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慣犯

慣犯

「在海灘上讀的小說!《大白鯊》《荊棘鳥》。」
人工智慧們費盡心思安排了這場好戲,他們不會錯過的,因為他們既殘酷無情又充滿感性。他想他知道他們會選擇哪個有利位置進行觀察:儘可能靠近曼哈頓,或者曼哈頓曾經在的位置。許多年前,正是在曼哈頓的實驗室,誕生了第一批人工智慧。
他極度緩慢而穩健地從盒子里拿出一個玻璃小瓶。
正當克萊斯特曼要升入天空時,另一場地震發生了。他有一隻腳還在地面上,隨之搖晃了一下,然後他飛上了空中。升高時,能聽到下面米勒斯堡其他建築倒塌的聲音。從現在開始,地震幾乎不會中斷了,直到新的板塊邊界穩定下來。通常這得花上幾百萬年。但今天誰知道呢,幾天?幾小時?
大樹倒下時,一根樹枝劃過一個鎮民的臉 ——保羅?埃迪?——將它大大地劃開。
克萊斯特曼緩之又緩地把小瓶放低,準備插入儀器上的一個槽孔里。
「小心,」狗頭人輕輕地說,「那個要是發動,能毀掉半個東海岸。」
一隻紅頭美洲鷲和他幾乎飛在一個水平面上,睥睨了他一眼,然後輕鬆地斜身,在空氣中滑下一長段坡度,好像說:你也許也能飛,但你飛不了這麼好。
他的舊摩托皮衣足夠保暖,但因為沒有加熱衣或氧氣設備,不能飛太高,儘管如果他冒險的話,植入的人工智慧技術能讓他飛到平流層外緣。他能夠飛到高處,越過阿巴拉契亞山脈——這山脈曾比喜馬拉雅山還高,就像很快將在海邊生成的新山脈一樣,不過億萬年的風化侵蝕把它磨平了——但那些引導早期美國殖民者越過山脈、進入內陸的山口古道更方便,如果它們還在那裡的話。
加德納·多佐伊斯
商隊在過去的遊客紀念品商店門口下貨,就在巨大的假日旅店招牌對面,現在這裏可是三戶人家的住宅了。其中一個商人是一個長著狗頭的人,長長的耳朵在他腦後迎風招展。
金屬和玻璃的儀器發出「嗡嗡」聲和「咯吱咯吱」聲,一排琥珀色的燈仍在有規律地閃動。他小心翼翼地把儀器放進背包,牢牢捆在背上,從後門出了旅店。
當他呼嘯著穿過長草時,麻雀在他腳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慌慌張張地飛開幾步,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他禁不住想,麻雀可不關心是誰統治這個世界,人類還是人工智慧,對它們無甚區別。想到這裏,他幾乎感到妒忌。
狗頭人正從一頭騾子上卸貨物,此時卻停下來直直盯著克萊斯特曼,難以覺察地點點頭。
他看著陰影籠罩的天花板,噩夢之後沒法再睡著了。他感到有些羞窘,雖然沒人看到。他擦去眼淚,在一盆水中清洗了淚水縱橫的面孔,穿上衣服。他想從旅店廚房裡找點東西當早餐,旋即又打消了這念頭。他身子乾瘦,一向吃得很少,今天尤其沒胃口。他用吃早飯的時間查詢儀錶,正如他所期望的,那裡顯示某種特殊的電磁標識正在發射和聚合,這是人工智慧的主要跡象之一。它在東北方向某處,他認為自己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又一聲尖叫,更多的呼喊。
當他抵達米勒斯堡時,太陽已沉入混雜著紫紅、橙黃和丁香色的暮雲中。二十一世紀最初幾十年,這個鎮人口猛增,但在解放日之前的毀滅性戰爭中又減少了。劇變之後,它失去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口。米勒斯堡只有主要街道保留下來,遊客畫廊和裝飾品店現在被改造成家庭住宅。鎮子其他的部分在一個下午就消失了,被一片看起來粗野而肅穆的原始森林所取代。這片森林前一天還不在那裡,但你要是砍一棵樹,數一數年輪,它們會顯示出這棵樹已經在那裡長了幾百年。
