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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四章 敲詐(1793)

第五部分

第四章 敲詐(1793)

他從他身邊直直地站了起來。「卡米爾,有一天我要把你殺了,」他簡單地說。「不,到這裏來。你完全正確,你有個懷孕的老婆在袒護著你。九月份囚犯被殺的時候,你把我扔在狗屎堆里。一切都是精心組織的,當我極力否認對這一切毫不了解的時候,你告訴普魯多姆,大家都能聽到。一切都是精心組織的,這沒有問題。這個骯髒的勾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起碼說,我那時候還有靈魂的高雅呀,裝作這一切與我無關呀。你,你會大肆宣揚,為無辜者的大屠殺領功邀賞。因此,別再從你今天棲居的道德高地上瞧不起我了。你過去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所有情況。」
「你知道,對於維尼奧德來說,不會這麼容易。這樣的事也許根本就不可能。還有,這些文件,也許他們確實存放在什麼地方。也許他們現在還在巴黎。」
她拿過信,在膝蓋上把信抹平,攤開,哆嗦地拿著,然後把它舉高,給卡米爾的近視眼看;不過,就在她還為第一個句子的意思捉摸不定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信件的主要內容,所以他把臉轉開,一邊把他那瘦單單的纖細的手指頭飛快地伸到額上,使頭顱保持平衡,彷彿它是一場即將爆發的大災大難一樣。「非常有幫助,卡米爾,」她丈夫說。慢慢地,她把目光從卡米爾惶恐不安的臉上離開,朝別處望去,然後又把目光回到信上。
「德弗蒙是主席。」
「她是多麼奇怪啊,」法布爾說,「嫉妒一個女人,而且那個女人離這裏這麼遙遠。」
「露絲能夠忍受我,她母親一向站在我這一邊。不過他父親……」
有一會兒,丹東用手捂住臉,不住地喘氣,把恥辱和憤怒的眼淚朝眼裡眨回去。自從公牛頂撞過他,一直到現在,自從他不再是個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就像無法控制自己腸子一樣的小孩以來,他幾乎再也沒有哭過。他把手拿開;他妻子看著他,眼睛乾乾的。他蹲在她的身邊。「為此,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是的,我知道。你們忽視了要麼賄賂他要麼嚇唬他。你怎麼可能會如此粗心大意呢?」
「法布爾已經驚嚇得要命了。」
「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跟英國開戰了。」
「我應該希望沒有,」法布爾說。
「啊噢。只要你的良心清楚就好。」
「露西爾嫉妒我堂妹。我們快要結婚了,在某一時間。」
「國民大會派人去找他,他一定感到難過。再過一周,卡佩的審判就要結束,他不需要自己事必躬親。此外,他一直過得如此滋潤哪!這些故事非要傳到他老婆耳朵里不可,這真可憐。她應該待在塞弗爾,遠離這些閑言碎語。」
「你不會記不得吧?」他把信件伸到她鼻子底下。他的意思是,她讀過這封信了?
