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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騎士

神秘騎士

他們三天沒吃熱餐了。這三天他們靠樹上掉的果子和硬如木頭的老咸牛肉條過活。人是鐵飯是鋼,啟程去北境前,弄點真東西填肚有好處。畢竟那個長城遠著呢。
「長城矗立了八千年之久,多挺一會兒沒問題。再說還有一千里格要走,多賺幾枚銀幣正好當盤纏。」鄧克幻想自己騎在雷霆背上,挑翻盾牌上有三座城堡的陰鬱老爺。那真是太美好了。「打敗你的是阿蘭爵士的侍從。」當他贖回盔甲和戰馬時我要這樣告訴他,「他代替被你殺害的男孩做了爵士的侍從。」老人會喜歡這一幕。
「上床睡覺。我醉得像條狗。」
男孩被打得很慘,臉腫得奇形怪狀,牙齒有的碎裂有的脫落,右眼一直在滲血,胸口上下遍布烙鐵燙出的紅色傷口。
「龍可以辦到。王子堅稱那顆蛋會孵化。他夢見過,正如他夢見過他兄長們的死。魔龍現世,天下歸心。」
「這是你的戰馬嗎,巨人爵士?」羽毛裝飾的公子哥又問,「宰了它當晚餐倒不錯。」
「朋友,你忘了雷格王子,」梅納德溫和地指出,「他和他的孩子們——而非梅卡——才是伊里斯的繼承人。」
鄧克有點動心。有馬有武器,他就還是個騎士;丟了這些,他不比乞丐強。大個子乞丐也是乞丐。但他的武器、盔甲,連同雷霆,已屬於烏瑟爵士。乞丐總比小偷強。在跳蚤窩和白鼬、拉夫、布丁他們一起廝混時,他兩者都算,是老人拯救了他的一生。他知道銅分樹村的阿蘭爵士會如何回應普棱的建議。現在阿蘭爵士死了,他的話得由鄧克說出來:「雇傭騎士也有氣節。」
提琴手約翰爵士最後一個起來祝酒:「敬我英勇的兄長們!我知道他們今夜都在微笑。」
「你醉了。」烏鴉還說八哥黑。

戴蒙皺了皺眉。「沒人比我更尊敬火球,」他說,「但我不相信這個虛偽的騎士是他的後代。他不僅偷盜龍蛋,還連害三命。」
雷霆開始小跑。鄧克把長槍放低朝向左側,越過馬頭和選手之間的木欄。盾牌保護著他的左側。他伏身前進,腿腳夾緊雷霆,隆隆前進。我們是一體。人、馬和長槍,合為一頭血肉、木頭與鋼鐵的野獸。
「匕首划的。」鄧克皺眉看向高台。今天他兩度死裡逃生,他知道,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夠幸運了。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他站起來。「陛下!」他喊道。
「不妨猜猜,爵士,眼睛長在你頭上。」
「你將對決提琴手,他真名是——」
但伊戈沒在帳篷里。書整齊地捆好,堆在男孩的鋪蓋卷邊,男孩本人不知所終。鄧克隱隱覺得出了差錯,伊戈不是未經允許就亂跑的孩子。
「哈,我才不冒險上場咧,兆頭不對。要你說,誰會贏得龍蛋?」
「他在聖堂里,你最好帶上武器。」梅納德爵士笑了,「夠清楚了,鄧克?」
「他是英雄的傳人。」伊戈堅持,「若他也在俘虜之中,我希望你能釋放並獎勵他。」
巴特威大人的卧房寬敞奢華,地上鋪滿密爾地毯,牆上的壁龕和燭台中點了一百根香燭,門邊還擺了一件鑲滿黃金和寶石的全套板甲。這間房甚至擁有獨立的廁所,那是外牆裡的小石室。
「請你拿出來。」鄧克道,「我想再看它一眼,大人。之前太倉促了,不曾看仔細。」
「都在,」鄧克說,「但只剩七個指甲。」
他的話在牆壁間回蕩,大廳內的男女老少霎時間呆若木雞。然後科托因大人一拳擂在桌上,咆哮起來:「什麼狗屁公道,早該弔死他!」十數個聲音立刻附和,哈柏特·培吉爵士更聲稱:「他是個私生子,私生子都是賊,非奸即盜。關鍵在於血統。」
「根本不是,爵士。」
鄧克的臉刷的一下紅了。「我可以寫欠條。」
「你嘲笑我。真正的騎士從不嘲笑他的國王。」提琴手聽起來很受傷,「等你目睹龍蛋孵化,希望你還記得我的話。」
「沒人會想念他。尤其是提琴手。」
「噢,此話不假。這小子和他老妹在一個叫褐柳院的窯子里長大,一銅板簡妮死後,其他妓|女養育了他們,並時時給這小子灌輸他母親編造的故事,說他是火球的種。附近有個老侍從教導他,以換取麥酒和女人,可惜他也不過是個侍從,沒法封這小雜種為騎士。半年前,一隊騎士碰巧路過妓院,有位莫甘·鄧斯特布爾爵士醉酒後看上了加勒敦爵士的老妹。那妹子還是個處|女,鄧斯特布爾又沒錢買她的童貞,於是他們做了筆交易。莫甘爵士在褐柳院中二十位見證人面前冊封她哥哥為騎士,然後妹子跟他上樓,讓他開了苞。事情就是這樣。」
「——都怪你,你應該帶他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但我可沒說孩子死了,我說他與諸神同在。你有乾淨亞麻布嗎?絲綢?」
「最優秀的?」他的傲慢惹惱了鄧克,「恐怕狂笑風暴不會同意,爵士,長刺里奧和屠夫布雷肯也不會。楊樹灘上,沒人談論蝸牛。若你是有名的比武冠軍,怎會如此默默無聞?」
「不行,不行。」巴特威說,「我不想跟培克或他的冒牌貨扯上瓜葛。我不想打仗。」
「你確實應該,爵士。」伊戈至少知道臉紅,「很抱歉,我只想給父親送只烏鴉。」
鄧克起身。
為波爾洗臉洗手時,鄧克發現男孩的左手被拔掉了三個指甲。這處傷勢最讓他擔心,「你還握得住長槍嗎?」
鄧克重重地收劍入鞘。「伊戈,你跟巴特威大人走。」他一隻手環住男孩,壓低嗓音,「一有機會就分手,在他前騎雨水離開。去女泉城,那兒比君臨近。」
「管住舌頭,別惹事。」男孩摸摸破嘴唇。「可他們說我父親是弒親者。」
「簡短的名字,爵士。」伊戈不會傻到承認伊戈是伊耿的簡稱。至少不會對陌生人承認。
「那麼祝你勇往直前,一帆風順。」
然而他對白牆城全然陌生,不知怎的就迷了路。他莫名其妙地來到獸舍外頭,獵狗們聞到氣味,紛紛咆哮怒號。它們想撕碎我的喉嚨,他心想,要麼就是饞我斗篷里的雞。他趕緊原路返回,途中經過聖堂,一個笑得喘不過氣的女人匆匆跑過,一名光頭騎士拚命追趕。騎士不斷跌倒,最後女人只得回來扶他。我應該去聖堂向七神祈禱,讓這名騎士作我的第一個對手,鄧克心想,但這種想法太歹毒了。我是來撒尿,不是來祈禱的。近在咫尺的地方有段白石階梯,梯下有個灌木叢。去那兒解。他摸索下去,解開馬褲,尿憋得太久,這會兒真是源源不絕。
「這是塔頂,爵士,你喝多了。」葛蒙大人比了個嚴厲的手勢,衛兵們立刻上前。「讓我們扶你回房。拜託,你明天還要上場,卡比·皮姆可不好對付。」
「諸神賜予您力量。」出於禮貌,鄧克客套了一句。約翰走了,葛蒙大人卻沒走。「他的夢會害死所有人。」
為明日的長槍比武,鄧克本不想喝太多,但每次祝酒後酒杯都被人斟滿,而他發現自己確實口渴。「永遠不要拒絕一杯葡萄酒或是一角麥酒,」阿蘭爵士曾告訴他,「也許要等上一年才有機會再喝。」不為新郎新娘祝酒是失禮的,他告訴自己,當著眾多陌生人的面,不為國王和首相干杯則太危險。
「對。」鄧克想起來了。男孩是個好侍從,記得自己的職責。我卻輸掉了老人的劍,還有鐵人佩特為我打的盔甲。
蝸牛爵士自沒這等待遇,而這正中其下懷。第一回合,兩名騎士的長槍都將將擦中對方。第二回合,老公牛在烏瑟爵士的盾牌上折斷了槍,蝸牛則完全刺偏。第三回合仍是如此,烏瑟爵士看起來搖搖欲墜。他故意示弱,鄧克暗想,誘導更有利的賠率。他一眼瞥到威爾忙得不可開交,正為主人收取賭注,這才想起自己該把注全壓在蝸牛身上,好歹賺幾個小錢。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
「自吹自擂?請您千萬原諒,爵士先生,我決不想冒犯火球的兒子。」

「烏瑟·昂德利夫爵士。」司儀高唱。太陽被一片雲彩吞下,陰霾掠過鄧克的臉。 「布爾威家族的席奧默爵士,外號 『老公牛』,黑冠城騎士。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
「我想不出別的辦法,爵士。我一亮出父親的戒指,學士就把我送到了他們手裡。」
霧原貓果不食言。卡斯威大人的長槍邊跑邊顫,凱勒爵士則故意亂瞄,兩人的坐騎都不過是慢跑。結果當喬佛里大人的槍碰巧擦到霧原貓的肩膀,他便應聲而倒。我還以為貓著地都很優雅呢,眼看雇傭騎士在塵土中打滾,鄧克心想。卡斯威大人的槍並未折斷,他調轉馬頭,反覆向空中高舉長槍,好像剛打敗了長刺里奧或狂笑風暴。霧原貓摘下頭盔,慌亂地追趕坐騎。
鄧克拿了自己那塊,對著發愁。泡過的牛肉從木頭變成了皮革,僅此而已。他吸吮肉片一角,嘗到鹹味,試著不去想象旅館的肉叉上噼啪作響、油脂滴落的烤野豬。
「那個姐妹男?真的?」三姐妹群島位於咬人灣中,鄧克聽修士們說那是個墮落的地方,那裡的居民個個貪婪,而桑德蘭侯爵的姐妹屯更是全維斯特洛最臭名昭著的走私窩點。「遠道而來咧,他一定跟巴特威的新娘有啥親戚關係。」
「他是你爹的朋友?」
「錢都是從奶牛身上賺的,」梅納德·普棱道,「他該用乳|房做紋章。這幫巴特威血管里流的是奶,佛雷也好不到哪去,這場牛倌和稅吏的聯姻,從頭到尾伴著銅臭。當年黑龍起兵,奶牛大人派一個兒子幫戴蒙,另一個兒子幫戴倫,自以為立於不敗之地,結果兩人雙雙死在紅草原,他的小兒子也在春季大瘟疫中病故。他這才忙著續弦,若不趕緊生個兒子,巴特威家怕要絕嗣了。」
「這都不重要。」鄧克五內俱焚,覺得自己快吐了。「伊戈死了?」
「那敢問你在比武中又表現如何呢,爵士先生?」鄧克質問。
「我不知道他的家鄉在哪兒。」鄧克沒見過老人的銅分樹村。
如果伊戈也被他扔下了井,一把小小的匕首可救不了他。鄧克緩步向前,內心怒火中燒。
他先去了烏瑟·昂德利夫爵士的帳篷一趟。鄧克衝進帳,發現只有侍從威爾俯在洗衣桶前清洗主人的內衣。「怎麼又是你?烏瑟爵士赴宴去了。你想要什麼?」
「你跟誰打架?」
「榮譽當不了飯吃,爵士。你不跟我走,下場可能十分凄慘。至少我能幫你開開竅,把你從對長槍比武一無所知的愚蠢狀態中拯救出來。」
埃林男爵在井下撲騰著求救。「殺人了!救命啊!」
「我的位置在鄧肯爵士身邊。我是他的侍從。」
「嗯,這我看出來了,不到天亮,他的膝蓋就會跪出繭子。」
「這是我欠他的。」如果羅傑沒死,老人看到在君臨的小巷裡追著豬跑的鄧克時,肯定懶得看第二眼。過世的老國王把族劍傳給了這個兒子而不是另一個,這便是故事的開頭。如今我站在這裏,可憐的羅傑卻躺在墳墓中。
「浪費好酒哇。」梅納德·普棱爵士嘆道。
「一部分會被赦免,只要如實招供,再交出一名子女做人質,確保以後忠心不貳;對那些在紅草原已被赦免過一回的人就要嚴厲些了,他們可能會坐牢乃至被剝奪產業,罪大惡極的要掉腦袋。」
「的確,」培克大人承認,「但沒人喜歡巫師,何況他還是個在諸神與世人面前被詛咒的弒親者。只要一露怯或遭遇敗績,血鴉的部下自會如夏雪般融化。而若王子所夢成真,若是一條活龍自白牆城誕生——」
他打算指控我么?鄧克暗想。昨晚他把巴特威夫人抱入洞房時,至少一打人看見他碰了龍蛋。
啊,他確實會那麼認為。梅卡親王為人強硬、驕傲、挑剔。「要上國王大道,必須經過白牆城,何妨去填填肚子呢?」只消想想,他的肚子就「咕咕」叫喚。「也許哪個婚宴賓客需要護衛保護自己回家咧。」
鄧克沒有叫。他咬緊牙關,咬到了舌頭,拳頭把大腿捶得淤青,但他始終沒叫。梅納德爵士用剩下的上等上衣做成繃帶,緊緊綁住胳膊。「感覺如何?」完成後,他問。

「你這是紙上談兵。」一個比培克更渾厚的嗓音說,隆隆的低音裡帶著怒氣。「奶血老傢伙和其他人都指望那孩子一鳴驚人,但光靠光鮮外表和伶牙俐齒可辦不到。」
鄧克轉向他:「你什麼意思?」
「我去打聽,爵士。」伊戈道。
「記住我的話,爵士,不然你一定會付出代價。」培克大人抖掉靴上污物,轉身就走。鄧克靠在護牆上,心裏不知葛蒙大人和提琴手哪個更瘋。
鄧克也抽出武器。「站到我後面,伊戈。」
「他既沒偷東西,也沒有殺人。」鄧克堅持,「如果真的出了三條人命,那麼真兇依然逍遙法外。陛下和我一樣清楚,加勒敦爵士一整天都待在院子里,一場接一場地參賽。」
「但這是金子,」威爾爭辯,「只要是金子,就和別的金龍一樣好用啊。」
帳篷樸實的外表讓鄧克對裏面的豪華猝不及防,只見地上鋪著色彩絢麗的密爾編織地毯,雕飾華麗的擱板桌旁放著幾把行軍摺椅,羽毛床上堆滿柔軟的靠枕,鐵火盆吐出氤氳香氣。
「我猜也是。他把戒指給羅沙師傅看了,學士便把他帶到巴特威面前。看到戒指,巴特威肯定尿了褲子,盤算起自己是否站錯了隊,還有血鴉對他們的計劃知道多少。答案是:真不少。」普棱輕笑。
鮮血從波爾嘴角滲出。「我怎麼會偷蛋?我會堂堂正正贏得它。」
「我們有二十二個銅分、三個銅星和一枚銀鹿,外加那顆帶缺口的老石榴石,爵士。」
是的,他確實做過。就在老人第一次讓我握劍時。「每個男孩都夢想成為御林鐵衛。」
回到大廳,他的雇傭騎士同僚只剩梅納德·普棱。「你撕她內衣時,她奶|子上有沒有麵粉啊?」對方想知道。鄧克搖搖頭,給自己又倒上一杯葡萄酒。他嘗了一口,覺得喝夠了。
「你是『火球』的兒子!」伊戈驚道。人們頭一次看見加勒敦爵士露出笑容。霧原貓凱勒爵士湊近查看那孩子,「怎麼可能?你多大?昆廷·波爾死在——」
若你對他的身份稍有了解,就該立馬請他上高台,讓他坐上加墊寶座。鄧克不太喜歡其他侍從的模樣。少數幾個與伊戈同齡,但大多是經驗豐富的戰士,遠較其年長,他們早早選擇了服侍的生涯而放棄成為騎士。他們有選擇嗎?只憑騎士精神和一身武藝當不了騎士,價值不菲的戰馬、長劍和盔甲是最大的門檻。「管住舌頭,」把伊戈留在那群人中之前他再次告誡,「他們都是成年人,別多嘴惹事。坐下安靜地吃,光聽不說話,也許能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一個人三銅分,一匹馬十銅分。」
葛蒙大人惡狠狠地一指。「就是他,妓|女之子。抓住他。」
「我不知道我媽是誰,大人。」
等他重新登上階梯,兩位說悄悄話的大人已走過庭院。他幾乎要出口呼喊,把兩位大人瞧個明白,但在最後一刻忍住了。他現在孤身一人,手無寸鐵,又喝得半醉。或許是徹底醉了。他站在原地皺了會兒眉頭,邁步走回大廳。
鄧克點點頭。「那小子喝了多少酒?」
伊戈扮個鬼臉。「我爹從不喜歡他。內戰時期,巴特威伯爵的次子加入叛軍,長子卻支持國王,這樣他兩邊都有果子吃。巴特威伯爵是個見風使舵的人。」
「我們可以,」鄧克說,「但我們不用。」用伊戈的鞋太危險。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很快傳播出去。他把侍從剃成光頭不是沒理由的:伊戈有古瓦雷利亞人的紫眼,頭髮亮如箔金,中間絲絲銀線。若任其留髮,跟戴上三頭龍胸針沒差。如今維斯特洛動蕩不安,而且……好吧,能不冒險就不冒險。「你敢再提那該死的鞋,小心我給你一大耳刮子,打得你飛過湖去。」
無禮小子。「我練過。」當然算不上正規訓練,但只要條件允許,他便會騎馬刺木靶或鐵環,有時還命伊戈上樹,在高度合適的樹枝上懸一面盾牌或木桶板。
「他們把他丟進了地牢。」凱勒爵士搖搖頭,「管他是不是妓|女生的,那孩子不像個賊。」
「為啥笑話他?」鄧克大聲問,「就因為他是私生子嗎?」佛花是給予河灣地的貴族私生子的姓。「褐柳院又是咋回事?」
上頭某扇門開了。鄧克聽見階梯上的腳步聲,靴子跟石頭刮擦。「……寒鐵不肯賞光,真是大煞風景……」
「你這樣說,是要逼我去奪得鐵王座嘍?我寧願教你拉提琴。」
「不要贖金?」鄧克說,「真有風度。」
加勒敦爵士一把抓過長槍,調轉馬頭,小跑向比武場。「那麼,願七神保佑我倆。」
「你當上騎士多久了?」鄧克問他。
「我不會游泳。」鄧克一隻手放在井台上,石頭濕滑,有一塊在他掌下輕輕鬆動。「真可惜。你是自己跳呢,還是非要我幫一把?」鄧克向下一瞥,只見雨點在水面打出一片漣漪,水面離地至少二十尺,井壁爬滿黏滑的水藻。「我沒妨害過你啊。」
「他剛從這兒跑過去。」加勒敦爵士從口袋裡掏出根胡蘿蔔,喂棗紅戰馬吃。「我的新馬不賴吧?科托因大人派侍從來贖,但我告訴他省省,我要自己留著。」
「幫我洗個澡,把我的盾牌、長槍和馬鞍拿來,」加勒敦爵士說,「你會看到我還能做什麼。」
「理由呢?」鄧克問。
「這種傢伙?」提琴手笑道,「哪種傢伙啊?大傢伙么?瞧他的身量。我們正需要好手,我常聽說,年輕人賽過老頑固。」
梅納德·普棱哈哈大笑。「好一把歌頌騎士精神的小提琴。那小子正奏響暴風驟雨,誰經得起他折騰。」
「不,只是路上撞見。」旅館窗戶里飄出陣陣香氣,令鄧克垂涎欲滴。「不太貴的話,我們想來點你的烤肉。」
「我沒找他。我在院子看到了其他紋章……桑德蘭侯爵來了,大人,他的紋章是綠藍波浪上三個蒼白的貴婦頭顱。」
「我看到龍蛋了。」鄧克把帶來的食物與硬麵包和咸牛肉塞到一起,「幾乎是全紅的。血鴉大人也有龍蛋嗎?」
直到破曉前,雨水才小到能進行比武。城堡院子成了爛泥塘,在上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映出濕漉漉的微光。場地之外,灰霧升騰,猶如幽靈的手指,爬過蒼白的石牆,握住城垛。許多婚禮賓客趁夜色溜走了,剩下的再次爬上看台,在濕透的松木板上就座。葛蒙·培克伯爵站在他們中間,身旁圍了一圈下級領主和隨從騎士。
霧原貓點點頭,「鄧肯爵士,來點麥酒么?」
巴特威大人將蛋安放在一根大理石台座上,枕著黑色天鵝絨墊。它比雞蛋大得多,但沒他想象中大。蛋表面覆滿精緻的紅色鱗片,在燈光和燭光輝映下閃耀如寶石。鄧克放下侏儒,拿起龍蛋,只為了體驗一會兒。蛋重得出乎意料,用來砸人頭都不會裂開。鱗片摸起來十分光滑,他把蛋拿在手裡轉,那種深沉、豐富的紅色也跟著閃爍。血火同源,他心想,但紅色中還有金色斑點和午夜般的黑色渦旋。
「毫無疑問,他是一位高貴的騎士和偉大的領主。」管事回答,「跟這裏很多人的父親一樣。您要麼入席要麼離開,爵士先生,對我來說都沒差。」
「我有點想帶你回君臨,」河文大人對伊戈說,「讓你以……客人的身份留在朝堂。」
「遵守國王的律法和騎士的規章,聽你的話。」
「這樣啊。你把他帶回家鄉銅分樹村了?」
烏瑟爵士滿意地「咯咯」笑:「你這麼個魁梧的大傢伙,沒人相信端著蝸牛盾牌、彎腰曲背的老頭能幹掉你。」他摸摸下巴,「順帶一提,你得換個紋章。弔死鬼看起來的確兇殘,但是……呃,他被弔死了,不是嗎?他是個一敗塗地的死鬼。你得換上更能唬人的標誌。熊頭或許可以。一個骷髏,不,三個更好。或者挑在長矛上的嬰兒。你還得留長頭髮,蓄起鬍子,越長越亂效果越好。不為人知的小比武會多得數不清,如此懸殊的賠率下,我們賺的錢甚至夠買龍蛋,直到——」
「沒錯,」血鴉道,「他是真龍傳人。起來吧,爵士。」
凱勒爵士忍俊不禁:「有人會這麼講。不過據說陛下到他家時,老巴特威大人有三個黃花閨女,第二天早上她們的小肚子里就都懷上了王家野種。真是激|情一夜。」
鄧克竭力站起來。「埃林男爵。他快淹死了。」
「怎麼會丟了兩座?」
鄧克霍地站起,用沒受傷的右手掐住普棱的脖子。「給我說清楚,我討厭啞謎。告訴我這孩子在哪兒,否則我扭斷你該死的脖子,管你是不是朋友。」
「當然不是。」提琴手眼裡閃著調皮的光。他有伊戈的眼睛。「他的真名需要時自會告知需要知道的人。」葛蒙·培克大人氣沖沖地鑽進帳篷。「雇傭騎士,我警告你——」
「我的洗腳水能給它調味兒,爵士。」伊戈邊說邊扭了扭腳趾,但最終還是乖乖照辦了。
「不。」他聽到培克大人痛苦的呼號,「不不不不不不!」這一刻,鄧克幾乎為他感到遺憾。他睜開眼睛,只見那匹高大的黑色種馬小跑著,卻沒了騎手。鄧克跳上前去,握住馬韁。比武場另一頭,加勒敦·波爾調轉馬頭,高舉破裂的長槍。人們衝進比武場,扶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提琴手,他的臉浸在水坑裡,從頭到腳沾滿泥巴。
又來了,鄧克噴口鼻息,紅還是黑?這個問題總會捅婁子。「我確信凱勒爵士無意冒犯令尊。」
「培克,全是培克乾的,我向七神發誓。」巴特威伯爵把一隻手放在祭壇上。「如有半句虛言,諸神降罰於我。是他通知我該請誰不該請誰,是他帶來那個小冒牌貨。你必須相信我,我從未想過參与任何謀反活動。當然,我不否認,湯姆·海德曾極力攛掇。他是我女婿,娶了我的長女,但我不會包庇他,他就是個叛徒。」
等他再睜眼,半數婚宴賓客都起立歡呼:「上床!上床!」喊聲震耳欲聾,害得鄧克從關於「高過頭的」坦茜莉和紅寡婦的美夢中驚醒。「上床!上床!」他們不依不饒地喊。鄧克坐起來,揉揉眼睛。
「你當然認得,爵士。」伊戈說,「這就是三天前,那個佈道抨擊血鴉大人的駝背修士。」
順著陰影,兩人一路走回鄧克的小帳篷。一進帳,梅納德爵士就生起火,倒滿一碗酒,放在火堆上煮沸。「傷口還算乾淨,幸虧不是用劍的手。」他說著切開鄧克血跡斑斑的衣袖。「看樣子沒傷到骨頭,不過還是得清洗,否則你這條胳膊就廢了。」
「聽說『屠夫』布雷肯也要來。」長凳遠處有人說。
他比鄧克記憶中老了一些,嚴苛的臉上添了許多風霜的線條,但他的皮膚依然蒼白如骨,臉頰和脖子上醜陋的胎記也依然清晰——人們都說那像渡鴉。他穿著黑靴子,鮮紅的外衣,外罩煙色披風,用鐵手扣針別住。他的長發垂肩,又白又直,還撥到前面擋住了他在紅草原被寒鐵挖出的那隻眼睛。剩下的一隻是血紅的。血鴉大人有幾隻眼睛?一千零一隻。
他?鄧克實在想不透,這個圓胖、白皙、塗滿香水的公子哥就是我神秘的仇人?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烏瑟爵士理應得到報酬,是我腦袋太硬。」
「還不是照樣亂鬨哄、傻乎乎的,人騎在馬上,拿棍子互捅。斯莫伍德伯爵的侄子折了手腕,伊登·萊斯利爵士被自己的馬壓斷腿,好歹沒死人。我本來擔心你是頭一個,爵士。」
鄧克不喜歡對方看他的眼神。這眼神似能將人生吞活剝。看來最好把手從劍上拿開。「我是個尋覓僱主的雇傭騎士。」
「現在就去,爵士?你不想贖回雷霆嗎?」
一陣沉默。鄧克聽見火苗輕微的噼啪聲,感覺到蚊子在後頸上爬。他揮手趕蚊子,眼睛盯住伊戈,以防男孩有什麼非分舉動。「紅草原之戰時我還是個孩子。」眼見沒人說話,鄧克開口,「但我替一位為紅龍而戰的騎士當過侍從,此後又服務過一位支持黑龍的騎士。兩邊都有勇士。」
這種故事鄧克聽得多了。若傳聞屬實,庸王伊耿臨幸過王國一半的處|女,生下的私生子更是滿坑滿谷。最糟的是,老國王臨死前將他們統統劃歸正統,無論和酒館侍女、妓|女、羊倌女之流生的野孩子,還是和貴族所生的高貴私生子,概不例外。「這些故事若有一半是真,只怕咱們都成了伊耿老王的私生子。」
「我儘力了,大人。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王子。」
「它好慢。我們是要去白牆城么,爵士?」
「你到底是樂師還是騎士?」
「匕首割的。不過這不關您的事,大人。」
那對燧石般的眼睛瞪著他:「多恩是個好去處,爵士,我贊成你去。」
「游過去更好,爵士。」伊戈水性極佳,鄧克卻是個旱鴨子。男孩在馬上轉身,「爵士?有人從路上趕來。聽見馬蹄聲沒?」
「噢,不,」凱勒爵士精明地一笑,「想吃奶油的貓懂得何時撒嬌何時亮爪子,鄧肯爵士。一旦大人的槍輕擦過我的盾牌,我就會翻滾在地。而後當我把坐騎和盔甲交給大人時,我會恭維大人自我給他做了第一把劍以來,力量有多大長進。他會想起我,而我將再次成為卡斯威家的人,苦橋騎士。」
鄧克醒來時仰面朝天,直盯著拱頂天花板,有那麼一會兒,渾不知置身何處,從何而來。他腦袋裡「嗡嗡」作響,人臉亂飛——老爵士阿蘭、「高過頭的」坦茜莉、「棕盾」本尼斯、紅寡婦、「破矛者」貝勒、「明焰」伊利昂、可憐的瘋掉的萬斯伯爵夫人。然後,他猛然回想起比武場上的一切:熱日,蝸牛,迎面而來的重擊。他呻|吟著用手肘翻轉身體,結果腦海中如同巨鼓擂響。
「安布羅斯·布特威這輩子沒幹過一樁乾脆事。」梅納德爵士邊說邊把三條絲綢揉成團,浸進酒里。「他打一開始就對這場陰謀心存疑懼,而這份懷疑在他得知那小子沒有那把劍的時候達到了頂峰。今天早晨,失蹤的龍蛋帶走了他最後一點勇氣。」
聖堂外門被轟然撞開。鄧克轉過身,正對上全身甲胄的黑湯姆·海德憤怒的目光,雨水從他濕透的披風不住滴下,又被他的腳踩成泥漿。十幾名士兵緊隨其後,手持長矛戰斧。他們身後的天空劃過一道藍白相間的閃電,在白石地板上勾勒出冷峻的身影。裹挾著濕氣的冷風席捲而入,聖堂內所有蠟燭都隨之一暗。
鄧克一片茫然:「什麼職責?」
從頭到尾只發生了一起流血事件。萊維爾大人的某位部下自吹是血鴉的眼線,並說很快就能領賞。「不出這月,我就能爽快地乾女人,痛飲多恩紅酒了。」他話音未落,就被一名科托因大人的騎士割了喉嚨。「喝吧。」騎士眼看著萊維爾的人被自己的血嗆死,「並非來自多恩,卻也是紅的。」
「帶贖金來了?」
「那我幹嗎把東西還你?」
「我猜也是。」鄧克又撓撓脖子,瞥了加勒敦·波爾爵士一眼,眼見對方緊著馬鞍帶,焦躁地等待渡船。他那匹馬不成的。加勒敦爵士騎了匹搖搖欲墜的公馬,又老又瘦。「你知道他父親?為什麼叫『火球』?」
巴特威伯爵用力站起來,即便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皮膚看起來也是蒼白濕滑。「讓他進來。」他吩咐衛兵們。等衛兵們退開,伯爵示意鄧克上前。「我沒動這孩子一根汗毛。我做國王之手時,跟他爹很熟。我們得讓梅卡親王了解,一切都不關我的事。」
伊戈不忍心和雷霆分離,鄧克暗忖,多半回帳篷看書了。
鄧克走到後門,正遇到昨晚宴會那隊侏儒準備離開。他們把小馬趕進那隻裝有輪子的木豬,另一輛篷車倒無甚新奇之處。共有六個侏儒,個個矮小畸形,其中幾個可能是孩子,由於身材都差不多,委實難以分辨。大白天他們穿著馬皮褲和粗紡兜帽斗篷,看起來沒有穿雜色衣時那麼可笑。「日安。」鄧克禮貌地問候,「這就上路了?東邊有雲,恐怕要下雨。」
「我也一樣。」梅納德·普棱說,「我有種很糟糕的感覺,為所有蠢到敢阻礙我們偉大的提琴手的男人……或者男孩。」
「高台下那位就是『老公牛』。」梅納德爵士道,「都說是個巨漢,但我看來他唯一稱得上巨的也就是肚子。你在他身邊就他媽是個巨人。」
黑湯姆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岳父。「懦夫。」他啐道,「你給我想清楚,不打仗只能等死。」他指指伊戈https://read.99csw.com,「第一個碰他的賞一枚銀鹿。」
「就憑雇傭騎士在小紙片上划拉的字?」烏瑟爵士翻翻白眼,「除了擦屁股,別無用途。」
「帶路?」鄧克皺緊眉頭。「臨冬城就在國王大道邊上,一路向北就成,不可能錯過。」
「如果你只關心這個,我會付贖金的。」鄧克已扔掉了那面砸得稀爛的盾牌,垂下斗篷蓋住傷臂上的血跡。「除非我死於非命,那樣的話,我允許你搜掠我的屍體。」
「食物?」
梅納德爵士朝高台瞥了一眼,新娘在喂新郎吃櫻桃。「大人開不了小甜心的苞啦。據說新娘早就在孿河城跟幫廚小弟私通,時常下到廚房幽會,誰知某天晚上被她的小弟弟盯了梢。他看見姐姐和情夫恩愛雲雨,便放聲尖叫,廚子和衛兵們匆忙趕來,發現刷碗的小子把大小姐壓在揉面用的大理石板上幹得正歡,兩人都像命名日一樣一|絲|不|掛,從頭到腳沾滿麵粉。」
「有人會說這是謹慎。」
「我們是有,但你買了帳篷,就只剩一枚了。」

