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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

邊塞

「我們可以去問問他。」盔甲師建議。
今天的捕獵小組由五人組成:供應兵、信號兵、武器師、盔甲師和我。我們都是技藝嫻熟的獵手,合作也非常默契。夜晚的寒意剛從空氣中消散,我們便來到河邊,沿著小河走到水豚們棲息的水塘,選好捕獵目標,然後在河邊擺好陣形,圍成一個半圓,下到水中。首先,我們要偷偷潛入目標和它的同伴們中間,把它孤立開來,一旦時機成熟,便可以安全下手,一擁而上,將它幹掉。
「是的。」工兵回答。
一天下午,我看到他在屋頂平台上和上尉談話。似乎是上尉主動找他談的,偵察兵一直低頭盯著自己腳上的靴子,極不情願地回答著上尉提出的問題。不知上尉說了句什麼,偵察兵突然激動起來,他抬起頭,兩隻手開始比畫。上尉搖搖頭。偵察兵猛地握緊雙手,兩隻拳頭重重地砸在一起。上尉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後自行離開。
我們一共剩下十九本書,其他那些要麼是由於看的次數太多而被翻爛了,要麼是因為空氣過於乾燥導致書頁脫膠,要麼是遺落在駐地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再也找不到。我把這十九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其中五本不過是介紹某種專業技術的手冊,書中涉及的領域我一點也不了解,而且現在這種情況下,它們派不上任何用場(懂得修理汽車沒有半點意義,因為早在五年前,我們的最後一點汽油就用完了)。這些書里,我最喜歡的一本是《列王英雄傳》,我小時候讀過這本書。它講述的是帝國早期的傳奇故事,很可能都是些虛構的神話傳說。書里塑造了魅力非凡的帝國開創者,歌頌了他們的英雄事迹以及他們異於凡人的超長壽命。另有一本關於宗教的書,我也很喜歡,雖然我本人對神是否存在持懷疑態度。
第二天,情況依舊沒有好轉,上尉把我們九個人召集起來,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準備把女孩們送回去,因為她們已經成為我們沉重的負擔。他決定給她們一輛馬車和一部分補給。他說,只要她們一直朝日落的方向行進,回到駐地城牆下的漁民村落是早晚的事。
西爾弗伯格目前與同為作家的妻子凱倫·哈伯居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
三周來,偵察兵一直在尋找一名敵方間諜的下落——那人也許根本不是間諜,可能只是個掉隊的士兵,或是來投降的叛變者,誰知道呢?偵察兵堅信這個傢伙就藏在哨所附近,他已搜遍所有的山頭,爬遍每一座瞭望塔,獨自一人不眠不休地監視著附近情況,一步步實施著他腦海中不為人知的計劃。沒人猜得透他究竟在想什麼。每次回來,他都會告訴我們自己發現了敵軍動向,可他從未找到敵人出沒的具體方位,所以我們也無法派搜索隊去一探究竟。這次,他似乎確信無疑。偵察兵是個瘦小的男人,擔任這種職位的人多半如此。最近幾個月,他幾乎一直耷拉著肩膀,滿臉沮喪和失望。他的任務是找到敵人的蹤跡,以便我們出手,可近些日子,敵人越來越少,很久不出現一次。而此刻,他終於不再掩飾興奮的神情,周身似乎籠罩著一圈勝利的光環,像是在證明自己絕對沒弄錯。
「不,我並不確定自己會投贊成票。我覺得偵察兵也不一定會贊同。我倆都還沒想好。」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偵察兵身上,可他竟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上睡著了。「我們現在充其量是打個平手,四個同意離開,四個想要留下,還有兩個待定。可不管怎麼樣,這不是搞民主的地方,投票結果如何根本不重要。我們是去是留,要看上尉的意思,只有他才能決定,而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
曾幾何時,每當我們騎著戰馬、穿過吊門去執行任務時,號手們總會吹響號角,歡送我們離開。高昂的號角聲直衝雲霄,打破了黎明的寧靜。如今,最後一名號手早在幾年前就死了。雖然號角猶在,卻無人能吹響。我曾拿起一把嘗試,只吹出了刺耳的雜音,猶如金屬摩擦般讓人難受,僅此而已。如今,在我們向荒漠進發的途中,只有馬蹄踩在乾裂的砂土上發出的「砰砰」聲相伴,沉悶而單調。
我突然意識到,在我躺在床上思考這些問題時,身邊的溫迪特已然醒了,她正在低聲哭泣。
執行搜索行動后的那些平靜日子里,我時常想起中士殺掉的那個人。如果是在昔日戰場上,我會毫不猶豫地一下子幹掉五個、十個,甚至二十個敵人,不會以此為樂,也不會有負罪感。那時的我們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但並沒有近距離地體驗過親手結束一個生命的感受,因為我們用的是步槍或是重機槍,彈藥充足,武器也算精良。而如今,對付偶爾出現的敵軍間諜時,我們的武器只有長矛和匕首,這種近距離殺戮讓我覺得自己並不像是戰士,而成了殺人犯。
擁抱結束,我退後一步,凝視她的雙眼,淚水在我眼眶裡打轉。她一臉疑惑地望著我。可我該作何解釋呢?我本應保護她。我怎能告訴她,上尉下達了讓她去送死的命令,而我準備接受這一殘忍的決定?
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仍保留著一些古村落的遺址。那裡曾有一條河,河水流入那個已經乾涸的湖裡。如今河流已經消失,不過以我老練的眼光還能依稀判斷出河流之前的走向,以及曾經的河岸邊那些小石屋的痕迹。時至今日,這裏淪為一片荒漠。既然在帝國富饒的地區和邊境之間,還隔著這樣一大片荒蕪的緩衝地帶,為何還需要我們駐守在邊境前線呢?
