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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軍團

我的名字叫軍團

潛伏在這裏等待,最困難的莫過於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流過鼻孔的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響,這一定會出賣他。他絕望地試圖控制呼吸,但這隻讓肺綳得更緊。他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房間角落有一架梯子,屋頂上開著一扇天窗。杜拉多的聲音十分僵硬:「我不打算上去。」克萊恩明白。也許他們的獵物正趴在屋頂上,瞄準天窗,一旦有人從那個小小的窗戶里露頭,立刻就會被轟飛。而如果他們打算用手榴彈來清理屋頂,根本就搞不清該往哪個方向扔。
「連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除了熱浪。」
他比分別時更瘦了,臉上的雀斑幾乎被硝煙掩蓋。
傷亡慘重。但克萊恩、洛克和戰友們仍奮力抵抗。指揮權在一個來自普通法軍的軍官手裡,他堅持說已經毫無機會,向德國人投降是最好的選擇,軍團指揮官一槍就崩了他。另一個法軍軍官試圖反擊,軍團指揮官剛剛轉過身子,後背暴露在外,這回開槍掩護他的是克萊恩。每個軍團士兵都能理解他們的舉動。從受訓第一天起,信念就植入了他們的靈魂,其中一條是,永不投降。
濃重的硝煙為他們提供了掩護,但很快煙霧開始散去,士兵們的身影暴露出來,對面開槍了。克萊恩看到身旁的人猛地打個趔趄,向後一仰。身前也有一個人倒下了。
他朝房間里轉回身子。爆炸來自對面角落,梯子被炸碎了,屋頂上的人從天窗里扔進來一顆手榴彈。
那個愛爾蘭人自稱洛克。新兵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說英文,所以在長達幾個月的訓練中,他們成了朋友。和軍團里其他人一樣,洛克對自己的過去含糊其詞,但他對步槍和炸藥很有一手。克萊恩猜測,洛克也許在愛爾蘭共和軍里待過,為了把英國人趕出自己的國家,曾殺過英國兵;也許英軍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他的下落,於是他加入法國軍團躲風頭。
兩千墨西哥人的進攻,射向農莊的彈雨——可能多達每分鐘八千發——本該產生無與倫比的效果,就像現代戰爭中無數機關槍掃射出的子彈一樣。槍聲震耳欲聾,建築分崩離析,硝煙瀰漫戰場。
「關上大門!擋住他們!」丹如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莊園呈方形,邊長五十碼,破舊的農舍東倒西歪,周圍有一道石牆。石牆有幾處高達十碼,但大部分已坍塌成齊胸高的石堆。
(妲拉 譯)
「至少兩千。」丹如迅速計算了一下比例:三十比一。
片刻之後,在帳篷投下的陰影中,克萊恩突然很想知道洛克到底做了什麼糟糕的事,以至於要加入軍團作為自我懲罰。他是不是埋下了一枚伏擊英軍的地雷,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將一輛滿載孩子的校車炸得四分五裂?他是不是放火去燒泄露愛爾蘭共和軍作戰計劃的叛徒的房子,卻摸錯了門,讓一家無辜的人在火海中喪生?這些事糟糕得讓洛克那樣的人到自我厭棄的地步?噩夢中他是否會聽見孩子們垂死的驚叫,就像克萊恩總是想著妻子如何抱著女兒的屍體肝腸寸斷,用刀子割開自己的手腕,而在那一刻,他自己正為了24.95美元的劫案東躲西藏?當時大家四散奔逃,克萊恩想起來,我連一分錢都沒拿到。克萊恩想象著無情的咳嗽折磨著女兒稚嫩的身體,最終讓她窒息而死,我原本應該待在她們身邊。他盯著帳篷頂,久久無法成眠。
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出現在他腦海里。他們留手了?他們故意放空槍?他們在戰場上,是不是一心想著讓戰鬥在自尊能允許的範圍內儘快結束?
「明天就不一樣了。」
克萊恩筋疲力盡地和其他士兵一起躺在建築物的廢墟上,背後的傷口已經結痂。在這片廢墟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不容易,他們舔掉壺嘴上最後幾滴水,嚼著口糧里最後幾片變質的餅乾。
「也許他們害怕會有援兵。」杜拉多猜測。
克萊恩走出房間,頭頂又傳來一聲槍響,他沿樓梯輕輕向上走,然後停了下來,等著另一聲槍響,等著步槍槍栓被拉開的聲音。這些聲音蓋過了他發出的響動,他爬到樓上,對著那個人的後背開火。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一邊沖向對面的矮牆,一邊開槍。很快,城牆被炮彈炸開了一角,第二發炮彈將缺口撕得更大。
「在那場戰鬥中,六十六位軍團士兵每人攜帶了六十發彈藥。每一發都打得乾乾淨淨,這意味著他們開了三千九百槍。在炎熱、乾渴、灰塵和煙霧的折磨下,他們殺掉了約四百個敵人。想想吧——每十顆子彈就有一顆擊中目標。考慮到當時的環境,這實在令人震驚。那些士兵有過很多次投降的機會,也隨時可以放棄自己的任務,但他們不願讓軍團和自己蒙受恥辱。」
「『我的名字叫軍團,』」洛克引用了一句。
「我們決不放下武器。」丹如毫不動搖。
地板上躺著兩個死去的士兵,圓頂白軍帽上濺滿血跡。他們的制服是長袖長褲。這兩個人克萊恩都認識。里納爾多,斯塔夫羅斯。他曾與他們一起訓練,一起行軍,住同一頂帳篷,在西迪貝勒阿巴斯的食堂里,他們還曾在早餐時一起唱歌。
上校是俄國人,但他演講時說的是法語,這是軍團的通用語言,雖然私下裡很多人說的仍是母語,並以此為基礎建立友誼,就像曾經的克萊恩和洛克一樣。上校莊嚴地舉起一隻手,但這隻手不是他自己的。它由木頭雕成,手掌和指頭都栩栩如生。
無須說,克萊恩和其他人都知道,這象徵著軍團最偉大的英雄讓·丹如上尉的木手。他們心裏都知道上校要說什麼,每個經過戰火洗禮的士兵都知道,在儀式結束之前,淚水將從上校臉上滑落。
「那邊什麼東西在動?」克萊恩說。杜拉多爬到他身邊,透過縫隙觀察。大馬士革城門上打出一面白旗。幾個士兵出現在視野中,是軍團的人,因為他們都戴著軍團傳統的高頂白軍帽。他們的制服不是克萊恩穿的短袖上衣和短褲,而是長衣長褲。落日餘暉中,他們在牆邊立正列隊,向著克萊恩這邊正式地舉槍致敬。
他們匆匆爬上山脊,偶爾有人踩到鬆動的石頭滑下去,但這是他們遇到的唯一阻礙。士兵們登上坡頂,越過巨石掩體,沖向對面的城牆,克萊恩感覺到戰友們一往無前的決心。
「為什麼這麼說?」
「停手!」他命令自己的手下。然後他轉身面對幾名倖存者:「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毫無意義。投降吧。」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你剛才說的是不是這個?」杜拉多問,「我在這場戰爭中見到的事情告訴我根本沒有上帝。要是有上帝的話,他怎麼會允許這些事發生。」
這些細節他聽過許多次,但每一次,都能獲得更多力量。在想象中,他嗅到了鮮血的氣息,聽見蒼蠅在屍體上「嗡嗡」盤旋,嘗到了火藥和建築燃燒的煙霧的苦澀。垂死之人的慘叫似乎在周圍回蕩,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因動情而模糊了,而且他覺得,周圍的戰友一定與他感同身受。
軍團里的歲月教會了克萊恩忘掉軟弱的情感。儘管如此,失去朋友仍讓他感到悲傷。他從巨石的縫隙里觀察著對面似乎已被遺棄的砂石建築,想著洛克和自己說過的話。1940年,德國對歐洲的威脅日益增長,他倆在德法邊境馬其諾防線的混凝土工事里並肩作戰。他們的小隊挺過了機關槍、坦克和轟炸機的狂轟濫炸,只要德國人露出一絲弱點,就毫不留情地加以反擊。
「我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去教堂。上校就是我們的佈道者。」
「明天就知道了。」克萊恩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前的軍團士兵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上校站在巨石上面,將木手高舉過頭,他的演講如此有九*九*藏*書力,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魔鬼與我們同行。
克萊恩緊張地辨認著他們的面孔,可他看不清洛克在不在裡邊。但他毫不懷疑,要是靠得近點兒,他叫得出對面每個人的名字。
「或許他們也這麼說我們。」
克萊恩忍不住輕笑。
「有多少人?」丹如大喊。
克萊恩仰望天空,天上的星星更多了。它們冷冷地眨著眼睛,寒冷、殘酷,就像他腦海里無數煩亂不安的念頭。他想起曾無數次和洛克談論過的救贖。