他緩步穿過外院,走在人群外圍。只見埃林·庫克肖男爵在兩名侍從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下場,他成了年輕的加勒敦·波爾的新一輪手下敗將。第三名侍從捧著男爵的頭盔,那三根驕傲的長羽毛已盡數折斷。「提琴手約翰爵士。」司儀高唱,「佛雷家族的福蘭克林爵士,來自孿河城的河渡口領主帳下。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

「我們可以走,」伊戈說,「但你得先給錢。鄧肯爵士要付蝸牛贖金。」
鄧克不理他。「陛下,培克大人在加勒敦爵士的隨身物品中栽贓嫁禍。若您不信,就讓他拿出來,親自檢查。我保證,那不過是一顆塗了油彩的石頭。」
「或許我該給你個大耳刮子。」贏兩場就夠,兩場的贖金補償一場失敗,剩下的還夠我們像國王那樣吃上一年。「若有團體戰,我就加入。」比起長槍比武,鄧克的體格和力量在團體戰中更佔便宜。
「你聽起來像個真正的白痴。你莫非對身處險境全然不覺?」烏瑟爵士把杯子放到一邊,「你知道我為何挑你的頭,爵士?」他站起身,輕觸鄧克胸口。「戳這裏同樣會一擊落馬。腦袋小,更難擊中……但也更致命。有人付了錢的。」
走到血鴉的帳篷邊,鄧克發現公爵已開始下手了。大帳入口兩側,葛蒙·培克和黑湯姆·海德的頭插在長矛上,他們的盾牌陳列其下。橙底上三個黑色城堡。他殺了銅分樹村的羅傑。
「他殺的人每年都在增加,」梅納德爵士道。「布爾威已是過時人物。看看他,年過六旬的軟胖子,右眼幾乎瞎掉。」
「好吧,」伊戈道,「我們可以用我的鞋過湖。」
鄧克皺緊眉頭,回想起石堂鎮的駝背修士。「這種話說出來要掉腦袋的。有人會說你宣揚叛國。」
此話有理,但鄧克不想跟鐵民在海里打,從多恩到舊鎮的「白夫人」號上,他曾穿戴盔甲協助船員對抗掠襲者。那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血腥廝殺,他幾乎跌進水裡,幾乎送掉性命。
「梅納德爵士有袋蘋果,」霧原貓凱勒說,「我有腌雞蛋和洋蔥,湊在一起就能開場盛宴咧!請坐,爵士,我們挑了堆好樁子來墊屁股。若我沒算錯,明兒中午以前我們都得待在這。只有一條渡船,不夠載所有人,老爺和他們的跟班當然要優先照顧。」
「你照顧我多久了?」鄧克舒展了一下右手手指,看來還算完好。不過是腦袋疼得要死,反正阿蘭爵士說我不用腦子。
的確是雇傭騎士會挑的名字,但鄧克沒見哪個雇傭騎士有這等華麗的打扮、裝備和坐騎。端著金飯碗的雇傭騎士,他心想。「我已通報過姓名,我的侍從叫伊戈。」
烤乳豬被送上高桌,接著是連羽毛一起燒的孔雀和撒上碎杏仁烤的大梭子魚——這些美味下席無福消受。他們沒吃到烤乳豬,吃的是泡在杏仁奶里、撒了胡椒的鹹豬肉;他們沒吃到孔雀,吃的是炸得褐黃鬆脆,肚中塞滿洋蔥、草藥、蘑菇和烤栗子的閹雞;他們沒吃到梭子魚,吃的是麵皮包裹雪白鱈魚排,配上某種鄧克說不上來的可口的棕色醬料。此外,下席還有豌豆粥、黃油蕪菁、蜜蘸蘿蔔和跟「棕盾」本尼斯氣味一樣濃烈的成熟白乳酪。鄧克心滿意足,卻又一直擔心院子里的伊戈吃不好。為防萬一,他把半隻閹雞偷偷滑進斗篷口袋,外加幾塊麵包和一小塊濃烈的乳酪。
「你說我們去北境。」
「爵士?」伊戈丟下刷子,「我就知道笨蝸牛殺不死你,爵士。」他一把抱住鄧克。
是啊,鄧克心想,某個愚蠢的雇傭騎士還把梅卡親王最疼愛的兒子送到了敵人手中。有什麼能比這更能確保親王乖乖待在盛夏廳呢?「你忘了血鴉的手段,」他說,「他決不羸弱。」
咫尺之外一座條紋帳篷旁,兩名頭髮斑白的大兵在狂飲大麥酒。「……行了,媽的,再來一杯。」其中一人嘀咕道,「太陽出來啰,草地綠油油啰,嗯哼……」另一個人推了他一把,他們注意到鄧克。「爵士?」
鄧克拍掉男孩的草帽,扣到自己頭上。「學士說你拿了我的盔甲走了。」
十枚金龍也不壞,十枚金龍足以買到馴馬,這樣一來,除了作戰,鄧克不用再騎雷霆。十枚金龍足以為伊戈打造一套板甲,為鄧克置備一頂縫有榆樹和流星徽記、堂堂正正的騎士帳篷。十枚金龍足以讓我們吃上烤鵝、火腿和鴿子派。
「他是個私生子,但出身不低。」血鴉雖出於苟合,但父母雙方均血統高貴。鄧克正待把偷聽到的事告訴伊戈,忽然注意到男孩臉上的傷。「你的嘴怎麼了?」
「還有呢?」
「我又得追著他的小丑服跑了。」提琴手朝鄧克抱歉地一笑,「也許咱們還會見面,至少我希望如此。真想跟你比試比試。」
鄧克離開阿蘭爵士才幾年,侍從技巧尚未生疏。他幫加勒敦爵士扣緊不合身的鎧甲,頭盔跟護頸嚴絲合縫,再扶其上馬,遞來盾牌。前面的比試在木盾上留下幾道深深的划痕,但熊熊燃燒的火球依然清晰可見。他看起來幾乎和伊戈一般年紀,鄧克心想,不過是個被嚇壞的男孩,還有些倔強。他胯|下的棗紅母馬迅捷又精神,但他應該騎自己的馬。棗紅戰馬也許飼養訓練得更好,但騎士和自己的坐騎是一體的,這匹馬對他而言太陌生了。
「我正有此意。培克大人,馬上帶私生子上來。龍蛋也帶過來,我要仔細瞧瞧。」
「當然是黑火的人。」
「這說明他是半個叛徒,爵士。」
鄧克騎老戰馬「雷霆」,一旁的伊戈騎精神抖擻的小馴馬「雨水」,騾子「學士」跟在後。學士馱著鄧克的盔甲和伊戈的書、他們的鋪蓋卷、帳篷、衣服、許多硬邦邦的咸牛肉條、半壺蜜酒和兩皮袋水。伊戈松垮的寬邊舊草帽蓋在騾子頭上,為它遮雨,男孩還貼心地替騾子剪出耳洞。伊戈自個兒戴新草帽——若非耳洞,鄧克簡直沒法分辨兩頂草帽。
那番話陡然湧入腦海:真是大煞風景 ……當真是虎父無犬子?……寒鐵……貨真價實的戰士……奶血老傢伙……當真是虎父無犬子?……我向你保證,血鴉這會兒可不是在做白日夢……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沒關係,我知道巴特威的廚房在哪兒。總還有酒吧?」提琴手散發出橙子和酸橙味,還有一絲奇異的東方香料。或許是豆蔻。鄧克弄不清,他哪嘗過豆蔻呢?
「不,與他大有關係。我警告過你們,他會找到我的。」是伊戈的聲音。
鄧克真想一拳揍掉他臉上的笑容。「我明白你為何在盾牌上畫蝸牛了。你不是真正的騎士。」
「噢。」鄧克覺得自己太傻了。又是這檔子事兒。
現在半個大廳的人都安靜下來。高桌旁,自稱提琴手的男子轉頭朝他微笑。鄧克注意到他穿了一件紫色上衣來赴宴。紫色,以襯托他的眼睛。「鄧肯爵士,很高興你來加入我們。我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嗎?」
「或許跟姑娘跑了?」
「是的,大人,有霧原鎮之貓凱勒爵士、梅納德·普棱爵士,還有加勒敦·波爾爵士——就是他把提琴……篡奪者挑下了馬。」
「我該狠揍你一頓,讓你的耳朵跟你的嘴一樣腫上一圈。你爹也會這麼做。你以為梅卡親王需要小孩來為他辯護嗎?當初他讓你跟著我時說過什麼?」
伊戈扮個鬼臉:「我吃自己的鞋行不行,爵士?然後用咸牛肉再做一雙。牛肉更結實。」
「酒精讓我口無遮攔,但我沒有半句虛言。我們註定是要在一起的,你和我,我的夢不說謊。」
「伊戈呢?」他問。
海德一臉輕蔑:「我們家不是所有人血管里流的都是奶,大人。我要定了那小子。」
鄧克不知如何作答:「比武場上好運,爵士先生。」最後他擠出一句,但約翰爵士業已撥轉坐騎,追趕隊伍去了。老領主緊跟提琴手,鄧克倒是樂見他離開。他不喜歡那對燧石般的眼睛,也不喜歡埃林大人的傲慢。提琴手雖平易近人,但言談中透著古怪。「兩把提琴兩柄劍,用鋸齒十字隔開,」他一邊看著遠處的塵土,一邊對伊戈說,「是哪個家族?」
司儀又爬上台。「湯姆德·海德爵士,白牆城騎士,在巴特威大人駕前效力。」他的喊聲伴著遠處的雷鳴,「烏瑟·昂德利夫爵士。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
「我很遺憾。我的父親也早已去世。」提琴手轉向三城紋章的老爺,「邀請鄧克爵士做個伴兒吧。」
「他要殺我。」鄧克解釋。
鄧克從桌邊抽身:「我想呼吸點新鮮空氣。」實際上他想撒尿,但在騎士們之中,最好注意禮節。「請原諒。」
鄧克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他回來,告訴他在這兒等我。」
「老葛啊。」提琴手慢吞吞地說,「闖進我的卧房做什麼,大人?」
「我理解你。」凱勒爵士嘆口氣,「卡斯威大人不認得我了。我告訴他我給他做了第一把劍,他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他說苦橋容不下我這種三腳貓騎士。」霧原貓苦笑一聲,「他要走了我的武器盔甲,還有戰馬。我能怎麼辦呢?」
鄧克只能跟隨,三個箭步便衝到男爵身邊。「如果你敢動伊戈一根汗毛……」
「非常榮幸,爵士。來吧,與我們同去白牆城,比試幾回合,以慶祝巴特威大人新婚。我敢打賭,你會表現不俗。」
突然之間,時光倒流,鄧克又站在楊樹灘上,傾聽破矛者貝勒為拯救他的性命上場前的話語。他把戰槍放回原處,抽出一根比武長槍——十二尺長,細長優雅。「用這個。」他告訴加勒敦爵士,「我們在楊樹灘的七子審判中用的是這個。」
「我沒有。」
這騎士不若鄧克醉得厲害,乖乖照辦似是明智之舉。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龍蛋放回枕墊,在衣袖上擦擦手指。「我沒有惡意,爵士。」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隨後他推開黑須騎士,走出門外。
聽到這名字,伊戈豎起耳朵。「普棱……你是韋賽里斯·普棱大人的親戚嗎,爵士?」
鄧克急忙轉身。雨簾之下,他只能分辨出兜帽斗篷的輪廓和一隻蒼白的眼睛。待那人走近,才隱隱看出陰影之下是梅納德·普棱爵士熟悉的面孔,那隻蒼白的眼睛不過是別住斗篷的月長石胸針。
「不,是為龍。你以為我會把他拱手相讓?」埃林男爵扮個鬼臉,「我不該相信那個卑鄙的蝸牛,我會要回我付的每個子兒。」
鄧克難以置信。葛蒙·培克不論在路上還是在這裏都明確表示出對雇傭騎士的輕蔑,而這份邀請卻如此慷慨。「培克是個大領主,」他謹慎地說,「但……但我信不過他。」
鄧克想起另一場比武會,想起自己在綿綿春雨中和一位王子漫步。我夢見了你和死去的龍,伊戈的哥哥戴倫對他說,龐然巨獸的翅膀遮住整片草場,它倒在你身上,你活下來,龍卻死了。後來的事一一應驗。可憐的貝勒,夢境如危險的流沙。「如你所言,大人,」他告訴提琴手,「請容我告退。」
下午晚些時候,御林鐵衛羅蘭·克雷赫爵士在一干犯人中找到鄧克。「七層地獄啊,鄧肯爵士,你藏哪兒去了?河文大人找了你好幾個鐘頭。請跟我來。」
「都是十六年前的事!」鄧克的酒勁過了,怒氣幾乎把他沖清醒了。「巴特威大人的總管主持比武會,叫作科斯格羅夫。去找他,替我報名長槍比武。不,等等……別報我的真名。」太多領主在場,或許有人記得楊樹灘上的高個鄧肯爵士。「就說我是絞架騎士。」平民百姓喜歡比武會上出現神秘騎士。
伊戈沒有退縮。「你知道我憑什麼,叔祖。」
鄧克沖他大笑。「少來,我還想長出巨大的藍翅膀,上天翱翔咧!反正都是痴心妄想。」
「我不要可敬的老騎士, 」伊戈說, 「我只要你。要是我用——」
鄧克替他說完,「——那鐵王座就成了你們的囊中之物。」
「很好,原因呢?」
「龍蛋孵化?孵出活龍?什麼,在這裏嗎?」

