會讓他們喜歡上她的。結過婚的人,他心想,現在都可以離婚。不過,唯一會使我們解除關係的辦法就是,如果我們中間有一個人死去。
「我確定,這樣會使他大家都覺得他親切嘛。」
「很好,那麼,我講。別再賭博。努力讓丹東打住。多待在家裡。讓你妻子行為舉止得體。如果你一定要有情人,選擇一個做事謹慎的人,而且安排要妥當。」
「他肯定不是一個友善的年輕人,不過,你不應該有被人專門挑出來的感覺。我本人就在他的名單上面,我感覺到。」
「你為樹敵擔心發愁多久了?我記不得你罵人的那天了。你認為,人們會因為他們生活在樓閣里就會對你的看法更好一些嗎?」
「是的,是我。如果他們襲擊羅伯斯庇爾,他們就是在襲擊我,如果他們騙了他,他們就是在騙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他們。告訴布利索。」
「不祥時刻,」雷讓德勒說。「誰會料到這樣呢?我是不會的。」
「我覺得,聖-約斯特不會做事不周到。」
「我覺得你,」克勞德說得直來直去,「你被鬼纏住了。」
羅伯斯庇爾: ……你看,你無法理解在那個時候我是個什麼樣的情況。在學校的頭兩年,準確地說,我算不上感到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我反而感到快樂,不過,我與人們斷絕了交往,我把自己遠遠地封閉在一間小房間里——然後卡米爾來了——你覺得我是多愁善感的人嗎?
克勞德為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為了直視他們,一個人止住了步子。他皺了皺眉頭。「不確定,」卡米爾說。「你想要人們認出你嗎?」
「他會弄出一個來的,你覺得?看上去他是那種類型的人。」
「啊,」她說。「我懂你的意思。」
「我控告你。」

「這些姑娘們,馬克西,我已經看到奧古斯汀跟女人在一起毀滅自己了。」
她在等他說話。他沒說話的時候,她便開了口,說,「你明白,我為什麼不把他的名字告訴你。」
10月10號:政變之後的兩個月。在羅伯斯庇爾的眼皮下(他每晚都在那裡演說)雅各賓派俱樂部「清洗」了自己。布利索和他的同事們都被開除了;作為骯髒的廢物,他們被愛國主義這個身體給拋開了。10月29日:國民大會,羅蘭站著。他的支持者鼓掌為他歡呼;不過,這位老人差不多成了一個毫無血色的牽線木偶,責任和習慣正在猛拽著那些線繩。羅伯斯庇爾,他暗示道,喜歡看到九月大屠殺重新上演一次。聽到羅伯斯庇爾的名字,吉倫特派人迸發出埋怨和高呼聲。
他的話里有了暗示,談這個話題,他已經把路走錯了。可在那個時候,他沒有任何經驗。在這些事情方面,他是個處|男;他妻子,為了得到她的錢,他才娶的那個妻子,年紀更大,而且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
在他旁邊,羅伯斯庇爾的聲音在繼續迴響:「……我有時候覺得,個體人格的逐漸消失,而不是英雄地位,才是大家應該期待的,這是一種從歷史中磨滅自己。整個人類種族的記載已經被證明是虛假的,是不良政府為了滿足自己,是國王和暴君為了使他們看上去善良美好而編造出來的。當你從人民的角度考察歷史的時候,這個由偉人創造歷史的觀念就成為完全荒謬之言。真正的英雄乃是那些抵制暴君之人。不單單要屠殺那些抵制暴君之人,而且還要把他們的名字從歷史的記載中擦掉、消掉,這符合專制制度的本質,這樣,抵制似乎就不可能了。」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她嫉妒我的朋友,嫉妒我的職業。」
「艾蕾奧洛莉會在家裡嗎?」

「可事實上,」夏洛特·羅伯斯庇爾說,「他是我弟弟。恐怕這就是為什麼我是他姐姐的權利,要勝過你和你的女兒們想象你們自己擁有他的權利的原因。」
「他的名單?」