他的小說包括好評如潮的《內心垂死》《瓦倫丁君王的城堡》《顱骨之書》《直入地心》《玻璃塔》《人類之子》《夜翼》《內在世界》《伴隨死亡而生》《熔爐中的沙德拉》《荊棘》《在前線》《迷宮裡的人》《瘋人院里的湯姆》《吉卜賽之星》《在冬季的末尾》《水的表面》《高牆王國》《午夜裡的火熱天空》《異星歲月》《普雷斯蒙大人》《馬吉普爾的群山》,以及在著名的《阿西莫夫科幻故事》雜誌上發表的兩個長篇《黃昏下的醜男孩》和《漫漫歸鄉途》,還有被稱為「馬賽克小說」的《永恆的羅馬》。他的個人作品集包括《陌生的領土》《摩羯座遊戲》《馬吉普爾編年史》《羅伯特·西爾弗伯格最佳作品選》《混合雞尾酒會》《遠離安全區》,另外,他還有四本大部頭回顧文集:《秘密分享者》(上下卷)、《飛往暗星》(上下卷)、《狂野散落:故事集》、《月相》,以及一部早期作品集《起初》。他的再版選集數不勝數,不便一一列出,其中包括《科幻名人堂(卷一)》和著名的「阿爾法」系列。他編輯的《科幻名人堂(卷二)》也即將出版。
(梁涵 譯)
最後,是工兵的觀點,他認為返鄉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沒有地圖,沒有交通工具,根本不清楚該往哪裡走,而且我們深知,這裏與帝國文明開化的地區之間,隔著幾乎無法逾越的距離。返鄉路途將充滿艱險,我們很可能會在半途送命。在深夜未眠的我看來,這或許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他們都不在了。」他說,沙啞的嗓音猶如敲響了一口破鍾。

一天夜裡,我們在湖床另一端的一片荒地上紮營休息,我向上尉坦白了內心的疑慮。他是大家的頭兒,我則是撤離行動的路線負責人,這讓我有了一點與他面對面平等談話的底氣。可我錯了。我告訴他,我開始覺得,這次的撤離計劃或許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承受能力;他卻對我說,他沒有耐心和懦夫浪費口舌,接著便轉身離開。隨後幾天里,我們一直沒講話。
中士是個戰爭狂,在他看來,戰爭並非是無可避免的醜惡行徑,而是滿腔熱血的付出和奉獻。他同意盔甲師離開這裏的觀點。與其說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讓他感到焦躁不安——其實,像中士這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粗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焦躁不安——不如說他和偵察兵一樣,活著的意義就在於履行軍事職責。偵察兵的職責是偵察敵情,中士的職責則是殺敵。如今,偵察兵覺得自己應該一直守下去,即使已經不再會有敵人出現;中士卻覺得,如果繼續待在這裏,則是白白浪費了一身武藝,所以才想離開。
但眼前這雙藍眼睛里,卻看不到一絲威脅的神色。顯然,他剛剛在裏面睡覺,此時神志還未完全清醒。他眨著眼睛,晃了晃腦袋,走了出來,身體微微發抖。畢竟,我們四個拿著武器,他卻手無寸鐵,孤身一人,只能一臉震驚地望著我們。一大早就遇到這種情況,夠倒霉的。我竟然不那麼憤怒了,甚至有點同情他。
近些天,偵察兵養成了飯後和我們一起喝酒的習慣,此前他滴酒不沾,並且一直反感喝酒。他自稱極為鄙視我們釀的那些稱為啤酒、紅酒和白蘭地之類的東西。其實這話不無道理,我們是用河邊野草長出的穀粒釀酒的,野穀子的味道微微泛酸,無論是誰,只要他還記得都城裡泡沫豐富的啤酒,記得帝國最有名的紅酒產地出產的甘甜的葡萄酒,就絕不會看上我們釀出的玩意。可早在很久以前,帶來的酒就喝光了,從那以後,運輸補給的車輛也再沒出現過。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喝酒已成為了我們為數不多的安慰之一,我們只能自己釀酒喝。這周之前,偵察兵從沒加入過我們,在此之前,他不喝酒。
這次他竟沒說錯。有人在最南端那座小山丘的另一側,用樹枝和茅草搭了間小破屋。那裡空間狹窄、滿地亂石,即使搭一間茅草屋,也絕非易事。我們準備好武器,慢慢圍了過去。中士第一個衝上前,喊道:「裏面的傢伙!舉起雙手,給我出來!」
「但贊成離開的人數並未過半。」工兵提醒。
過去二十年,我們從沒想過深入駐地東部和南部地區,如今卻發現那裡和我們一直巡視防範的北部和西部地區幾無二致,這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踏上歸途后,我們發現周圍仍是乾旱多石的黃砂地,有時會看到幾座丘陵,幾處盤曲多節的灌木以及多刺的鋸齒草。時不時會有一些瘦骨嶙峋的動物從我們面前倉皇逃竄,灌木叢中藏匿著毒蛇,吐著芯子發出嘶嘶聲,渺遠的天際偶爾飛過一兩隻孤獨的大鳥,啞著嗓子刺耳地尖叫九_九_藏_書幾聲。但總的來說,這是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出發後頭一天,我們沒看到任何水源,直到第二天下午,偵察兵才彙報說,在附近發現了異族漁民留下的痕迹,沒過多久,我們找到一條蜿蜒的小河,它很可能和流經駐地旁那條小河一樣,同屬於某條大河的支流。小河另一邊有一處漁民的營地,跟駐地附近那條河邊的漁民村落相比,規模要小很多。
他帶大家來到營地旁一座屋頂平台上。在我們左右兩側——也就是東西兩個方位——坐落著一大片棱堡,如今裏面已空無一人,只剩下林立的高塔如擎天柱般聳立在我們面前。正前方是一片開闊的中央庭院,院子北面有一堵高大的黃磚牆,那是為抵禦從北面進犯的敵人。這片防禦工事的面積大得驚人,足可裝下一萬人。我清楚地記得,二十年前為建造它,我們付出多麼高昂的代價。如今,只留下區區十一個人駐守在這裏,我們就像是掉進一個巨型罐子里的小石子,只能窸窸窣窣地發出些微響聲。
「那偵察兵呢?」工兵問,「等他酒醒,如果投的是反對票呢?那樣又打成平手了。」
上尉續道:「工兵和馬夫,你們兩個儘快制訂撤離計劃,越早上路越好。不過,我要強調一點:我們要集體行動,不許有人留下。一旦上路,就必須時刻團結在一起,因為我深知前面的路途漫長而艱辛。任何試圖脫離組織的人都會被視為逃兵,並受到相應的處置。我要求你們所有人立誓為證。」
大部分時間,上尉一直待在駐地的另一側,我們很少去打擾他。那裡有一間足夠十人用的大辦公室,裏面擺著一張裝飾華麗的大辦公桌,上尉一直在桌旁研究他的前任指揮官們留下來的一疊疊文件,彷彿期望著從那些早已作古的軍官們記錄的文件里,找出如何在非常時期履行職責的最佳方案。上尉是個身體強壯、表情嚴肅的男人,他嘴唇很薄,眼神陰鬱,額前兩道濃密的黑眉毛讓人望而生畏,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在我們眼中,他仍舊是個神秘人物。
當然,有人持完全相反的觀點:敵軍伺機而動,等到我們最終放棄的那一刻大舉進犯,從帝國最為薄弱的邊境缺口入手,發動大規模突襲。工兵和信號兵對此堅信不疑。他們覺得,擅自撤離是罪不可恕的叛國行為,是對我們用生命去保衛的帝國的背叛。只要有人提到撤離二字,即使只是說說,他們也會氣憤不已。其實,你很難說他們的想法一定是錯的。
「是敵人,」偵察兵回答,「我們殺掉的那個傢伙——他是最後一個,再也沒有敵人了。我爬到塔上仔細地聽,卻聽不到一點動靜,你們知道那種空虛的感覺嗎?就像身體從裏面被掏空了一樣。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知道嗎?不,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知道什麼呢?」他痛苦地凝視著我們。「一片寂靜……到處都是一片寂靜……」
馬夫仍持懷疑態度,他揚起一條眉毛:「上次你就弄錯了。這段時間,你著了魔似的偵察敵情。」
中士一腳踢開屋門:「看看有沒有什麼用得著的好東西,」他一邊朝裏面望,一邊對我們說。
那天夜裡,當我們再次聚在桌邊喝酒時,我宣布了自己的立場。可偵察兵也做出了決定,在我失眠的晚上,他也思考了很久,最終想明白了,決定留下來。老弱多病的他,擔心自己經不起返鄉途中的顛沛流離,相比之下,他更願意留在這裏,平靜地過完剩下的日子。這樣一來,我們又打成平局,可徵求上尉的意見根本毫無意義,就算他願意稍稍聽取我們的意願,也無濟於事。
才剛剛踏上返鄉旅程,我就開始後悔了。
我們鑽進屋裡搜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一些工具和武器;一枚鍍銅徽章,上面刻的應是敵國宗教信奉的神;一幅扁平臉、藍眼睛的女人肖像,我猜是那人的妻子或母親。從屋裡擺設來看,似乎不像是間諜應有的裝備,它們甚至讓我這樣一個老兵有些傷感。雖然他是我們的敵人,但也是和我們有著同樣命運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死在遠離家鄉的敵國邊境上。是的,長久以來,我們的任務從未改變,就是在敵人殺死我們之前,先把敵人幹掉。我的確殺過不少敵人,可死於戰場是一回事,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被人像殺豬一樣用刀捅死,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你歷經千辛萬苦來到敵國邊境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投降的時候。沒錯,這個孤苦無依、瀕臨絕望的男人如果不是為了向我們投降,何苦要穿越無情的荒漠,來到危險的邊境?