「你也許說得對吧,有可能你說得對。可是德·莫勒威爾的指控會把我毀掉。假如它們是間接證據。假如它們詳細具體。他們一直說了夠長時間了,說我在為皮特效勞。事實上,在這個時刻——他們現在在國民大會還指望我呢。」
「讀啊,」他說。「這封信和那兩份文件都已寄到他在巴黎這裏的一位朋友那裡了,將要轉交給國民大會主席,假如我不救下國王的話。」
「去吧。」
「我不會因為你滿屋子打了卡米爾就會認為你更好一些。」
「是的,我能猜著,」露西爾說。「不要投票贊成路易之死——棄權。你已經這麼經常地演講反對他,你已經在這件事上發表了你的看法。因此,你已經事先審判了他,這在一個好爭好鬥的人身上是可以原諒的,但是在一個陪審員身上卻是不可原諒的。因此,拒絕成為這個過程的一部分。通過拒絕,你也能保護好自己。」
「時間掐得正好正確。這封信與德弗蒙是在一起,如你所言。用我筆跡的這封信倒沒有封好。發票也沒有封好。僅有這個。」他把文件舉到火上。「就是一張來自莫勒威爾的譴責手紙。一切都偽造得讓人聽起來儘可能陰森可怕,聲稱文件存在,可是沒有實際證據。我到處發火,我對德弗蒙說,『嘿,你收到來自移居國外的人的信了,是嗎?』我在信上面拍擊了一下,我說,『看到他們怎麼誹謗我了吧。』德弗蒙說,『你說得對,公民。哦天哪,哦天哪。』」
「沒有信啊,」卡米爾說。「根本就沒什麼信。不管怎麼說,我希望沒有。你知道,喬治-雅克,很多事情取決於信使是否聰明。絕大多數人並不聰明。你沒發現嗎?」
加布麗艾爾把頭低下。「你輸了,」她丈夫對她說。他輕輕地在她的頸背上撫摸。「去休息吧,」他說。「你需要平躺。卡米爾和我再喝上一瓶。今天,我白費時間和力氣了。」
先生,我覺得,我應該再也不能讓你對這個事實一無所知了,挨近去年六月底的時候,在已故蒙特茅寧先生委託我看管的一堆文件中——我把這些文件隨身帶到了國外——我發現了一份備忘錄,上面詳細記錄了由英國外交辦公室秘密基金會支付給你的各種不同數額的款項,有具體支付的日期,有你收到款項的條件,還有經手人的姓名……https://read.99csw.com
「什麼時候到的?」
「那蟲子不知道。門口收信的什麼人都不認識。」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有人誹謗我,」她說。「什麼內容,我幹了什麼事?」
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你可以砸碎瓷器啊,」她說,「你不是人哪。我們甚至都不是合得來的人。我們不過是湊巧在這兒的。」她把手握緊,這樣,她不會把手放到臉上讓他看到,他下手是多麼狠心哪。
她眼睛朝信紙下面看:「我有一張用你的筆跡書寫的便條……我謹此給你警告,兩份文件都附在我已經給國民大會主席寫好的一封信上了……」「喬治,他想要什麼呢?」她低語道。
該是他要說話溫和的時候了,是我該當傻瓜不說的時候了;卡米爾本來會笑笑的,心想,他總是裝成比他的實際情況還要糟。可是現在他發現,他臉上茫然惶惑的表情越來越多,丹東沒有回答,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已經失去自控。他動了動。加布麗艾爾突然站了起來;她的臉被他張開的手完完全全地打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她雙腳離地,重新趴回到沙發上。「哦主啊,」卡米爾說。「這真是勇敢無畏啊。」
「哦是啊,」他說,「我完全是你所認為的那樣啊。」
「你為什麼不回到羅伯斯庇爾那兒呢?」丹東問。
「溫順?卡米爾,別再表演了。你溫順如蛇。」
