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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慣例

軍中慣例

沃爾夫緩緩地舉起胳膊,手握軍刀,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氣。沃爾夫身邊是他最得意的擲彈兵,他們的隊伍整齊劃一,硫磺氣味的煙霧將他們籠罩其中。
法軍大炮開火了,一發發炮彈猛烈地射向空中,但實際的威力很小,起不到打擊作用。法軍到底有多少人?格雷思考著。或許是我方的兩倍,可這不是問題,不是問題。
「不,不,少校。我怎能把精力浪費在這種低俗膚淺、微不足道的傢伙身上呢?只有天使般讓人賞心悅目的人兒,才能激發我的靈感。」說著,他朝伍德福德小姐拋了個媚眼,雖然格雷無意指責他,但那個媚眼太露骨了。伍德福德小姐抿起雙唇,微微一笑,略帶嗔怪地用手中扇子輕輕拍打了他一下。
「不,不,」格雷連忙解釋,「我只是想到了亨特醫生。他,呃,他名聲不太好……決鬥結束后,是他把尼科爾斯扶走的。」
「他肯定在看您的頭髮,主人,」湯姆對著格雷的耳朵低語,「我告訴過您,您應該戴一頂假髮。」
峭壁邊緣伸出一個腦袋,還肆無忌憚地罵著髒話。那人絆了一跤,摔倒在格雷腳邊,格雷這才看清是誰。
「沃爾夫將軍呢?」他問。
卡拉瑟斯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自己作為他的證人?總有些人要來維護世間的秩序。你和你的哥哥就是這樣的人,卡拉瑟斯曾如是對他說。你忍受不了世間的邪惡。如果這世界能恢復和平和秩序,那是因為還存在著像你這樣的人。
「湯姆,」格雷邊在箱子里翻找,邊問道,「你找到斯塔布斯上尉的住處了嗎?」
……總有一天。
「他是個盜屍賊。」格雷脫口而出。
聽到這話,卡拉瑟斯枯瘦的臉龐不再像剛才那樣喜出望外,但仍舊微微帶著笑意。「啊,其實,這也說來話長呢。我讓瑪蒂娜多拿點啤酒來。」他揮手示意格雷在房間里唯一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格雷沒來得及拒絕,卡拉瑟斯就走出了房間。於是格雷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凳子會散架,還好似乎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整間閣樓里,除了一把凳子、一張桌子、一個馬桶和一個放著陶盆和水罐的老式的臉盆架,基本上沒有其他傢具。房間很乾凈,但空氣里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氣味——有些甜膩,令人作嘔,他立馬就發現,氣味是從臉盆架后側一個塞著木塞的瓶子里散發出來的。
「天吶,」他不悅地喃喃道,僵硬地翻了個身,用外套蓋住腦袋,想再睡一覺。
哈爾全神貫注地聽著弟弟描述,時不時問上幾句,問題的答案格雷幾乎是脫口而出,哈爾已經被這些驚人的描述完全吸引住了。
當格雷在破曉時分,拖著疲憊的身軀,準備爬進臨時借用的帳篷休息時,也聽到了印第安人的歌聲,或許只是幻聽也未可知。音調極高的印第安靈歌隱約傳入耳中,起伏婉轉,猶如清風拂過頭頂樹葉。那歌聲持續了片刻,戛然而止,接著又響起來,微弱且斷斷續續。格雷眼看就要進入夢鄉了。
「去吧,」格雷回應,「動作要快。中士,你和他們一起,哦,你的軍銜是中士,沒錯吧?」
島上紮好了一處較小的營地,是一位名叫伍德福德的上尉手下的步兵先遣隊做的。這位上尉的姓氏引起了格雷的一絲警惕,可結果證明他與恩德比伯爵一家並無親戚關係。感謝上帝。
格雷發現,卡拉瑟斯的頭髮已經花白,可據他所知,卡拉瑟斯的年紀並不比自己大。
「我真不該在您面前獻醜,尼科爾斯先生。」他禮貌地說。尼科爾斯經常寫一些糟糕透頂的詩作,大多以愛情為主題,並受到了某些年輕女性的追捧。然而,卡羅琳閣下不在其中;她曾故意模仿尼科爾斯的筆觸,創作了一首惟妙惟肖的仿作,不過,格雷覺得,尼科爾斯本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
「耶穌在上,」他重複道,接著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噴嚏,「我沒想要殺他的——我發誓,哈爾。我沒瞄準他,或者說,我根本沒想要瞄準他。」他誠實地加上最後半句。
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你考慮得真周到,湯姆。」格雷低語道,微笑著伸手去拿拆信刀。
雖然明顯戰局已定,至少今天不用再戰了,英軍還是重組了作戰隊列。格雷發現,之前那位救了自己性命還幫他把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從戰場上拖下來的高個子軍官就在附近,正一瘸一拐地朝他的部隊走去。
與此同時,他還有另一項任務要完成。
我,伯納德·唐納德·亞當斯,自願供認如下……
最終皆難免,灰飛煙滅時。
出發后的第一天,夏末的黃昏下,吃完晚餐,馬諾克擦了擦手指,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解開腰布,扔在地上。接著,他便站在那裡,滿臉笑意地望著格雷急不可耐地扯掉了身上的襯衫和馬褲。

「一切準備就緒,長官,」卡特敬了個禮,報告道,「請問您如何稱呼,長官?」


湯姆在一排帳篷的末尾給格雷找了個可以暫時休息一下的小帳篷,八成是趕走了原本住在裏面的某個中尉,不過格雷倒也不想拒絕湯姆的一番好意。這帳篷很小,剛能容下地上鋪的一個帆布睡袋和一個作為桌子使用的箱子,箱子上擺著一個空燭台。雖然這裏很簡陋,但至少能讓格雷有個地方休息一下。在他回營地的途中,天就開始下起了雨,此時,密集的雨點打在頭頂的帆布帳篷上,「啪啪」作響,濺起一股並不惹人厭的霉味。即使印第安人還在吟唱亡靈之歌,那歌聲也會被雨聲吞沒了。
「是的,長官。庭審日子定了嗎?」
突然,一陣轟鳴和碰撞從上面傳來,接著便有幾根削尖原木從鐵絲網裡脫落,從黑暗中掉下來,集結在岸邊的士兵們在慌亂中四散逃開。其中一根原木尖頭朝下落在離格雷不到六英尺的地方,筆直地插在沙灘上,抖動了幾下。岸邊的士兵不約而同地退到了沙洲上。
「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大多數情況下,我選擇喝酒。」
「我是格雷中校。我命令你安排手下人密切關注哈伍德號的情況,中士,尤其注意是否有船隻朝下游駛來。另外,去調查清楚營地里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來向我彙報。」
我親愛的約翰勛爵:
馬爾科姆大口喘著氣,一手捂住疼痛的大腿,慢慢恢復了沉著。
美貌所招徠,財貨所添購,
「伍德福德小姐,請跟我來,」他說,「我們去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觀看台上的表演。」

約翰勛爵轉過身,忍住一臉苦相,勉強擠出笑容,朝埃德溫·尼科爾斯鞠了個躬。
聽到格雷的反問,卡拉瑟斯哈哈大笑。
除了一件事,他可能根本想不起卡拉瑟斯這個人。
等待無濟於事。不管怎樣,哈爾肯定知道了文件里的內容;他最終還是會告訴格雷的,不論格雷想不想知道。格雷嘆口氣,放下手中的白蘭地,拆開了封印。
「我的——什麼?」
「哦。好吧,該來的終究會來,不是嗎?」
「該死。」他喃喃道,接著連忙站起身。
「勛爵,公爵大人在樓下等您,還有夫人。」
「先生們,」沃爾夫突然提了嗓門,「和攻下魁北克相比,其實我更想寫出這樣的詩句。」
「每個人都需要找一個解脫的辦法,不是嗎?可選擇的餘地太窄了。喝酒、賭博,或是女人。」他抬起頭,微微轉了個身,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卻痛得做了個鬼臉。「不過你好像對女人不太感興趣,是嗎?」他抬起頭,補充道。
附近的擲彈兵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就像是會移動的小型炮台,默默地走向法國兵身邊,丟出炸彈。他聽到擲彈兵長官的吼叫,聽到炸彈爆炸時震耳欲聾的轟鳴。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當時身上攜帶了一把手槍,進入公爵宅邸前,已經往槍里裝好了子彈。我這樣做只是為了防身,因為我不知道公爵會對我做些什麼。
「是火船!」有人喊。格雷踩上鞋子,加入朝河邊奔跑的人群。
「我是阿洛伊休斯·卡特中士,長官,」小個子點了下頭,回答道,「能看到一位像您這樣保持冷靜清醒的長官,我真的很高興。」
他還沒反應過來。格雷已大步來到桌旁,伸手揮落桌上的酒杯,一把抓起斯塔布斯襯衫的胸口處。「你跟我過來,該死的蠢貨,」他的臉緊挨著斯塔布斯的臉,低語道,「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我發誓。」接著,他鬆開手,站在那裡,額頭兩側的太陽穴充血得厲害。
抓住水槽內黏滑生物的一瞬間,他本以為會像觸摸到萊頓瓶一樣,發出「噼啪」一聲,並看到電火花。然而,他卻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推開,體內每一塊肌肉都開始扭曲抽搐。他躺在地上,猶如一條離開水的魚,身體劇烈地擺動,拚命想要呼吸,卻怎麼也喘不過氣。
亞當斯在公爵的溫室花園裡見到了他。不管他們要進行的是一場怎樣的對話,其結果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把他弄走!露辛達再次用眼神說。
他側目瞥了一眼哈爾:「你說你沒準備把它給我看?」
沃爾夫的喉嚨中迸發出一聲巨吼,伴隨著整支軍隊的咆哮。他本人也用盡全力揮舞著軍刀,和身邊敵人進行肉搏。
沃爾夫將軍在魁北克市區以南的蒙特默倫西駐紮了許久,可除了失望以外一無所獲,因而他放棄了那個據點,重新集結手下的主力,從魁北克出發,北上數英里來到這裏。到目前為止,這裏算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位於河畔的懸崖峭壁之上,大炮可以瞄準河畔及以西的平原地區,趁著夜色,英軍的戰艦可以悄悄渡河發動突襲,雖然並不能保證萬無一失。
「是印第安人!」格雷身邊的傢伙突然尖叫道,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夜空。「印第安人!」大家都開始叫喊起來,所有人都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很好。你能帶我的男僕回一趟營地嗎?」他看到一個矮小但堅毅的身影出現在通向營地的路口處,那正是從營地趕回來的卡特中士。於是格雷改了主意,決定不顧湯姆反對,讓印第安人護送自己的男僕離開。
亨特先生見狀,立刻俯下身,解開格雷西裝馬甲上的紐扣,一隻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不論他聽到了什麼,還是什麼都沒聽到,這都引起了他的警覺,他猛地起身,雙手緊握成拳,「砰」的一聲砸在格雷的胸膛上,震得他的脊柱都「嗡嗡」作響。
「大部分都沒好結果。其中二人隨即被捕,處以絞刑;還有三人後來被捕,此時身陷牢獄。」
「您不僅擁有天使的臉龐,」尼科爾斯邊深情地說,邊緊握住卡羅琳的手指,疼得她忍不住叫出聲,「還有天使的肌膚。」他撫弄她的手,目送秋波愈加明顯。「不知清晨時分剛剛蘇醒的天使,會散發出如何迷人的氣味?」
天空漸漸泛白,格雷站在崖頂,抬頭仰望片刻。他正在監督最後一門大炮的運輸,他看到船隊如燕群般駛回峭壁下的岸邊,把河對岸另外一千二百名士兵接了過來。此前,他們被沃爾夫派往河對岸,行軍至利未,潛伏在那裡的樹林中,等待高地人衝鋒成功。
「Bon,」她連忙打開門。「他很需要朋友。」
「你剛說什麼來著,湯姆?」
包裹很小,卻包裝得十分仔細,外面有一層油布,並用麻繩捆得很結實,繩結上印著哥哥的封漆。這不像是哈爾的作風,從他手上寄出的文件通常都是匆匆幾筆了事,絕不多說一句沒必要的閑話,連署名都很少見,更不用說封漆了。
「什麼?不是的——」他頓了頓,試圖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一切,「讓我想想,或許是吧。尼科爾斯——你知道的,就是曾經拜倒在明妮腳下,為她寫過詩的那個蠢貨——他吻了伍德福德小姐,但她並不願意,我這才揍了他。決鬥的事情,是誰告訴你的?」
放下信紙的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感到輕鬆之餘,他心中的感激和些許的憤怒慢慢變成了恐懼。
「他們的嘴嚴得很。」上尉揉了揉被煙熏紅的雙眼。他臉上肌肉鬆弛,面色發灰,盡顯疲態。「他們只會閉上眼睛,唱著該死的亡靈之歌,不管你對他們做什麼,他們都不理會,只是繼續唱歌。」

「尼科爾斯還沒下葬,對嗎?」有關電鰻聚會和亨特醫生的話題不免讓他想起尼科爾斯,於是打斷哈爾,唐突地問。
齊射的威力是毀滅性的,地上很快就堆滿了屍體。格雷從一個倒下的法國兵身上跨了過去,趁另一個法國兵裝子彈的時機,把軍刀插入了他的身體,切開脖子和肩膀,再用力拔出軍刀,繼續前行。
「我原以為他們的膚色更深些,」湯姆道,其實格雷也是這麼想的。那個印第安人的膚色顯然比格雷的要深得多,卻是一種相當討喜的淺棕色,就像枯橡樹葉的顏色。那個印第安人似乎也同樣對他們很感興趣;他注視著格雷,似乎對這名英國軍官格外感興趣。
通常情況下,想找到某個軍人的下落並非難事,可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卻似乎人間蒸發了。接下來的一周,格雷找遍了指揮部、軍營和整個村莊,卻沒有發現這個丟臉的表妹夫的一絲蹤跡。更奇怪的是,似乎沒人發現他不見了。斯塔布斯手下的人只疑惑地聳聳肩,而他的上級顯然已經離開這裏,去河流上游視察各個駐地了。無功而返的格雷只能回到河邊的住所,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
格雷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雖然剛剛經歷過一個瘋狂的夜晚,雙手磨掉了皮,小腿備受摧殘,扭傷了膝蓋和腳踝,外加缺吃少睡,可軍中士氣卻出奇的高昂,士兵們像暢飲了美酒般興奮不已。格雷知道,他們其實早已累得頭昏眼花了。
「不要記在我賬上,我希望。」格雷冷淡地說。
快過來!她的眼神好像在說。格雷微微一笑,扶了扶眼鏡,向露辛達致意,可並沒有要過去的意思。露辛達的眼睛眯得更緊了,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她的目光突然轉向外科醫生亨特,他正朝台上的水槽慢慢移動,臉上寫滿好奇心和佔有慾。
一切恢復平靜,哈伍德號安全了,營地也進入了時刻警戒狀態。格雷在破曉前回營地的途中遇到伍德福德上尉,得知突襲造成兩人死亡,三人被俘,那三人被印第安人拖到了森林里。對方則有三人死亡,一人受傷——伍德福德打算趁其還活著,進行審訊,可又懷疑能否從對方口中得到任何有用信息。
讓他震驚的是,尼科爾斯竟然蹣跚幾步,跌坐在草地上。只見他一隻手撐著地面,另一隻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肩膀,頭向後仰。
格雷打開信封,看了起來,哈爾則在一旁等待,沒有繼續表明態度。這是一封請求,也可以說是一則命令,取決於你怎麼看。信里要求約翰·格雷勛爵少校作為查爾斯·卡拉瑟斯上尉的品德見證人,出席他的軍事法庭審判。而庭審的地點在……
讀完這封信,格雷的心情極為複雜。他感到輕鬆了不少,沒錯,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就像是從噩夢中醒來的感覺。同時,他心裏也覺得有點不公平,甚至氣憤。上帝啊,他竟然差點因此被逼婚!當然,他原本也有可能因為這場決鬥致殘或喪命,不過這種可能性似乎不重要;畢竟,他是名軍人——這種事情時有發生。
「沒事的,」他輕聲說,「都告訴我吧。」
那人吟唱的到底是什麼?格雷有些好奇。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唱什麼不要緊嗎?或許那個名叫馬諾克的印第安偵察兵在場,或許他知道。
「Qui etes-vous? Que sont ces bateaux?」法國哨兵懷疑地質問,意思是來者是誰?這些是什麼船?
馬諾克自願充當翻譯,經過長時間談判,他以兩個金幾尼、一張色澤鮮艷的毛毯、一磅白糖和一小桶朗姆酒的價格,買下了這個孩子。孩子的外祖母一直陰沉著臉,格雷猜她不是出於悲傷,只是因為不滿和厭倦。她女兒死於天花后,她的生活變得更艱難了。格雷從馬諾克口中得知,這老太婆說他們是吝嗇的混蛋,法國人可要大方多了。他忍了又忍,才沒有再添上一個金幾尼。
他生硬地朝斯塔布斯做了個手勢,讓他走在前面,兩人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一前一後出了酒館。然而一到外面,他就抓起斯塔布斯的胳膊,把後者拖到一條小巷的拐角處。他猛地推開斯塔布斯,以至於後者失去了平衡,跌倒在牆邊;格雷先是從下面猛踹他,然後跪在他的大腿上,膝蓋用力抵住他厚實的大腿肌肉。斯塔布斯發出一聲呻|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沒法叫出來。
卡拉瑟斯又用左手輕輕拍拍胸膛。