伊戈期待地看了他一眼:「好把食物衝下肚,爵士?」
「爵士,」伊戈說,「退賽還不晚。若你輸掉雷霆和這副盔甲……」
「有的言語像風,」男孩向來頑固,「有的則是叛逆。這是場叛徒的比武會,爵士。」
凱勒爵士的盔甲材質上佳,但年歲久遠,布滿凹痕刮痕。「聖母慈悲,鄧肯爵士,」上場前他告訴鄧克與伊戈,「讓我對上卡斯威大人。我來此正是為了見他。」
「——戴蒙,對吧?他們跟我說,他是條黑龍。」加勒敦爵士輕笑,「我父親為黑龍而死,我本來很樂意替他效勞。我可以為他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但不能假裝輸給他。」他扭頭吐出一顆斷牙,「能不能給我杯酒?」
鄧克走過他身邊,入帳覲見布林登·河文公爵,私生子、巫師和國王之手。
鄧克不知巴特威大人的卧室怎麼走,只是被人推搡簇擁不由自主地前進,等進了房,新娘已滿臉潮|紅,幾近全|裸,還「咯咯」笑個不停——她全身上下只有左腿的襪子不知怎地倖存下來。鄧克同樣面紅耳赤,這可不是累的,有心人都能發現他明顯的勃起,幸好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巴特威夫人長得跟坦茜莉一點也不像,但懷抱著半裸的蠕動尤|物,仍令他不由得想起後者。「高過頭的」坦茜莉,對我來說並不高。他不知能否與她重逢,有些晚上他認定自己夢見了她。不,獃子,你只是夢見她喜歡上你。
「你不能阻止我說話。」
鄧克見過這光景。「我小時候從君臨城頭的鐵矛上偷過一顆人頭。」他告訴伊戈。事實上,慌慌張張跳上去偷人頭的是「白鼬」,因為拉夫和布丁說他不敢,但守衛們衝來制止時,白鼬嚇得趕緊把人頭往下丟,教鄧克搶到了。「某個叛徒領主或強盜騎士的頭,也或許只是個普通殺人犯。反正腦袋在槍上插幾天都一樣。」他和他那三個夥伴用這顆頭去嚇唬跳蚤窩的女孩,他們在小巷裡窮追不捨,非要女生親一下那顆頭才放走。那顆頭由此享受了無數親吻,因為君臨城沒哪個女孩有白鼬跑得快。這部分故事還是別告訴伊戈的好。白鼬、拉夫、布丁,一群小怪物,而我是其中最壞的一個。他和夥伴們一直留著那顆頭,直到血肉變黑、脫落——這樣子沒法提著它追女孩,所以某天晚上,他們衝進一家食堂,將剩下的半顆頭丟進了鍋里。「烏鴉先挑眼睛吃,」他告訴伊戈,「那顆頭的臉頰會陷下去,血肉變綠……」他眯眼端詳。「且慢,我認得這張臉。」
梅納德爵士聳聳肩。「隨你便。臨冬城,盛夏廳,陰影之地旁的亞夏,都無所謂,離開這裏就好。牽起馬帶上裝備悄悄從後門溜走,沒人記得你。蝸牛要關心下一場的對手,其他人則只想看好戲。」
「日出時分,主持人確定對決人選后沒多久,一個僕人帶來了金幣。他用兜帽遮住臉,也沒說主子姓名。」
鄧克與伊戈離開石堂鎮時,夏雨淅淅。
新娘的父親緊跟在新娘身後,牽著年幼的兒子。河渡口領主是個穿藍灰服飾的瘦子,模樣頗為講究,他那沒下巴的四歲兒子還在流鼻涕。隨後入場的是科托因伯爵、瑞斯利伯爵及他們的夫人——兩位夫人都是巴特威大人與其第一任妻子所生。接下來是佛雷家的女兒們及其各自的丈夫。再後面是葛蒙·培克伯爵、斯莫伍德伯爵和夏尼伯爵,再來是若干次等領主和有產騎士。鄧克在這群人中瞥見了提琴手約翰和埃林·庫克肖。宴會尚未正式開始,埃林大人卻似乎已喝多了。
「沒有龍,但有蛋。最後一條龍留下五顆蛋,龍石島上的蛋更多,那些都是在血龍狂舞之前產下的。我的哥哥們都有自己的蛋。伊利昂的蛋像是金子和銀子打的,中間有火焰花紋;我的蛋又白又綠,上面有許多渦旋。」
「只是借。」鄧克堅持,「我會還的。」
「向王國上下炫富?」
十碼開外,烏瑟爵士將長槍微微上揚。

「我們有咸牛肉。」鄧克提出。
「你到底是誰?」
「銅分樹村的阿蘭爵士在跳蚤窩遇見了在追趕豬的我。他原來的侍從死在紅草原,所以他需要找個人給他洗甲備馬。他答應,只要我服侍他,他就教我劍術、槍術和馬術,於是我跟他走了。」
「龍是一回事,夢見龍是另一回事。我向你保證,血鴉這會兒可不是在做白日夢。我們需要一個貨真價實的戰士,不是胡言亂語的痴漢。那孩子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為什麼?」戴蒙疑惑地問。「如果如你所說,波爾是清白的,大人為何要說他偷了東西,還安排上色的石頭作證據?」
「就半杯,」昂德利夫堅持,「你聽起來該喝點。」他倒了兩杯,遞給鄧克一杯。脫下盔甲的蝸牛大人更像商人而非騎士。「我猜你是為罰金而來。」
「待會兒說,先處理胳膊。」
「打架了,爵士。」
「我只是……憑感覺。」
「關於紋章的,爵士。」
「沒看見。」這小子有時候真討厭。「再對我翻白眼,小心我給你一耳刮子,把你的招子打進腦袋裡。」
「我不是探子,」鄧克道,「還有,大人談到我時,請不要當我是聾子、死人或身在多恩。」
原來不是梅卡,看到旗幟,鄧克明白了。盛夏廳親王的標誌是四條三頭龍,兩兩相對,代表自己是已故戴倫·坦格利安二世國王的四子;一條白龍代表的是國王之手,布林登·河文公爵。
「我很快就會。」綠騎士隔著雨簾大喊。
「你也是雇傭騎士。」
「伊耿和伊蒙,他們跟你一樣是卑鄙無恥的蠻子,小時候就愛折磨我和戴蒙取樂。寒鐵帶戴蒙去海外流浪時我哭了,後來培克告訴我他要回來我又哭了。但隨後他就在路上遇到了你,忘記了我的存在。」庫克肖作勢揮舞匕首。「要麼跳下去,要麼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自己選!」
司儀再次登台亮相。「私生子加勒敦爵士被控犯有偷竊和謀殺之罪行,」他宣告,「請上場證明自己的清白。黑火家族的戴蒙二世,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正統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請上場證明對私生子加勒敦的指控真實可靠。」
笛子與提琴奏出歡快樂曲,席間話題很快轉移到明天的比武。「福蘭克林·佛雷爵士在綠叉河一帶赫赫有名,」烏瑟·昂德利夫似乎對本地英傑了如指掌,「他是新娘的叔叔,喏,就高台上那位。盧卡斯·內蘭來自弗拉格沼澤,實力不容小覷,蟹爪半島的莫蒂默·鮑格斯爵士的身手跟他在伯仲之間。其他挑戰者都是些隨從騎士和鄉野土豪,其中最強的是卡比·皮姆和綠騎士加爾崔,但他們決非巴特威的女婿黑湯姆·海德的對手。那傢伙可狠毒,據說為贏得大人的長女,便殺了其他三個求婚者,還曾把凱岩城公爵挑下馬。」
「要我說,都是血鴉的錯。 」凱勒爵士續道, 「身為國王之手,卻不幹正事兒,聽任海怪們在落日之海上躥下跳,到處搗亂。」
「那領主們呢?」
「你讓我和你同行,然後不斷被你打落馬下?」
伊戈搖搖頭。「不是,爵士。學士把我的戒指拿給巴特威看,我就知道麻煩大了。我想過承認偷了龍蛋,但我覺得他不會信。後來我想起父親提過血鴉大人的一句名言:寧教天下人怕我,休教我怕天下人。於是我告訴他們,是我父親派我們來刺探,此刻他正率軍北上。若不跟我們合作,供出叛國陰謀,他們便會人頭落地。」他靦腆地一笑,「效果超乎預期,爵士。」
長槍相交時,鄧克耳邊一聲轟響。他感到胳膊和肩膀上的后坐力,但他刺偏了目標。挾人馬猛衝之勢,烏瑟的長槍鐵頭正中他眉心。
或許他只是去看比武了。鄧克掉頭奔向比武場,經過馬廄時,他發現加勒敦·波爾爵士在洗刷漂亮的棗紅戰馬。「你可曾見到伊戈?」他問。
這不可能是真的,鄧克心想。巴特威大人領地遼闊,富甲天下,怎可能迎娶一個被廚房小弟玷污過的姑娘,還拿出龍蛋做獎品?河渡口佛雷家族不比巴特威家高貴,唯一的區別是後者的搖錢樹是奶牛而前者的是座橋。唉,誰知道老爺們的盤算?鄧克咬了幾顆堅果,不禁琢磨起偷聽到的話。醉鬼鄧克,你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他忍不住又喝下一杯薑汁葡萄酒,因為第一杯的味道太美。喝完后,他把頭枕在交疊的胳膊上,休息一下眼睛,煙塵太大了。
自楊樹灘的草地之後,鄧克再未參加比武會。若能贏得幾筆贖金,北上途中就衣食無虞,他盤算。此時盾牌上有三座城堡的老爺出言反對:「鄧克爵士急著趕路呢,我們也是。」
「支持黑龍,爵士。」
「——你連兩枚銀鹿都拿不出手。」
「等在這兒。」鄧克吩咐伊戈。男孩牽著雷霆,棕色大戰馬馱著鄧克的武器和盔甲,甚至包括他新買的舊盾牌。絞架騎士。多凄涼的神秘騎士啊。「我很快就出來。」他低頭彎腰,鑽進門帘。
蝸牛十指相對:「或許有別的法子。你也並非一無是處,你落馬的樣子很壯觀。」烏瑟爵士的雙唇在淺笑時閃閃發亮,「我可以把戰馬和盔甲借還給你……如果你願意為我效勞的話。」

「哪兒?」鄧克沒心情兜圈子。
「是二十一種鳥屎。」梅納德爵士道。
「你不該自吹自擂。」加勒敦爵士告訴提琴手。
「巴特威伯爵和佛雷侯爵,爵士,還有那些守衛。他們都慌了。有人偷走了龍蛋。」
「放心,我對小男孩沒興趣。這邊。快點。」
酒勁上涌,他必須靠著護牆。我瘋了嗎?為什麼去拿龍蛋?他想起坦茜莉的傀儡戲,那條木龍是楊樹灘上一切紛亂的導火線。這段回憶總讓鄧克充滿罪惡感。三個好人用生命拯救了一個雇傭騎士,這不合情理,完全說不通。獃子,你要汲取教訓:你這種人永遠不該與龍或龍蛋打交道。
聖堂內昏暗靜謐,只有七神的祭壇上燭火閃爍。正如比武會期間應該的那樣,戰士面前蠟燭最多,許多騎士上場前會來此祈禱戰士賜予力量和勇氣。陌客的祭壇被陰影籠罩,僅有一根蠟燭孤零地燃燒。聖母和天父面前各擺了幾十根,鐵匠和少女要少一些,而在老嫗閃耀的明燈下,跪著安布羅斯·巴特威伯爵。他俯首默禱,祈求老嫗的智慧。
「我不是,」提琴手的微笑里滿是孩子氣,「但你打一開始就清楚。我們在路上剛見面你就稱我為『大人』,不是么?」
「首相慈悲。」巴特威踉蹌著向外走。他太悲傷,甚至沒認出擦肩而過的鄧克。
「一刀烤肉?」男孩提議,「一隻鴨子?一碗肉湯?有什麼吃什麼,爵士。」
鄧克盯著看台,也許伊戈會回到貴族中間他應有的位置。但看台里依然不見男孩蹤影,也不見巴特威和佛雷,只有巴特威那百無聊賴、焦躁不安的新娘。怪了,鄧克意識到,這是巴特威的城堡,巴特威的婚禮,佛雷又是他岳父,整場比武大會以他們之名舉辦。他們何故缺席?
「鄧肯與伊戈」系列最近還出版了圖畫小說《雇傭騎士》和《雇傭騎士二:誓言騎士》。
伊戈挺委屈:「我不是這意思——」
「我想跟好騎士鄧肯比試。」
「哪個都不是,爵士,我沒在任何紋章書里見過這個紋章。」
「如果必須的話。原諒我吧,爵士?」他不等回答,便調轉馬頭,揚長而去。
「埃林大人經常失禮,」黑髮騎士解釋,「請原諒他未經大腦的蠢話,爵士先生。埃林,你得向鄧肯爵士道歉。」
「在下提琴手約翰。」
「我醉得很厲害,酒精讓一切皆有可能,鄧肯爵士。我覺得,你身披白袍的樣子猶如天神下凡,但你若不喜歡那身袍子,或許更願意當領主?」
「你想挨一耳刮子嗎?世上沒有龍了。」
「傻瓜才這麼說。你對此人一無所知,或許他真是個強盜,或許他是血鴉的探子。」
「我頭疼。」
若說今天場子上有誰比鄧克的狀態還差,非卡斯威大人莫屬,這位男爵昨晚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昨晚這一醉,他能上馬已是奇迹,」鄧克道,「你定能獲勝,爵士。」
英雄的血,鄧克想著:「他說他是個騎士。」
至少雙眼還好用,頭上也沒多個窟窿。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地窖,四周碼放著葡萄酒桶和麥酒桶。這裏挺涼快的,他心想,酒水也近在咫尺。鄧克嘴裏一股血味兒,令他有點害怕,要是咬斷了舌頭,那他不僅臉皮厚,還成了個啞巴。他嘶啞地說了句「日安」,只為了聽聽自己的聲音。話音在穹頂下回蕩,鄧克竭力想站起來,卻只感到眩暈。
「你只需做好分內事,剩下的我來操心。等我們得到巴特威的錢和佛雷的人馬,赫倫堡自會跟進,接著是布雷肯家。奧瑟有自知之明——」
「誰說不是呢?」梅納德爵士打趣道。
「完全沒有,爵士。」
「那麼皮姆一定會倒下!他們都會倒下!百戰百勝的神秘騎士,即將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一名衛兵架起提琴手的胳膊,「鄧肯爵士,看來我們必須分別了。」衛兵們將他帶下樓梯時,他說。
「給我槍,」加勒敦爵士說,「戰槍。」
他得到的唯一回應是最丑的侏儒瞪了他一眼。昨晚我是把他攆下了巴特威夫人的婚床嗎?湊近后能聞到小矮子身上一股茅坑味兒,鄧克只嗅了一下便加快腳步。
「你不是騎士。」黑湯姆宣布,「哭鼻子了吧,獃子?」

鄧克抓抓耳朵:「我記得咱們有兩枚銀鹿哇。」
他沉思片刻。「提琴手?」
「寒鐵見鬼去,」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私生子個個靠不住,連他也不例外。反正,贏下幾場勝仗他就會屁顛屁顛地趕來了。」
「爛泥龍!」有人高喊。笑聲在比武場里擴散,此時朝陽終於灑入白牆城。
伊戈放低書本。「他憑什麼有?出身那麼低。」
「那是因為你的行為舉止、衣著談吐……」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昨晚在塔頂,你說……」
「你摔那一跤可是連長城都要晃一晃。在你身上壓錢的人悔不當初,你的侍從則要發狂了。若非我把他攆走,他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我這兒用不著礙手礙腳的小孩兒,於是我提醒他他還有職責在身。」
「我看出來了。他許諾你什麼?」
「都是陳年舊賬。他們現在好端端地來了,不是嗎?可見他們都已屈膝臣服,並得到戴倫王赦免。」
東方,一縷晨曦衝破了粉色天空。戴蒙用金馬刺一踢馬腹,猶如一道閃電衝來,他放平致命的槍尖,直指前方。加勒敦爵士舉起盾牌,策馬迎上,手中稍長的槍越過馬頭,指向年輕篡奪者的胸膛。兩匹飛馳的馬濺起翻飛泥水,兩個騎士相遇的一刻,火把似乎散發出更明亮的光華。
「殿下是想睡羽毛床?」
烏瑟爵士的帳篷外觀樸素無華:深色帆布、四角方正,用麻繩固定在地面,唯一的裝飾是正中杆子上掛著一面繪有銀色蝸牛的灰色長三角旗。
鄧克心算了一下,共計三十六銅分,太貴了。「我上次來,一個人才要二銅分,一匹馬六銅分咧。」
鄧克感到絕望。我孤立無援。但緊接著霧原鎮之貓凱勒爵士站了起來,身體還在微微地晃。「也許那孩子的確是個私生子,諸位大人,即便如此,read.99csw.com他也是火球的私生子。誠如哈柏特爵士所說,關鍵在於血統。」
伊戈摸摸腫得老高的嘴唇。「絞架騎士,爵士?」
「為了讓他別擋你的道。大人用金子和承諾收買了您所有的對手,只有波爾不吃這套。」
鄧克脫掉外衣,盡情享受溫暖的陽光灑在皮膚上的感覺,涼風徐徐,猶如少女清新芬芳的吻,令他不禁嘆了口氣。「水,」他宣布,「聞到沒?離湖不遠了。」
真正的風暴。鄧克知道埃林大人指的不是天氣。他想幹什麼?難不成突然想跟我交朋友?
客人們的笑聲震動房椽,他們三度舉杯。紅葡萄酒又甜又濃。
一陣夾雜著歡呼與哀嘆的喧嘩讓他回過神來。鄧克發現跑向場子盡頭的金馬已沒了騎手,哈柏特·培吉爵士虛弱地在地上打滾。再過兩對就輪到我出場。越早把烏瑟爵士挑下馬,就能越早脫下這身該死的盔甲,喝杯冷飲,稍事休息——下一輪比武前,他至少有一小時休息時間。
鄧克皺眉把玩酒杯。酒杯乃足銀鑄就,杯口鑲著一圈金蝸牛。杯中酒液也是金色的,甘美異常。「如果問我的想法,呃,我何嘗不願贖回來,只是——」
加勒敦爵士懷疑地打量他:「我為什麼要去那邊?你想讓我當逃兵躲起來?」
「河灣地的領主,對吧?他真的有三座城堡?」
阿蘭爵士很少提到那裡,還沒有鄧克提到跳蚤窩的次數多。「我把他埋在朝西的山坡上,好讓他欣賞日落。」摺椅在他身下發出響亮的「吱嘎」聲。
「爵士,」加勒敦·波爾打斷,「你說誰是叛徒?」
鄧克從未有過如此奇特的感覺,一切恍若昨日重現。我夢見了你。我的夢和你的夢不同,鄧肯爵士,我的夢會成真。「你夢見了我?」他用被酒精侵蝕的渾濁嗓音問,「那是什麼夢?」
一位矮胖的中年騎士起來致意,他一身破爛華服,長著火焰般的薑黃絡腮胡。「幸會,鄧肯爵士,你真是個大塊頭……哦,當然也歡迎你的小朋友。他叫『伊戈』?蛋頭的意思?哈,這算哪門子名字?」
「來杯酒么?還有麵包和橄欖?」
白牆城乃四十年前由現任領主的祖父修建,按城堡的標準,幾乎算是嶄新。它被周圍百姓戲稱為「奶屋」,因為其牆壁、堡壘和塔樓都由優質的精緻白石砌成,石料采自谷地,費盡辛苦翻山越嶺運來。城內地板和柱子是有金色紋路的乳白色大理石,頭頂梁椽為骨白色魚梁木的樹榦。鄧克無法想象這一切要花多少錢。
鄧克向旁一讓:「飯菜快吃沒了,爵士。」
「不,我殺了他。」
「我覺得不會。」提琴手扔掉破碎的長槍,侍從立刻遞上一把新的。
「——直到大家都知道我是個不可救藥的騎士?我輸掉的是盔甲,不是榮譽。你可以拿走雷霆和我的全副裝備,其他免談。」
烏瑟爵士坐在桌邊,和一名年齡跟鄧克相仿的笨拙侍從一起數錢。桌上的金龍銀鹿堆得老高,一壺葡萄酒擺在烏瑟爵士手邊。蝸牛不時輕咬硬幣,或挑出某個。「你要學的還很多,威爾,」鄧克聽見他說,「這個錢被切過,那個被割了邊。至於這個呢?」他用手指擺弄著一枚金幣。「看清楚再收。拿去,說說你看到了什麼。」金龍翻滾過半空,威爾想接,錢幣卻從他指間彈開,掉在地上,他不得不雙膝跪下尋找,找到后在手裡翻了兩圈,才說:「這個是好的,大人。一面有龍,一面是國王……」
「關鍵是國王。」
鄧克單膝跪下。「不,大人。我是說,是的,大人。那是伊戈告訴他的。我是說,伊耿。伊耿王子。這部分是真的。但其他不是。」
「敬我心愛的女兒、童貞新娘巴特威夫人,願聖母讓她豐饒多產。」佛雷朝自己的女兒一笑,「希望我年底之前就能抱孫子,最好是雙胞胎。所以親愛的,今晚你可要好好攪拌你老公唷!」
「我得就著蠟燭,才看得清字兒,爵士。」
「你不舒服嗎,爵士?恕我冒昧,你看起來——」
加勒敦爵士顯然被出場介紹激怒了。他火氣衝天地撥轉坐騎,朝場子里眾人叫囂:「我乃加勒敦·波爾,不是什麼加勒敦·佛花。司儀,你會為你的嘲弄付出代價。我正告你,我身上流著英雄的血。」總管不屑現身,年輕騎士的抗議只引發了更多笑聲。
鄧克跟他走了。克雷赫的長披風飄在身後,隨風陣陣鼓動,潔白猶如月下新雪。此情此景讓他回想起提琴手在塔頂說的話。我夢見你一身白衣飄飄,長長的白袍從寬肩垂下。鄧克不禁嗤笑。是啊,你還夢見石蛋里孵出魔龍。都不過是痴人說夢。
「哈,那倒有可能,」凱勒爵士道,「而且許多人會起來響應。血鴉是所有災禍的來源,這隻白蛆在啃噬王國的心臟!」
「我們沒錢住店。」
佛雷大人帶領大家祝酒。「敬國王!」他的第一段祝酒詞非常簡單。加勒敦爵士略略抬抬杯子,鄧克跟他碰了杯,也跟烏瑟爵士和其他人碰過。然後大家飲酒。

「怕欠債?別放在心上,我不要你的錢,爵士先生,我只要你的友誼。再說,沒有坐騎你怎能成為我的騎士?」約翰爵士戴上龍蝦鐵手套,伸了伸手指。
「你沒搞清狀況。」巴特威的聲調變得又高又細,還帶著顫音,「大勢已去,佛雷大人跑了,其他人也會陸續離開。梅卡親王正率軍趕來。」
「都有勇士。」霧原貓有氣無力地應和。「他們是英雄。」加勒敦爵士翻轉盾牌,讓所有人看見上面的家徽:夜黑底色上射出的紅黃火球。「我繼承了英雄的血。」
「這……太糊塗了。」巴特威最後說。他轉向伊戈和鄧克,「我們必須趕在那兩人給葛蒙·培克通風報信之前離開白牆城,客人里向著他的比向著我的多。從北城牆的邊門溜出去……來吧,抓緊時間。」
「早去早回啊,爵士,」提琴手說,「雜耍藝人馬上登場,鬧洞房更不可錯過。」
「哈,這故事我聽無數人講過了。褐柳院的私生子,妓|女和叛徒的後代。」
「高尚的誓言。我是『霧原鎮之貓』凱勒爵士。那棵栗子樹下坐著加勒敦……呃,波爾爵士。我身邊這位好爵士是梅納德·普棱。」
「你宣誓用的也是木劍嗎?」梅納德爵士問。
進得帳內,提琴手轉向鄧克。「我就知道烏瑟爵士殺不死你,我的夢不說謊。蝸牛很快就要對上我了。擊敗他后,我會要回你的武器和盔甲,當然,還有你的戰馬——不過你真該換一匹。我願聊表心意,你意下如何?」
「我們吃過排骨,爵士。」伊戈依然埋首書中,「桑德蘭大人為黑龍打過仗,爵士。」
祝酒一輪接一輪,有的仍由佛雷大人發起,有的由其他人倡議。大家為巴特威大人的封君、年輕的徒利公爵喝了一輪,公爵因故缺席婚禮;大家為據說卧病在床的高庭公爵「長刺」里奧的健康喝了一輪;大家還為緬懷高貴的死者們乾杯。這倒不錯,鄧克思慕地想,我很樂意為他們乾杯。
鄧克轉身。「大人,是為龍蛋嗎?」

