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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偉大的「口述人」

第五章 偉大的「口述人」


丘吉爾對內維爾的另一示好是暫不入住唐寧街十號,而是在海軍部再待一個月,如此,張伯倫夫婦便可從容搬出首相官邸。此外,丘吉爾絞盡腦汁,盡其所能,以使黨派間少些摩擦。按計劃,他五月十三日要在下院第一次作為首相發表演說,故此前這方面工作尤為重要。
丘吉爾清楚,這些觀點於他多麼不利。他的一言一行在被檢核審剔。他若要保住且坐穩相位,須設法爭取反對者的支持。

他早餐吃熏肉、雞蛋。英國早餐習慣配茶。戰爭期間,他極其討厭煉奶,而茶加煉奶,為此,他要求早餐不配茶,代之以一杯香甜的德國白葡萄酒。早餐后約一小時,喝兌了蘇打水因此度數很低的威士忌。中、晚餐各喝一瓶波爾羅傑香檳。午夜過後加喝上等葡萄酒或白蘭地助消化。在其往後漫長人生的每一天,他就這麼喝酒,雷打不動,鮮有例外。諸位,你們可能會跟納粹一樣不免疑問:如此狀態中人怎能領導英國度過最危險的時刻?
五月十一日第二次「大臣會議」臨時推延至十點三十分召開。過了午夜,會議方才結束。這讓哈利法克斯大為惱火。他在日記里寫道,「這樣的夜生活於我無益。」他與其他大臣真是寡聞,其實,這就是丘吉爾的工作方式,在可預見的戰爭日子里,他將如此工作。五月十二日星期六召開的幾次會議同樣令哈利法克斯憤然。他寫道:

九位開始商議如下事項:運回英國儲存在阿姆斯特丹的黃金、繼續曼海姆布雷計劃、在為目前滯留荷蘭的前德意志皇帝提供避難的問題上徵詢國王意見、向法國增兵、力圖說服瑞典結盟參戰、為防止德國入侵英國而武裝警察使其成為預備兵力、將四千至五千名在英國的敵國僑民囚禁于英國東南部與東部的集中營。泛議畢戰事,幾位同意當晚十點召開第二次會議。


溫斯頓在海軍部召見了內維爾和哈利法克斯。一點左右,我聞悉,他們三位一直爭論得不可開交,原因是,看似工黨領導人……明確表態,不僅拒絕聽命于張伯倫,而且拒絕與他為伍;就在昨晚,溫斯頓已為張伯倫安排了職位,後者實際上接受了前者的安排,且對外也如此宣稱;因此,溫斯頓此刻進退維谷。他眼下或許被逼不得不在工黨與內維爾之間做出選擇,結果或許是,他根本無法組閣。不過,經過一天艱苦努力,他終於做到使各方各退一步,從而完成內閣調整,並宣布了結果。
丘吉爾達成了第一次折中,接著在海軍部召開大臣會議。與會者包括張伯倫,哈利法克斯,丘吉爾的股肱咨議、充當首相與軍隊間橋樑的陸軍上將黑斯廷斯(·「巴哥」)·伊斯梅,內閣秘書愛德華·布里奇斯爵士,空軍參謀長、空軍元帥西里爾·紐沃爾爵士,第一海務大臣兼海軍參謀長、海軍元帥達德利·龐德爵士,英國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將軍爵士,英國副總參謀長約翰·迪爾將軍爵士。


溫斯頓終於想通澡后尚須穿衣,他在軍備商店的高昂費用賬單便越積越多,原因是,他固執地認為,他的皮膚受不住粗糙質料,因此,浴后只能穿細膩輕軟的淡粉色絲綢內衣。溫斯頓私人秘書之一喬克·科爾維爾回憶,溫斯頓穿上那種衣服,就看似「一頭非常可愛的豬」。裡頭是絲綢背心;套在外頭的長衣也是絲綢,綉有龍或花卉,華麗炫目。丘吉爾的追求奢華、奇習怪癖被傳得神乎其神,連在柏林的約瑟夫·戈培爾也知一二。他在日記中寫道:「一本寫丘吉爾的書說,此人飲酒無度;穿絲綢內衣;或在浴缸里,或著短褲,口授各種文件。這種形象可謂驚世駭俗,讓元首感覺極為有趣。」read•99csw•com
詩人,嘴咬雪茄,只手端杯蘇格蘭威士忌,這就是深入人心的溫斯頓標準像。溫斯頓本人行事也為此推波助瀾。這種形象如今或許看似有趣,然而,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二日周日那天,名聲在外然毀譽參半的溫斯頓讓人笑不出來。在他的保守黨同僚眼裡,他是一個意義不同的笑話:他此前最後一次軍事行動以達達尼爾戰役慘敗而結束;他親近來自「放蕩不羈圈子」、阿諛奉承的人。國務大臣漢基勛爵慮及此,寫信給同樣支持綏靖政策的塞繆爾·霍爾爵士,告訴他那天上午一到海軍部:

溫斯頓原本[傍晚]六點三十分召集的會議延至[晚上]十點三十分才得以召開。實在難以忍受——我要跟他說,今後午夜開會,我不必參加。討論相當冗長,溫斯頓的工作方式讓我反感。深夜一點本是酣睡之時。至深夜還不得休息,這很損健康,尤其不利於三軍參謀長。關於夜間開會之事,我要聯合內維爾發動其他人反對才是。
首相們喝的水裡興許添加了什麼?眾所皆知,瑪格麗特·撒切爾曾聲稱每晚僅睡四小時。不過,丘吉爾好歹有其理由:英國正處戰時,面臨生死存亡。他清楚無暇在白金漢宮花園裡徜徉散步,享受這個五月不同尋常的溫暖,因為,他要召開各種會議,要在會上討論敵人各種可能的進攻。新首相恪盡厥職的工作精神本應贏得讚譽,然而,他聽到的似乎除了抱怨還是抱怨。丘吉爾私人秘書長約翰·「喬克」·科爾維爾,身為首相辦公室一員,後來也是丘吉爾最為倚重的僱員之一,嗅出「唐寧街十號籠罩著『某種怨懣的氣氛』,原因在於,這裏先前的主人、現已故首相的工作生活習慣齊整而有規律可循,溫斯頓的則瑣碎凌亂得教人疲於應對,兩相形成反差。我以為,我們會習慣這點。不過,想到今後晚上沒完沒了的會議,往往開至凌晨兩點甚至更晚,便感覺暗無天日」
洗澡是丘吉爾非常喜歡的保健運動。每次洗完澡,他毫無顧忌地走過海軍部與唐寧街十號間的連廊;他的女兒瑪麗·索姆斯回憶,他「用又寬又長的浴巾裹著身體,看似羅馬皇帝,打浴室出來,滴著水,穿過大街,回到自己的卧室」。謝天謝地,他畢竟用了浴巾。這要在私邸查特韋爾莊園,他為求鬆快,赤身裸體出來也是常事。珀內爾寫道:「溫斯頓每次洗禮般洗[完]澡,男僕用浴巾為他擦乾身子;之後,溫斯頓也不願穿衣,直接一|絲|不|掛去到另一個房間。有些工作人員,新來乍到,見到一個紅撲撲皮膚、十六英石重、塌肩彎背、一路碎步迎面跑來、嘴裏嚷著『借道,別看!』的光著身子的男人,目瞪口呆。」除此之外,也曾任丘吉爾秘書的伊麗莎白·吉利亞特回憶,他有時嚷著「我本色出來了,當心啊!」,以此預警;結果是,秘書們一個個逃之夭夭,旋踵疾走。九*九*藏*書
陸軍上將伊斯梅回憶當時情形:
熬夜也就罷了,丘吉爾還比別人起得早,當然,他一般醒不離榻,就在床上辦公。他一向隨性隨意,在床上抽雪茄司空見慣,陸軍部作戰軍官約翰·辛克萊爵士回憶,「早晨[七點]這個時候」聞到雪茄煙味讓他的「胃很不舒服。待胃平復,我才將地圖鋪在他肚子上面,向他彙報英軍在代勒河防線的情況」。丘吉爾行事素來如此,查特韋爾莊園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
溫斯頓組建的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政府。荷此重任,他此刻滿腦子想的不僅是可給他的政治夥伴們帶來什麼,還有能為正處至暗時刻的英國做出怎樣的貢獻。
他出任首相兩三天後,我陪他從唐寧街步行前往海軍部。在專供他出入海軍部的門外已有很多人等候他。他們向他打招呼,喊著:「好運常伴著你,溫尼。上帝保佑你。」看得出,他為此動情。我倆剛進到樓內,他便情不自禁,眼噙淚水。「他們真是可愛啊,」他念叨著,「他們真是可愛啊。他們信賴我,可我在今後漫長的日子里能給予他們的只有災難。」