「外面有什麼動靜嗎?」杜拉多問。
「保持移動!」丹如喊道。靠近廢墟時他回頭瞥見對面出現了步兵,於是帶著隊伍氣喘吁吁地衝進遍地瓦礫的庭院。
克萊恩停下腳步,拉開手榴彈引信,竭盡全力地扔進缺口;戰友們也做出同樣的舉動。然後他們蹲下身子,等著一連串爆炸清出前進的道路。
蘭博是同時代文學作品中最著名的勇士,他的創造者正是大衛·莫雷爾。作為一位暢銷書作家,莫雷爾作品的總銷量超過1800萬冊,被譯作26種語言,一些精彩的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也十分賣座。他的處|女作是廣為人知的《第一滴血》,蘭博正是在這部小說中誕生的。他的其他作品超過28種,包括經典的間諜三部曲「玫瑰兄弟情」,此外他還有《第五個信仰》《冒牌》《火之盟約》《徹底拒絕》《絕望測量》《爬行者》等多部作品。他的短篇小說收錄于《黑夜》和《夜景》兩本集子中。莫雷爾也出版過一本寫作教程《成功的小說家》及其他非虛構類作品。莫雷爾以驚悚小說最為著名,但對恐怖、幻想和歷史題材亦有涉獵,曾三次榮獲布萊姆·斯托克獎,國際驚悚作家協會也曾頒給他代表至高榮譽的「驚悚大師獎」。莫雷爾目前居住在新墨西哥州聖達菲市,最近的一部作品是《閃光》。
「慈悲?」洛克瘦削的臉繃緊了,「你見到過很多?」

「什麼?我沒聽清。」
1941年6月,盟軍發動攻勢,解放侵略者鐵蹄下的敘利亞,克萊恩所在的隊伍受命協助英軍。與此同時,另一支軍團的隊伍,維希政府領導下的那個旅,正在幫助德國人。
士兵們點點頭,他們知道布雷斯特是法國最西面的港口。
「我在愛爾蘭沒見過多少浸禮會的。」洛克笑道,「你知道你們的聖經嗎?」
「浸禮會信什麼?」洛克曾經問。
「你覺得上校的演講有用嗎?」杜拉多爬到坡底。
「我不是想置身事外,相信我,我很樂意去打德國佬。」洛克停頓了一下,「但我不能去英國。」
「我們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我的朋友。」洛克把一隻手放在他肩頭,「不過我想你大概猜到了不少。如果我回英國,也許會和曾在愛爾蘭追殺過我的英國兵並肩作戰。別誤會,我加入軍團不是為了逃避他們。」

又一顆手榴彈從天窗扔了下來,克萊恩撲向樓梯。從樓梯上滾下去時,台階硌著受傷的後背,痛得他縮成一團。後面傳來一陣爆炸,他摔到底之後呻|吟了一聲,但沒有停止滾動。


「你覺不覺得那事兒根本沒必要?」克萊恩問。
「我也一樣。他們知道我們不會撤退。」
大衛·莫雷爾
「感謝上帝,總算有個帶種的人了,」另一個士兵說,「我猜咱們現在知道今晚該往哪兒走了吧。往南走,去海邊,找條船去英國。」
丹如把假肢藏在背後看不見的地方,唯恐敵人覺得這是軟弱的標誌。墨西哥軍官靠近了。軍團士兵說的語言五花八門,丹如也被動地學會了不少。

