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與兔
Ⅱ
里諾抬起頭，篝火照在他臉上，淚水從他臉頰邊滑過。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有悲哀，有憤怒，也有驚訝。
「兔子的命運大不一樣。」他聲音乾澀，毫無生氣。我突然理解了，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覺得是因為費比烏斯不想傷害女人，要讓她們保持柔弱的品性，所以讓女人走比較好走的路；可是對男人，他想的是考驗和錘鍊，所以他打算驅趕我們徒步穿越沙漠，走不動的就留下來等死。到達終點時，倖存者會比出發時更強壯，對費比烏斯和他的手下來說，強壯的奴隸值一大筆錢。試煉就是這意思。」
「你很堅強，」他點點頭，「和我想的一樣。那麼，你是不會告訴我女人藏在哪裡了？」
我聽見身後費比烏斯哈哈大笑。
里諾嘆口氣。
費比烏斯俯身看著我，抬起一邊眉毛。我唯一能看見的是那條可怕的傷疤。
後來，他們帶走了里諾，接下來就是我了。我不停給自己打氣，準備面對接下來的嚴刑拷打，可里諾一直沒有回來。想象中的恐懼折磨著我，很快弄得我筋疲力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悄悄溜走了。他們來找我時，我都快睡著了，完全沒注意到里諾還是沒回來。
我沒有回答。他舉手對我背後的人做了個手勢，我聽見「嗖」的一聲，背上立刻火辣辣地燃燒起來。鞭子灼痛了我的血肉，然後像條大蛇一樣從我肩上溜走。
當時我並不明白。
我嘆了口氣。
「費比烏斯提到『試煉』什麼的。」我低聲說。
「上一次，」我低聲說，「費比烏斯抓住你族人的時候——你是那隻兔子。」
篝火快熄滅了。大部分羅馬人忙著驅趕新俘虜，留下來的幾個守衛懶洋洋地打著盹兒，反正我們脖子上都套著鎖鏈。
「你什麼意思？」我低聲說。
他的語氣如此冷靜，像是在解釋燧石或是滑輪的工作原理，可火光照到他臉上，我看見他眼裡流露出因回憶而生https://read.99csw.com的痛苦。我費了很大勁才保持住對他的痛恨，好讓我的聲音像他的一樣平靜而冷漠。
費比烏斯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刑罰，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我背上，他輕笑著，重複那個問題。我背上疼得像火燒，我對自己說，我決不會哭泣，也不會喊叫，可我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我啜泣起來。
我想朝他吐口水，可枷鎖緊緊勒著我的喉嚨，我做不到。
「那是拉丁語，意思是測驗、考察、嚴酷的折磨。現在的情況下，試煉說的就是穿越荒原的這段路。試煉將把自由人變成奴隸，試煉明天就開始了。他們會把男人鎖成一串，讓我們赤|裸著上路。婦女和孩子只綁住手，像放羊一樣驅趕著走。傍晚我們會走到岔路口，到時婦女和孩子會和我們分開，一部分羅馬人帶他們走一條更短、更好走的路去海邊另一個目的地；男人則一路沿峽谷走下去，海邊有奴隸船等著我們。」
「那你呢？」我嘶聲道，「給我看看你的傷口，里諾！」
我們跌跌撞撞離開營地，羅馬人正從秘密山洞里把新的俘虜驅趕出來。場面一團混亂——搖晃的火炬和影子，孩子在尖叫，母親在哭號，到處都能聽見長矛的「咔咔」聲，羅馬人的呵斥聲。在這一片混亂中，我最後的族人也淪為了俘虜。
過了很久很久，里諾又開口了：「你背上在流血，漢索。」
「我猜你一定會說：『女人？孩子？根本沒有女人和孩子，只有我們這些男人！你殺掉了我們敬愛的老首領，剔除了我們的弱者，你還想怎樣？』」他把銀杯舉到唇邊，然後俯身啐在我臉上，酒灼痛了我的眼睛。
行鞭刑的衛兵鬆開枷鎖，把我拉了起來。如果不是我的手還被綁在背後，我一定會當場勒死里諾。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像馬索一樣啐了他一口。唾沫黏在里諾臉上，他抬手打算擦掉，read.99csw.com但旋即放下了胳膊。我想，他知道自己活該。