時間一周又一周地過去,眼前的景象卻沒有任何變化,我們難道要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天?偵察兵和軍需官是我們中年齡最長的兩位,看得出他們已十分疲勞了。還有那些女孩,她們從沒離開過哨所附近的河畔超過一天的距離,此時變得煩躁不安,少言寡語。顯然,她們感到失望和沮喪,甚至害怕起來,她們總在用我們根本不屑於學習的異族語言竊竊私語,可我們一接近,她們就停下來。連拉車牲畜也在抗議。出發以後,它們很少有機會進食和飲水,惡劣環境對它們的影響越來越明顯。它們無精打采地嚼著荒地里僅有的幾小簇多刺的枯草,然後抬起頭,用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我們,彷彿我們背叛了它們似的。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河水才剛沒過大腿。我們圍成半圓,邊朝目標逼近,邊用長矛輕輕戳它。它瞪著發紅的小眼睛,怒視著我們。我們能聽見它受到驚擾后,嗓子發出不滿的咕嚕聲,但這頭半個身子浸在水裡的傢伙並沒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一味後退,想躲開矛尖。二十英尺、三十英尺、四十英尺,我們就這樣一步步把它逼向下游,逼向在那裡選好的下手地點。和往常一樣,河岸邊有幾個異族漁民在圍觀,他們的目光雖然一直集中在我們身上,可他們眼裡卻沒有絲毫好奇的神色,只在一旁漠然觀望。
又行進了一段路程,我們找到一處乾涸的湖床,寬闊平坦的湖底覆蓋了一層鹽垢,在灼|熱的日光下閃閃發光,猶如新雪。除了生命力極其頑強的鋸齒草,這裏簡直寸草不生。顯然,湖水早在很多年前就乾涸了,湖床上看不到灌木和其他植物的殘骸,連在它乾涸之前長在周圍的樹木也不見蹤影。我們花了三天時間才穿過湖床。飲水所剩無幾,鮮肉也吃得乾乾淨淨,只能用那些腌制食物充饑,這使我們更加口渴難耐。而且,這裏根本沒有任何動物可供捕獵。

「你覺得是哪種可能呢?」
我把偵察兵叫到一邊,讓他用上之前偵察敵情時的直覺,看能不能判斷出前方是否還有住著人的村落。
至於武器師,除了匕首和長矛,這裏已經沒有其他任何武器需要他照料,我們的彈藥早已耗盡。為打發時間,他只能盡量給自己找點事做。軍需官曾掌管著一萬人的生活物資,而如今頭髮花白的他,只需照料區區十一個人的吃喝拉撒。這樣一來,我們中間就有四個人堅持認為離開這座荒漠哨所是明智的選擇。偵察兵有些矛盾,既想留下,又想離開。我的立場和偵察兵差不多;我知道這裏的生活空虛且毫無意義,可與此同時,內心的責任感又告訴自己,私自逃離哨所對軍人來說是可恥的行為。因而,我一直搖擺不定。我會認同盔甲師的言論,可一旦聽到反對聲音,又覺得他們說得也有理。
投反對票的四個人陷入了激烈的爭論之中,有時甚至忍不住對其他五人惡語相向。我們都知道只能選擇一種:要麼離開,要麼留下。我們不能分開,不論四個人還是五個人,都不可能在哨所繼續維持下去,更不用說單獨離開,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我們必須團結在一起,少數服從多數,這就意味著,不論投反對票的四個人多想繼續留守下去,也必須屈從於另外五個人的意願。他們將被迫上路,因而必然會對另外五個執意要離開的人抱有極大的恨意。
我想,大概是隨著年紀增長,我的心也變得越來越柔軟了。中士說得沒錯,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幹掉他:這是上尉給我們下達的命令,簡明扼要。我們從沒想過要把他活著帶回去。營地的條件也根本不允許我們供養一名囚犯,僅有的食物勉強能維持我們十一個人的生命,而如何關押他也會是一個頭疼問題。他唯有一死——從他決定冒險進入哨所附近的邊境地帶那一刻起,就註定死路一條。他或許曾感到孤獨和絕望,或許在穿越荒漠途中歷盡磨難,或許渴望我們會好心收留他,或許還有一位深愛的妻子或母親,可這一切都與我們不相干。我們一直都知道,我們的敵人同我們一樣是人類,只是被上天賦予了不同的瞳色和膚色,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們是敵人的事實。很久以前,他們在戰場上與我們為敵,只要他們不放棄毀滅我們偉大帝國的妄想,那麼幹掉他們就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中士對這個歸降者冷酷無情,殺戮本來就是毫不留情的。
其實我有些話沒有說完,比如:如果能弄清楚這個人為什麼冒著生命危險,長途跋涉來到帝國的邊境線附近紮營,或許能對我們的任務有些幫助,就算沒什麼用處,至少也能滿足一下好奇心。但如今,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已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生性魯莽的中士根本不在意我的話,更重要的是,那個人死了。
偵察兵聳聳肩。「這次絕對沒錯。」他說。
又行進了一段路程,我們看到一大片迷宮似的破敗石牆和幾乎辨認不出的、有多個房間的建築物。那裡有一棟類似神殿的房子,裏面仍豎立著很多造型可怕的黑色石雕,每座雕像都有十二個腦袋和三十隻手臂,每隻手裡都握著一截殘缺不全的棍狀物——原本應是一把把寶劍。這些令人畏懼的神像腰間還纏繞著怒目圓瞪的蛇雕,它們靜靜地立在這裏,早已被世人遺忘。帝國的學者們一定會想收集這類雕像,存放在都城的博物館里。想到這,我不由得記下了目前的位置,以便日後回到家鄉能向官方提交一份有用的報告。
溫迪特喜歡聽我為她念書。她能聽懂多少,我並不知曉:她是個單純天真的女孩,和她的族人們一樣,頭腦極為簡單。可我愛極了她坐在那裡凝神傾聽的樣子,愛極了那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紫羅蘭色大眼睛。
「也許,我們至少應該先審問他。要按規章辦九-九-藏-書事,對么?或許附近還有他的同夥呢?」
在我們這些人里,工兵一直是最鎮定、最理智的。此時,他開口道:「喂,老兄,你能有點耐心嗎?我知道你很想執行自己的任務。他們會來的。這是遲早的事,遲早還會再出現敵人,然後有下一個。或許要等上兩周,或許三周、六周也說不定,誰知道呢?但他們一定會再來。你原來經歷過這種情況。」
偵察兵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在此之前,每次出現敵情的前後幾周里,我總能下意識感覺到周圍有沉悶的『嗡嗡』聲,就像極其微弱的靜電干擾,或者說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心理暗示,它告訴我,外面還有幾個敵人活著,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在一百英里、五百英里,甚至一千英里以外的什麼地方。那微弱的『嗡嗡』聲,根本無法判斷它從哪個方向傳來。但我確定它就在那裡。每次它一變強,我就知道有敵人在向我們靠近,接著我就能判斷出他們的方向,然後帶著大家找到並幹掉他們。自從真正的戰爭結束后,這麼多年來,我都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偵察敵情的。可現在,我感受不到它了,那種嗡嗡聲完全消失了。我腦海中一片寂靜。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完全失去了偵察敵情的能力,二是至少在方圓一千英里範圍內,沒有任何敵人了。」
我們的飲用水配額十分有限,其他供給也快用完了。這裏沒有動物可以捕獵,似乎也沒有可以食用的植物。連身體最強壯的中士也變得眼窩凹陷、骨瘦如柴,偵察兵和軍需官似乎已經快堅持不下去了。
我提出異議。「照你們說的那樣,這件事完全可以通過投票來解決。只要一句『所有同意離開的人,請舉手』就行了。」
這件事充分說明,經過這麼多天的旅途勞頓,大家已經疲憊不堪。沒有人對上尉的野蠻命令公開表示反對。他找來供應兵和馬夫,與他們商議該給女孩們分配多少食物,以及用哪輛馬車送她們回去。每項流程都準確無誤,好像這是在執行一項再正常不過的命令。