他說,「我們一定要認為,我們一定要希望是德弗蒙擁有這封信。我們一定要認為他為此焦慮了一個月,在等待路易的審判開始。他會想到,『如果我把這封信真當回事,如果我在國民大會大聲朗讀這封信,山嶽派那一邊就會坍塌在我身上。自從他們離開比利時到現在,代表拉克洛瓦克斯是丹東結交得很快的一個朋友,對於平原派那邊,拉克洛瓦克斯有影響。』德弗蒙將會看到,他唯一要取悅的人就是布利索、羅蘭和他們的親信。他會說,丹東膽敢到這兒來,不像是個有罪之人,他說,這是一件偽造的東西,一場陰謀詭計——德弗蒙將會信任他。我們將被看成是這樣的流氓,結果是,如果他讓丹東難受,他要為他的性命擔心。你聽到了法布爾帶來的音信——『正是丹東本人要求見他。』德弗蒙將會一邊等他,一邊心想,『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只不過是因為信已經送到他手中,他會開始感到有罪過,喬治-雅克將——要把他震懾住。」
「你這麼想我真高興,」法布爾說。
「你覺得喬治-雅克失算了嗎?他有這麼個想法,那就是他會利用路易的性命作為討價還價的砝碼,只要英國保持中立,就讓他活著。」
「哦卡米爾,」她說,「你最好認真對待這件事。」
「喏,」露西爾邊進來邊說。「你們又在進行無聊的扯淡,是嗎?」她手裡拿著幾封信,剛到的。
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又一次,加布麗艾爾在嘀咕:「他要幹什麼呢?」陰謀似乎已經在他們中間穿插|進來。她坐著,喝酒喝得醉醺醺,她把杯子合在掌心,臉一動也不動,一副沉思的樣子;已經過去五分鐘了,她伸出手,把卡米爾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
瑪麗從廚房過來,裹著件大尺寸的麻布做成的圍裙,拉著臉。「凱瑟琳把孩子帶到樓上吉力太太那兒了,」沒有人問她,她卻在說。
「威廉·奧古斯特·米爾斯的輝煌歲月已經過去了。」
「他是——」
「你覺得福奎爾-汀威爾奇怪嗎?」
「這是老故事。卡米爾在一直不停地對我表示蔑視。他覺得我不適合做丹東的走狗,更不用說,當他的政治親信。」
「你父親無法想象,我們在這裡是如何對他的顧慮大加嘲笑,」露西爾說。「明天丹東就要從比利時回來,接著,第二天就要投票處死路易,用不著聽證絲毫的證據。你父親對此會有什麼說法嗎?」
「我覺得你沒一直把閑言碎語傳給她吧?」
「他們極力要忘掉這個先例。他們會向我們宣戰,除非我們先動手。」
「噢,你知道,對於旁人而言,複雜的問題需要複雜的解決方案,可是對於喬治-雅克來說,解決方案通常格外地簡單迅捷。我講的是真話,人家都害怕他。他們記得八月份,那時候他繞著市政大廳拽著馬拉。他們不知道他下一步或許要幹什麼。這是真的,你知道的,加布麗艾爾。從英國拿的錢,從皇宮拿的錢,全是關於這事兒。」
法布爾在門口轉身,沖卡米爾搖了搖頭。他一邊在街上匆匆趕路,一邊在自言自語:以為他們可以騙得了我,是嗎,我很快就會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如果當時有辦法處理這件事,救了路易,維護你和愛國者志同道合的信譽,而且,與此同時,從英國提取更多的錢,你會辦的。」
丹東回到家中。凱瑟琳在他前面進了屋,摸了摸在分叉的銀色燭台上的高蠟燭溢出的蠟油。一攤攤甜美的黃色燭光把整個房間都沖刷了一遍。他那高大的身影把自己在牆上拉長了。他一隻膝蓋跪倒在火爐旁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封信。
九_九_藏_書是英國人確立的這個先例。」
「誹謗你,」卡米爾習慣性地說。

「蟲子。」
「從個人角度而言嗎?哦!不會,沒有人詛咒路易。不過他們覺得把君主的頭砍掉,這是個不好的先例。」
「好,不管怎麼說,」丹東說。「關於這件事,我能做到的並不是很多。但是我告訴你們一件事,當德·莫勒威爾簽署他那封令人傷心的信件時,他簽署的是路易的死亡令。我現在不會為卡佩豎起一根指頭了。」