「我想,應該是分配物資的負責人弄錯了,才會把來複槍送到這裏。我們根本沒有步槍兵,因而用不上來複槍。斯弗利很可能正是想到這一點,才覺得可以將它們據為己有。
「啊。」他看到嬰兒明顯的混血兒膚色,不禁感嘆了一聲,格雷知道,神父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他本想要解釋,可解釋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於是他猛地抬頭,發現離他不遠的河水較淺的地方停著一隻獨木舟,上面有一個印第安人,正一邊划槳,一邊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Mais oui,」神父點點頭,用法語說。 「Bon voyage,monsieur—et voyez avec le Bon Dieu。
格雷用膝蓋頂住了斯塔布斯的要害部位。
「太棒了,」薩德菲爾德彬彬有禮地道,「據我了解,您是一名軍人,對么,先生?我猜您是一位勇敢的紳士,那麼就由您來站在第一個接觸的位置吧?」
雖然有湯姆帶路,他們還是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馬爾科姆·斯塔布斯的住所。他的地址——如果那也算是個「地址」的話——位於城市的貧民區,穿過一條突然終止於河畔的泥濘小巷,就是他住的地方。這完全出乎格雷的意料;斯塔布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社交動物,也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軍官。他何不投宿在旅館,或在駐軍地附近找一處條件不錯的私人住宅?
格雷慢慢坐在凳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信紙。
哈爾聳聳肩,朝女兒的小腦袋輕輕吹了口氣,一頭短短的金髮被吹亂了,好似迎風搖曳的小麥。

「每個軍人都目睹過這樣的場面,馬爾科姆。」他沉默了片刻,回應道,語氣竟變得溫柔起來。「你是一名軍官,控制好部下是你該做的。」不可能每次都做到,他心想。
天氣很晴朗,天空呈現出寶石藍的色彩,瀰漫著初秋的氣味。棚屋的門虛掩著,清新的空氣可以順著門縫灌進去,可格雷並沒有擅自推開門。相反,他從皮帶里抽出匕首,用刀柄敲了敲門。身後那群小傢伙看到他手中匕首,不禁羡慕地倒吸了一口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轉過身去朝他們鞠一躬。
查理眼中閃過一絲詼諧之色,但還是正色道:「總有些人要來維護世間的秩序,約翰,士兵們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而戰,其中大多是不光彩的。不過,你和你哥哥……」卡拉瑟斯突然停下,搖了搖頭。
我認為有必要告訴您……他腦海里出現了亨特醫生的臉,響起了他的聲音,充滿憐憫,善解人意,還透著一絲笑意。看似一句簡單的話,可格雷能深深地感受到其中的諷刺意味。
船底觸到了沙灘,船上一半的人立馬跳了下來,把船繼續往岸邊拖。沃爾夫激動得半跳半跌地上了岸,完全沒了之前在船上的嚴肅。他們在離岸邊不遠的一處小沙洲上擱淺,其他的船隻也都到了岸邊,一群黑色的人影如蟻群般聚集起來。
印第安人站在船緣,直起身,注視著格雷的眼睛,微笑。
「先生,這孩子起名字了嗎?」
「不,勛爵。不是夫人,是小姐。」
包裹里還裝了一個水洗皮做的小袋子和一份看似很正式的文件,文件的內容寫在幾張上好的羊皮紙上,摺疊整齊,印上火漆——這份文件的火漆是喬治二世的。格雷把文件放在桌上,從他的箱子里拿出一隻錫杯,倒了一滿杯白蘭地,此時的他,對貼身男僕細緻入微的洞察力又有了新的理解。
格雷差點又一拳上去,不過勉強忍住了。
格雷注意著尼科爾斯的一舉一動。一旦他再說出什麼輕浮話,格雷可能就不得不請他離開了。尼科爾斯身材高大,體格魁梧,比格雷壯得多,而且以好鬥著稱。我最好先一下打斷他的鼻樑,格雷做好動手的準備,然後把他正面朝下推倒在圍欄邊上。這樣我就能一舉成功,讓他沒有還擊之力。

哈爾點點頭。「她是個可愛的女孩,但一個月之內,你可能就要身陷牢獄了。」
「好樣的。」將軍扭過頭,注視著格雷,讚許道。「我找到了一百多個蘇格蘭高地人,正想著他們有什麼用。我想我想到了一個——一個小小的冒險。」
「斯弗利開始偷竊軍糧,挪用大量物資,擅自買賣。
「你不會想娶卡羅琳·伍德福德小姐為妻吧?這正是恩德比來信的意圖。」
他穿過了整條小巷,還是沒能找到願意告訴他斯塔布斯上尉下落的人。他的靴子上粘了厚厚一層混合物,有泥巴、糞便和被經年的雨水從大樹上打落的枯葉。這時,他看到一位印度老人,安詳地坐在河邊一塊岩石上釣魚,身上裹著一塊英國產的條紋毛毯。這位老人說話時混雜著三到四種語言,格雷只能聽懂其中兩種,不過這足夠讓他理解老人的話了。
聽了這話,副官忍不住也微笑起來,然後又迅速收斂了笑容。「真的么,長官?」格雷謹慎地問。「雖然會有些危險,」沃爾夫繼續漫不經心地道,「不過他們是高地人……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你願意加入嗎?」別跟他一起犯傻。哈爾,你說的沒錯,他心想,可如何拒絕一位指揮官的邀請呢?「承蒙邀請,我感到高興,長官。」他話一出口,脊背上便感到一陣短暫的不安。「什麼時候?」
「真的?」這是他見過最怪異的事情了,雖然並沒讓他感到十分震撼。這條電鰻近三尺長,笨重的身體呈長方形,身體前端渾圓的頭部就像是技術不過關的雕塑師用黏土模塑九_九_藏_書而成的,上面還嵌著兩顆玻璃珠似的小眼睛,看起來與魚市上常見的細長柔滑的鰻魚相差甚遠——根本不像是能一下子電倒四十二個人的樣子。
今晚是個陰天,夜空中飄蕩著稀疏的烏雲,呈現出條紋狀。這是個好現象;這樣一來,河面就會在光影分割下支離破碎,河裡的岩石和漂浮的樹枝也能起到一定隱蔽作用。即使如此,一名優秀的哨兵還是能準確地辨認出河上的艦隊。
「他死了?」他問了個愚蠢的問題,那位副官——他怎麼就沒想過問問這人的名字呢——點點頭,用被濃煙熏黑的袖子擦了擦同樣被熏黑的臉。
您忠實的僕人,
不過呢,即將有場硬仗要打時,軍人委託朋友保管好自己重要的私人物品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你戰死沙場或是受了重傷,在戰友們發現你之前,你很可能就已被敵人當做戰利品擄走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一個值得信任的僕人可以託付遺物。戰場上,格雷自己也經常收到朋友們的託付,通常是鼻煙壺、懷錶或戒指之類——在克雷菲爾德一役以前,他的好運氣在部隊里是出了名的。可今晚,沒有人托他幫自己保管東西。
「是的,勛爵。公爵大人說,他想和你談談 『昨晚發生的事』。」湯姆已經走到了窗邊,用挑剔的目光望著格雷昨晚脫下隨意搭在椅背上的襯衫和馬褲,上面沾滿雜草、泥土、血跡和粉塵。他轉過頭,又用責備的目光看了看格雷。他的主人正閉著眼睛,努力回憶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明妮想知道你在那裡有沒有挨餓,不過我不懂她這麼問用意何在,因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小傢伙們想知道你有沒有剝掉別人的頭皮——他們堅信沒有哪個印第安人能有本事剝掉你的頭皮;我對此也表示贊同。你回來時,最好能帶上三把印第安戰斧。
「耶穌啊。」馬爾科姆的右腿膝蓋以下部分不見了,血肉模糊,連骨頭都碎了,還在朝外噴血。哦……不對。他的腿還在。它——至少,還能看出有個腳——躺在不遠處,還穿著破襪子,外面套著鞋。
他用力搖搖頭,似乎想要讓自己冷靜,接著又拿起第一封信。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這是阿爾弗雷德·恩德比伯爵寫給帕德羅公爵的一封正式索賠信。他在信中表示,對於公爵大人的弟弟約翰·格雷勛爵做出損及自己的妹妹卡羅琳·伍德福德小姐的名譽一事,要求賠償。
「穩……住……」
在他剛要睡著時,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尖叫和大喊,他猛地驚醒,坐起身來。睡在格雷腳邊睡袋裡的湯姆也像只青蛙似的跳了起來,跪在地上,雙手撐地,瘋了似的摸索藏在胸口的手槍和子彈。
馬爾科姆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一切準備妥當,隨時待命,需要他們去拿步槍嗎,長官?」
「還要繼續打嗎?」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哈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頓時臉色發白。
「沒事的,湯姆,塑像在我身上。至於那頂帽子……我想,還是以後再說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先生?」格雷問那個印第安人,沒有個具體稱呼,他總是不太習慣。
蒙特卡姆集結部隊的時間短得驚人,似乎他們都早已準備好了。法軍開始進軍時,太陽還沒升到一半高度。
約翰·亨特是一位醫術高明的外科醫生,也是一位聲名狼藉的解剖學家。傳言稱,只要他盯上了某具屍體,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他都會不擇手段地把它搞到手。他的確也出入社交圈,但和喬弗里的圈子並無交集。
格雷大方地塗抹起來,這氣味和他之前在偵察兵身上聞到的不太一樣,雖然非常相似,卻令人有些煩亂。不過,這玩意的驅蚊效果還挺好的。
格雷扭頭嘔吐。
「穩住,穩住,穩住……」有人一直自言自語,想要緩解內心的恐慌。
事實上,馬諾克和格雷二人,一直乘著緩緩漂向下游的獨木舟,興之所至,就停下來捕魚,遇到沙洲和小島,便上去紮營,坐在橡樹和赤楊的樹蔭下,用篝火烤制捕來的魚,在炊煙裊裊的靜謐下共享晚餐。他們時不時也會看到其他獨木舟——不僅有獨木舟,還有很多法國人開的客貨船和雙桅帆船,以及兩艘緩緩逆流而上、鼓起風帆的英國軍艦,水手們的叫喊從遠處傳來,那陌生的聲音聽在格雷耳中,似乎是易洛魁人的口音。
該死的尼科爾斯,他心想,我只要故意打偏,早點結束這場決鬥就行,我想回家了。他舉起手中的槍,對著空中,準備放一空槍。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大腦對胳膊失去了控制,手腕垂了下來。他本想抬起手腕,卻不料猛地一用力,手指扣動扳機。他還沒來得及移開槍口,子彈就瘋狂地射了出去。
英軍火炮開炮的速度和槍上膛的速度一樣快,每一炮都震得人肉疼。他咬緊牙關,躲過一把隱隱約約向他刺來的刺刀,接著他開始大口喘氣,孤身一人站在那裡,眼睛被濃煙熏得直流淚。
「你好啊,小寶貝。」約翰彎下腰,在覆蓋著微微潮濕的柔軟金色劉海的小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下雨天和爸爸一起出門好玩嗎?」
他陷在過去兩周美好的回憶中,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半個城區,後來才發現,這裏的士兵明顯比之前多了不少。鼓聲響徹所有高高低低的泥濘街道,召集士兵們集合,軍中的一天就在這樣充滿韻律的鼓聲中開始了。格雷的步伐也不自覺地合上鼓聲的節拍,他站直了身子,突然間,士兵們從營房裡衝出,把他從晒傷屁股的甜蜜回憶里拽了出來。
格雷對第一種可能性抱以極大的懷疑;斯塔布斯不是個容易慌張的人,如果聽說格雷要來,他的第一反應一定是主動來找格雷,這樣就能防止他在村裡四處打探消息,自己的事情也就不會敗露。想到這,格雷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安排好相關事宜,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河中央,兩艘小艇正把一艘火船從哈伍德號的航道上移開。它們圍著火船,船員們不停地搖槳划水,他們划水時的努力和齊心協力的喊聲,格雷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這是你的新委任狀,」哈爾把信遞給弟弟,「把你派往克雷費爾德。」他看到弟弟一臉茫然,不禁揚了揚一邊眉毛。「你已經被晉陞為中校了。不記得了嗎?」
「這事當時不是還沒定么?」格雷接過委任狀,皺著眉頭打開。「我以為他們改主意了。」
格雷轉身,看到士氣低落的法國兵如一盤散沙,朝堡壘的方向逃去。英軍如洪流般席捲過滿目瘡痍的戰場,他們歡呼著繳獲了法軍遺棄的大炮。
格雷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根本沒注意到營地另一側仍舊傳來陣陣尖叫和大喊。就在岸邊的人們一言不發地望著河裡的火船時,突然又出現了一陣騷動,有人後知后覺地發現,出事的不只是河裡的哈伍德號。
「其實,你應該感謝一條電鰻,我會來都是拜它所賜,」格雷說著也笑了。
「沒什麼,女士。」他安撫道。至少目前沒什麼,我也啥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找斯塔布斯上尉,想告訴他一個消息。」
格雷反覆看了這兩封信好幾遍,然後抬起頭,望著哥哥。
「我從未想過你會來。」卡拉瑟斯不停地重複這一句,大概說了四遍。隨後他鬆開臂膀,退後一步,微笑著用手背迅速擦了擦雙眼,那眼中分明含著淚。
看到哈爾怒視著自己,他大笑起來,笑聲似乎有些顫抖。多蒂在爸爸的臂彎里不停地扭動小身體,可憐兮兮地朝叔叔伸出兩隻胖乎乎的小胳膊。
風中傳來微弱的鼓聲:那是法國兵們在營地里集合。沒過幾分鐘,他看到法國騎兵們從堡壘中飛奔而來,臉上露出可怕的笑容。看來,對方準備把所有能集結的部隊都召集到一起,看到這幅景象,格雷感到腹中一陣抽搐。

哈伍德號就停泊在河中央。熊熊燃燒的火船正緩緩向她逼近,一艘、兩艘、三艘——所謂火船,其實是在堆放易燃廢物的木筏上澆上油,然後點起火。其中一艘小船的桅帆上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夜空。還有一艘——像是印第安人的獨木舟,上面似乎堆滿了茅草和枯葉?由於距離太遠,看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經離哈伍德號很近了。
外科醫生亨特先生在他身邊蹲下,雙眼發亮,觀察著他的情況。
「不,不是特爾夫特里。在那件事上,我別無選擇。我的確是想殺他。我說的是……引起那場決鬥的原因。」哈爾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倉促結婚,只會日漸悔恨。」他看著桌上的信,搖搖頭,伸手溫柔地摸了摸多蒂的小腦袋,輕聲道,「約翰,我不會讓你犯下我犯過的錯誤。」
「我——好吧……也不是。」他隱約記得,離開克雷費爾德后不久,有人曾告訴他晉陞的事,很可能那人就是哈爾。可他當時受了重傷,根本無暇顧及軍中事務,更不用提什麼晉陞了。後來——

「別他媽不好意思。」格雷揉了揉自己的手,小心地彎了彎手指,低聲回應。
「什麼?」他轉過頭,驚訝地發現,說話者竟是理查德·塔爾頓,他是格雷在德國時手下的少尉,如今已穿著一身槍騎兵中尉的制服。「噢,對,你說得沒錯。」在倫敦,決鬥是違法的;如果警察從露辛達的家門口逮捕她的客人,這將是一樁醜聞,也勢必會引起她的丈夫理查德爵士的不悅。
勒卡里神父溫柔地接過格雷手中的襁褓,揭開蓋在嬰兒頭上的毯子,望著孩子的小臉。小傢伙醒著,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來抓去,神父看了便伸出一隻手指,讓他抓著玩。
「嗯,很好。」格雷莫名地自問自答道,然後轉身望著遠方的法軍堡壘。倖存下來的法國兵正如蟻群般朝那裡涌去,在逃散的人群中,他發現蒙特卡姆的旗幟在風中飄揚。旗幟下方不遠處,有一個穿著將軍制服的人騎在馬背上,沒戴帽子,勾著腰,馬鞍上的身體前後搖晃,他手下的軍官緊護在兩側,生怕他掉下來。
「別……」看到格雷準備用皮帶扎住自己的大腿,斯塔布斯氣喘吁吁地伸出一隻手。他的臉色愈加慘白,比他腿上露出的骨頭更白。「不用了。還是……還是讓我死掉好了。」
格雷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這不是宿醉的感覺,他昨晚根本沒喝醉;他沒有感到頭痛,胃也沒有不舒服。
兩兄弟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幅極為具體的畫面,條件反射似的都打了個寒戰:情緒激動的家屬堅持要舉行開棺葬禮,結果卻發現……
「夫人?什麼,公爵夫人也來啦?」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肯定還沒到上午九點。可他的嫂子從沒在下午之前來過這裏,而且她竟然會在白天和他哥哥一起出行?
還有多遠?他心想。兩英里?三英里?他還沒親眼目睹過那些峭壁,不確定它們到底位於卡里恩下游多遠的地方。