「他在乎什麼呢?」武器師反問,「在他眼裡,女孩們和我們飼養的牲畜沒有任何區別。我倒沒想到,他會給她們一些食物,再送她們上路,而不是就地殺掉她們。」
「或許吧。可他手無寸鐵,沒準會乖乖投降呢。」
女孩們平靜地接受了一同上路的要求。其實,她們也早已脫離了自己的族人,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她們一共只有九人,因為偵察兵不近女色,上尉也不需要固定的女伴。但另一方面,我們的隊伍里多出來了一個女孩,她名叫薩卡瑞亞特,是信號兵生前的女伴。信號兵死後,她仍舊選擇留在駐地,她告訴我們,她已經不想回到族人們居住的村莊了,於是我們決定帶她一起上路。
偵察兵回到駐地,通紅的臉上寫滿振奮與激動。「我猜得沒錯,」他宣布,「的確有個敵人藏得很近。我能確定他的藏身之處。這次,我的方向感告訴我,絕對沒錯。」
當晚,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沒睡著,腦海里一直回想著白天的討論。雙方理由都很充分。離開駐地,返回家鄉,的確是很有吸引力的選擇。我們早已不再年輕,充其量也都只有十到十五年好活,除了打獵種田,一遍又一遍地翻閱同樣的書頁,我沒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誰想這樣虛度餘生呢?偵察兵認為我們幾周前幹掉的傢伙是敵軍留守在邊境上的最後一個人,我覺得他沒錯。
我給她講了《鬼域之門》的故事,告訴她亡靈守衛們一直以來遵守的習俗:「遇十人而唯取一命」。我給她講了《邵氏石門》的故事,相傳在一條大道兩旁各有一塊扁平石板,每隔十年,兩塊石板會合攏一次,恰好途經此處的旅人會被不幸碾死,於是邁王在這裏豎起青銅柱,再對它們施以咒語,才封印住兩塊石板,讓它們不能再移動。我給她講了《千眼山》的故事,告訴她那座山的花崗岩上嵌滿富有光澤的縞瑪瑙石,猶如一隻只目光嚴厲的黑眼睛,凝視著路過的人們。我還給她講了《肉桂森林》《夢穴》和《馳雲殿》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地方曾真實存在過嗎?抑或只是古人虛妄的幻想?我如何知曉?我的童年和青年是在都城裡度過的,可自從來到這偏僻的荒漠駐地,眼前除了無盡的黃色砂土、低矮蜿蜒的枯木以及腳邊急速爬行的蝎蟲,再無他物。在這些艱苦的日子里,《邊境奇聞錄》中描述的那些神奇地方在我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真實,有關都城的記憶卻虛幻起來,最終只剩下一些模糊零碎的印象。我講述著書中故事,並堅信它們是真實存在,溫迪特則滿懷敬畏地坐在一旁側耳傾聽。一旦講累了,我就放下手中的書,拉起她的手,引她到床邊,撫摸她柔軟的淡青色皮膚,親吻她渾圓小巧的雙乳,然後一睡到天明。
「如果這附近有其他敵人,」中士反駁,「偵察兵早就告訴我們了,不是么?你說呢,測量兵?」
屋裡傳出一陣響聲。半晌,一個男的走了出來。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是著名的現代科幻小說家之一,其作品包括幾十部小說、個人作品集,以及由他編輯的多人選集。他曾是新作系列選集《新維度》( New Dimensions)的編輯,這套選集在當時或許是最負盛名的科幻類新作選集了。身為作家和編輯,西爾弗伯格是20世紀70年代「后新浪潮」時期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時至今日,他仍活躍在科幻文學領域的最前線,共獲得五次星雲獎和四次雨果獎,以及由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會授予的「大師獎」。
後來,大家從信號兵離世的陰影中慢慢走了出來,盔甲師再次提起投票表決,捕獵意外發生之後,大家曾一度不願提起這件事。沒有了信號兵,平局就被打破了。現在同意返鄉的有五票,而同意留守的只剩四票。投贊成票的盔甲師願意代表多數派,向上尉彙報這件事,徵得他的同意后,儘快離開這裏。
「如果我們真的決定投票,」盔甲師道,「那麼贊成離開的必然佔大多數。你、我、中士、軍需官、武器師,還有偵察兵——十一個人裏面,已有六個人投贊同票,就算上尉投反對票,也不能改變最終結果。」
事後,面對目瞪口呆、震驚不已的戰友們,我平靜地說,「現在,我是個隊伍的頭兒了。有誰反對嗎?很好。」我朝西北方向指了指,那裡有豎立著被蛇纏繞的石像的神殿和乾涸的湖床,更遠處還有赤色峭壁。「大家心裏都清楚,我們再不可能回到帝國。但駐地仍在那裡。所以,來吧!拔營動身吧!我們一起回哨所,那裡才是我們的家。」
「跟我來,我指給你們看。」
「啊哈, 」盔甲師嘲諷道, 「後方,沒錯,那些聰明的傢伙。」
出發那天,晴空萬里,日光宜人,暖風和煦。或許這是個好兆頭。我們從東邊的吊門出發,沿小河向下游前進,離開哨所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回頭。通過漁民村落上游的小木橋時,十幾個異族漁民漠然地望著我們。我們剛過完橋,上尉便要求隊伍停下,毀掉那座橋。這個命令讓工兵感到有些震驚,忍不住念叨了幾句,因為這座橋最初是他設計修建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上尉認為,如果附近還潛伏有敵人的話,我們沒理由給他們留下向東方前進的便利通道。於是,我們花了半個上午時間,用斧子砍斷木橋,看著橋上木板一塊塊掉入河水中。
終於,雙方都平靜下來,我們決定將決定權交給上尉。其實,決定權原本就在他手中。我們選出四個人,代表雙方去向上尉彙報:工兵和馬夫代表留守方,盔甲師和我代表返鄉方。
偵察兵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有時接連幾天一言不發。每天早上,他仍會爬到瞭望塔上偵察敵情,但每次回來總是一臉陰鬱,即使從我們身邊走過,也不說一句話。我們清楚,這種情況下,應該給他更多空間,雖然他個子很小,力氣也不大,可一旦在他情緒低落時招惹他,就會引來他勃然大怒。於是,我們就隨他去了。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情況非但沒好轉,反而變得更差,我們開始擔心,他壓抑的情緒會不會某天突然爆發。
我們把他的屍體扛了回來,就像對待一名戰死沙場的英雄。這是近幾年我們遭遇的唯一傷亡。過去,大家都覺得,我們十一個人會一直在一起,一起活下去,可如今我們才明白,事實並非如此。武器師向上尉報告了信號兵的死訊,後來他告訴我們,那個如頑石般無情的男人,在得知信號兵出事的消息后,竟真的露出一絲悲傷的神色。工兵、供應兵和我一起挖好墓穴,上尉擔任葬禮主持。之後幾天里,大家一直都很沉默。
有人覺得,我們和帝國之間的責任是雙向的。擅自離開駐地,對軍人來說,的確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可帝國難道不是在很久以前就放棄我們了嗎?這麼多年來,都城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帝國不僅沒派來增援部隊,沒送來補給,甚至可以說對我們完全不聞不問。他們早已忘記我們的存在。可能戰爭早在多年之前就結束了,只不過沒人來通知我們呢?對於已完全將我們遺忘的帝國,又談何虧欠?然而,這點我並不贊同。
我們偶爾能發現一處水源,雖然水質偏咸,至少能下咽,有時也能獵到幾隻放鬆警惕、四處閑逛的動物。每當遇到這種好事,我們就能稍稍振作起精神,可總的來說,沿途環境極其兇險,我根本不知道何時才有轉機。我經常裝出一副研究地圖的樣子,希望這樣能給其他人一些安慰,讓他們以為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我們目前所處的位置在地圖上根本是一片空白,與其研究那幾張破舊不堪的地圖,倒不如去問馬車和拉車的馬。

我不願向上尉報告這個殘酷的事實,他不是個面對壞消息依然能保持冷靜的人。最終,我決定盡我所能,根據此前往東南方向探路時得到的線索,自己制定出一條路線。我們為上路做好了一切準備,選出最結實的馬車和最健壯的馬匹,裝上各種工具、武器以及盡量多的補給,包括乾果、豆子、麵粉、桶裝水、腌鹹魚,每年冬天供應兵在太陽底下風乾的水豚肉條等。我們在撤離途中也將盡量通過捕獵和採集,來補充食物。