墨西哥騎兵開始衝鋒。第一排士兵同時開火,擊潰了這波攻勢,他們重新裝彈時,第二排舉槍瞄準,隨時準備開火。
太陽就要落山了,杜拉多最後一次過來接班,晚上該他放哨。熱浪依舊灼人。
「也許沒有。我不打算爬上去搞清楚這事兒。」
克萊恩站在掩體里,黑暗中他抬頭仰望剛剛開始浮現的寒星。
正是那天晚上的對話讓克萊恩確信洛克加入軍團不是為了逃避英軍的追殺。根本不是。他加入軍團的原因和克萊恩一樣,罪孽深重,自我懲罰。
「有第二場。中士叫我一會兒過來替你,好讓你去參加。」克萊恩點點頭表示感謝。
衝過去扶他的士兵聽見,他痛苦地呼出最後一口氣,喃喃地說:「永遠不要放棄。」
「除非明天這一仗是上帝給我們的回報。」
「浸禮會信什麼?」另一場戰鬥之後的夜裡,洛克問。當時他們正清理自己的步槍。
就是在這裏,對克萊恩的審訊開始了。儘管軍團以吸引逃犯著稱,但事實上他們很清楚要把犯人訓練成紀律嚴明的士兵有多困難,所以絕不會故意接收重犯。因此,每個報名應徵的人都會受到無微不至的訊問,其背景也會被詳盡調查。許多應徵者雖不是罪犯,卻走進了生活的死胡同,希望能有個新開始,也希望有機會能成為法國公民。通過審查后,軍團將允許他們挑個新名字,換個全新的身份。

「他們得知法國已經投降,德國正要佔領港口就立刻撤回了船上,掉頭開往英國。」
「我們的第二座右銘是什麼?」
「我很懷疑。」
但洛克錯了。他們再見的時間並非戰爭結束之後。軍團分道揚鑣,有人去了英國,有人去了阿爾及利亞,不久后,維希政府命令阿爾及利亞的軍團士兵協助德軍。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克萊恩。
「思考不是我們乾的事兒。」這回輪到杜拉多引述軍團榮譽準則了,「『任務是神聖的。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
他爬過殘壁,進入城市。石頭建築之間狹窄的巷子通向四面八方,一顆子彈從他身旁掠過,打得砂石牆碎屑迸飛。他猛地轉身對著一扇窗戶射擊,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中沒有,然後拐進一條巷子,警惕地舉槍向前。有戰友跟上他的腳步,他們前進得很慢,隨時準備開火。
「儀式時間是1500。」
我只是做了訓練中讓我做的事,克萊恩想,下一秒,也許洛克就會對我開槍。
一陣爆炸讓克萊恩猛地向前一撲,差點從窗戶里摔出去。他努力轉頭,抓住窗框穩住身子。背後一陣刺痛,衣服濕得更厲害了,但這一次,他知道,是血。
「榮譽與忠誠!」
「什麼沒必要?」
「不,我是浸禮會教友。」克萊恩回答,隨後又更正了一下,「至少曾經是。我已經不去教堂了。」
大馬士革那邊吹響了號角,號聲在山谷中回蕩。這首歌每一個軍團士兵都很熟悉:《香腸歌》,每個新兵受訓之初都學過。這首歌始於十九世紀,那時比利時拒絕讓自己的公民加入軍團。鏗鏘的旋律進行到尾聲,十三旅這邊的號手接著吹下去。很快,人們開始唱起來,歌聲回蕩在山谷中,若在平常,這首歌的歌詞聽起來有些好笑,它誇讚黑香腸多麼美味,軍團絕不會和任何一個比利時人分享香腸,因為他們當兵實在蹩腳。
汗水從克萊恩臉上淌下。快到樓梯頂上時,他又掏出一顆手榴彈,扔進了上面的房間。手榴彈一經脫手,他和杜拉多立刻一起抱頭蹲下,躲開爆炸的衝擊力。之後,兩人端著槍衝過最後一段路,闖進房間,掃出一排子彈。

「分散!找掩護!」哨兵藉著梯子匆匆登上馬廄屋頂,報告說有大股煙塵九-九-藏-書靠近,出現了更多騎兵和步兵。
「那邊還是沒動靜?」杜拉多問。
「洛克。」
「也許他們會投降。」
「愚蠢。」

「嗯,我們奉命行事。」杜拉多開始往回走。
「不。」丹如回答。
「別擔心,」洛克握住他的手搖了搖,「戰爭結束之後我們還會再見。」
「什麼都不能。全靠基督的慈悲。」
「為了那些我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遺忘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洛克剛入伍時的對話。
「來攻擊我們吧,然後你會知道那有多愚蠢。」
想到自己的妻女,想到自己搶銀行時丟下她們孤苦伶仃,想到女兒夭折後妻子如何決心自盡,克萊恩問:「可要是你罪孽深重,無法彌補呢?」
房間沒人,旁邊另一個房間也空蕩蕩的。射手一定是在最後一刻沿著樓梯往上跑了,他可能藏在三樓或頂上。