可憐的伊戈沒這麼幸運。「領主和騎士才能在大廳用餐。」鄧克帶男孩進去時,一個管事傲然宣稱。「內院搭了桌子,侍從、馬夫和士兵去那兒吃。」
「巴特威大人想續一房年輕老婆替他暖床,佛雷大人正巧有個不怎麼清白的姑娘,而這場婚禮給志趣相投的諸侯們提供了聚會的借口。多數應邀者曾為黑龍而戰,其他的要麼跟血鴉有隙,或是時運不濟,抑或野心勃勃。我們本有子女在君臨為質,以確保忠誠,但大部分人質死於春季大瘟疫,所以我們不再束手束腳。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伊里斯身體羸弱,他是個書蟲,不是個戰士。老百姓不了解他——他們了解的那些情況只會讓他們更加不滿;至於國內諸侯,對他更談不上敬意。的確,他父親也很弱勢,但當大位受到威脅時,他有兒子們為他披掛上陣。貝勒與梅卡,鎚子和鐵氈……如今破矛者貝勒不在,梅卡親王又躲在盛夏廳跟國王和首相置氣。」
黑湯姆用鐵手套給了波爾一記重拳。「搜他的鞍袋。」培克大人命令,「我打賭龍蛋好端端地藏在裏面。」
「你要是想不起來,說明沒啥要緊的。 」學士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建議你最近不要暴飲暴食,若是兩眼間再挨上那麼一下……算啦,我早就曉得,當騎士的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走吧,快走,我還要照料其他白痴咧。」
培克眯起眼睛。「陛下,」他告訴戴蒙,「據我所知,這名雇傭騎士和加勒敦爵士一道不請自來地來到白牆城,很可能是同夥。」
「我夢見,」提琴手講述,「你一身白衣飄飄,長長的白袍從寬肩垂下。你成了白騎士,爵士先生,你成了御林鐵衛的兄弟,七大王國最偉大的騎士。你唯一的使命乃是效忠、保護和侍奉你的國王。」他把手放在鄧克肩上。「你一定做過同樣的夢。我知道你做過。」
「這兒,爵士。」伊戈戴上了草帽為眼睛遮陰,避免陽光直曬光頭。鄧克平素喜歡拿那頂帽子跟男孩開玩笑,現在卻情願付出一切交換它。在這樣的烈日下,草帽比鐵帽合適多了。他撥開眼前的頭髮,雙手將巨盔擺正,在顎下繫緊。沉重的鐵盔壓在脖子和肩膀上,襯裡一股汗臭,他的頭還因昨天的酒而隱隱作痛。
行到鎮門前,伊戈忽然勒馬。門上鐵矛插了一顆叛徒的人頭示眾,看樣子剛插上不久,血肉中粉色多於綠色,但已吸引了大隊食腐烏鴉。死者的嘴唇和臉頰都被撕爛咬穿,眼睛成了兩個棕色的洞,緩緩流出紅色淚珠,流過乾涸的血痂。死者的嘴耷拉著大張開,似乎在向門下的旅人說教。
「我們還可以在那兒過夜。」男孩繼續建議。
「你使劍比使槍來得順手,」伊戈續道,「如果拿斧頭或釘頭錘打,沒幾個人比得上你的力量。」
「還有呢?」
伊戈翻個白眼:「佛雷家的紋章是灰底上以橋樑連接的兩座藍色塔樓,那個人是橙底上三個黑色城堡。爵士,你看見橋了嗎?」
酒很快開始冒氣,梅納德爵士找到鄧克口中的上等絲綢上衣,懷疑地嗅了嗅,然後一臉不屑地抽出匕首,割開衣服。鄧克忍住抗議。
等這群人走上高台,高桌變得跟下面的長凳一樣擁擠。巴特威大人和他的新娘在兩把厚軟墊的鍍金橡木寶座上落座,其他人坐的是扶手雕工奇異的高背椅。寶座后的牆上,自梁椽垂下兩面旗:灰底藍色的佛雷雙塔和綠、白、黃的布特維爾波浪。
葛蒙大人和鄧克留在塔頂。「雇傭騎士,」他咆哮,「你媽沒教你別去龍口拔牙嗎?」
黑湯姆身下的血泊不斷擴散,兩名士兵奔回了雨地里,剩下的只是手握長矛,不知所措,一邊等著主人發話,一邊打量鄧克。
鄧克終於把新娘放到婚床上,一個侏儒立刻跳上床,抓住她一邊乳|房玩鬧地一擠。女孩厲聲尖叫,男人們大樂,鄧克見狀一把抓住侏儒的衣領,將踢打抗議的他拖離新娘身邊。他拎著小矮子,正待將其丟出門,卻看見了龍蛋。
他想起來了。就算散布叛國言論,他仍是服侍七神的神職人員。「他雙手沾滿哥哥和侄子們的鮮血。」駝背修士向聚集在市鎮廣場上的群眾宣講,「他召喚影子,在母親子宮中扼殺了英勇的瓦拉爾王子的骨血。我們的少王子現在何處?他弟弟、甜美的馬塔瑞斯呢?賢王戴倫和無畏的破矛者貝勒呢?都死了,都進了墳墓,這個人卻活著,這隻血口白羽的惡鳥棲息在伊里斯國王肩上,朝他耳中灌輸讒言。地獄的印記烙在他臉龐和空洞的眼眶裡,是他帶來乾旱、瘟疫和謀殺。覺醒吧!我呼籲大家,記得狹海對岸我們真正的王。天上有七位天神,地下有七大王國,黑龍有七個兒子!覺醒吧,老爺夫人們。覺醒吧,英勇的騎士和堅強的農夫。讓我們推翻邪惡的巫師血鴉,把自己和子孫後代從無盡的詛咒中解放出來。」
「給我瞧瞧。」
「多半被嚇跑啦。」另一個兵估計。
烏瑟爵士坐回椅子上。「我有自己的鎧甲,馬也比你的好。我要一匹老馬和一袋子破銅爛鐵有什麼用呢?」
「你把我當傻瓜看待。」
「噢,得了吧,老葛。」提琴手說,「鄧肯爵士是我們的人,或者說很快就是了。我說過,我夢見過他。」帳外響起司儀的喇叭,提琴手轉過頭。「他們召喚我上場了。抱歉失陪,鄧肯爵士,待我解決掉綠騎士加爾崔爵士再敘。」
「別管他們怎麼說。我怎麼教你的?」
黑湯姆搖晃著後退,但勉力保住了平衡。鄧克不給他喘息之機,直接猛撲過去,用破爛的盾牌反覆砸,憑藉體格和純粹的力量將海德驅趕到聖堂中間。然後他放開盾牌,揮出長劍。當鋼鐵劃破羊毛,深深刺入大腿時,海德發出了慘叫。他絕望地揮劍狂砍,卻讓自己門戶大開。鄧克用盾牌擋下這一擊,使盡全身力量還以顏色。
「夠了,想都別想,我不聽。收好兵甲,我們給烏瑟爵士送去,再向他道賀。沒必要拖拖拉拉,徒增難堪。」
小子,他確實是,雖然是無心之過。鄧克告誡伊戈幾十遍了,別把這樣的話放心裏。你知道真相,這就夠了。在酒肆旅館或林中營地,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全國上下都曉得梅卡王子在楊樹灘上用他的釘頭錘砸死了哥哥破矛者貝勒,隨之衍生出各種陰謀論調。「假如他們知道梅卡王子是你父親,決不敢亂說。」沒錯,他們會在你背後竊竊私語,但不敢當面提出。「你管不住舌頭,跟這些侍從說了什麼?」
鄧克相信男孩的說法。他本該感到震驚,但不知怎的,卻一點也不奇怪。「你怎麼回答?」
「開溜?去哪兒?」
學士嗤之以鼻。「你該慶幸它還生在你肩膀上,爵士。給,這東西能緩緩,喝吧。」
「我能,」鄧克喝道,「我當然能!」這張碎嘴早晚會害死你,多半把我也搭上。「咸牛肉泡夠了,去給咱們的朋友每人撕一條,搞快點。」
「啥,他們都是叛徒?」鄧克搖頭,「即便是真的,那也是陳年舊事。黑龍死了,曾為他而戰的人要麼跟著完蛋,要麼被赦免。何況你說的也不盡然,巴特威大人的兒子為兩邊都打過仗。」
「或許這是個機會。」
「按習俗,婚禮不安排團體戰,爵士。」
「不用了,不關咱們的事。我的頭盔呢?」阿格雷爵士和加勒敦爵士在巴特威大人夫婦面前垂下長槍致敬。鄧克發現巴特威大人傾身附耳對他的新娘說了什麼,女孩便「咯咯」笑起來。
「是不壞,爵士,」伊戈道,「可——」
「埃林在找我,我不想被他找到。他喝多了很煩人,我是說埃林。我見你溜出那個恐怖的卧室,便偷偷跟上。我跟你坦白,我雖然喝多了,但還沒到能應付赤條條的巴特威的程度。」他朝鄧克高深莫測地一笑,「我夢見了你,鄧克爵士,早在你我相遇之前。那天我在路上看見你,頓時憶起你的面容,彷彿彼此已是老友。」
埃林男爵壓低聲音。「他們會找到的。想見你的侍從就跟我來。趁他們忙不開,機不可失。」他沒等鄧克回應。
「幾個侍從,他們說——」
「那又怎樣?擋我就宰了你。」
「你看上我哪點?」
加爾崔爵士騎白色種馬,頭盔頂裝飾著一束下垂的綠羽毛,馬籠頭上也有一根這樣的羽毛。他的披風由深淺不一的綠色方塊拼成,護脛和護手有耀眼的金絲滾邊,翠綠色盾牌上鑲了九條翡翠胭脂魚,連他的鬍子都仿照狹海對岸泰洛西人的風尚染成綠色。
反正不是我,鄧克想。「七神知道,我不關心。」
「每輪獲勝者還能贏得贖金。」烏瑟爵士邊說邊挖麵包盤子,「傳聞有人為比武勝負做莊,巴特威大人不愛冒險,但有的客人賭注闊綽。」
「長槍?」加勒敦爵士一開口,嘴裏同時流出血水和唾沫。「我的十指都在?」
「你在找提琴手的來歷?找不到的。他們不會把雇傭騎士寫進書,書里只有老爺和冠軍們。」
雇傭騎士不難找。伊戈看見他們的營火在湖邊樹林中閃爍,兩人便牽馬和騾子徒步趕去。男孩用一條胳膊夾著鄧克的頭盔,每走一步都濺出水來。太陽已成西邊地平線的暗紅餘暉,林間很快豁然開朗。這裏從前肯定是片魚梁木林,見證過森林之子統治維斯特洛的時代,如今卻只剩一圈白色樹樁和糾結的骨白樹根。
葡萄酒杯仍被不斷斟滿。濃郁的青亭島紅酒讓位於本地佳釀——至少提琴手這麼聲稱,鄧克完全嘗不出區別。席間還供應薑汁葡萄酒,他好奇地嘗了一口。也許要等上一年才有機會再喝。他的雇傭騎士同僚們,那些好夥伴,談起了女人。鄧克不知坦茜莉今夜人在何方,羅漢妮男爵夫人他倒知道——無疑在冷溝堡跟老尤斯塔斯爵士睡覺,聽老爵士吹著八字鬍打呼嚕——所以他忍著不去想她。她們想過我嗎?他不清楚。
「禿頭小子?我咋知道?跑哪兒玩去了吧。」
「他們?」
他的憂思被一幫面塗油彩的侏儒粗魯地打斷。侏儒們從一隻裝有輪子的木豬肚子里衝出,在席間追逐巴特威大人的弄臣,還用充了氣的豬膀胱打他,打中就會發出下流的聲音。這是鄧克多年來見過最好玩的事,他和眾人一起鬨堂大笑。佛雷大人的兒子入了迷,乃至親自下場,問侏儒借了個膀胱,哈哈大笑著跑來砸婚宴賓客。鄧克這輩子沒聽過這麼難聽的笑聲,高亢、打嗝似的「咯咯」笑聲,令他有種想打男孩屁股,或把男孩直接丟進水井的衝動。他敢拿髒東西砸我的話,說不定我真會動手。
「是啊,他立馬祝巴特威大人新婚快樂,自個兒打道回府了。於是這位大人就帶我來這兒祈禱。」
「你看,」三城紋章的老爺立刻介面,「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跟我們不是同路人。」老爺打馬上路。「庫克肖大人領先半里格了。」
他在決人生死,鄧克明白。「大人,」他說,「我們在門外看到那些人頭。那個……提琴手……戴蒙……會不會也被砍頭?」
喬治·R·R·馬丁是雨果獎、星雲獎和世界奇幻獎得主,曾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的作家,著有里程碑意義的奇幻小說「冰與火之歌」系列,被譽為「美國托爾金」。
「他?他還真贏了。他對上新娘的表兄亞當·佛雷爵士,那本是位前程似錦的小夥子。亞當爵士落馬時,新娘暈了過去,我們不得不把她攙回房。」
「好讓他爬出來殺你?別傻了,讓他自食其果吧。來,靠著我。」普棱扶他穿過院子。靠近看,梅納德爵士的樣子有些奇怪,鄧克看得越久,就越覺不認識對方。「還記得吧,我勸你逃跑?似乎你把榮譽看得高於生命。但你有沒有想過,能光榮地死固然輝煌,可若危在旦夕的不是你自己的性命呢?你的答案還是一如既往嗎,爵士先生?」
「大人說我沒權利在盾牌上畫火球,他說我該畫上一叢褐柳。去他媽的大人。」
男孩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知道世界上還有真正的騎士,太好了。」
人群沸騰了。一百個聲音同時開口,十幾名騎士跳將起來。年輕的戴蒙看起來和加勒敦爵士被指控時一樣茫然無措。「你喝多了嗎,我的朋友?」
「陛下!」鄧克提高聲音,他踩在密爾地毯上,大步踏向高台。「戴蒙!」
「我一直這樣看待你。好歹傻瓜也得活命。」
「我父親認為是懦弱。」
「提琴手選了戰槍,他想殺我。」
「你的?你有龍蛋?」鄧克皺眉俯視男孩,想弄清這是不是個笑話,「哪來的?」
紅酒為加勒敦爵士的雙頰添色,他的疹子如同火燒:「你是何人,如此大言不慚?」
這毫無榮譽可言。鄧克幾乎脫口而出,但最終只咬了咬舌頭。凱勒爵士不是頭一個用榮譽換來火爐旁溫暖位置的雇傭騎士。「如你所說,」他喃喃道,「祝你好運。呃,或者說厄運,如果你喜歡的話。」
「幹得漂亮,爵士。」
葯很噁心,但鄧克把每一滴都吞了下去,努力忍著不吐出來。「比武會,」他用手背抹乾嘴,問道,「告訴我,進行得怎樣了?」
「我的侍從不見了。」
「我想不會。」綠灰服飾的人道,「這隻是為慶祝大人結婚舉辦的比武會,以校場上的衝刺來榮耀床單下的衝刺,我想奧瑟·布雷肯這等人不會感興趣。」
井裡的聲音幾不可聞。「我們不能給他扔條繩子嗎?」
「動人的故事……不過我要是你,會略過豬的部分。不知阿蘭爵士如今身在何方?」
加勒敦爵士把這番話掂量了一番,想弄清自己有沒有受嘲弄。「戴蒙·黑火不是叛徒,老王親手把族劍傳給了他。雖然他並非嫡生,但老王明白他的價值,不然怎不把黑火劍傳給戴倫呢?老王的意思就是要他君臨天下,因為戴蒙是強者。」
鄧克握住鬆動的石頭,但那石頭比他希望的更緊,沒等他拽出石塊,埃林伯爵已撲了過來。鄧克扭身閃開,刀尖劃破了左臂,這時石塊終於脫出,鄧克反手將其砸向男爵,敲碎了對方的牙。「跳下去,是嗎?」他又給了公子哥一下,然後扔掉石頭,扭住庫克肖的手腕,直扭得關節「噼啪」作響,匕首掉在石地上。「還是您先請,大人。」鄧克讓開身形,猛拽公子哥的胳膊,照後背踹了一腳。埃林男爵頭朝下掉入井中,濺起好一陣水花。
「加勒敦爵士流著英雄的血。」鄧克脫口而出。
老爺忽然勒馬不前,怒視荊棘叢。「你,藏裏面的,快快現身。」老爺身後,兩個十字弓手搭上箭矢,餘人繼續趕路。
「你去哪兒,爵士?」
鄧克不禁露出笑容。他也曾受過同樣的對待,生生吞下明焰王子和史提夫倫·佛索威爵士之流的冷嘲熱諷。他和這位年輕尖酸的騎士同病相憐。據我所知,我娘也是個妓|女。「你贏了幾匹馬?」
至於鄧克自己,他很欣慰能有個遮陰之地,有酒有肉。即便雇傭騎士也會厭倦每吃一口得先嚼半個鐘頭的吃法。下席的食物較為平淡無奇,好在供應充足,鄧克覺得這就夠了。
「王室也該學學史塔克和蘭尼斯特的樣,」霧原貓凱勒爵士說,「至少亮劍出征。坦格利安在幹什麼?伊里斯王埋首書本,雷格王子在紅堡廳堂里裸奔,梅卡親王則縮在盛夏廳足不出戶。」
「我只要您一句話,大人。」
「培克大人在嗎?」殺死阿蘭爵士侍從的兇手。「庫克肖大人和提琴手約翰是他的同伴。」
「你願持節而死,還是折節而生呢?算了,饒了我吧,省省你那番正義凜然的說教。總之我勸你帶孩子走,絞架騎士,別落得跟你紋章一樣的下場。」
到七十年代末,馬丁的科幻作家生涯達到了頂峰,他寫出著名的《沙王》——這是馬丁流傳最廣的科幻故事,1980年贏得雨果星雲雙獎(1985年,馬丁的《子女的肖像》又獲星雲獎),他還寫了《十字架與龍》,並於同年贏得雨果獎,這讓馬丁成為歷史上頭一位同一年因小說贏得兩項雨果獎的作家。此外,馬丁的科幻作品包括《孽海花》、《石頭城》、《星際女郎》等等。這些小說被收集在小說集《沙王》里,那是同時代最強的選集之一。這時的馬丁,基本已離開了《類比》這個雜誌陣地,只是八十年代在斯坦利·施密特主管的《類比》上發表了星際旅行家哈瓦德·圖夫的系列故事(后被結集為《圖夫航行記》)和幾個中篇(如《夜行者》);與之相對,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馬丁最優秀的作品都出現在《奧尼》雜誌上。在七十、八十年代,馬丁還出版了具有紀念意義的科幻小說《光逝》,這是他唯一一本獨立完成的科幻長篇,他的中短篇被結集為《萊安娜之歌》《沙王》《星與影之歌》《死人唱的歌》《夜行者》和《子女的肖像》。八十年代初,他開始離開科幻領域,投身恐怖小說,寫出了長篇恐怖小說《熱夜之夢》,並以《梨形男》贏得布拉姆·斯托克獎,《狼皮交易》贏得世界奇幻獎。但在八十年代末,隨著恐怖小說市場的滑坡和野心勃勃的小說《末日狂歌》的失敗,馬丁暫時離開了小說行業,轉行成為了成功的電視編劇。在十多年時間里,他在《新陰陽魔界》《俠膽雄獅》這樣的電視劇中擔任編劇或製片人。
對他這番聲明,兩位公子哥似乎只當是青蛙叫。「我確信他是我見過的最大號的傻大個,」三根羽毛的騎士宣布。他長了張圓胖的臉,頂著一頭深蜂蜜色捲髮。「我敢打賭,他有七尺高,試想摔個跟頭會有多大動靜。」
烏瑟聽了吃吃發笑:「恐怕這裏只有長槍比武,好消息是除龍蛋之外,巴特威大人承諾獎勵決勝戰的失敗者三十枚金龍,半決賽的失敗者也各能拿到十枚金龍。」
「確實如此,爵士,」長凳上另一位騎士說。此人面色灰黃,表情陰沉,一身灰綠服飾,精明的小眼睛在細細的彎眉下靠得很近,一圈修剪整齊的黑鬍子環繞嘴巴,頭上則有些謝頂。「在這種大場合,你光憑塊頭就足以名揚天下了。」
「有的言語像風,有的則是叛國。」別看伊戈骨瘦如柴,手肘肋骨都清晰可見,卻有張大嘴巴。「你這會兒說起話來像個堂堂正正的王子了。」伊戈把這當成挖苦——這確實是。「他的確是個修士,但他佈道時歪曲事實,爵士。乾旱並非血鴉大人的錯,春季大瘟疫也不是。」
就是現在。鄧克跑到比武場南端,八十碼外,他的對手也就位。烏瑟爵士的灰公馬體積比雷霆小,但更年輕活潑。爵士身穿綠色瓷釉板甲和銀色鎖甲,輕便的圓鐵盔飾有綠色和灰色的絲流蘇,綠色盾牌上畫了一隻銀色蝸牛。好盔甲和好馬意味著一大筆贖金,只要將他挑下馬。
「謹遵首相諭旨。」佛雷帶兒子離開了帳篷。國王之手隨即轉向鄧克。
年輕的加勒敦爵士卻遭刁難。「火球沒有兒子。」鄧克聽見巴特威大人的總管大聲宣告。小夥子激烈反駁,爭執中多次提及莫甘·鄧斯特布爾爵士,而總管寸步不讓。眼見加勒敦爵士手觸劍柄,十幾個長矛兵站了出來,似乎就要動手——幸虧一位叫卡比·皮姆的大個金髮騎士救場。鄧克離太遠聽不清,但見皮姆用胳膊環住總管的肩,微笑著湊在耳邊低語了幾句。總管皺起眉頭,對加勒敦爵士說了些什麼,令爵士的臉漲成紫色。他看起來就要哭了,鄧克邊看邊想,或者說想殺人。事後,年輕騎士終於被允許進入城堡大廳。
好讓我繼續當騎士。這孩子是好意。鄧克瞥了瞥作祈禱的巴特威。「你把他怎麼了?」
「我知道雞蛋最好離油鍋遠遠的,」普棱道,「白牆城不是毛頭小子該來的地方。」
伊戈用木棍捅篝火,攪起火星照亮黑夜。鄧克欣慰地看到男孩忽略了對他父親的評價。或許他終於學會了管住舌頭。
僕人在每人身前的桌布上各放下一條黑麵包,鄧克很高興能暫時打消疑慮。他橫著撕開麵包,下面半塊拿來當盤子,上面半塊順手吃掉。麵包雖陳,但比起咸牛肉是美味,至少不用先在麥酒、牛奶或水裡泡軟。
霧原貓凱勒頗有風度地笑了:「我保證,那是上好的鐵劍,我很樂意用它再向半人馬旗宣誓。鄧肯爵士,即便你不願參加長槍比武,總可以陪我們赴婚宴。宴會上有歌手和樂師,雜耍藝人與變戲法的,還有一個滑稽侏儒團咧。」
但正如老人所說,農夫的驕傲卻是貴族的恥辱。「這不是我的位置。」加勒敦爵士向管事激烈抗議。為赴宴,他特地換上乾淨上衣,一件袖口和領子有金色蕾絲裝飾、胸前綉有波爾家族紅V形上三個白色圓盤的紋章的衣服,舊歸舊但做工精緻。「你可知我父親是誰?」
蝸牛給他一耳刮子。「白痴!沒錯,這是金子,叛徒的金子,反賊的金子。拿著這枚錢就是謀反,使喚它更是罪加一等。我得把它熔了。」他又揍了侍從一巴掌,「滾出去,這位好騎士跟我有事要談。」
鄧克看向伊戈。戒指,他看到了,他父親的戒指。沒有藏在靴子里,而是戴在他手上。
「這千真萬確。帶加勒敦爵士上來,您可以親自詢問。」
埃林·庫克肖把他拉到一旁。「如果你還想找回你的小侍從,就別管閑事。」
「你的馬啊,爵士先生,還有盔甲武器。」
「用啥,小九*九*藏*書子?鵝卵石和羊糞蛋兒?」
老公牛血紅的盔甲令人望而生畏,他頭盔上還帶著兩根黑色牛角。不過他需要一名強壯的侍從扶持才能上馬,而騎行時不停轉動腦袋,說明梅納德爵士對他眼睛的論斷不假。無論如何,他的入場還是贏得了一陣熱烈歡呼。
「一位朋友。」梅納德·普棱說,「我曾暗中監視你,推測你來這毒蛇窩攪和的動機。現在給我閉嘴,療傷要緊。」
「不是,大人,我要重新塗。」
接下來的對沖成了最後一次。加爾崔爵士的長槍徒勞地刮過提琴手的盾牌,約翰爵士則正中綠騎士胸口,將其乾淨利落地刺落馬下,濺起一大片棕色水花。鄧克看見東方天際有閃電劃過。
「我的盔甲是鐵人佩特打造的,」鄧克有些生氣,「伊戈天天精心照料。鏈甲不沾一丁點銹跡,板甲用的是上等精良的鋼。」
鄧克伸手按住他肩膀,擠了擠。「你至少有一個朋友,爵士。等我找到伊戈,就是兩個。」
「按習俗,婚禮都安排有大餐。我們要趕遠路,幹嗎不先吃個飽呢?」
死去的葛蒙大人那雙燧石般的眼睛依舊怒目圓睜。鄧克幫它們闔上。「這又何必?」一名守衛問,「反正很快會被烏鴉吃掉。」
提琴手大笑:「別管埃林。火球的私生子把他打下馬,讓他尊貴的小屁股吃了土,現在他把所有雇傭騎士都恨之入骨了。」
巴特威伯爵站了起來。「不行。站住。不準碰這個孩子。湯姆德,你意欲何為?」
「別的領主,可是,哪個領主會要我?我不像你那麼年輕力壯,也沒你的塊頭。大塊頭總有人要,譬如巴特威老爺就喜歡大個騎士。看看湯姆·海德吧,你還沒見他比武吧?他一路過關斬將。火球的小子也是。還有提琴手——我要是敗在他手上就好了,他不要贖金,他說他除了龍蛋啥也不要……當然,還有對手的友誼。」
「我只有一件外衣,是在多恩搞到的上等貨。你什麼意思,他與諸神同在?」
鄧克從長草中鑽出,盾牌穿在左手,右手按住長劍圓頭。由於一路騎馬奔波,他臉上覆滿紅棕泥點,腰部以上什麼也沒穿。他自知是怎麼個邋遢模樣,但無疑給對方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他的個頭。「無意打擾,大人。我們只有兩個人,我和我的侍從。」他招呼伊戈。
「那就更該拿孩子當人質。」
他記得的下一件事,便是爬塔樓樓梯,懷中新娘蠕動。他搞不懂自己怎麼還站得穩,女孩沒一刻消停,男人們圍得水泄不通,一邊扯女孩的衣服,一邊說要把女孩塗滿麵粉,再好好揉捏。那伙侏儒也來添亂,在鄧克腳邊擠來擠去,又叫又笑,還用膀胱揍他小腿。他全神貫注才沒被他們絆倒。
「以你騎士的榮譽?」
「那是一整頭野豬,」女人說,「塗過好多胡椒,配上洋蔥、蘑菇和碎蘿蔔。」
「是的,」戴蒙承認,「我起初也有懷疑。不過龍蛋卻是在他的行李中找到的。」
另一位騎士留下來:「你也去參加婚禮嗎,爵士?」
「胡扯。」鄧克說,「兩個字了。」
「不行,」鄧克儘力忍住笑,「不准你吃鞋,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吃我的拳頭。給我下來。」他在騾背上找到巨盔,朝下投給伊戈。「從井裡打點水來泡牛肉。」不泡上很長時間,咸牛肉能把牙崩斷。用麥酒泡味道更好,但水也湊合。「不準用馬槽里的水,那是你的洗腳水。」
喇叭奏響,聲音大得令鄧克一縮。司儀又爬上看台。「卡斯威家族的喬佛里爵士,苦橋男爵和渡口守護者。霧原鎮之貓凱勒爵士。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
「枕頭是給王子殿下睡的。」伊戈是個合格的侍從,任何騎士都無法挑剔,但他有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王子做派。別忘了,那小子有真龍血脈。鄧克只有乞丐的血脈……跳蚤窩的人這麼說的,要不就說他是早晚被弔死的命。「我們也許可以喝幾杯酒,吃頓熱飯,但不能把錢浪費在床鋪上,那些銅分得留著付船費。」他上次過湖,船夫確實只收了幾個銅分,但那是六年、抑或七年前的事,最近物價年年上漲。
「他與諸神同在。我想你知道原因。」
比武場的欄杆已在外院中央豎起來,牆邊立起三層木看台,巴特威伯爵夫婦及其他高官貴客將坐在陰涼的加墊座位里觀看比武。比武場兩頭都有很多帳篷,騎士們將在那裡穿戴盔甲,一架架比武長槍也準備就緒。風短暫地吹起旗幟,鄧克聞到欄杆上的白石灰味。他向內院走去,他必須趕緊找到伊戈,讓那孩子去主持人那裡為他報名——這是侍從的職責。
「夠久了,這個月該滿半年了。我是在二十多人見證下,被翻斗瀑的莫甘·鄧斯特布爾爵士冊封為騎士,而我自出生起就在接受騎士訓練。我騎馬比走路學得快,在第一顆乳牙脫落前就打掉過成人的牙齒。我會在白牆城建功立業,贏得那顆龍蛋。」
「星空很好,」伊戈同意,「但土地太硬,爵士,有時能枕個枕頭挺不錯。」
鄧克步出蝸牛的帳篷時,天色暗了,東方的烏雲愈加濃重黑暗,太陽沉向西方,在院子里拖出長長的影子。鄧克看到侍從威爾在檢查雷霆的蹄子。
烏瑟爵士露出笑容。「我猜該輪到我讚美你騎得漂亮了。」鄧克不知「騎得漂亮」是不是「騎術糟糕」的委婉說法。「謝謝你能這麼說,但——」
最終,男孩拉長了臉和其他雇傭騎士一起坐到下席。長凳上的騎士擠滿了長長的白色大廳,來賓比鄧克猜想的多,而且有的客人似乎遠道而來。自楊樹灘后,他和伊戈沒見過這麼多領主和騎士,指不定會撞見熟人。我們真該待在樹籬下,睡在樹叢中。如果被人認出……
我寧願是我喝多了。「我流了很多血,」鄧克承認,「但腦袋還清醒。加勒敦爵士是被冤枉的。」
巴特威手下的管事為老爺夫人們在主堡安排了房間,他們的隨從則下榻軍營。其他賓客要麼在地窖里睡稻草擱板,要麼在西牆下找地方搭帳篷。鄧克在石堂鎮買的那頂平凡的油布帳篷不太體面,好歹能遮陽擋雨。好些鄰居都沒睡,閃亮的絲帳好似夜色中五彩繽紛的燈籠。一頂畫滿向日葵的藍色帳篷中傳出歡聲笑語,另一頂白紫條紋帳篷則飄來做|愛的吵鬧。伊戈搭的帳篷離其他人有段距離,學士和兩匹馬在附近徜徉,鄧克的武器和盔甲整齊地堆放在城牆腳下。他爬進帳篷,發現自己的侍從正盤腿讀書,光頭被旁邊的蠟燭照得閃閃發亮。
「為什麼?從屍體上搜刮的?」
「就在湖對岸,爵士。伊耿王在位時,巴特威伯爵是財政大臣,戴倫王提拔他做了首相,但沒幹多久。他的紋章是層疊的綠白黃波浪,爵士。」伊戈喜歡賣弄紋章學知識。
血鴉大人從羊皮紙上抬起頭。「這要由伊里斯國王決定……但戴蒙有四個弟弟,還有其他姐妹,如果我傻到摘了他那顆漂亮腦袋,他母親會傷心的,他的朋友會詛咒我為弒親者,寒鐵則會擁戴他弟弟哈耿。死去的小戴蒙便成了英雄,而苟活下去的他將是我同父異母兄弟未來的陰謀中最大的障礙。第二個黑火國王光明正大地活著,他怎能替第三個加冕?再說,如此高貴的俘虜對朝廷而言是不錯的點綴,足以展示伊里斯國王陛下的仁愛之心。」
「她的小|穴唄,」普棱道,「還能是什麼?」
「我劍使得比槍好。」鄧克警告他。海德對此嗤之以鼻,直接發起衝鋒。
「侍從?你自詡為騎士?」
周圍的一些人放下勺子,停止交談,紛紛看向他。
說話人漸行漸遠,聲音也逐漸遠去。鄧克終於又能撒尿了。他抖抖命|根|子,系好馬褲。「虎父無犬子。」他喃喃道。說誰呢?火球的兒子?
「遵命。」萊維爾伯爵答應。「我會依照我父親的方式解決此事。」提琴手聲明,「加勒敦爵士被控身負重罪,作為騎士,他有權拿起武器捍衛自己。我將在比武場上與他一決高下,讓天上諸神裁決他有罪或是無辜。」

