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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個領導者的倒掉

第三章 一個領導者的倒掉

一九四〇年五月,連丘吉爾鐵杆擁躉中的許多人,想到他領導英國,也憂心忡忡,以至於惶恐悚然。鑒於此,戰時內閣會議開畢,張伯倫便找金斯利·伍德表露心跡。他有理由期望,他的一些友人在最後關頭給予支持。他們即便不認可他有領導英國的優勢,至少須看到他的對手的諸多劣勢。
倫敦城另一頭,愛德華·伍德,亦即哈利法克斯勛爵,在其多徹斯特酒店的奢華套房裡思考著自己的將來。這些天里,他拒絕也可說是放棄了大權在握之機——不能說他無成為首相的雄心壯志,只不過實現這樣的雄心壯志須待時日——但絕沒放棄其一生恪守的原則,這就是,任何問題總有一種理性的解決辦法,用流血來解決問題該是萬不得已之策。當他想著因自己屈讓而得以頂替上位之人所代表的,幾乎方方面面,與自己心目中領袖所應具備的形成巨大反差,想必心憂如焚。
我自白金漢宮返回海軍部,首要之事便是給你寫信,藉此表達對你在危難苦痛之時尚允襄助於我、共濟國憂之舉的至誠謝意。我對前路不存任何僥倖幻想。我深知,在未來數月,我們別無選擇,須闖過一條既長且險的溝壑。然有你指點襄助,兼之以你為領袖的傑出政黨的支持,我堅信將不辱使命。你在棄小我、顧大義方面堪為楷模,為人景仰。這將成為不少人行事之準繩、所有人精神之源泉。
溫斯頓委實深諳政道。過去三天,該發生的均已發生,即便如此,他此刻心明如鏡:須得到保守黨全力支持,否則,他的首相之位很快就要丟了。畢竟,他未掌牢權柄。儘管當時下院里的形勢是,眾多托利黨人站著嚷著彈劾張伯倫。這並不意味著,那些人樂見他登上相位。據聞,外交次長理查德·奧斯汀(·「拉布」)·巴特勒曾如此評論:「溫斯頓及其同夥密謀奪位,出人意料地如願以償,是一場嚴重災難。發生這等事情並非必然。他們[保守黨高層]表現軟弱,沒有作為,竟遂了有一半美國血統的傢伙的心愿。」

德國投入百萬空軍,發動閃電戰。
至此,戰時內閣組閣完畢。丘吉爾可緩口氣,讀讀先前紛至沓來而今堆成小山的恭賀他就任首相的信札電文。晚九點,他打開收音機,收聽內維爾·張伯倫向英國人民做的最後一次演說:

估計溫斯頓正是知曉這些,這才坐在海軍部的辦公桌后,提筆給張伯倫寫下此信:

倫道夫·丘吉爾就在父親的老部隊第四輕騎兵團服役。早晨七點三十分,他從赫爾軍營給父親打電話,探聽究竟。溫斯頓告訴他:「德國這個流氓國家在大舉進兵低地國家。英法軍隊前往迎擊他們。一兩天後,雙方將短兵相接。」倫道夫問:「您昨晚說的今天出任首相之事怎麼辦?」父親回答堅決:「啊,我現在不關心此事。現在頭等大事是擊潰敵人。」
國防委員會第二次會議延至下午一點在海軍部召開,討論鎖定「比利時默茲河沿岸幾個渡口」展開轟炸的作戰計劃。會議再次由丘吉爾「主持」。比利時也已向盟軍求援。陸軍上將黑斯廷斯·伊斯梅,也是丘吉爾的堅定盟友,回憶,早在一九三九年十一月,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會議決定,「德國一旦侵犯比利時領土,D計劃自動實施。這就意味著,英國遠征軍[一九三九年九月戰爭爆發后駐紮在法國超過三十九萬四千人的英國陸軍]無須等待下步行動命令,可迅疾開赴比利時。」如今,該時刻已到。據會議紀要,「如果越來越多證據表明,德國人已『肆無忌憚』,那麼,英國政府將採取行動,即夜發動進攻,[轟炸]德國境內的煉油廠和列車編組站」
今天凌晨,沒有徵兆,沒有理由,希特勒閃電進攻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在那些已令他的名字成為恥辱的罪行上更添新罪。縱觀歷史,沒誰像希特勒一樣,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將如此多的人拖入受苦受難的深淵。他選擇這個時刻,或許在他看來,這正是英國政治動蕩、陷入泥淖的苦難之時,這正是英國內部分裂之時。如果他想藉助我們的內部分歧實現他的野心,那麼,他打錯了算盤,錯估了英國人民的意志……
張伯倫的廣播演說充滿尊嚴,鼓舞人心,得到了甚至他的批評者的好評。溫斯頓收聽完五分鐘多一點的演說,接著又工作了六個小時。關於極具意義的這一天,他在《風雲緊急》中如此寫道:
國王提出暫取消哈利法克斯貴族封號,助他https://read.99csw.com成為實權首相,此舉如何?國王希望相印不落他人之手,這麼做,也是利用憲法條文的非常之策。要知道,國王在白金漢宮聽報事態發展到這步,既錯愕又難過;唐寧街十號即將易主為丘吉爾,尚在這裏的張伯倫手下,心情也如他們的國王。張伯倫私人秘書長喬克·科爾維爾在日記里寫道: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星期五