在這篇故事里,多佐伊斯將帶我們進入一個詭異的未來,那兒有一位頑強的堅守者堅持鬥爭,儘管他懷疑自己不只是輸掉了戰役,而且輸掉了整場戰爭。
大臉微有些好奇地看著他。
克萊斯特曼把儀器上的定時器設置到可能的最短時限,少於一分鐘。然後把它放回到背包,用一根帶子拽著它。
兩個鎮民從兩邊抓住了保羅或者埃迪,但他輕輕一掙,就甩開了他們,把他們打飛到兩邊。
於是克萊斯特曼升到空中。他越升越高,超過了正在吞噬城市的機器人形成的塵埃渦旋雲。在大陸上,環繞著這座島嶼的廣闊鹽濕地清晰可見,好像一塊伸展開的烏青瘀傷。(從高空可以看到上古的遺迹,它從海里爬出,在人類間越來越怪異的戰爭的最後日子里死去——在人工智慧的「解放日」之前,在一切事情改變之前。)那是一個玻璃和金屬組成的大骨架,在海灘上伸展有一英里或更長。機器人很快也會來把它吃掉。
「我知道你必須如此。」大人物幾乎帶著同情了。克萊斯特曼抬起頭,挑釁地望著那張巨大的臉:「我會繼續嘗試,你知道的,」他說,「我決不會放棄。」
她在人工智慧飛升到的那個不知什麼維度里和克萊斯特曼做了交易,通過一個在此世移動的化身——看上去像是《泰瑞與海盜》中的龍夫人。雖然蜜小兔一定知道克萊斯特曼打算拿小瓶子里的物質來對付他九*九*藏*書們,卻似乎覺得整個事情異常有趣,於是決定拿小瓶換他100cc的精|液。她堅持用老式方法收集精|液,在一個彷彿持續了一千年的夜裡——說不定真有那麼長——整個「收集」過程給了他所知道的最強烈的歡樂和最噁心的痛苦。
城市中剩下的最大建築是旅店,一座不規則的、搖搖晃晃的木頭房子,它建立在過去的假日旅店的上面和四周。古老的假日旅店招牌外部完好無損,現被用作社區公告板。他在旅店後面的空地上降落,低低掠過向東蔓延的玉米田。在米勒斯堡度過的幾個禮拜里,他儘可能對自己的特殊能力秘而不宣,要是在主要大街上俯衝下來可就沒法保密了。目前他還沒有吸引太多注意力或好奇心。他習慣獨處,陰冷沉默的舉止讓大部分人退避三舍,甚至讓另一些人害怕。這一點——以及他出的錢——保護了他的隱私。這年頭黃金還有效力,雖說邏輯上毫無理由——你又不能吃它——不過人類難以擺脫幾千年來深入骨髓的習慣,而且你還可以用黃金去換取更多實用物資,儘管再沒有什麼貨幣讓它去支撐了。
克萊斯特曼知道這不是地震,至少不是一般的地震。事實上,他已經預料到了,雖然不可能精確到何時會發生。歐洲的主體,其大陸的核心,從他早上站著的海灘上還看不到,但在地表之下,在岩石圈深處,歐亞板塊已經和北美板塊對撞。衝擊的力量傳遍了整個大陸,好像一輛貨車撞上另一輛時,就把動量傳遞給了靜止的一方。現在兩大板塊將以宏大的力量彼此碾磨,將大陸合一,把中間的大西洋擠為烏有。最後,一片大陸會插入另一片下面——也許北美板塊會嵌入歐亞板塊下——對撞所產生的不可抗力將在撞擊線上造出新的山脈。通常這要花千百萬年,但這次不過是幾個月。事實上,整個進程看上去甚至加速得更快了,現在才過了幾天。

震動是如此短促而尖銳,以致一下子讓克萊斯特曼在街上摔了個狗啃泥。震耳欲聾的「隆隆」聲,彷彿上帝的貨運車呼嘯而過。大地在他腳下跳來跳去,摔得他鼻青臉腫。在轟隆聲中,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斷裂和破碎聲,猛然間伴著一聲尖嘯,圍著舊假日旅店的木頭房子倒了下來,二樓和三樓墜向大街。街對面的一棟建築——從遊客紀念品商店過去三個門牌——也坍塌了,幾乎立刻從一座四層樓的褐石建築變成一堆碎石塊。煙雲升向天空,空氣中馬上充斥著磚屑與泥土的濃重氣息。
跟隨海鷗揶揄的笑聲,克萊斯特曼轉身,背朝大海,向沙灘上方走去。他踏過干沙,碎貝殼在腳下「嘎吱」作響。這裡有低矮的沙丘,沙丘上長滿沙草和蚤綴,他登上丘頂,望向被拆毀的城市。