我們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就轉身離開了。其實,就算他不離開九-九-藏-書,我們也震驚得說不出話。該作何反應呢?能說些什麼呢?告訴他我們反對這種過於殘忍的決定,我們不會讓女孩們去送死嗎?還是告訴他我們又進行了一輪投票,所有人一致同意,應該回去的不只是女孩們,而是所有人?那樣的話,上尉一定會提醒我們,民主這一套在軍隊里行不通,甚或他會像往常那樣,一言不發地直接轉身。我們註定要走完這條返鄉路,為了遵守那永不分離的集體誓言,他不會放我們走。
之後的日子里,大家都異常沉默。沒人會談起荒漠里發生的一切,我們又回到了之前一成不變的日子里,做做清潔和維護,修理那些雖然破舊但勉強能使用的設備,輪流在小河邊的菜園裡干農活,下到淺淺的河水裡捕獵水豚,照看裝滿麥芽漿的啤酒桶,諸如此類,日復一日。當然,我還經常看些書。我是個愛看書的人。
「我們可以去徵求上尉的意見,這樣就能打破平局,問題也就解決了。」盔甲師提議。
其實在此前的討論中,我們已就這點達成共識,所以做到並不難。四個原本持反對意見的人沒有對撤離命令表現出絲毫不滿,雖然大家都看得出,偵察兵對返鄉途中可能的危險與艱辛心懷恐懼。
「試試吧。求你了。我必須要知道。」他答應了我的要求,接著進入了一種出神狀態。我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兩個眼球上翻,呼氣聲急促而沙啞。他彷彿也成了一座雕像,過了許久,仍舊一動不動。終於,他慢慢恢復了神智,可他一恢復過來就差點摔倒在地,幸虧我及時拉住他,輕輕扶他坐下。他坐在地上眨著雙眼,深吸了幾口氣,勉強振作起精神。我在一旁耐心等待,直到看見他似乎恢復過來。

「看那裡,」偵察兵說,「你們看到東北方那三座小山丘了嗎?他就藏在後面不遠處。我知道他在那裡,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壺滾燙的沸水在脖子後面冒煙。」
他一反常態地聽我們報告完各種想法。偵察兵認為,附近已沒有任何敵人需要我們防範了;盔甲師覺得,既然帝國把我們遺忘,那麼我們沒有繼續堅守職責的義務;工兵斷定,對於有勇無謀的人來說,返鄉的路途異常艱險;馬夫則代表死去的信號兵陳述了觀點,信號兵堅信,敵人只是在等我們離開,然後實施等待已久的進攻計劃,從而征服帝國的領土。最終我們發現沒有話要說了,大家都只是在重複這四種觀點,可上尉仍舊沒有發表意見,他繼續沉默著。盔甲師告訴上尉,我們中有五個人贊成離開,四個人想要留守,不過他沒有說明各自的立場。
他剛緩緩神,想弄清此時狀況。中士便沖了上去,口中叫罵:「狗雜種!」手中匕首敏捷地插入那人的腹部又拔|出|來,然後一刀接一刀地刺進去。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上尉來到了屋頂邊緣,背對我們,站在那裡。他握住面前的欄杆,身體前傾,永不停歇的狂風席捲著整座庭院,乾燥刺骨。上尉似乎被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寂靜層層包裹,成為我們無法觸及的存在。一直以來,他都是個神秘人物,性格孤僻,時常陷入沉思。三年前,上校離世后,他成了這裏級別最高的軍官,從那時起,他整個人越發古怪了。沒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什麼,沒人敢去揣測他的想法。
上尉走進房間,他總是有事就到。「有新消息?」他開門見山地問,「你終於找到蛛絲馬跡了,偵察兵?」
「怎麼了?」我問,「為什麼哭?」
其實大家心裏都是這麼認為的。我們都領教過上尉陰晴不定的暴躁脾氣。
我應該反駁嗎?我能反駁什麼呢?
距上次成功的搜索行動已有十一周之久,那次行動一共幹掉了三個敵人。從那以後,雖然偵察兵依舊戒備森嚴,可他根本沒在帝國領土範圍內發現敵軍的蛛絲馬跡。有一次,差不多六七星期前,偵察兵終於認為自己在河邊某處發現了敵人的蹤跡。可敵人選擇的位置未免有些奇怪,因為那裡恰好位於我方防禦範圍以內。馬夫帶領一個五人搜索隊去一探究竟,最終只找到幾個漁民。漁民們發誓稱,他們絕沒在附近發現任何異常狀況,他們也的確沒說謊。回程路上,偵察兵自己承認,那裡似乎沒有敵人出沒的跡象,他也不確定之前的感覺是否準確。

然而,我很快發現這是徒勞。地圖的摺痕處已磨損破裂,這使得大片大片內陸地區的信息無法辨認。我看到地圖右下角有一顆明顯的星形標記,那裡就是帝國都城,而地圖左側有一條早已模糊不清的蜿蜒曲線,這就是我們所在的邊境前線,可這兩者之間幾乎是一片空白。不僅如此,老上校的行軍記錄也派不上用場。第一卷講述的是遠征軍的組織構成,以及從都城行軍至蠻荒內陸途中會遇到的各種後勤問題。行軍記錄本該有三卷,而我們手中的第二卷原本是第三卷,它描述了哨所的建造過程,以及最初與敵軍發生的數次小規模衝突。真正的第二卷不見了,據我猜測,那一卷里才有我們需要的從都城到前線的行軍路線。
女孩們並不知道上尉的決定。我回到帳篷里,也只能對溫迪特守口如瓶。我把她拉到身邊,摟入懷中,久久沒有鬆開,心想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樣抱著她了。
我們手上有一些撤離時用得上的地圖。上尉也從他收集的文件里找出了幾張地圖,以及兩卷行軍記錄,那是率領部隊從都城來到這裏的第一任上校保留下的。上尉把我叫到辦公室,將這些資料交給我,命我仔細研究,設計出撤離線路。
軍需官突然開口:「如果我們大多數人同意離開,我們可以一起去找他,告訴他我們的想法。他不會讓我們太難看的。其實,他說不定還會同意我們的想法。」
後來,天氣變得有些糟糕。我們進入一片遍地岩石、支離破碎的戈壁,隨處可見赤色的砂質岩峭壁。南邊的丘陵間有一道缺口,因而這裏常年刮大風,風中夾雜著細密的黃砂和赤色岩粒,迎面撲來。峭壁的尖端和脊背被風化成了各種參差不齊的怪異形狀。渾濁的天空中掛著一輪紅日,紅得像被擦得錚亮的赤銅,讓人感覺一整天彷彿都在夕陽餘暉中度過。我預感接下來會有一場沙塵暴,於是讓車隊改朝正東方,沿峭壁底部行軍,這樣也許能躲過風暴的侵襲。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一陣寒冷刺骨的風平地而起,這意味著沙塵暴真的要來了。結果,我們在峭壁下被困了一天半,只能用圍巾遮住臉,可憐兮兮地蜷縮在一起。狂風咆哮了整整一夜,我幾乎沒睡著。最終,沙塵暴過去,我們立刻出發,沿峭壁間的小路,繼續朝東南方向艱難前行。
我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緩過神,輕輕問了句:「你幹嗎那麼快就把他殺了?」
第二天醒來,我意識到自己已做出決定:我決定離開,和盔甲師、中士、武器師還有馬夫一起離開。現在該做的事是準備好盡量多的補給,挑出最壯的牲口,然後帶著我們的姑娘,踏上未知路途。如果有幸得到上帝眷顧,我們最終便能回到家鄉,脫下軍裝,開始新生活。
我走出帳篷。上尉剛與供應兵和馬夫開完會,站在離營地不遠處的一側,他彷彿獨自一人置身於另一個星球。「上尉?」我喊道。他轉身的那一刻,我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他顫抖著回答,形容枯槁,面色慘白。「使用這種直覺需要花費不少體力,我不知道自己還行不行。」
「對,只有一個。」
「他絕不是認真的!」馬夫爭辯,「這等同於對她們宣判死刑!」
「不,」我沒來得及思考自己在說什麼,就脫口而出,「不,那不是真的。我不會離開。如果我走了,我會帶你一起走。我向你保證,溫迪特。」說著,我把她摟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她停止哭泣。
他有敵軍士兵的典型外貌:矮胖身材,蠟黃膚色,極為突出的下巴和冰藍色眼睛。一看到那雙藍眼睛,我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怒火,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恨意。帝國子民都有棕色的眼睛,這麼多年來,我形成了一種極為敏感的條件反射:藍眼睛總會激起我內心深處強烈的敵意。