「漢索。還有，我不是小孩。」
「費比烏斯叫你小鷹，那是什麼意思？」
「漢索，這就是他們的手段。羅馬人的手段，目的是分化我們。他們把我們每個人孤立起來，讓我們獨自承受不幸，讓我們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愧，在我們之間播下懷疑的種子。費比烏斯總是對俘虜玩各種花樣，每個把戲都有其目的。去海邊的路很長，他一定會把我們捏在掌心，每一天都會出點新招來摧殘我們，等到旅程結束那天，我們會變成拍賣場上的好奴隸。」
「那又怎樣？那些野獸打了你，可我們都挨了打，這兒的每個人都帶著傷。」
「漢索。」他撇了撇上唇，「很普通的迦太基名字。不過我記得今天早上你在戰場上那股勁頭，我很好奇，你的血管里是不是流著點羅馬人的血。我爺爺經常吹噓他在西班牙跟你們的殖民者打仗時上過多少迦太基女人。能用費比烏斯家的種子改良一下你們這些孬種的品質，他自豪得很吶！」
「就算你生下來不是奴隸，可你是個迦太基人，我了解你們迦太基人。你們的男人十分軟弱，不可能丟下婦孺。你們總是成群結隊逃到沙漠里，拖著那些老骨頭和嬰兒。你們在荒野里過的是什麼日子？你該感謝我們終於來了！苦哈哈地熬了多時，就算奴隸過的日子在你們現在看來也應該和天堂差不多。你叫什麼，小孩？」
「你覺得只有我一個人說出了他們藏身的地方？」他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一個守衛在夢中喃喃說了句什麼。
「睡個好覺！」他大聲說，「明天，『試煉』就要開始了！」
「你說你不是小孩？那就接受點男人的考驗。現在，告訴我：女人藏在哪裡？」
「他在撒謊，reaｄ.99csw•ｃoｍ他那麼叫我無非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冷酷。」里諾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他在瑟瑟發抖，「好吧，我告訴你——放在從前，我根本不會說出來，因為我像個傻瓜一樣希望一切都過去，而我再也不用面對此事——試煉一開始，費比烏斯會從奴隸里挑出兩個人，一個專門受罰，一個專門領獎。鷹與兔。這兩個人是他為其他奴隸樹立的榜樣，他們用這樣的手段蒙蔽我們的頭腦，讓我們因恐懼而羞愧，因誘惑而產生希望。他會把『鷹』抬舉到其他俘虜頭頂上，讓鷹吃好穿好，像待自己人一樣待他，用自由的承諾誘惑他，看能不能由此讓這個人站到其他人的對立面。」他陷入沉默。
那天夜裡，我們一個個被帶出去，不久又送了回來。當第一個人被送回來，第二個人被帶走以後，有人低聲問：「他們怎麼對你了？你說了嗎？」說話的人被哨兵用長矛狠狠戳了一下，於是我們都閉上了嘴巴。
我背朝里諾躺在地上，看著篝火，盼望自己能趕緊睡著，這樣就感覺不到鞭痕的疼痛了。我聽見里諾在背後輕聲說：「你不明白，漢索，你不會明白的。」
我咽了口口水。枷鎖緊緊勒著我的喉嚨，令這個動作格外艱難。
費比烏斯拍了拍手，「出來吧，小鷹。」
里諾搖搖頭，他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我幾乎聽不明白。
「而今晚，在那間帳篷里，費比烏斯答應讓你做鷹。所以你告訴了他婦女藏身的地方。」
「我不是奴隸。」我低聲說。
里諾點點頭，啜泣起來。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他眼裡冷酷的笑意告訴我，他說的是真的。我的牙齒格格發抖，「你怎麼會知道？誰說的？」
「如你所願。無所謂，我們已經知道他們藏在哪兒了。現在，我的人正忙著把他們趕出來呢。」
里諾從一扇屏風后出現了。他的手被解開了，脖子上也沒枷鎖，身上穿著和費比烏斯一樣的刺繡袍子，但他臉https://read.99csw.com上滿是恐懼。他在發抖。他甚至不敢看我。
「啊，是那個有種的。」他招招手，衛兵向前推了我一把，逼我跪下，把我的脖子拉到矮榻腳下安裝的枷銬上。鐵枷在我頸后合起來，我的頭被鎖住了。