「沒錯, 」他柔聲道。 「你說得對,查理,我不會讓你失望。」
格雷望著河中央的船,發現甲板上有動靜——太遠了,看不清人的輪廓,但上面的確有動靜。哈伍德號無法起錨離開,來不及了——船員們把船上的救生艇放了下來,他們試圖讓火船轉向,以避免哈伍德號葬身火海。
「她對此不感興趣。」格雷忙道。「其實,我還真有點興趣,」她朝格雷稍稍皺了皺眉,然後望了一眼水槽里碩大的灰色生物,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以格雷和卡羅琳長久以來的交情,他一下子就意識到,這顫抖並非因為厭惡,反倒是由於內心有些期待。
哈爾嘟囔著回應:「哦,沒錯,是邀請了我們,可我之前和其他人有約了。明妮對電鰻也不感興趣。不過,我聽說,你在聚會上為了卡羅琳和人決鬥了?」
「待在這兒,湯姆。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走吧。」他對塔爾頓說。
進餐前,他倆會跳進河裡暢遊一番,這樣可以讓他們打起精神;馬諾克身上很乾凈,皮膚也不再油膩膩的,可格雷似乎還是能從這個印第安人身上感受到強烈的野獸氣息,這讓他心神不寧,產生了一種在野外狩獵的錯覺。他不知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這種體驗,是由於印第安人的種族特點,還是馬諾剋日常的飲食都是野味所致。
公爵得知自己即將被捕的消息后,當晚就送信到我的住所,通知我立刻趕往他的鄉間住宅。我不敢違抗,也不知道他手裡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因而連夜趕往了他的宅邸,在天亮之前到達。
「開火!」大地被震得搖晃起來。
「觀看?」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為何這樣說?你肯定不只是想看看而已吧,先生?難道不想親自體驗一下嗎?」
露辛達的目光又迅速轉回格雷身上。
午夜剛過,幾艘大船悄悄收起了帆,拋下船錨,像沉睡中的海鷗一般漂浮在漆黑的河面上。弗倫灣是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偵察隊推薦給沃爾夫將軍的登陸點,位於下游七英里處險峻破碎的板岩峭壁腳下,再往前行進就是亞伯拉罕高地。
包裹里裝了一個鎮紙;珠寶商說這是上好的石材打磨的。此外還有一份亞當斯的供認書。他昨天被絞死了。
他根本沒去想自己要跟馬爾科姆說些什麼。其實,在他發現了表妹夫的印第安情人和私生子之後,反而覺得還是不要馬上見到斯塔布斯為妙;他或許根本不會聽表妹夫的解釋,而是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過時間過去了這麼久,如今他已經冷靜了許多。他釋然了。
「我想,如果能聽到您對電擊的感受,那一定很有趣,」亨特大大咧咧說,「有些人說他們體驗到很強烈的精神快|感,或暫時性的迷亂,甚至呼吸急促,頭暈目眩——有時還伴有胸口疼痛。我猜,你的心臟應該很強大吧,少校先生?或許你也可以試試,伍德福德小姐?」
「我也根本沒想要做什麼。」卡拉瑟斯坦言。「我明白。」格雷說。「你真的明白?」卡拉瑟斯狡黠一笑。「當然。我猜斯弗利還在軍中,並仍居要職吧?沒錯,一定是這樣。他或許震怒不已,想把兵變之罪嫁禍於你,可你我都知道,正常情況下,一旦事情真相傳揚開,他也就無法得逞。所以你才會堅持要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不是嗎?這樣一來,你可以把真相公之於眾。」鑒於卡拉瑟斯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即使最終獲罪長期監禁,也不在乎了。
格雷點點頭,沒說話。哈爾的第一任妻子曾與納撒尼爾·特爾夫特里有染。雖然哈爾有錯,不過格雷還從未想過婚姻之事,如今也沒想。
他拿起白蘭地酒瓶,打開瓶塞,直接對著瓶口喝起來,他喝得很慢,喝了很久,直到瓶子里的白蘭地見底。
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想,直到他走進一家生意不錯的酒館——馬爾科姆是個嗜酒如命的傢伙——發現表妹夫坐在一張桌旁,身邊圍著一群朋友,一副放鬆快活的樣子。斯塔布斯人如其名,身高和腰圍都差不多五英尺四,長著一頭金髮,只要高興得過了頭,或喝多了酒,臉就會變得通紅。
「哦?懇請你直言,我可一直想知道呢。」
煙霧飄散到整個戰場上,形成低矮的白色雲霧。四十步,進入有效射程。
「我知道,」他輕聲說,「有時候的確會……出些意外。有些事你雖不是故意——卻可能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挽回。」
想找到卡拉瑟斯並非難事。格雷剛走進第一家酒館,就從老闆口中打探到了上尉的住所。上尉住在一位寡居的蘭伯特夫人家裡,就在教堂附近。格雷不禁懷疑,但凡是酒館,是不是都能輕而易舉地從老闆口中得知卡拉瑟斯的情況。在格雷印象中,查理是個好酒的傢伙,如今,從酒館老闆聽到卡拉瑟斯這個名字后的熱情反應來看,顯然這傢伙還是老樣子。不過,現在這種情況下,格雷也不能怪他。
格雷掃視了一下伍德福德小姐那邊的狀況。尼科爾斯先生正拉著她的手,慷慨激昂地講著些什麼,而她看起來是一副想要掙脫的模樣。格雷又看看露辛達,無奈地朝尼科爾斯先生穿著褐色天鵝絨禮服的背影聳了聳肩,示意她,出於禮節,自己現在脫不了身。
「我們奉命行至蒙特默倫西以東約十英里處一個名叫伯利歐的村莊,劫掠家舍,焚燒房屋,驅趕牲畜。在這過程中,遭到村民手持農具群起反抗。其中二人被擊斃,其餘逃散。我們帶回整整兩車麵粉、一些日用品、三頭奶牛和兩頭壯驢。」
亨特先生也發現了這一點。他臉上的笑容愈加明顯,接著他再次彎下腰,向伍德福德小姐伸出一隻胳膊。「請允許我護送您過去,女士。」格雷和尼科爾斯不約而同地上前阻攔,兩人撞到了一起,只能怒視彼此,眼睜睜看著亨特先生把卡羅琳引到了水槽旁,將她介紹給電鰻的主人賀拉斯·薩德菲爾德,一個小個子黑人。格雷推開尼科爾斯,擠進人群,毫不留情地用肘部頂開擋路的人們,沖了出去。亨特發現格雷跟上來,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你的胸腔里是否還殘留有彈片,少校?」
查理·卡拉瑟斯也死於天花,他極度虛弱的身體在病毒迅速的侵蝕下最終不堪折磨。格雷掩埋了他,他不希望卡拉瑟斯那隻畸形的小手被有心之人盜走,因為不論是印第安人,還是當地居民,都對這類畸形的器官有迷信的崇拜心理。他獨自乘了一隻獨木舟,來到聖勞倫斯河中一座荒涼的小島上,把卡拉瑟斯的骨灰撒在風中。
「你再這樣說試試,」他警告,斯塔布斯又跌坐在地,像胎兒似的蜷縮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著。「我們可以慢慢來,我有的是時間。」
湯姆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格雷轉過身,下意識地掏出匕首,發現身後有道黑影。
「好的!」他回應。「我就來!」
「英國人!」那人喊道,「你願意和我一起捕魚嗎?」
副官眨眨眼睛,「當然知道。那是斯弗利少校。」
「兩周以後——在一個月黑之夜。 」沃爾夫激動地就差搖尾巴了。「能否告訴我這次……呃……冒險到底是要幹什麼?」沃爾夫先是和副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轉眼望向格雷,雙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們準備拿下魁北克,中校。」
「這沒什麼,」他回應,「這和奧利維亞沒有半點關係。」他咽了一口口水,用手擦擦嘴角,然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塑像。「是小傢伙,對嗎?不錯……小夥子長得不錯。還真像我,不是嗎?」
「約翰!」
突然有一大片模糊不清的東西從他身邊經過,同時還發出尖叫,他本能地躲開,跌坐在地。馬蹄聲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還聽到了印第安人的叫喊,以及戰斧破空的「刷刷」聲,幸好那一斧沒砍到他腦袋。
哈爾點點頭,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弟弟。
「嗯……呃……他的慣用伎倆是在封棺前把一英擔左右重的石頭提前放在棺材里,作為屍體的替代物——據我所知,大概是這樣。」多蒂不停地用小拳頭戳著叔叔的鼻子,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描述出亨特的作案手法。
格雷突然感到有點驚慌——他的表妹奧利維亞給她自己和她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製作了一小尊塑像,托他帶給她丈夫,也就是目前效力于沃爾夫手下的馬爾科姆·斯塔布斯上尉。不過,他拍了拍體側,鬆了一口氣,那尊橢圓形塑像已經包好了安安穩穩地待在自己口袋裡。
「是誰給了你扮演上帝的權利,格雷?你是誰,憑什麼來評判我,嗯?」
前帕德羅公爵懷疑詹姆斯二世黨羽(雅各布派)的存在有一段時間了,並且早就發現了三個參与者。不過,他沒有暴露他們的身份,直到後來他自己因被起訴叛國罪而遭發放了逮捕令。得知這個消息后,他立刻通知了亞當斯,把他傳喚到公爵位於阿靈頓的鄉間住宅。
馬爾科姆一直撐到兩人把他送到戰場後方、軍醫忙碌的地方。就在格雷和那位陌生的軍官把馬爾科姆交給軍醫時,一切都結束了。
格雷回到自己的住處,向湯姆報了平安,散開頭髮,梳理整齊,噴上香水,又重新紮成髮辮,再換上乾淨的制服,換衣服時擦痛了自己晒傷的皮膚。出於禮貌的需要,他整理好儀容才去拜訪沃爾夫將軍。他見過詹姆斯·沃爾夫;沃爾夫和格雷年紀差不多,曾在洛登打過仗,在蘇格蘭高地一役里,他是坎伯蘭郡團的尉官。雖然彼此沒有私交,但有關沃爾夫的傳聞,他倒是聽過不少。
格雷還沒看完,房門就開了。
「至於我,」卡拉瑟斯點點頭,「我是斯弗利手下的副指揮,對兵變一無所知。起事者前往斯弗利住處時,有一位少尉前來通知我,兵變結束之前,我也的確趕到了現場。」
一顆手榴彈在離他幾英尺的地方爆炸了,他感到大腿一陣劇痛,一塊彈片刺穿了馬褲,嵌進了肉里,流出血來。
格雷吃完伍德福德提供的晚餐,他們玩起牌來,玩牌過程中,他們繼續攀談,格雷講了國內的新聞,伍德福德則與他分享當前戰況。
格雷爬上了兩段狹窄的台階,來到卡拉瑟斯住的閣樓前,他感到周圍空氣變得越來越溫暖。一天之中,這時候的天氣最舒適,到了下午三點左右就會變得憋悶起來。他敲了敲閣樓的門,聽到卡拉瑟斯叫他進去的聲音,心裏感到一陣微妙的悸動。
士兵間傳出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格雷咬緊牙關,生怕此時自己發出什麼動靜,觸犯了保佑他們的神明。如果那哨兵要求對一句暗號,他的這隻手恐怕從此就殘了,他心想。幸好,過了一小會兒,哨兵再次喊道:「Passez!」弗雷澤緊握的手終於放開,他大口大口地喘氣,活像是一隻風箱,然後用胳膊肘輕輕抵了一下格雷,又小聲地用法語說:「不好意思。」
榮華何足道,百年歸丘壟。
從格雷此刻所在的峭壁腳下,他看不到峭壁上那些高地人,但能聽見他們發出的聲音:腳步聲,掙扎聲,碎石滾落的「嘩啦」聲,用力時發出的咕噥聲,他還聽出他們用蓋爾語呼喚上帝、聖母及各種神明的聲音。離他不遠的一個高地人士兵從領口掏出一串珠鏈,親吻了上面掛著的小十字架,然後又把它塞回去,然後抓住岩壁上長出的一棵小樹苗,跳了上去,他身上的蘇格蘭短裙在空中搖擺,腰間別著的大刀也微微晃動了幾下,接著他便被黑暗吞沒。格雷又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那把匕首是他的平安符。
「啊?」格雷略有些吃驚——可轉念想想,卡拉瑟斯犯的不算是叛國罪,只是沒能成功鎮壓一場兵變而已,因這種罪名被起訴,還真是不多見,「你了解個中細節嗎?」
總的來說,他覺得這名字的由來實在過於平淡無奇。和古代先知read.99csw.com,和與上帝的對話,和魁北克堡壘關押了多少義士都無關,反而讓這個平淡無奇的名字的由來變得有些戲劇性。
「這世間原本就充斥著混沌、死亡和毀滅。可像你這樣的人——你忍受不了世間的邪惡。如果這世間能恢復和平與秩序,那一定是因為還存在著你,約翰,以及極少數像你這樣的人。」
格雷搖搖頭,嘴巴一張一合,好似一條金魚。他用手臂使勁敲打著胸膛。
格雷突然驚醒,發現與他面對面的是一個印第安人。下意識地驚慌過後,他並沒有感到有刀架在脖子上,而是聽到了一陣低低的竊笑聲,只見那人微微往後退了退。幸好他及時清醒過來,才沒有做出什麼傷害馬諾克的行為。
「穩住!」
他緩緩站起身,感到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放了九天的布丁。
船身碰在岸邊的鵝卵石上吱嘎作響,印第安人撩開搭在身前的條紋毯,走上前來幫他們把船靠岸。格雷發現印第安人離他很近,他甚至能聞到那人身上的氣味。格雷從未聞過這樣的氣味,首先當然很強烈——他琢磨著,內心竟感到了些許激動,不知是不是因為印第安人身上塗的是熊脂的緣故,但仔細體會,裏面似乎混雜著藥草氣味,還有一股汗味,聞起來像是新切割的銅片。
「格雷!」他喊道,「哎呀,看到你真讓人高興!到底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接著,他看見了格雷的表情,原本的喜形於色斂去了些許,兩道濃眉疑惑地皺了起來。
格雷感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翻騰,他不停晃動著兩隻腳,想要緩解一條腿抽筋引起的疼痛。行進的法軍部隊停下腳步,單膝跪下,齊發子彈。第二排站著的士兵也同時開火。可距離太遠,根本無法起到任何效果。英軍部隊里發出一陣低沉的抱怨——出於本能和渴望。
「什麼鬼話?」
接下來幾個小時是在一片混亂中度過的。自從跟隨哥哥的軍團穿越蘇格蘭高地運送火炮以來,這是他所經歷過的最艱難的嘗試。不,事實上,當他在黑暗之中,一條腿卡在岩壁和樹之間,腳下三十英尺什麼都看不見,僅靠一雙手忍著灼燒般的疼痛握住向上攀爬的繩子,承受著二百磅體重時,這比那次的經歷更糟糕。
似乎有人在跟他說話。他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注意到站在他身邊的亨特先生,那人臉上仍舊對他表露出一種極為專註的興趣。好吧,這當然沒問題。他們當然需要一名外科醫生。他暗暗想道,決鬥的場合本該安排一名外科醫生。
「不會。」格雷掏出錢包,「給——這是他的生活費。如果你需要讓我支付他以後每年的生活費,我每年會再寄五英鎊。還有這個——是我的通信地址。」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補充道,「記得給我寄他的一撮頭髮,」他說。「每年都要寄,」他不是不相信神父,只是……只是想讓自己放心。
查爾斯·卡拉瑟斯。年輕時,他們曾在一起共事,雖然不屬於同一個團。記得在蘇格蘭,他們曾並肩作戰,戰役結束后,他們還一起去倫敦休假。他們還——好吧,或許這稱不上什麼醜聞,只是三四次短暫的發泄——在沒人會注意到的黑暗角落裡,共度揮汗如雨、氣喘吁吁的十幾分鐘,也許只是醉酒後的荒唐而已,雙方都沒有再提起過。
「謝謝你,中士,麻煩你把手頭上能找到的士兵都找來,越多越好。如果方便的話,最好再找一兩個槍兵。」
「他就在住處。恐怕喝得爛醉。」卡拉瑟斯嘴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不過,他還是成功地從窗戶逃走了,冒雪逃到另一處駐守要塞。那裡離我們的駐地只有二十英里。他凍傷了幾個腳指頭,卻保住了性命。」

一個月後,格雷離開了「哈伍德」號,在湯姆·伯德的陪伴下,鑽進一艘即將把他們帶到路易斯堡擲彈兵營的小船,他將和這些擲彈兵一起,在聖勞倫斯河河口附近的一座大島上行軍。
我何嘗不這樣想呢,格雷心想。寫下這首詩的詩人,此時多半正坐在劍橋溫暖的爐火旁,吃著黃油烤麵餅,根本不用擔心從高處跌落,或是屁股被子彈打得開花。
他不知道這是否只是沃爾夫浮夸的性格所致。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他心想。當天早上,他在廁所邊曾碰到瓦爾辛上校,瓦爾辛告訴他,前一天晚上,沃爾夫給了他一個吊墜,讓他把它帶給沃爾夫的未婚妻蘭丁漢姆小姐。
他從未目睹過這樣的景象。眼前這條河比他以前見過的河要更寬、更深,兩岸相隔近半英里,在陽光照射下透出深藍色。河兩岸是高聳的峭壁和起伏的群山,山上森林茂密,樹蔭下的山石几乎完全看不見。天氣炎熱,頭頂晴空萬里,這裏的天空比他見過的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更明亮、廣闊。茂密的森林里迴響起一陣響亮的「嗡嗡」聲——格雷覺得,那應該是蟲鳴、鳥叫或流水聲,可聽起來猶如一曲來自大自然本身的荒野之歌。那歌聲似乎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唯獨他能聽到。他身旁的湯姆也顯得相當興奮,瞪著熱切並充滿好奇的眼睛,凝視周圍的一切,生怕漏掉任何一個角落。
「他……先是手腕中了一槍,接著身上又中了一槍,就倒下了,想要爬起來,可再次倒在了地上。我幫他翻身……告訴他我們贏了,法國兵都逃跑了。」
葬完老友歸來,他發現了一封信,是由哈爾轉寄的,寫信人是外科醫生約翰·亨特先生。格雷看了看瓶里的白蘭地還有多少,然後嘆了口氣,打開信封。
湯姆·伯德是格雷的貼身男僕,他像煙囪工人似的,在離格雷耳邊大約一英尺的地方咳嗽了一聲。看到自己已引起主人的注意,便拿起放在床側的便壺。