「法布爾,你在說什麼呀?」丹東說。
「有罪嗎?」卡米爾說。「從來沒有。他無罪無過,大放光芒。」
「只要你有正常的歹毒惡意就夠了。」
「不,我確實在乎,可這最近一年來,我只得非常通情達理,非常寬容,非常聽話啊。否則他會跟我離婚,我覺得。」
「女人,」加布麗艾爾說。
丹東站在他們面前。手裡拿著帽子,帶領結的大外套放在手臂上。他已經刮好臉;穿一件黑色小外套,還有一隻非常普通的白色真絲領結。
她試著去想;這個職位在不停地輪換,每兩周就有變化。「我不知道。對不起,喬治。」
「不止一件事,我認為,」露西爾說。「毫無疑問,他們最好一直瞞著。這裡是你父親的一封信。我沒拆。」
「加布麗艾爾,這是一封敲詐勒索信,」卡米爾堅決地說。「蒙特茅寧是路易的外交部部長;國王妄圖逃跑之後,我們強迫他離了職,但是他一直屬於路易的內圈人物。九月份,他在監獄里被人殺害了。這位德·莫勒威爾是路易的海洋部長。」
「你現在最好去,」加布麗艾爾說。「現在就去,為國王說情。」
「在尋思要把我搞糊塗嘛,」法布爾抱怨道。
「所以,就是說,你真的不在乎關於國王的事了?」
「啊,」卡米爾說,「皮特先生只送來了他的美好祝願。」
「這麼個便條的的確確存在。」
「我知道。我還不大算是頭腦簡單的人,儘管他總是把我當成那樣的人。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有個代價不小的情人,還有個孩子。他以為我不知道。那就是為什麼我們一開始這麼窮的原因。他從他情人的新歡那兒買到了法律實務。這事兒你知道嗎?是的,當然,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現在要把全部這事兒抖出來。」加布麗艾爾抬起雙臂,開始重新用髮針把自己的頭髮別好;這是習慣性的動作,不過她的手指真是皺巴巴的,看起來浮腫。她的臉也顯得浮腫,與被喬治打到的那塊地方分開得非常地遠,她的眼睛幽幽暗暗的,了無生氣。「我惹怒了他,你看到了,這些年來,我裝作保持什麼樣子的品格。你也惹怒了他,那就是他為什麼對我們兩人光火的原因,那就是他為什麼要打我們的原因。我們兩人一切心知肚明,但是不會承認。哦,我不是聖人哪,卡米爾,我早就知道這錢是從哪裡來的了,我拿了,是為了使我們有個更加舒適的生活。一旦你有了第一次懷孕,你就不會在乎要出什麼事兒,你只考慮你的孩子們。」
他直接在心裏想,是爭吵,不可避免的爭吵,終於出現了。他已經聽到,丹東一到城裡就徑直去德穆蘭的公寓。整個事情在附近是怎麼變化的,他尚未搞清楚,不過,房間里的氣氛充滿了暴力。他沒看到德·莫勒威爾的信,因為加布麗艾爾坐在信的上面。「我親愛的,你的臉,」他說。
「沒有。我已經把他忘了。他變成了一個有影響的人物。他使自己有了用場。毫無疑問,他會很快得到高位高職的。」
「不,情況不是那樣。法布爾有事瞞著。」
「噢。我現在正跟你待在一起,喬治-雅克。我要看看你在幹嗎。」
「是的,可是,我們一直明白這一切,更多的時候,他的情緒在控制他,這可不是他的習慣。這要視情況而定,假如露西爾像她裝作的那樣順從聽話的話。可是她根本不會離開你。」她轉身去按門鈴,叫用人過來。「他把信拿出來的時候這麼氣憤,我在想我做了什麼事呢。我原以為是其中的一封匿名信,以為是什麼人在中傷我。」
這個荒唐的問題在加布麗艾爾的眼裡停住了,她把臉轉向卡米爾。
黑暗降臨了。他們靜靜地坐著,他們的手指絞在一起,結成了辮子。她想到了她丈夫欺負人家。自從1789年以來,每一天他的財富都被扔進一個缺口裡。她用指尖順著卡米爾精心修剪過的指甲邊緣在滑溜著。她能感覺到他的脈搏在跳躍,像只小動物的脈搏一樣。
加布麗艾爾站起身來。「這就是你留住你朋友的方式嗎?」她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對他講過話。「你總是為朋友不在場難過,可是當他們真到了你這裏來的時候,你又在羞辱九-九-藏-書他們。我覺得你是想毀掉自己。我覺得你是在跟這個叫德·莫勒威爾的傢伙一起合謀,毀掉你自己。」