報上那篇文章說,軍團的生活艱苦卓絕,克萊恩高興地發現,那描述比實際差得遠。為拋開自己的犯罪前科,他忍受了似乎沒完沒了的武器使用技巧培訓、實打實的格鬥訓練、強行軍和其他所有難耐的考驗,訓練帶來的痛苦讓他感到滿足。當他最終領到那份正式的入伍證書時,克萊恩覺得自己真的有了一個新開始。因為曾經的家破人亡,克萊恩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也不原諒這個世界,包括上帝。但對這個以「選擇決定命運」為信條的團體,他意外地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唱起來吧,我們繼承傳統,
「卡梅倫。當時他們沒有水,幾乎沒有食物,彈藥也有限。在那樣的高溫下,三天不喝水,完全有可能昏迷,甚至更糟。墨西哥人只要等著就行了。」
穀倉外的黑暗中,一個士兵低聲喊道:「克萊恩,我們該上路了。」
「也許他逃去別處了。」克萊恩說。
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加強城防,他想著。他們有建築物作掩體,而我們是暴露的。我們就是一群活靶子。他們本該把我們擋在城牆外。
「你在幹什麼?」杜拉多驚恐地說。但站起來的不止克萊恩一個,沿著小山山脊,一個個哨兵站了起來。不久后杜拉多也站了起來。有人大喊:「舉槍……致敬!」一排哨兵像對面的兄弟那樣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克萊恩緊握住自己的步槍,槍尾朝下,槍管朝天,他感覺胸口抽緊了。
——節選自《法國外籍軍團榮譽準則》
「明天,記住這些英雄;明天,你們就是英雄。你們明早將要面對的事,以前沒有任何一個軍團士兵遇到過。我們永不逃避任務。我們一定不辱使命。我們的座右銘是什麼?」
是杜拉多的聲音:「第一場儀式結束了。我來替你。」
「讓我們走這麼遠,中士夠格當魔鬼了。」
「我已經忘了。」
然後他轉身面對洛克:「保重。」
陽光亮得耀眼,上校踏上一塊巨石,轉身面對他們。他叫阿米拉瓜里,是個俄國人,十一歲時逃離共產主義革命,二十歲時加入軍團。現在三十多歲了,在沙漠上打了幾個月仗,看起來有點憔悴,肌肉卻還很結實,天氣如此炎熱,他的制服卻一絲不苟。
士兵們安靜了一會兒,思考這個消息的含義。德國沒有侵略法國全境還有一個原因:這會引來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的敵對,二者都是法國在北非的領土。德國人說服法國成立了維希政府,說是中立,實際是個傀儡政權,德國人藉此間接控制了那兩個地方,阻止了駐紮在當地的軍團幫助英國。 「他們要去打英國人?」克萊恩驚訝地問。
他立刻一把按住右手邊的石頭,藉助它的支撐站起身來。
他痛苦地回憶起見洛克的最後一面。當時他們和本單位的殘餘部隊一起藏在一座廢棄的法國穀倉里,等待夜幕降臨,好避開維希政權的巡邏隊溜走。
克萊恩沿堅固的坡底返回崗位,一路思索明早將要面對的艱難抉擇,幾乎沒有注意到路上的無數崗哨。杜拉多趴在毯子下面,透過兩塊巨岩盯著對面的大馬士革。

「天主教相信怎樣才能得救?」克萊恩問。
「是的,」通訊員回答,「但並非所有人都去了英國。」
「我說的就是這個——有時候根本沒必要打仗。」
克萊恩重新盯住了目標。那邊有帶步槍的人,他們也在觀察這邊山脊,克萊恩對此確信無疑。明天肯定有場仗要打。對此,克萊恩也確信無疑。

戰鬥持續到第二天。日落時分,維希軍團終於被擊潰,大馬士革落入盟軍手中。
自始至終,上校一直舉著那隻複製品。那場很久以前的戰鬥結束后,丹如上尉的木手被找了回來,現在收藏在軍團總部的玻璃匣子里。每年4月30日的卡梅倫戰役紀念日,它都會被安放在一間擠得水泄不通的會議室里,讓每個人親眼目睹軍團最珍貴的遺物。同一天,軍團在全世界的每個基地也會舉行相似——只是沒有木手——的紀念儀式。這是一年中軍團最重要的典禮。
「你們的武器?你是在和我討價還價嗎?」墨西哥人驚訝地問。身體還在流血的士兵搖搖欲墜,他努力支撐著自己:「也許我們是你的階下囚,但我們不會放下自己的武器。」墨西哥人目瞪口呆。
丹如上尉知道自己只爭取到一點點時間,他環顧周圍的開闊地帶尋找掩護。東邊一座坍塌的莊園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督促手下朝那邊移動,但墨西哥人再次沖了過來,士兵再次開火齊射打散衝鋒。
樓上的槍聲一直在持續,聽起來像是在朝他們的來路或屋后的什麼地方開槍。也許附近的爆炸聲過於密集,樓上的射手根本沒意識到這座房子已經被手榴彈炸開通路。又或者,射手不止一個。也許有一個人在不斷開槍,另一個則盯著樓梯,盼著克萊恩和杜拉多一頭撞進陷阱。
「當然不可能。」克萊恩引述了軍團榮譽準則,所有新兵接受訓練時都得背下來,「『決不放下武器。』」 「決不放下武器。」杜拉多重複。
「消息來自英國,」通訊員繼續說,「戴高樂准將。」
這跟法國全境被侵略、佔領的後果沒什麼兩樣,克萊恩心想。如果他們作過抵抗,也許還能為通敵的行為辯護。可事實上,他們乾脆利落地舉手投降,轉頭對付自己人。