四百萬德軍部署在德國與荷蘭、比利時、法國接壤一帶。
過去八個月,我倆共謀國事。期間,我日益贏得你的友誼與信任。為此,我不勝榮幸。我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對此,我盡可高枕無憂。至於其他,我則堅信我們的事業,它肯定不會敗在我們手上。
在此關節,丘吉爾想得最多的似乎是他將遇到的抵牾以及誰與他抵牾。根據他任海軍大臣時的表現,他從來做不到只安於本職,這讓與他打交道的人甚為惱火。他如今又要越俎代庖。為不被人如此指責,他決定伊始便師出有名:新設並自任「國防大臣一職,且不對該職許可權做任何說明界定。」他因此有了自由操控國家乃至戰事的實權。為進一步鞏固權力,他那晚又宣布了三項重大任命:任命親密盟友安東尼·艾登為陸軍大臣,任命工黨議員阿爾伯特·維克托·亞歷山大為海軍大臣,任命自由黨領袖阿奇博爾德·辛克萊為空軍大臣。

尚在唐寧街十號的每個人已覺光景黯淡。
社會主義者在十號的最後之夜
德國實施代號「黃色方案」進攻計劃。

與此同時,將近八點,丘吉爾步態輕鬆,沿老路出海軍部,穿過皇家騎兵衛隊閱兵場,朝唐寧街十號走去。斯坦利、霍爾兩人跟在後面,步態同樣輕鬆。戰時內閣那天在唐寧街十號會議不斷。他們便是去參加第一個會議。內閣大臣、軍隊將帥、內閣秘書等共計二十人圍紅木圓桌坐定,討論目前局勢。溫斯頓尚未被正式授權掌領政府,內維爾·張伯倫仍處「主位」,但丘吉爾毫不矜持,儼然以首相自居,唱起了主角。他明確無誤地告訴在座諸位:「英法盟軍向低地國家進軍的全盤計劃業已實施。部隊尚未與敵人正面交鋒,但肯定指日可待。」

首相最後一搏宣告失敗:工黨回應「不」
我認為,他之前受到的待遇多麼粗暴、不公平,所有關於他的爭議令我深感難過。接下來,我倆就繼任者一事做了非正式交流。我當然青睞哈利法克斯。但他告知,哈[利法克斯]不熱衷於此,原因是,他身為上院議員,在下院無實權,而下院可是動真刀真槍之處。我本以為,哈乃眾望所歸,至於他的貴族銜位,鑒於當下形勢,可暫予忽視。實情卻令我失望。我隨後了解到,可邀組閣政府且深孚眾望之人唯有溫斯頓。我問張伯倫意見,他答,的確如此。