我的思緒容易回到曾經的戰爭歲月:一旦哨兵拉響警報,地平線出現黑壓壓的敵軍部隊,我們便立刻拿起武器,發動戰車引擎,以最快速度穿過吊門,擺好防禦陣形,然後以整齊的隊列向荒漠上的山隘間行進。我軍兵力足以控制整片山隘,這樣一來,一旦敵軍進入我們設下的漏斗形致命陷阱,我們就可發動進攻,將他們一網打盡。每次交戰都是如此:敵方大舉來犯,我方出兵迎敵,結果他們潰敗而逃。這些人長途跋涉行軍至此,卻在這片沉悶的荒漠上葬送了性命!沒人真正清楚,敵國離這裏到底有多遠,可我們曉得,它一定位於西北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正如我們的帝國在遙遠的東南方一樣。前線哨所位於兩片荒漠的交界處。在我們身後,是一大片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一直延伸到帝國繁華的城市地區。在我們面前,是一片同樣廣闊的荒漠,它的另一側則連著敵人的國度。如果兩國之間有一方想對另一方發起進攻,他們的軍隊則必須要穿過那片暗藏無數艱險的真空地帶。為什麼敵軍願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一次又一次地對我們發起進攻,其中的原因或許只有神明才知曉,反正他們每一次進攻都遭到我們無情的鎮壓。
沒人知道該怎樣回應他,於是大家都沉默不語。偵察兵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白蘭地。這不是好現象。看到偵察兵酗酒,就像是看到乾旱的荒漠里突然天降暴雨一樣。
我知道,大家肯定沒料到上尉會做出這樣的反應。盔甲師眼中閃現出得意的火花。工兵和馬夫則一臉挫敗神色。我本人呢,甚至到此刻還搖擺不定,只能吃驚地望著上尉。
「什麼也沒有。一片寂靜。就像我們身後的那片荒原一樣悄無聲息。」
不過,還有第三種方法可以讓溫迪特和其他女孩,以及我的戰友們不用在這片不毛之地上孤獨地死去。執行突襲任務那天,在哨所以北那片山隘里,中士向我展示了這種方法。
上尉再次陷入沉默。許久后他再次開口,而他講的話讓我們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同意從前線撤離。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一段時間,既然帝國read.99csw.com不需要我們繼續守在這裏,那我們如果想為帝國繼續做點什麼,就必須離開,另謀職位。」
第二天清晨,我們很早就起來了,隨便吃了點早飯,便頂著刺骨的狂風,繼續朝遠處的小丘進發。雖然這才是出發后的第二天,可眼前景象已和之前全然不同,我們似乎一下子就離目的地近了許多。我們很快來到山腳下。偵察兵興奮起來,他領我們穿過最南端兩座山丘之間的山隘。「我感覺到敵人就在前面!」他激動地大喊。偵察兵認為他的方向感是我們的指南針,能指引著我們找到敵人的藏身之處。「過來!這條路!快!快點!」
「沒必要琢磨他們想什麼,」中士插話,「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到並幹掉他們。至於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是後方那些聰明的傢伙考慮的問題。」
近兩年,敵人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往往每隔五六個星期,甚至十個星期,才出現一次,每次出現的人數也從起初的十多個,減少到後來的兩三個。這些都是不可爭辯的事實。但那天在山隘里被中士幹掉的傢伙,是孤身一人。盔甲師開誠布公地講明了看法,他指出這些年來,我軍人數日漸減少,那些穿越整片荒漠前來進攻的敵軍一定也遭受了極大損失,而且他們也沒有得到國家的增援,於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活下來——再或,就像偵察兵認為的那樣,他們死完了。盔甲師是個很實際的人,他覺得,如果偵察兵說得沒錯,我們何不離開這裏,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換一個行當,過上新生活呢?
寫滿震驚的冰藍色瞳孔迅速渙散開來,連我也被嚇到了。親眼目睹中士血腥的突襲,我驚愕得大口喘氣。被刺數刀的敵人腳步蹣跚,用力捂著腹部,似乎想要止住噴涌而出的鮮血。他搖搖晃晃地向前邁了三四步,然後歪斜著倒下,抽搐了一兩下,便臉朝下不動了。
我們之間的分歧,就是從那天夜裡開始的。偵察兵情緒崩潰后的坦白道出了在我心中藏了好幾個星期的問題,這也正是盔甲師、武器師和軍需官心中的問題,甚至連沒什麼頭腦的中士也一直在琢磨這事。只不過,我們的想法不盡相同。
「這是在自尋死路。」一天早上,準備拔營時,工兵對我說,「我們根本不該上路。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們打道回府吧。留守在哨所里,至少還能活命。」
我承認,知道自己要參加即將到來的搜索行動讓我感到了一絲興奮。通常情況下,我們每天都在重複乏味的生活,如同機器一般例行公事:照料一小片菜園,餵養一些牲畜,捕魚打獵,定期維護營地設備,捧著僅有的幾本書,讀上一遍又一遍。我們總是在進行相同的對話,內容基本都在回憶過去的歲月。那時,這裏不止我們十一人,那些體格健壯、性格直爽的戰友們曾與我們朝夕相處,而如今皆已化為塵土。今夜,我感到自己脈搏跳動更快了。我準備好明天一早的行裝,去吃晚飯,胃口竟然異常好。晚飯過後,我滿腔激|情地和我的漁家女共度良宵。我們每人都找了一個女伴過夜,除了偵察兵,他似乎根本沒這方面需求。營地附近有一條快乾涸的小河,河邊住了群貧民,女孩們就是從那找來的。連上尉有時也會找女孩過夜,我對此表示理解,不過,和我們不同的是,他床上的女孩總在換。我的女伴名叫溫迪特,是個皮膚白皙、身材苗條的小姑娘,床上技術好得驚人。這些漁家女其實並非人類,我們和她們無法繁衍後代,但她們的外表和人類極為相似,這就夠了。她們溫婉可人,從不抱怨,是極佳的伴侶。與溫迪特一夜激|情后,轉眼到了黎明時分,中士、供應兵、偵察兵和我,一行四人來到營地北邊的吊門前集合。
這些女孩一旦踏上返回荒漠邊境的路途,很快就會迷失方向。幾天之內,她們必死無疑。再過一兩周時間,十有八九,我們也會死在無望的返鄉路上。我曾以為,只要我們一直朝都城的方向前進,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最終就能回到家鄉。我竟然有過這種天真的想法,我當時一定是瘋了。
「不,這次不一樣,」偵察兵沮喪地說,「你怎麼會懂?」
這裏大概是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但我們早已習慣。童年記憶里繁華壯觀的都城盛景歷歷在目:高大的樹木上枝葉蔥蘢,低矮的灌木間花團錦簇,紅橙黃紫,好不熱鬧,寬闊的林蔭道旁是濃郁的青草坪。可我也習慣了荒漠里的蕭索荒蕪,這才是我熟悉的環境。如今在我的眼中,早年記憶里那些繁華,已變得庸俗而奢侈,成了可恥的揮霍與浪費,讓我極不適應。在這片向北延伸的荒原上,低矮的山丘間只有乾裂的黃土,摻雜著不少閃閃發光的石英沙礫,生長了盤曲多節的灌木和小樹,以及零星出現的多刺茅草。哨所南邊的情況要好些,因為我們賴以生存的小河恰好流經那裡。那是一條水量很小的河,由幾條更小的溪流彙集而成,那些溪流的源頭則是大陸中部的一個大湖。所有河流最終都要流向大海,我們這條應該也不例外,可這裏離海太遠了,毫無疑問,它會在流向大海之前,就在荒漠中某個地方乾涸。但它至少流經了我們的哨所,為兩岸帶來一絲綠意,岸邊生長著一小片樹林,河裡的魚也養活了沿岸那些原始的異族貧民——他們是我們唯一的陪伴。
看到這處營地,溫迪特和其他幾個女孩變得有些激動不安。我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告訴我,溪流對岸那些人曾是她們族人的宿敵,兩個部落一旦相遇,必有惡戰。這些逆來順受、溫和喜靜的漁民們竟然也會內戰!誰能想到呢?我向上尉彙報了這件事,他似乎並不在意。「他們不會靠近我們的。」他平靜地回應,事實證明他說得沒錯。小河很淺,完全可以徒步穿過;我們路過他們的營地時,那些陌生的漁民只默默站在帳篷周圍,看著我們離開。我們在小河另一邊裝滿盛水的木桶。
