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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十章 侯爵到訪(1793)

第五部分

第十章 侯爵到訪(1793)

「不大可能。他們得到所有埃貝爾派的支持。」
他們倆都笑了。各人都明白這種事情的不可能性。福奎爾想了一會兒。「我覺得,我要建議他完全按照羅伯斯庇爾所說的那樣去做——要一點不少,當然,也要一點不多。」
「路易絲不願意,或者你媽媽不願意。」
「這容易,」卡米爾說。「你到大街上去,高呼『國王萬歲』就可以了。他們會立刻把你逮起來。」
什麼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
法布爾: 然後停止恐怖?
「倒是這個姑娘,我為她感到遺憾,這個小小的猶太女孩子。」
「災難。路易絲太年輕,城市氣息過重,體形完全不對。你好嗎?」
「為什麼竟然連同情心都要隱藏?」
她揚揚眉頭。「你自己有賢妻要照顧,我想。」
過去,行刑者受人尊敬。他也受人敬仰過。有一條特別的法律禁止人們用難聽的話罵他。有正常的觀眾過來,看他熟練的活計,他哪怕費上一點力氣,他們都會欣賞。人們來到刑場旁觀,因為他們要來呀;不過,有些上了年歲的婦女,為了戰爭在編織著什麼,你能看得出她們拿了錢才坐到那裡的,而且,她們巴不得馬上就走開,然後把好處領盡;國民衛兵們,非要參加,看了幾天這樣的場面之後,個個噁心得跑開了。
「我親愛的,你搜集了巴納夫的名字?他是國民大會的一名代表。他在監獄待過一段時間。今天我們把他的頭砍掉了。他與安托瓦內特有些秘密勾當。」
維尼奧德,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朝雷阿迪醫生示意其中的一個被告。雷阿迪跪在摔倒的人身邊。他手舉一把長長的匕首,一直到匕首的手柄那兒都是血淋淋的。檢察官很快從他手中奪走匕首。「針對這種情形,我要說幾句話,」福奎爾埋怨道。「他也許是拿匕首沖我來的。」
「正是這樣。這兩個所謂的兄弟是百萬富翁。可查伯呢,他完全喜歡那樣——他是個耳根發軟的人。好了,怎麼不是呢?他保留了太多一成不變的四旬齋習慣。」
「查伯和他的兩個朋友已經從國民大會被開除了。他們被捕了。代表朱利安已經不見,他逃跑了。瓦蒂爾在問些問題。」
「是啊。毫無疑問,他絕對不會原諒你。」
「當然能,可你沒有意識到,有一幫一幫的武裝搶劫者——我能不能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去?」
「哦,不過非常不正式。一個愛國者對另一個愛國者吧。他說,公民,沒有人認為你做過什麼可疑的事,不過,你也許做過什麼刁鑽滑頭的事?他的看法是,我要把所有相關的情況告訴他,之後會感覺好得多。」
她的表情沒有變化。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眼睛掃過地毯之後,她說,「我求你。」
我沒有胃口,我胸口疼痛。哦,好了,也許這很快就會沒事的。
「那倒是。」
「他說的,我完全同意。當然,他停止了,他憎恨殺戮。只是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明白……所以,我說,埃貝爾權力太大。他在戰爭部和公社根深蒂固,他把自己的報紙發行到部隊——而且,埃貝爾不會同意停止恐怖。這觸及他的自尊,他說,要是我想停止恐怖,我會的,即使我非要首先砍掉埃貝爾的頭。噢,我告訴他,這件事你先考慮二十四個小時,然後我們再決定該如何對他發起進攻。我回家起草了一份反對埃貝爾的宣傳冊。」
「是啊,我們會那樣做的。」
蒙塔納德: 他沒有!他沒有!
突然,從被告隊列中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呼叫。被告人跳了起來,衛兵們把他們團團包圍,法庭官員扔下文件,急忙從座位上攀爬。其中一名被告,名叫查爾斯·瓦拉宅,從他凳子上朝後滑倒了。人群中婦女那邊傳來了喊叫聲,她們奔將過去,要看一看出了什麼事;衛兵們拚命地要攔住旁觀者。
「我認為,他感情用事的程度對我來說確實令我吃驚。卡米爾的感情好像無法控制。像大自然的災難一樣。」
卡米爾: 他壓根兒再也不談上帝了。他談的是神王。我認為我知道那人是誰。
「不是。不是,可能不是。那我能完全看得出來。」
「他把自己壓得非常緊。可是你指望什麼呢?他就是這麼種人。」
「選擇了一個最不好的時刻。人們都在談著呢——我覺得非常可以理解——他為自己在打倒布利索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感到後悔。心腸軟,馬拉過去常常這麼說他。雖然看起來害怕的樣子與他過去的行為並不吻合。1789年。私刑。嗯。我們說到點子上了。現在那麼——我該怎麼表達呢?公民羅伯斯庇爾在這一個月成了一條滑溜溜的魚。難以對付。要小心哪。」
眼下他五十齣頭,人小小的,身子筆挺,發灰的棕色頭髮越來越少,眼睛淡藍色的。他正在發福,不過走路的時候依然優雅。他穿著黑色衣服,臉上是一副恐怖主義政客那種緊張的、心懷鬼胎的表情;他拿著一卷文件,上面系著鮮艷的三色綬帶。「黃色插圖?」卡米爾指著卷宗問道。
她搖搖頭。「感謝上帝,」她補充道。
「哦是啊。我本人不是一個偽君子,但是我在其他人身上滋長了虛偽。」
丹東: 我不知道。我還沒決定好我要得到什麼。
霧月17號:以公民艾佳力岱而聞名的菲利普被執行死刑。吃最後一頓飯的時候,他吃了兩塊大肉,許多牡蠣,喝了好大一瓶波爾多葡萄酒的大部分。為了走上斷頭台,他穿了件白色的凸紋馬甲,綠色長袍外套,還有黃色鹿皮褲:很有英國風格。「好了,我的好夥計,」他對桑松說,「讓我們趕緊完事,好嗎?」
「不過,肯定,我們當中竟然沒人為使我們的行為接受審查害怕?關鍵是,丹東,我不喜歡你認為我是在批評你,批評你本人。」
這可是一件重活計。如果你遇到一個人,他已經事先想好自己尋死,他可能會成為麻煩,也許,服了毒藥,突然倒地,或者失血,之後,你會彎腰彎背,盡量把他拉到鍘刀下面的位置上。最近,公民福奎爾堅持說,他們砍了一個屍體,大家都覺得做了許多不必要的工作。還有,要砍死殘疾人或者畸形人,也是個麻煩;你不出大汗,不喘大氣,就沒辦法把他們綁在厚木板上,之後,觀望的人群(但是他們不會看到很多)感到無聊乏味,便開始發出嘶嘶的聲音或者吵著要轟你下台。與此同時,排隊的隊伍越來越長,站在隊伍最後頭的人變得更加不耐煩,開始大聲喊叫或者昏倒。如果所有的客戶都年輕,又是男的,身體壯實而且健康,他遇到的問題要少一些,不過,他們當中歸到這一類的人是少之又少,這真讓人感到驚訝。住在附近的公民們抱怨,他沒有撒下足夠數量的鋸木屑把血污吸干,而且抱怨味道極其難聞。機器本身安靜、高效、可靠;可是,不消說,他得掏錢請人把鍘刀磨得鋒利呀。
東印度公司生意不景氣時候,我早就停業不做,直到我把價格提高。價格合理的時候,我犯了罪。不過,多小的一個罪過啊!包容我吧。我可以求你給我一會兒你的耐心你的善意嗎?你明白,這不完全是錢的問題。
在委員會會議上,他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坐著;他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到他們身上,但是,當他不發表任何評論的時候,他知道他們懷疑他在監視他們,懷疑他在記錄什麼;他確實這麼做過;他記錄了很多事情。有時候,他發表看法時,考洛特無趣地反駁他;羅伯特·林德顯得非常嚴肅,好像他對此有保留看法似的。他總是衝著考洛特厲聲地斥責,弄得他只好一言不發。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看法呢,他擁有某種威信,因為他以前就認識他?他的同事們總是互相交換眼神。有時候,他總是從考洛特的公文包里抽出幾份文件,抽出一些指揮官們的投訴,說他們的手下得了痢疾或者缺少鞋子,或者他們的馬匹快要死於草料匱乏。他總是很快就念完這些文件或者投訴,然後把它們攤在桌子上,像個賭徒在桌子上把手攤開一樣,他的眼睛盯著考洛特;我納悶,他總是說,你是否覺得你在崗位上盡責儘力,求得完美了?
「那麼除掉埃貝爾就是。」
他寫詩,還讓公民貝納德繪製了一幅微縮圖。
「你願意開始著手這件事嗎?因為我們不想在巴黎待更長時間,對嗎?」
「他說雷讓德勒幹了什麼嗎?」
「暈倒了?哦沒有吧。只是正常的消遣而已。我在寫一本關於教堂神父的作品。」
為了人民的利益運用憲法。
所以,那天晚上,為了最新的這場勝利、為了最新的指揮官,他們這才暢飲舉杯。他們談到抗擊位於旺代的叛亂分子的進展,還談到了抗擊在里昂和波爾多叛軍的成功。「在我看來,好像共和國正在無比地繁榮昌盛,」她對埃羅說。
法布爾: 上帝啊,你最好很快就拿定主意。你要對付他們所有人哪。這很危險。你得隨時擁有機智。你不能半睡半醒地投身其中,否則你會把我們全給毀了。我不知道,你好像對此沒有多大興緻。你好像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也許,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詭計?她不知道。雖然審判在進行,但是她已被帶進了司法大廳,關在一個側間,有人看守。然而她根本沒有見到被告,根本沒有見到法官和(像他們那樣的)陪審團。看守她的其中一個人給她帶來了瓦拉宅自殺的消息。一個人的死會帶動另一個人去死。維尼奧德說起的那個鎮定冷靜、皮膚光滑、刺死馬拉的姑娘究竟是什麼人?「她雖然把我們給殺了,但是她教會了我們該如何去死。」
某種程度上說,我希望他們進來把我逮捕算了。這聽起來也許荒唐,但是逮捕才是唯一阻止我不要折騰,不要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的辦法。一想到這,我頭就疼;我變得如此憂鬱沮喪。正是這樣的等待使我感到惶恐不安,追捕中的停頓吧;不停地動吧,那向來是我的座右銘,我整個一生的座右銘。也許,這是瓦蒂爾的一個伎倆,或者也許他們一直要等到他們想出別的什麼事情來、什麼更糟糕的事情來;或者等到丹東決意為我辯護?
丹東: 我確實有,不過,沒有要求你一邊繞著城市轉,一邊說丹東有計劃了。我想要跟國民大會的右翼勢力講和。羅伯斯庇爾說,我們必須團結,而不是分裂——他說得對。愛國者不該互相折磨。
「為了上演愛國戲劇。它們把我煩透了,愛國戲劇。」
「我破壞你的假期了?對不起。但是你現在好多了。」
就在那一天她被轉移到門房監獄的時候,她意識到,她會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了。單間牢房就在革命法庭所在的大廳下面;這是最後的階段了,即使羅蘭現在被捕,他還沒到巴黎的時候,她就會死去。11月8號,也就是霧月18號,根據那個騙子法布爾·德·伊格朗汀的估算,她在法庭上出現了。她穿了白色套裝,棕褐色的頭髮垂下,給它自身採集並積累了那天午後的陽光。福奎爾辦事講究效率。就在同一天晚上,她被五花大綁押進了一輛囚車。凜冽的寒風把她的面頰鞭打出顏色,她在綢緞衣服裏面打著寒戰。天色越來越暗,不過,她還是見到了在天空襯托之下的那台機器,那個陰森森的刀刃的幾何圖形。
法布爾: 不過你的計劃——你一定有計劃了?
「那麼就從頭開始。」
甚至寫到第二稿,他還是不滿意。為什麼他就沒想到請卡米爾寫呢?卡米爾可以簡單地把他的情況陳述一下,那天更早的時候,他已經這麼簡單地表達過了:「我們不需要遊行,不需要串珠和文物,可是我們確實需要令人感到慰藉的希望,當處境極其不利的時候——我們確實需要這種想法,從長遠的角度看,當處境變得更為不利的時候,有人能夠設法原諒我們。」
「不是,事實上,我——沒關係。」羅伯斯庇爾信手把小筆記本輕輕地合上了。他在辦工作桌邊坐下,雙手合在一起,處於非常緊張的祈禱狀態中。「我一周之前可以跟你談談的,丹東。查伯過來見我了。我——噢,你以前怎麼看查伯這個人?」
「善良的上帝啊,」德·賽德說,震驚的樣子。「你把你自己看成是我的道德上司,是嗎,燈柱律師先生?」
法布爾: 這一點我們可以信賴。
「你知道我贊成哪一方。布利索的人本周要接受審判。我就是他們其中的一位,布利索的人。」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激|情。「我相信他們所代表的東西,他們已經努力要做的事情。我不喜歡你的政治,我不喜歡羅伯斯庇爾的政治。」
他們在公寓里重新把自己安頓好。路易絲抬頭看著他,有些責備。「你在考慮出去吧。」
丹東: 聖人馬克西米連?
「難道你就不能影響他?」
「對不起。」
艾蕾奧洛莉從他那兒轉身走開。她沒有傻到希望他給她一個親吻。「聖-約斯特確實這麼認為,」她說。
法布爾枯燥的、言辭不多的坦白書還裝在丹東的袋子里。他已經做了……他本人似乎並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事。是啊,他修改政府的文件,是他親自修改的,而且,修改的部分已被印刷出來,作為部分文本;不過後來又有一次,不知道是哪一位再對修改的部分做了修改……單單想一想這件事就夠你累的了。結論可能是,相對於某個更為老到的犯罪類型,法布爾是那個偽造之人,一名普通的犯人而已。所有跡象表明,羅伯斯庇爾對正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我不認為,政治新聞記者有望為他們的藝術做出很多犧牲。除了真實性之外。但是,這還是微不足道啊。」
「羅伯斯庇爾馬上慢慢地走上前來……他戴了一副眼鏡,眼鏡可能是遮住他那病態變形的臉用的。他的話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但是穩重而又謹慎。他使用的表達是如此之長,結果,每次當他停頓,向上抬抬眼鏡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沒什麼話要多說了,可是,在他緩緩地、搜索一般地把會議廳每一部分的觀眾掃視之後,他總是重新調整好眼鏡,然後,在他的句子上面再添上更多的表達,原來的句子已經長得無比了。」
「埃羅怎麼樣?」丹東說。「你已經把他忘了吧。」
「你們常常討論我?」
「我會把你的關心轉告他。」
「是啊,不過那個時候,」丹東說,「他們說,她不是他們兩人的妹妹。他們說,她是從維也納的一家妓院給贖出來的。」
卡米爾:他們絕不會把腐敗指控鎖定在他的身上,我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根據兔子的說法,他和杜普萊希斯在他們自己的那個農場上度過read•99csw.com許多個愜意的下午,詳細討論過他獲得的輕易得手的贓物的細節:所有的在嚴格意義上合法的事,還有那些不光明正大的事。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接觸點。
「哦,我只是」——他把手甩了出去——「舉棋不定。只有在這裏,帶著這個問題,我確實知道我的立場在哪裡。我不會有這種不寬容,我不會有這種頑固,我不會讓質樸人民的終生信念被半調子們從他們下面被奪走,這些半調子們不懂信念意味著什麼。他們把神父當成冥頑不化之人,而他們才是冥頑不化之人,他們想要阻撓彌撒被神父念禱出來。」
「你想要我再給你生個兒子嗎?」
「不是用隱形墨水寫的?」丹東問。「談關於哪一——」他從口袋裡掏出羅伯斯庇爾的信,把它落在他們之間的辦公桌上。「好了,我的老朋友——所有這一切是關於如何處理埃貝爾的嗎?」