「哦,別滑稽好笑了。」他們沒有聽到卡米爾進來。「我知道我應該在騎術學校,」他說,「不過我受不了有關路易的那場演講。以後我們會一起去。你為什麼——」安東尼踩著他的玩具士兵,從地板上沖將過來。他奔向卡米爾,正在迫近的尖叫聲使他的臉綳得僵直。卡米爾把他抱了起來。「喬治,出了什麼事?一個小時之前你還是好好的。」
「你能猜著我父親說了什麼吧。」卡米爾正在讀信。
她的眼睛掠過了威脅,還有條件:「……假如在國王這件事上,你做不到像國王給予你這麼豐厚的報酬同樣守信。但是,假如你在這件事上盡了自己的效忠,你非常勝任辦妥這件事,你放心,你的效忠不會得不到補償的。」
「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到的?」他在隔一條手臂遠的地方把信件朝她伸了過去。

「等等,」卡米爾說。「聽我說,加布麗艾爾,聽著,你們倆都聽著,趁大屠殺還沒發生。我非常不習慣成為理性的冷靜聲音,因此,別在那條線上測試我的能力。」他轉身面對丹東。「假如維尼奧德還有這些文件,你就完了,不過維尼奧德會等這麼久嗎?今天是你在辯論中能夠干預的最後一天。這都是最後的時刻了。現在,他做主席已有三天時間,我們一定要知道他為什麼還沒行動。我們必須知道,至少說,他是否擁有那些文件,或者是不是在某個更前面的主席那裡擁有這些文件。這封信的日期是在哪天?」
「他會幹什麼呢?」加布麗艾爾說。
加布麗艾爾的嘴唇分開了。她這個看看,那個看看。「哦,你是第一個在那兒的。在到我這兒之前,你先到了露西爾那邊。」
卡米爾望著火苗在吞信紙。他心想,他沒讓我讀信;德·莫勒威爾還說了些別的什麼嗎?加布麗艾爾認為我們知道一切,可是你得好好地與喬治-雅克保持說法一致。「誰是信使呢?」
「我可以跟你一起來嗎?」卡米爾說。
「我一點沒有傷害別人。這就是傷害,這個。」他從卡米爾的辦公桌上撿起一份文件。「我沒法看懂你的筆跡,可是我覺得總體基調是布利索應該自己去上弔。」
「這兒是一封你堂妹露絲的信。我拆了。」
「看到了嗎?」他說。「假的。你說得對。這簡直就是反高潮。」
他一邊把信在拳頭中捏成一團,一邊發出鄙視的不耐煩的聲音。「這與你無關。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啊。」
「居然是這樣,」法布爾說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丹東,大家根本不會把你當成是有罪的一方。不,你那張臉是受了冤屈的人才有的。」
明天,人人都要表現出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不過,丹東倒是煩躁不安地在房間里到處走動。自從拆開這封信帶來驚悸以來,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他的本來面目。只是眼下自控能力好像正在恢復,正往肌肉和神經里滲透。對此,他從來沒有這麼有把握過。眼下他的情況正變得越來越糟。這他清楚。
他神情專註地看了她一瞬間,然後直起身。他朝卡米爾轉過去,把一隻手放到他的頭髮裏面,把他的頭往後拽。「你不會從我這兒擠出道歉的話,」他說。「法布爾,你知道一個代表,他生性靦腆,也不出名,他們叫他德弗蒙嗎?你能幫我找到他嗎?告訴他,從現在算起一個小時之後,丹東就會到他的屋裡拜訪他。沒有任何借口拒絕。他必須在那兒。是丹東本人要求見他。一定要強調這一點。去做。別站在旁邊。」
「把你的臉洗洗,加布麗艾爾,」她丈夫說。「是的,因為如果那些文件公之於眾,我的前途就不值兩個蘇幣,你們的前途也一樣。」