張伯倫負隅掙扎,倒不全是出自私心。他的行動代表了一批位高權重者的心聲。在這些人心裏,英國此刻,或許比以往任何時期,更需一位穩定、清醒、理智、冷靜、沉著的領袖。溫斯頓無論如何夠不上如此標準。丘吉爾本人口若懸河,表示願派大軍與強敵展開勝負難料的惡戰,聽似投入的不像是血肉之軀的軍人,而是他總角之年玩的鉛兵鉛將,兼之他滿腦子美妙卻不切實際的英雄主義詩歌作祟,這使人篤信,英國將因此速招滅頂之災。
鑒於國王早先與張伯倫晤談時的態度,如此開局,順利得匪夷所思。國王在日記里寫道,丘吉爾「一腔似火激|情,充滿必勝鬥志,決意完成首相職責」。重任在肩,丘吉爾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因此,亟需這種似火激|情。
一九四〇年五月九日之夜漸近尾聲,丘吉爾休養生息,準備接受一項重大的使命:領導英國。之前,兒子倫道夫給在海軍部的丘吉爾打來電話,他向兒子透露:「我想,明天我將成為首相。」原以為權力交接之時該風平浪靜,然時事乖蹇。翌日破曉,即令丘吉爾有失顏面的「七零八落」的挪威戰役的整一個月後,希特勒再次在歐洲燃起熊熊戰火。九_九_藏_書
不過,倫道夫問的事,在過去三天里,傳得沸沸揚揚。結果究竟如何?誰將出任首相?張伯倫已放出話來:他要等工黨決定,再就辭職之事表態。設若工黨願合作,加入他領導的內閣,則正合他意,他當然繼續擔任首相。克萊門特·艾德禮和阿瑟·格林伍德似乎還不知德國人正採取閃電攻勢、橫掃西歐,搭乘十一點三十四分的火車由滑鐵盧火車站前往伯恩茅斯,參加在那裡召開的工黨高層會議。按理說,張伯倫那天將得知工黨的態度,卻遲遲沒聽到工黨決定。
這一天于丘吉爾相當漫長,遠未結束。他與心腹比弗布魯克勛爵一起匆匆用完午餐,又趕回唐寧街十號,主持下午四點三十分召開的第三次戰時內閣會議。聯合情報委員會呈上報告,報告詳述了德國對新鎖定的荷蘭、比利時、法國、瑞士境內目標以及對英國肯特郡五處目標的轟炸情況。(德國第一次轟炸英國,時間是一九三九年十月,目標為英格蘭東海岸。)之前會議討論了如何對德國境內目標實施反轟炸。第三次會議繼續討論該問題。在這次會議上,溫斯頓表現出不放過點滴細節,認真傾聽他所信賴、經驗豐富的與會同僚的意見。空軍元帥西里爾·紐沃爾贊成立刻反擊德國,理由是,「迅疾打擊敵人最薄弱之處,將在世界範圍產生非常巨大的心理影響。」空軍大臣塞繆爾·霍爾附和。他指出:「我們若不立即痛擊德國,將聽到世界嚴厲批評之聲。拖而不決導致不了了之的案例,史上不勝枚舉。」空軍態度強硬,而艾恩賽德意見相左。他佐以英國遠征軍總司令戈特勛爵的觀點:如此空中轟炸「絲毫無助於地面戰場」。估計,霍爾話里「史上」「案例」四個字,如大本鍾鐘聲,在丘吉爾耳際訇然,教他想到許多。沒誰比他更了解,倉促貿然採取軍事行動可能導致何種災難性後果。因此,他傾向暫緩行動,二十四小時后再視情而定。據當時會議紀要,張伯倫「聽了幾方意見后……贊成延遲打擊……無論如何須延遲二十四小時」
給一個曾不遺餘力阻止其成為首相之人寫信,怎樣方能下筆啊。此舉可有太多解釋:出自真誠,策略使然,紆尊降貴,洞察時務,寬宏大量,諸如此類。無論溫斯頓有何種動機,是時是舉的精明程度蓋世無雙。就算張伯倫認為,丘吉爾的做法簡直不可思議,可對方畢竟示好,因此難有微詞。哈利法克斯勛爵也收到丘吉爾一封意思大體相當的信,但信的語氣,因為一段讀似宿命口吻的文字,較為冷硬:「我感覺,你我將為該事業並肩戰鬥到底,因此倍加欣喜。可以肯定,在這場戰爭中,你的外交行動是我方的一股核心力量。真誠感謝你願留任該不凡之職,繼續儘力。你任該職,可謂既勤勉有加,又遊刃有餘……」不出幾周,得此番評價之人反過來讓丘吉爾不得安寧:兩人在各自認為至關重要的問題——是否與希特勒媾和——上發生衝突,竟至於不可調和。