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們被鏈子鎖在一起，睡在夜空下。夜裡很冷，羅馬人自顧自點了一堆篝火，縮在毯子下面，卻沒給我們任何取暖的東西。他們睡覺時也留了看守的哨兵。
「可你從他手裡逃過，里諾。上次你逃跑了。這次我們也可以。」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思考著他的話。馬索是對的。我們所有人中只有里諾了解羅馬獵奴者的手段。要是我想活下去，里諾也許能提供幫助。也許我應該向他學習——雖然我還是痛恨他做過的事。
我想到了馬索，想到他定下的無數計劃，想到我晚發了警報，害苦了大家。我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句：「永遠不會。」
里諾深吸一口氣，把面孔藏進陰影里。
羅馬人帶我翻過山脊，穿過迷宮似的巨石陣，來到費比烏斯紮營的空地上。綠帳篷里透出一道柔和的光線。
「我明白，里諾，你背叛了我們。這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吧？我們又不是你的族人。你是個外人，一直都是。可在你饑寒交迫、赤身裸體時，是我們收容了你，你欠我們。我發誓，一旦我的雙手得到自由，我一定會殺了你。為了馬索。」我差點哭了出來，又硬生生把喉嚨里的嗚咽吞了回去。
「克制點兒，」費比烏斯說，「畢竟你們還有一整晚時間親密接觸，消除隔閡。」
我轉身對著他，背上的傷口疼得我縮了一下。
里諾抬起頭，眼裡滿是恐慌。
「漢索，你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因為當時我一直聽著。鞭子每次落在你身上，我都會打個哆嗦，最後你拒絕了他，我覺得……我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可其他人呢？你憑什麼覺得他們沒說？現在，也許有的人睡著了，read.99csw.com也許有人醒著，嚇得不敢說話，因為感到羞愧。這裏所有的人裏面，也許只有你守住了馬索的秘密。」
「我懂了。可如果他挑了你當兔子，那誰是鷹？」
里諾沒有說話。
「他們為什麼要把男人和女人分開？」
我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疼痛。聽說羅馬人會用拳頭教育孩子，但我小時候沒挨過打。疼痛讓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會有第二次。我打敗了他，漢索，你明白嗎？我逃跑了，所以那場遊戲里他是輸家。你覺得他會讓我再贏一次嗎？不可能！就在他一個個巡視我們時，就在他從人群里認出我來時，他就決定了這次的兔子是誰。」
「兔子怎麼說，里諾，告訴我！」
費比烏斯呷了口酒，說話時幾滴酒從嘴角淌下。
他的聲音堅定而冷酷，因為嘴裏含著酒，稍稍有點含混。
「我不蠢，小孩。我生來是羅馬貴族，曾是軍團里一名光榮的百夫長，直到……直到出了點小問題。現在，我負責追捕逃奴，這活兒不怎麼光榮，不過我他媽幹得很好。」
「不！你答應過我！」他尖叫起來，奮力掙扎，可在羅馬人面前他毫無還手之力。羅馬人剝下他身上的袍子，把他的手扭到背後，又往他脖子套上枷鎖。他們用鐵鏈鎖住我們倆，押我們出帳篷。
「那兔呢？」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他背上血跡斑斑，落在他身上的鞭子比落在我身上的更無情。他又轉回身，將滅的篝火照亮了他憔悴蒼白的面孔，一瞬間，我的怒火平息了一點。然後我想到了馬索和那些婦女。
我沉默了很長時間，真希望自己沒聽見他這番話。他又開始小聲說話時，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他笑了。
帳篷里是另一個世界，羅馬人在行程中隨身帶著這個世界。腳下是厚厚的地毯，精緻的三腳架上擺著獅鷲頭形狀的燈。費比烏斯卸下武器和盔甲，穿著漂亮的刺繡袍子，倚在一張矮榻上，手握盛滿美酒的銀杯。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