丹東轉身走開。「上帝基督啊,」他說。
「在關於把塞弗爾附帶上去的辯論中,我發了言。我說共和國不應該表現得像個國王,攫取領土。可是沒人絲毫留意。法布爾,你覺得皮特先生真的在意我們是否把路易處決了?」
她把手指頭放到了嘴唇上。
「我會有什麼興趣再給他們添麻煩嗎?」
「你這樣認為嗎?」她把臉避開。「可你還是在自毀啊。」
「你真的認為他們會給我酬報,親愛的?你真的那麼認為?小孩子都不至於傻到這個地步。要是我救出路易——也就是說,他們說得對,這事兒我能夠辦到——之後,他們將會重新把證據保管好。之後再拿這個證據來要挾我,把我當成他們的傀儡利用。一旦我對他們毫無用場,一旦我的影響沒了,那麼,他們將會把文件拿出來。出於報復的心理,他們將會這麼做,為了播下混淆視聽的種子。」
她警告性地抬起頭來,用虛弱的幅度不大的手勢示意安東尼在場。小孩拽了拽她的裙子,把臉埋進了裙子里,低聲地說:「他生氣了嗎?」
「別說這個,」丹東兇巴巴地說。小孩開始嚎叫,臉紅紅的。他爸爸咆哮著要凱瑟琳過來,這位用人來了,手一會兒攥緊,一會兒鬆開。「把孩子領走。」凱瑟琳把孩子的小手指從卡米爾的頭九*九*藏*書髮中扳開時,發出咔嚓咔嚓的噪音。「多麼及時的一次回家。你走開才一個月的功夫,你的兒子他們就已經在心理上粘上了另外一個男人。」
「我覺得你以前不敢承認我們都有共同的尷尬境遇。」
「不,不過我是從人類更溫順的那部分過來的。」
「上帝啊,不,就在這兒等著。」
法布爾錯過了最後幾句話。「丹東,你回來啦。這兒到底出了什麼事?」
「在反革命的情形之下。是的,完全如此。他的意思是,那時候我就不會被人家指控犯有弒君之罪了。」
「非常清楚。你能看得出,我的肚子起來了。這表明我感到自己是多麼舒適。」
「哦,你與我丈夫相愛這件事——我知道多少年了。別顯得震驚的樣子——現在實事求是吧,如果你得把你自己對他的感情描述出來,除此之外,你還會說什麼呢?不過,我不認為我是在戀愛,再也沒有了。今天弄成了這麼個日子,我遇到我等了很久想要遇到的那個人。我一直在想,我可不是這麼個懦弱之人,我需要嫁給那種男人。可現在,這又怎麼樣呢?」

「誰是國民大會主席?」
「向他們屈服?」丹東說。「我寧願死。這個階段,假如我進去,他們會說我已經被收買,如同文件好像已經公開一樣肯定。不管哪種辦法,只要我一轉身,在我的肩鋒間,我就會被愛國者的匕首刺中。問問他,」他大喊道。「他本人會把一隻匕首扎在哪兒。」
丹東進了自己的書房,砰地把門關上;後來,他們聽到他在公寓不同的房間里到處走動。
凱瑟琳把孩子抱走了。加布麗艾爾想要蒙住耳朵,不想聽到他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可她害怕自己動一動之後,使自己變得惹眼。怒火似乎正從他的毛孔衝出。他一把抓住卡米爾,把他推倒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在這兒。」他把信扔到她的膝蓋上。「信來自波特朗·德·莫勒威爾,前任部長,此人現在躲在倫敦。你們一起讀吧。你們倆要為我吃苦頭的。」
「我的朋友們呢?當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在哪裡?羅伯斯庇爾會得到消息,對於他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只要打個響指就行了。」
「假如你毫髮無損地嚇唬過了德弗蒙,那個時候這幾乎無關緊要。一切都無關緊要,那個時候。別這麼想。別等。德弗蒙也許有些良知。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從來沒有公開說過這件事,這並不意味著他永遠不說。他也許在等,等到投票開始。」