他小心翼翼地否認九月份的責任,但是,他沒有譴責殺戮,你注意到了。他也克制著沒有用殺的詞語,為羅蘭和布卓留了條生路,好像他對他們不屑一顧似的。8月10號是非法的,他說;攻佔巴士底獄也是非法的。在革命的時候,我們會怎樣看待那件事呢?革命的本質就是觸犯法律。我們不是和平司法官;我們是世界的立法者。
一陣停頓,吉倫特派俱樂部沉默了片刻,為他們的膽怯陷入了沉思。
眼下,國民大會最令人吃驚的現象就是丹東的聲音;每一天都聽到他的聲音,關於每一個問題,但是它那令人感到驚愕的傲慢、不可一世的力量卻從未停息過。迴避了部長的長凳位置,他坐在議會左邊高處一排的座位上,跟其他的巴黎代表和省里最兇狠的代表們在一起。這些座位,說得遠一點,佔據這些位置的那些人,將被稱為山嶽派。吉倫特派人,布利索派人——隨你怎麼願意叫他們吧——轉移到大廳的右邊,根據坐在那邊的那些人的派性,位於他們和山嶽派中間的區域叫作平原派,或者叫作沼澤派。既然分裂已經清晰可見,裂痕已經開闊,似乎沒有任何理由講究謹慎或者克制了。日復一日,布卓把心中對瑪儂·羅蘭、對巴黎的懷疑,全部傾入缺少空氣、令人壓抑、熱得令人渾身出汗的會議大廳中:暴君城市、吸血鬼、大墳場。有時候,他九-九-藏-書從公共畫廊里注視著他,僵硬地鼓掌,不帶一絲個人感情|色彩;在公開場合,他們像陌生人一般,互相表現得彬彬有禮,在私下場合,雖然不是那麼陌生,但是他們依然一樣地客氣禮貌。羅維在他的口袋裡放了一份發言稿,是為這個恰當的時候保留的,他把他自己的發言稿稱為一次《殺羅伯斯庇爾》演講。
「沒什麼呀。我的意思是,我誤解了你說的有些話,我說了一句話,之後他們都朝我跳了過來。」
那時候,他一定已經入睡了,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時間是晚上九點。明天,他心想,她會沿著街道一路蹦蹦跳跳的,朝路上的行人微笑,還要無來由地拜訪不少人呢。
「我想知道好德行的羅蘭怎麼看?」
「我希望他在某些事情方面更敏感。」他對著報紙點了點頭。羅伯斯庇爾似乎感到有些茫然。他摘下眼鏡。他的眼眶四周紅紅的。克勞德對他的耐心、對他的鎮定自若感到驚奇:對他為所有這一切擠出時間感到驚奇。
「也許他擔心,大多數家庭都有像我們這個家一樣的結局。不是表面上的……我的意思是說,在某種更深層次方面。該有個法律防止像我們家這樣的事情發生。」
「聽——」
因為這件事情的癥結——九月、十月、十一月——乃是布利索派人妄圖統治;他們從各省招募而來的有一萬六千人馬的私人部隊在大街上一路高歌,要求殺死未來的獨裁者——馬拉、丹東、羅伯斯庇爾——他們把這些人叫作三巨頭統治。大街上還沒出現鏖戰的時候,戰爭部長把那一批部隊迅速調遣到前線;不過,國民大會的戰線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
「有關什麼問題?」
「我覺得她實際上是不大喜歡他,不過她確實有這種看法,她已經是……噢,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些人天生就有酸溜溜的氣質,他們一生中就是用不幸的事當他們的借口。我已經訂過三次婚,你知道吧?每當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們就無法面對夏洛特當媳婦的想法。她已經把我們當成她的終生事業。她不想任何別的女人在我們身邊。任何人都不允許為我們做事,除了她。」
「奧古斯汀,你一定要把這些拋開。你眼下是在巴黎,有了一個新開端,你有機會。我希望你哥哥會娶我的長女。她會給他生孩子的。」奧古斯汀,沉默著,支支吾吾的樣子。「眼下,他有很好的好朋友。」
「政治。」
幾天過後,她父親把她拽到了一邊。做了個若有所思的尷尬手勢之後,他把越來越稀的頭髮在光禿禿的頭頂上抹抹平。「他真是個了不起的愛國者噢,」他說。這好像是令他發愁的口氣。「我應該認為,他喜歡你。照他的私下身份來看,他是個非常含蓄的人,是嗎?倒不是大家希望他有什麼不同。一個了不起的愛國者。」