「好得可以戰鬥了。我正試圖弄清楚戰鬥在什麼地方。」
福奎爾在想,此番場景具有某種戲劇性的特徵,或者具備了讓藝術家潑墨的元素;瓷磚的黑白顏色,蠟燭光芒的閃耀,遍地都是三色的光怪陸離。燭光觸摸到他堂兄的臉了;他拿了張椅子。陪審團領頭的站了起來。一個文員從一件文檔中輕輕地彈出一紮死亡宣判書。在檢察官後面,有人低語說,「卡米爾,怎麼啦?」
丹東: 是啊。事情發展得太過頭了。
「不,不——我的描述沒錯。從你所害怕的這個意義上說,他沒有出事。」
福奎爾心想,她是多有價值的東西啊;對我們家族的人而言,她是太好的東西。「我可以坐嗎?」他說。「一件值得懊悔的事——」
侯爵嘆息了。「就是來表達我的看法。關於這個時代的看法,你知道的。我喜歡審判布利索的時候發生的事。就想想在所有那些健壯之人的懷抱里,像他們一樣,你在恢復神志吧。因此,現在你有什麼看法?——你認為不殺布利索的人有可能嗎?」
他心想,你這個可憐的、心懷仇恨的令人失望的母牛。「我能找到我自己的辦法,」他說。
「沒有再懷孕吧,洛洛特?」
「那麼除掉考洛特和比勞德-瓦恩尼斯。」
他的臉變硬了。不能僅僅因為他們變換了這條大街的名字,你就站在大街上對你生命中的最近五年進行質疑;你不能讓它改變未來。不,他心想——而且,第一回他把它看清了——關於放棄、關於回到阿希斯去種地,這是一場虛幻。我一直在對路易絲撒謊:一旦進去,永不出來。
「是啊。」羅伯斯庇爾搖搖頭,為人類的狀況感到開心。「他隨身帶了個袋子,他說裏面裝了十萬法郎。」
什麼時候人民能夠接受教育?
「人家對分析他的性格都感到厭倦了,」丹東說「好像人家的性命取決於他的性格似的。」

「那麼他想要幹什麼呢?」
他心想,我現在體力又恢復了。「想要改革沒什麼好處,是嗎?你不能改變我愛上某個人吧。」
「到河裡試試,」卡米爾說。
她把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我親愛的,這不是失敗。這是世界上曾經有過的唯一成功。」
「我原先不認為有可能,但是現在我認為可能——是啊,我們當時也許可以處理好的。」
「是啊,我也覺得這樣。回到了我們自己的街上。喬治,我不能跟你媽媽在一起生活。我們將來得有我們自己的房子。」
丹東 [在國民大會]:我們必須懲處叛國者,但是我們必須區分錯誤和犯罪。人民意志就是,恐怖就是例行公事,但是恐怖必須指向共和國的真正敵人,而且僅僅是指向他們。一個缺點就是,缺少革命活力之人不該被當成罪犯。
他不情願地止住腳步。幾匹馬對著寒冷潮濕的晨曦在濕茲茲地呼吸。「埃貝爾,是你嗎?」
他搖了搖頭。「我現在不能總是用這麼絕對的字眼來看待這件事。我希望我能。我有時候感到我正失去方向。丹東明白,他知道該怎麼談起這件事。他說,你犯了一些錯誤,你取得了一些成功,那就是政治的內涵。」
「可是在離開之前,你就已經放棄了。」
「羅伯斯庇爾也是。他一直想要和平。」
「兩個小時前。」
「公爵呢?是啊,我知道。」
「多奇怪啊,」她沒有聲調地說。
「你那樣說了?」
11月11號,大雨如注,市長白力被處決。根據民眾的要求,為了這個場合,斷頭台在三月田廣場上立好,正是在這裏,在1791年,拉法葉特朝人民開槍。
福奎爾用讚許的表情看著她。「我看到他們擁抱了,」他說。「我可是不得已看這個場面。當然,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做出自己的解釋。我應該提醒他們,要綁好人家的手。我想不出這樣的事當時怎麼就被疏忽了。這就是事情怎麼發生的問題。在如此展示對叛國者的友誼方面,做什麼解釋,很多人無法幫得上忙。」
丹東: 一幫蠢貨。

他把身子朝前傾。「布利索,你還記得嗎?我們都是卡米爾的婚禮證人。」
當他們夠吃,當富人和政府不再賄賂,用詭計多端的巧舌和筆墨來欺騙人民;當他們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一致的時候。
「是嗎?好,也許是。」
「求你了。」
「關於?」
「幹得好,」丹東陰森森地說。不過他明白他所處的困境了;這不僅僅是他如何處理法布爾的問題,更是關於卡米爾的良心這個更大的問題。
露西爾:「安妮,你怎麼啦?」

「我本以為你已經把我拋棄了。」
「你說了什麼?」
「哦不,」卡米爾說。「別,別。」
「我認為至少有可能是那姑姑自己乾的。她聲稱是她乾的。可就是沒人聽她說話。布利索的審判持續幾天了。他們得到允許說話。他們傳喚證人。這全在報紙上給報道了。正是來自埃貝爾的壓力才阻撓了報道,否則,我們還可以一直爭論下去。」
我們的宗旨是什麼?
又有一回,她在幾個下午都見到了卡米爾。現在他經常遠離國民大會。蒙塔納德派的很多人因為有事沒有參加大會;許多右翼代表,那些投票反對國王死刑的人已經放棄他們的公職,從巴黎逃走。七十多個代表署名抗議關於開除布利索、維尼奧德,還有其他人的決定。他們現在被關在監牢,只有羅伯斯庇爾手下幾個做事盡職的人才使他們沒有落到法庭手中。佛朗索瓦·羅伯特處於斯文掃地的狀態,菲利普·艾佳力岱在等待審判;考洛特·德·艾爾博瓦身在里昂懲治叛軍;丹東在享受鄉下的空氣;聖-約斯特,還有巴蓓特的丈夫,菲利普·勒巴,正和部隊在一起;委員會的工作負擔常常使羅伯斯庇爾困在杜伊勒利宮。卡米爾和法布爾對於計算空蕩蕩的職位已經感到厭倦。沒有什麼人,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也不大想用高調把別人鎮住。因為馬拉已經去世。