陰鬱沉默的隊伍走出白牆城大門,他們的武器堆成了一座閃閃發光的小山丘,然後他們被綁走,靜候血鴉公爵發落。鄧克、霧原鎮之貓凱勒爵士和加勒敦·波爾爵士也在其中。他們試圖尋找梅納德爵士,但普棱昨晚就消失了。
「我們並非孤立無援,大人。」鄧克補充,「那些雇傭騎士幫了我們。」
梅納德爵士一聳肩。「寒鐵去了泰洛西,策劃擁戴戴蒙·黑火的兒子們,血鴉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他留著王家艦隊,以防寒鐵渡海。」
「離那人遠點。」鄧克警告伊戈,普棱身上有些東西他覺得不對勁。「不管嘴上怎麼說,他很可能是個強盜騎士。」他的警告似乎讓伊戈對梅納德爵士更感興趣。「我還沒見過強盜騎士呢。你覺得他是來偷龍蛋的嗎?」
「普通人只要一心想幹掉大人物,也能變得非常危險。」鄧克看著渡船緩緩駛過湖。「船來了。」
首相的大帳離城半里,在一棵大榆樹的樹蔭下。十幾頭奶牛在附近草坪上徜徉。是非成敗轉頭空,鄧克心想,牛羊吃草鳥啄蟲。這是老阿蘭的又一句口頭禪。「如何處置他們呢?」穿過一隊席地而坐的俘虜時,他問羅蘭爵士。
「你安全了。」凱勒爵士低聲說,「這裏沒有別人,大家都是雇傭騎士,諸神知道我們是好人。」戴蒙安排他們住進學士的房間,命令他們把加勒敦爵士身上的傷口都包紮好,做好比武準備。
根蟲,鄧克心想,告訴他是根蟲,小子。這故事最穩妥,他們講得也最多……但有時伊戈會多餘地淘氣。「我自己剃光的,爵士,不贏得馬刺我就一直留光頭。」
「我們也一樣……但我不是什麼大人喲,這裏的大人只有老葛和剛才跑開的浪蕩子埃林·庫克肖。我跟你一樣,乃是雲遊四方的雇傭騎士,人稱『提琴手』約翰爵士。」
鄧克悄悄坐上他旁邊的長凳。「凱勒爵士。」
「我說過,他與諸神同在。」
「照我說的做。今晚你書也讀夠了。」鄧克用拇指和食指掐滅蠟燭。
「奈德最後一趟把他們擺過去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鄧克,「你跟他們一夥?」
「只在盾牌上有了,爵士。培克家從前是有三座城堡,後來丟了兩座。」
謝天謝地,提琴手之後再無人祝酒。巴特威大人笨重地起身,感謝大家光臨,並承諾明日的比武定是一場盛會。「宴會正式開始!」
鄧克轉頭,提琴手約翰就站在他身旁,穿著那身絲綢和金線織成的衣服,面帶微笑。「什麼是雪做的?」
「或許如此,但如果要把傻瓜和騙子統統抓來砍頭,只怕七大王國一半的鎮子都沒人住了。」
隨後是個老爺,姿態較為鎮定,他領著長長的隊伍,共二十多人,包括馬夫、廚子和僕人——看來是服侍這三位騎士的——以及幾個親兵和騎馬的十字弓手。十幾輛馬車滿載盔甲、帳篷和補給。老爺的馬鞍上掛著盾牌,盾上紋章是暗橙底色上的三座黑色城堡。
「——我出生之前。」加勒敦爵士替他說完。「我是他轉世重生。」他重重地收劍入鞘。「我會在白牆城贏得龍蛋,證明給你們看。」

威爾目瞪口呆。「它們在那邊。」
「你肩上就有鳥屎。」
他笑了。「總得有人殺了他。」
「效勞?」鄧克不理解,「怎樣效勞?你有侍從了,難道你還有城堡?」
伊戈有些不安。「我說貝勒親王完全是死於意外。我還說梅卡王子愛他哥哥貝勒,結果亞當爵士的侍從說他愛哥哥愛到想哥哥去死,馬洛爾爵士的侍從說他也這樣愛著他哥哥伊里斯。所以我才出手,狠揍那些個侍從。」
「他是你的代理騎士。」伊戈說,「如果他有份,你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加勒敦爵士沒偷龍蛋。」鄧克說,「他整天都在院子里,要麼自己上場,要麼看別人比武。」
「烏瑟·昂德利夫爵士,無名小卒的後代。」昂德利夫的衣服料子不錯,乾淨整潔,但裁剪樸素,一枚蝸牛形狀的銀扣別住披風。「若你的長槍跟你的舌頭一樣利索,小夥子,或許你能給那大塊頭點顏色看。」
任何騎士都有權冊封騎士。作阿蘭爵士的侍從時,鄧克聽過各種故事,故事里的人用好處、威脅或一袋銀幣換得騎士身份,但用妹妹的貞操換取真是聞所未聞。「不過是傳言,」他聽見自己說,「不足為信。」
「啥,小泰伯特大人?」梅納德爵士問。
「他得先打中你。只要你瞄得准,他的槍根本碰不到你。」
「我……不……我不能。」鄧克心裡不安,「我並非不識好歹,只是……」
「我們不需要這種傢伙。」
「白牆城呢?」巴特威顫抖著問。
女泉城的慕頓伯爵、鴉樹城的布萊伍德伯爵和暮谷城的達克林伯爵合併一處,加上從君臨周圍王領抽調的哈佛家、羅斯比家、史鐸克渥斯家和馬賽家的部隊,以及國王的直屬軍——他們由三名御林鐵衛統領,配屬有三百名裝備了慘白的魚梁木長弓的鴉齒衛。連瘋子丹奈爾·羅斯坦也率部離開赫倫堡的鬧鬼塔樓,黑甲猶如鐵手套般緊緊包裹住她的身軀,一頭紅髮迎風飛舞。
「大人,我……」他怎能跟這等貴人一同宿營?僕人會幫他們搭帳篷,馬夫會幫他們梳洗馬匹,廚子會給他們每人端上一隻烤雞或一份牛排,而鄧克與伊戈只有冷硬的咸牛肉條。「我不能去。」