「除掉?」
羅維向前走,手在外套里胡亂地摸索,尋找題為《殺羅伯斯庇爾》的發言稿。「哦,老色鬼,」菲利普·艾佳力岱說。公爵的聲音從山脈的高峰處滾了下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鄙夷的笑聲。之後,整個正廳重新充滿了沉默。
他試探性地探了探。沒有鮮血,起碼他沒這麼認為。他心想,大概實際上她會知道還有很多次,練習多了便會更舒服,因為她會理解,對有些人來說,這可是他們生活中這麼重要的一部分啊。
「是啊,不過——」如果到了那一步,他就得告訴她一聲。他得說,艾蕾奧洛莉,考蕾莉婭,儘管我非常感激你免費大方而且主動地獻出身體,我可絲毫沒有跟你一起過夜的打算,即使你們全家人幫我們搬了傢具。他又把眼睛閉上。他在極力考慮,當他離開房間的時候,他要對莫利斯編出什麼樣的借口,他要如何應對夫人的問題,毫無疑問,還有她的眼淚。之後,他便想到責備會降臨到艾蕾奧洛莉糊裡糊塗、毫無罪惡的頭上,還有女人的刻毒。此外,他不想去另一個區冰冷的、無人問津的房間,不想見雅各賓派俱樂部的莫利斯·杜普萊,向他點頭,克制著不要問起家庭情況。他非常肯定地知道,這樣的事會再次發生的。當艾蕾奧洛莉決定現在該是她上樓等他的時候,而他卻不能打發她走開,如同他第一次跟她發|生|關|系時一樣。他在心裏想,她會把這件事跟誰秘密傾訴呢,因為她需要得到關於該多麼頻繁地期待這樣的事發生的忠告;當他試圖劃定她的女朋友圈子的時候,許多災難性的可能朝他頭腦轟隆隆地沖了進來。她幾乎不認識丹東夫人,這真是運氣啊。
「別信任杜姆雷茲。」
他在心裏想,這樣是可以解決一些問題。當她注視著他的時候,她臉色發暗,期待他反駁。他張開嘴巴要說同意。「還有件事,」她說。
「丹東身上有種派頭,」她執著地說。「他們說,內閣開會的時候,他在杜伊勒利宮坐在國王的椅子上毫無顧忌。」
或許丹東馬上就要離開辦公室了。對他自己來說,那樣他會感到高興。不過,好像可以肯定的是,羅蘭的擁護者會盡量安排把他留在內政部,儘管他已經被選進國民大會。甚至在有關皇冠寶石的醜聞之後,這個積了灰塵的老官僚還是勢頭迅猛。假如他留任在位,對國家來說,為什麼不是丹東這麼個更不可或缺的人選呢?
莫利斯·杜普萊堅持說,房子夠大的,足夠他們所有人住下。而且,的確,現在還有兩個房間沒有擺設,從來就沒用過。「我們能讓你哥哥和姐姐到陌生人那裡去嗎?」莫利斯說。「不能,我們大家應該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樣。」
「我也是。我也是啊。」
「她喜歡不辜負什麼名聲,可從來做不到完全名副其實。」
「我不想選擇立場。我不需要選擇。從個人角度來講,我對你們兩人都非常尊敬,從政治角度講,難道大街上現在看上去不寒磣嗎?」


「知道你對他的看法甚至更差,他會被你毀了。」
這是一個甚至使羅伯斯庇爾都感到心累的想法。
維尼奧德 [目光落在丹東身上]:我之前就害怕這個……害怕他們聯手。為此我擔心了一段時間。
一種不耐煩和自嘲的表情從他臉上劃過;確實,好像她已經拿定了主意。他舉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他想說,非常清楚,我們不能做這事兒;當他弓著身子、撿回散落的文件時,血一下子奔涌到他的臉上;此時此刻,他意識到,請她起身走開是完全不可能了。
「或許他只是想顯得快樂討喜吧。」
「為什麼?如果這不是事實,她為什麼給人家理由編造出這樣的謠言呢?我覺得,你不理睬她。」
聖-約斯特: 因此,你現在所說的就是因為與你過去的人生有某種關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嗎?