「巴士底獄,」德·賽德說。「這完全是雙刃性質的,是嗎?就拿巴士底獄淪陷來說。它讓你出了名。我向你祝賀道喜。它表明了道德敗壞之流是如何發跡的,甚至道德一半敗壞之流是如何獲得截然不同的好處的。此外,不管他們是誰,對於人類而言,這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就我而言,騷亂還沒開始,我就被趕走,當時走得這麼匆忙,我把我的新小說手稿給落下了。在美好的星期五那天,我出獄了——卡米爾,過了十一年的時間啊——我的稿子哪兒都找不著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我可以告訴你。」
德·賽德環顧四周,要找一張桌子,用聖人的氣勢壓倒他。「你讓我感到吃驚,」他說。卡米爾看上去開心的樣子。「我原以為你或許想要告訴我有關你經歷這些悔恨的情況,」侯爵說。他拿了一張椅子。
有一陣哽咽的聲音,有人把酒杯重重地放下。法布爾盯著他們看看,臉漲得通紅的。「這可不是好玩的事,」他說。「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壞品味,甚至連好玩都談不上。」
行刑者。自從恐怖狀態開始實施以來,他的行政費用一直以驚人的速度在飆升。他要從自己的工資中支付七個人的開支,很快,他要一天僱用十二輛手推車。之前,他僱用兩個助手和一輛車便可對付過去。他能給出的那種價錢不會吸引人家來干這種活計。為了捆綁他的客戶,他只好自掏腰包,買繩子,後來,自己墊錢去買那些大柳條籃,用來收屍。起初,他們覺得砍頭會是個有油水可撈的乾淨行當,不過,一旦你在一天當中有了二十個或許三十個人頭要砍的時候,規模問題便來了。那些當權的人明白,哪怕就是一個被砍掉頭顱的人身上要流出多少血呢?血把一切都給糟蹋了,把東西腐爛掉,尤其是他的衣服。下面的人沒有意識到,可是,他有時候被血噴得渾身都是,一直噴到他的膝蓋上。
「我對羅伯斯庇爾撒了謊,」卡米爾說。「不過暗示性地。我不喜歡這樣,你知道的。這樣做,我下一步行動的理由就不那麼牢靠了。」
代表法堯: 我確信,丹東不是有意使用了某些我覺得惹人生氣的表達。在一個人民需要鐵石心腸的時期,丹東請求他們顯示心慈手軟。
一位目擊證人這樣說道:
「最好不要像其他人一樣,得到你,然後再說起這件事,」
「噢,天哪,」卡米爾說,「這已經不止四年了,難道你沒時間把小說重新寫出來?」
「你知道你想要的恰恰是什麼嗎?」
就讓它過去吧,丹東心想:就讓它過去吧。「聖-約斯特呢?」
丹東到了國民大會,為那些失去生活依靠的神父們請求國家補助:

「是啊,」她說。「我認識他。可憐的老虎。」
她住的牢房裡一無所有,冷颼颼的,不過還算乾淨。一日三餐有人送進來給她;可是,她已經決定絕食至死。漸漸地,她減少進食,知道他們會把她帶走送到另外一個權當監獄醫院的房間。對她來說,堅持的希望是,她會獲准在布利索審判的時候去作證;為了這一線希望,她必須堅強,因此她又開始吃飯了。
「丹東,他們控告你已經……移居,跑到瑞士,帶著你……腐敗得來的贓物。有些人甚至還說,你就是讓路易十七登上王位的那個陰謀魁首,因為你明白……你將做攝政王……現在我……已經注意到丹東的觀點——因為我們有時候意見不同——我已經密切注意到這些觀點,有時候……帶著敵意。誠然……他在懷疑……杜姆雷茲在這個方面動作緩慢,他在反對……布利索和他的同謀之時,沒有顯示出自己絕不姑息的態度。但是,如果我們並不總是……完全同意……我必須得出結論,他背叛了他的國家嗎?據我最充分的了解,他一直充滿熱忱,為他的祖國效忠儘力。如果丹東受審,我在這裏也就是受審……讓所有那些要發表反對丹東的演講的人現在就到……前面來吧。讓他們站起來,那些比……我們更加……愛國的人。」
「不,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他的更放鬆的情緒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他讓自己寫第三稿了。大家是怎麼給丹東寫信的呢?他拿出他的丹東筆記本,然後仔細地閱讀。讀完之後,他覺得一點也沒得到更多的頭緒,反倒有了更多的憂鬱了。
這場戲劇還沒有結束。公民德穆蘭正試圖走出法庭的時候,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對身份有些困惑,」德·賽德對卡米爾說。「我本該把我作為皮克選區一名官員的證書派人給送來的。我思想上在開小差。把一個人斥責為懷疑對象這就夠了。」他伸出一隻又小又軟綿綿的手,搶走了卡米爾的書。「虔誠的閱讀,」他說。「我的天啊。這與什麼……沒有關係吧?」
「哦是嗎?」
「如果你想要停止行刑,在委員會上你會得到多少支持呢?」
「那信沒多大意義。」
「噢,整個世界並不是由你的雄心抱負所驅動。算不上人民的人,自然而然覺得他們自己就是你的上司。他非常賣力地為你爭取生活費。他受不了,可他有博愛之心。要麼情況就是恰恰相反。」
「攻擊我的朋友。」
「那麼,我惹你生氣了,對不起。不過巴納夫是個叛國者,這是一樁被坐實了的事實。」
「消息是蠻好,是的。」不過,他皺了皺眉頭。他在忙碌著;他已經要求委員會在聖-約斯特之後把他派到阿爾薩斯去,現在他很快就要離開,也許就在明天。
丹東: 是的。我當時應該聽你的。好了,首先,你承認了你的錯誤,然後你開始挽回錯誤的損失。我們大家都在把埃貝爾看成是一個沒有才能的御用文人這個方面犯了錯。我們還沒有從錯誤之中緩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把部長們和將軍們籠絡在手下了,更不必說籠絡那些暴民亂民。要打敗他,需要勇氣,還要有運氣。
丹東心想,你永遠沒法說得清楚什麼事情會讓羅伯斯庇爾最難過:叛國、挪用公款或者好色。「可是——查伯過來見你了,你剛才說過。」
「出了什麼事?」她說。他滿心歡喜地注意到,實際上,她把那隻憐愛的手放到她的喉嚨上了。
安妮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眉毛。一塊白色的印記表明,那裡的皮肉曾被打得開裂過。「我做了一個演講,」她說。「就出了這檔子事。他們用鞭子抽我。他們朝我肚子上踢,還用腳踏在我身上。我本以為我當時就完蛋了。可是當時死的方式真是痛苦啊。」
「我所有的前景都不樂觀,」福奎爾說。「也許,這是我的工作性質。」
「丹東。」羅伯斯庇爾站了起來。他臉上稍微變了色。「對不起,我以為是考蕾莉婭敲門的呢。」
路易絲: 我不會把公民羅伯斯庇爾看成信教之人。
「關於教皇?」

眼下丹東從來不會棄友不顧的。如果這句話聽起來讓人感到作嘔,我道歉。換句話說——而且,這對你來說也許有些道理吧——近年來,我從火中拖出來的便箋上面,每一道痕迹都通向位於樹林心臟地帶的丹東。埃貝爾對於拉克洛瓦克斯在比利時履行外交使命的所有指控同樣也適用於丹東。這一點,埃貝爾知道。瓦蒂爾會把我抖出來。他也要丹東如此。為什麼?我認為他冒犯了他的禮儀觀。瓦蒂爾是個道德主義者;我認為,福奎爾同樣也是。這是讓我感到難過的一個傾向。上帝知道我們冒了什麼樣的風險,上帝知道丹東的所作所為。上帝和卡米爾。上帝會守口如瓶。
「你收到我的信了?」
他正在努力使這項操作儘可能地高效,提高操作速度。福奎爾不該抱怨。就拿布利索派來說。二十一人,再加上一具屍體,在三十六分鐘之內徹底搞定。他不會抽出一個技藝九_九_藏_書嫻熟的人來計算時間的,不過,他已經讓一個態度友好的旁觀者拿著表站在了一邊:萬一他聽到有人抱怨。

「他呀,」她厭惡地說,「能讓馬克西做每一件他要他做的事,除他之外,再也沒有旁人能讓他做他們要他做的事了。他就是向來非常彬彬有禮,而且忙碌。」她把身子前傾,想要把她的痛苦訴說一通。「他起得早,處理來信。然後就去國民大會。到杜伊勒利宮,交涉委員會的一些事務。然後再到雅各賓派俱樂部。夜裡十點鐘委員會開會。到第二天天亮之前他才回家。」
「是啊。」她把前額抵著他的胸口。「我一直傻乎乎的,是嗎?」
「我覺得你也許聽到他們這樣說話了,不久吧。」她心想,我也不應這麼說;可他讓我氣憤呀,他那張拉長的臉,他那副虛偽的樣子。他只是擔心他也許會把飯碗丟了。
「我盡我的責任,我親愛的,」他迅速地說。「現在你根據我的話告訴我的小堂兄,他的態度非常危險。不論他是被人家誤導得夠嗆產生了什麼感情,他可付不起這些過分感傷表現的代價啊。」
「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即使在馬拉死了之後?」
「除非你準備走你來的那條路回去,否則就不要了。」
「他們會什麼都講,是嗎?我確實知道一件事——自從他離開她以來,查伯的用人生了他的孩子。這就是去年九月份對雅各賓派談起私生子權利問題時說得如此令人動情的這麼個人。」
法布爾: 那麼你要怎麼辦?

「假如沒有上帝,」他說,「假如沒有上帝,那些一輩子在艱辛和窮困中生活的人該怎麼想呢?這些無神論者認為他們可以消除貧窮嗎?他們認為共和國可以成為人間天堂嗎?」
「你知道的,」羅伯斯庇爾清了清喉嚨,「我真的認為在新年之前,我們的處境也許相當有利。只要我們把土倫收復。巴黎這兒把我們當中那些反宗教的狂熱分子給清除掉。你的朋友法布爾在所謂的商人這方面幹得不錯啊。明天我打算把從雅各賓派俱樂部被開除出去的人數達到四個。」
「不是每天,」他說,「公民羅伯斯庇爾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請我陪他。」

「他鄙視我?」
「那樣給了她們要談話的共同話題了。」
「我認為,對你來說——至少就你目前的思維框架而言——只是法律程序才使殺戮變得好接受。如果審判公正公平,這就更好接受了;如果證人遭到欺負,審判遭到縮短,那麼這就不大好接受。不過,對我來說,這一切完全無法接受,你明白。他們越是辯論,這種情況就越糟。我再也沒法進行下去了。」有一陣子的停頓。「你正在寫些什麼呢?」侯爵問。「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理論著作之外?」又被誤解了;他那雙膽怯的、蒼白的眼睛像是一隻垂老的、等待陷阱的野兔眼睛一樣。
「那樣說,他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到時候,他們會一起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所以查伯沒有吭聲,認為法布爾也許會因此感激他,在報告中為他開脫。你看,又做了一筆交易。」
「是的,感覺遲鈍,你感到高興。」
「噢,那麼,一位從前的侯爵吧。」
法布爾: 你指望他們原諒你把他們的同事頭砍掉嗎?
卡米爾: 對於那些嘲笑聖-約斯特的人來說,給他們保留了什麼命運呢?斷頭台對他們來說算是太好。