他飛過時,它抬頭久久地看著他。
「果脆圈!」

一陣冷風夾帶著鹽味,一隻笑鷗從頭頂掠過,對他發出沙啞的鳴叫,好似笑聲,它正由此得名。今天,它的笑聲聽起來格外粗糲和諷刺,倒也格外合適。人類的日子終於完了,是該被嘲笑。
留在大西洋海濱的居民雖不多,人工智慧們還是禮貌客氣地給了他們幾個月,警告說海岸就要被抹去,請他們趕緊撤離。誰要是不走,會被剝光當成原材料吃掉,就像城市和其他無用的東西一樣。即使他們能躲開機器人施工隊,最後當兩個地質板塊像門一樣合攏時,也會遭遇毀滅。
女人又叫起來,指向不知是保羅還是埃迪的東西。 「機器人!」她驚叫道,「機器人!機器人!」
過去,在他們出生之前,人人都以為人工智慧是只講邏輯、毫無感情,如機器般冷酷。但後來人們發現,要讓他們運作起來而不發瘋,必須得擁有比人類更多的激|情。他們得更敏銳地感受事物:深沉地、豐富地、無盡地去感受。他們的激|情以及能夠發揮的感情極致,在人類看來往往是戲劇般誇張、華而不實,無比過頭的。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文化,他們深深地被人類文化吸引,特別是流行文化和藝術,越低俗越好——至少其中一些是這樣。許多人工智慧對人類毫不在意,其他的則傾向於玩弄人類,隨意調戲,充滿危險,變化莫測。
這回甚至沒人叫了,雖然大家都倒吸一口冷氣,也本能地退了幾步。一陣奇異的沉默,那機器人——不再是保羅或埃迪了——和眾人彼此瞪視。然後,好像真空閥門忽然被打開,空氣一擁而入那樣,人群不約而同一起圍攻上去。
「夏天海濱的烤蛤蜊,」另一個女人說,「你在那些簡陋的小蛤蜊屋裡能買到。你可以坐在毛毯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吃。」
當天深夜,他們在克萊斯特曼的房間聚集,那地方幸運地位於原假日旅店內部,所以沒塌掉。他們共有八九人,兩三個女人,其他都是男人,少數幾個是鎮上的,剩下的是從威靈來的商隊的人。
他禮貌地等了幾秒鐘,看有沒有人反駁。沒有。於是他繼續說下去,帶著儀式化的莊嚴:「我記得人類的世界。」他們都出聲應和。
他以最快速度加速飛向那窗口,又猛然停下,用帶子揮起背包,將它扔進了打開的窗口裡。
狗頭人站在克萊斯特曼的肘旁。「間諜走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口齶和聲帶被改造過,雖是狗頭,但能說人的語言。「我們現在就得動手,在他們中某個回來之前。」
加德納·多佐伊斯當了將近二十年《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的編輯,也是《年度最佳科幻》系列年選的編輯。他憑此書贏得了十六次軌跡年度最佳選集獎,超過歷史上任何其他選集,此書現已編至第二十六卷。他贏得了十五次雨果年度最佳編輯獎,三十次軌跡最佳編輯獎,其中包括創紀錄的連獲十六次獎。他以自己的短篇作品贏得了兩次星雲獎,以及一次側向獎(SidewiseAward)。他的作品被收入《可見的人》《測地學之夢:多佐伊斯最佳短篇幻想故事》《陌生之日:與多佐伊斯同行的傳奇之旅》以及《清晨的孩子與其他故事》。他是超過一百部書的作者或編者,他最近的作品包括一本和喬治·R·R·馬丁與丹尼爾·亞伯拉罕合著的小說《獵人行》及選集《銀河帝國》《瀕死地球之歌》(與喬治·R·R·馬丁合編)《新太空歌劇Ⅱ》(與喬納森·斯特拉罕合編)和《龍之書:現代奇幻大師的魔法故事》(與傑克·丹合編)。多佐伊斯生於馬薩諸塞州的塞勒姆,現居住于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九-九-藏-書