「也許我們可以直接到房間里去,」夏洛特說。「大家累了。」
「你認為我有不少東西要被破壞嗎?」他起身要送他們出去。「本周末你要去皇后鎮嗎?」
羅伯斯庇爾: 在革命之前,你是個學生,你在為自己的人生做準備。你沒有干過什麼工作。你是一個職業革命家。你是全新的一種人。
「噢,你現在聽到了。那又怎麼樣?我要給我們找一套公寓嗎?」
「是的,可是,我跟她說話的時候,這個星期的早些時候吧,我覺得她身體不好。從來見不到她跟喬治在一起,他們從來不一起接受邀請。」
「丹東就把他的孩子安置在皮克廣場嘛。」
羅伯斯庇爾的聲音壓倒了充塞著正廳的竊竊私語,此時,正一點一點地流露出鄙視:「你們沒有一個人敢當著我的面控告我。」
「對於皇冠寶石失竊這件事,我們做什麼樣的解釋呢?」卡米爾問丹東。
後來,他們告訴維尼奧德。「我不是布利索,」他說。「我不是布利索派的人。至少,我想我不是。他們把這個消息像是賜給窮人的慷慨之物一樣在到處宣揚。可是——我們對丹東一直不友好。我們對他在部里的權力感到厭煩,我們對他的朋友一直粗暴。我們有些人允許我們的老婆發表個人議論。我們要求看他的賬目,這自然使他感到緊張。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認為沒把額頭撞到地板上做得太絕。但是,我幾乎沒想到,他居然對我們懷恨在心。我們是多麼天真,多麼危險啊。」他把雙手攤開。「不過肯定,私下裡,他和羅伯斯庇爾互相在憎恨著?這重要嗎?哦,是的,這終究會重要的。」
「我岳父被可怕的流言蜚語給纏住了。」
「沒有,這不是我會使用的一個詞。」
「是的,是的,是的!」法布爾說。「一定有人!發現人民根本不如你好是多麼高興啊!」
維尼奧德:沒有表演。
不管他是否說完,或者,他只是停頓一下——不管什麼樣的真實情況,山脈那邊又高聲叫喊了,而且還加大了音量,之後,他看到丹東從座位上「騰」地躥了上來,開始向前,彷彿要大步踩踏大廳,用他的拳頭解決問題一樣;他看到丹東的朋友們紛紛站了起來,法布爾用他表演般的克制一把抓住他的脊背。羅維走下講壇。他垂著雙肩,形成得了癆病似的向下彎腰的形狀;羅伯斯庇爾輕鬆地、富有彈性地站了起來。他站在講台後面,通過自己的舉止表明,他不會逮捕他們;他用鎮定,甚至是均勻有致的聲音請求會議給他一些時間準備辯護。丹東本會大步跨到講台,使他們驚恐,當場把整個盒子撕成碎片的。不過,這不是羅伯斯庇爾的方式。他把頭稍微點了一下,算是鞠躬,朝丹東做了個信號;之後便離開了會議大廳,一群蒙塔納德派的人把他圍攏起來,他弟弟奧古斯汀抓住他的胳膊,說,吉倫特派的人要把他殺了。
「也許在你的圈子裡。」
她目光朝下看著他。她看到了他那蒼老的手,時而握緊,時而鬆開;接著,她看到他開始哭了,眼淚無聲地順著他的面頰往下奔涌。她心想,他不想我見到此番情景。她帶著一臉迷惘哀傷的神情離開了房間,輕輕地把門帶上;每當他生病的時候,每當他成了她的病人的時候,每當她成了他的護士的時候,她總是這樣。
門口出現了一個人頭;這些日子,用人們就是這麼隨隨便便。「先生,公民羅伯斯庇爾到了。」
羅伯斯庇爾的頭稍微斜向一側,了無興緻地望著他。「這有可能吧。」
卡米爾用眼睛的餘光朝他投去開心的一瞥。「在他離開女公民之後,她徑直到她丈夫那裡去了,告訴他,偷盜皇冠寶石的人剛剛來訪過。」