「你的意思是,我認為,他人太善良了,命不可能保得住?」福奎爾站了起來。「我不做預測。使一個人成為嫌疑犯就夠了。」他親了親她的面頰,是以叔叔親小姑娘的那種舉止方式。「我親愛的,集中心思,考慮保住你自己的性命吧。我也是。」
「人民並不尊重作家,是嗎?他們認為,這是他們可以不要的那些東西之一。像錢一樣。」
她心想,你怎麼會知道在什麼意義上我害怕呢?她正對著檢察官坐下。「噢,那麼,堂弟?」
普通民眾的無知。
「噢,用什麼樣的方式對待你的女士朋友啊!坐下來,放鬆吧。你剛才在寫什麼呢?給別人寫情書?」
「對我堂兄來說,尊重是他要得到的這麼稀缺的東西嗎?」
「儘管他有很多能力?」

「真的嗎?那是丹東的計劃嗎?」
「哦,我覺得我應該佔上風,」卡米爾說。「雖然我無法想象斷頭台放在哪一邊。我的堂弟決定行刑順序嘛。」
「那麼,我們就需要一點團結了。」
「那麼前景不樂觀了,堂弟?」她輕鬆地說。
迫於埃貝爾派的壓力,巴黎主教在國民大會上露面並宣布了他的軍事無神論。代表朱利安、曾經做過新教的神父同時利用這個場合宣布了自己的軍事無神論。
誹謗和虛偽。
馬車是新的,而且特別顯眼,因為它小巧玲瓏;即使是在陰霾之中,你也能看出新油漆上面鮮亮的色彩。他朝一張圓圓的蒼白的臉瞥去一眼,趕車的從他身邊收起沉重的轡頭,發出吱吱的響聲;轡頭上面是車主呱呱的聲音。「我親愛的丹東,是你嗎?」
「他們再也不信任你了?」她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
「你還有人心嗎?」她用低低的聲音問。
「查爾斯-阿萊克斯死了。瓦拉宅就在我面前把自己刺死了。」
丹東: 我沒有使用那個詞。我沒有建議對罪犯表示寬宏大量。我要求對他們採取強勁有力的行動。我譴責陰謀家!
「他們?」羅伯斯庇爾輕聲地重複著。「說『我們』,丹東。」他笑了。
「你並不愛我。你只是想要得到我,之後再談起這件事。」
丹東注意到了他用的是過去時態。「我現在覺得他是個紅臉小丑,頭上戴著一頂自由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腦袋很小。」
「根本不是一百二十天,」侯爵說。「這是想象力的功勞,在艱難時代很難複製。」
晚餐聚會過去了幾天,戴洛瓦妮在科德利埃大街上露面了。她衣服披在身上;看上去沒有洗澡,神情有些絕望。「我要見卡米爾,」她說。她養成了說話的時候把臉從你那邊轉開的習慣,彷彿她在進行一場私人獨白似的,你沒法插|進她的獨白中。卡米爾聽到了她的聲音;他一直坐著,無所事事地在發愣。「噢,我的天,」他說,「你已經墮落。如果這就是你在女性美方面所能做到的,那麼我覺得我更喜歡你從前的樣子。」
法布爾: 嘿,夥計。對你來說這意味著什麼?不是你現在變得心慈手軟了吧,是嗎?你還沒有溫順純和吧?
「一家人嗎?家人都好嗎?」
丹東呢,最近這幾天,看上去更像是一隻髒兮兮的、塞得鼓鼓的熊,不像是在什麼國家之間挑撥離間的什麼人物。這麼多的人被行刑處決這件事好像對他的影響很大。他花了許多個小時就是在思考;你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思考啊。
「這是他非常容易感覺出來的東西。」
丹東: 我不願看到你受人家的侮辱。這會影響到我。
「坐下,」露西爾說。「你想來點什麼?喝點暖和的東西嗎?」她滿心滿肺都是對她的憐憫;應該有人喂她吃的,給她梳頭,告訴卡米爾別用那副樣子跟她說話。「你情願我離開你這兒?」
「我們討論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不過,這你知道的。沒有人比我們再親密無間。」
「整個這段時間你一直都在考慮巴黎。我相信你一直在渴望回來。」
卡米爾躺著,頭埋在胳膊里。「洛洛特?」他說,頭也沒抬。丹東在他身邊坐下,撫摸著他的頭髮。「哦,喬治。」
他翻身坐了起來。丹東大吃一驚。五個星期之後,最近五年假裝的成熟全都消失了;從卡米爾眼中看他的這個人就是1788年那個受驚的邋遢男孩。
羅伯斯庇爾把下頜撐在手上。「我是感到高興。因為為了保持卡米爾的右翼,我只得犧牲很多。這就像我人生中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多少天我在叫喊,『別告訴我吧』,還有,『在我進房間之前,把那件事掩藏起來吧』。」
羅伯斯庇爾猶豫了。「他會把這看作是弱點。」
「他的這樁婚事,你知道……弗雷兄弟明天將要被捕。正是這樁婚姻把他給陷進去了。」
卡米爾: 你離開的時候,有幾個無褲黨人拿著一顆頭進來了。他們說這是聖人丹尼的頭。他們說這是迷信時代的可怕文物,他們想要把它脫手。我倒願意得到它。我想要把它拿給聖-約斯特看看。
「我不會這麼表達——完全這麼表達——我的意思是,過一兩個月之後,我們也許會輕鬆,可是,還有很多外國特務,我們務必把他們排除在外。」
丹東聳了聳肩。「隨你便,」他說。「繼續駕車,」他對車夫喊道。站在街上的時候,他想在巴雷·杜徹斯尼的後面罵人,追上他,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敵意就從這裏開始了。
「肯定,你一定。羅伯斯庇爾不撒謊,不欺騙,不偷盜,不醉酒,不交媾——太多太多了。他不是一個享受主義者,不是一個獲利最大的機會主義者,也不是一個違背諾言的人。」丹東咧嘴笑了。「不過所有這些優點有什麼用?人家並不向你學習。相反,他們只是把羊毛拉到你的眼睛上——欺騙你。」
「你這麼說起來,好像對你來說,他感情用事讓你感到吃驚。好像你僅僅是在上周才遇到他的。」
「是啊,非常體面。好了吧?那麼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聽起來好像你只需要上帝,因為他能填補你政策中的空白。」
「不是,我倒是感激。我認命。」
「好了。」他對車夫說。「你知道羅伯斯庇爾家嗎?」
「普魯尼,這個為埃羅工作的奧地利人。還有三個埃貝爾的朋友。把他們排除在俱樂部之外等於使他們癱瘓了。這對其他人來說等於是個警告。」
「這是我們在你身上觀察到的性格特點,」羅伯斯庇爾饒有興緻地說。
「我懂。糟糕成那樣嗎?」
「因為他正在害他的朋友。如果那些朋友們希望改變他們的政策,無疑,他們要為他們自己這樣說話呀。」
法布爾: 你又要治理江山了,喬治-雅克?
「非常傻。你的情況已經無法逆轉。現在,我的老婆從來不會相信你的任何一點好處。就誠實一回,跟我上床去。」
地面硬如鐵塊,樹榦碰到人,冷絲絲的;冬天快要來臨了。他試了試;第一眼看到他自己的血令他感到不快,使他病倒了。可是,這兒就是那塊葬身之地啊。
「你的樣子依然優雅,」戴洛瓦妮邊說邊朝牆上看。「那是什麼?那個雕刻畫?那個女人打算把她的頭讓別人砍掉。」
「如果你能多給我幾分鐘,」福奎爾-汀威爾說。他的舉止肯定表明他沒有浪費多少時間。「家族感情嘛,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卡米爾說。
「我為此高興。我不打算聽你的話,此外,一會兒之前,卡米爾進來了,一下子倒在床上,在拚命地苦思冥想。」
「難道我不是看上去好像還能照顧自己的樣子?」
「我不認為你會膽敢那麼做。」
我要他們說:你是一個權大勢重的人,法布爾!我想看看,他們給我的保護出了多高價格。他們買的恰恰不是我的金融眼光。卡米爾已經說過,我的腦子裡完全裝滿了油彩和老舊的標題冊子,腦筋應該就在那些東西上面;就我而言,我總是被生活和老掉牙的戲劇情節多麼地相似所吸引。他們想要的就是我的影響力,就是那個丹東的親密朋友能得到的地位。間接地說,我確信,他們認為他們也在收買丹東。畢竟,我公司里的同事以前跟他打過交道。我不願意你認為,東印度公司的生意是孤立發生的事件。偽造只是兇惡行為的邏輯延伸,只是貨幣的進一步投機和部隊合同的進一步欺詐。在法律一邊走錯了一小步除外;在這樣的時代,對於像我這樣的人而言,只要站在任何法律錯誤的一邊,情況就糟了,任何法律。現在是白痴詩人站在一邊,另一邊就是丹東,還有不可腐蝕之人在孩提時代冒險時就無法分離的那個夥伴;看上去多麼沾沾自喜啊。
我擔心,假如情況這樣下去,我永遠完成不了《橘色的馬爾他人》。這可是一部好戲啊,裏面有些非常值得感到榮耀的詩句。也許,偏偏就是這個巨大的成功,總與我擦肩而過。
他吻了吻她的頭頂。「看著我。」他記得,三十分鐘之前,他對妻子發出的正是這個相同的請求。「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嫁妝,」丹東說。
我開始譴責陰謀時,為了洗白自己,我怎麼知道羅伯斯庇爾會利用我說過的每句話呢?他在愛國主義的心臟地帶尋找陰謀:上帝幫幫我吧,我提供了陰謀。假定它存在,而且每句話和每一行為好像都證明了它的存在,結果呢,有時候大家當然感到納悶——假如羅伯斯庇爾正確,我是個傻瓜,情況會怎樣呢?假如我認為是在皇宮咖啡館里捏造出來的某場共同騙局真的就是在白廳編織的巨大陰謀,情況會怎樣呢?
「我們還處於交戰狀態,那是難處。處於非常嚴重的交戰狀態。你知道國民大會說過什麼嗎——『法蘭西政府就是革命性的,直至取得和平才行。』」
維尼奧德,向來對自己的衣著不拘小節,今晚卻是纖塵不染,好像要顯示囚禁和審判不會摧垮他的精神似的。他臉上謹慎地不帶任何表情;他不會露出蛛絲馬跡,也不會讓折磨他的人獲得絲毫的得意。今晚布卓在哪兒呢?公民羅蘭在哪兒呢?裴迪昂在哪兒呢?是活著,還是死了?
「就這個?這就是你到這兒來的目的?」
露西爾從房間這邊走到她那邊。戴洛瓦妮把她的手推開,卡米爾朝她兇巴巴地看了一眼。她一邊坐回,一邊從這個人看到那個人。
法布爾: 我同意這種說法。我要瓦蒂爾的熱氣從我的頸項上離開。
丹東心想,不過,他們過去就是那樣說我的。他把卡米爾拽到懷裡。他的身體好像怪兮兮的,而且充滿了危險,是用影子和鉤子做成的。卡米爾把頭埋在他的肩上;然後說,「你真是個既令人驚愕又是玩世不恭的人。」
卡米爾猶豫了。「我在考慮寫。我必須明白我得到什麼樣的支持。這真困難。我們知道有一些陰謀,我們的全部生命被他們吞噬了。我們不敢對我們的摯友無憂無慮地說話,也不敢信任我們的妻子、父母,還有孩子。這話聽起來有離奇劇的味道吧?這像是處於皇帝提比略統治之下的羅馬了。」九-九-藏-書