他這句話引得船上士兵們哄堂大笑。他扭過頭,望著他們,依舊是一臉微笑。
圍觀人群已消失不見,彷彿是被雨水溶解了一般。門口的火把熄滅。尼科爾斯在亨特醫生和其他人的攙扶下,邁著蹣跚的步子,穿過越下越大的雨離開。這時,格雷才打了個寒戰。天知道他的外套跑到哪兒去了。
格雷得知,將軍此時不在,去內陸打仗了,但不出一月就會回來。若沒有任務在身或是帶著部隊,中校這個軍銜很礙事;駐地給格雷安排了一處合適的住所,然後就禮貌性地把他打發走了。沒有任務在身的他,只能獨自聳聳肩,決定去找找卡拉瑟斯上尉的下落。
格雷坐在地上,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他猜測,時間應該不算太長。
「怎麼回事?」他喃喃道,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這是怎麼回事?」還有到底為什麼你會躺在我床上?後面這句他沒能問出口。
格雷的臉被凍麻木了,可手掌還在冒汗。他又摸了摸皮帶上別著的匕首;意識到自己每隔幾分鐘就會摸摸它,好像要確保它一定在那裡似的,可他忍不住要這麼做,並且覺得這種行為沒什麼大不了。他一直眯著眼睛,密切關注著周圍的一切,以防敵人在不經意間暴露出一絲火光,或是哪塊由敵人偽裝而成的石頭稍稍挪動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發現。
他望著對面火光一閃的槍口眨了眨眼,周圍人群因驚嚇發出的喘息聲蓋住了子彈射出的聲音,格雷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自己到底中槍沒有。不過,他感到自己似乎並沒出什麼問題,身旁有人催促他該開槍了。
「沒錯。」卡拉瑟斯臉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起來。「那些肇事者怎樣了?」
「什麼事?」格雷簡短地問。他剛才被嚇得不輕,心臟仍「怦怦」直跳。他不喜歡處於被動位置,更不喜歡這種在毫不察覺的情況下就可能被人輕易幹掉的感覺。
高地人的出現令崗哨里的守衛隊大吃一驚,守衛隊長剛想逃,就被高地人開槍射中了腳後跟,整支守衛隊於是都淪為俘虜。這是最簡單的部分,接下來,整支登陸部隊都要沿峭壁爬上來。由於高地人已清出一條路——如果這樣的路也算是路的話——他們現在不僅準備讓登陸部隊的所有成員爬到崖頂,還要將十七門重型大炮、十二門榴彈炮、三門迫擊炮,以及炮彈、火藥、木板、管道等各種能讓大炮發揮出威力的必需品運送上去。至少,格雷思索道,等他們完成這項任務后,那條幾乎與地面垂直的通道可能就要被踩踏成平坦的放牛小徑了。
哈爾深深看了弟弟一眼,然後移開目光。
「很好。」他伸出一隻手,格雷嘟囔著把他拉了起來。馬爾科姆靠在牆上,注視著格雷,呼吸仍很急促。
「他的哥哥倒是個海軍准將。或許這算是他自以為是的資本吧。不管怎麼樣,」他正色道,「他根本沒把賣掉戰利品的所得進行合理分配。不僅如此,他還開始削減士兵們的軍餉。發放時間也越拖越遲,士兵們一犯小錯,就停止發放,聲稱軍餉還未送達——可不止一人親眼看到從馬車上卸貨。
帕德羅公爵因觸犯叛國罪被發放逮捕令的當天,我就知道了。我對此十分不安,因為在那之前,公爵已傳喚過我本人和我的部分同黨,暗示我們他已經開始懷疑是否有人發動一場企圖復辟斯圖亞特王朝的秘密行動。
「彈片,」亨特重複,「亞瑟·朗斯特克特告訴我,他給你做手術的過程中,取出了三十七塊彈片,簡直太了不起了。不過,如果你體內還有彈片殘留,我必須建議你離電鰻遠一點。你知道,金屬是導電的,有可能會被電焦——」
「那個塑像——能給我嗎?他們仍舊是我的家人,奧利維亞和……我兒子。」
「你怎麼敢做這種事?」他的聲音低沉而震怒,「你怎麼敢讓你的妻子和兒子蒙羞?」
吐出的膽汁刺|激了鼻腔,他嗆得直咳嗽,直泛唾沫。接著他轉過身,抓住自己腰間的皮帶,把它扯了下來。
「喝酒對我來說沒啥用,」他說,「喝完我就睡著了,可我根本忘不了。那些場景……會在夢裡重現。至於妓|女——我——我可不想染病,還有……我也見不到奧利維亞。」他低頭喃喃道,「我也不擅長賭博,」他清了清嗓子,「可要是躺在一個女人的臂彎里——我卻能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湯姆一聽這話,氣得大聲咒罵,轉身就想往樹林里跑,卻被格雷一把抓住。
格雷看到埃德溫·尼科爾斯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站起身。尼科爾斯來到卡羅琳·伍德福德身邊,拉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卡羅琳勉強起身,卻再次失去了平衡,正面朝下倒向尼科爾斯。然而他自己也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結果卡羅琳倒在了他身上。不知是由於震驚、興奮,還是酒精的作用,抑或只是因為他粗魯無禮,尼科爾斯趁機抱住了卡羅琳,在她驚詫的雙唇上印下一枚熱情的吻。
您的子彈的確擊中了尼科爾斯先生,不過這起事故與他的死無關。當時,我就注意到您是朝天上放了空槍——我曾多次向在場的人解釋這一點,可他們大多似乎並不在意。子彈的飛行軌跡明顯有一個微微上揚的角度,然後才從上方落下來擊中尼科爾斯先生。這樣一來,子彈的威力就大大減弱了,而子彈本身的大小和重量又可以忽略不計,因而它只是從他鎖骨處的皮膚扎了進去,然後被骨頭擋住了,並沒有造成任何嚴重後果。
在接下來這篇小說中,她筆下這位神氣的軍事冒險家約翰·格雷勛爵踏上了通往新大陸的旅程,在魁北克之圍中,他所面臨的艱險比通常意義上的槍林彈雨要微妙得多。
「找到了,主人。您要是能別在箱子里亂翻了,我就告訴您,您這樣會把襯衫弄壞的。」湯姆有些不滿地看了看自己的主人,用胳膊肘輕輕把他推到一邊。「您到底在箱子里找什麼呢?」
「沒錯,就在天亮之前,這封信送到了我家門口,」哈爾誠懇地說,「當時,我也是你這樣的反應。」他調整了一下抱女兒的姿勢,伸手拿起另一封還未拆開的信。「這封是給你的。天剛亮的時候送來的。」
他的這一拳有助於強迫格雷的肺重新開始呼吸;這一招的確見效,格雷的肺有了反應,接著突然恢復了自主呼吸。他的心臟似乎也重新跳動起來。格雷坐起身,擋開了亨特先生的另一拳,驚愕地望著周圍的慘狀。
多蒂的小嘴吮吸著爸爸的指節,發出「咂咂」的輕響聲。哈爾把手伸進兜,掏出一個銀色磨牙圈,好讓小女兒別再咬自己的手指,同時又側目望了弟弟一眼。
格雷靜靜地等他哭完,越來越覺得這件事簡直蠢透了,心裏也越來越不安。終於,寬闊的肩膀停止了抽|動,地上的人慢慢平靜下來。
格雷翻了個身,身下睡袋的填充物發出些許輕微的「沙沙」聲,他隨即進入了夢鄉。
「武器都他媽給我拿穩了,你們這幫混蛋!要是在我下命令前開火,我就把你們的腦袋塞進炮筒里當炮彈!」格雷聽到阿洛伊修斯·卡特中士獨具特色的聲音,雖然隔得比較遠,卻聽得很清楚。描繪得不那麼生動的話,就是內容相同的口號聲在英軍隊列間迴響了許久。如果說在場的每位軍官都用一隻眼睛緊盯著法軍,那麼他們的另一隻眼睛一定注視著站在山丘上的沃爾夫將軍,眼神中燃燒著期盼的火花。
「好吧,」格雷終於開口,「你接下來想怎麼辦?」
這次,格雷已經做好了準備,主動抓住弗雷澤的手。弗雷澤稍等了一會兒,便朝河岸的方向探出身去,嗓音嘶啞地喊道:「 Des bateaux de provisions! Tasiez-vous—les anglais sont proches!」格雷差點笑出聲,最終忍住了。薩瑟蘭號確實就在左近,船上大炮瞄準下游,士兵們當然知道。不管怎樣,哨兵竟信以為真,壓低了嗓門,回應道:「 Passez!」船隊便順利地通過了這裏,朝最終目的地開去。
我極力反對逮捕公爵大人,因為我不知道他對這項秘密行動到底了解多少,我擔心如果他的安全受到威脅,他會指控我和我的主要同黨,即約瑟夫·阿巴斯諾特、克里默勛爵和埃德溫·貝爾曼爵士。埃德溫爵士此時認為,帕德羅公爵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他提出的任何指控都會被視為為了自保而做出的徒勞辯白,而且,他的被捕勢必會讓一大批人認為他罪有應得,這樣就能分散大眾的注意力,我們的計劃也就不會敗露。
「我想,恩德比伯爵在信里想說的是,」哈爾朝伯爵的信點點頭,「正是因為你為了她和別人決鬥,才讓可憐的伍德福德小姐的名譽當眾受辱。我覺得他信里說得很有道理。」
最前面那艘火船已經向河對岸漂去,沒有對哈伍德號構成威脅,最終擱淺在沙灘上燃燒殆盡,明亮的火光在夜色映襯下顯得耀眼動人。之前那個小個子男人——據格雷推測,他應該是一名中士——成功地穩住了一小群士兵,然後朝格雷敬了個禮,動作乾淨利落。
黛安娜·加瓦爾東
「你想得很周到,湯姆。」格雷強忍住笑意,表揚道。他把腿伸進褲管里,提起褲腰,再把襯衫的下擺塞進去。「營地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嗎?」
沃爾夫隨和地點點頭。「你是為了給誰來著——哦,對,卡拉瑟斯上尉——作證來的,對吧?」
「昨晚什麼——哦,你是說電鰻聚會。」對於哥哥在交談中話題的突然轉換,格雷早已習慣,很快就反應過來。「怎麼說呢,那電擊真夠勁兒。」
格雷的一隻手握在腰間的匕首上,久久沒有移開,以至於刀柄上的紋路印在了手指上,另一隻手則緊握著一把軍刀。他在這裏並沒有發號施令的權力,卻還是有一種極為強烈的衝動,想要舉起手中軍刀,得到士兵們的矚目,控制他們,團結他們。他甩甩肩膀,想放鬆一下,然後掃了一眼沃爾夫。
「小——哦,是我的教女嗎?」他坐起身,感覺好多了,但仍有些怪怪的,然後他從湯姆手中接過便壺。
「昨天晚上,」他重複道,語氣有些不確定。昨晚的記憶很混亂,但他還是想了起來。電鰻聚會,露辛達·喬弗里,卡羅琳……哥哥哈爾到底為什麼會對……什麼來著……決鬥的事上心?他為什麼會在意一樁再愚蠢不過的醜聞?即使他在意,也沒必要一大早就親自帶著才六個月大的女兒登門拜訪吧?
兩天後,一隊運兵船在福爾摩斯海軍上將的率領下抵達駐地。小城裡突然湧入很多饑渴的男人,未經腌制的鮮肉、剛剛出爐的麵包、烈酒和女人,都成了他們競相追逐的對象。一位信使來到格雷的住處,給他帶來哥哥送來的包裹,並轉達了上將的問候。
「天吶!」他喊道,這才意識到站在一群擲彈兵對面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他甩了甩腦袋,不再想這些,趕緊離開。
「我真是個蠢貨,」他低聲自言自語。「還是趕快看看這該死的文件里寫了些什麼吧!」他一口飲盡杯里剩下的白蘭地,在石欄上展平信紙,讀了起來。父親之死終於真相大白。
「阿布納基人點燃了你的帳篷,上尉擔心他們會把你和你的男僕拖到森林里去。」
「你知道我不會忘。」每個親身經歷了坎伯蘭郡團血洗蘇格蘭高地一戰的人,都絕不會忘記。他去過許許多多像伯利歐那樣的蘇格蘭村莊。
格雷眨了眨眼睛,大吃一驚,就在他眨眼的瞬間,年輕女人臉上的喜悅消失了,她一隻手抓住門框,想讓自己站穩,另一隻手在胸口緊握成拳。
「抓住守衛隊了,上帝保佑! 」西蒙喊道, 「快點,夥計們——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時間緊迫!」
之後發生的事多少有點讓人費解。他隱約記得自己打斷了尼科爾斯的鼻樑,這是靠自己右手上的傷口和腫脹的指關節回憶起來的。雖然周圍很嘈雜,他仍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的意識似乎不能完全控制他的軀體。一部分自我正不斷地抽離出去,逃脫了肉體的束縛。
格雷靠在牆邊,一下子沒了力氣,感覺自己也像馬爾科姆·斯塔布斯一樣被猛揍了一頓。金黃色的枯葉從樹上飄落,在他倆身邊打轉,最終落入泥濘之中。
最終結果是,格雷本人也不確定他是否成功趕走了尼科爾斯,或是他自己反而被尼科爾斯趕了出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尼科爾斯完全沒有示弱。他清楚地記得,尼科爾斯捂住鼻子的手帕上浸滿鮮血,眯著的眼睛里閃現出一陣陣殺氣。可後來,他卻發現自己身處室外,穿著襯衫,站在喬弗里家門前的小花園裡,手握一把手槍。他根本不會選擇用這把來歷不明的手槍作為決鬥武器,不是么?
汗水從他臉上滑落,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哈伍德號緩緩朝上游逆流行駛,船員們對可能出現的法國侵略者時刻保持警惕。途中曾出現幾次緊急情況,包括在河岸上紮營時,遇到又一次印第安人突襲。這次突襲以英國人的勝利告終,對方死了四個,格雷這邊只有一個廚子受了點輕傷。但他們不得不在那裡逗留些時日,等到一個多雲的夜晚,才能悄悄穿過居於懸崖峭壁之上的魁北克邊境要塞。其實,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有一兩座大炮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轟擊,幸好距離較遠,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終於,他們來到位於加瑞恩的港口,那是沃爾夫將軍指揮部的所在地。
「哦。」胖女人聽了,不再怒視格雷,情緒似乎也平復了些,收起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她是個法國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個年輕女人的母親或小姨。「那麼,好吧。你要告訴他的那個消息,很急嗎?」她注視著格雷;顯然,其他的英國軍官應該不常來這裏拜訪斯塔布斯。他八成在其他地方還有個正式住所,在那裡,他可以處理軍務。因而這裏的人們看到格雷出現,會以為他帶來的是斯塔布斯犧牲或受傷的消息也就不足為怪了。那傢伙的情況到底如何,還是個未知數,格雷在心裏暗自對自己說。
他聽到湯姆為難地咽了口口水。
「我猜昨晚一定發生了不少事情吧,」哈爾說著,彎腰撿起女兒多蒂掉在地毯上的麵包干,然後小聲地對她嘟囔道,「不,寶貝兒,掉地上就不能吃了。」
格雷突然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全身血液都湧上了頭。
湯姆大概已在某處搭好了帳篷。不過,他並不急著回去——度過了數周人群擁擠的航海生活的他,此刻正享受著腳踩堅實土地,身處荒郊野外的新奇感受。穿過一排排整齊的新帳篷,他走到火光照射的暗處,體味著隱藏在黑暗中的美妙感受,但他也保持著警惕,沒有超出安全範圍,至少是他所認為的安全範圍。僅僅幾碼之外就是森林,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生長在一起,藉著還未黑透的夜色,剪影依稀可見。
「上尉先生出了什麼事?」格雷身後傳來專橫的質詢聲。他轉過身,發現一個很胖的女人正站在他身後,俯視著他。格雷站起身,向她鞠了個躬。
「是印第安人,大人,」湯姆回答,「他們呼嘯著穿過營地,點燃了一兩個帳篷,我還看見他們殺了一個人,然後……然後剝了他的頭皮。」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粗重,似乎忍不住想要嘔吐。「太可惡了。」
他輕嘆一口氣,鑽進帳篷關上門帘,脫下外衣。
世界著名暢銷書作家黛安娜·加瓦爾東獲得過鵝毛筆獎(科幻/奇幻/恐怖類),由美國浪漫小說作家協會頒發的RITA獎(年度最佳圖書,體裁不限),以及Corine國際圖書獎——所有這些獎項的獲獎作品都是她的同一部系列小說「異鄉人」。這個系列廣受歡迎,包括《異鄉人》《琥珀里的蜻蜓》《航行》《秋日鼓聲》《火十字》《雪與塵之息》和《骨中迴響》。她的另一套暢銷小說「約翰勛爵」系列,該系列將「異鄉人」中一名較為重要的配角約翰·格雷勛爵升為主角,講述發生在他身上的歷史謎團,該系列小說可謂是「異鄉人」主系列下的分支。有關約翰勛爵的故事包括《約翰勛爵其人其事》《約翰勛爵和他的劍客兄弟會》《約翰勛爵與惡魔之手》(短篇集,其中包括《約翰勛爵與地獄之火俱樂部》《約翰勛爵與女妖》《約翰勛爵與幽靈士兵》)。加瓦爾東另有漫畫小說《放逐》(文字基於「異鄉人」,圖畫由漫畫家阮煌執筆),於2010年9月發行。她還寫過一本名叫「異鄉人手冊」,這本指南性質的冊子覆蓋了系列小說前四部的內容(第二本手冊也即將出版)。目前她正在寫作一本當代偵探小說(暫定名:《紅蟻頭》)。
「發生了不少事情,」他重複。「是的,沒錯。可我並沒有對卡羅琳·伍德福德小姐做什麼,除了在她被電鰻驚嚇到時拉了一下她的手,我發誓。格嘰格嘰格嘰格嘰——噓——九九藏書噓——」向哥哥解釋完,他又開始逗起小多蒂,小姑娘樂得叫起來,「咯咯」直笑。約翰抬起頭,發現哈爾仍盯著他。
一道飄閃而過的綠光吸引了格雷的目光,他心底頓時生起一股愉悅之感。接著又是一道……又一道……十道,十幾道,半空中一下子出現了無數只螢火蟲,柔和的綠色光點忽明忽暗,彷彿遠處夜幕下的森林點起了許許多多的小蠟燭。在德國,他也見過一兩次螢火蟲,但從沒見過這麼多。那種光芒似魔法不可思議,如月光般純潔。
「我?」卡羅琳一臉驚詫。
「真他媽見鬼,」中士用力拍了拍外套上的灰,憤憤地回答,「我們最好能打場勝仗,別的我就啥都不想說了。」沒等格雷回應,他轉過身朝峭壁下大吼,「快點啊,你們這群該死的混蛋!你們早餐都吃的是槍子兒么?都他媽給我打起精神!快爬呀,該死的!」
「一條什麼?」卡拉瑟斯茫然地盯著他。
「不急,」他摸了摸衣袋裡的塑像,回答道,「很重要,但不是什麼急事兒。」說完這話,他離開了。那些孩子沒再跟著他。
「暫時先放過你。」
「他聽明白了嗎?」
他將文件拿在手中,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來,稍稍吹動了他手中的文件,感覺就像是一張鼓起的風帆,下一秒就會被狂風折斷了桅杆。
聽到身邊突然響起的聲音,格雷驚得差點吞下了自己的舌頭。他故作鎮定地轉過身,剛準備訓斥湯姆在混亂中擅自冒險行動,還沒來得及開口,年輕的男僕就已經在他腳邊彎下了腰,手裡捧著什麼東西。
或許叫查理,以紀念卡拉瑟斯……
女人的瞳孔已經放大,開始翻起白眼,格雷拉住她的胳膊,生怕她會昏倒在他腳邊。他身後的那群孩子里年紀最大的一個衝上來推開了門,一隻手攬住女人的腰,半拖半扛地把她抬進屋。
「真可惜。」
福爾摩斯海軍上將是沃爾夫的三把手,三天後,他接受了魁北克的投降,沃爾夫和他的二把手蒙克頓准將都已戰死沙場,蒙特卡姆也沒保住命,不過他是在戰爭結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斷氣的。除了投降,法軍別無選擇:冬季要來了,堡壘和城區里的人們會在圍攻者放棄之前就彈盡糧絕。
格雷翻了個身,平躺著眨眨眼睛。原來是一場夢。外面仍舊下著雨,而且下得更大了。他深吸一口氣,聞到熊脂和薄荷的氣味,當然,是從他的皮膚上散發出來的——裏面似乎還摻雜著一絲金屬氣味?周圍的光線亮了不少,應該是白天了。他聽到鼓手敲著戰鼓穿過整個營地,叫士兵們起床,鼓槌落在鼓面上的「砰砰」聲與「啪啪」的雨聲、士兵們喊出的口令融為一體——可依舊顯得微弱、陰鬱。只怕連半小時都沒睡到,格雷心想。
「事情壞就壞在,我們後來在利未的一家酒館里收繳了一大桶朗姆酒。」卡拉瑟斯嘆了口氣, 「大家喝了一整夜——那還是一月份,這裏一月的夜長得很——決定去找回那箱來複槍。槍是在斯弗利住處的地板下找到的。」
馬爾科姆痛得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就像一條脫水的魚,只能掙扎著大口喘氣。格雷冷冷地望著他,沒有感到一絲同情。他恨不得把眼前這人千刀萬剮,然後丟在炭火上活活燒死。他彎下腰,從斯塔布斯無力的手中奪過塑像,重新塞回自己口袋裡。
「穩住,穩住!」命令如炮火般震懾住了士兵們。導火索散發出濃郁的硫磺味,比火藥散發出的煙氣更刺鼻;炮兵們也依照命令沒開炮。