「你覺得是嗎?當然,我在這兒的時間不長,可是,大部分時間,我得到了這個印象,他有些同僚。是的,他有一大批羡慕者,可是有一批像丹東一樣的朋友並不支持他。」
法布爾試探一般地望著她。「你的損失,」他說,「真的,你有了這個錯誤印象;你喜歡卡米爾遠遠超過喜歡我。碰巧,他覺得婦女應該獲准在選舉中投票。」
「他的孩子還小,他們可以交給餵奶的女傭。歐多娜情況不同——她要我關心她,眼下我的注意力放在別的事情上。你知道,她不漂亮,也沒有出息——我要怎麼對待她呢?」
「不過,我當燈柱律師的時候,我說過,對了,讓我們擁有一些暴力,現在輪到我們了。我從來不會原諒我自己,因為說我是這個世界的立法者。」
「或許我應該親自到前線去一趟。看看一些人。把一些事情糾正過來。」
「拉克洛有不少名單,」卡米爾說。「哦,上帝啊,我有時候希望這又是1789年。我想念拉克洛。」
「是的,我們談起了感情!羅蘭九_九_藏_書從來沒有跟我談過他的感情——不過,我尊重他的感情,我知道他有自己的感情,他一定有,人人都有。我一定要跟他說:這就是真理。我遇到過從我這兒想得到愛情的那個男人;我們的情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不會提他的名字;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都不會發生了;我會依然做一位對你忠誠如一的妻子。他會理解我;他會知道,我的心已經移情別處,有所他愛。」
到了門檻上,她轉身。「一切都很簡單。我們家就是個寒舍陋屋。」
「而且,毫無疑問,他把椅子坐得滿滿實實的,」羅伯斯庇爾毫無興緻地說。「假如有像國王的桌子這麼一回事,丹東會把自己的腳蹺到桌子上。夏洛特,有些人天生的本性就是更適合干那類事。可這樣也會樹敵呀。」
「嗯,」卡米爾站在山嶽派那邊說。「這不是倫理立場。這是借口。」
「我們打算散一會兒步,看看是不是有人認識我們。你知道,我覺得你岳父快要喜歡上你了。」
「最終,也許。」
「我不能,」卡米爾嘟噥道。
「艾蕾奧洛莉,閉上你的眼睛,」他對她耳語道。「你應該盡量放鬆,就一會兒,直到你感覺——」更舒服,他幾乎要說出來了,彷彿這是一張病床似的。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又吻她了。她沒有碰他;她沒想到過碰他。他把她的雙腿推著,分開了一點。「我可不想要你擔驚受怕,」他說。
他側著身子翻身,然後閉上了眼睛。她會認為,就這樣,是嗎,這就是鬧騰半天的原因?肯定,她會那樣想的。倒是他本人的悻悻然,他無法克服,喉嚨里有一種痛苦緊張的感覺。有些地方總有教訓,他心想;當你拒絕給予自己快|感、最終變成不是快|感的時候,你就被加倍毀掉了,因為,不僅僅是你丟掉了一個幻想,而且你感覺到自己無用無效。當然,以前跟那個凡爾賽姑娘在一起時情況好得多,然而沒有辦法再回到那個狀態中了,沒有辦法克服一個人精神上對於偶遇的厭惡了。他應該對艾蕾奧洛莉說,我抱歉,做得這麼快,我明白你沒有快樂盡興吧?不過,既然她沒有比較的標準,不管怎麼說,她只會說「沒關係」,那樣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你要,行啊。」
羅伯斯庇爾: 你只是不喜歡他罷了,真的,對嗎?