「你這是在侮辱我。沒錯,我的確雲遊四方,不聽人差遣……但我許多年沒睡在荒郊野外了,住旅館更舒服得體。這麼說吧,我是你見過的最優秀的賽場騎士。」
「我確定巴特威大人會嚴加看守他的蛋。」鄧克撓著脖子上蚊子咬的包,「你覺得他會在婚宴上展示龍蛋嗎?我想見識見識。」
「因為這面盾牌。」
「關不關由我決定。」
「罪有應得,」加勒敦·波爾爵士用磨刀石又磨了一下長劍,「戰士痛恨懦夫。」
「我看上你的劍。我要你當我的親信,我要栽培提拔你。我的夢不說謊,鄧肯爵士,你一定會得到白袍,我也一定會得到龍蛋。一定,因為我夢見了。也許那顆蛋會孵化,或者——」
「別介意,」提琴手說,「他人老了,向來杯弓蛇影。老葛,我跟此人一見如故,鄧肯爵士,您願賞光隨我們去白牆城嗎?」
「鄧肯爵士,你是大紅人唷。」當萊維爾伯爵一行昂首闊步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前往大廳前方的高位時,梅納德·普棱爵士說。「高台上那些小姑娘看你看得眼珠都不轉,我敢打賭,她們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個子。你即便坐著,也比廳里的人至少高半頭。」
提琴手滿臉通紅。「這不是真的。」
「他不是……」鄧克疼得臉色刷白、氣喘吁吁,「提琴手。」
城堡的白石被烤出一浪又一浪閃爍的熱氣,空中瀰漫著烘乾泥土和踩踏過的青草的味道,沒有一絲微風來攪動主堡和城門樓上低垂的綠白黃三色旗。鄧克鮮少見到「雷霆」如此煩躁,當伊戈為它緊肚帶時,這匹牡馬一個勁兒地甩頭,甚至朝男孩露出巨大的方形臼齒。太熱了,鄧克暗忖,無論對人還是對馬。戰馬本比普通馬烈性得多,而這樣的日頭,恐怕連聖母也會心生火氣。
四個小時不算太糟,他曾聽說有個騎士被打成重傷后沉睡了四十年,醒來已是垂垂老矣。「請問,烏瑟爵士贏下第二場沒?」或許蝸牛會贏得冠軍。若是輸給全場最好的騎士,鄧克覺得多少好受些。
「根據日晷推算,四個小時。」
「我光明正大拿錢買的。」三個城堡,橙底黑色……在哪兒見過?「我可不是強盜。」
鄧克對此毫不懷疑。「我不認識他,大人。」
提琴手約翰對長輩的勸告渾不在意:「我想親自跟你比試,爵士先生。我跟世界各地、各個民族的人都比過武,但沒見過你這麼高的。令尊也很高大嗎?」
「是的。」男孩激動地說,「他的邀請是有條件的。他答應將我納入麾下……但我必須證明自己的忠誠。他會安排我在下一輪對決他的朋友提琴手,他要我承諾輸掉比賽。」
「是為了獎勵他的勇氣嗎?」鄧克追問。
「我說即便放水也沒法輸給提琴手,因為我之前擊敗了比他武藝更精湛的人。今天,我會贏得龍蛋。」波爾虛弱地笑笑,「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說我愚不可及,讓我自求多福。他說提琴手有很多朋友,而我一無所有。」
樓梯上喧嘩不斷,充斥著興高采烈的叫鬧和女孩兒家的嬉笑——女人們正把巴特威大人送入洞房。鄧克不想跟她們照面,所以乾脆向上爬,爬到星空下的塔頂,頭頂繁星點點,周圍是月光中閃耀的蒼白城堡。
「說得好。要是世上的騎士死個精光,我還可以當御林鐵衛隊長咧。若這些見鬼的蛋如此珍貴,巴特威大人幹嗎還拿來送人?」
「你該和我們一起去白牆城,鄧肯爵士,」凱勒爵士慫恿,「你的體格一定能引起某位老爺的注意。或許你能謀到一份好差事。我知道我會的。苦橋男爵喬佛里·卡斯威將會到場,他三歲時我為他做了第一柄劍。一柄松木劍,以適合他的手,我年輕時曾宣誓為他父親服務。」
「你的龍蛋。」他們把蛋放進我的搖籃。鄧克與伊戈朝夕相處,幾乎忘了他是伊耿王子。他們當然會把龍蛋放進他的搖籃。「好吧,別人在場時,千萬不能提及龍蛋。」
波爾點點頭:「黑湯姆打算砍我的手指,只是突然被叫走了。我要和他比試?」
場子對面,加勒敦爵士被兩名身披鎖甲、頭戴半盔的士兵粗魯地架起來,下半身沾滿棕色泥漿,血水和雨水滑下臉頰。英雄的血,鄧克暗想,他看到黑湯姆在俘虜面前跳下馬。「龍蛋在哪兒?」
「我有用。」
「梅卡殿下讓寶貝兒子跟著一名雇傭騎士,想必有他的考慮,」他說,「但我無法想象,這名雇傭騎士會把親王的兒子帶進一座亂臣賊子聚集的城堡。我怎會在毒蛇窩裡找到我的侄孫,爵士?巴特威大人要我相信是梅卡親王派你們來,假扮神秘騎士刺探叛亂底細,這可是真的?」
「我不是傻瓜,爵士。」伊戈壓低聲音,「總有一天魔龍會回來。我大哥戴倫夢見過,伊里斯王在預言里也讀到過。也許孵化的就是我這顆蛋。那不是太美妙了嗎!」
「星梭城伯爵葛蒙·培克。」
鄧克不記得自己跌倒,只是突然感到身體貼地,雨點落在臉上。他能聽到埃林男爵在井下哀嚎,但擊水聲越來越弱。「得把手臂包紮好。」梅納德爵士一隻手伸到鄧克身下。「起來。我可扛不動你。起來。」
暮色漸深,蒼蠅和刺蚊從湖上蜂擁而來。蒼蠅對馬更感興趣,但蚊子偏愛人血。不想被咬,就得靠著火,忍受煙氣。叮死或紅燒,鄧克陰鬱地想,乞丐的選擇。他撓撓胳膊,挪得離火堆更近。
「難怪你流了這麼多血。」
「七神啊,隨你們吧。你們可以走了。」
「哪兒冒出兩個強盜?」棗色馬上的騎手問。
「如果有城堡的話,我會考慮雇你。但說實話,我更想要家體面的旅館,城堡的修葺費用太高。不,我只要你在接下來的比武會中和我對戰。二十場就夠了。這個很簡單,對吧?你還能分得我利潤的十分之一,而且我保證以後不挑你腦袋,只對準你寬闊的胸脯。」
血鴉親征白牆城。
「有何不可?我想看龍蛋。」鄧克笑道,「如果我贏得比武大會,咱倆就都有龍蛋了。」
騎士、諸侯和士兵們卻竊竊私語,有的已經開溜,躲進馬廄、後門,或其他有希望苟延性命的角落。當戴蒙抽出長劍、舉過頭頂時,每個人都看出那不是黑火。「今日,我們將續寫紅草原的傳奇。」篡奪者信誓旦旦。
老公牛在第五回合轟然落馬,被一次靈巧地滑過盾牌的攻擊擊中胸口。他落馬時腳纏在馬鐙上,足足拖出四十碼開外。於是擔架又進場了,他抬人給學士照料。天空掉下零星雨點,打濕了布爾威遺棄在地的外套。鄧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思緒都在伊戈身上。若我那神秘的仇人向他下手怎麼辦?這不是不可能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惹的事絕不應由男孩承擔。
不然就是龍孵化了,鄧克心想,若一條活生生的龍再次出現在維斯特洛上空,擁有它的王裔必定一呼百應。「大人,」他說,「能否讓我和我的……侍從說幾句?」
六天後,雨水已成記憶。
鄧克想抓住這孩子的肩膀,晃到他牙齒打顫。這不是遊戲,他真想大叫,這事關生死。「佛雷侯爵全聽到了?」
喬治·R·R·馬丁
培吉和佛雷換好長槍,又踢馬上前。馬蹄轟隆,揚起團團乾裂塵土。這次長槍斷裂的巨響讓鄧克一縮。昨晚喝得太多,吃得太飽。他模糊地記得抱新娘上台階,又在塔頂與提琴手約翰和培克大人交談。我去塔頂做什麼?似乎談到了龍,還是龍蛋,或者別的什麼,可——
「伊戈還沒到找姑娘的歲數,大人。他肯定不會自己跑掉,就算我死了,他也會守著直到屍體變涼。再說他的馬還在,騾子也在。」
「我真想與你們同行。你可以為我帶路。」
「就像尤斯塔斯老爵士?他不壞,對吧?」
「非得我親自動手?」黑湯姆抽出長劍。
「我可以為某位領主效力,或是……」這話很難說出口,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乞丐,「或許需要幾年時間,但我一定會償還您,我發誓。」
「只是嚇唬嚇唬他,爵士。」
「你跟奈德說去,我管不著。床我也沒有,夏尼大人和科托因大人各帶來一大幫人,店都快擠爆了。」
「我?」公子哥撫摩起他的肩膀,鄧克下意識地躲開對方的手。「我可能會高興吧,也可能不會。」御林鐵衛是終身職,發誓不娶妻不封地。也許某天我能找到坦茜莉呢。我為啥不能有老婆孩子?「反正我做什麼夢都沒用,只有國王能冊封御林鐵衛。」
第一次黑火叛亂在鮮血與榮耀中終結于紅草原。第二次黑火叛亂則胎死腹中。「他們嚇不倒我們,」小戴蒙在城垛上望著鐵桶般的包圍圈,宣佈道,「因我們是正義的。我們會殺出一條血路,直搗君臨!快快吹響戰號!」
不過,城內大廳比他去過的一些城要小。怎麼說頭上有屋頂就好,鄧克一邊想,一邊坐到梅納德·普棱爵士和霧原貓凱勒爵士之間的長凳上。他們三人雖不請自來,仍被接納參加婚宴,因為在大喜之日拒絕招待騎士會觸霉頭。
六個廚房小弟把裝在木輪大推車上的餡餅推進門,那餡餅碩大無朋,烤得棕黃鬆脆,裏面傳出陣陣尖叫、撲騰和打鬧。巴特威伯爵夫婦走下高台,攜手握劍,一起切開餡餅,五十隻鳥兒頓時炸了出來,在大廳里亂飛。鄧克參加的其他婚宴上,餡餅里裝的不外乎白鴿或黃鶯,這個餡餅里卻裝了藍鳥、雲雀、鴿子、白鴿、仿聲鳥、夜鶯、棕色小麻雀和一隻紅色大鸚鵡。「一共二十一種鳥。」凱勒爵士說。
「我不確定。」
「好吧。」伊戈說,「你騎雨水,爵士,我騎回學士。我們去盛夏廳,你可以在我父親麾下效勞。他的馬廄里坐騎如雲,你可以挑一匹戰馬,再找一匹馴馬。」
穿過牛奶作坊似乎跟他和伊戈穿越多恩沙漠一樣漫長。他一手扶牆,時不時靠一靠,每當轉頭,世界就在搖晃。水,他心想,我要喝水,不然就得暈倒了。
「稻草對我足夠了,爵士。」伊戈不服氣地說。
「鐵人佩特為我打了頂好頭盔,大人,而阿蘭爵士常說我的腦袋硬得像石頭。」
「餡餅正該這麼弄,」凱勒爵士嗅了嗅,掃掃外套,「餡餅象徵婚姻,真正的婚姻包羅萬象——歡笑與悲傷,痛苦和喜悅,愛情、慾望跟忠誠,不同的鳥代表不同的感情。沒有男人知道新娘會帶給他什麼。」
「收歸鐵王座。我要把它一塊塊拆掉,在地基上撒鹽,二十年後,沒人會記得它的存在。愚蠢的老傻瓜和少不更事的叛徒至今還會去紅草原里戴蒙·黑火倒下的地方種花,我不能讓白牆城變成黑龍的第二座紀念碑。」他揮揮蒼白的手掌。「快滾吧,臭蟲。」
鄧克又開始頭暈了。有人花錢買我的命?我在白牆城內不曾結仇啊。除了伊戈的哥哥伊利昂,根本沒人恨他,但明焰王子已被流放到狹海對岸。「誰付的錢?」
少年聲音里的鄙視引得鄧克仔細端詳他。加勒敦爵士的衣服料子很好,但又舊又不合身,似乎是傳下來的。一叢叢暗棕色頭髮從他的鐵半盔下支出,少年本人矮胖敦實,小眼睛靠得很近,肩膀寬厚,胳膊肌肉發達。他的眉毛猶如兩隻春天裡的滋潤毛蟲,鼻子像球根,下巴突出。他很年輕,也許只有十六歲,至多不超過十八歲。若非凱勒爵士說他是個騎士,鄧克會把他當成侍從。少年臉上沒鬍子,倒有一堆疹子。
「慢點,慢點。」身旁響起一個顫巍巍的聲音。一位駝背老人出現在床邊,長發和袍子一樣灰。老人脖子上掛著許多種金屬穿成的學士頸鏈,面孔蒼老,溝壑縱橫,長著大大的鷹鉤鼻,兩頰深陷。「別動,讓我先看看你的眼睛。」他用拇指和食指撐開鄧克的眼皮,先檢查左眼,然後是右眼。
這樣的天,連喝彩都嫌太熱,鄧克爵士擦擦額上的汗,比武就更受不了了。腦袋裡猶如有鼓在敲。讓我贏下兩場,兩場就歡天喜地。
橙底上的三座黑色城堡。「我想起來了。阿蘭爵士不愛談紅草原之戰,但有回喝多了跟我說他老妹的兒子死在戰場上。」老人的聲音幾乎又在耳邊迴響,他又聞到老人呼吸里的酒氣。「銅分樹村的羅傑,他被一位盾牌上有三座黑色城堡的老爺一錘砸碎了腦袋。」葛蒙·培克伯爵。老人至死不知仇家的名字,或許是不想知道。培克伯爵和提琴手約翰一行已成為遠方一縷紅色沙塵。都十六年前的事了,篡奪者死了,其黨羽要麼被流放要麼被赦免,無論怎樣都與我無關。
蝸牛聳聳肩:「我或許未曾前往楊樹灘,但我畢竟靠長槍比武討生活,我像學士觀測星移斗轉那樣忠實地關注歷次比武會。我知道某位雇傭騎士如何在楊樹灘引發了一場七子審判,並導致死在他弟弟破矛者貝勒梅卡手下。」烏瑟爵士重新坐下,伸開雙腿,「貝勒親王廣受愛戴,而明焰王子交友甚多,他的朋友們不會忘記王子殿下被流放的原因。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吧,爵士,蝸牛或許會在身後留下一線黏液,但小小黏液於人無害……而若與龍共舞,勢必玩火自焚。」
「北境太冷了,」梅納德爵士道,「想殺海怪還得去西境。蘭尼斯特正營建艦隊,準備直搗鐵民老巢,一勞永逸地剿滅達袞·葛雷喬伊。在陸上打事倍功半,他會溜回海里。你得在水中逮住他。」
「你會後悔的, 」培克惡狠狠地威脅, 「抓住他,鎖進地牢!」
「不,不。」巴特威轉向自己的衛兵,「攔住他們,聽到沒?我命令你們,攔住他們。」前後兩撥衛兵都迷惑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聽誰的。
「因為他性急如火又滿頭紅髮。昆廷·波爾爵士本是紅堡教頭,我父親和叔叔們的武藝都是他教的,嗯,高貴私生子們也拜在他門下。伊耿國王允諾提拔他為御林鐵衛,於是火球送妻子去當靜默姐妹,一心一意等候鐵衛出缺。怎料伊耿國王駕崩后,戴倫國王卻指名威廉·維爾德爵士。我父親說是火球和寒鐵合謀慫恿戴蒙·黑火稱王的,戴倫派御林鐵衛去逮捕黑火也是他從中破壞。火球後來還在蘭尼斯港門口殺了萊佛德伯爵,把灰獅困在凱岩城。在曼德河渡口,他一個接一個地砍倒龐洛斯伯爵夫人的兒子們,據說只饒過了小兒子,作為對母親的一點慈悲。」
鄧克勉力起身,只覺天旋地轉,老學士扶住他。「我的衣服呢?我得出去。我得……得去……」
鄧克閉上雙眼,耳畔傳來一次撞擊,一聲叫喊,一人落馬。
「是土匪么,爵士?」伊戈在馬鞍上直起身子,興奮多於恐懼。男孩都這樣。
「幫我卸馬。」鄧克吩咐伊戈,兩人一起為雷霆、雨水和學士解鞍。
「我知道,可是——」
「敬慷慨的東道主布特威大人,」佛雷第二次祝酒,「願天父賜他長命百歲、多子多福。」
少年吃了一驚:「你知道我是誰?」
鄧克把伊戈拽到一旁,單膝跪下,好面對面說話。「我想https://read•99csw•com給你個大耳刮子,打得你腦袋朝後轉,下半輩子都為這事後悔。」
在君臨,他親眼見過血鴉一回。布林登·河文膚發猶如白骨,而他的眼睛——他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在紅草原被同父異母的哥哥「寒鐵」奪去——紅似血滴,酒紅色胎記爬過臉和脖子,綽號因此而來。遠離城鎮后,鄧克才清清嗓子說話:「砍修士的頭不對。他不過動動嘴皮子,言語就像風。」
「你誤會我了,爵士。斗膽借問,你是怎樣當上騎士的呢?」
「陛下會傷心。」陛下。鄧克肚子上像挨了一拳。又一條黑龍,他心想,又一場黑火叛亂。很快又有一場紅草原之戰。殘陽青草,殷紅似血。「這場婚禮是何居心?」
在下席,鄧克看到凱勒爵士正借巴特威大人的麥酒澆愁。他的盤子里裝滿濃稠的燉湯,燉料用的是昨晚剩下的食物。在君臨的食堂,人們管這叫「褐湯」。凱勒爵士明顯對此毫無胃口,他一口沒沾,任其冷掉,表面凝了一層薄薄的油膜。
「我夢見了。我夢見了白城堡、你和破殼而出的魔龍。我全夢見了,正如我曾夢見我的兩位兄長死於非命。當時他們十二歲,我才七歲,所以他們嘲笑我,後來卻果真死了。如今我二十二歲,我相信我的夢。」
喇叭奏響。
場子對面,阿格雷爵士的長槍擊在加勒敦爵士的盾牌上,颳了開去,在火球上劃出一道長溝;波爾的長槍卻正中胸甲,力道之猛,竟震斷了對手的鞍帶,騎士連同馬鞍一起滾落塵土,令鄧克大開眼界。這孩子就跟他誇耀的一樣強。不知這樣的表現能否平息嘲笑。
突然間,培克大人風風火火地奔過泥濘的比武場,幾大跨步登梯上台,披風在身後翻飛。「我們被出賣了!」他嚎叫道,「我們中間有血鴉的間諜!龍蛋被偷了!」
「我要您還加勒敦·波爾,」鄧克說,「一個公道!」
「他們或許會同意用十分之一的價格買下,」烏瑟爵士道,「以便熔成金屬。不,我想要的是可愛的銀子,不是老舊的鐵塊,我要王國的流通錢幣。好了,你到底想不想贖回自己的裝備?」
「他之前就死了,爵士。」伊戈回答,「他在溪邊下馬喝水時被冷箭射穿喉嚨,放箭的只是個普通弓箭手,沒人知道叫什麼。」
待牲口們都吃飽喝足,自行在夜色中走動休息后,鄧克才接過梅納德爵士遞來的酒袋。「酸酒總比沒酒強,」霧原貓凱勒宣稱,「而我們將在白牆城喝到佳釀。據說巴特威大人擁有青亭島以北最好的窖藏。他和他祖父都做過國王之手,他還很虔誠,家財萬貫。」
「怎麼說?」提琴手舉起空酒杯,路過的僕人為他滿上。
「去你媽的,提琴小子。」一位年長的侍從吼回去,「老子還想多活兩年咧。」
老爺的眼睛猶如兩片燧石:「你臉上的傷怎麼來的?鞭子抽的?」
葛蒙·培克伯爵抬起冰冷的雙眼,盛氣凌人地說:「龍蛋保管在守衛嚴密的安全地方,這與你何干,爵士?」
鄧克粗暴地把伊戈拽到身後,迎上海德的劍。他穩穩接住黑湯姆的第一擊,但對方砍在盾牌上力道太猛,令他纏了繃帶的胳膊一陣劇痛。他朝海德的腦袋回敬一擊,卻被黑湯姆閃開,並同時揮劍反擊。鄧克用盾牌勉強接住,木屑四處翻飛。海德見狀哈哈大笑,加緊了攻勢,高削低砍,緊緊相逼。鄧克用盾牌擋下每一擊,但每一擊都帶來徹骨痛楚,他發覺自己步步後退。
鄧克自覺血氣上涌。這個賭你贏不了,他心想。上次伊戈的哥哥伊蒙為他量身高,離七尺正好差一寸。
那是因為疼痛。鄧克忽然起身,將盾牌揮向對手。
「這倒是。」男孩勉強道,「但我父親曾被國王許以御林鐵衛之位,我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是么?」鄧克有些懷疑。
「買通加爾崔爵士花了多少錢?」鄧克聽到自己說,「銀幣夠么?還是要金幣?」
酒袋很快轉了回來,那酒又烈又酸。鄧克長飲了第二口,傳出酒袋。霧原貓講起黑火叛亂時他如何救了卡斯威男爵的性命。「眼見亞蒙德大人的掌旗官倒下,我即刻跳下馬,周圍都是叛——」
「但最終只有七人能披上白袍。成為其中之一,你不高興嗎?」
「他死了,我埋葬了他。」
喬佛里·卡斯威大人是個瘦弱的二十歲青年,好歹全身甲胄的樣子比起昨天栽在一攤葡萄酒中要威武。他盾上畫一隻手挽長弓的黃色半人馬,白絲馬飾上有同樣的半人馬,頭盔頂上則有個黃金半人馬。用半人馬當紋章的人不該騎得這麼歪扭。鄧克不知凱勒爵士的長槍技巧如何,但以卡斯威大人騎馬的姿勢判斷,任誰能把他挑下馬。霧原貓只需高速衝鋒。
鄧克只好接過。他打我下馬,還要我拍他馬屁嗎?他皺緊眉頭,用手掌掂量金幣,檢查過正反兩面,又咬了一口。「純金,未經切割打磨,分量十足。這錢我也會收下,大人,有什麼問題?」
「我們可以,」鄧克回答,「但我們不用。科托因大人和夏尼大人比我們先到,何況他們都是領主。」伊戈扮個鬼臉:「叛徒領主。」鄧克朝他皺眉:「什麼意思?」
「我從沒想過接受。」鄧克決然地說,不等回答就擠開對方,穿過雙開大門。廳內瀰漫著麥酒、煙塵和濕羊毛的味道。上方看台里,幾名樂師演奏著輕柔的曲調。高桌邊笑聲連連,卡比·皮姆爵士和盧卡斯·內蘭爵士在賭酒。高台上,培克大人和科托因大人談得正歡,而安布羅斯·巴特威的新娘被孤零零地晾在高位上。
鄧克停在城堡的聖堂前。諸神保佑我沒來晚。他重新綁好劍帶,牢牢系在腰上,又把絞架盾牌綁在受傷的胳膊上,每踏一步,盾牌的重量都牽起一陣抽痛。如果被人撞到,恐怕會尖叫出聲。他用完好的右手推開門。
七神在上,伊戈突然大聲尖叫,令鄧克措手不及。「梅卡親王是雷格王子的弟弟,他非常愛他,決不會加害哥哥或哥哥的兒子。」
「哪兒都不歡迎我們,但哪兒都有我們的身影,大人。」酒精壯了鄧克的膽,否則他說不出這話。他用手背擦擦嘴。
「他們都曾追隨黑龍。準確地說,是夏尼大人本人和科托因大人的爹。伊蒙和我常在梅拉昆學士的綠桌上用上色的玩具兵和小旗幟重演當年那場大戰。科托因有個四分紋章,其中二分是黑底銀杯,另二分是金底黑玫瑰,那面旗幟飄揚在戴蒙軍左翼;夏尼和寒鐵一起在全軍右翼,他在那仗中幾乎傷重至死。」
「他生來是私生子,」烏瑟爵士溫和地贊同,「但他父王臨死前已將他劃歸正統。」他幹了杯中酒,梅納德爵士等人也是如此,廳內卻有近半的人放低杯子,甚至像波爾那樣乾脆倒掉。鄧克覺得手中酒杯很沉。血鴉大人有幾隻眼睛?謎語如此問,一千零一隻。
「雷霆的確不年輕了。」鄧克承認,「而且如你所言,我的盔甲略大。但你盡可以賣了它,在蘭尼斯港和君臨有的是鐵匠會買。」
「是他的,」葛蒙·培克大人糾正,「我不過是個謙卑的僕從。」他站起身,「別想離開城堡,爵士,你只要敢試,我就以叛國罪處死你。我們走得太遠,無法回頭了。」
「我不會為弒親者乾杯,」加勒敦爵士聲明,「血鴉不光是巫師,還是個野種。」
「我從卡比·皮姆那兒聽來的,他自稱是那場騎士冊封的見證人之一。」烏瑟爵士聳聳肩,「英雄之子,妓|女之子,或兩者皆是都無所謂,反正我不會給他機會。」
「伊耿王在他家老城堡過了一夜,便把蛋送給了他祖父。」梅納德·普棱爵士解釋。
鄧克跑到武器架前。之前所有比試用的都是比武長槍,戰槍更短也更沉,八尺長的楊樹槍桿前端有個鐵尖。鄧克選好一根,抽了出來,用手仔細滑過槍身,確保沒有裂口。
趁僕人倒酒的工夫,加勒敦爵士瞥了鄧克一眼。「管他塊頭多大,對上的話,我必勝無疑。」
片刻間第一批騎手疾馳而過,那是兩個騎駿馬的公子哥。棗色馬上的少年頭戴鍍金露面鐵盔,盔上飾有三根長羽毛:白羽、紅羽和金羽,他坐騎的頭冠也有相似的裝飾。藍金二色裝飾的黑馬跑在棗色馬旁,馬飾隨風盪起陣陣漣漪。兩名騎手並轡疾行,呼喝笑鬧,長披風迎風招展。
「也不是。實際上,我們只是……誤打誤撞。」
「你那位提琴手朋友也來探望過。他要我給你最好的照料,我把他也攆了出去。」
「看到我的侍從沒?他叫伊戈。」
「我可能知道該上哪兒去找那孩子。」
「你也可以走了,佛雷大人。 」河文命令, 「我們稍後再談。」
「沒有,大人。」他幹嗎提起長城?「我們正要去那裡,我和伊戈。我是說去北境,去臨冬城。」
「你肯定還有些忠誠的衛兵。」伊戈說。
身後的門被猛然推開。「在這兒,大人!」兩名衛兵登上塔頂,葛蒙·培克大人跟在後頭。
「動作很快?」鄧克噴口鼻息,「盾牌上畫了只蝸牛,能快到哪兒去?」他雙腿一夾雷霆的馬腹,催馬緩緩前行,長槍豎起。一場勝利就不會虧本,兩場勝利便能賺一筆。對上這幫人,兩場勝利不算是非分之想。至少他抽了個好籤,真的,他本可能對上老公牛或卡比·皮姆爵士或其他地方好手。鄧克不知大會主持是否故意讓雇傭騎士們相互配對,好讓真正的貴族免遭首輪被下等人擊落下馬的恥辱。沒關係了,老人常說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現在要把注意力全放在烏瑟爵士身上。
「噢,但願如此,英雄的血可以增加賠率,妓|女的血說出來就得掉價。你難道沒發現,加勒敦爵士一有機會就會嘮叨他的英雄父親,卻從沒提過他母親嗎?他當然不會提。他是營妓所生,那妓|女名叫簡妮,在紅草原之戰以前,人稱『一銅板』簡妮,不過那一戰前夜,她接客太多,於是人們改稱她為『紅草原』簡妮了。毫無疑問,火球是在那晚之前上她的,但她還有其他上百個男人。要我說,我們的朋友加勒敦自信過頭了,他甚至沒有紅髮。」
「我們有兩匹馬和一頭騾。」
(屈暢、趙琳 譯)
伊戈在他們的帳篷外刷雷霆的毛,但眼神遊離,心不在焉。這孩子始終在擔心我。「行了,」鄧克叫道,「再刷雷霆就跟你一樣禿了。」
培克面無表情地看了鄧克一眼。「再說吧。你必須在第一輪先擊倒卡比·皮姆爵士。」
鄧克無事可做,只能在暑氣中乾等。「用上我的鞋,就可以先過湖。」伊戈指出。
「他要多少錢?」
凱勒爵士瞥了他一眼。「你的胳膊……怎麼搞得——」
鄧克感到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臟:「把話說清楚。」
雇傭騎士們被遠遠安排在下席,離門比離高台近。
「我明白了。這麼說你倆是偶然得知這場篡位陰謀,隨即打算憑一己之力挫敗它,對嗎?」
伊戈踢了踢地,臉像拉長的大草帽。 「好吧,爵士,聽你的。」
「我本來可以告訴你,爵士,」男孩莊重地回答,「但你要我學會管住舌頭。」
「真他媽疼。」鄧克打著哆嗦,「伊戈究竟在哪兒?」
鄧克隨他穿行在雨簾中,過了一道拱門,走下一串泥濘的台階,又轉過牆角,腳下水花四濺。他們緊貼牆根,行在陰影中,最後進了一個地磚平整光滑的封閉院落。院落四周皆有房屋,百葉窗統統緊閉,中間有一口低矮石牆環繞的井。
「——篡奪者。戴蒙·黑火在叛亂中私自鑄幣。」
「這不是理由。」
提琴手笑道:「確實不太可能……但有的獃子還是會迷路。」他走到護牆邊,俯瞰外面的城堡。「他們說北方人很野,林子里全是狼。」
看見湖面時,太陽幾乎沉沒西天,金紅色湖水,明亮得像一大片蕩漾的銅箔。柳樹叢中現出旅館閣樓,鄧克趕緊穿上汗濕的外衣,拿湖水洗了把臉,儘可能洗掉一路行塵,再用濕漉漉的手指梳理夾著金絲的蓬厚亂髮。雖然他無法掩飾魁梧的體型和臉上的傷疤,但至少可以看起來不那麼像個粗野的強盜騎士。
綠格披風的騎士和年輕的金劍與提琴大人瀟洒地交手了九回合,長槍也折斷了九次。到第八回合,地面已變得泥濘,高大的戰馬在雨水匯成的小池塘間賓士。第九回合,提琴手差點落馬,在最後一刻才奮力扭身。「好槍法,」他大笑著高喊,「你差點擊落我,爵士先生。」
鄧克無言以對。自由騎手得有馬可騎,當傭兵也要操傢伙才行。「你會找到另一匹馬的,」鄧克邊提水桶邊說,「七大王國到處都有馬。會有別的領主資助你。」他掬起一捧水,一飲而盡。
「的確。你的頭髮怎麼了?」
「你不是要參加長槍比武吧,啊?爵士?」
「不,是老灰獅,春天走的那個。」人們會這樣形容春季大瘟疫中過世的人。春天走的。數以萬計的人在那個春天病逝,包括一個國王和兩個王子。
鄧克回頭,發現提琴手約翰似笑非笑地站在他後面。此人的白絲上衣拖著紅緞鑲邊的長袖,長度過膝,胸前有一條沉重的銀鏈,鏈上飾有大顆暗色紫晶,正與其眼睛搭配。光那條鏈子就抵得上我全副家當,鄧克心想。
「龍蛋?這是冠軍的獎品?真的?」最後一條龍半世紀以前死了,不過阿蘭爵士見過它的蛋。它們硬得像石頭,漂亮得無法直視,老人曾告訴鄧克。「巴特威大人怎麼搞到一顆龍蛋的?」
「說不定天上諸神讓你抽到其他對手。」
「大人不會喜歡這答案。」
「看上去是這麼回事。退後。」
「加勒敦爵士乃火球之子。」凱勒爵士向新人解釋,「請教尊姓大名,爵士先生?」
「我只聞到學士,它好臭。」伊戈用力一拉騾子,「學士」剛才自個兒啃起路邊青草來,老毛病又犯了。
伊戈被他的侮辱激怒:「你不該叫我們強盜,大人。我們看見你們風塵僕僕地跑來,還以為你們是強盜呢——所以我們才躲。這位是高個鄧肯爵士,我是他的侍從。」
周圍歡聲雷動,他抬頭看見福蘭克林·佛雷已經落馬。提琴手下馬扶起敗北的對手。他離龍蛋又近了一步,鄧克心想,而我呢?
「我確定。」
「瞧見沒?是麥酒在說話。言語就像風,伊戈,隨它去吧。」
「我說過,」鄧克一劍封喉,「我劍使得比槍好。」
「嘿,你!幹什麼,爵士?」一位他不認識的騎士怒視著他,那是個炭黑鬍鬚、滿臉癤子的大漢,但真正讓鄧克心驚的是騎士渾厚而充滿怒氣的嗓音。就是他,跟培克在一起的就是他。他正發怔,騎士又道:「拜託,趕緊放下,別用你油膩膩的臟手玷污大人的寶貝。否則我對七神發誓,你會後悔的。」
「我想也是。梅卡殿下的脾性……有些……敏感。或許我該把你送回盛夏廳。」
旅館比料想的大,是個佔地頗廣的木製大灰屋,上層搭了幾間閣樓,一半建於水中的竿子上。泥濘的湖岸上搭了條粗木板路去渡口,但無論渡船還是擺渡人都不見蹤影。路對面有個茅草屋頂的馬廄,被環繞乾燥的石牆,好在門開著。他們走進馬廄院子,發現裏面有口井,還有飲水槽。「把馬照料好,」鄧克吩咐伊戈,「但別讓它們喝太多。我去找吃的。」
「我不知道我爹是誰,爵士。」
喬治·R·R·馬丁生於美國新澤西州的貝約恩市,1971年賣出第一篇小說,並迅速成為上世紀七十年代最受歡迎的科幻作家之一。憑藉《晨臨霧逝》《殺人之前請三思》《第二種孤獨》《風港的暴風雨》(與麗莎·圖托合著,后擴展為長篇《風港》)、《超載》等精品小說,他當上了本·波瓦主編的《類比》雜誌上的明星,他也為《驚奇故事》《奇妙》《銀河》及其他雜誌獻文。1974年他在《類比》雜誌上發表的精彩中篇《萊安娜之歌》,為他贏得了第一座雨果獎。
「哈,對你,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們進帳詳談吧。」提琴手幫他掀開門帘。「別跟來,埃林。說真的,你最好少吃幾顆橄欖。」
「我幾時說我是冠軍了?我要是沽名釣譽,還不如長一臉水痘。承蒙誇獎啦,但是算了,我會贏得下場比武,但在決勝戰中我會輸掉。巴特威為亞軍備下三十枚金龍,足夠了……此外還有可觀的贖金和賭注。」他朝滿桌銀鹿金龍揮揮手,「你看起來人高馬大,儘管這在場上啥用沒有,但笨蛋總是以貌取人。威爾替我拿到了一賠三的賠率,夏尼伯爵那蠢貨甚至出到一賠五。」他撿起一枚銀鹿,用纖長的手指一彈,銀鹿便在桌上旋轉起來,「我下一場會幹掉老公牛,然後輪到褐柳院騎士——如果他能挺到那時的話。這兩場賠率一定很高,誰叫老百姓總是多愁善感,愛戴父老鄉親呢。」
阿格雷爵士身材消瘦,皮膚猶如皮革,作為一名久經沙場的隨從騎士,穿的是凹痕點點的灰甲,坐騎沒有裝飾——鄧克了解這類人,他們跟舊靴子一樣堅韌,行事乾淨利索。他的對手,年輕的加勒敦爵士騎在那匹可憐的小牡馬上,身披沉重的全身鎖甲和沒有面罩的鐵半盔,手臂上的盾牌畫有乃父的火球紋章。他需要胸甲和防護更嚴密的頭盔,鄧克心想,這樣的裝備,若是頭上或胸前挨一記,會死人的。
「讓烏瑟爵士打造吧,這些都是他的了。」沒馬,沒劍,沒盔甲,或許那些侏儒會接納我。六個侏儒用豬膀胱揍一名巨人,肯定很滑稽。「雷霆也是他的。走,我們給他送去,並祝他接下來比武好運。」
「你想吃一耳刮子嗎?這啥書啊?」鄧克瞥見書頁上的明亮顏色,小小的彩繪盾牌鑲嵌在字裡行間。
場地遠端,戴蒙的一名侍從為他拿了同樣的長槍。他不再是提琴手了,他戰馬上的裝飾也不再是金劍與提琴,取而代之的是黑火家族紅底黑色的三頭龍。王子還洗掉了黑色染髮劑,瀑布般的銀金長發傾瀉到衣領,在火光下如熔金般熠熠生輝。伊戈若是不剃頭,只怕也是這般模樣,鄧克發覺自己很難想象伊戈蓄髮的樣子,但他知道有朝一日必定能看到——假定他倆能活到那天的話。
「不才能用長槍良弓奏出甜美樂章。婚禮需要歌手,比武召喚騎士。我可以加入你們嗎?巴特威好意邀我上高台,但比起老頭和粉嘟嘟的闊太太,我更樂意與我的雇傭騎士弟兄們為伍。」提琴手拍拍鄧克肩膀,「勞駕挪個地方,鄧肯爵士。」
「我沒問。」烏瑟滿上自己的杯子,「我覺得你的敵人比你所知的多,鄧肯爵士。為什麼不呢?有人會覺得你是我們所有不幸的起因。」
「誰的性命? 」井中傳出最後一片水聲。 「伊戈?你指伊戈?」鄧克抓住普棱的胳膊,「他在哪兒?」
「付錢?」鄧克向後退開,「你什麼意思?」
伊戈懷疑地看著他。
「我是你的侍從。」
鄧克退後一步。「退後,退後,再退點。」又退一步,他已挨到井邊,堅硬的石牆頂住了腰。「坐到邊上去。你不介意洗個澡吧?反正不會更濕了。」
「小心啊,爵士。」伊戈把比武長槍遞給鄧克時警告道——那是一根十二尺長的錐形木棍,頂端有個拳頭形狀的光滑鐵頭。「那些侍從說烏瑟爵士騎術出色,動作也很快。」
「夠了!」培克大人臉都氣紫了,「再說一個字,休怪我把你的舌頭連根拔下!」
「嗯,」凱勒爵士贊同,「紅龍黑龍都是過去式,沒必要再起爭執。小子,我們都是樹籬下的兄弟。」
「大人?你上來做什麼?」
「有些人永遠都不會承認,」鄧克告訴他,「無論你如何努力。好在另一些人……人和人不一樣,我遇到過好人。」他沉吟片刻,「比武會結束后,我和伊戈打算北上,去臨冬城效勞,幫史塔克家抵禦鐵民。你可以和我們同去。」北境自成一體,阿蘭爵士常這麼說,在那兒,沒人關心一銅板簡妮和褐柳院騎士的故事。在那兒,沒人會嘲笑你。他們只因你的劍評價你,以你的價值衡量你。
鉛灰色天空的雨下得越來越大,提琴手約翰和綠騎士加爾崔爵士手握嶄新的長槍,分立比武場兩端。一些婚禮賓客開始裹起斗篷,湧向大廳。
「我想過這個問題,爵士,你不可以去借嗎?」
昂德利夫瞥見鄧克。「上弔的爵士,很高興看到你還能走動,我真怕失手殺了你。可否請你幫個忙,教教我的侍從金龍的特徵?威爾,把錢給鄧肯爵士。」
「要麼剃髮要麼染髮,」男孩有些不情願地復誦,「不準把真名告訴任何人。」
「是野豬,」鄧克不甘心地說,「不過野豬怎比得上上好的咸牛肉?」
提琴手約翰爵士兜轉馬頭。「我的蛋?這怎麼可能?巴特威大人派人日夜看守著卧室啊。」
「正是。」鄧克喝了口酒,指望這能平復腦袋裡的「嗡嗡」聲。「我帶來了我的戰馬、武器跟盔甲。請接受它們,還有我的祝賀。」
「他會親眼見證他的騎士倒下,」加勒敦·波爾爵士吹噓,「最後把龍蛋親手奉上給我。」
佛雷大人還有話說:「敬國王之手布林登·河文大人,願老嫗的明燈為他照亮智慧之路。」他將高腳杯高高舉起,一飲而盡,高台上的巴特威夫婦及其他人也有樣學樣;下席的加勒敦爵士卻翻轉杯子,將酒全灑在地。
「你若不介意,我派我的人去找。」
「啥?幹嗎這樣看我?」
「當真?龍蛋現在何處?」
「城堡啊,瞧那月光下的白石。你去過頸澤以北么,鄧肯爵士?聽說那邊還有夏雪。你見過長城么?」