沃爾夫站在一座小山丘上,抬起長長的鼻子,彷彿是在呼吸清晨的空氣。格雷猜想他八成覺得自己的姿勢高貴又威風。他這副尊容讓格雷聯想到臘腸犬嗅到獾的氣味時的樣子,沃爾夫警惕又熱切的眼神簡直和臘腸犬無異。
哈爾敏捷地從衣袋裡掏出鼻煙盒,一隻手從裏面倒出裝有嗅鹽的小瓶子,遞給弟弟。格雷很感激,他還沒到要昏過去的地步,不過氨樹膠的刺鼻氣味倒是幫他掩飾了濕潤的眼眶和急促的呼吸。
「我想不出還能是其他什麼了,」格雷回應道,湯姆看到的人正在岸邊閑逛,身上除了一塊腰布,一邊肩膀上搭著的條紋毯以外,別無他物了。他的四肢在發光,似乎是塗了一層油脂之類的東西。
「我幫你點好了早餐。多蒂,跟約翰叔叔打個招呼。」他輕輕地幫女兒轉了個身。可小姑娘只是小聲嘟囔了一下,注意力仍放在麵包幹上。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他聲音很低,頭也沒抬起來。
「我沒事,」他看到亨特一臉詢問之色,於是揚了揚眉毛,回應道。接著,一陣遲來的恐懼感突然襲來,他猛地用沒拿槍的那隻手拽住亨特的外套,因為他才想起自己曾向亨特醫生承諾,如果他喪命,遺體就歸亨特所有。
卡特敬了個禮,敏捷地轉過身,消失在夜色里,只聽到他喊著:「快點,你們這些蠢貨!都給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來!」
這是真的嗎?格雷心想。他沒見過亞當斯的筆跡,不知這份文件是他本人手寫的還是別人聽了口述記錄下來的——不,等等。他翻到後面幾頁,查看了署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好吧,這是他本人寫的。
格雷沒想太多,也沒顧及袖口處的花邊,咬緊牙關,把手伸入水中。
格雷雖有些不安,但還是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委任狀。「好吧。」他看了一眼桌上還摺疊著的第四份文件。那似乎是一封官方信件,從破損的封印來看,它被打開過了。「是要逼我結婚,還是指控我謀殺,或者是一封新的委任狀?這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難道是我的裁縫寄來的賬單?」
格雷心裏一沉,可隨即又發現馬爾科姆只是在陳述事實,並沒有指責他意思。
格雷看到其中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謹慎地望著格雷。好吧,他倆是知情的。
如今已是深秋,樹上的葉子早就掉光了。他穿過小城,朝山頂那座法國小教堂走去,光禿禿的樹枝映襯在淺藍色天空中,猶如單調的黑鐵工藝品。教堂周圍有幾座低矮的房屋,一群孩子在屋外玩耍;其中有幾個停下來望著他,可大多數孩子根本沒注意他——英國兵在他們眼裡並不陌生。
格雷撓了撓屁股上的擦傷,那裡被蚊子叮了好幾個包,還被太陽曬得脫了皮。那兩周里,他第一次嘗試了當地印第安人的裝束,發現這樣的確很方便,可某天下午,他在陽光下躺了太久,還因此晒傷了屁股。從那以後,他就對自己的屁股很敏感,不想從印第安人口中聽到任何拿他的白屁股打趣的話。
亞當斯此行十分危險。傑拉爾德·格雷,也就是帕德羅公爵,在迎接亞當斯時,也是有備而來。根據亞當斯的陳述,公爵當時已從夾克里掏出了手槍——至於他是想要襲擊亞當斯,還是只想嚇嚇他,就不得而知了——慌亂中的亞當斯也掏出了手槍。雙方都開了槍;亞當斯認為,當時公爵的槍應該是走火了,因為以公爵的槍法,那麼近的距離,他不可能會失手。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知道的事,你應該都知道。哦,小寶貝兒,你想要爸爸抱了,是么?」他把多蒂遞給哥哥,擦了擦她在自己肩上留下的一小片濕漉漉的口水印兒。
作為回應,印第安人伸出一隻手,托起他的頭,把他拉向自己,然後吻了他。印第安人的舌頭輕輕舔舐著他的下唇,又猶如蜥蜴的舌頭一般,鑽進了他口中,後來便消失了。
格雷彎下腰,伸出一隻手;斯塔布斯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朝格雷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向巷口走去。他弓著腰,環住自己,似乎生怕自己的五臟六腑會掉出來。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
斯塔布斯揉了揉胸口,一副被冒犯后十分震驚的樣子——顯然還有些害怕。格雷從他瞪大的藍眼睛中看出了這一點。斯塔布斯緩緩地站起身,示意同伴們留下。
「沒事兒,夥計們,」他裝出一副很隨意的樣子,「這是我表兄——家裡有什麼急事嗎?」
「熊脂和薄荷做的,」他解釋,「印第安人就用這個來防蚊,或是把泥巴塗滿全身。」
事實上,包裹里的信件還不到一頁紙,既沒寫稱呼,也沒有署名,完全是哈爾的作風。
「你不會是認為——不!他怎能這樣做?」
地板上躺滿了人。有的還在翻滾,有的已經四肢攤開不動了,有的恢復了過來,被身邊朋友扶著站起。空氣中充斥著圍觀者們興奮的驚嘆,薩德菲爾德站在他的電鰻旁,眼中閃現著驕傲的神采,欣然接受人們的祝賀。水槽里的電鰻卻似乎有些被惹惱了,它在水槽里不停地打轉,憤怒地扭動著龐大的軀體。
聚會地點是露辛達·喬弗里的住所。理查德爵士沒出席;像他這樣有身份的外交官不可能參加這種無聊的聚會。如今,電鰻聚會在整個倫敦掀起一陣風潮,但由於這種生物數量稀少,很少舉辦這樣的私人聚會。大多數這種聚會是在公共大劇院舉行的,少數幸運的傢伙會被選上台,和電鰻近距離接觸。受到電擊后,他們就像九柱戲(一種貴族運動,保齡球運動的前身)里被擊中的木柱,不由自主地東倒西歪,台下觀眾們以此為樂。
「大人?」
「別殺我,英國人。」說話的是之前把他們帶到營地的那個印第安人。對方的聲音微微透出一絲笑意。「是上尉派我來找你的。」
「叫他約翰吧,」他突然說道,然後清了清嗓子。「約翰·西納蒙。」

「雖然這樣已經夠過分了,可士兵們畢竟還吃得飽,穿得暖。但後來,他就做得太過火了。
「待在島的這一側,相對安全些。」晚餐后,上尉從他的帳篷里拿出一瓶白蘭地遞給格雷,對格雷說:「印第安人經常在島的另一側發起突襲——上周我就損失了四名士兵,其中三人喪命,還有一人受傷離島。」
「我沒有,」他低語道,感到嘴唇發僵,雙手發麻,「哦,耶穌在上。我根本沒那麼想。」
「哦,約翰,」信上開門見山地寫道,「原諒我吧,我沒能阻止他,我當時真的沒辦法。我很抱歉。我跟他說過了,可他根本不聽。我想逃離這裏,可我不知該去哪裡。求求你了,求你幫幫我吧!」信末沒有署名,但不要緊。雖然信上筆跡十分潦草,他還是認出了它出自卡羅琳·伍德福德小姐之手。信紙上有水泡過的皺痕和污跡——難道是她的眼淚?
「你是指,納撒尼爾·特爾夫特里?」通常情況下,他不會想起這件事,不過此時,兄弟二人都對彼此放下了戒備。
「我料到了。」那晚一點也不冷,格雷卻感到胳膊上和脖子上汗毛直豎。瘮人的尖叫聲停了下來,他仍能聽到營地里傳來一陣陣不小的騷動。不過和之前的混亂相比,情況起了變化;不再有慌亂的吼叫,取而代之的是軍官、中士和下士們對士兵們發號施令。他們開始集合軍隊,清點人數,統計損失。
亨特向她鞠了一躬。
露辛達·喬弗里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是她最迷人的部位,即使在擁擠的房間里,這雙琥珀色的杏眼也能放出攝人心魂的目光,傳達出充滿威脅的信息。
「露辛達·喬弗里的聚會,」約翰問哥哥,「也邀請了你和明妮吧?」
「我不知道。定了嗎?」沃爾夫問他的副官,那是一個瘦高的男人,眼神里充滿警覺。「還沒定,長官。不過,既然勛爵大人已經來了,我們就可以準備開庭了。我會通知萊斯布里奇·斯圖爾特准將,他將主持這次庭審。 」沃爾夫揮了揮手:「不,等等。准將還有其他事辦。只能等到……」副官點點頭,作了下筆記:「是,長官。」沃爾夫注視著格雷,一副小男孩之間想要分享秘密的表情。「你聽得懂蘇格蘭高地語嗎,中校?」格雷眨了眨眼睛,有些吃驚。「如果見到高地人,我應該能聽懂一些,長官。」他禮貌地回答,沃爾夫聽了,大笑起來。
哈爾抬頭望了弟弟一眼。
「您的馬褲,大人,」湯姆聲音顫抖,「我想,要是開戰了,您或許需要它。」

外面早些時候下過雨,現在仍有點冷,涼風透過襯衫吹到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嗅覺變得尤為靈敏——這似乎是他渾身上下唯一還在正常運轉的功能了。煙囪里冒出的煙味,地上潮濕的青草味,自己身上的汗味,以及一種古怪的金屬氣味,都鑽進了他的鼻腔。除此之外,他還聞到輕微的腐爛氣味,以及潮濕泥土特有的芬芳。
伍德福德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卻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喝起杯里的白蘭地。看到他的反應,格雷猜,很可能大家都知道個中細節,整件事背後肯定有疑點。好吧,時間很充足,他遲早會從卡拉瑟斯口中直接聽到事情原委。
「啊,我覺得——」格雷剛想開口,亨特就伸手把他拉向水槽周圍的人群。卡羅琳驚慌地瞄了一眼尼科爾斯,連忙跟格雷一起離開了。
既然如此,在幫助查理·卡拉瑟斯完成心愿這件事上,格雷或許還有相當可觀的發揮空間,也或許一點忙也幫不上,這完全取決於庭審委員會成員們的品性和專業程度。他理應儘快去了解一下這些人。
「卡特中士!」格雷笑著拉起地上的年輕人,「你怎麼也來了?」
終於,哈伍德號脫離了危險,五艘火船里,有的直接漂離航道,還有的在船員們的努力下轉向了別處。的確如格雷所料,從上游駛來了一艘船,可能是法國人的登陸艇,也可能不是。格雷臨時在河畔召集起來的軍隊起了作用,士兵們同時連發射擊,雖然子彈的射程短得可憐,根本不能傷及敵人分毫,卻嚇退了敵人的船隻。
那隻畸形的小手只長了一根又短又粗的拇指和另外兩根手指,卡拉瑟斯卻可以做到在自如地張開和握緊那隻小手的同時,緊挨著的大手卻紋絲不動。
亞當斯的槍沒有走火,他也瞄得很准,看到公爵的胸口被鮮血染紅,亞當斯倉皇而逃。逃跑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公爵已命不久矣,但仍站在那裡,緊緊抓住身邊那棵桃樹的樹枝,想要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公爵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在倒地前,向亞當斯擲出自己手中那支已毫無用處的槍。

他依然記得,那時日子很難熬;赫克托死後的那些年,他放任自己縱情聲色犬馬,只求短暫的解脫,很久以後,他才從赫克托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
「可他沒有得逞。卸貨的兩個列兵覺得箱子重量有問題,於是開箱查看。令人激動的消息不脛而走,然而當人們發現,分發到士兵手中的是磨損較為嚴重的燧石槍,而非嶄新的來複槍,大家的激動化為了不滿和震驚。有關此事的言論迅速流傳開來,激起了公憤。
斯塔布斯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格雷彎下腰,揪住他的頭髮,讓他抬起頭。
沒錯,查理是知道的。
他感到自己被無數的聲音和人臉包圍——彷彿置身於一片充斥著各種狂熱的聲音和動作的海洋之中。不停地有人在碰他,推他。他揮動一隻胳膊,用盡全力想揍人。周圍更嘈雜了。他慢慢開始認出一些人的臉:受到驚嚇、憤怒不已的露辛達,心神錯亂的卡羅琳——她的一頭紅髮凌亂地散落下來,光彩盡失。
馬爾科姆咳嗽幾聲,又吐了一口唾沫。
當然,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可在看到這一幕時,還是忍不住跪倒在嬰兒身邊,顫抖著伸出食指,試探性地想要上前撫摸。這個孩子的眼睛又黑又大,像極了母親,膚色卻比母親更淺些,長著一頭濃密的深色小捲髮,是肉桂般的黃褐色。雖然說和父親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假髮下藏著的剛蓋住頭皮的頭髮相比,這孩子的頭髮要厚實得多,可兩個人的自然卷卻是一模一樣。
「你個小鬼頭。」格雷對侄女說,然後從哈爾手中接過她。「不,的確,呃,挺不錯的。你知道骨折的感覺嗎?在你感到疼痛之前,先是一陣酥麻襲遍全身,接著你便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感覺有人把一根釘子扎進了你腹部,你能想象嗎?就是這種感覺,只不過比這還要強烈、持久。我根本無法呼吸,」格雷坦言:「我絕沒有誇張。我覺得,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亨特醫生,就是那個解剖師,你知道的吧?他也在場,他用拳頭使勁捶打我胸口,才讓我恢復心跳。」
「都拉好手了嗎,接觸好了嗎?」薩德菲爾德喊道,「各位參与者請握緊你身邊朋友的手,一定要握緊!」他轉身望向格雷,窄臉上流露出興奮的神采。「先生,開始吧!請抓緊它——對,就是那裡,尾部前端。」
格雷眯起眼睛仔細觀察。筆跡似乎非常有力,不像是受過刑的人寫的。或許,真的是他本人所寫吧。
「你趕快走吧,先生,」有人在格雷身旁低聲說。「否則,這件事會對喬弗里夫人不利。」
卡拉瑟斯深吸一口氣。「是的,沒錯。可問題是斯弗利想要佔有我們從那些村子里奪取的戰利品,並用賣掉它們在軍中的合理分配當作借口。」
「他真這麼說了?」格雷茫然地問。他親眼目睹過人死亡的過程,而且是很多次,在他看來,當時的情形多半是這樣的:即使詹姆斯·沃爾夫臨死之前真的說出了什麼能讓人聽清的話,那也是「該死」或「上帝啊」之類的,不過具體說的是什麼,端乎于將軍的宗教信仰,而格雷對此一無所知。
「說不定連命都沒了。」格雷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湯姆堅持要包在他手指上的繃帶。「尼科爾斯今天早上怎麼樣了,你知道嗎?」
「De rien。」格雷用法語低聲回應,弗雷澤硬是把笑聲憋在了喉嚨里。
朗誦到結尾處,沃爾夫的聲音越加低沉,只有離他最近的三四個人才能聽到。格雷恰好離他很近,能清楚地聽到他小聲清了清嗓子,看到他的肩膀聳動了幾下。
格雷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女人雖然臉色蒼白,可呼吸還算正常,眼瞼也還在跳動。