墨西哥卡梅倫。
「墨西哥人為什麼要怕?」克萊恩問,「他們人那麼多,就算有一個縱隊的援兵也無濟於事。要是好好安排,讓我們以為只有幾百個人包圍著莊園,說不定還能把援兵引進陷阱。」
提議很快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他們在西班牙、葡萄牙、希臘或其他許多國家出生長大,但現在,他們都是法國公民,忠於自己曾奮戰保衛過的國家。
沒有答案。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就在他打算離開時,頭頂傳來一聲槍響,克萊恩笑了。房頂上那個人終於確認屋子裡已經沒人。他跳了下來,藉著窗戶的掩護繼續開火。
丹如的副手接過了指揮權,他對手下大聲說:「我們也許會死,但我們永不投降!」所有人都發誓為了丹如的榮耀更加努力地戰鬥。
「我們不會放下自己的武器。」一位受傷的士兵堅持。
「沒見過。」
對比如此懸殊,克萊恩難以置信。
「軍團就是我們的祖國!」
捍衛軍團。
克萊恩不是他的真名。1934年,也就是七年前,他來到巴黎萬塞訥區的老城堡,志願加入法國外籍軍團——軍團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是外國人加入法國軍隊的唯一途徑。
洛克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撞上一堵牆,滑了下去,牆上留下一條血跡。他的眼睛迅速黯淡,但他仍https://read.99csw.com努力收起渙散的目光,看著克萊恩。
「洛克。」克萊恩又叫了一聲。
唱到副歌的時候,歌詞讓克萊恩徹底閉上了嘴巴。
「我記得。」
那時的克萊恩走進了死胡同。來到法國志願加入軍團之前,他住在美國伊利諾斯州斯普林菲爾德,大蕭條讓他丟掉了廠里的工作,沒法養活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兒。他交上了壞朋友,一次銀行劫案中,他替人放風,死了個警衛,但搶到的錢只有24.95美金。在他逃亡的那個月里,女兒死於百日咳,悲痛欲絕的妻子割脈自殺了——克萊恩沒走那條路的唯一原因是他決定懲罰自己,這個目標最終驅使他做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極端的事。他從街上撿來的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於是結束了痛苦的流浪生涯,去一艘船上當了鏟煤工。船將他帶到法國勒阿弗爾,然後他一路走到巴黎,報名加入軍團。
「可是最後,法國還是被迫撤出了墨西哥。卡梅倫之戰於事無補。」克萊恩說。
「每天晚上我父親都會大聲讀一段。」
現在洛克不在了。
「不投降就是死。」
通訊員收到了一段無線信號,他立刻報告:「十三旅從挪威坐船回來了。」
「『不惜一切代價。 』」克萊恩嗤了一聲, 「你說得太對了。我領軍餉不是讓我來這兒思考的。明天,我會和你一樣努力戰鬥。」
墨西哥軍官被激怒了,他策馬離去。
「木手?」克萊恩奇怪的不是這玩意兒,而是現在的時間,「現在不是四月份。」
「我們告訴上帝,我們為自己的罪孽懺悔,並以苦修來證明。」
「我感覺你似乎不打算和我們一起去英國。」只剩他倆時,克萊恩說。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克萊恩回答。
旁邊的人發出一聲慘叫,倒了下去,子彈來自底樓的一扇窗戶。克萊恩開槍還擊,這一回他看見了飛濺的血花。附近一個士兵朝那扇窗扔出一枚手榴彈,爆炸過後,他們闖進門裡,繼續開火。
最後達成的交易是,法國南部五分之二的國土將不會入駐德軍,與此同時,法國在中部的維希成立新政府。從理論上說,新政府保持中立,但事實上,維希政權渴望安撫德國人,他們巴不得把猶太人或其他任何德國人想要的「不良分子」交出去。
上午11點,陽光熾烈。步槍槍管燙得沒法摸。十一位士兵犧牲了。
儘管這個故事克萊恩已經聽過無數次,但每聽一次,它的力量就更強一分。聽著上校的敘述,克萊恩彷彿身臨其境,感受到1863年4月30日凌晨1點,巡邏小隊出發時夜晚涼爽的空氣。

「美國人。」一位中士輕蔑地說。克萊恩領到一頓飯,有咖啡、麵包和寡淡的豆子湯。軍營里擁擠不堪,他睡在一張三層金屬床的上鋪,床墊里塞滿稻草。兩天後,他和其他二十個新來的一起坐上南下的火車,來到馬賽。夥伴多是西班牙人、義大利人和希臘人,也有一個愛爾蘭人。他們被趕進空氣污濁的底艙,在顛簸的旅程中大吐兩天,最終跨越地中海來到阿爾及利亞。然後他們坐上卡車沿一條灰塵漫天、顛簸不堪的公路來到位於偏遠沙漠小鎮西迪貝勒阿巴斯的軍團總部。這裏熱得不可思議。
軍團齊步向前。
「馬上就來。」他隔著快散架的門小聲回答。
「所以他們會幫助盟軍收復法國?」克萊恩問。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克萊恩曾這樣回答。現在,克萊恩很懷疑,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朋友,是不是上帝懲罰他的另一種方式。 「那天主教相信怎樣才能得救?」克萊恩曾經問。曾經的祭台助手這樣回答:「我們告訴上帝,我們為自己的罪孽懺悔,並以苦修來證明。」苦修。想著死去的妻女,想著死去的銀行警衛,想著洛克,克萊恩哽咽了。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克萊恩站在敘利亞的驕陽下,聽指揮官講述卡梅倫戰役。
墨西哥狙擊手開火為新一輪騎兵衝鋒提供掩護。馬匹揚起的煙塵掩護步兵前進。子彈呼嘯著穿過農舍木板,石牆上粉屑四濺。儘管對方攻勢猛烈,但軍團士兵訓練有素的齊射仍擊退了一波又一波攻擊。
「你打夠了?」
「那你做什麼才能得救?」
「『因為我們眾多,』」克萊恩回答,「《馬可福音》。這是一個著魔的人對耶穌說的,想說明自己身體里有多少惡魔……軍團。」克萊恩終於弄明白洛克為何挑起這個話頭,「你把我們比作魔鬼?」
「那麼,如果哪個英國雜種認出我來,朝我開槍,我還怎麼繼續贖罪?」
士兵們模糊的身影絕望地奔向巨石掩體,奔向挖出來的壕溝,奔向任何能避開紛飛彈片的地方。營地里的炮兵開始還擊了,炮火傾瀉到大馬士革,榴彈炮和坦克都因后坐力而顫動不已。
「軍團離開了沙漠,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他明白這有多瘋狂。可他沒有爭辯,他說,『我的目標是什麼?拿下納爾維克港。為了挪威人?為了磷酸鹽?為了鳳尾魚?我不知道。但我有我的任務,我會拿下納爾維克。』」
「我聽不見!」
而且當時我們還有機會打敗他們,克萊恩想,如果德國人沒有意識到他們即將犯下的錯誤的話。
周圍似乎陷入了混戰。炮聲隆隆,硝煙四溢,到處傳來慘叫聲。那幢建築不超過三層,浮在樓頂上空的煙霧緩緩沉入巷道,但他絲毫不敢分心,全神貫注地盯著房子的門窗。
克萊恩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身後響起腳步聲,石頭被踢到一邊。
天黑以後,他們從穀倉里溜出去時,克萊恩朝洛克打手勢,示意他等一下。
穿長褲的士兵朝前一撲,頭搭在了窗台上。他的脖子肌肉發達,克萊恩認出了這個背影,他名叫埃里克,是個德國人,1934年和克萊恩同一批志願入伍。外面,別的德國人正在自相殘殺,有人為維希軍團,有人為自由法國軍。但無論生於何地長於何方,軍團士兵全都殊途同歸。
「就算是這樣,那也是法國現在唯一的政府。你還記得盟軍在挪威讓弗納司令打德國人時他怎麼說的嗎?」
「『因為我們眾多,』」克萊恩曾回答,「這是一個著魔的人對耶穌說的,想說明自己身體里有多少惡魔。」大馬士革城裡和山脊上的士兵齊聲重複著副歌,聲音越來越大。
「比如說明天?」杜拉多問。克萊恩指著對面的建築。
可從來沒有人複製過丹如上尉的木手。從來沒有人如此相似地模仿過軍團總部一年一度的儀式。而且,今天也不是4月30日。考慮到明天早上會發生的事,克萊恩能理解,不對頭的日子更能顯示出上校讓自己和全體同袍銘記傳統的決心。
疾奔而來的馬匹揚起滾滾煙塵,很難看清到底有多少人,看那規模——來襲的敵人成百上千。
「他們肯定也知道自己站錯邊了。」杜拉多說。
「什麼動靜都沒有。也許他們撤退了。」克萊恩如此盼望。
「我不懂。」
「很快他們就會少掉好些!」他對手下喊道。底下如他所願地發出了笑聲。但上尉寬鬆的紅褲子和深藍色夾克都被緊急撤退時跑出的汗水浸透了。相反的,他的嘴幹得發慌,他心裏清楚,隨著氣溫升高,手下的兵會渴得要命。
我們有的不只是武器。