第二天的事應驗了凱勒爵士的預言。奈德的渡船根本不可能載走所有人,科托因大人、夏尼大人及其一干隨從當然被優先考慮。即便只載他們,船也得往來幾趟,每趟都要花一個多小時。由於湖邊全是泥,人們先得鋪上木板,將馬和馬車運上船,到了對岸還得將它們放下。兩位大人就誰先登船的問題吵起來——夏尼年長,科托因卻覺得自己出身更高貴——這進一步拖延了行程。
伊戈雙手抱胸:「但在你帶兵出現以前,一切都在我和鄧肯爵士掌控之中。」
鄧肯將背一駝,他已習慣了被人圍觀,但不代表他喜歡這滋味。「讓她們看好了。」
蝸牛被逗樂了:「你上哪兒去弄錢呢?等天上掉嗎?」
出門后,鄧克看到一隻鷹在明澈藍天中翱翔,讓他有些嫉妒。幾片雲在東面堆積,和鄧克的心情一樣晦暗。他踏上回比武場的路,烈日照在頭頂,猶如鐵鎚敲打鐵氈,腳下土地似乎也游移不定……或者說是他自己在搖晃。光是出地窖的階梯上,他就險些摔了兩回。我本該叫伊戈來幫忙。
「我被打下馬了?」他腦袋裡像塞了團羊毛,要不也不會厚著臉皮問出這種蠢問題。話一出口,鄧克就後悔了。
「那就是衝著這頓飯。三姐妹群島人吃魚,對不?總吃魚早晚會膩。對了,你吃飽沒?我給你帶了半隻雞和一些乳酪。」鄧克掏空斗篷口袋。
店主人在打掃階梯。「坐船?」那女人劈面就問,「來晚啦。太陽落山了,除非碰上滿月,否則奈德不會划。他明天一早才會回來。」
「看來有人管不住嘴。」培克坐進一張摺椅,「外面有我十幾個手下,隨時可以叫他們進來割你喉嚨,爵士。」
「精良但沉重,」烏瑟爵士抱怨,「對正常體量的人來說還太大了。你可是體格驚人哪,高個鄧肯。至於你的馬,要騎嫌老,要吃還塞牙。」
雇傭騎士們的小小同盟果然隔夜便土崩瓦解。加勒敦爵士煩躁鬱悶,離群索居;霧原貓凱勒爵士斷定中午之前他們上不了船,便憑著一面之緣獨自去套斯莫伍德伯爵的近乎;梅納德爵士則去跟旅館店主聊家常。
蝸牛會躲進殼,鄧克暗想。「謝謝,不用了。」他把錢幣扔還給烏瑟爵士。叛徒的金子。黑火的金子。伊戈說這是場叛徒的比武會,我卻不當回事。他應該跟男孩道歉。

「六枚金龍作定金,你死後再付四枚。要買一名騎士的命,這價格真是侮辱,但你該為此謝天謝地,若是出價更高,只怕我的槍頭會瞄準你的眼睛。」
「看,」霧原貓凱勒道,「婚禮餡餅來了。」
「好的,爵士,沒問題。」
人群只哄鬧了一陣,當鄧克和凱勒爵士幫加勒敦·波爾下馬時,第一聲喇叭吹響,城牆上的哨兵舉旗示警。一支大軍浮現於晨霧中,將城堡團團圍住。「伊戈竟沒說錯!」鄧克震驚地對凱勒爵士說。
「不用左顧右盼尋覓冠軍了。」鄧克身後有人朗聲說,「本人在此,爵士先生們,如假包換。」
「做你忠實的侍從,決不逃避困難和任務。」
「你憑什麼對國王之手指手畫腳?」
「你的夢不說謊,」鄧克道,「但你會。約翰並非你的真名,對吧?」
鄧克望向烏瑟爵士,正好看到對方臉上凝固的笑容。這不是他買通的對陣,主持人出賣了他。但為什麼?想必有高人干預,某個在科斯格羅夫心目中遠比烏瑟·昂德利夫重要的人。鄧克琢磨了一會兒。他們不知道烏瑟壓根沒打算當冠軍,他突然想通,他們認為他是個威脅,所以安排黑湯姆為提琴手掃清障礙。海德參与了培克的陰謀,該放水時自會放水,這樣就只剩下……
「我賞你一大耳刮子。烏瑟爵士比我大上十歲,身材又只有我一半。」阿格雷爵士放下面罩,加勒敦爵士沒面罩可放。
比武場遠端,加勒敦·波爾爵士迷惑地張望著,霎時間摸不著頭腦,直到察覺人們從四面八方向他衝去。男孩隨即以鄧克難以置信的速度行動起來,最前頭的人把手伸向他喉嚨時,他的劍已抽出一半。波爾扭身躲開來人的手,但又有兩人欺近。他們撞翻他,將他拖過泥地,其他人圍在旁邊,又叫又踢。他們也會那樣對我,鄧克明白。此刻他很無助,就像在楊樹灘,得知要被砍掉一隻手和一隻腳的時候。
「湖邊有家老客棧,」鄧克做老人的侍從時去過一回,「阿蘭爵士說他們家釀的棕色麥酒味道很醇正,我們等船時或許可以來兩杯。」
多年以後,馬丁在1996年勝利回歸小說出版行當,他寫出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奇幻小說《權力的遊戲》,這開始了「冰與火之歌」的歷程。從《權力的遊戲》中抽取的單獨的中篇《龍之血脈》,在1997年為馬丁贏得了雨果獎。「冰與火之歌」系列的其他作品《列王的紛爭》《冰雨的風暴》《群鴉的盛宴》和《魔龍的狂舞》,奠定了該系列在現代奇幻文學中不可動搖的地位。馬丁最新的作品包括一本巨型回顧選集《夢之歌:喬治·R·R·馬丁回顧》、一本中篇合集《星際女郎與密合體》、與加德納·多佐伊斯及丹尼爾·亞伯拉罕合著的小說《獵人行》。作為編輯,他的「百變王牌」系列長盛不衰,近期有《直線》《自殺的王》等作。
「看起來像是雪做的。」
「管你什麼意思,告訴我他是誰。」
他聲音里有種讓鄧克想要點頭鞠躬的氣勢。鄧克按捺住衝動:「我們去渡口,大人。」
「我也有個問題。」伊戈道。「我開始明白你父親為何急於擺脫你了。你想問什麼呢,侄孫?」
好一處僻靜之地,鄧克心想。他不喜歡這裏的氣氛,經年的直覺驅使他去摸劍,隨即想起長劍被蝸牛贏走了。正當他在臀間曾掛劍的地方摸索時,鋒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腰。「動一下,我就掏出你的腰子,拿給巴特威的廚子去做菜。」匕首威脅性地刺透鄧克的夾克後背。「去井口。不要輕舉妄動,爵士。」
「——比我感覺的要好。加勒敦·波爾怎樣了?」
門外的夜風猶如巨獸的舌頭舔著鄧克。院子里壓實的土地似乎在搖晃……或許搖晃的是他自己。
「我沒什麼能賭的了。」鄧克不知哪個更讓他心煩意亂——是蝸牛賄賂大會主持來抽到想要的對手,還是自己曾被對方挑中。「我說完要說的話了。我的坐騎、長劍和全套盔甲都歸你所有。」
伊戈漲紅了臉,半晌間,鄧克以為這小子還要回嘴。但最終他只是悶悶不樂、擺出十一歲男孩特有的激憤表情照辦了。「是,爵士,」他邊說邊在鄧克的頭盔里撈牛肉。分發食物時,剃光的頭被營火照出紅光。
「就蠟燭讀書壞眼睛。」讀書對鄧克來說難如登天,雖然九*九*藏*書伊戈試圖教他。
加勒敦爵士聳聳肩:「數不清了。莫蒂默·鮑格斯還欠我一匹,他說寧願把坐騎煮來吃也不讓婊子的雜種騎,他還把盔甲錘爛之後才給我,上面都是窟窿。或許我能拿那堆廢鐵換點什麼。」他聽起來感懷多於惱怒,「我出生的……旅館有個馬廄,我小時候就在那裡幹活,經常趁馬主人不備偷偷牽馬出去遛彎。馬兒都喜歡我,無論閹馬、雜種馬、馴馬、馱馬、耕馬還是戰馬,我統統騎過,甚至包括多恩的沙地良駒。我認識的一位老人教會我製作長槍。我原以為只要讓大家見識到我的實力,他們就會承認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但他們沒有,到現在都沒人承認。」
「哪家姑娘會下嫁你呢?」約翰爵士說,「況且你喋喋不休的抱怨比波爾的放肆煩人得多。鄧肯爵士,綠騎士加爾崔可是你朋友?恐怕我得讓他和他的馬暫時分家。」
鄧克心如刀絞,甚至忘了胳膊的疼痛。他呻|吟著說:「他用了靴子。」
「早在征服戰爭之前,坦格利安家的人就會夢見未來之事。」血鴉說,「個別黑火家的人繼承了這一天賦並不奇怪。戴蒙夢見一條龍誕生在白牆城,確實如此,那白痴只是弄錯了顏色。」
比武選手在巴特威大人夫婦安坐的看台下相會,伯爵夫婦坐在城牆陰涼中的軟墊上觀看。佛雷侯爵陪坐旁邊,膝上抱著他那鼻涕蟲兒子。雖然足有一排侍女為他們打扇,巴特威大人錦緞外衣的腋下仍現出汗印,巴特威夫人的頭髮更是汗濕成一股一股的——她看上去百無聊賴,熱得很不自在,但當她瞄見鄧克,卻努力挺起胸脯,讓鄧克在頭盔下面紅耳赤。他垂下長槍向她和她夫君致意,烏瑟爵士也一樣。巴特威祝願他們比武好運,他老婆吐了吐小舌頭。
院子中央,比武已經開始。哈柏特爵士騎一匹黑色服飾的金色駿馬,上面畫了培吉家族的紅白雙蛇紋章;福蘭克林爵士騎一匹栗色馬,坐騎的灰絲搭布上綉有佛雷家族的雙塔紋章。兩騎相交,紅白雙色槍乾淨利落地折斷,藍槍則被粉碎,但兩人都沒落馬。看台上響起一陣喝彩,城牆上的衛兵們也喊了幾聲,但總體顯得稀疏、短暫又空洞。
他話音剛落,安布羅斯·巴特威就步入了大廳,藝人陽台上奏起喇叭。鄧克和其他人一同起立,目送巴特威挽著新娘,踏過密爾花紋地毯走向高台。那女孩不過十五歲,剛剛來潮,新郎則足有五十歲,剛剛喪偶。她粉粉|嫩嫩,他一身灰膚。她的新娘斗篷拖在身後,是亮麗的綠、白和黃三色,看起來又熱又重,鄧克搞不懂她如何能忍受。下巴壯碩、頂著一頭稀疏的亞麻色頭髮的巴特威大人看起來也又熱又重。
廳內正上到最後一道菜,表演開始。佛雷大人的一個女兒用高高的豎琴彈起《兩顆跳動如一的心》,彈得差勁極了。一些雜耍藝人互相投擲火炬,一批雜技演員空翻筋斗。佛雷大人的外甥唱起《狗熊與美少女》,卡比·皮姆爵士用木勺在桌上打拍子,不一會兒,整個大廳都吼叫回應:「這隻狗熊!狗熊!全身黑棕,覆著毛絨!」卡斯威男爵埋首于桌上一攤葡萄酒里,醉得人事不省,萊維爾伯爵夫人開始啜泣,沒人知道她傷心的原因。
鄧克打斷他:「沒人會借我那麼多錢,伊戈,憑什麼?我算哪根蔥,不過是個自稱騎士的大獃瓜,直到某天差點被蝸牛一棍子捅掉腦袋。」
每個字都是叛逆。即便如此,看到修士落得如此下場,看到空空的眼眶,他仍覺震驚。「是的,是他。」鄧克說,「我們快離開這地方。」他踢了「雷霆」一腳,就著呢喃的細語,與伊戈騎出石堂鎮大門。血鴉大人有幾隻眼睛?謎語如此問,一千零一隻。有人說國王之手學習變臉邪術,甚至可化為獨眼狗或一團霧;又有人說他派出一群群憔悴的灰狼搜捕敵人,食腐烏鴉也是他的間諜,四處刺探並向他彙報。大多數傳說只是謠言,對此鄧克毫不懷疑,但同樣毋庸置疑的是血鴉的探子滿天下。
「他不是賊。」
梅納德爵士嗤笑一聲:「婚禮就是一場團體戰,結過婚的都知道。」
「幾乎每個騎士都能,爵士。」
威爾連滾帶爬,眨眼沒了影。「請坐。」烏瑟爵士彬彬有禮地說,「喝酒嗎?」昂德利夫在自己的帳篷里和在宴席上簡直判若兩人。
伊戈深信不疑。「伊蒙和我經常假裝自己的蛋會孵化。孵出龍來,我們便可以翱翔天際,跟伊耿一世和他姐妹們一樣。」
他發現伊戈就站在裏面,沐浴一新,換上了符合國王侄子身份的華服。佛雷大人坐在旁邊的行軍摺椅上,手拿一杯紅酒,他那可惡的小繼承人在他膝上扭個沒完。巴特威大人也在……不過是雙膝跪地,面色慘白,抖如篩糠。
「毫無疑問,等你學會長槍比武之後。」河文公爵揮揮手指,示意他們離開,然後展開一張羊皮紙,用鵝毛筆劃掉一些名字。
無論英雄的血還是妓|女的血,他都流得太多。鄧克看著萊維爾伯爵的兩名手下把赤身裸體的加勒敦爵士扔在他腳邊時,心裏想。
「我許諾你這個:剛才的事若走漏半點風聲,便有三尺青鋒穿你個透心涼。」鄧克搖晃腦袋,試圖清醒一點,結果不管用。他彎腰嘔吐。嘔吐物濺到培克的靴子上,大人咒罵連連。「雇傭騎士。」他厭惡地叫道,「這裏不歡迎你。真正的騎士不會失禮地不請自來,你們這幫垃圾堆里出來的——」
聖堂內不止他一人。鄧克剛想靠近,就被兩名衛兵攔住去路。他們嚴峻的臉孔隱在鐵半盔下,鎖甲外罩巴特威家族的綠白黃三色外套。「站住,爵士。」一個衛兵說,「此事與你無關。」
管住舌頭,鄧克很想咆哮,你這張碎嘴會害死我們。但巴特威怕了:「殿下您有所不知,海德掌握著我的衛隊。」
「你呢,爵士?」
「我可以把我的蛋給你見識,爵士,可惜它在盛夏廳。」
烏瑟爵士也猛衝而來,灰馬揚起漫天塵土。只剩四十碼,鄧克催雷霆加速,將長槍尖頭正對那隻銀色蝸牛。烈日,塵土,暑氣,城堡,巴特威大人和他的新娘,提琴手與梅納德爵士,騎士,侍從,馬夫,百姓,統統消失,他眼中只有敵人。他又踢了一下馬刺,雷霆全速奔跑。蝸牛如電光火石般向他迫近,隨著灰馬長腿的蹬踏而不斷放大……上面還有烏瑟爵士寒光閃閃的槍頭。我的盾牌很堅固,足可承受這一擊。我只需對準蝸牛。粉碎那隻蝸牛,去贏得勝利。
兩名年輕騎士已策馬返回,查看狀況。「在這兒啊,老葛。」黑馬騎手說。他是個精瘦優雅的年輕人,五官清秀細緻,鬍鬚修剪整潔,閃亮的黑髮直垂下頸。他的深藍色絲綢緊身上衣以金緞鑲邊,胸前被鋸齒狀金線四等分,第一塊和第三塊綉了金提琴,第二塊和第四塊綉了金劍。他的眼睛和外套一樣是深藍色,其中興味盎然。「埃林怕你墜馬——依我看,這是個蒼白的借口,我就要把他甩在馬屁股後頭吃土了。」
「押回君臨審判。騎士和士兵應該不會受嚴懲,他們不過是聽命行事。」
大家又飲酒。
「他會了解的。」鄧克保證。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黑湯姆退了一步,恐怖地盯著掉在陌客祭壇前的前臂。「你,」他大口喘著粗氣,「你,你……」
「領主之位。白袍。巨大的藍翅膀。」
「住手,」戴蒙的聲音靜得怕人,「我要知道一切的真相。桑德蘭、萊維爾、斯莫伍德,爾等帶上人馬,去地牢帶加勒敦爵士。務必確保他人身安全,若有人膽敢阻撓,就說奉了國王的旨意。」
鄧克火氣上沖:「你如何知道我的下場?你跟提琴手約翰一樣會做夢?連我的侍從你都曉得?」