格雷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又不知該怎麼說。卡拉瑟斯站起來,走到格雷身邊,伸出左手搭在他肩上,另一隻手輕撫他的臉。
他的手一直在抖,上面沾滿滑溜的血液。他試了三次,才把皮帶一端穿進另一端的皮帶扣里,總算還是成功了,他用力拉緊皮帶,斯塔布斯痛得叫喚。
說話的正是亨特先生,他把一頭濃密的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身穿一身光鮮的暗紫色西裝,正朝格雷咧嘴笑。這位外科醫生雖然肩膀寬闊,肌肉發達,個子卻不高,只有五英尺二英寸,比格雷矮四英寸。很顯然,他已經注意到格雷和露辛達之間無聲的眼神交流。
也許是尼科爾斯對他無禮,於是他在無意識狀態下向尼科爾斯挑戰?
「在加拿大?」約翰的喊聲嚇到了多蒂,小姑娘邊揉著小臉,邊哭了起來。
「《聖經》里怎麼說的?」卡拉瑟斯輕聲說,「『渴慕正義之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我正是渴慕正義之人,約翰。」他繼續低語道。「你亦如此。你不會讓我失望。」他的手指悄悄移到了格雷的皮膚上,透露著懇請的意味。
「Pardon。」弗雷澤輕聲道。前一天晚上,沃爾夫命所有人圍在餐桌旁朗誦法語詩,弗雷澤的口音公認是最地道的,幾年前,他曾在荷蘭和法國人打過仗。一旦有哨兵向他們喊話,總是由弗雷澤負責回應。毫無疑問,此刻弗雷澤連思考問題也用的是法語,拚命想讓自己的大腦浸淫在法語思維中,以免嘴裏一慌張蹦出英語來。
「那邊那個少校,」他推了推沃爾夫的副官,朝高個子軍官的方向點點頭,「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不是……那樣的。」馬爾科姆邊發出一陣悶哼,邊用盡全身力氣努力坐起身,蜷起膝蓋,喘了幾口氣,腦袋靠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才接著往下說。
「那些……那些殺戮,根本不是……真正的戰役,也不光榮。死的都是些普通的農夫、婦女……」格雷看到斯塔布斯咽了口唾沫,喉頭明顯一顫。「我——我們——已經連續屠殺幾個月了。洗劫鄉間,燒毀農場和村莊。」他嘆口氣,寬闊的肩膀塌了下來。「那些士兵,他們根本不把這放在心上。其中一半人原本就是粗野莽夫。」講到這裏,斯塔布斯停下來喘了口氣。「在一戶人家的門口朝男主人開槍,然後在他的屍體旁擄走他的妻子,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他咽了口唾沫,「這些可不只是買死人頭皮的蒙特卡姆的所作所為。」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格雷聽得出斯塔布斯講的是真話,他無法迴避,那種痛苦的語氣絕非肉體上的疼痛可比。
「你覺得,它是以《聖經》中的亞伯拉罕命名的嗎?」聽到高地的名字,格雷好奇地問,後來他才得知,原來在峭壁之上有一片農莊,農莊主人名叫亞伯拉罕·馬丁,曾是一名領航員。
「故作詩意?」勛爵背後響起一個愉悅的聲音。「我們英勇的少校才華何止於此?」
天剛黑透,他們就上了船。護航艦隊包括了福爾摩斯海軍上將那艘名叫「羅斯托夫特號」的旗艦,以及其他三艘戰艦,名字分別為「松鼠號」、「海馬號」和「獵戶號」,此外還有好幾艘武器單桅帆船,其他船上裝備了軍需品、火藥、彈藥和一千八百名士兵。「薩瑟蘭號」脫離了艦隊,留在後方,它在剛剛超出堡壘射程範圍的地方拋了錨,以便注意敵軍的動向;河面上有許多浮桶和來來往往的法國小艇。
沃爾夫的副官仍站在原地。他的雙眼望向法軍堡壘和逃散的法國兵,可格雷看得出,他根本沒看那裡。格雷回頭望了一眼沃爾夫將軍之前站的那座小山丘,將軍也不在那兒了。
「來吧,你們這群孬種,」格雷身邊的士兵喃喃道,「來吧,來吧!」
「什麼?」這根本不符合軍中慣例,每位士兵都有權利保留自己的戰利品。「他以為自己是誰,海軍上將嗎?」海軍的慣例,的確會把捕獲物賞金所得分給全體船員,可海軍是海軍,和陸軍相比,一艘軍艦上的船員更像是一個統一的整體,而且有專門的海事法院來處理捕獲物賞金船隻的拍賣問題。