「估計你不是羅馬天主教徒吧?」一天夜裡,在高溫下行軍50英里后,洛克問。他帶升調的口音聽起來鏗鏘悅耳,儘管當時他們正在包紮腳上疼得要命的水庖。
士兵排列成行,組成四面戒備的方陣。第一排單膝跪地,第二排站直身子,步槍舉在前一排戰友頭頂。
一分鐘過去。
「每個方向上都有寬邊帽!」
克萊恩想念自己的朋友。他透過巨岩縫隙往外看九*九*藏*書,為擺脫懊惱,他伸手去遮陽的毯子下面找水罐。然後他從那幢老舊的砂石建築上暫時收回視線,擰開罐子喝了一口帶金屬味兒的熱乎乎的水。
克萊恩想象著那漫長的一夜,沿著偏僻貧瘠的道路行軍。凌晨時分,士兵們獲准停下來吃早飯,就在他們搜尋木頭點燃篝火時,哨兵發現了西面的敵情。
法軍抵達墨西哥灣韋拉克魯斯港后立刻遭遇了與墨西哥士兵和拚死抵抗的平民一樣棘手的敵人:黃熱病帶走了三分之一士兵的生命,他們不得不向內陸推進六十英里,將總部搬到地勢較高的科爾多瓦,希望這裏的空氣沒被污染得那麼厲害。轉移陣地意味著必須確保韋拉克魯斯和科爾多瓦之間的補給線,這個任務落到了巡邏隊身上,丹如上尉率領的就是其中一隊。
「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我做過祭台助手,差點兒就進了神學院。也許我沒選對信仰。你說上帝為我們的罪降下懲罰,我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的慈悲?聽起來很適合我。」

克萊恩和杜拉多輪流更換了步槍彈夾,然後繼續往上爬,這回扔手榴彈的是杜拉多。爆炸之後他們衝上頂樓,可瀰漫的硝煙中依然空無一人。
「你的意思是?」 「他們才是為法國而戰的人。」
「『我的名字叫軍團,』」洛克曾說。
「我以為你在說上帝什麼的。」
「屋頂上都是狙擊手!」克萊恩拉開槍栓,對著窗戶外面開火。拉槍栓—開火,拉槍栓—開火,完全成了機械化動作。杜拉多守著背後那扇窗戶,也在干一樣的事情。克萊恩聽著身後的動靜,換上全新的彈夾,繼續猛烈射擊。他的制服被汗水浸透,子彈擊中那些穿長袖上衣的白帽子,他們紛紛從屋頂上滾落,摔進下面的巷子。
兩分鐘。
「組成方陣!」上尉下令。
士兵的生命常常握在戰友手中,戰友情比兄弟情更親密。可如果想殺你的是你的戰友,會發生什麼事?……
入侵德軍面臨的風險是,急於佔領法國全境會讓他們的補給線拉得太長,面對法國平民和殘餘軍隊的游擊戰術,他們毫無應對之策。而一旦沒了補給,德軍就成了待宰羔羊。為避免這種情況出現,德國人想出了一個天才的策略,他們將軍隊集中在法國西北部包括巴黎的區域,以強大的威懾力讓法國其他地區相信德軍佔領全境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最好趁早投降,以爭取有利條件。

他轉身打算衝下樓梯,再次加入戰團。二樓到了。就在他到達底樓時,一個人擺脫身後的混亂,闖進了一團亂的房子。他戴著軍團的高頂白軍帽,穿的是長褲。
「是的,」杜拉多說,「我們有我們的任務。」
克萊恩想起與杜拉多的談話,他們討論過維希軍團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站錯了邊,自己站在挑釁者那邊、侵略者那邊。
「我猜上校覺得需要有點東西提醒我們一下。」杜拉多說。