時鐘敲響了十點一刻。外面一片漆黑,下著雨。陪審團回來了;旋即,他們被法庭的官員們包圍了。公民福奎爾,他的堂兄跟他一起,從大理石地上輕鬆地走過,進入了燈光之中;有二十二個裁決將要宣布,二十二個死刑將要宣讀,之後,他才能回家吃上一頓遲到的飯,喝上一瓶葡萄酒。
「噢,也許,這不是微不足道,但是我沒有時間看它。」他心想,革命突然充滿了好爭好鬥的女人。這兒就是這麼個皮膚白皙的美女,她渾身武裝了她丈夫那一套裝腔作勢的樣子;大家聽到了那個笨人艾蕾奧洛莉·杜普萊的很多故事;大家聽說過丹東的兒童新娘。他認為,對他們本人來說,他們是傻瓜;救你性命的辦法就是遠離革命;作為女人,他們這樣做是有借口的。「但是發生了,」他說,「好像如果不跟他講話,你丈夫不會讓巴納夫去死。他來到門房監獄,正好巴納夫快要邁進囚車。我所站的地方聽不到他們說話,我留心著要保持這樣。可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你丈夫一聽到要恰如其分地懲罰這個叛國者的時候,便表現出最栩栩如生的痛苦和悔恨。」
誰有可能與我們對抗?
「什麼東西?你的小說?」
「絕對沒有。你是我的榮耀之點。」
羅伯斯庇爾絕望無助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不知道。」
現在呢——從我們互相承認我們不會做什麼事這個時刻起——我們就開始朝毀滅的方向傾倒了,像是大清早病怏怏的兩個醉鬼一般。因為他所持的信念導致了機會主義者付出昂貴的雙重代價;每次他賦予信任時,他就要流出一點血。沃爾姆茲為共和國扭轉了局面;自從那時候起,法國人就已能夠在歐洲昂起頭來了。
「我不知道,關於你自己,你知道那樣做。」
他本打算回到路易絲那兒待上一個小時的。他站在商廊的角落。他已經習慣跟她談話,把發生的事和說過的話重新給她講述一遍,等待她的評論。他告訴過她一些他從來不會對加布麗艾爾說的事;她不想參与的態度和知識的匱乏使她對他來說很有價值。可是剛才,沒什麼好說的。他在心中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重。他看看自己的手錶。有可能,雖然可能性不大,不可腐蝕之人在這個時候會在家裡,他在過河時伸腿的這會兒功夫,他可以考慮一下要說什麼話。他抬頭朝自己亮燈的窗戶瞥了一眼,帶著報復心大步走開,進了夜色之中。
「我發誓,」有人懶洋洋地說,「如果你們兩人將來一起上了斷頭台,你們將會為了誰先誰后爭吵不休的。」
「憤世嫉俗嘛,」艾蕾奧洛莉說。
他低下頭坐著。你得笑一笑嘛;神父巴拉爾蒂爾會說什麼呢?當一切都說了做了,兩個善良的天主教男孩,我們做得對。別介意他這麼多年沒有聽彌撒了,別介意,卡米爾如果沒有觸犯《聖經》上的每一條戒律,他就覺得一周時間被浪費了。真的奇怪,你怎麼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回到了當初的起點呢。也許,當然不是;他記得卡米爾被神父普羅亞特抽打他頭四周圍的情景,因為他把普盧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當成了彌撒。「我剛剛讀到一個令人興奮的章節……」他總是說。在那個年代,普盧塔克權當是令人刺|激的讀物。難怪卡米爾從神父那裡溜開的時候總是不見人影呢。他們要求我們要做超越人類的什麼人。可我呢,繼續在掙扎,努力要做他們想要我們成為的那種人——儘管我並不知道我當時正在這麼做,儘管我以為我完全是根據另一種信條在生活。
羅伯斯庇爾從大會回家。他雙唇蒼白,眼睛因為氣憤而顯得冷漠。有人要遭罪了,艾蕾奧洛莉心想。
如今,每當他在人們的後面出現,他們總是跳將起來,既吃驚又感到負疚。這就像他時常所感覺到的恐懼已經傳導給他們了。既然他不是自然而然地步履沉重,他便納悶,他該做些什麼才能給他們提醒呢,咳嗽,猛撞到傢具上?他知道,他們還沒有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認為他在那裡諦聽了;之後,他們所有的自我懷疑和叛逆性的半心半意的念頭便出現在他們的外表了。
「質疑你?他自己做得有點過分。」
「關於東印度公司嗎?法布爾已經?」丹東心想,這事兒變得徹底荒唐起來了。
「菲利普死了。」
「也許吧。他在斯特拉斯堡取得了顯著成績。他總是傾向於認為他是在正確的路線上盡職儘力。當人民與部隊在一起的時候,巴黎的一些性命對他們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其他人——我大概可以把他們拉到我們這邊來。」
「看看我。」他抓住她的手。「我知道我是個傻瓜。我一到這裏,就想要在阿希斯。一到阿希斯,就想要在這裏。不過,我要你明白,革命不是遊戲;一旦我選擇了,我就可以離開。」他的聲音非常嚴肅正經;他把手伸到她的腰肢上,把她往自己身上拉。天啊,他是多麼愛她!「在阿希斯,我們避免談這個話題,我們談些簡單的事情,不過,這可不是遊戲,也不是什麼我投身於它就是為了從中謀取自己的好處或者獲得滿足感的事。」他的手指頭在撫摸她的嘴,非常輕柔,堵住了她想要說的話。「曾經是這樣,是的。可是我們現在得非常仔細地思考,寶貝兒。我們得要仔細考慮這個國家會出什麼樣的事。還有我們。」
福奎爾搖搖頭。「我不是什麼人的特務。我是法律代理人。所有的陰謀都從我手上經過。委員會,你知道的,因為遭到陰謀的攻擊才形成了現在的團結。我不知道假如相信陰謀政策有變化,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此外,有些成員,到現在為止,很自然是被吸引到作為一個機構的委員會中來的。當然,戰爭是委員會存在的主要原因。此外,他們說,丹東需要和平。」
幾個星期之前,在大街上露西爾和她母親見到了安妮·戴洛瓦妮。她們彼此都發愣了一會兒,才互相辨認出來。戴洛瓦妮美貌不再了。她瘦;臉乾癟下去,彷彿掉了一些牙齒。她打她們身邊經過;眼裡閃爍著什麼,可她沒吭聲。露西爾覺得她可憐兮兮的——這個時代的受害者啊。「現在沒有人會覺得她有姿色了,」安萊特說。她笑了。她最近幾年的生日,用她的話說,已經平安無事地度過。絕大多數男人還饒有興緻拿眼瞅她呢。
「公民福奎爾,聽到一個大家在快樂時期結識的人死亡的消息,難道大家不可以表示一下痛苦和悔恨嗎?有禁止這樣的一條法律嗎?」
「事實上,我覺得我們之間策略性的聯盟——」
丹東仔細看著羅伯斯庇爾。他的態度軟下來了?可能。
「啊,」羅伯斯庇爾說。「卡米爾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感到有點驚慌失措。」
「可是我沒有,你看得出來。我在我所在的區會議上說過,恐怖必須停止。我料想,他們會很快將我逮捕。到時候我們就會明白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我告訴你,親愛的公民卡米爾——我無法忍耐的不是死亡。而是判決,法庭里的判決。」
霧月9號,司法大廳。布利索顯得蒼老多了。他更像紙一般,佝僂著身子,兩側的鬢毛已經退得更遠。德·希勒雷顯得老態龍鍾了;眼下,他昔日賭博的熱情到哪裡去了呢?他不會在這件事的結果上打賭;這是鐵定了的事。只是,有時候,他納悶,他怎麼會變成一個布利索派的人呢。他應該坐在菲利普身邊;菲利普,這個幸運的惡魔,還有一個星期的活命時間。
「感謝上帝,」露西爾說。「我還在想著去找你呢。」
「不過,在將來,辯護人不會再有那些權利了。這被看成是非探索性的、非共和的行為。我擔心把審判縮短帶來的後果啊。我認為很多無須殺害的人正遭殺害。可是殺戮還在進行啊。」
她慢慢走到光線更好的地方時,露西爾看到了她臉上的塊塊疤痕。幾個月前,她知道,她在大街上遭到一幫女人的暴打。她經受了多少痛苦啊,露西爾心想;上帝保護了我。她喉嚨一緊。
「委員會的組成可能會有變化。」
「我聽說了。他們給我帶過信兒。不過,要把這件事兒擱一會兒。把有關查伯和那些人的情況告訴我。」
「難道你就不能把這個問題想出來?」
「哦,她沒有,」卡米爾說。
羅伯斯庇爾衝著他直眨眼睛。「噢,從邏輯上講,好像一定如此。我不能樣樣監察。我沒時間到劇院去。可是,如果我們回到剛才的論點上——你必須理解憑我個人的身份,我不喜歡眼下一直正在發生的事情,不過我得承認,從政治上說,這是必要的。現在如果卡米爾和我非得處理委員會裡的事,還要盡我最大的可能使我自己與……重歸於好。我看待這件事的方式……從外部來說,我們的形勢好多了,可是從內部來說,我們仍然有急迫之事;我們依然有旺代的叛亂者,而且還有一個首都的陰謀者。革命可不是天天安全啊。」
丹東: 是的,我當時在想……如果卡米爾陷入了麻煩,我指的是更多的麻煩,羅伯斯庇爾只好站出來為他辯護,那就意味著他本人下決心了。
兩個小男孩從他身邊經過,一副鄉下人的臉,活潑可愛,還流著鼻涕;他們正在把兔子賣給城裡人,他們抬著這些動物,把它們倒掛著,放在扁擔的兩頭,它們是在田野里被套子逮住的,紮好的捆子上還是血跡斑斑的。有人要搶劫他們的東西,他心想,到了那時,他們既沒錢,扁擔上也沒兔子;他們從他身邊經過時,那些毛茸茸的屍體在搖晃的骨頭上顯得瘦單,肉也不多。兩個女人在小飯館的門口大吵,拳頭叉放在屁股上。河流成了一個滿是污穢之物的渠道,黃黃的,泥灰色的,在冬天的時候向上攀爬,彷彿一場繼發性的疾病開始了。
「卡米爾,」露西爾說,「有位侯爵要見你,」卡米爾從《上帝之城》一書上抬起頭,把頭髮從眼睛上面抖了出去。「不可能的事吧。」
福奎爾凄然地笑笑。「如果他們齊心協力說,我會感到驚訝。可怕的絲毫放鬆將會導致委員會分裂。只有委員會正在把事情聚攏合併起來——收入、部隊、食品供給。」
丹東: 卡米爾將會展開宣傳運動,主張寬容仁慈。最後,我要獲得談判之後的和平,脫離經濟控制,回到憲政。這是一個宏大的計劃,在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你沒法實施這個計劃,因此,我們只好鞏固委員會的力量。把羅伯斯庇爾留下,把考洛特、比勞德-瓦恩尼斯,還有聖-約斯特除掉。