不止於寫信,丘吉爾還清楚,他的戰時內閣不可缺少他倆,即所謂親近朋友,更要親近對手。倘若兩人中任何一個辭任,毋庸置疑,將引發大亂,他也相位難保。鑒於此,張伯倫任樞密院議長並領導下院,哈利法克斯勛爵留任外交大臣。同時,丘吉爾邀工黨方克萊門特·艾德禮與阿瑟·格林伍德分別出任掌璽大臣與不管大臣。人馬配齊。丘吉爾認為,張伯倫、哈利法克斯會跟自己唱反調,如此安排,可望艾德禮、格林伍德起到平衡制約的作用。在《風雲緊急》中,丘吉爾寫道,自己「在下院與艾德禮、格林伍德相識相知良久。戰爭爆發前十一年間,在某種程度上,我獨立於各黨派,與保守黨、各屆聯合政府,與反對黨工黨、自由黨,均有齟齬,但與前兩者衝突尤甚。」
將張伯倫力保相位歸結為執迷不悟或赤|裸野心,或許是錯誤的。他對丘吉爾的確心存疑慮。他與許多同僚及幾乎所有接受與希特勒媾和主張的人——這些人(其中就有哈利法克斯)心照不宣形成了一個能量巨大的政治集團——想到丘吉爾坐鎮政府,輒倒吸冷氣。溫斯頓居至尊領袖之位?丘吉爾家族的溫斯頓統掌全局?這個六五耆叟、玩弄辭藻、酗酒成read.99csw.com性、數十年間誤判錯斷之人掌舵英國?鑒於丘吉爾過往表現,張伯倫不願讓位,也是情理之中。
溫斯頓·斯·丘吉爾
丘吉爾、空軍大臣塞繆爾·霍爾爵士、陸軍大臣奧利弗·斯坦利隨後來到海軍部內閣作戰室。早晨七點,這裏將召開軍事協調委員會會議。最新戰報紛至沓來:德國軍隊于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凌晨三點展開進攻,其速度、規模、戰果令人瞠目。納粹德國空軍密集轟炸了荷蘭、比利時境內的重要目標,並往這些地方空降了數以千計的德軍。此刻,德軍正進攻盧森堡境內重要目標。軍事協調委員會會議已下達命令,英法軍隊在向比利時挺進。英國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爵士回憶,當時亂鬨哄的,他進到一間屋裡,「再想出來,已無可能。值夜班的,值白班的,均不見人影。所有門加了兩道鎖甚至三道鎖。[他]走到一扇窗前,打開窗,爬了出去。確實人心惶惶」
國王如此行事,是一場可怕的賭博,難免有一切為應急而採取的非常規做法所固有的危險。我不由得擔心這個國家或將因此被推向前所未有的險境……沒什麼能阻止他[丘吉爾]實現己願,因為他有左右他人的本事與能量,除非國王充分利用君主特權,強行排除他人;即便如此,天公不濟,國王可用之人唯有哈利法克斯,而後者又執意不就。
凌晨五點半剛過,通常,手下會為丘吉爾送來一盤慣用早餐,一條烤麵包,幾枚雞蛋,中間一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再喚醒丘吉爾,但此次送來的是令人震驚的消息:德國已入侵荷蘭。丘吉爾回憶:「海軍部,作戰部,外交部,接二連三送來一盒盒電文。」早晨六點,他致電法國大使,商議向荷蘭鄰國比利時派兵之事。事態很快明朗:德國同樣入侵了比利時。須知,戰爭初始,荷蘭與比利時可是宣布中立的。通完電話,丘吉爾隨即與空軍大臣塞繆爾·霍爾爵士、陸軍大臣奧利弗·斯坦利討論對策。霍爾回憶,丘吉爾的「精神根本沒被失利或災難擊垮,于危機中反倒更加昂揚。一如既往,[他]信心百倍,隨時能拿出應對之策」。且舉證:「當時是早晨六點,下院此前剛結束一場耗時漫長的激烈辯論。他沒馬上離開,而是抽著碩大雪茄,吃著煎蛋熏肉,看似一大早縱馬歸來的神態。」
這是我最後一次從唐寧街十號向你們表達我的心聲,我想說一兩件事情。在擔任首相這段時間,準確說,將近三年時間里,我始終處於極度憂慮之中,我始終感受到責任的重壓。大凡我認為能不失尊嚴地保有和平,我都竭盡全力抓住這樣的機會。當最後的希望化為烏有,戰爭不可避免,我同樣竭盡全力投入這場戰爭。你們或許記得,去年九月三號,我在廣播里要求大家,我們應該與一切邪惡進行戰鬥。事實證明,我當時的言辭不足以描述現在這些人的邪惡。他們想通過這場剛剛開始的大戰攫取所需。這場戰爭可能要打上數天甚至數周,不管怎樣,我們知道了,戰爭業已爆發,我們不能像先前那樣等待觀望、猶豫不決。這或許起碼讓我們卸下了某種負擔。無辜的荷蘭人民、比利時人民、法國人民在經受考驗,我們也終於等來了考驗時刻。你們和我須團結起來,支持我們的新領袖。我們要勠力同心,以不可撼動的勇氣,去戰鬥,去工作,直到這頭竄出巢穴撲向我們的野獸最終被繳械,被掀翻在地。
德國裝甲部隊正迅速進軍比利時、盧森堡、荷蘭低地國家,法國在其虎視眈眈之下。與此同時,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戰時內閣召開第二次會議。他們得到戰報,德軍已轟炸法國南錫,造成傷亡。但掌握的情報少得可憐,且不確切。艾恩賽德告知內閣,德國人或計劃一路橫穿盧森堡和阿登森林,直逼比利時默茲河防線,另一路強行通過比利時進攻駐防阿爾貝特運河沿岸的盟軍。事實上,德國人推進速度遠快于盟軍預期。然而,正如菲利普·華納在《法國戰役》中所寫,比利時早已宣布中立,這就意味著,它的軍隊沒想過為防德軍進攻「默茲河沿岸防線」而準備和訓練,「[因而,]德國滑翔機降落在她的防地,為他們始料不及。起初,他們以為這些不過是出了故障的飛機,第一反應竟是要幫助他們以為被困的飛行員」九_九_藏_書
會議接近尾聲。首相告訴大家,他剛收到工黨就成立聯合政府之事做出的回應。工黨聲明:「本黨經醞釀,願全力襄立新政府,聽命于新首相,履行所分之職責。此舉或將重振全民信心。」張伯倫接受現實,說,「他由此得出結論,唯一可行之道便是,他該即刻向國王遞交辭呈。他說當晚便去」。當日發生的一切逼得他別無選擇,但他仍不能也不甘在十九位參會者面前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心目中不適合繼任首相的傢伙,如今要接掌駕馭全局的韁繩。