丹如迅速下了梯子。雖然給手下打氣時他自信滿滿,但實際上卻很擔心,莊園地勢比較低洼,敵人的射手完全可以居高臨下把子彈打進石牆裡來。
「我也沒見過。」洛克說。
「不會比我更希望的。」洛克總帶著戲謔的眼睛暗了下去,他臉上的雀斑都被灰塵蓋沒了,「不過,走了這麼一段路,沒準我們和魔鬼也差不多了。」
農舍著了火,也許是被槍口噴出的火光點燃的。濃煙讓視線更加模糊,軍團士兵連呼吸都很困難,但他們仍在射擊,無視敵人再三的招降,打退了無數次進攻。
克萊恩扯掉身上的毯子,立刻感覺到熱辣辣的陽光照在自己赤|裸的胳膊和腿上。他小心翼翼地伏低身子,順著斜坡底走開。他經過其他觀察哨,回到營地,帳篷旁十三旅一半的人列成隊形。
南方那些雜種就這樣成了叛徒,克萊恩心想。
爆炸聲將他從混亂的睡眠中驚醒,無數巨響在耳邊呼嘯而過,他根本分不清都是些什麼聲音。大地、帳篷、空氣——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起初一輪爆炸聲震得耳朵「嗡嗡」作響,不過在持續的狂轟濫炸中,耳朵很快麻木了,像是被棉絮堵起來了一樣。克萊恩端起步槍衝出帳篷,營地被炮彈炸得一片狼藉。威力十足的閃光照亮夜空,巨響中,石塊、帳篷和人體四分五裂。
「好吧。真該死。」克萊恩說。透過一扇開著的窗戶,他看見對面窗戶里有一個狙擊手。那人戴著一頂軍團的白帽子,上衣是長袖的。在他瞄準下面的巷子準備開火時,克萊恩打中了他。杜拉多指指外面。
鮮血從布萊恩受傷的後背汩汩流下。外面的爆炸和槍聲仍未停歇。
「你們沒有子彈了。無論如何,你們的步槍基本上沒什麼用了。留著那該死的玩意兒吧。」
克萊恩舉槍瞄準天窗。突然間,無數子彈從他身邊的窗戶里飛進來。對面的狙擊手發現了這邊的子彈來自哪裡。要不是這堵砂石牆壁夠厚,穿過來的子彈早要了他的命。儘管如此,在這麼密集的火力下,牆早晚會被射穿。他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任務是神聖的,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
「墨西哥騎兵!」
「你記性不錯。」
「小心點,最好別讓上校聽見你這麼說。」
但也許他不會開槍。我們的友情對他來說會比軍團士兵的職責更重要嗎?克萊恩很想知道,還是說洛克接受的訓練會讓他扣下扳機?
「你回來了?我才開始舒服了點兒。」杜拉多說。克萊恩勉強笑笑。杜拉多的幽默讓他想起洛克。熱氣從岩石中散發出來。
「是的,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克萊恩喃喃地說。杜拉多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從開著的門裡衝出去,朝對面的士兵開火,他衝進一片混亂的巷道,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沒什麼動靜。」克萊恩彙報。
敵人的子彈?這個短語不假思索就蹦進了腦子裡,他為此煩惱起來。
克萊恩緩緩站起身來,濃重的硝煙遮蔽了視線,但他感覺到周圍的人和他一樣站了起來。
一道樓梯通向二樓,克萊恩聽見上面傳來槍聲。他和戰友端著槍檢查了附近的房間,然後踏上樓梯。克萊恩瞥了同伴一眼,這回的搭檔又是杜拉多。西班牙人黝黑的面孔現在一片蠟黃。
洛克擦去腳上的血跡,他的下一句話聽起來又像是在開玩笑了:「我們知道待在地獄里是什麼感覺了。」
陰影中洛克沉默了一會兒:「是的。等我們走到地中海,我就想個辦法去阿爾及利亞。」
太陽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下,音樂聲也低沉下來,在山谷中繚繞,最終歸於寂靜。
「我知道。你是為了贖罪。」
那些窗戶里、房頂上的狙擊手——他們是不是根本沒瞄準,只是胡亂開槍?他們是不是在尋求以光榮的方式輸掉這場仗?
「來了個騎兵!」哨兵叫道,「舉著一面白旗!」丹如抓住梯子,爬到馬廄頂上。這對他來說十分艱難,因為他只有一隻好手,幾年前他的另一隻手被火槍炸飛了。之後他找了個木匠,雕了一隻考究的木手來代替。木手漆成肉色,手指上裝了便於活動的鉸鏈,手腕處黑色鑲邊,殘缺的前臂就插在裏面。利用殘臂拉動裡邊的皮帶,可以控制木質手指。
除非他已經陣亡。

滾下最後幾階時克萊恩故意踢踏靴子,弄出很大的聲響;他在底樓開了一槍,好讓對方以為他和什麼人交火之後離開了這幢房子。然後他悄悄溜回二樓,藏在樓梯邊上的房間。
軍團是我們唯一的祖國,克萊恩心想,願上帝保佑我們。
「軍團就是我們的祖國!」克萊恩和所有人一起不假思索地大喊。
「他們為的是拍德國佬馬屁的那個政府。」杜拉多說。
「也許他們還盼著我們投降呢。這可能嗎?」
克萊恩趴在毯子下read.99csw.com,透過巨岩往外看,對面的建築彷彿在熱氣中搖晃。他知道,那邊也有和他一樣的士兵在掩體里盯著這邊,身旁放著武器,在那座城市的堅壁、胸牆、塔樓和大門後面,看著同一輪太陽。他們或許也在思索,明天早上,戰鬥就要打響。
「中士肯定是想讓敵人把我們當魔鬼,」洛克說,「卡梅倫戰役之後,墨西哥兵這麼叫我們軍團的人,不是嗎?」
「一部分人決定返回阿爾及利亞的總部。」
他身邊放著MAS36手動步槍,隨時準備瞄準露頭的狙擊手開火。當然,開槍也會暴露自己,引來敵人的子彈,他得重新找個好地方。考慮到他已把附近地面清理乾淨,還儘可能地讓這兒變得舒服了一點,克萊恩寧可等到明天。
「是的。『他們不是人類,是魔鬼。』」

丹如督促剩下的人繼續抵抗。他匆匆巡查一個又一個小隊,揮舞著木手告訴每個人:大家靠的就是你。當他穿過庭院趕去對面支援時,突然倒了下去,一顆狙擊手的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
「看起來他們希望阿爾及利亞保持中立。那樣的話,他們就能置身事外,不用去打任何人。」通訊員解釋。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克萊恩心想,我應該出去,干點兒有用的事。
杜拉多離開時,克萊恩透過軍靴聲響聽見時鐘「嚓嚓」走動。他裹著一條破毯子。制服很簡單——一條褐色短褲,一件短袖上衣,兩樣都被沙漠的烈日晒得褪色了;帽子是軍團標誌性的高頂白軍帽,白帽子上有個平的圓頂,帽舌是黑的,顏色同樣褪得厲害。後邊的護耳能遮住脖子和耳朵,不過除此以外,克萊恩就靠這條毯子遮住赤|裸的雙腿和胳膊,防止被兩邊曬得灼人的石頭燙傷。
《香腸歌》之後是另一首從入伍第一天起就耳熟能詳的歌,《軍團進行曲》。克萊恩的胸膛漲得滿滿的,他放聲高唱,聲音都快嘶啞了。雖然在山谷兩邊成千上萬人的歌聲中,他的聲音如此微不足道,但他仍竭盡全力,希望洛克能夠聽見。