「他永遠不會娶我。他說,只要眼下的危機一結束。可這場危機永遠不會結束。露西爾,危機會結束的,是嗎?」
「五個星期之後?」
他沒有答話。「我在這裏不會時間太久,」他說。
有一會兒,他突然產生要繞過角落轉身,爬上樓梯,對用人們大喊,要他們不要麻煩打開他的行李,他們早晨就要回到阿希斯去的衝動。他抬頭看到他頭頂上被燈光照亮的窗戶。要是我上去就到那兒,他心想,我再也不會自由了。要是我上去就到那兒,我會決心跟隨馬克西,去跟他聯手,殺了埃貝爾,或者跟他一起進行管治。儘管只有天知道這件事該如何處理,我還是決心要把法布爾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我再一次讓自己處於遭到暗殺的威脅之下;我就重新開始這些血海深仇,重新開始這些譴責吧。
「原來是這樣,」德·賽德說。
「我一邊聽著隔壁房間里的笑聲,一邊寫下這些話……」
「好了,把這件事考慮考慮吧,」埃貝爾說,沒有一絲惡意。「順便問一下,卡米爾狀態不好,是嗎?就那樣暈倒了。」
「我們無法向人民保證麵包。我們無法保證公正。我們應該奪走希望嗎?」

「啊,不過他們能在一起共事嗎?羅伯斯庇爾要求犧牲拉克洛瓦克斯和法布爾。丹東不同意跟聖-約斯特共事。情況就是這樣。互相表揚是再好不過了。當他們到了超越表揚的階段時,就讓我們看看他們如何處理吧。」
他們會採用什麼方法?
「我不知道,」德·賽德說。「不過,如果你這樣說,可能就是。我去過羅馬,你知道嗎?浪費時間。他們圍繞大圓形劇場建起了這些小小的教堂,把這地方都給毀了。我看到了教皇。俗不可耐的化身。不過,我還是認為提比略更壞。」他抬起頭。「你會怎麼處理我的觀點?」
「我相信,我搞不明白你為什麼來訪時把這些垃圾帶到我這裏來。」
從埃貝爾的聲音里聽到了一絲顫抖,他獲得了滿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恐怖就是例行公事?』」
一陣沉默,就在這一段時間的沉默當中,埃羅撂下了幾句話再見了。他走了之後,談話重新開始,由法布爾起頭,有勉強的喜樂氣氛。聚會早早地結束了。後來,躺在床上,露西爾問,「出了什麼事?我們的聚會從來沒有這麼失敗過,從來沒有。」
「不,沒關係。你想在這兒,就在這兒。或者走。我不在乎。」
「它們比劇院以前提供的節目更加有所教益。」
「行動?」丹東說。「他不會採取行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採取行動。不必要的流血,哦我的媽呀。暴力,多麼可悲。他用他那正直品格把我累死了。那個混蛋,連煮雞蛋都不會。」
「你應該數一數。」
「對不起,我不完全清楚你在說什麼。」
羅伯斯庇爾到雅各賓派俱樂部去了:這是低調演講,與意義無關、逐漸消失的停頓現在變成了一種慣用技巧,具有催眠效果:
她點頭。她的臉避開了,戴洛瓦妮步態吃力而又緩慢地朝門口走去。露西爾大聲喊她回頭。「她打算去尋死。」傻乎乎地,她在她後面用手指著,好像是為了使自己的意思清楚似的。
他凝視著她。「也許吧,」他慢吞吞地說。「不過,安特瓦妮,你明白,他認為所有事情通過希望就能實現——每一個個體完善自己,做一個更加完美的人,一個更有德性的人,之後,隨著每一個個體的變化,社會也就變化了,可是,這要花上——什麼?一代人的時間?問題是,艾蕾奧洛莉,當你陷於具體細節的時候,你就看不到這一點了,你無時無刻不為了給部隊提供靴子在發愁的時候,你就想,每天我都有什麼事沒有做好呀——而這開始看上去好像是個巨大的失敗。」
「查伯真的認為,法布爾將來會依然清清白白嗎?」
「哦,幾乎沒說什麼。我睜開眼睛,說,我,刁鑽滑頭的事?那天我的口吃非常嚴重。我九九藏書在談話中說到很多回馬克西的名字。瓦蒂爾把他的名字劃掉的時候,感到害怕。他知道,如果他對我施加壓力,我會投訴。」
「你的立場呢?」
「他們指望,你利用你的影響把他拽到清清白白中來。」
他的同事們發言時,羅伯斯庇爾就坐著,窄窄的下頜撐在他的拇指和前指上面,臉斜向天花板。關於一天接著一天的政治,關於輿論的好與壞,關於大會的處理以及得到了大多數支持的事,他們什麼都不會對他說。他想起了上學的日子,那時候,他總是在一些更富有活力的人的影子里拚命讀書;他想起了阿拉斯,在那裡,他曾經被他家裡的一些聲明欺騙,曾經被當地的縣官打倒在地,因為他的政治見解遭到當地律師協會聚餐俱樂部的投票反對。
丹東: 馬克西米連?
他堂兄卡米爾的臉色非常蒼白;他聲音顫抖,感到忐忑不安。六天了,他,福奎爾,一直在陪審團引用他堂兄的斷言,對聯邦主義派的合謀進行指控,對君主派的陰謀詭計進行指控。偶爾,某個著名的表達掉落到他們耳朵上的時候,所有的被告如同個人一般便轉身看看卡米爾。他們的樣子儼然早就排練過似的;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排練過了。這真是一個負擔,福奎爾覺得。他已經預定好囚車;一旦有了二十二個被告,你就得當心這些細節問題。
她的嘴唇擦著他的面頰。他一直準備要仔細盤問她有關卡米爾和羅伯斯庇爾的情況,可是,相反,他說,「你多漂亮啊。我相信我已經忘了。」
「訓斥我。讓我們現在就到選區去。這樣做,你會感到高興。你想報仇雪恨。」
在樓上的房間里,他給丹東寫信。他把信仔細地讀了一遍,然後細心地修改,正如他修改每樣東西那樣,在上面仔細畫線,提煉語義,陳述要點。他對此還是感到不滿意;他把信撕成了碎片,因為他沒有過分生氣而不小心翼翼,之後又重新寫了一封。他將請求丹東回到巴黎,幫他擊垮埃貝爾。他想要說,他需要幫忙,但是又不願意讓別人凌駕於他之上:需要一位盟友,但是又不願意被他主宰控制。
「可是為什麼查伯立刻譴責法布爾呢,為什麼他不說從一開始法布爾就跟我一起參与此事呢?」
她把自己從他手中掙開,跑進了卧室,嘭地把門關上。她胸口起伏不定,心臟往上直跳,咚咚地蹦到了喉嚨。有朝一日,這些牆壁會因為我們的腦子裡和身體里所有拼死拼活的激|情斷裂的,有朝一日,這屋子會倒塌。會有土壤、屍骨和野草,為了弄清楚我們曾經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將會閱讀我們的日記。
有一時半會兒,他們都沒說話。之後,卡米爾從他懷裡脫身,抬頭看著他。他把手輕輕地擱在丹東的兩個肩上。「你曾經想到過,就像你對待他一樣,馬克西對你感到同樣本質上的蔑視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他。「少了你,我們將會覺得無聊。你今晚能來我真高興。我原以為你會在委員會工作不來的呢。」
他不像丹東;他不想回家。這兒就是家:在午夜的燈光下走進雨中的大街上。不過,有時候他們在談話的時候,有一會兒,他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已經心在別處了;他想起了那些灰綠色的草坪和寧靜的小鎮廣場,還有一排排的楊樹在秋風中彎著身子。
「哦,」卡米爾說,「毫無疑問,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文明終結。」接著他補充說,「大概是因為丹東不在吧。」他從她那邊翻身,可是她知道,他躺著,並沒睡著,他在諦聽夜間這座城市的各種聲音:黑眸子直視著墨一般的黑暗。
「我認為,如果我是你,我會把這些話放在自己的心裏留著。」
從他們把她帶進牢房的第一天起,瑪儂就一直在寫東西。她非得記錄一次申辯,一個信條,一本自傳。過了一段時間,她手腕發疼,寒冷中手指頭都僵直了,她總想哭。每當她停止寫作,任由思緒停留在過去自身而不是思考表達過去的方式時,她便感到,在她的內心敞開了一片巨大的渴望空白:「……我們已經一無所有。」她總是躺在自己監牢的床上,直視著黑暗,有意識地讓自己與英雄主義相配。
「不是直接去。」他把下頜抬起來。他的情緒又一次是世故的、開玩笑性質的了;他正從她的身子抽身離開。「在見到他之前,我需要消息靈通。羅伯斯庇爾,你知道,常常大罵那些不及時了解大事的傢伙。」
「你知道,你最初寫的東西是這麼地毫無憐憫之心,這麼完全缺乏陳詞濫調——我當時對你還抱有希望。可是現在,你正開始重新尋找你的腳步。懺悔。不是嗎?你知道,九月份我還是我們區委員會的秘書。不是去年的九月:是剛剛過去的九月,那時候我們把這些囚犯殺了。關於流血的方式,具有某種純潔的、革命化的,而且是絕對恰當的東西——速度、恐懼。可是現在,我們得到的是陪審團的裁決,還有剪髮,還有囚車。在死亡之前,我們還有律師辯論。人總有一死,這是自然規律;這不應該是你反駁的內容。」
「當然。不麻煩。」
兩位君主都死了,男暴君和女暴君。你會認為,要有一種自由的感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感覺了;露西爾發現,她並沒有這種感覺。有關王后最後幾個小時的具體情況,她已催問過卡米爾,因為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她與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是不是匹配相稱;不過他似乎不情願說起這事兒。最後,如她非常熟悉的一樣,他說,什麼都不能吸引他親臨行刑現場。她說,你真是個偽君子。你應該去目睹你的行為導致的後果。他凝視著她。我知道人是怎麼死的,他說。他朝她行了一箇舊政權時代的鞠躬,非常令人反感,也非常具有諷刺意味,之後便拿了帽子出去了。他很少跟她吵架,不過他用神秘兮兮的銷聲匿跡來報復他本人,銷聲匿跡持續的時間在十分鐘與幾天之間。
「不,這是一種看法——這是他看待這件事的方式,你確實有你的一般原則在指引你,但是你非要最為充分地利用出現的每一種形勢才行。現在聖-約斯特,他的想法不一樣了——在他看來,你非要在每一個具體的環境中瞧准一個機會,讓你自己的原則運作起來才行。對他而言,一切都是用來表達更宏大的觀點的機會。」
「不,我的意思是,我和卡米爾。」
「所有事情都亂套了。」
「我要你去,立刻就去選區委員訓斥我呀。我會跟你一起去的。我不會否認你針對我說的那些話。我會完全重複我剛才說過的話。」


丹東: 沒有?也許,我是。但是,我拚命努力,讓自己的利益符合國家利益。
「所以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仔細考慮。」
「那是尊貴的複數嗎?」

「你要建議我丈夫該做什麼呢?我的意思是,假定他願意接受你的忠告。」
「他樣子體面嗎?」
「我一生可以照顧不止一個女人。」
「是的,我懂。」埃貝爾發出一種神經質的咯咯笑聲。「丹東,你也許聽說了有關我做的幾場演講吧。」

「我必須指出,最近從俱樂部開除人已經成為逮捕的前奏。不過卡米爾說,你主張結束恐怖?」
「除此之外,你贊成回到正常的司法程序,把新憲法介紹進來?」
丹東: 正是羅伯斯庇爾他讓我感到困惑。我有這種感覺,他一直在隱瞞他的賭注。
「是他,現在?」安全總委員會的頭目正在給自己撈個搜捕嫌犯效率極高的名聲。「大審判長,」人們這麼叫他。他六十歲左右,臉又長又黃,還有,手也又長又黃,很多的指節。「問哪一類的問題呢?」丹東說。