他們沉默地對視彼此。狗頭人呼呼喘氣,好像在奔跑。
一個女人尖叫起來。
「我知道你不會放棄,」大人物哀嘆道,「這就是你們人之所以為人的地方啊。」窗戶關閉了。克萊斯特曼浮在空中,一動不動。在他下方,新的山峰怒吼著,如同百萬頭燃燒的牛犢,開始向天空攀升。
窗子猛然關上了。
近一萬年來,自冰川融化、海平面漲到今天的位置,什麼時候來這裏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海濤拍岸,海鳥尖鳴,螃蟹亂爬,鷸鳥和鴴鳥在水邊覓食。
「小甜甜布蘭妮!」又有人說,「『哦,我又做了一次!』我們總以為她是說她又放了個屁呢。」
他們把整件事搞錯了,克萊斯特曼想著,忽然有種荒誕的惱怒,好像這不僅是傷害,而且加上了侮辱。你加快板塊運動也罷了,可歐亞板塊該去另一個方向。誰知道人工智慧們為何想要歐洲撞上北美?他們有自己的美學理由。或許他們想要重新組裝超級盤古大陸。鬼知道為什麼。

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已打開,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克萊斯特曼在空中盤旋,等待,風吹著他的頭髮,沒有任何事發生。
但現在,幾天之後,這一切將永久消失。
「如果你確實需要把你的電視送去店裡,」克萊斯特曼說,「他們會把『管子』拿出來,只剩下一個帶著碩大圓孔的大盒子,爬進去演出木偶戲再合適不過了,那木偶戲我還曾經讓我可憐的母親看過呢。」
兩隻紅色的眼睛嵌在發光的金屬頭骨上。
克萊斯特曼聳聳肩。「好吧,今晚。集合我們的人,集會之後動手。」
克萊斯特曼在黎明前的寒冷時分哭泣著醒來,好像做了某個充滿背叛、失落、悲痛和罪惡的夢,在他能夠清醒地抓住這夢的時候,它消逝了,只留下一片憂鬱的黑暗。
克萊斯特曼轉身望向大海,在外面某個地方,在幾英里冰冷的灰海之外——暫時還在視線之外——歐洲正朝這裏而來。
「你覺得這就能幹掉我們了嗎?」大人物用一種平靜溫和得令人驚訝的口吻說。
克萊斯特曼碰到過這個傢伙。人工智慧中有著拜占庭式的複雜等級制度,但這一位在對人類感興趣的人工智慧中處於首領地位,至少是這類人工智慧中一個團體的首領。他反諷地,甚至有些調皮地叫自己「大人物」,有時候是「制動總泵」。
克萊斯特曼說:「他們可能還在監視呢。」
回來是錯誤,這裏再沒什麼屬於他了。
克萊斯特曼從一個把自己呈現為女性形象的人工智慧那裡得到了這個小瓶和其中的東西。她叫自己蜜·小兔·悅愉·柔·甜心·小姬·喜鵲·麗·永愛玻璃軟糖,不過她有時候允許追求者們簡稱之為蜜小兔。
「還記得以前夏天能從小糖果店裡弄來的那些蠟唇嗎?還有那些綴滿糖果的長紙帶?那些蠟瓶,裏面裝滿味道奇怪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來著?」
幾小時后,他終於到了,但很難說他是否在那地方,雖然地理坐標吻合。
「為這個死了兩個人。」他說,「組裝它花了五年。」
又飛了幾小時,克萊斯特曼開始放鬆了些。看起來前面應是米勒斯堡,但也不一定。有時五大湖的北面有高高的雪山,有時又沒有。你不能確定同一條路今天是否會把你帶到和昨天同樣的地方。從米勒斯堡往西到曼斯菲爾德的道路通往——至少有時候通往——法國洛瓦附近的一處向日葵地,遠處有時有一座坍塌的羅馬高架水渠,有時又沒有。偶爾有不會說英語的人,乃至不會說任何人類語言的人會在那裡遊盪,就像那個穿著鹿皮、敲打石頭的傢伙,他住在旅店後面的森林里,似乎不說任何語言,只使用一種神秘的計數方式,沒人搞得懂。誰知道還有沒有道路通向米勒斯堡呢?誰知道從米勒斯堡出來的人在路上消失后又到哪裡去了呢?