休會。戰時內閣成員各自回到辦公室。工黨決定在保守黨內傳開。有一位保守黨黨鞭仍做最後努力,欲說服哈利法克斯再次考慮接任首相。他趕到外交部,卻吃了閉門羹:哈利法克斯看牙醫去了。安德魯·羅伯茨在哈利法克斯傳記里寫道:「一九三九年末,[他]確須兩月里看牙醫兩次,然而,假設他真願見那些在最後關頭勸他接任首相的說客,恐怕會被困在外交部難以脫身。」
眾人這些想法,如一塊重石,估計丘吉爾被它壓得痛苦不堪。他再怎麼自信,也還是深深感受到來自眾人的不信任。大家指責他曾導致巨大傷亡,他能否擺脫失敗陰影,獲得從未獲得過的榮光?他看似咄咄逼人;脫掉這層外衣,他不過是一個閱歷足夠豐富的耆叟,如今,最後一次可望成功從而彌補過往失敗的機會擺在他面前。
張伯倫政府垮台。
張伯倫既然已經同意,怎能事後又改口背信?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怎能放棄權印?若丘吉爾此刻上位,他在位最後三年甚至在鍥而不捨推行綏靖政策過程中的所有努力將付諸東流。結果是,他會被證明犯錯了。大錯特錯。他對丘吉爾長達六年的告誡充耳不聞會被視為錯上加錯。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他自慕尼黑返回倫敦,走下飛機舷梯時宣布「我們時代的和平」。這話如今聽來如此可笑。他當初攥著的那紙又輕又薄的協議如今也成笑話。如今,過去一切皆成笑話。

永遠的
但木已成舟,頹勢難挽。英國需要聯合政府。工黨為此提出了不容討價還價的條件,即張伯倫必須走人。
陛下見到我,極其謙和。他請我就座,好奇地打量著我,過了好一陣才說:「我以為,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請你,是吧?」我用他的神態應道:「是的,陛下,我根本無法想出您召見我的原因。」他笑出聲來,說:「我想請你組建政府。」我應道願效犬馬之勞。

不到三小時,溫斯頓便主掌整個戰事。有人會以為,張伯倫既目睹他如此當仁不讓,事已至此,該會接受前天商量結果,即由他接任首相。如果這麼想,就大錯特錯。塞繆爾·霍爾和丘吉爾均記載道,此次會議后,張伯倫私下對塞繆爾·霍爾男爵說,他「不該提辭職一事,除非法國戰事結束」。早晨八點的戰時內閣會議的紀要並沒記錄張伯倫的發言,他會後不讓位的表態,的確令人驚訝。事情還在戲劇性發展:英國百姓一覺醒來,發現前天的事已走漏風聲,上了各報頭版頭條:

親愛的內維爾:
艾恩賽德爬窗時,英國各地在收聽英國廣播公司對內廣播電台的七點新聞節目,欲知端倪。電颱風聞德軍行動,播報道:「據尚未得到官方確認的消息,德國人已入侵荷蘭。」read•99csw•com
首相稱:努力至終。若聯合政府動議遭否,即日辭職
金斯利·伍德是這場跌宕起伏較量中的傳信者。他認為,狠狠心向張伯倫直言傳遞委實是記悶棍的壞訊,反倒對張伯倫好。這就是,「與您的期望相反,新危機使得成立聯合政府之事尤為必要,惟其如此,或能直面這場危機」。在大多數人眼裡,金斯利·伍德有如張伯倫門生。張伯倫此刻從他嘴裏得知此訊,只得無奈默認了交印結局。
張伯倫行將辭職:新首相有望是丘吉爾
你可信賴的
第一次以大英帝國首相之尊打小車裡出來時,丘吉爾轉頭看著警察保鏢沃特·亨利·湯普森探長,說:「只有上帝知道,首相擔子如今多重。我只望擔任此職為時不晚。可我很是擔心,這天遲來了。別無選擇,讓我們殫精竭慮,勖力為之吧。」言罷,兩眼噙淚。他別過臉去,嘟囔了幾句,但很快鎮定,神色轉為堅毅,情緒變得高昂。他一邊踏上首相府台階,一邊醞釀起他的戰時內閣。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近傍晚六點,接溫斯頓的車行駛在摩爾大道上。他坐在車裡,看到「人們無暇關心國內外正在發生的事,白金漢宮大門處竟空無一人」。這番情形令他陷入沉思。不過也就一時罷了。他即將實現夙願就任首相,越來越按捺不住內心狂喜,竟至於覲見國王時,略有幾分失態。他回憶:
我與工黨高層晤談后,當在今晚再寫信予你。你將向翹首以盼的英國人民發表廣播講話,為此,我的欣喜之情難於言表。
如今,外人只能想象,張伯倫第一次接到德國坦克橫掃整個西歐的戰報時當作何想——他處境狼狽。儘管顏面掃地,他仍欲最後一搏,保住相位。近年來,人們評論他的所作所為及其後果時溫和了許多。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時及隨後幾十年間,他可是人民公敵。但比較而言,他臨終前幾個月才是最艱難的時刻。戰時內閣會議結束,他召來財政大臣金斯利·伍德爵士,表達了留任想法。
丘吉爾離開唐寧街十號,返回海軍部。此時此境,他多麼需要克萊門坦的支撐與寬慰。女兒瑪麗回憶:「那些天,他緊張焦慮,而克萊門坦[參加葬禮]不在倫敦,溫斯頓為此非常痛苦。他感覺,決定性時刻即將到來,於是打電話給克萊門坦,求她儘早趕回。」就在他準備離開海軍部前往白金漢宮時,她出現在他面前。她為他壯行,讓他堅信,他是接任首相的不二人選。


唯丘吉爾例外。他識清了來自德國的威脅。在英國,王室、貴族、縉紳,均被納粹障眼迷惑,但丘吉爾始終眼明腦清。他不懼眾人蜚短流長,仗義執言。結果呢?遭到他參与建構的政治圈的排擠,被貼上「戰爭販子」標籤。儘管如此,他不改初衷,一直固守自己奉行的原則:絕不與獨裁者協議媾和。
戰時內閣會議一結束,張伯倫即前往白金漢宮,正式向國王喬治六世交還相印,並薦舉新首相。所薦之人卻非陛下心儀。國王在日記里回憶:

在這場政治危機的最後日子里,從早到晚,我幾無片刻休整,然一直心平氣靜。我泰然接受一切發生之事。不過,我不能向讀者隱瞞這樣的實情:凌晨三時許,我躺到床上,自心底頓覺輕鬆。我終於大權在握,可發號施令,左右全局了。我感覺,彷彿與宿命同行;我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皆是為這一刻、這一考驗做的鋪墊。十年遠離政治,置身事外,讓我已無黨派對黨派的慣有敵意。過去六年間,我發出了無數警告,且次次詳究底里。如今,它們均為冷酷現實所證明。事已至此,誰還能說我杞人憂天。沒人能指責我製造了這場戰爭,沒人能指責我沒為戰爭的到來未雨綢繆。我認為,自己對這場戰爭了如指掌,且自信該立於不敗之地。因此,雖盼晨光,我仍能酣睡,且無需夢見什麼令人鼓舞之事。夢再好,好不過無可爭辯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