「天啊,」丹東若有所思地說,「公民比勞德,這個粗野高大的委員會的人。他過去常常轉悠到我辦公室,在1786和1787年,我過去常常給他一些起草答辯狀的活兒干,所以,他能夠做到靈魂和身體沒有分裂。」

在盧森堡,昔日的聖方濟托缽僧查伯不願意讓國家狀態成為他的精神負擔。誠然,他思念他可愛的新娘,可是,一個人得要睡要喝要吃呀。11月17號,他吃了麵包,喝了湯,吃了四個肉餅、一塊雞肉、一隻梨,還有一些葡萄。18號,麵包、湯、煮牛肉,還有六個雲雀。19號,他省掉了雲雀,取而代之地要了一隻鷓鴣;12月7號,又吃了一塊鷓鴣;接下來的一天,吃了一塊雞肉加松露。
第二天,她拜訪了艾蕾奧洛莉。假如艾蕾奧諾莉真是羅伯斯庇爾的情人,拜訪一點也不會使她更開心,一定再也不會優雅大方。她把談話轉移到卡米爾身上並不傻。
丹東: 從你的意義上說,他不是。不過,他不想看到迫害,他也不需要無神論被拔高,變成一項政策。哦,不過有一件事他非常喜歡,程度大大地超過發動革命。
「我猜測很快就要這樣了。」埃羅的聲音變得緊張起來。「起碼,在邊界,我可以做些有益的工作。我可以看到敵人,知道他們是誰。巴黎現在正成為一塊供撿垃圾之人待的地方。」

「我真的永遠不會忘記。」他抱著她。「你這麼迫切地要看到我出現,真可愛。你該來阿希斯。我真想你過來。」
「哦,你真是缺德,」露西爾低聲地說。「假如有地獄,你會在裏面被燒死的。」門關上。她匆匆地穿過房間。她想要打傷他,讓他心裏受傷,好彌補從屋裡出去、走進雨中的那個幽靈一般的人。他表情冷淡,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制服了。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眼淚奔湧出來,淚流滿面。「對不起,」她說。「你不可能幹她所說的事,這真是荒唐啊,可是一定有法子幫她,讓她想活下去嗎?大家一定要活下去才行哪。」
「我不這樣認為。以前我們可從來沒有討論過。」
他繞著角落走了一圈,花費了分把鍾的時間,在這一分鐘之內,他應付著跟六個人打了招呼,拍了幾個人的背,趁還沒有人能攔住他談話的時候,他匆匆地趕路。到了天黑的時候,這個消息將會傳遍整個城市:他回來了!就在他正準備進入德穆蘭夫婦的建築里時,他意識到有個新的什麼東西——一個說不清的細節,在他的眼角不停地打攪他。他往後退了退,把頭抬起。在他頭頂上方,刻在石頭上面的是這樣幾個字:馬拉大街
每天,她盼望著他們過來,告訴她,她丈夫被捕,告訴她,他被控制在某個省里的小鎮上,告訴她,他在往巴黎的路上,準備跟她一起經受審判。可是,要是佛朗索瓦-列奧納德被捕了,怎麼辦?也許他們根本不會告訴她。這就是小心謹慎的代價,這就是行為端正的代價;他們這麼謹慎小心,舉止這麼善良,結果呢,連她最親密的朋友都不會認為,布卓與她私人有任何關係。
「《所多瑪一百二十天》。」
「那樣讓你感到煩心嗎?」
法布爾: 是的,多好的主意。
「還有判決,」德·賽德說。「法庭里的判決。你明白的,我贊成決鬥、復讎、激|情犯罪。可是恐怖機器操作的時候根本沒有激|情。」
「這是怎樣的結束方式啊,」一位陪審團的成員說。
我擔心我看不到這件事的良好結局了。有一段時間——你也許已經疏忽了——丹東和我放棄了自我利益。那是我看破紅塵的一段時間,我的意思完全是,幾秒鐘的功夫一個決定就作出了;我不是說,之後,我們各行其是,或者說做得更好。我們計劃應該如何打贏沃爾姆茲時,我們說過,我們再也不提此事,哪怕就是為了保命也不要提起。
法布爾: 現在你承認你錯了吧?你絕不該讓自己在去年夏天從委員會被人家選出去的。
「你在給什麼人當間諜?」
「本來不是,可是——」
「他們已經顯示過了。」
「哦上帝——我們融為一體了。」她要從他的懷裡抽身出來,可是他抱住她不放,把她的腰肢摟得更緊。她是多麼地堅強啊,充滿了鬥志;他相信她的無所畏懼。
「我能說什麼呢?叛國就是背叛,所以在背叛之前,一定有某種信任和接受狀態。巴納夫從來沒有裝作是個共和派。卡米爾尊重他——我覺得這是互相的。」
「那可能有用場,否則那就可能是令人討厭的事了。」
福奎爾把手朝上一甩。「我可不是故意嚇唬你。」
讓-馬利·羅蘭正藏在盧恩。那天,11月10號吧,當他妻子被處決的消息傳到他這兒時,他離開了自己的藏身之地,走了大約三英里的路出了小鎮。他手裡拿著帶劍的拐杖。他在一條廢棄不用的衚衕停住。衚衕靠近一個蘋果園,他坐在樹下。這裏就是那塊葬身之地了;他沒有必要再走遠了。
最近兩三個星期以來,我感覺不舒服。他們說,我們註定了要有一個溫和的冬天。我希望如此。我咳嗽得厲害。我想去看看蘇波爾畢耶爾醫生,可是我吃不准我會聽他的裁決。我指的是他在醫學上的診斷;他是革命法庭的一個陪審員,不過,有了那種裁決,我就不會有選擇了。
「她要尋死,」卡米爾說。他笑了。
「我看不出來它們可能會是什麼樣的,真的。」
「那是瑪利亞·斯圖亞特,我妻子鍾愛的歷史人物。」
「我們又回到了恐怖政策。」羅伯斯庇爾抬起頭。「丹東,你還沒有說起在這件事中你自己的立場。你一定有了看法。」
卡米爾: 正確。
「太亂套了。」
「你從來不吸取教訓,是嗎?」
「這不對。每天遠離大街的地方都有人加入進去。他們等待巡邏的隊伍過來,然後,他們高聲呼喊,要太子或者要羅伯斯庇爾把頭砍掉。有很多死亡在等待著。她不過是非得選擇死亡罷了。」
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在他的私人筆記上這樣寫道:
丹東: 嘲笑人民,你會陷入麻煩。聖-約斯特說,嘲笑政府首腦之人就是嫌疑犯。
「我道歉,」卡米爾說。「我能看得出我在浪費你的時間。我能收回我的親吻嗎?」
主席: 保持秩序!

「問問你丈夫吧。他有不可腐蝕之人的耳朵。」過了幾分鐘之後,他起身,感謝他,然後解釋說,最後時刻的準備已經做好。卡米爾站起來,親親埃羅的面頰。「很快回來。我居然這麼特別地想念我們之間定期交換遮遮掩掩罵人的話呢。」
「是的,」她用同樣低聲無力的聲音說。「我確實要尋死。」
丹東: 卡米爾做什麼,這倒沒關係。羅伯斯庇爾總是為了他要把事情read.99csw.com擺平。
卡米爾: 俗不可耐的化身!他的雄心更高!
「我們也是,」布利索說。「不過,那時候,你知道,羅伯斯庇爾也是。」
11月20號,丹東回來了。他的口袋裡裝著來自羅伯斯庇爾、法布爾、卡米爾的信。羅伯斯庇爾的信有歇斯底里的色彩,法布爾的,聽上去眼淚汪汪,卡米爾的信只是怪兮兮的。他克制住要把它們折小、當護身符的慾望。
「沒什麼使我驚訝,」卡米爾有氣無力地說。「別這樣,這是一個月當中我遇到的頭一件好事。」
「你不驚訝?」
卡米爾想了一刻兒。「不是……我不認為我會。不過你可以告訴我有關你的情況,隨你便吧。」
霧月20號。在從前以巴黎聖母院著稱的那棟公共建築里舉辦了一場「理性節」。那些宗教性的美化飾物,如同人們喜歡的叫法那樣,已經從建築里被清除了;一座紙盒做成的希臘神廟在中殿豎起來了。歌劇院的一名女演員打扮成理性女神被冊封為王,與此同時,群眾唱起了《革命成功有希望》這首歌曲。
「我接受你的反駁。我們和卡米爾的友情都是高級的。哦,他的所有的友情都是同樣的!」
「是的。我會為你說話,當然,利用每一個機會。讓卡米爾寫些什麼,你覺得?讓他腦子遠離一些事?我告訴過他,要他遠離審判。他非常感情用事,是嗎?」
「可是這就是埃貝爾,」卡米爾不解地說。「看,別把我搞糊塗了。埃貝爾就是停止恐怖的障礙。假若我們把他殺了,我們就不需要再殺別的人了。可是,羅伯斯庇爾——在那二十四個小時之內,他開始拖延。他過來了,十分焦躁不安,而且嚴厲。我回去時,他說,『埃貝爾權力很大,不過他在某些方面是正確的,假如他處於我們的控制之下,還是會非常有用的。』」兩面派的雜種,丹東心想;他要幹什麼呢?「『如果我們找到妥協的辦法,』他說,『這樣也許會更好。我們不想發生任何不必要的流血。』有一回我為聖-約斯特祝願,我真的覺得,他打算那麼干,你知道,到了那個時候——」他做了一個厭惡的手勢。「聖-約斯特也許可能促使他採取什麼行動。」
「是的。」
「謝謝你用車把我帶到這兒,埃貝爾。」
丹東大笑。「如果你對我更了解的話,這一點你不能如此肯定。我會等待我的時刻。我建議你也同樣如此。」
「不怎麼煩心,」他樂滋滋地說。他吻了她。現在他們更多的是在講條件。依照他選擇的條件:雖然他感覺到——而且這也傷了他的心——她對他感到畏懼。「回來了,難道你就不能稍微高興些嗎?」
有一回,行刑者請人做了一場特別的彌撒,為死刑犯人的靈魂做超度祈禱;可現在你不可能這麼做。他們現在就是一張名單上的數字。在此之前,你感到,死亡還是有差別的;對你的客戶而言,這意味著一次特別的個體生命的了結。為了他們,你早早地起身,然後做好祝禱,然後穿得一身紅,擺出一臉冰冷的神色,最後為你的外套剪上一朵花戴好。可現在呢,他們像小牛一樣,被人家用農用手推車裝過來,嘴像牛嘴一樣低垂著,目光獃滯,從宣判到被驅趕到刑場,再到死亡,他們被這個速度驚嚇得只好任人宰割;這再也不是一門藝術;更像是在屠宰場幹活。