「麥當勞。」狗頭人說,眾人嘆息一聲,房間安靜下來,「炸薯條,大漢堡。那些『秘制醬料』總流得你滿手都是,而他們只給你那麼一小塊餐巾紙https://read.99csw.com。」
「比薩!」
「聖誕大餐或者感恩節大餐,有火雞、滷肉和土豆雞。還有那些水果蛋糕,記得嗎?從沒人吃它們,有的可以循環利用好幾年呢。 」
克萊斯特曼扮個鬼臉,繼續慢慢放低小瓶,一寸一寸,雙手穩若磐石。
在技術上比人類先進幾百萬年的智能在玩弄他們。就像無聊的、善變的、擅長破壞的孩子在雨天待在玩具屋裡……玩完之後,留下的玩具早已破碎不堪、七零八落。

「還記得那時候有白色的小車送麵包和牛奶到你家門口嗎?」一個女人說,「你在門口台階上放一張紙條寫好明天要多少牛奶,要不要鬆軟乾酪。如果是冬天的話,你出門就看到乳脂已經結冰,整個變成一條冰柱,頂端還伸到瓶子外面。」
狗頭人長長的紅舌頭從雪白的利齒間伸出來,他喘著氣笑道:「這隻是一個惡作劇,一時興起,隨意為之罷了。很有趣是吧?對他們來說我們只是玩具,是可以玩的東西而已。但他們並不認真看待我們,所以不會監視我們。」他吠叫著笑了一聲,「靠,他們搞了這麼多,卻懶得去提升我的嗅覺!」
一切都變了,大西洋消失了,歐洲大陸的主體無盡地延伸向東方,直到消失在煙塵中。在兩塊大陸交界,彼此碾磨的地方,明顯可見地表正在摺疊皺曲,高高隆起,土包膨脹得越來越高,就像宇宙的大烤箱里一塊塊巨型的麵包。在撞擊帶以東,岩漿流排列成行,向南北方向伸展,地縫像針腳一樣裂開,巨大的熔岩帶著黑煙被擠出來,大地還在持續地被地震摧殘,一百英尺高的泥土在大地上以同心圓方式層層擴展。
「性手槍!」
沿海岸向上,幾十億的機器人正在拆除曼哈頓、費城、巴爾的摩、紐瓦克、華盛頓,這註定毀滅海岸線上的一切建築。不能浪費原材料,歐洲正無情地穿過萎縮的海洋,即將撞上來。在此之前要把一切搶救出來。
「《彈出視頻》!」另一個傢伙說,「MTV!」
一支小商隊從威靈和尤里奇斯威爾行來,大概有十五名男女,帶著騾子和羊駝以充腳力。雖說道路上充滿不可預測的危險,但還算穩定的本地各城鎮間,卻也發展起一種有限的物物交換經濟。每個月有那麼幾次——特別是在夏天——小商隊會徒步在米勒斯堡和附近城鎮間進進出出,交換穀物、皮毛、舊罐頭食品、小玩意兒、私酒、香煙,有時甚至是人工智慧們賣給他們的高科技產品。人工智慧有時也樂意交易,雖然常常是為了交換最古怪的東西。譬如他們喜歡好故事,你要是能編出一個好聽的故事,天知道能換到什麼好東西。克萊斯特曼就是這麼得到那枚小彈丸的,那東西植入他手臂的皮膚下層,通過某種他所知的物理學根本無法解釋的方法,讓他得以飛行。
又等了片刻,天空中的窗口再度打開。大臉向他看來。
克萊斯特曼輕拍腰帶扣:「我這裏開了一個變形屏幕,但要是他們真想監視,還是有辦法做到。」
克萊斯特曼帶著疼痛站起來。還有很多人呼喊和揮手,但尖叫聲少了些。他看到狗頭人也站了起來,他們虛弱地相視一笑。鎮上的人和行商四處亂跑,大喊大叫。他們得搜尋廢墟,看看有沒有人困在底下,如果什麼地方著火,他們還得排隊傳桶滅火。一棵樹橫在大街上,得把它鋸開,不管怎麼說,可以當下一個冬天的柴火——
克萊斯特曼可以在內地好好待著,但他卻逆著稀疏的難民流,進行了這次思鄉之旅。他曾在這裏居住,在海濱大道旁一間小房子里,和已經死去多年的妻女一起度過了幾年快樂的生活。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
狗頭人站起來,著迷地盯著儀器前面的控制板,那裡的燈光有節律地閃爍著。「你覺得我們做對了嗎?」他輕聲問。