「那麼,這再好不過了。你的生活方式在某種意義上是對我們理想的一種譴責啊。」
「在城裡別到處亂說這種話,」杜普萊建議道。「有關他不屬於那種結婚的人這種話。」
除了大家認為羅蘭妻子不忠,還有在皮克廣場這兒的大雜燴之外,就這樣,這件事眼下成了大家的八卦新聞。他心想,人們在忙著考慮什麼樣的事情呵。
高戴 [在他身邊]:有人能對付丹東。
伏爾美獲勝的消息傳到巴黎時,全城因為如釋重負和歡天喜地而發狂了。只是到了後來,有些人才開始想到,為什麼法國人不乘勝追擊、因勢而上,趕走布朗斯維克,把他的退路斷成幾截呢。首次開會的國民大會正式宣布法國共和國成立;這是最好的徵兆。不久,在法國的土壤上不再會有敵人——起碼說,再也沒有外來之敵了。將軍們將要乘勝追擊到梅恩茲、沃爾姆茲、法蘭克福;比利時將要被攻佔;英國,荷蘭和西班牙將要參戰。最終的失敗將會出現,背叛、陰謀和僅僅是半心半意將要遭受令人驚愕的報應;隨著國民大會人數越來越少,每天似乎都有人看到空空的板凳上有一個死亡的人影在微笑,既熟悉又敏捷。
聖-約斯特: 你在胡思亂想。
「本能?」他抬起頭來。「瑪儂,這值得懷疑呀。你知道,我們沒有幸福的絕對權利……或者,我們恰恰需要仔細考慮,幸福的本質或許是什麼……我們沒有權利以犧牲別人作為代價讓自己快樂。」那些穩穩噹噹的指頭依然停在他的肩頭;不過,她臉上還是沒有露出被說服的表情,她的臉是……貪婪。「瑪儂?」他說。「你讀過西塞羅嗎?他的《論責任》隨筆嗎?」
「使他親切?」丹東笑了。「這孩子使我感到心悸。那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大有深意的竊笑。」
有很多次,他差點兒要告訴羅伯斯庇爾,在他兒子出生的那天早上,他跟巴蓓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馬克西太喜歡這個女孩了,他跟她在一起感覺比跟絕大多數人在一起更輕鬆自得,因此,從他安放信任的地方把信任趕走,這似乎殘酷。而且,不被別人信任將是一件可怕的事;他也許會得不到信任。又一次,該如何準確地複述當時說過的話、當時做過的事,而且不添加你本人對此事的闡釋,然後再把事情交給另一個人判斷呢?這不可能。因此,在杜普萊的屋裡,除了艾蕾奧洛莉之外,他對每個人都非常禮貌,而且非常小心謹慎;可是,那件事在不停地困擾他的精神。他曾經開始要告訴丹東,之後又把這個話題放棄了。丹東肯定會說,這是他在無中生有,杜撰編造,然後拿他胡思亂想的生活來嘲笑他。
「我不知道。他有很多次機會的。女人喜歡他。可是之後又……也許他不屬於那種結婚的人吧。」
「不,情況不是那樣。我們非常愉快,真的。可是克勞德,請不要對我大嚷大叫。我今天已經夠受的了。在羅伯斯庇爾演講期間——」
她用手在自己平平的肚子和臀部上往下撫摸。她開始在自己軟酥酥的皮膚上獲得快|感;她感覺他的手摸起來會是什麼樣的滋味了。不過,當她從鏡子里轉開時,又一回,她看到了自己身體方方正正、結結實實的線條,之後,當她輕鬆地上了床、把頭擱在枕上的時候,剩下的僅有一絲悻悻的感覺了。在她躺著、等著的時候,整個身體因為期盼被鎖得緊緊實實的。
羅伯斯庇爾跟他會面。順便說一下,當然,他向來了解他,可他一直在迴避與他有過於緊密的接觸。有這麼一個危險吧,假如你跟馬拉談話,因為他你會受到別人的指責,人家告你操縱他的寫作,煽起他的狼子野心。可你卻無法挑剔篩選呀;在眼下這個氛圍中,一個人最好要數一數自己的朋友。或者,從這個角度看,這次大會不是完全成功,僅僅起著展示愛國者有多麼分裂的作用。羅伯斯庇爾的身體,年輕而又精神,在他剪裁講究的衣服里,展示出一種乾淨利落、貓一般的張力;他的情緒,或者,那些也許會出現在他臉上的情緒,和九月份的受害者一起都被埋葬了。馬拉在桌子對面,一邊咳嗽,一邊在拉扯裹在頭上的髒兮兮的頭巾。他滿懷激|情噼里啪啦地在說著話,髒兮兮的拳頭拍擊著桌子,沮喪的情緒使他皮膚上出現了大塊的斑斑點點。「羅伯斯庇爾,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羅伯斯庇爾: 哦,不是。我只是在說,他是個極其複雜的人,無論他決定要幹什麼,事實情況仍然是,我們關係非常親密。卡米爾聰明,你知道。他也是個非常出色的記者。
「對我本人而言,我好像是個無名之輩啊。」
「夏洛特,丹東花銷太大了。沒人完全知道他從哪裡弄到那麼多錢的。」他的聲音里包含暗示,那就是她應該改換這個話題了。