「血?」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左臂從肩膀紅到手肘,被鮮血浸透的外衣貼緊皮膚。「呃。」
「算遠親吧。」梅納德爵士承認。他又高又瘦,背有點駝,一頭長直亞麻色頭髮。「不過我懷疑大人他會不會認我這個親。大家都說他是甜李子,我是酸李子。」普棱一身紫袍,但袍子染色差,邊沿業已磨損,用雞蛋大小的月長石扣針扣在肩膀,袍子下他穿茶色粗布衣和有污點的棕色皮衣。
「我的劍和盾。」
「團體戰?在婚禮上? 」凱勒爵士震驚地問, 「這怎麼可能?」
鄧克與伊戈默默走了一段,傾聽哀傷的鳥鳴。半里格后,鄧克清清嗓子:「他說去巴特威的家堡,那離這兒遠嗎?」
「別忘了布爾威爵士,」霧原貓凱勒提醒,「老公牛他在紅草原殺了四十人。」
第二天,酷日火辣無情。
伊戈是好意,但鄧克不能灰溜溜地跑去盛夏廳,不能像這樣去——丟盔卸甲,身無分文,連一把放在親王腳邊、表示效忠的劍都沒有。「小子,」他說,「謝謝你,但我不想要你父親大人的施捨,也不想要他的馬。或許分道揚鑣的時候到了。」鄧克總可以加入蘭尼斯港或舊鎮的守備隊,守備隊歡迎大個子。我的腦袋撞過從蘭尼斯港到君臨每家酒館的每條房梁,除了留下滿頭包,或許我也該拿這副體格賺點錢了。但守備隊不需要侍從。「能教的我都教你了,雖然還遠遠不夠。你最好找個合適的教頭,某個知道長槍該握哪邊的可敬的老騎士。」
「我不是聾子。」鄧克還看見了灰塵,「匆匆趕路的大隊人馬。」

「對成人來說太小,但孩子可以。」
你披上白袍的可能性跟我差不多,鄧克幾乎脫口而出,你是營妓的野種,正如我來自跳蚤窩的陰溝。國王才不會把至高無上的榮譽給予你我這種人。但這孩子不會喜歡這些真話,所以他只說:
伊戈捉住雷霆的韁繩,鄧克沉重地翻上僵硬高聳的馬鞍,他一邊等,一邊察覺到自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們想瞧瞧大個子雇傭騎士的能耐,鄧克告訴自己,我會證明給他們看。
佛雷可以腳底抹油,鄧克心想,巴特威卻無處可逃。但他遲早會懷疑梅卡親王的軍隊為何遲遲不現身。「要是讓培克大人知道你在城堡里——」
鄧克拿近來看。錢幣上那張臉年輕乾淨、英姿颯爽。伊里斯王在錢幣上是有鬍子的,老王伊耿也是,兩者之間在位的戴倫王倒是修面整潔,但錢上的模樣顯然不是他。這錢不算太舊,不可能是庸王伊耿以前的。鄧克盯著頭像下的字。六個字母。這和他在其他金龍上看到的一樣——六個字母便是「戴倫」。但鄧克知道賢王戴倫長什麼樣,這決計不是,他看了又看,終於發現第四個字母的形狀有些怪,那不是……「戴蒙,」他驚呼道,「上面畫的是戴蒙。可從來沒有戴蒙王,只有——」
「一點大麥酒。」
烏瑟爵士挑了挑眉:「可惜科斯格羅夫是個貪財的凡夫俗子。我向你保證,我接下來必然會抽到老公牛,然後是那孩子。敢打賭嗎?」
最後,戴蒙·黑火二世單槍匹馬出城,在軍前勒馬叫陣,提出要跟血鴉公爵一對一決鬥。「我願跟你、跟懦夫伊里斯、抑或你指定的任何騎士交手。」但血鴉公爵的手下一擁而上,把他拽下馬,戴上黃金鐐銬。他的旗幟被扔到泥地里,付之一炬。火燒了很久,扭曲的煙柱盤旋升起,幾里格外都能看見。
「我希望不是你乾的。」
鄧克一時語塞。一般而言,高貴的領主不會邀請身無分文的雇傭騎士。我就像他們的僕人。看看這支隊伍,庫克肖大人和提琴手有馬夫照料坐騎、廚子準備飯菜、侍從打理盔甲,甚至還有衛兵保護安全。鄧克只有伊戈。
「是的,可是——」鄧克捏住男孩的嘴:「管住舌頭。」伊戈管住了舌頭。夏尼的最後一船人剛離岸,斯莫伍德伯爵夫婦卻又帶著一大幫人趕到,他們只得再等。
魚梁木樁間有兩個男人坐在篝火旁,傳遞著一袋葡萄酒。他們的馬在林外草地吃草,武器和盔甲排放整齊。一個年輕得多的男子靠著一棵栗樹坐,與其他兩人保持距離。「幸會,爵士們,」鄧克用愉快的語調打招呼。貿然打擾全副武裝的人可不明智。「我是高個鄧肯爵士,這孩子是伊戈。能讓我們分享營火嗎?」
「說出真相怎叫叛國?」霧原貓凱勒問,「戴倫王在世時,正派人可以直言不諱,不是嗎?」他粗魯地哼了一聲。「血鴉把伊里斯供在鐵王座上,天知道有沒有進一步企圖?伊里斯身子虛,他死後河文公爵和梅卡親王之間必有一場血戰,這是首相對決王儲。」
伊戈從天父下的陰影中走出,禿頭在燭火下閃閃發光。鄧克差點就沖向男孩,發出歡快的尖叫,將其扯進臂彎,好好揉捏一番。但伊戈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讓他猶豫。他聽起來並不害怕,更像是在氣頭上,我從沒見他如此嚴肅。巴特威大人跪著。有什麼不對勁。
「真沒情調啊,爵士。」
「這門婚事還得感謝這小鬼。」沒下巴的小鬼叫囂著衝過時,梅納德爵士道。
「住嘴,小子,」鄧克呵斥他,「諸位騎士沒空聽你發表意見。」
鄧肯皺眉:「伊戈和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要北上臨冬城。伯隆·史塔克大人正招兵買馬,打算把海怪從岸邊清理乾淨。」
我的人。鄧克不喜歡這話的弦外之音。這是場叛徒的比武會,他心想。「你不是雇傭騎士。」
「每個被我弔死的強盜騎士都這麼聲稱。你盾上的圖案倒挺有遠見,『爵士』……若你真是爵士的話。絞架和弔死鬼,這就是你的紋章?」
「楊樹灘之後你就沒上過場,爵士。」
鄧克目睹提琴手騎著大黑馬威風凜凜地上場,銹有金劍和提琴的藍綢馬飾隨風飄蕩。他的胸甲、護膝、護肘、護頸和護脛都上了藍色瓷釉,底下的鏈甲則是鍍金。福蘭克林爵士騎一匹灰斑馬,銀色鬃毛油光水滑,正配爵士的灰綢衣和銀盔甲。他的盾牌、外套和馬飾上均有佛雷家的雙塔紋章。兩人交手了數回合,鄧克駐足觀望,卻視而不見。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他自嘲,盾牌上畫了只蝸牛,你怎能輸給盾牌上畫蝸牛的人?
鄧克見過這紋章,但在哪裡見過的呢?佩戴這紋章的老爺年紀頗大,嘴唇緊閉,面色陰沉,黑白夾雜的鬍鬚修剪整齊。他可能去過楊樹灘,鄧克猜想,也或許我為阿蘭爵士做侍從時在他的城堡服務過。老雇傭騎士多年來輾轉于眾多城堡和堡壘,以至於鄧克連其中一半都記不清。
「可茅坑太小。」
「我從沒指望當御林鐵衛。」戴蒙。這名字在鄧克腦海回蕩。不是約翰,是戴蒙,承其父之名。獃子鄧克,臉皮比城牆還厚。「戴蒙·黑火有七個兒子,其中兩個死在紅草原,那是一對雙胞胎——」
「盾牌。」鄧克吩咐伊戈,男孩聽命呈上。鄧克將左臂穿過綁帶,握緊把手。風箏盾的重量讓他安心,但其長度又顯得頗為笨拙,再次看見弔死鬼紋章更讓他泛起陣陣不安。這是個不祥之兆。他決心儘快換個圖案。願戰士保佑我順利衝刺,利落獲勝。巴特威的總管登上階梯時,他默默祈禱。「烏瑟·昂德利夫爵士。」司儀高唱,「絞架騎士。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
凱勒爵士喝了口葡萄酒。「我敢打賭,巴特威大人本人也不會下場,他會坐在陰涼的包廂里為他的代理騎士喝彩。」
「不了。」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喝酒。
是啊,鄧克心想,而這恰恰為他們不容。
「虎父無犬子。」
「如果我們開始住店,很快連一枚都不剩。你想睡販夫走卒睡過的床,想被他們身上的跳蚤咬醒嗎?」鄧克嗤之以鼻,「我才不咧,我自個兒的跳蚤不愛陌生人。我們睡星空下就好。」
「沒錯,」鄧克說,「所以你得聽我的,否則就等著挨耳刮子。」
或許他真是個雇傭騎士。當年在楊樹灘,傀儡師「高過頭的」坦茜莉問他想在盾牌上塗什麼時,鄧克自己就發明了紋章。「那個老爺是佛雷家的親戚?」佛雷家的盾牌上也有城堡,而他們的領地離此不算遠。
「土匪會比較安靜,這麼鬧騰一定是哪家領主。」鄧克鬆了松鞘里的劍,「不過話說回來,還是閃到旁邊讓他們先走,誰知道這老爺是什麼德行。」小心駛得萬年船,路上已不像賢王戴倫時期那麼平安了。
五百根長槍和五千根長矛的鋒利尖頭反射著旭日的光明。夜裡黯淡的旗幟如今披上了五彩羽衣。兩條高貴的巨龍盤踞在黑暗的旗面上,凌駕于其他紋章——一條是伊里斯·坦格利安一世的三頭巨獸,鮮紅如火;另一條是白龍,振翅噴吐猩紅火焰。
「他真高尚。」鄧克乾巴巴地承認,「昆廷爵士也死在紅草原?」

伊戈惱怒地搶帽子。「我已經擦洗好你的鎖甲,還給頸甲、脛甲和胸甲拋了光,爵士,但頭盔被烏瑟爵士的長槍留了個大坑,你得找個武器師傅重新打造。」
「騾子也收十銅分。」
「謀反罪不會因謀反者是個懦夫而減輕。」河文公爵宣布,「我聽夠了你的廢話,安布羅斯大人,我頂多信一成。既然如此,我准你保留十分之一的財產,外加你新娶的老婆,希望你喜歡她。」
「除非他壓在我身上。」黑湯姆咧嘴大笑,「我見過他長槍比武的洋相。」
福蘭克林·佛雷爵士一把將新娘抱下高台,男人和男孩們蜂擁而上。高桌邊的貴婦們則圍住了巴特威大人。萊維爾伯爵夫人一掃愁容,正試圖把大人從椅子上拽起來,大人的一個女兒解了大人的鞋,某個佛雷女人脫了他的外衣。巴特威嬉笑著、虛弱地驅打女人們。鄧克發現他喝醉了,福蘭克林爵士醉意更濃……以至於差點把新娘丟在地上。鄧克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提琴手約翰拖了起來。「這兒!」他大叫,「讓巨人來抱她!」
「但培克還是會在他的袋子里找到龍蛋。」酒已沸騰,普棱戴上一隻皮手套,「忍著別叫。」他從沸酒里抽出一條絲綢,開始清理傷口。

一個兵撓了撓耳後短短的灰發茬。「我記得他,頭髮比我還短,話卻說個不停。他被那幫小兔崽子糾纏了一陣,但那是昨晚的事。後來沒見著他,爵士。」
伊戈坐在馬槽上,腳浸在水裡,正用那頂大軟帽扇風。「今晚吃烤豬嗎,爵士?我聞到肉香。」
「如果你能……能把馬匹和盔甲借還給我,日後我會付清贖金的。一有錢就付。」
最後這句是個錯誤。「馬廄是給馬住的,所以才叫馬廄。我承認,你倒是有馬的塊頭,但我只看見兩條腿。」她拿起掃帚趕他。「別指望我餵飽七大王國的每個人。野豬是給客人享用的,麥酒也是,首先得讓大老爺們滿意,不能讓他們抱怨我這兒缺吃少喝。喏,湖裡有的是魚,斷樹樁那還有其他流浪漢。他們都自稱是雇傭騎士,如果你信的話。」她的語調清楚地表明她自己不信。「也許那幫傢伙會分點吃的給你,反正我沒有。快滾,老娘忙著咧。」說罷她狠狠砸上旅館門,鄧克甚至不及問斷樹樁在哪兒。

「雷格是個弱智。算了吧,我對他沒惡意,但他和他那對雙胞胎都不會長命。不管死在梅卡的釘頭錘還是血鴉的魔咒下……」
「冰與火之歌」外傳系列講述的是高個鄧肯爵士和他的侍從伊戈的故事,它的第一篇《雇傭騎士》曾進入世界奇幻獎決選。這兩個人物隨即變得炙手可熱,他們在外傳系列的第二篇《誓言騎士》里再度擔任助教。下面這篇生動的中篇小說,是他們的第三次冒險,他們參加了一場險惡的比武大會,所有人都有非同尋常的表現——包括鄧肯與伊戈自己!

看台很快就空了,平民和貴族紛紛奔逃躲雨。「慌成這副德行。」埃林·庫克肖不知不覺間鑽到了鄧克身邊,喃喃地說,「才幾滴小雨,這幫英勇的爵爺們就恨不得找個老鼠洞躲進去。若是真正的風暴來臨,會成什麼樣呢?」
「錢包鼓鼓自然風度翩翩。」梅納德爵士道,「你若有心,也該學乖了,鄧肯爵士,趁早開溜吧。」
鄧克看著自己的酒杯被斟滿。「我劍使得比槍好,」他承認,「最拿手的是戰斧。有團體戰嗎?」他的塊頭和力量在團體戰中大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會表現不錯;長槍比武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擊啊,爵士,」他聽見伊戈在喊,「反擊啊,反擊啊,他就在你前面。」鄧克嘴裏泛著血味兒,更糟的是,傷口裂開了。他感到天旋地轉。黑湯姆的劍幾乎要把長長的風箏盾劈成碎片。沒有這堆橡木和鐵皮,我早已下了地獄,鄧克想著,旋即記起自己端的是松木盾牌。頃刻間,他的背重重抵住了祭台,他踉蹌著單膝跪地,再也無路可退。
「你為何不叫?」
「凱勒爵士,酒袋。」男孩猛灌一大口,擦了擦嘴。「瞧我,抖得像個娘們兒。」鄧克皺緊眉,「你還能騎馬嗎?」
一群人正準備離開大廳,他們在門口停下,戴上兜帽遮雨。這群人中有老公牛,還有又喝醉了的瘦弱的卡斯威男爵。這兩人看到鄧克避之唯恐不及,莫蒂默·鮑格斯爵士雖饒有興緻地打量他,但半句話也不跟他說。烏瑟·昂德利夫倒是不客氣:「你赴宴遲了,爵士,」他邊說邊戴上手套。「而且,你拿回了長劍。」
「你們都放下武器!」巴特威尖叫,「聖堂里不能見血!湯姆德爵士,此人是王子的貼身護衛,他會殺了你的!」
血鴉大笑:「我在君臨見過的那個害羞男孩怎麼成了這樣?就按你說的,我的王子。去找我的會計,要多少都行——當然得在合理範圍之內。」
「首相等著呢。」羅蘭·克雷赫催促。
「或是侏儒。」鄧克脫口而出。一千零一隻眼睛,為什麼不能有幾隻屬於滑稽侏儒團呢?
噢,七層地獄啊。鄧克只來得及冒出這一個想法,便聽海德叫道:「那孩子在這兒,給我拿下。」
話中真相讓鄧克更煩。「這裏不比劍,更不比釘頭錘。」他尖刻地指出。火球的兒子和阿格雷爵士策馬衝鋒。「拿我的盾牌來。」伊戈扮個鬼臉,跑去取盾牌。
他沒走出幾步,就被加勒敦爵士叫住。「等等,鄧肯爵士。我……我不該那麼刻薄。我母親常告誡我,騎士應當謙恭守禮。」男孩似乎在拚命斟酌字句,「上輪比武后,培克大人來找我,邀請我去星梭城效力。他說一場許久未見的大風暴即將席捲維斯特洛,為此他需要劍,也需要使劍的人,忠誠的、懂得服從的人。」
二百年來,王國一直由征服者伊耿與他姐妹們——他們一統七大王國,鑄造了鐵王座——的後代統治,坦格利安家族以黑底上紅色的三頭火龍為徽章。十六年前,伊耿四世國王的私生子戴蒙·黑火起兵反叛他嫡生的兄弟。和許多私生子一樣,戴蒙沿用了家族紋章,只把顏色反轉。叛亂于紅草原終結,戴蒙和他的雙胞胎兒子在血鴉大人的箭雨下葬身。倖存下來並願意屈膝的叛軍獲得赦免,只是要付出領地、頭銜或罰金為代價,並都得獻出人質以確保其忠誠。
「幾乎都在這裏了,」巴特威伯爵可憐巴巴地坦白,「此外我只信得過幾個人。我懺悔,是我平時太大意,但我絕不是叛徒。佛雷和我打一開始就不信培克大人的冒牌貨。他甚至沒有那把劍!若是真龍傳人,寒鐵會把黑火劍給他。這傢伙只會談論龍……瘋子,瘋子,愚蠢的瘋子。」伯爵大人用袖子輕拭臉上汗水,「現在他們還拿走了蛋。那顆龍蛋是國王陛下親自賞給我祖父,以獎勵他忠誠服務的。今早我起來它還在那兒,我的守衛發誓沒人出入卧室。也可能培克大人買通了他們,這不好說,總之蛋是沒了。肯定被他們拿了,不然就是……」
鄧克找到提琴手約翰爵士時,對方正為下一場比武穿戴。至少三名侍從在他身邊忙碌,幫他扣上盔甲帶子,為他的坐騎打理裝飾。埃林·庫克肖大人鼻青臉腫、忿忿不平地坐在旁邊,喝著兌水的葡萄酒,看到鄧克,氣得把酒全灑在胸口。「你怎麼還站得起來?蝸牛明明打癟了你的頭。」
「的確,他是黑火家族的戴蒙二世——若能奪得鐵王座,他多半會如此自稱。你要是知道有多少諸侯希望他們的國王是個英勇的傻瓜,一定會驚呆的。這個戴蒙委實年輕浮華,騎在馬上威風凜凜。」
葛蒙·培克憎惡地瞪了鄧克一眼。「陛下,我們正審問私生子。請您放心,再過幾小時,他的供書就會呈上。」
於是他和伊戈躲到荊棘叢后。鄧克取下盾牌,穿到手上。這面風箏盾又長又沉,有些年頭了,松木盾面,鐵皮包邊,他在石堂鎮買來替換被「長寸」劈碎的那面。鄧克沒時間塗上榆樹和流星紋章,所以它還留著前任主人的徽記:吊在絞架下的襤褸灰人。他不會為自己選這樣的紋章,但好歹盾牌便宜。
「那個滿臉粉刺的可憐蟲才不是昆廷·波爾之子,」埃林·庫克肖堅持,「就不該允許他參賽。這要是我的婚禮,他這樣放肆我非抽死他不可。」
鄧克認出來了。海德就是他在卧室中觸摸龍蛋時吼他的人,也是他偷聽到與培克大人說話的人。
「龍生的,爵士,他們把蛋放進我的搖籃。」
鄧克揉揉太陽穴:「我倒真希望如此。」
巴特威大人的胖總管爬到看台頂部,召喚下一對選手。「『挑戰者 』阿格雷爵士,」他高唱,「藍尼村騎士,在白牆城的巴特威大人駕前效力。加勒敦·佛花爵士 ,褐柳院騎士。請上場證明你們的勇氣吧。」看台上笑成一團。
「流了幾滴血而已,我擦過葡萄酒。」
「蘿蔔可以省,就給我們幾條野豬肉,再加一大杯你家最上乘的棕色麥酒。這些要多少錢?或許今晚我們還有錢在你家馬廄打個地鋪?」
身後的武器消失了。「你可以轉身了,雇傭騎士。」
兩名騎士在場子盡頭調轉馬,扔下毀壞的長槍,這已是第四回合。我只想一回合決勝負。鄧克直到步入賽場才穿上盔甲,但現在已感到鐵甲下內衣汗津津地貼緊了皮膚。滿身臭汗不是最糟糕的,他安撫自己,一邊回憶「白夫人」號上的戰鬥。那天鐵民蜂擁翻過船舷,戰後他渾身被鮮血浸透。
我的騎士生涯就到頭了。「憑啥是我輸?」鄧克質問。阿格雷爵士和加勒敦爵士騎向場子兩頭。「又不是對上狂笑風暴。這裏哪個騎士能作我對手?」
在觀戰人群中尋找伊戈時,鄧克頭一次有機會仔細打量湯姆德·海德爵士。這位巴特威老爺的女婿身高體壯,胸膛像個桶,煮沸皮甲外套黑板甲,華麗的頭盔塑造成布滿鱗片、嘴角流涎的惡魔形狀。他的坐騎比雷霆高三掌、重兩石,簡直是個披鎖甲的怪獸。滿身鐵塊讓他行動遲緩,衝鋒速度很慢,但這毫不影響他輕鬆擊敗克萊倫斯·查爾頓爵士。查爾頓被抬上擔架時,海德摘下了惡魔頭盔。他那顆腦袋又大又禿,炭黑鬍鬚方方正正,兩頰和脖子上生滿刺眼的紅癤。
烏瑟爵士聽了大笑,「不知我嗅到的是勇氣還是傻氣,在我印象中,這兩種氣味太像了。接受我的邀請還不晚,爵士先生。」
「如你所願,爵士。」巴特威伯爵跪下繼續祈禱。
培克大人。鄧克屏住呼吸……也屏住了尿。
「你的侍從真無禮,爵士。」河文公爵告訴鄧克,「你得好好敲打他。」
「別管我。」
「他們都死了。」培克大人宣稱,「但有人臨死前說出兇手的名字。」
「審問?大人的意思是拷打吧。」鄧克說,「再過幾小時,恐怕加勒敦爵士會承認謀害了陛下的父王和兄長。」
火光在加勒敦爵士手中的鋼劍上閃爍,他臉上的疹子猶如血紅的傷口,他每根肌肉都繃緊得像拉滿弦的十字弓。「我父親為黑龍而戰。」
「做我的狗吧,爵士。夜晚多麼美好,讓我們一起嗥叫,驚動天上諸神。」
一位路過的馬童把最近的井指給鄧克,他在那兒遇見霧原貓凱勒正和梅納德·普棱輕聲交談。凱勒爵士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但看到鄧克抬起頭。「鄧肯爵士?我們聽說你死了,或是快死了。」
「誰拿了龍蛋?門口有守衛,台階上更多,沒可能悄無聲息地溜進巴特威的卧室啊。」河文公爵笑了,「要我猜,可能有人爬進了廁所的茅坑。」
「你也永遠沒有機會了。戴蒙是我的,我會統領他的御林鐵衛。你不配披上白袍。」
「不。我只想……結伴而行,路上不像以前那麼太平了。」
「我父親不會喜歡這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