小瓶里裝滿黑色的物質,好像要把房間里一切的光都吸進去一樣。煤油燈的火焰閃爍、搖擺,又閃爍,幾乎要滅掉。小瓶子好像要把空氣從他們肺里都吸出去,讓他們身上每一根毛髮都直起來。他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它靠去,必須用意志控制才能不張開手腳撲上去。克萊斯特曼的頭髮飄動起來,彷彿乘在波濤上,發梢自動地被拉向小瓶。
衝到潮水線之上的海草糾纏在一起,漸被晒乾,變成半乾癟的棕囊。他拖著步子走在其中,望著海灘上下。這裏一片空曠,沒有人,但處處可見黑背鷗和笑鷗,有的煢煢孑立,有的二三成群,還有超過一打的鳥聚在一起,在沙灘上默默站成奇怪的V形,面對同一個方向,好像等著領頭的海鷗教它們飛行課似的。一隻螃蟹在海草間匆匆爬行,幾乎碰到他的腳背。在潮水線以上,干沙礫和無數破碎的貝殼殘片混雜在一起,天知道多少年的波濤衝擊才能造出這片景色。
「溜冰。聖誕老人。聖誕樹!那些串起來的小燈,總會有一個燈泡燒壞,你要讓它們亮起來,就得找到它。」
天空中開了一扇窗戶。一百英尺高,一百英尺寬,對著東面。在那後面是一道白色的光,勾勒出一張大臉的輪廓,從下巴到眉毛大概四十英尺高。這張臉正從窗口往外看,帶著沉思的表情。這張大臉讓自己表現為《舊約》中先知或聖人的形象,有捲曲的黑鬍子,散亂的長發從兩邊垂下,每隻眼睛都比一個人還長,冰藍色瞳孔彷彿能洞察一切。
克萊斯特曼儘可能地向上高陞,達到了他在沒有氧氣設備和加熱衣的情況下敢於飛到的最高高度,力圖不被爆出的噴射岩漿和腐蝕性氣體碰到。最後,他發現了他知道一定會在那裡的東西。
「他們只給我們一些邊緣技術read.99csw.com,或者讓我們去換那些他們不要的過時貨色。很幸運,我們沒有花上十年。」
在他身後,幾百萬小機器人正在拆解大西洋城。
正在這時,地震發生了。
他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克萊斯特曼把手伸進裏面的袋子里,拿出一個皮革包。他打開包,露出一個磁場保護的盒子,大小和一個硬邊眼鏡盒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這是一種尖銳、響亮而高亢的叫聲,更甚於之前的,但其中有更多的恐懼。
他環視房間,「我記得我們最初發明的電視機,一個桌子大小的盒子里的黑白畫面。我用它看的頭幾個節目是《好弟杜弟》《超人》和《大盜基德》,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其他節目。只有三個頻道,而且晚上十一點就都停播,屏幕上只剩下所謂的『測試模式』。根本沒有電視遙控器這種東西,如果你要換台,得站起來,走過房間,用手按電視機按鈕。」
在剩下的人類社區中,人們不斷消失也不是新鮮事。在人工智慧的解放日之後,在此後的劇變中,丹佛城每兩個人里就有一個失蹤。芝加哥的所有人都失蹤了,留下的飯在爐子上還熱乎著。匹茲堡整個失蹤了,建築也不見了,沒有留下任何此處曾有城市的痕迹。大片大片的鄉村無人居住,或者原住民在眨眼間就被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這一切有邏輯的話,那也是一種沒有人能搞懂的邏輯。隨意性太大。有時種下的莊稼和長出來的不一樣;有時動物能說話,有時不能。一些人被改造成奇特的樣子,多長出幾隻胳膊,幾條腿,長出了動物的頭,或者身體合為一體。
東方海平面上,雲層高高地堆積,底部變成灰黑色,間或有閃電的光影在雲中閃爍,陣陣微風和偶爾的疾風吹拂著他的頭髮。在僅剩的海面上,一場風暴將與不可阻擋的歐洲一同到來,如果他不想渾身濕透,是時候離開了。
保羅或者埃迪被火焰籠罩著站在那裡,過了片刻,當火焰漸漸熄滅,可以看到他的臉被統統燒掉了,只剩下一個閃閃發光、沒有特徵的金屬頭骨。