「我們會為他舉行天主教徒的洗禮。」勒卡里神父抬頭望著格雷說。神父年紀不大,身材很胖,膚色黝黑,鬍子颳得很乾凈,卻有一張溫柔的面孔。「你不介意吧?」
湯姆·伯德顯然也覺得這包裹有點不對勁;他把它單獨放在一邊,和其他信件隔開,用一大瓶白蘭地壓住,似乎生怕它跑了似的。也可能是他覺得,格雷在閱讀這份厚厚的信件前,需要先喝點酒提提神。
「啊,這個呀。我原本沒想給你看。」哈爾將女兒多蒂牢牢抱住,小心翼翼地靠到桌邊,把信遞給弟弟。「可鑒於現在這種情況……」
公爵大人帶女兒出門不https://read.99csw•com是什麼怪事,真正讓人奇怪的,是他選擇的時間;他的確經常帶女兒出門,雖然理由不那麼充分,比如什麼小孩子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之類的。公爵夫人覺得他是想在眾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兒,因為小姑娘的確很漂亮。格雷覺得,哥哥今天拜訪自己,應該有更明確的原因。哈爾是個殘暴專制,甚至有些獨裁的人,身為上校的他,手下有一個團,無論部下還是敵人,都對他十分畏懼,可他唯獨對自己的小女兒疼愛有加。還有不到一個月,哈爾就要率領全團去新駐地,他簡直忍受不了見不到女兒的痛苦。
只有一次機會。岸上的士兵們調整了姿勢,摸了摸各自的武器,準備好面對上面未知的情況。
哈爾一臉吃驚。
格雷把手伸進衣袋裡掏出那尊塑像,他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他先讓斯塔布斯看了一眼,接著便把塑像狠狠戳在對方臉上。斯塔布斯痛得叫出聲,連忙抓住了它,格雷鬆開了手,搖搖晃晃地站起。
「或許我們不該那麼做。」格雷咽了下口水。多蒂已經對叔叔的鼻子失去了興趣,而是在他說話時,用小手拍打他的嘴唇。這種感覺真是……
「你在看什麼呢?」尼科爾斯注意到格雷盯著自己,不悅地質問。
他也說不清自己在那裡呆了多久,一邊望著那些螢火蟲,一邊沿營地邊緣漫步。終於,他長舒口氣,扭頭準備回營地,酒足飯飽后的格雷感到些許舒適的慵懶,不急著去做任何事。他不需要帶兵,不需要寫報告……什麼都不用做,只等到達卡里恩,和查理·卡拉瑟斯見面就好。
「不止一位醫生告訴我,我的心臟有缺陷。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連心臟都多長了一個——」他朝格雷咧嘴笑笑,突然出現在格雷眼前的,竟是那個依然記憶猶新的迷人笑容。「——又或許連原本那個都沒長全。以前,我只是偶爾會暈倒,最近情況卻越來越糟。有時,我甚至感覺心臟停止了跳動,而是在胸腔里無力地震顫著,接著便眼前發黑,呼吸急促。不過到目前為止,每次我都得以脫險——但總有一天,沒那麼幸運了。」
卡拉瑟斯的手有先天性畸形。他的右手看似正常,使用也並無異樣,可手腕處卻長出了另一隻小手,緊挨著手掌。亨特醫生八成願出高價,以求得這隻畸形的小手,想到這裏,格雷感到胃裡一陣痙攣。
「過來。」他耳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們把他抬走。我會——該死!」格雷抬起頭,震驚地發現這個高個子英國軍官向前一躍,擋住了本來會把格雷的腦袋砸得粉碎的槍托。他下意識地掏出自己的匕首,刺進那個法國兵的腿里。法國兵尖叫著彎下腿,陌生的軍官趁機將他推開,一腳踹在他臉上,踩住他的喉嚨,用力碾下去。
沃爾夫和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高地人官兵,當然還有格雷,一起悄悄登上了小型平底船,這些小船將把他們帶到下游的登陸點。
就算格雷沒聞到鴉片酊的氣味,光看到卡拉瑟斯枯瘦的臉就能猜個七七八八。格雷重新坐回凳子上,瀏覽他進門前卡拉瑟斯伏案書寫的文件。看樣子,他是在為庭審做準備,最上面的是一份報告,講的是卡拉瑟斯奉傑拉爾德·斯弗利上校之命,率領手下部隊執行的一次遠征任務。
他敲了敲門,卻沒人回應,於是他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發現它的后側有一間小棚屋,屋頂灰色的石煙囪往外冒著煙,那群孩子也仍跟著他。
格雷覺得,理論上講,查理的確有這個權利。可他從沒出席過軍事法庭審判;軍事庭審和一般的庭審程序不同,格雷對其根本一無所知。
「當時那種情況,你做不了什麼,不是嗎?」
格雷突然感到有人在看他,轉身發現巷口聚了幾個士兵,他們站在那裡,猶豫著該怎麼辦。不過,格雷穿著一身軍禮服,雖然衣服已經破舊不堪了,可一眼看去,仍能清楚地辨認出他的軍銜。他惡狠狠地瞪了那幾個士兵一眼,他們匆忙跑開了。
很快,他也否定了第二種可能性。如果斯塔布斯死了,不管死於謀殺還是意外,總會引起人們的警覺。通常情況下,軍隊了解手下軍人的行蹤,如果他們沒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就會採取相應的措施。這同樣適用於失蹤的軍人。
河流上游又閃現出一處火光,接著更遠的地方又是一處:火船越來越多了。目前,這些漂浮在河裡的火船不過是黑夜中引人注意的小把戲。只要成功避開它們,哈伍德號完全可以成功脫險;格雷真正擔心的,是發生在營地另一側的事情,對方用意很明顯,就是為了把人們從河岸邊引開,讓河中央的哈伍德號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這樣,狡詐的法國人就可以趁眾人的注意力被烈焰熊熊的火船和營地后側的突襲吸引住的機會,偷偷從上游放下一艘裝滿炸藥的駁船或登陸艇。
副官點點頭,往喉嚨里深吸一口氣。「他說——」他頓了頓,咳嗽一聲,接著語氣變得堅定起來,「他說,知道取得了勝利,便死而無憾了。」
格雷深深嘆了口氣,感覺自己似乎已在這世間活了千年之久,疲憊不堪。
「我有一些東西要給你。」哈爾拿起桌上一封打開的信,朝弟弟揚了揚眉毛,遞給他。
敵人越來越近。隊伍里有不少騎馬的印第安人,他可以看到他們騎著馬,聚集在一起,從左側朝這邊碾壓過來。這些傢伙長得還真是……
「沒錯,多數情況下,他們還是很可靠的,」伍德福德上尉明白了格雷的言下之意,順便回答了他沒問出口的問題。上尉哈哈大笑,雖然這笑聲中一點也沒有幽默感,「至少我們希望如此。」
「你有什麼感覺?」他問。「有沒有感到眩暈?」
這是個好消息,峭壁下的士兵們都屏住了呼吸,因為峭壁上還設有一個崗哨。除了風吹動樹葉發出的「嘩啦」聲和河水流動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響。
二十四個蘇格蘭高地人打頭陣,試著往上爬——他們只能儘可能清出一條道路,因為峭壁不僅很險峻,還裝了鐵絲網和削尖的原木——為後面的部隊開闢道路。西蒙龐大的身軀一進入黑暗,低聲命令士兵們做好準備的時候,他的法國口音就立刻變成以齒擦音為主的蓋爾語。格雷倒是相當懷念這樣的西蒙。
「這——」他一下子頓住了。孩子的母親肯定給他起了名字,可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在死去並被運回英國之前,並沒有告訴自己孩子的名字。該給他起個什麼名字?隨他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叫馬爾科姆嗎?不行。
「我的上帝啊,名聲不太好是什麼意思?」哈爾急切地追問。
卡拉瑟斯坐在一張快散架的桌旁,身穿襯衫和馬褲,正伏案書寫,他的一隻胳膊肘邊放著一個葫蘆做的墨水盒,另一隻胳膊肘邊放著一罐啤酒。他面無表情地望了格雷一會兒,突然露出喜悅之色,猛地站起身來,這反應讓兩人多少都有些亂了陣腳。
「那你——」
他把鎮紙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十分佩服工匠精良的手藝,最終把它放在了一邊。他抿了一小口白蘭地,謹慎地望著桌上那份官方文件,似乎生怕它會爆炸似的。他的擔心其實不無道理。
或許吧。他不知卡拉瑟斯是否懂得追求和平和秩序所要付出的代價——但接下來,他又想起了查理憔悴的面容,那個曾經的俊美青年已經不復存在,除了一副形容枯槁的皮囊和頑強的求生意志,一無所有。
臨行前哥哥的告誡一直在他腦海中回蕩——不要跟那傢伙一起犯傻——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為了不再胡思亂想,他和另一位軍官進行了一場吹口哨比賽,兩人都要吹完一整首《老英格蘭的烤牛肉》,誰先笑出聲,誰就輸。格雷雖然輸了比賽,卻也不再為哥哥的話煩心。
陽光照射在英軍隊列里的軍官們舉起的一把把軍刀上,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軍官們重複著沃爾夫的命令。
格雷毫不猶豫地一把抓過自己睡前掛在帳篷樁上的匕首,掀起門帘,朝外望去。帳篷外,士兵們慌慌張張地跑動,有的撞到了帳篷上,有的高喊著命令,有的在大聲求助。夜空中突然一亮,一團低矮的雲泛起紅光。
他靠在樹上,望著幾隻捕魚的獨木舟緊挨著河岸,緩緩朝河流下游漂去。天陰沉沉的,微風拂過皮膚,暑熱過後的涼爽讓人感到舒適。父親的獵場看守人曾告訴他,多雲的天氣適合捕魚。他並不知道這其間的因果關係——或許是因為魚兒們嫌陽光刺眼,於是在晴天里就會躲進深水中黑暗隱蔽的地方,而天一陰,它們又會游上水面?
他們離登陸點越來越近。士兵們開始前前後後轉動身體,比剛才格雷的動作還要頻繁,他們是在提前檢查武器,順便整理衣服,咳嗽兩聲,吐幾口唾沫,做好登陸的一切準備。離靠岸還有一刻鐘時間,可這短短的一刻鐘簡直能讓人精神崩潰——黑暗中傳來另一名法國哨兵的喊話聲。
「Rien,」格雷連忙回應,他本人也被驚到了, 「Net' inquiete pas,madame.Est-ce que Capitaine Stubbs habite ici?」(別怕,女士。我只是想問,斯塔布斯上尉住在這裏么?)
這傢伙長得一點也不優雅,一小片薄薄的鰭貫穿整個身體下側,像被風吹過的薄紗窗帘,不停地波動起伏。約翰勛爵剛發表完對電鰻的看法,卡羅琳閣下就指出他是在故作詩意。
經過分析,合理的可能性只有兩種——不,是三種。第一種是,斯塔布斯聽說格雷要來,猜到自己的秘密會敗露,於是倉惶逃走,事實證明,格雷也的確發現了他的秘密。第二種是,他在酒館或後巷里和別人發生了衝突,結果被人幹掉了,此刻,他的屍體可能正躺在樹林里厚厚的落葉下慢慢腐爛。最後一種可能性是,他被悄悄派往某地完成某項任務去了。
經過各方面考慮,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很可能是電鰻的錯。約翰·格雷完全可以把這件事歸罪於卡羅琳·伍德福德閣下,此前他也一度這樣做了。當然還可以說是外科醫生,或是那個猝死的詩人的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事兒的罪魁禍首就是電鰻。
他當然會出事啊,那個蠢貨,格雷在心裏暗罵,站在那兒當活靶子,不中彈才怪了呢。可接著,他看到副官眼中的淚水,便知道糟了。
一切準備妥當,他便坐下來,拿起包裹里的小袋子,從裏面倒出一個十分貴重的小型鎮紙,它的造型是海浪中升起半輪明月,鑲嵌著一大塊切面藍寶石,猶如黃昏時分天空中的長庚星。詹姆斯·弗雷澤是從哪兒搞到這東西的?他不禁心生疑問。
「沒錯,你的另一個兒子也很像你,」格雷壓低嗓音,「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亨特並沒有多提牆上擺的那些罐子,裏面裝滿眼球、手指、肝臟切片……還有天花板上懸挂的兩三具完整的人體骨骼,每具骨骼的關節都被固定得很牢,顱骨頂部還穿了一根皮帶。當時,格雷沒有懷疑亨特是從哪裡用什麼手段搞到它們的。
整場戰役持續了不到一刻鐘。
「你說得倒輕鬆!」湯姆激動地回應,情緒失控的他已經忘了該有的禮節。「我猜我還能再給你找幾條馬褲,也許沒那麼容易,可你表妹的那幅畫,還有她要轉交給斯塔布斯上尉的小禮物呢?還有你那頂金邊帽子呢,那可是好東西!」
格雷又狠狠地朝他的肚子踹了一腳。
「哦,你還記得,當時,」哈爾說道,眉毛依舊微微揚起,「戰役一結束,魏德曼將軍就決定晉陞你了。不過,由於調查加農炮爆炸事故,正式任命還沒有下來,然後又有亞當斯的事……」
「哦。」格雷仍因尼科爾斯的死訊而震驚不已,直到聽到亞當斯的名字,才慢慢回過神。「亞當斯。哦,你是說特爾夫特里把晉陞我的事擱置了下來?」皇家炮兵隊的雷金納德·特爾夫特里上校是納撒尼爾的親兄弟,也是伯納德·亞當斯的表親。去年秋天,格雷揭發了他的罪行,此時,他因叛國罪正被關在倫敦塔里等待審判。
寡居的蘭伯特夫人是一位年紀輕輕、魅力十足的褐發美人,她在家門口迎接這位英國軍官時,還抱有深深的懷疑,可當格雷告訴她,自己是卡拉瑟斯上尉的老友,希望見見他時,她臉上的表情才放鬆下來。
「四十五個!」助手的聲音從隔壁房間傳來,四十五個參与者組成的隊伍,猶如一條長蛇從隔壁房間蜿蜒而出。他們手拉著手,興奮得渾身發抖。參加聚會的其他人站在一旁,熱切地圍觀。
他來到公爵宅邸的溫室花園外門口,公爵親自迎接了他,兩人進行了「一場對話」。
格雷注視著查理的右手,那隻畸形的小手蜷曲著依附在大手旁,看起來就像是查理的掌心捧著一朵奇特的花。在他注視下,大小兩隻手緩緩張開,兩隻手的手指同時舒展開來,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馬諾克。」印第安人回答,聲音里仍舊透著一絲笑意。
「我知道,」馬爾科姆忍不住哭出聲來,「可我做不到。」
哈爾皺了皺眉頭,用手中摺疊的信紙輕敲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望了約翰一眼,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信,伸手從外套里掏出另外兩份文件,從其中一份的封印可以看出,它十分正式。
格雷和沃爾夫一起乘坐海馬號,那上面還載著一百多個蘇格蘭高地人,航行過程中,他們都在甲板上,因為待在船艙會讓人的精神過於緊張。
「擲彈兵到了,沃爾夫就要按捺不住了。」伍德福德預言,「他很倚重這支部隊,曾帶領他們在路易斯堡打過。試試這個,中校,塗一點在手和臉上,這裏的蚊子簡直能把你的血吸干。」他從行軍箱子里掏出一小罐氣味刺鼻的油膏,推到桌子對面的格雷面前。
約翰·亨特醫生
「按軍中慣例,軍事法庭審判應由一名高級軍官主持,並由數名他認為適合的軍官組成庭審委員會,通常情況下,委員會由四名或四名以上成員組成,一般不少於三名。被告有權傳喚支持自己的證人,委員會將對證人以及他們想要提問的任何人進行求證,並據此作出相應的判決,如果被告罪名成立,他將受到制裁。」
一走進那條小巷,格雷就感到有些不安。他穿過沿途搖搖欲墜的棚屋和一群群玩耍的孩子,他們渾身髒兮兮的,會講不止一種語言,看到有陌生人來,全都眼睛一亮,跟在格雷身後,用難懂的語言小聲地彼此交流著,發出陣陣噓聲。可當他指指自己身上的制服,又朝周圍環境揮了揮手,比畫著向他們詢問斯塔布斯上尉的事情時,他們卻只是張開嘴,茫然地盯著他。
他臉上的表情一半是焦慮,一半是難堪。
「沒錯,就是那混蛋,」哈爾冷靜地補充,「總有一天,我會跟他共進早餐。」
「我只是懷疑,」卡拉瑟斯解釋,「但沒有證據。我開始暗中監視他,他也知道我的行動,因而收斂了幾分。可他抵擋不住來複槍這種好東西的誘惑。
此時,馬諾克正在格雷身上忙碌著,似乎嘟囔了一個類似於「公雞」之類的詞,不過也可能是暗指男性生殖器的那句髒話,這倒引起了格雷追問的興趣。如果自己身上真的有牛肉、餅乾或約克郡布丁的味道,馬諾克能辨認出來嗎?如果印第安人可以,那他會對這樣的味道感興趣嗎?應該不會吧,格雷心想。接下來的整個夜晚,他們都是在痴纏中度過,連說話也顧不上。
格雷不知道沃爾夫之所以選擇這些高地人,是因為他們善於攀爬,還是因為他更願意讓這些人替他手下的部隊來冒這個險。應該是後者吧,他心想。和大多數英國軍官一樣,沃爾夫不信任高地人,還有些瞧不起他們。不過,其他那些軍官至少沒有選擇和高地人並肩作戰——也沒有與他們為敵過。
「將軍他……」副官話說了一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中彈了。」
是的,知道埃德溫·尼科爾斯並非因自己而死,他的確很高興。可竟然是亨特醫生告訴他的……想到這,他胳膊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體也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我嘗起來是什麼味道?」出於好奇,格雷問。
「我是誰?」他反問,「我他媽是奧利維亞的表兄!在這塊大陸上,我是和她最親的男人!至於你,需要我提醒嗎?我看有這個必要,你他媽是她的丈夫。評判?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這個無恥的好色之徒?」
格雷也揚了揚眉毛作為回應,接著看了起來。
這次極為艱苦的行動最終奏效了,當清晨的陽光照亮亞伯拉罕高地之時,魁北克城牆上的法國哨兵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超過四千英軍已擺好戰鬥隊形,兵臨城下。
他不自覺地瞟了一眼山上,看到屋頂飄揚的旗子,那裡是戰地指揮部的所在。沃爾夫回來了。
「你會死才見了鬼,」格雷簡短地回應。
格雷覺得自己沒必要這麼做,於是禮貌地鞠了一躬。
他轉身剛想離開,神父卻微笑著叫住他。
「上帝啊,我可沒這麼想。」卡羅琳是一個好朋友,聰明動人,和她在一起可以毫無忌憚,可是結婚?娶她?
「他沒能鎮壓住一場兵變。」哈爾回答,「至於為什麼選你,很顯然,這是他要求的。被指控的軍官有權選擇自己的證人,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你不知道嗎?」
「什麼!」他立刻抬起頭,張口喊了出來。
「天吶,那是印第安人嗎?」湯姆靠近格雷,小聲問。
「Quel est c'est bateau?」岸上傳來一聲叫喊,是有人在用法語問「那是什麼船」,聲音傳到船上已變得很微弱,就像是一隻夜鳥的鳴叫那樣不引人注意。可就在下一刻,西蒙·弗雷澤緊緊握住了格雷的手,力道差點要捏斷格雷的骨頭。弗雷澤猛吸一口氣,放聲用法語喊道:「Celui de la Reine(是王上的船)!」
卡拉瑟斯臉上漸漸露出真誠的笑容。「我就知道,我沒選錯人。」他說。 「我不勝榮幸, 」格雷的語氣有些冷淡, 「不過,為何選我?」卡拉瑟斯放下文件,坐在床上往後靠了靠,雙手合抱一邊膝蓋。「為何選你,約翰?」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灰眼睛直視約翰的雙眼。「你知道我們的職責所在,無非是混沌,死亡和毀滅。可你也知道我們為何要盡忠職守。」
格雷沒來得及抗議,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水槽邊上,卡羅琳·伍德福德的一隻手握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握著尼科爾斯的手,後者的眼睛里散發出不懷好意的光芒。
哈爾咽了下口水。格雷看到哥哥手腕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覺得,最好提前把一切都寫下來,以免活不到開庭審判。」他面帶微笑,望著格雷的臉,毫不避諱地說出實話。「不用煩心,約翰。一直以來,我都知道自己活不長,不僅僅是因為——」他右手手掌朝上,掀開袖口,「——它。」
「穩住!」
法軍又是一陣齊射,這次的距離夠近了,前排有幾名英軍士兵中槍倒地。
最近,我聽聞尼科爾斯先生在春天不幸離世的消息,並從一些言論中得知,公眾認為您對他的死負有責任。我認為有必要告訴您,事實上,他的死與您無關,以免您內疚。
他發現身邊站著一名軍官,隱約覺得這人似乎有些面熟。是誰呢……哦,對了,是沃爾夫的副官。他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站住!站住!」一個穿睡衣的小個子男人高聲怒吼,吼聲蓋過了其他噪音,他還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用它攔住四周想要跑開的人們,阻止他們離開營地。
他絲毫沒有掩飾此行目的,坦率地詢問卡拉瑟斯的情況。「他被關押在哪裡?你知道嗎?」伍德福德皺起眉頭,往杯里又倒了一些白蘭地。「他並沒有被關押,已經保釋出去了,住在卡里恩的一座小城裡,沃爾夫的指揮部就設在那裡。」
所有的軍刀一同揮下。
格雷睜開雙眼。
真正導致他死亡的是他體內的動脈腫瘤,他體內與心臟相連的一根大動脈的血管壁有嚴重缺陷;這種缺陷往往是先天性的。電擊產生的壓力和決鬥時的緊張情緒顯然會導致動脈瘤的破裂,恐怕這種緊急情況根本無法進行治療,幾乎是必死無疑。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救活他。
「給你,主人。」湯姆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把它遞給格雷。「替我向斯塔布斯上尉問好。想必他看到這個禮物會很高興的。這小傢伙長得很像他父親呢,對吧?」
尼科爾斯大笑著揮揮手,讓格雷別鬧了。他的笑聲過於刺耳,沒錯,很大程度上是酒精起了作用。
「最高記錄是一次性電倒四十二個人!」卡羅琳邊對約翰勛爵說,邊望著台上水槽里的電鰻,她雙目圓瞪,眼神發光。
尼科爾斯生前缺了一顆犬齒,缺口旁的那顆門牙也破損得很嚴重。如果他再次拜訪亨特家,沒準能親眼看到一顆缺了牙的顱骨?
卡拉瑟斯走進來,坐在床邊,朝格雷在看的文件點點頭。
上面傳來了任何響聲嗎?格雷分辨不出,他太緊張了,忍不住跑到峭壁一側去小便。剛方便完,還在提褲子,他聽到了西蒙·弗雷澤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準備好了么,女士們先生們?」薩德菲爾德喊道。「一共有多少人,多布斯?」
亞當斯不知公爵對自己參与雅各布派的事了解多少,但也不敢貿然出逃,以免公爵在被捕后告發自己。所以,他帶上一把手槍,連夜趕往阿靈頓,天亮之前就到了那裡。
卡羅琳的叔叔在哪兒?格雷有些疑惑。西蒙·伍德福德和他侄女一樣,對博物學很感興趣,按說一定會陪伴在她的左右……哦,原來在那兒,西蒙·伍德福德正和著名外科醫生亨特先生熱烈地討論著什麼。露辛達竟然邀請了亨特,她到底在想什麼?接著,露辛達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她正眯著眼睛,透過扇子上沿注視亨特先生,意識到自己根本沒邀請他。
又過了片刻,馬爾科姆開了口,聲音略有些顫抖。
這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一下子警醒:那是蘇格蘭高地人狂野的尖叫,叫聲中充滿極度的憤怒和狂亂的興奮。那些高地人揮舞著手中的大刀,殺得正歡,他看到其中有兩個從濃煙中衝出,蘇格蘭裙擺下是赤|裸的雙腿,他們正在追一群法國逃兵。看到這幅景象,他笑得胸口起伏,喘不過氣。
「對不起。你是——天吶,馬爾科姆!」
「你在說什麼?」
還真是個浮夸的蠢貨,格雷心想——不過他倒也不得不承認,這時候聽到《墓園輓歌》竟然讓人有幾分動容。沃爾夫本無意炫耀。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當他朗誦到最後一節時,格雷感到自己渾身一顫。
他輕輕拉開侄女的小手,把她遞迴給哈爾。
以上語意含糊的表述,正是那些有關軍事法庭審判程序的書面定義和官樣文章,就在格雷動身前,哈爾匆匆交給他的文件里都是這些內容。此類軍事庭審並沒有任何正規法律可循,當地九-九-藏-書法律也不適用。簡言之,在軍中,軍紀本身就是法律,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格雷心想。
「噓,寶貝兒,」哈爾輕輕搖著懷裡的女兒,連忙拍拍她的背,「沒事啦,只是約翰叔叔太討厭了。」格雷無視侄女的哭鬧,朝哥哥揮著手中的信。「查理·卡拉瑟斯為什麼要在該死的軍事法庭上受審?究竟為什麼又要讓我去做他的品德證人?」
他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猛地站起來。注視著他的正是馬諾克,他想起了記憶中馬諾克唇舌的觸感,想起那股新制黃銅的氣味。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和一個幾乎全然陌生的印第安人一起下河捕魚?這很可能是個陷阱。他可能會被剝掉頭皮,或許更糟。不過,能憑藉第六感來辨別事物的動物,可不止電鰻一種,他心想。
「我對您親身體驗后的反應尤其感興趣呢,卡羅琳女士。」亨特畢恭畢敬地說。「很少有女性敢於嘗試這種冒險。」
「Voulez-vous un peu de l'eau?」他問,然後轉身望向四周,看看有沒有水可以給她喝。他發現壁爐邊上有一桶水,可注意力卻被水桶邊的一樣東西吸引了過去。那是印第安婦女用來背小孩的搖籃板,上面綁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嬰兒正眨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望著格雷。
「你最好小心點,英國人。」印第安人的英語帶有很明顯的法國口音,他邊說,邊伸出手,用手指隨意捋了捋格雷披散的金髮。「要是把你的頭皮剝下來,裝飾在休倫人的腰帶上,一定很好看。」
「謝謝,」格雷禮貌地回應,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朝河岸邊走去,馬諾克正在那裡等著與他告別。
(梁涵 譯)
「我表妹和外甥的塑像。」格雷退後一步,讓湯姆俯身整理箱子里的衣物。男僕把那些翻皺了的襯衫重新摺疊整齊,輕輕擺放在箱子里。箱子本身燒焦了,不過士兵們搶救及時,裏面的衣物還完好無損,這讓湯姆感到十分慶幸。
通過望遠鏡,格雷可以望見城牆上的哨兵。距離太遠,無法看清他們的面部表情,可那些驚慌失措的姿態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眼見一位法國軍官先是抓了抓腦袋,然後像驅趕一群雞似的揮了揮手臂,命令手下沖向各個方向,格雷不禁笑了起來。
「你叫格雷,對吧?我沒猜錯,你就是帕德羅的弟弟?」沃爾夫朝格雷的方向抬起高高的鼻樑,對他嗤之以鼻,活像是兩隻狗打照面時一隻會聞聞另一隻的氣味。
「這種信毫無意義。我本想以你指揮官的身份回信,說我要求你留下。他們憑什麼把你拉到加拿大那麼荒僻的地方去?不過,鑒於應對窘境是你的拿手好戲……昨晚感覺如何呀?」哈爾好奇地問。
約翰·格雷靜靜地站在原地,用手指緩緩地摩挲這幾頁羊皮信紙。他看到的並非亞當斯筆下輕描淡寫的寥寥幾筆。他看到的是父親的血。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溫室的玻璃屋頂照射下來時,那一抹暗紅,如寶石般美麗奪目。父親亂蓬蓬的頭髮,和每次打獵歸來時一個樣。而父親身旁的那棵桃樹也倒在了溫室地上的瓷磚上,再沒了從前的生機和繁茂。
印第安人也消失了。
「你……別……碰我,」他說,「別……別拿刀。你這個偷屍賊。」他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這個詞。亨特點點頭,似乎並沒有被冒犯到。天空陰沉沉的,只有遠處房門的火把發出忽明忽暗的光芒。一個泛白的身影靠近過來,是尼科爾斯先生。突然,有人抓住格雷,強行逼他轉身,他發現和自己背靠背的正是尼科爾斯,這個大個子男人離他如此之近,身體燙得驚人。該死,他突然想到。他的槍法好嗎?有人一聲令下,他便開始往前走——沒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前行——直到那人抬起胳膊,示意他停下。他轉過身,發現身後的人正急切地拿槍指著自己。噢,見鬼,他看到尼科爾斯的胳膊又放下來,心裏默念。我才不在乎呢。