「是的!永遠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卡梅倫!永遠別為軍團丟臉!永遠不辱使命!」
「去不了,」克萊恩說,「天黑之前我都得值班。」
克萊恩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有人一言不發,若有所思。顯而易見,過去一年的戰鬥讓去阿爾及利亞坐山觀虎鬥的做法充滿誘惑。他還注意到,沉默不語的人裏面就有洛克。
炮擊持續了幾小時,當它終於結束時,空氣中瀰漫著厚重的硝煙。克萊恩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卻隱約聽見軍官們的喊叫, 「前進!前進!站起來,你們這些懶鬼!進攻!」
克萊恩回想起洛克衝進房門時臉上的驚訝。當時他條件反射地開了槍,而現在,他搜腸刮肚地想著當時洛克的步槍在哪裡。洛克舉槍了嗎?還是說他正打算放下武器,擁抱自己的朋友?
洛克坐直身子:「什麼意思?」
「你得允許我們照顧自己的傷員。」墨西哥軍官被他們的無畏震撼了,他抓住眼前這個搖搖欲墜的人:「你這樣的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不會拒絕。」
是的,等到明天再開槍也不晚。
穀倉里所有人都從躺著的稻草上坐了起來。這個消息的含義無需解釋——軍團曾在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十三旅對付的是挪威那邊,可和馬其諾防線這邊的戰友一樣,他們也被迫撤退了。
「杜拉多!」現在跑過去幫他毫無意義。杜拉多一直守著梯子旁的窗戶,手榴彈的落點就在他身邊,爆炸將他撕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得到處都是,內臟撒了一地。蒼蠅已經開始「嗡嗡」飛舞。
「這麼說的話,上帝是在幫我們。」杜拉多語氣里的嘲諷又讓克萊恩想起了洛克。
曾與丹如對話的墨西哥軍官從未見過這樣的戰鬥。
他離開杜拉多,走向亂糟糟的帳篷。雖然沒什麼胃口,但他知道,明天早上需要充沛的體力,所以他吃下自己那份麵包和培根,還喝了點咖啡。周圍坐著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我也沒聽說過這個人,」通訊員續道,「不過顯而易見,他掌管著一個叫自由法國軍什麼的組織,裡邊包括去了英國的軍團士兵。他希望每個法國士兵都設法去投奔他,重新組織起來,戰爭還未結束。」
「我倒是希望記性差點。」
一位二等兵為掩護中尉,身中十九槍;又有兩個人中彈倒下,但其中一人仍掙扎著站起來,加入最後兩名戰友的行列。他們背靠背用手中刺刀抵抗。
太陽下山了,寒星浮現在空中。克萊恩仰望浩渺的夜空,為剛剛聽說的傷亡人數困惑不已。他們這邊只有21個士兵陣亡,47人負傷,而對面的軍團陣亡128人,負傷728人。
「看吧,我們了解彼此。」洛克說,「我曾告訴你,天主教徒需要告訴上帝他們為自己的罪孽懺悔,然後盡己所能地證明自己的悔悟。」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為了懲罰我們的罪?」
他顫抖了一陣,不動了。
這首歌頌揚榮譽與忠誠,軍團的強大正源於這些美德。克萊恩突然意識到,正是因為徹底地忠於任務,軍團才陷入如今的處境,他的聲音不禁顫抖起來。
克萊恩知道,天一亮,不堪設想的事情就要發生。在這場爭奪大馬士革的戰鬥中,曾經一同受訓、一同露營、一同痛飲、一同戰鬥的同袍將彼此為敵,洛克將成為克萊恩的敵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們是步行前進的:六十二個士兵,三個軍官,還有丹如上尉,一位久經考驗的老兵,留著一把漂亮的鬍子。沒多少人知道他們來墨西哥的原因——當時美國深陷內戰泥潭,法國拿破崙三世與奧地利皇帝馬克西米利安密謀入侵墨西哥,這支小隊執行的就是與此有關的任務。不過軍團士兵不關心政治,他們只關心接到的任務,無論它是什麼。
「你們的人比我們少得多,」墨西哥軍官說,「你們沒有水,食物很快也會吃光。投降吧,你們會得到公平的待遇。」
對面的砂岩建築開始爆炸,火光和炮口的閃光短暫地照亮了夜空,克萊恩藉著閃光沖向一堵岩壁,縮在下面,附近有一顆炮彈爆炸,密集的彈片從他頭頂飛過。
到下午4點,只剩十二個軍團士兵還活著;到6點,還能開槍的人減少到了五個。墨西哥人衝進庭院時,他們射出最後的子彈,然後穿過濃煙用刺刀肉搏。
「他是誰?」
魔鬼與我們同行。
「媽的祝他們走運。」有人說。
「他們在布雷斯特上的岸。」通訊員繼續報告。
敘利亞 1941年6月20日
「想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也許他是對的。」
「也許明天的仗也於事無補。」
克萊恩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然後他的子彈擊中了洛克的胸口。手指扣扳機的動作一氣呵成,千百次自衛訓練養成的習慣搶在了大腦思維前面。
「上校找人雕了一隻木手。」杜拉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克萊恩沒有回頭,他繼續透過面前兩塊巨石的縫隙往外看,這兩塊石頭擋住了對面狙擊手的視線。他趴在堅固的斜坡上,盯著遠處的黃色建築。
「自言自語而已。」
克萊恩突然想起,一年前,事情還不是這樣。德國人衝破馬其諾防線的混凝土工事,侵入法國,對他、洛克和其他所有軍團士兵來說,唯一合理的策略是邊打邊退,儘可能拖慢德軍的腳步。
「明天就不一樣了。上尉說我們一定要打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