不過,在我看來,這十九本書里,真正的經典之作應是《邊境奇聞錄》,它記錄了近一千年來在廣闊帝國的邊境地區發現的自然奇觀。現在這本書只剩下一半,也許是被某個戰友撕去一半用來點火了吧,可我很珍惜剩下的這一半,經常捧在手中品讀。雖然,如今裏面的每一個字我都爛熟於心。
軍需官看了看我。「站到我們這邊吧,測量兵。你肯定更贊同我們的想法。這樣的話,投贊成票的就是五個人了。」



這個想法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上尉是個非常專制的人,不論誰,哪怕有一丁點違抗他的意思,他都極為敏感。傻子也能猜到,如果告訴他我們想採用投票的方式解決如此嚴肅的去留問題,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有一點是肯定的,如今的帝國不是二十年多年前我們離開時的模樣了。
「是你把我們帶到這兒的,」供應兵怒視著我,「要怪就怪你和你那決定性的一票。」他原本很結實,如今卻變得瘦骨嶙峋,簡直成了一副骷髏。「承認吧,測量兵,我們回不去。一開始這就是個錯誤。」
「大家快上岸,快!」武器師大喊。其實,我們早就在拚命掙扎著往岸邊爬了。我終於爬上岸,倚在長矛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武器師和盔甲師也爬上來了,就站在我身邊。供應兵爬到了河對岸。可到處都沒看見信號兵的影子。突然,河水被鮮血染得通紅,水中浮現出無數長長的黃色獠牙和血盆大口。信號兵浮出了水面,正面朝上,從喉嚨到腹部已被扯開。
「還不如問問我的胳膊肘,」供應兵大笑,「誰會去問上尉啊?絕不會有好下場。」
接著,發生了一件戲劇性|事件,打破了僵局。那天正好是我們每周一次捕獵水豚的日子,我們四五個人一起,穿上長筒靴,拿上長矛,來到小河邊,想要補充一下鮮肉存貨。河裡的水豚有一頭牛那麼大,碩大的身體覆著一層光滑的深紫色皮毛,長長的黃色獠牙從嘴裏伸出來,一旦被惹怒,它們會變得極為兇險,同時也會蠢到家。它們喜歡聚集在離我們不遠的上游區域,那裡正好是河道拐彎,形成的一個較大的水塘,裏面生長著茂密的水生植物,正好為水豚們提供了食物。我們的捕獵方法很簡單,先用長矛驚嚇水豚群,讓其中一頭落單,然後把它趕往下游,這樣就只用對付一頭水豚,不必擔心捲入和七八頭水豚混戰的不利局面。僅僅一頭水豚的肉就夠我們十一個人吃上一周,有時還會更久。

「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幹掉他。」中士再次重複。
可換個角度想,這又涉及到軍人的責任問題。回到都城,我們該作何解釋?直接坦白,我們之所以擅自逃離那座曾用生命去捍衛的邊境哨所,只不過是覺得沒有再駐守下去的必要了?軍人是沒資格發表個人見解的,帝國把我們派往邊境哨所,不是讓我們去發表個人見解,而是讓我們駐守在那裡,直到上級允許我們返鄉的那一天。
每個時代的戰士,都深諳部隊里的一條潛規則: 「先發制人」。可試想,如果你一直處於待命狀態呢?永遠在等待,沒有盡頭……
其實,我們真切地感覺到,一直以來肩負的使命終於結束了。即使邊境線以北的土地上仍隱匿著敵人,他們也早就潰不成軍,這場戰爭可能在很早以前就結束了。中士、軍需官、武器師和盔甲師都贊同這一觀點。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從未聽到都城傳來的任何消息,從沒見過負責傳達命令的信使,更不用說增援部隊或物資補給。我們也沒有得到敵方的任何消息,從未發現他們在附近某處進行大規模集結。很久以前,戰爭一觸即發,我們和敵軍數次交鋒。可時間已過去那麼久,如今這裏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六年來沒打過一次真正的仗,只和幾個排的敵人發生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小範圍衝突。而在過去兩年裡,我們只偵察到幾小股敵人的行跡,每次不過兩三個人而已,他們在試圖潛入我們的領土時,被輕而易舉地俘獲。盔甲師堅持認為,那些傢伙根本不是間諜,不過是掉隊的士兵,是曾經佔領北方領土的敵軍最後的倖存者。他們或許是飢餓難耐,或許是孤苦無依,抑或是受到其他什麼威脅,才會選擇來到我們的哨所附近。他認為,我們在這裏待了二十年,從最初的一萬大軍,到現在僅剩十一個人,先是戰爭奪取了大多數人的生命,後來則由於年老read•99csw•com和疾病。相同的情況也會發生在敵軍身上,雖然我們只剩下十一個人,但敵軍人數甚至可能少於我們。
偵察兵神情憔悴地掃視了一下所有人。「我認為是後者。待在這兒已沒任何意義。我們應該收拾行李,回到家鄉,在帝國領土上開始新生活。可我們中一定要有人留下,以防敵人來犯。我留下,因為我除了這個再沒有其他謀生技能。即使回到家鄉,我又該如何開始新生活呢?我沒體驗過正常人的生活,這就是我的生活。雖然留下也是徒勞,但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留下,執行一項毫無意義的任務;要麼回到家鄉,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你們明白我現在的狀況了嗎?」他渾身發抖,伸出一隻戰慄的手,拿起桌上的白蘭地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烈酒猛烈地刺|激著咽喉,讓他低頭不停咳起來,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地上的倒影慢慢拉長,該準備紮營了。我們找來一些細小的木柴,生好篝火,搭起帳篷。大家都不怎麼交談:中士是個不善言談的粗人;偵察兵總是神經緊張、焦躁不安,跟他待在一起讓人不舒服;供應兵是個體格魁梧、滿面紅光的大漢,一兩杯酒下肚,就會變得活躍,可今晚,他一反常態,興緻似乎不高。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打發時間,吃完晚飯,我起身離開,來到離帳篷不遠的地方,凝視無盡的夜空。這是我的習慣,我喜歡一邊仰望這片西方夜空里閃爍的點點繁星,一邊思考那些星星上是否也存在獨特的世界,那些世界里是否也住著形形色|色的人,那裡的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我猜,這大概是個古怪的習慣,身處氣候惡劣、荒涼偏僻的邊境哨所,半生都用來駐守一座早就空空如也的磚牆堡壘,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喜歡仰望夜空中的繁星,想象太空中是否還存在渺遠的異世界,想象那裡是否有炫目的宮殿,是否有芬芳的花園。
「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幹掉他。」
我猜不到他們到底談論了什麼,也根本無從問起,因為比偵察兵更難以捉摸的是上尉。偵察兵的想法有時候還能問出來,但若換做上尉,連問都不用問。

「放鬆點,」工兵將粗壯的大手放在偵察兵瘦弱的手腕上,「放鬆點,老兄。你說『這次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難道人類和異族漁家女之間,真的有可能產生愛情嗎?也許,答案是肯定的。也許我愛上了溫迪特。離開她無疑讓我感到極大的痛苦。
武器師開口了:「他孤身一人能幹什麼呢?是想偷偷潛入哨所,然後把我們一個一個幹掉嗎?」