1月14號,商廊:加布麗艾爾一直安靜地坐著,在等待喬治篩選好一大堆信件,那些信件都是他不在家時寄過來的。他在門口出現了,用他那龐大的身軀堵滿門口的時候,令她吃了一驚。他那張寬闊的臉死亡一般的蒼白。
丹東轉過身。「把你的意思完全說出來。」
「歷史總是重複自己,」法布爾說。
「他會感到驚恐,」卡米爾說,同時,他是第一回從這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我也會感到如此。事實上,我感到驚恐。不過那時候,你知道羅伯斯庇爾說什麼嗎。從審判這個詞通常的意義上來講,這根本不叫審判。這是我們只得採取的一個措施。」
「不。他根本不會做那種事。他屬於過時的那種人。」
「我認為在英國首府白廳他們不會在乎此人的性命。他們在乎的是商業。航運。鈔票。」
「我現在也吃不准我自己是什麼意思了。可是在那個時候——他這麼氣憤的時候,帶著蔑視地大笑,而且侮辱人的時候——我看得非常清楚。他對自己也有這種看法——他認為,人們也許叫我腐敗,可我不過是在鑽制度的空子罷了。我還是我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感動得了我。不過照這樣子是不行了。他已經忘了他要得到什麼東西。把手段變成了目的。他沒看明白這一點,可是他真是徹頭徹尾地腐敗了。」她哆嗦了一下,把還剩下最後半英寸沉澱下來的紅紅的、黏糊糊的葡萄酒杯猛地旋轉了一下。「哦,」她說,「生命、自由、追求幸福。」
「我礙了人家的事。」
「為了公共安全,」露西爾說。這是世界上正在出現的一種表達方法;最近幾個星期,這種表達已經掛在大家嘴邊。「公共安全。不過,不知道什麼原因,無論採取什麼樣的措施,大家絲毫都沒感到更加安全。我納悶這是為什麼呢?」
「繼續,你為什麼不跑過去把所有情況告訴他呢?你會沒事的,他會照顧你。也許你擔心在他的感情世界中你已經被人取代?你不應該擔心思。你總能找到一個要朝他那裡跑過去的人。憑你的氣質特徵。」
丹東彎下身子去親妻子。「我也許還可以自救。」
「調和主義者,加布麗艾爾,」丹東說。「不過肯定——他不是我朋友——而且,經過全部這段時間之後,四個星期之後吧,他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
「是的,」卡米爾說,「不過我沒有預料到你像這樣被抓住。」他笑著,往後退得遠遠的。加布麗艾爾盯著他看。
「你打算怎麼辦?」她伸出一隻手給丹東,好像要給他安慰似的;不過她臉上只有不快的神色。
「只要他保持感恩之心就行。」read.99csw.com露西爾的聲音里含有嫉恨。「他們無法忍耐他們委身於你們這個家族。」
「沒必要恐慌,是嗎?如果這是個伎倆,如果沒有文件,德·莫勒威爾說的所有分量就要小得多。你所能做的就是希望情況如此。不過,我在納悶——他說的是國民大會的哪一位主席?因為今天的主席是維尼奧德呀。」
隔壁房間里,安東尼還在哭著。「我一向認為,」加布麗艾爾說,「你的心思並不在革命上。我一直相信你是國王的人。」他轉身對著她的臉放聲大笑。「跟他一起保持信仰。你已經拿了他的錢,靠他的錢過日子——請你現在保持信仰。你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如果你不這樣——」她不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句話。她無法想象,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這要意味著當眾羞辱嗎?或者比這更糟糕嗎?他們要使他受審嗎?「肯定,你一定會救他的,」她說。「你別無選擇。」
「那你為什麼不要求把文件拿回呢?」卡米爾說。「把這作為討價還價的一部分?還有現金?如果你當初覺得也能處理這件事,你會處理的,對嗎?只要錢沒出差錯就行?」