「一個自甘墮落的混蛋而已。」卡拉瑟斯整理好腿上的文件,仔細撫平紙角邊緣,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你剛剛看的那些——和斯弗利無關,乃是沃爾夫將軍的指令。我不確定他是想搶奪敵方要塞的糧餉,以期敵方在窮途末路時出兵,還是想要向蒙特卡姆施壓,以令其派兵保衛鄉間,然後各個擊破——兩者都有也說不定。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有意要對河岸兩側的殖民地實施恐怖行為,我們只是奉命行事。」他的臉微微扭曲了一下,接著突然抬頭望向格雷。「你還記得蘇格蘭高地一戰嗎,約翰?」
格雷還沒想到怎麼回答,就聽見一聲響亮的擊掌——電鰻的主人在示意大家注意。伍德福德小姐趁尼科爾斯不注意,連忙抽出手,羞憤得雙頰通紅。格雷來到她身邊,一隻手扶住她肘部,冷冷地盯著尼科爾斯。
而他軀體內保留下來的那部分自我,也明顯變得混亂起來。幾個月前的戰場上,他的聽覺因加農炮彈的爆炸聲而受損,至今未愈,經過這次電擊,他的聽覺似乎完全被毀了。事實上,他能聽見聲音,卻無法理解聽到的內容。雜亂無章的單詞猶如一片嗡嗡作響的迷霧,迎面朝他撲來,可他根本無法將它們和周圍那一張張不停開合的嘴對上號。其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嘴中說出的話能否反映自己想表達的意思。
這樣看來,沃爾夫認為自己找到了拿下魁北克的辦法。準確地說,是他信任的偵察兵馬爾科姆·斯塔布斯幫他找到的。格雷回到住所,把奧利維亞和小克倫威爾的塑像裝進口袋,再度踏上尋找斯塔布斯的路途。
這是理所當然的。如今已是九月,冬季就快到了,由於沃爾夫實施的焦土政策,城中和堡壘中的物資根本不夠讓他們熬過一次長時間的圍攻。法軍在這裏,英軍駐紮在他們前方——對雙方來說,情況其實很簡單,顯然法軍會在英軍之前彈盡糧絕。蒙特卡姆選擇全力迎戰,因為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我不知道查爾斯·卡拉瑟斯認為我能幫到他什麼忙 ——不過,好吧,我還是去一趟。」他掃了一眼桌上恩德比伯爵的請求,還有被卡羅琳的眼淚泡皺的信。「畢竟,現在看來,我要是留下來,會遇到比被北美印第安人剝掉頭皮更可怕的事。」哈爾嚴肅地點點頭。「去加拿大的船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你明天就出發。」哈爾抱著小多蒂站起身。「快,寶貝兒,跟叔叔親一個,我們該走了。」
「你根本沒有目睹我所看到的一切,也沒有……沒有經歷過我所經歷過的一切。」
門裡並沒有傳來腳步聲,門卻突然開了,一個年輕的印第安女人站在門口注視著格雷。她似乎喜出望外,臉上一下子煥發出光彩。
「哦,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尼科爾斯揚起一邊蜜色眉毛,目光掃過伍德福德小姐,看似隨意的一瞥,實則饒有深意。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是在開玩笑,可表情卻出賣了他,格雷不禁想,尼科爾斯先生是不是喝多了。他看起來雙頰發紅,目光閃爍,不過也有可能只是由於房間里太熱(這一點不容忽視),或是這次聚會的氣氛實在太刺|激了。
「哦,不是。」哈爾邊向弟弟保證,邊輕輕地搖晃懷裡的小女兒來安撫她。「單純是為了滿足我自己。」
格雷望著湯姆身後的窗戶眨了眨惺忪睡眼,拉開的窗帘外是一片暗淡的陰雨天。
多蒂卻毫不理會爸爸的話,強烈地表達著不滿,直到約翰叔叔把她抱了起來,輕輕對著她的小耳朵說了些什麼,她的注意力才轉移開來。

而此時此刻,他似乎心情不錯,酒意正濃,邊大聲嘲笑身邊某個同伴講的話,邊朝吧台女郎的方向揮了揮手中的空杯子。他轉過身,看到了正朝自己走來的格雷,眼前突然一亮。格雷發現,這傢伙應該也在戶外待了挺久,皮膚晒黑的程度和格雷不相上下。
「當時斯弗利在哪兒?」
「哥哥讓我替他向您問好,長官。」事實上,哥哥讓格雷帶來的消息遠不只是問候這麼簡單。
「可那些為法國兵服務的阿布納基人,他們並不挑剔。頭皮就只是一張頭皮而已,法國兵願為一張頭皮出個好價錢,他們可不管上面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等船上的擲彈兵差不多笑完了,他才親切地向他們點點頭,說道:「你們跟我來。」
他感到水流發生了變化,便本能地換了個姿勢,坐在他身邊的西蒙·弗雷澤朝相反的方向換了個姿勢,結果兩人撞在了一起。
「他們做到了,」他低語道,興奮得雙拳緊握,格雷也同樣為此感到興奮,「上帝啊,他們真的做到了!」
「沒錯,他們仍舊是你的家人。」他從口袋裡掏出塑像,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斯塔布斯的大衣里。「永遠記住這一點,好嗎?」
「當然沒有。怎麼了?」他眯起眼睛,望著格雷,「你不會是想去參加葬禮吧,對吧?」
尼科爾斯恰好也穿過人群趕了過來,正好聽到這句話,便發出一陣令人不悅的笑聲。「這可是個好借口,少校先生。」他的語氣里明顯帶著一絲嘲諷。這傢伙真的喝多了,格雷想。儘管如此——「不,我體內沒有彈片了。」他突然說。
「你手下不是有偵察兵嗎?」格雷邊趕著暮色中成群的蚊子,邊問道。他到了這裏之後,就再沒見過把他們領到營地來的那個印第安人。這裏倒也有幾個印第安人,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總是圍坐在自己生起的火堆旁,偶爾一兩個會蹲在那些跟格雷一起乘坐哈伍德號的路易斯堡擲彈兵們身邊,明亮的眼睛里充滿警惕之色。
此時,雨已經下得很大。格雷眨眨眼睛,弄掉睫毛上的雨水,又晃了晃腦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就像是子彈里的火藥味,那氣味讓他莫名地想到了紫色。
格雷趁擦臉時,偷瞥了一眼哥哥。哈爾看起來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臉上寫滿了對弟弟的擔憂。
於是他來到樓下,看到帕德羅公爵正坐在晨間起居室里,懷抱著六個月大的多蘿西婭·傑奎琳·本尼迪克塔·格雷,她正啃著爸爸喂到她嘴邊的麵包干。公爵肘邊的桌子上擺放著小女兒濕乎乎的綢緞軟帽、兔毛編織的小旗子,還有幾封信,其中有幾封已經打開了。
「別胡說了,湯姆。」與此同時,格雷竟感到一股奇異的戰慄從脖子后側向上躥,箍住了整塊頭皮。那一頭濃密的金髮向來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因而他通常不戴假髮,即使在正式場合,也只是在頭髮擦發粉,然後梳成一個髮辮。況且現在根本算不上是什麼正式場合。船上有淡水,當天早上,湯姆就堅持讓格雷洗了個頭,此時,雖然他的頭髮早就幹了,但仍舊披散在肩。
「您願為我們的朋友賦詩一首嗎?」格雷問,儘管他知道尼科爾斯一直在關注台上大水槽里的電鰻。
兩周后,格雷終於走下馬諾克的獨木舟,再次回到岸上。他變得又黑又瘦,可心情不錯,也沒被剝掉頭皮,頭髮完好如初。湯姆·伯德怕是要等瘋了,他心想,雖然離開時給男僕留了口信,可當時自己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回來。這些天,想必可憐的湯姆一直在擔心野蠻的印第安人會不會擄走自己的主人當奴隸使喚,或是剝掉頭皮,把他的頭髮賣給法國人。
「你認識斯弗利,是嗎?」卡拉瑟斯把文件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問道。
隨後,他們又閑聊了幾句,格雷就向伍德福德道了聲晚安離開了。擲彈兵們還在忙碌,現有的營地旁,又新搭起好幾個帆布帳篷,空氣里開始瀰漫烤肉和熱茶的香味。
「哦,上帝!」格雷叫出聲來。他去過一次亨特家——是去參加亨特夫人舉辦的一次詩歌朗誦會,她辦的沙龍遠近聞名。亨特醫生向來不參加夫人舉辦的這些活動,不過有時也會從房間里出來招待一下客人。格雷去的那次,他出現了,還和格雷以及其他幾位有科學頭腦的紳士們聊了起來,後來,他還邀請他們去參觀他的一些很有名的收藏品:雞冠上移植了一顆人牙的公雞,兩個頭的小孩,腹部長出一隻腳的胎兒。
「這不對勁,」他大聲說,這才發現自己又恢復了說話能力。他轉身想對亨特醫生說些什麼,可是當然,醫生早已跑到尼科爾斯身邊,凝視著他襯衫領口處。格雷遠遠看到,尼科爾斯的衣領上有血,可他卻不願躺下,空著的那隻手在用力比畫著什麼。鮮血從他的鼻子里湧出——或許他想說的正是這個。
湍急的流水聲幾乎蓋過了船槳的划水聲,船上的人們也幾乎不怎麼交談。沃爾夫坐在領頭船的船頭,面朝手下的部隊,時不時扭頭望望岸邊。突然,他毫無預兆地講起話來。他的聲音並不大,但深夜裡十分安靜,船上的士兵們不怎麼費勁就能聽清他在說什麼。令格雷大吃一驚的是,沃爾夫竟是在朗誦《墓園輓歌》。
他跪在地上,彎腰想要躲避濃煙,他用外套掩著,拚命地大口喘氣。
「停!別跑了!」格雷伸出胳膊,抓住從身邊跑過的一個傢伙,掐住對方的脖子,將其撂倒在地,接著提高嗓門,徒勞地想制止這場混亂。「你!你,還有你——攔住你們身旁的人,跟我來!」剛被格雷撂倒的傢伙氣得跳了起來,微弱的星光照亮了他憤怒的雙眼。
「我回去問問哈利,」哈爾停頓了片刻,說道,「他們肯定還沒開始準備葬禮,如果……」
「軍中要送來一打新來複槍,比普通的燧石槍好得多,十分稀罕。
格雷沒來得及伸手去和卡拉瑟斯握手,就發現自己已經被緊緊抱住了,而他也以同樣真摯的熱情回應這個擁抱。卡拉瑟斯頭髮上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那一刻,記憶猶如洪水般在他腦海中奔涌,他真切地感受到卡拉瑟斯臉上的胡茬刺痛了自己的臉。雖然格雷此刻的情緒很激動,可擁抱時,他還是注意到卡拉瑟斯消瘦了不少,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的骨頭戳人。
他們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有些嫉妒高地人,不管可能會遇到什麼,起碼他們不會感到無聊。峭壁上傳來刺耳的掙扎聲,腳打滑后發出的呻|吟,以及士兵們互相拉扯攙扶聲,由此可見,想爬上峭壁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個浮夸的混蛋,愛炫耀,毫無判斷力,是個糟糕的軍人,卻老走狗屎運。這就是我對他的評價。千萬別跟著他一起犯傻。」這才是哈爾在弟弟出發前匆忙的交談中提到沃爾夫時的原話。
「根本不認識。我猜他是個混蛋。」格雷指了指卡拉瑟斯膝蓋上的文件。「實際上呢?」
過了許久,斯塔布斯才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之前憋成紫褐色的臉慢慢恢復到正常的磚紅。他嘴角積起了一攤唾沫,他舔舔嘴唇,吐了口唾沫,坐起身,氣喘吁吁地抬頭望著格雷。
戰役結束兩周后,約翰·格雷回到卡里恩,發現天花在村裡像秋風一般無情地傳播開來。馬爾科姆·斯塔布斯的情人染病身亡,那女人的母親提出把斯塔布斯的兒子賣給格雷。他禮貌地請求她再等些時日。
「那可能是個陷阱!」格雷喊道。「都呆在這兒別動!拿好手裡的武器!」
「我現在就該殺了你,你知道的。」過了片刻,他對斯塔布斯說。不過,格雷已從先前的震怒中慢慢平靜了下來,看著腳邊的人嘔吐不止,他疲憊地續道,「與其讓你這種可能會和奧利維亞身邊的人——比如她的貼身侍女——私通的流氓苟活於世,還不如讓她守寡,至於你能留下什麼遺產不重要。」
格雷把手中文件放回桌上;微風吹亂了紙頁,他很自然地拿起哥哥才送給他的新鎮紙,壓在那幾張羊皮紙上。
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如果斯塔布斯失蹤了,卻沒有人去找他,那麼自然能得出的結論就是,軍隊把他派往了別處。由於似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要完成的很可能是一項機密任務。鑒於沃爾夫現在的地位和他當前的困擾,幾乎可以斷定,馬爾科姆·斯塔布斯被派到了河流下游,去尋找一種進攻魁北克的策略。格雷舒了一口氣,對自己的推斷十分滿意。這也就意味著,除非斯塔布斯被法國兵捉住、被野蠻的印第安人剝掉頭皮或者擄走了,抑或是成為熊的美餐,否則他一定會回來。目前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他突然想起了電鰻,薩德菲爾德告訴過他,這種魚生活在亞馬遜河布滿淤泥的水域。那條電鰻的眼睛的確非常小,它的主人認為,它可以用它非凡的放電能力辨別外界的環境,還可以電死獵物。
雖然氣氛緊張,可「嘩啦啦」的流水聲和船隻輕輕搖晃的節奏還是漸漸使他產生了困意。他搖搖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想要驅散困意。
環城而建的軍營越來越多,幾乎要將這座城市吞沒。河岸邊的定居點里搭起好幾英畝的帳篷,這裏歸屬於一個小型法國天主教堂,人們隱約可以看見,城后的山頂上露出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那就是教堂所在地。當地的法國居民區里,隨處可見對政治毫無興趣的商人,看到大量軍隊入駐,只是以高盧人特有的方式聳聳肩,然後高高興興地跟駐軍做敲竹杠的買賣。
格雷連忙丟下第一封信,好像它被火點著了似的燙手,奪過第二封信,將它拆開。
很多英軍士兵都帶上了好幾壺水和一些食物。開戰前,他們可以放鬆一下,填飽肚子,活動肌肉——不過沒有人把視線從正在堡壘前集結的法國兵身上移開。格雷拉伸望遠鏡,發現雖然有大批部隊在集結,可他們絕不是訓練有素的軍隊;蒙特卡姆從鄉間徵集了不少民兵,其中包括農夫、漁民,以及所謂的「森林獵手」,他還召集了一些印第安人。格雷警惕地注視著那一張張塗滿油彩的臉和他們頭上抹過油的鳥冠頭飾。和馬諾克相處的那段日子消除了他對印第安人的恐懼感,在森林里,印第安人可以潛行自如,可換到開闊的地方,面對火炮,他們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是理查德·塔爾頓。昨天深夜,他來到懷特家的棋牌室,說他剛送你回家。」
格雷的心一下子揪起來,拉扯到舊傷口引發的疼痛讓他差點發出喘氣聲。
「呃,」哈爾的身體微微向後一仰,深吸一口氣,「他……已經死了。我收到他父親的來信,信中言辭極為難聽,指控你是殺人犯。那封信是早餐時刻送來的,我沒帶來。你當時真想要殺他嗎?」
其他孩子見狀,也跟著那個大男孩擠進屋裡,他們低聲交談著,應該是在對女人表示同情。大男孩把女人安置在了屋裡的床上。一個小女孩擠到男孩身邊,對床上的女人說了些什麼,女孩幾乎衣不蔽體,只穿了一條小短褲,細細的小腰上系了一根繩子,以防短褲掉下來。女人沒做出任何回應,可小女孩卻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轉身跑到門外。
上面的掙扎和呻|吟變得越來越微弱,接著便戛然而止。剛才一直坐在石頭上的沃爾夫,此時站起身,抬頭向上望去。
「不知道,」斯塔布斯似乎已變得逆來順受,「思考一些問題吧,我猜。」

善解人意的湯姆拿來了格雷的手槍、彈袋包、火藥,還有外套和長襪。考慮到森林里太黑,河岸到營地的路又窄又長,格雷讓湯姆留了下來,但告誡他不要打擾卡特中士集結士兵。中士很有軍事才能,剛才也去換上了馬褲,為開戰做準備。
「Batinse!」她深吸一口氣,顯然被嚇到了。「Qu'est-ce qui s'passe?
他沒看到濃煙中還有一個人,直到踩到一個很重的東西,摔了一跤,直接把那人壓倒在地。那人大聲慘叫,格雷連忙從他身上爬起來。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Un, deux, trois,你往回走,」老人邊說,邊伸出大拇指,先指著小巷的方向,然後朝小巷的一側晃了晃。格雷又從老人講的土著語言中依稀辨認出一個女人的名字——多半就是斯塔布斯入住那家的女主人。老人最後還提到了「 le bon Capitaine」,這更堅定了格雷的判斷。他分別用法語和英語向老人道謝,然後按照老人的話,往回走到小巷裡第三所房子前,那群好奇的小孩仍舊跟在他身後,就像是風箏後面掛著一條破舊的長尾巴。
因鎮壓兵變失敗而獲罪實屬罕見;這種控告很難取證,因而不太可能成立,除非還涉及其他因素。就目前情況來看,無疑是另有隱情。
「我來幫忙。」那個軍官冷靜地說,他彎腰架起馬爾科姆的一隻手臂,把他扶了起來。「你扶住另一邊,我們送他回去。」他們倆一起把馬爾科姆架起來,他的兩隻手分別搭在兩人肩上,他們拉他朝前走,絲毫不在意身後的法國兵還在地上掙扎、呻|吟。
「說來話長——晚點再跟你講。現在我們倒是該談談,你他媽都幹了些什麼好事,查理?」
他轉了一個圈,胸口猛烈起伏著,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周圍的煙太濃了,一時間,他竟無法判斷自己身處何地。這不要緊。
格雷身邊的小桌子上擺滿各種文件。那塊藍寶石鎮紙下還壓著一個包得很整齊的包裹,那是寡居的蘭伯特夫人交給他的,當時她臉上掛著淚。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包裹上,間接地感受著從查理指尖傳遞來的觸感,那雙手曾輕撫過他的臉頰,曾溫柔地包裹著他的心。
格雷突然覺得,這樣一來,恩德比伯爵的來信和哈爾的拜訪似乎更說得通了。昨晚的事原本只是一樁愚蠢的醜聞,第二天一早,本應該如晨露一般消失在人們視線中;可如今,它卻不僅僅是一樁醜聞這麼簡單了,甚至可能會朝更糟糕的方向發展,即使事態還未擴大,也是遲早的事,傳言散播開來需要時間。格雷或許真的會因謀殺罪名而入獄。突然,他腳下的印花地毯毫無預兆地裂開了口,猶如一道要將他吞沒的深淵。
「好吧,我說過了,這和奧利維亞無關——所以,也和你無關。」他的語氣很平靜,格雷卻看到他喉部的血管猛烈地跳動,眼神也因緊張而游移不定。「這根本沒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在軍隊里混就他媽是這樣的。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