「你知道只要你在大庭廣眾露面就會遭到襲擊?關於你的比利時風險公司,埃貝爾已經在暗示什麼了。我擔心,你的病主要被當成是神秘兮兮的什麼東西。人們都在說,你已經帶著贓款移居到瑞士了。」
他把注意力重新回到卡米爾身上。「喬治,瓦蒂爾顯然認為,他要把有關你他媽的事情給揭發出來。我現在避開法布爾,自己過日子。警察委員會已經把查伯叫了進去。他當然痛斥陰謀的說法。為了刨根究底,賽德跟他一起去的。那事兒沒人信。法布爾已經被要求寫一份關於此事的報告。」
後來的某個時候,這具屍體還是被找到了,是由一個過路人發現的,此人一開始把他帶到一個睡著了的、一大把年紀的人那裡。要說他死了多少個小時,這是不可能的;要說他是不是被鋒利的鍘刀刀刃嚇得面色慘白,這也是不可能的;他費了老長的時間才死去。
丹東: 慌慌張張的肖美特。我要把他的理性崇拜強行灌輸給他。我們應該結束這些反宗教遊行了。在國民大會的每一天,我們只好聽神職人員單調無趣的隊伍行進,把他們的靈魂像在洗衣房一樣絞出,大彌撒持續多久,我們就要聽他們起誓放棄他們的信仰多久。凡事要有個限度,我要告訴他們,這個限度已經到了。
「那麼你的小妹妹對婚姻生活有何看法?」丹東問起艾蕾奧洛莉。
「羅伯特·林德肯定沒問題,可能還有庫頌和聖-安德烈:巴雷爾也許吧——我從來不知道巴雷爾在想什麼。」他不停地在數指頭。「考洛特和比勞德-瓦恩尼斯會反對任何調和政策。」
「是的,」他說。「我確實想報仇雪恨,可你為什麼居然得到了文明終結的好處呢?我也許討厭布利索的人,可是他們不該把他們的名字與像你這樣的混蛋扯在一塊兒呀。不,戴洛瓦妮,你可以死在大街上——像路易·蘇魯那樣。你在哪裡找到那條大街,你就可以在哪裡死去,從不管是誰那裡把死亡的消息傳出去。我希望你等上好長時間。」

「他不會被拴在一個觀點上。去看看他。只是得到他的話。別爭了。」
在這個小時之內他回來了:他們能辦一場晚餐聚會嗎?通知說得非常優雅大度,讓萊特酸溜溜地說。不過呢,要是你有錢,又曉得到哪兒買東西,數量充足、質量上好的食品總能夠買到的。卡米爾又不見了,還是外出買東西的讓萊特弄清了到底要慶賀什麼;那天下午,國民大會已經聽到,奧地利人在瓦緹尼斯一場曠日持久的血腥戰役中被打敗了。
富人和腐敗之徒。
「你來有何貴幹,公民?肯定不是過來說起你的小說吧?」
「沒有,沒有忘記。」羅伯斯庇爾避開他的目光。「我認為你知道他再也不會獲得我們的信任了。我相信你會與他斷絕聯繫?」
假如一個神父連生存的東西都沒了,你還指望他幹什麼呢?他會死去,或者加入旺代的謀反派中,或者成為你們的不共戴天之敵……你們非得用理性和清醒的方式改變你們的政治訴求……一定要沒有不寬容,沒有迫害。[鼓掌]
「別那樣說,」埃貝爾責備道。「畢竟,假如他們沒有什麼值得羞愧難當的——我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顯示一下他們是什麼樣的愛國者而已。」
「丹東,這話聽起來玩世不恭嘛。」
「裝著不在這兒,嗯?」
「我想要的東西費不了多長時間。」戴洛瓦妮說。「你知道我的想法,是嗎?」
「噢,我是絕大多數人民的道德上司。我懂全部理論,我有全部的倫理良知。恰恰就是在我的行為當中缺失了什麼。請問,我可以把聖人奧古斯汀請回來嗎?」
艾蕾奧洛莉一下子臉紅得發黑了。「我認為還好吧。菲利普·勒巴不算太有出息。」
「是的,還要寫關於此事的政治影響。羅伯斯庇爾對欺詐和股市交易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誰在他們背後,他們獲得的指示來自何處。」
他敲門的時候,沒有應答。他把門推開,徑直走進羅伯斯庇爾充滿挑釁的注視目光中。他坐在辦公桌邊,上面放著鋼筆、墨水,還有一個小小的筆記本。
「有關你。有關法布爾,還有你的朋友拉克洛瓦克斯。」

「那麼也許關於卡米爾對你的感情,你感覺到玩世不恭了?」
「你意識到了你丈夫對這個叛國者有感情嗎?」
「不管怎麼說,現在情況完全更糟。查伯斥責法布爾,還有所有人——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到目前為止,無人相信他的話。瓦蒂爾質疑過我。」
燈點亮了,在屋與屋之間逼仄的衚衕里,在繩子上面,晃來晃去的,令人頭暈眼花,或者掛在鐵做的支架上。現在,燈比革命之前更多了:是與陰謀家較量的燈光,是與造假者搏鬥的燈光,是與布朗斯維克公爵的漆黑之夜戰鬥的燈光。1789年的時候,他們一直掛著一盞貴族燈,他曾經問過,「你覺得這盞燈今後會照得更亮嗎?」路易·蘇魯聽到自己仍然活著這個消息時,表現出驚訝:「每當我經過燈柱,我就看到燈光朝我虎視眈眈地照射過來。」
「埃貝爾,你真是個非常令人掃興的人,」丹東邊說邊自己對著他,坐在升得很高的座位上,「所以在別的方面偽裝也沒有什麼用。」
「儘管我知道,裏面全是廢紙。可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繼續說起陰謀策劃人,我說,『你有什麼文件證據嗎?』他說,『我有啊,不過,』」羅伯斯庇爾發笑。「『它全是用隱形墨水寫的。』然後他說,『這一筆錢是給我賄賂公安委員會用的,因此,我認為要採取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帶給你。我能行動安全嗎?我覺得我應該從這個國家出去』。」
她迅速抬起頭來。「請你把法庭上的那一套放到一邊去。我不是站在被告席上。」
什麼因素總是促使他們使用這些方法?
丹東: 這對你來說就意味著一切嗎?
一陣停頓。露西爾感到心煩意亂;第一次,他把某些可能性放進了她的頭腦中。她把自己嚇了一跳,問:「你覺得羅伯斯庇爾的命會保得住嗎?」
不,不——我不會想到這就是。一個人將會因此變得瘋狂的。
「或許,這是用詞不當。你會覺得民眾在四處轉悠,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不過情況不是這樣。劇院和往常一樣對外開放呀。」
代表克魯茲(一位激進人士、一名外國人)發表聲明說:「宗教人士乃墮落之禽獸。他和那些為了商人和屠戶的利益被養大、等著被剪毛,然後被燒烤的動物相似。」
「滾開,」卡米爾說。
布利索坐著,身子松垮垮地向前,下巴抵在胸口上。現在,瓦拉宅的鮮血在黑白瓷磚上拖了一道猩紅色的印記。有一塊地方被清理好了。瓦拉宅顯得細細小小的,已經徹底死了,兩個憲兵過來收屍,把他抬走。
「各司其職,」德·賽德說。「我們作者必須互相警惕,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突然,經歷了這麼些年之後,她對政治壓根兒就沒了興趣。維尼奧德臨終前的那幾句話還在她腦子裡不停地滑過:「法國革命,像薩杜恩一樣,把自己的孩子吞噬了。」這句話正成為她好像賴以生存的一句口號和喜愛的口頭禪。(難道父親的威權不值一錢?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抱怨他們現在賺不到錢,我可沒有煩惱。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寫的東西把他們殺害了。)每天夜裡,這些話滑過她的夢境,她發現,在談話當中,它們不知不覺地躍升到她的嘴邊上,成了最後五年流行的觀點了。(這是完全組織好的,無罪之人沒有一個感動。我討厭態度堅決的政府。沒什麼可發愁的,丹東先生會照顧我們。)她坐在公共畫廊里,和路易絲·羅伯特一起吃著糖果,不再參加國民大會的辯論。有一回,她去了革命法庭一趟,看堂弟安東尼欺負他的受害對象;一次就足夠了。
可是我在這兒,又一次陷入了辱罵之中。實際情況是,當我看到卡米爾看上去遭到了如此打擊,帶著他那種過分敏感得荒唐的耳朵,我就想要抓住他,搖他,說,我也在受苦啊。如果他知道德·賽德已經在所有事情上把他拋開,羅伯斯庇爾要一邊扯他的頭髮,一邊還要嘔吐。除非丹東突然而且很快採取什麼措施——可是,我敢指望什麼呢?
「我不知道最好要做什麼。我好像被人們包圍了,這些人聲稱獲得了所有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辦法就是涉及屠殺更多的人。現在幫派比我們摧毀布利索之前還要多。我在儘力使它們處於分離狀態,阻止它們不要互相毀滅。」
「噢,是的,我認為真是這樣。」
「關於恐怖。」
埃貝爾把頭伸了出來。「果然是你。人家認得出你的身子骨。我親愛的丹東,天黑了,用這副民主的樣子在大街上走,你去哪裡?不安全。」
「你在為吉倫特派哀號。他們的垮台你起了作用。」
「這些日子,我對他們來說還有一點用場。有關情況,他們能不告訴我就不告訴我。我從報紙上獲悉的情況倒是更多。」
「我可以秘密地和海綿形成一個策略性的聯盟。」
「我懂。所以我一路趕來,因為你有了一點兒驚慌。」
他們推遲了對她本人的審判,也許是因為他們希望抓住羅蘭,把他們放在一起經受考驗。當然,一個人可能懇求憐憫;可是,她的生命還不值得把她為之而活著的所有理想都犧牲掉。此外,根本就得不到什麼憐憫。從丹東那裡?從羅伯斯庇爾那裡?卡米爾·德穆蘭在布利索審判的時候一直處於一反常態的情緒之中。他說過——很多人都聽到了,看守她的人告訴過她——「他們都是我朋友,是我寫的東西把他們給害死了。」不過,毫無疑問,雅各賓派的人手還沒有把他從地板上撈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為之悔恨了。
「現在你要去見羅伯斯庇爾嗎?」
如果他瞄準了政變,我不會要求他時機尚未成熟便採取行動的。我不會指望,救我一條性命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次偶然的好處。所以就把這個心思丟掉吧,在菲利普·法布爾的一邊:我基本上說是個卑微之人。
「我擔心有更壞的消息。埃貝爾已經出來,講述去年你們一起執行任務的時候,拉克洛瓦克斯在比利時撈了很多錢進腰包。他聲稱有證據在手。他也說服了雅各賓派向大會請願,把執行任務的拉克洛瓦克斯和雷讓德勒從諾曼底拽回來。」
「你怎麼會知道的呢?你從來沒去過劇院。」
「你不會容許這樣的,」她在心裏想。如果他們不再讓步退卻,那就意味著要動用法庭了。她自己沒有相信上帝的秉性;或者,不管怎麼說,她並不相信有一個樂善好施的上帝存在。
「我會把所有事情都解決好的。」
法布爾·德·伊格朗汀說:肯定,當你的整個兒名字融入謊言,你還在繼續尋求你的真實性要得到保證時,你其實就是在不停地尋找自尊的源泉。
丹東從馬車上晃悠悠地下來。埃貝爾白皙的臉出現在他的身旁。「勸卡米爾休個假,」他說。
永遠不會。
法布爾: 哦……就讓卡米爾甜蜜起來吧。
「他是你朋友,是嗎?我到羅伯斯庇爾那裡去了,說我們必須停止恐怖。」
「那可不是你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