「羅伯斯庇爾從來沒有錯過。」
「夏洛特,你在說什麼呀?巴蓓特只是個小孩子。我從來沒有聽到有人說她一句不是的話。」
「我一定要把卡米爾帶走,」羅伯斯庇爾對克勞德說。「別讓報紙破壞了你寧靜的心境。」
「不是。也許是巴爾巴洛克斯?」
「或許我在杜撰。你覺得我在杜撰嗎?」
「我不懂你為什麼非要把事情說得比實際情況還要糟糕。我現在非常舒適自在。在這兒,我想要的東西,樣樣都得到了。」
「哦是的,他能閱讀。」奧古斯汀腦子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在想,那時候他有什麼想法呢?我們外公把我們帶大,女孩都到我們姑姑家去了。直至我們離家到巴黎來。夏洛特,當然,她不能走遠。那時候恩瑞艾特去世了——哦是的,我們還有個姐姐,她和馬克西,他們彼此見面的時候,他們相處得很好,我覺得夏洛特可能嫉妒,有點兒吧。她開始為我們守家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姑娘。守家讓她變老了,我覺得。可是,她還不到三十歲。她還可以嫁出去。」
「卡米爾,我不想對你宣揚——」
「你說話呀,燈柱律師。」
「這是我產生的一個想法。我聽到人家說我虛榮。你覺得我虛榮嗎?」
「我還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我們的父親離家遠走。我們不知道他的死活。現在我還在納悶,要是他還活著,他會聽說過馬克西嗎?」
「馬克西,我的大多數晚上都耗在跟雅各賓派通訊委員會一起。加布麗艾爾身體不好,她正指望有個孩子呢。」
「我們可以擁有隱私呀。我們可以擁有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漂亮方便的公寓呀。」
「噢,要不是我,他早就把自己給毀了。那個不要臉的老女人,一生沒有其他目標,除了讓那些小娘兒們上你的床。她是否得逞,你自個兒心裡有數。那個小小的嚇人的伊麗莎白看男人的時候,好像,我沒法描述了。如果她曾經遇到過傷害,那不是我要責備的男人乾的。」
這是一句毫不設防的評論,是被她本人抵抗的力量驚嚇出來的一句評論;當然,第二天,這句評論就在全城被四處重複了。一想到這句評論,她的臉就變得深紅、深紅的。
「我要靠你……假如有什麼你能做的事使他的生活更舒適——」
可是,他們不會嗎,他心想。他坐到了床上,撫摸她的乳|房,乳|頭正在變硬,頂進了他的手掌心。他的臉上露出了對她的關注表情。
「你主動給我休息?」
假定有一天他發現那個持續不斷的、毫不留情的聲音就在他的身邊,聲稱丹東不夠正直該多好;他想好了答案,夥計,不是一個有邏輯性的答案,但是這個答案足以令人膽戰心驚到要把邏輯懸置起來。質疑丹東的愛國主義就是懷疑整個法國革命啊。樹因其果實出名,丹東因其8月10號的革命有所成就。首先,他締造了科德利埃區共和國,其次,他締造了法國共和國;假如丹東不是愛國者,那麼我們在國家事務中都犯有刑事意義上的玩忽職守罪了。假如丹東不是愛國者,我們也都不是。假如丹東不是愛國者,那麼所有事情——從1789年5月開始——就必須重來一遍啊。
布卓說,「你認為告訴他這個主意不錯嗎?你覺得——」(上帝救救我吧)——「有意義嗎?」
「每當我想到這件事,我就會很累。沒關係。有些事情實現了。你,看上去氣色不錯。你看上去好像為革命留了很多胃口。」

莫利斯·杜普萊把煙斗裝滿,自己對著煙草的味道在自言自語。公民羅伯斯庇爾在屋裡或者可能回家早的時候,出於對他愛國之肺的尊敬,他從來不抽。可是,奧古斯汀並不在乎。
丹東臉色非常蒼白。疤痕在他臉上突起。「他們在引我上鉤,」他說。
然而門把轉動了,不過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人都沒進來。他在房間門檻上猶豫了一下,看上去似乎要退出去,重新再下樓梯。之後,他又拿定主意,跨了進來。目光相會;肯定,他們會這樣做的。他手裡拿著一摞鬆鬆散散的文件,在把手伸出擺放文件的時候,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臉上,有些文件正飄落到地板上。
「你不該住在這兒。」
「哦,」他驚了一下,說。「我原以為我的殺手終於來到了。」他把一隻手放在契約上,掌心朝下。「或許,一想到這裏的普魯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