我們當中最理性的是工兵。他找到了另一個強有力的觀點,作為繼續駐守的理由,那就是我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返鄉。二十年前,我們隨大軍一起到這裏,有誰會留意沿途路線呢?即使有人留意,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早就忘得一乾二淨。我們對於此時面臨的困境,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在我們和都城之間,首先隔著一大片人跡罕至、乾旱少雨的荒原,接著是被野蠻部落佔領的森林,森林的另一端不知通向哪裡,很可能是又一片幾乎無法穿越的熱帶雨林,而且毫無疑問的是,這一路上我們還會遇到更多其他的艱險。我們沒有地圖,沒有任何通訊設備。「離開這裏,或許會迷失在令人絕望的荒野中,下半生都在毫無目的的流浪中度過,」工兵如是說,「留下來,至少還有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還有女人、食物和棲身之所。」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能感到她內心不安的思緒。終於,她還是哽咽著開口了:「你就要離開我了。我都聽說了。我知道,你會離開這裏,留下我一個人。」
「你能感知多遠的距離?」我問。「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前方仍舊空無一人。」
我們往東北方前進,那裡有三座圓形小山丘,偵察兵堅持認為,他所說的敵人埋伏在那些山丘背後。那些小丘從營房屋頂上看起來很近,可那只是假象,我們行進了一整天,也沒有明顯地感覺到縮短了距離。行程越來越艱難,哨所附近的地面只是有很多小卵石,可走得越遠,卵石漸漸變成堅硬的岩石,讓馬匹望而卻步。它們只能小心翼翼地選擇合適的下腳處,以免脆弱的馬蹄被岩石扎傷。另一方面,這裏對我們來說卻再熟悉不過。隨處能看到馬蹄印和輪胎印,那些痕迹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留下的,是昔日的戰役給這片土地留下的傷痕,那些發生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戰役已經快被人們遺忘。這裏一年最多下兩次雨,在荒漠上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可以保留很久很久。

我們例行的夜間談話漸漸演變成這個樣子:除上尉以外的十人里,有四個人想要離開,我和偵察兵搖擺不定,還有四個人強烈要求繼續駐守。工兵對這裏的生活還算滿意,總會出現技術問題需要他來解決,比如設計新管道、修理欄杆、維護馬具等等。他還有很強的責任感,他堅信,我們駐守在此,對於帝國的安全是必不可少的。馬夫不太在意責任感之類的,只是對我們餵養的牲畜感興趣,因而同樣覺得沒必要離開。供應兵安於現狀,只要能供應食物酒水,他便覺得沒問題,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信號兵的煩惱則和偵察兵恰恰相反,他依舊認為,高牆之外仍然埋伏著大量耐心的敵人,一旦我們離開這裏,便會如飢餓殘忍的野獸一般,衝破邊境線,一路殺進都城。
現在,他竟然開始喝酒了,雖然臉上仍舊鬱鬱寡歡,但會經常伸出手裡的杯子,要求再來一杯。終於,一天夜裡,幾杯黃湯下肚,他開口了。
「怎麼樣?」
「很好,」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才挨過難熬的等待,聽到他開口,「我需要一個四人搜索隊:中士你帶頭,偵察兵、供應兵和測量兵,你們三個跟隨。明天一早出發,帶上三天的糧食。去找到那傢伙,然後幹掉他。」
我突然意識到,盔甲師對上尉說的最後那句話是一個錯誤,它暗示出,我們已經私自進行了投票表決。我本以為上尉會因此勃然大怒,可他的反應出奇的平靜。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許久無言,這簡直是對我們的煎熬。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語氣竟十分溫和:「偵察兵感受不到敵人出沒的跡象了,是么?」他問工兵。顯然,上尉已準確地判斷出,工兵是留守派。
接著,不幸的事發生了。「小心!」盔甲師大喊,與此同時,我感到背後的水猛烈沸騰起來,兩個碩大的紫色脊背露出水面,我這才意識到,至少有兩頭水豚跟著我們的目標一起來到下游,想要捍衛棲息地不受侵擾。或許還有更多水豚,誰知道呢?我們一直擔心會出現這種情況,太危險了,可這還是第一次。河面翻滾,猶如煮沸的開水,我們被水豚包圍了,它們從四面八方蹚著河水狂奔而來。無數頭瘋狂的水豚憤怒地朝我們喘粗氣,渾濁的河水讓我們根本看不清周圍,只知道情況失控了,陷入了巨大的危險之中。
「誰? 」供應兵問。 「你是說那些蝎蟲?昨天我只看到三隻。」供應兵像往常一樣,喝了不少,長著雙下巴的大臉漲得通紅,他咧嘴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句俏皮話聰明極了。
可到目前為止,我還十分懷疑,我們究竟能否回得去。
我基本同意盔甲師的觀點。在我看來,真實情況應該是,戰爭早已結束,帝國已將我們遺忘,我們不過是一支失散的隊伍,繼續守在這裏、時刻保持警惕毫無意義。但如果帝國將我們遺忘,那撤離命令該由誰來下達呢?這種命令只有上尉有資格下達,可他絲毫沒表露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因此我們只能繼續駐守下去,可能要守到生命的盡頭。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盔甲師感嘆道,駐守在早已被遺忘的邊境前線,防範著再也不會來犯的敵人,了此殘生!他這話我同意一半,只是一半。我不想像傻子一樣在這裏虛度餘生,但我同樣不想做玩忽職守的逃兵,畢竟我盡職盡責地在前線守了那麼久。對於這個問題,我心裏很矛盾。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都還年輕。敵軍終於不再對我們大舉進攻了,只偶爾出現一些間諜。或許他們根本不是間諜,只是落單的士兵而已。偵察兵會弄清他們的方位,然後我們派出一個搜索隊,發起近距離突襲,用長矛和匕首刺穿他們的身體,親眼目睹他們冰藍色的瞳孔變得暗淡無光。
偵察兵伸手指指前方,高牆彼端是布滿黃色沙礫的荒漠,一直向遠處延伸,猶如無盡的海洋。平坦的荒漠上,殘存著一片盤曲的枯木叢,它的另一側則是懸崖絕壁。這道懸崖是帝國和敵人的天然邊境線。過去二十年,我們的任務就是一直堅守在此,抵禦敵方可能的進攻,這是我們生來的職責,被社會等級決定的分工。整整二十年,我們駐守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建起堅不可摧的工事,輪流在邊境線周圍站崗巡邏,我們用生命來保衛帝國疆土。過去,敵軍曾如狂怒的飛蝗般穿過荒漠,發動大規模突襲,試圖攻破我們的防線。雖然雙方都傷亡慘重,但我們最終還是趕走了敵人。時至今日,曾經激烈交戰的前線早已恢復平靜,甚至變得有些荒涼,可我們仍守在這裏,監視並攔截下那些企圖找準時機、溜過防線的敵方間諜。

「只有一個人?」上尉問。

至今還在全力執行駐守任務的,只剩下偵察兵一人了,他仍舊不知疲倦地偵察著邊境附近的敵情。畢竟,執行偵察任務已成為他的生活。這可憐的小個子,除了偵察敵情什麼也不會。他日復一日爬上附近的小山丘,鑽進哨所外的瞭望塔,利用偵察兵獨有的敏銳觀察力,隨時注意敵人動向。有時,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就會回營拉響警報,這意味著我們又要進行一次搜索。可能是他的偵察能力不如從前,也可能是急功近利影響了判斷力,總之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是無功而返。
天氣和煦,晴空萬里,一輪朝陽懸挂在東方天際,猶如耀眼的金色圓盤。這麼多年過去,只有它始終陪伴我們。沒人知道漆黑的夜裡它在忙什麼,可只要到清晨,它就像一位永遠不會爽約的老朋友,準時出現在東方天際——雖然它和我們之間,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此時此刻,遙遠的都城應已籠罩在夜幕之中了,這裏的一天才剛剛開始。這個世界如此廣闊,我們離家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