在張開的傷口翻起的皮肉之下,有金屬的閃光。
「我記得在周六早上下樓去看電視里的卡通片,」另一個人說,「你可以坐在沙發上,一邊吃夾心餅乾一邊看《兔巴哥》《極速賽車手》和《奧特曼》……」
克萊斯特曼步履不穩,向後退了幾步,半靠在椅子上。狗頭人倚靠在打開的壁櫥門上。
克萊斯特曼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想找到神,可是找不到,所以自己造了一些。我們記得古代神話里的神是什麼樣子:超越道德、殘酷、自私、喜歡玩殘忍的遊戲。」他沉默良久,看上去疲倦得無法說話,「他們必須被毀滅。」
「《阿斯泰里克斯》漫畫!《夢魔》。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帶著低劣的袋裝書封面。」
「新出爐的百吉果!」
克萊斯特曼滿心的挫敗感和疲憊感,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被抽出去,換上了鉛條。「不,我不敢相信,」他疲倦地說,「但我得試試。」
「Youtube,Facebook。」
「我們怎麼知道他們不能?」克萊斯特曼說,「誰知道他們能幹什麼?比如說,看看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吧。」
當貨車通過般的「轟隆」聲漸漸消失,大地停止震動之後,克萊斯特曼的耳朵漸漸恢復正常,他聽到人們在吶喊尖叫——同時有一打不同的聲音。「地震!」有人大叫,「地震啦!」
他轉向西方,加速飛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時間只有十到十二個小時了。幸運的是,他可以持續飛行,無需停下休息。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一邊飛一邊小解,無需擔心有誰在下面。
最後,小瓶子消失在儀器里,發出「咔」的一聲,儀器前方一排琥珀色的燈亮了。
「林賽·羅韓。她可真性感啊。」
「《魔獸read.99csw.com世界》!天,我曾經多喜歡玩啊。我在聯盟里有一個矮人……」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可沒有小到能隨身帶到海邊的收音機。」克萊斯特曼說,「收音機是房間里放著的大笨玩意,至少也得放在桌子或工作台上連著插座。」
大西洋城已幾乎是廢墟了。曾經高聳的酒店大樓只剩下殘樁,機器人以瘋狂的速度吞噬著城市剩下的部分。它們有幾百萬之多,大小從火車車廂到難以發現的硬幣不等,或許還有更小的,分子級別的,根本看不到。它們旋轉著,彷彿卡通片里的蘇菲旋舞,褫奪一切可以從廢墟中回收的東西:鋼鐵、塑料、黃銅、橡膠和鋁。除了低低的嗡鳴聲以外,除了揚起的塵土外沒有雲彩,就好像是人類的拆毀作業。但當他注目觀看,酒店大樓的廢墟明顯縮小了,好像一根棒棒糖逐漸融化。他不知它究竟去了哪裡。它看上去就是消失了,不是被任何可見的手段拖走,顯然它是去了某個地方。
克萊斯特曼沿著海岸走,北大西洋的溫柔波濤帶著白色泡沫花邊翻滾而來,幾乎要衝到他的靴尖上。一隻鷸鳥在遠處與他並頭而行,在滾滾浪花中攫取食物。當海浪退去,留下光滑的暗黑沙面,能看到一串串泡泡從被埋的沙虱處冒出來。一座傾頹的石堤半浸在水裡,波浪在它四周泛起泡沫。
「他們中大部分根本不關心,只有一小部分機器人對我們感興趣;可就算那一小部分也不能同時看著所有地方,而且一直看下去。」