「剛才你為什麼說他在自我毀滅呢?」
「有封信——」加布麗艾爾開始了。
「關於這件事,你不應該顯露出那個樣子吧,卡米爾。你應該為愛國熱情發燒啊。」
「我不知道,」她說。她從撞擊他太陽穴的脈搏那裡,朝別處望去。她已經看他看了一會兒了,像個陌生人或許會見到他一樣,她害怕他塊頭很大的體內蘊藏的暴力。
「毫無疑問,他們會請我幫助他們做一些部署安排的事。畢竟,我不想分擔你的命運。」
「我不明白我們怎樣才能贏。假定英國民眾沒有起來造反,等等?比起法國人解放他們,他們或許寧願受到本國人的壓迫。現在,肯定地」——他想到了國民大會最近的一些決定——「兼并一些地區似乎成了我們的政策。丹東同意了,至少在比利時這件事上,不過,在我看來,這不過好像是歐洲一直被治理的方式。想象一下試圖兼并英國。那些對國民大會感到厭煩的人將會作為特別專員被派遣到泰恩河畔紐卡斯爾。」
安東尼正在地毯上玩遊戲,他從遊戲中抬起頭來。「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小男孩告訴她。
「瑪麗,給我從地窖拿瓶東西。我不知道,卡米爾,你要點什麼呢?隨便什麼,瑪麗。」她嘆息了一聲。「用人變熟了。我希望,我確實希望,我以前跟你談過。」
「12月11號。喬治,這是一個多月以前的。」
「12月11號。」
法布爾全神貫注地看著卡米爾。「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卡米爾聳了聳肩。「過來吧,現在。」法布爾站在他的身邊。「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又一陣停頓。「啊噢,」法布爾說,「我懷疑你有什麼含義,是嗎?」
「就這事兒?沒有其他的音信?」
「那麼你就是個傻瓜了,是嗎?不過,現在看來,有可能德·莫勒威爾在這個或者那個時候看到了這些文件——可是,蒙特茅寧會不要這麼一件東西嗎?出於保險緣故,德·莫勒威爾暗示——但是,把文件帶在跨海峽的船上,隨身攜帶在一個逃亡的行李箱里,這算什麼如此安全保險呢?為什麼蒙特茅寧要把文件送到倫敦?文件在那裡對他來說無用。文件得重新寄回。而他並不知道他會被殺死,是嗎?」
他笑了笑,把頭轉開。「我過去常常在想,」他說,「他並不是個很複雜的人。可他,就他本人而言,非常複雜,非常微妙。只是他的要求簡單罷了。權力、金錢、土地。」
「你沒有陷入使他們感到厭煩的危險之中吧,我親愛的。要是沒有我這些年來對你的精心培養,你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這個親愛的胡思亂想的老人家,」法布爾說。「真的,你家人是十足地奇怪。」
他離她遠遠的。「我本該將他們全部殺了,」他說。「趁我那時有機會的時候,我應該將他們宰了的。」
「我不知道,喬治-雅克。也許你不知道,你嚇起人來是多麼可怕。你為什麼不到他的屋子去,再嚇唬嚇唬他?假如他有文件在手,你非得樣樣東西要弄到。假如他沒有,你也沒損失什麼呀。」
「在他再打你之前,安靜一下,」卡米爾說。「這一回,是故意地。」
「丹東明天要回來,」卡米爾說。
「喬治再也不讓人感到害怕了。」
「我跟你合不來,」她說。「原諒我。不是針對你來的。」
「不,你不是。你的手掌在出汗。你的眼睛從這張臉上轉到那張臉上。你像個騙子在傳遞他的第一塊金子一樣。」

「我覺得這也許是個並不高明的伎倆,」卡米爾說。「他怎麼會有你的筆跡的便條呢?」
「在你大吵大鬧之後,」卡米爾說,「我將發現最後審判才是一場反高潮。」
1月13號,科德利埃大街:「你覺得,」法布爾問,「皮特先生會給我們送錢過來嗎?為了這個新年。」
「什麼信?」法布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