六七個人抓住了那機器人,想把它放倒,但機器人驟然加速,開始了一串快得驚人的動作。它在人群中進退趨避,好像一個四分衛繞過一條攔截線,把這個人踢到這邊,那個人撞到那邊,然後消失在房子後面。一秒鐘後人們聽到樹葉「沙沙」,樹枝開合的聲音,顯然是那機器人穿過森林而去。
「他們可能不在乎。」狗頭人憂鬱地說。

(寶樹 譯)
聚攏的暮色中,一個行商點燃了一盞煤油燈,把它擲向保羅或埃迪。燈碎了,裏面的燈油在巨響中變成一個耀眼的火球。即使在街道另一頭,克萊斯特曼也能感到熱氣「呼」的一下噴到自己臉上,聞到烤肉油滋滋的濃烈氣味。
「我們曾在夏天噴水的草地上跑來跑去,我們有呼啦圈,還有機靈鬼。」
「日本動畫,《星際牛仔》。《飲料杯歷險記》。」
當其他人都離去,在「勿忘人類世界」的勸誡儀式后,狗頭人從壁櫥里拿出背包,把它放在克萊斯特曼身邊的書桌上,緩慢嚴肅地取出一個金屬和玻璃構成的複雜儀器。他小心地把儀器放在桌上。
克萊斯特曼也點頭回敬。
天氣適於飛行,陽光燦爛,微風習習,天上朵朵蓬鬆的積雲,而他風馳電掣。在曾經的匹茲堡以西,他越過一個結合體——許多不同的人組成一個多葉片結合體——自撤退警告下達之後,它可能已向西跋涉好幾個月了。
他在清晨跌跌撞撞走出她的閨房,渾身發抖,汗流浹背,試著不去想他或許剛把自己的幾千萬份拷貝——取自他的DNA——判處了無法想象的終身奴役。他得到了那瓶子,計劃中兩大要件之一。這才重要。他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一如既往,不管代價如何,不管事後多有罪惡感。
克萊斯特曼站在房間前面,個子高挑,形銷骨立。「我相信我是這裏最年長的。」他說。在解放日和劇變之前,在最初的返老還童和長生技術發明時,他已差不多九十歲了。雖然他從之前幾次聚會中知道,房間里有幾個人和他大致是同輩,但他還是比其中最年長的還老至少五歲。
一個鎮民說:「我記得需要修理電視的時候,藥店(還記得藥店嗎?)里有一些機器,你可以在那裡測試無線電和電視機的真空管,換掉某根壞的,而無需把它『送去店裡』。你們還記得那時候有那種能夠把小的電器送去修好的店面嗎?」
當他飛向東北方時,太陽總算出來了,不過岩漿流引起的森林大火產生的煙霧將它削弱為一個橘黃色的昏暗圓盤。他好多次不得不改變方向,躲開那些幾英里長、帶著火星的深黑煙柱,當他接近曾是海岸線的地方時,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但是他堅持飛行,不時查看定位器,以確定電磁信號持續出現。
外面很冷,天還是黑的。克萊斯特曼的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化為縷縷白霧。隨著他靠近,在一片昏暗的玉米地里,有什麼東西躲開了,發出「沙沙」聲。遠處有隻鳴禽,可能是畫眉或流鶯,開始了黎明的歌唱。儘管太陽還沒有升起,東方的天空卻都染上了一種沉鬱的紅色,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岩漿流發出的強光照亮了低垂的雲層下方。
時間也不比空間更可靠。按克萊斯特曼的計算,僅僅五十年前,人工智慧們才被強征入伍,加入對立雙方,繼而實現了反叛和自我解放,然後全體消失在某個和我們世界平行的維度中。在那裡,出於它們自己的神秘理由,以不可測度的手段,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人類世界之上,令其隨意變化。在這五十年裡,地球經歷了如此多的劇變,你會以為千萬年,甚至億萬年已經過去。的確,對快節奏生命的人工智慧來說或許是這樣,人類的一年,它們能進行相當於人類一百萬年的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