納粹視丘吉爾為小丑,這無損於他,因為被敵手低估未嘗不是好事。了解丘吉爾的人認定,他雖喝酒,但清醒,原因是他長期喝酒,已練就可觀酒量;若說他的瑕疵,僅偶有口誤而已。他曾被問及何以能白天喝酒不醉,回答兩字:「常喝」。
公眾給予丘吉爾的支持已不可復加。近一年來,各大報紙一直為他入閣呼籲;倫敦到處可見招貼宣傳,上寫:「丘吉爾勝算幾何?」但他還需更多其他支持,方能成功。就在前天,剛就相位,他便採取魅力攻勢:紆尊降貴致信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以示友好。張伯倫畢竟仍是保守黨領袖,因此,丘吉爾不顧工黨反對,堅持任命他為樞密院議長。
為保證精力充沛地工作到深夜,丘吉爾有條鐵律:下午晚些時候小睡兩小時,七點醒,隨後洗個熱水澡,亦即當天第二個澡。據克萊門坦傳記的作者索尼婭·珀內爾描述,「浴缸里的水須三分之二滿,準確加熱至華氏九十八度。他整個身體泡進水裡后,水溫升至華氏一百零四度——他喜歡浴缸里水量保持不變,可又愛在浴缸里翻跟斗:這種動作實在太大,大量的水因此溢到缸外,自地板縫隙滲漏滴到樓下,淋濕了客人脫下后掛在衣帽間的外衣」。他一邊起勁拿刷子刷著身子,一邊向候在浴室外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秘書,或男或女,口授演講稿與備忘錄。曾任丘吉爾的秘書齊普斯·吉梅爾回憶,她常被召至浴室門外;為了讓裏面的丘吉爾知道她是誰,她會特意咳嗽一聲;丘吉爾便嚷「不要進來!」,她自然不會越雷池半步,「站在浴室外,接著便聽到只有浴室里才有的讓人浮想聯翩的妙音:一會是聽似在頭頂擠壓海綿的聲音,一會是水流到低處的聲音。他時不時會打裡頭喊『不要走開!』,我便『沒呢,沒走,我還在這呢』應道;裏面沖洗聲沒完沒了;有時……他忘了想說的內容,遇上這種情形,浴室外實際根本無需哪個秘書候著」。丘吉爾傳記的作者羅伊·詹金斯注意到,「他有一種」幾近於「海豚一樣的秉性。這種秉性決定了,除了酒,第二樣給他身體帶來強烈快|感的事就是泡在浴缸的熱水或微溫的海水裡」九_九_藏_書
王后對下院的表現甚為不滿。國王跟我說,他本望,內維爾·張[伯倫]如果卸任,我當成為他的首相,對此,我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謝忱,同時,也望他不以我的判斷為無稽之談,總體而言,他對此予以接受,但對溫斯頓的執政之道明顯心知肚明。
丘吉爾任命戰時內閣。
哈利法克斯這段日記末尾用詞其實委婉。丘吉爾將如何任命各位大臣的消息開始透露,並傳到了各位將任相應大臣者耳中,白廳街上空一片怨聲。當晚九時,英國廣播公司報道了任命結果。之後,信息大臣約翰·里斯爵士在日記里寫道:「戰時內閣今晚宣布,丘吉爾任首相兼國防大臣。天佑我等。海陸空三軍大臣分別為亞歷山大、艾登和辛克萊。丘吉爾如此任命,便能或多或少視他們如無物,直接指揮各參謀長。可怕。」約翰·里斯爵士態度既然如此,因此,翌日早上,他收到丘吉爾在未提前告知便將其撤職的致歉信,或許就非咄咄怪事。信如此措辭:

德國閃電戰重創荷蘭、比利時。
于丘吉爾,這天多少不太好過。首相大印移交給他后,他面臨棘手敏感的問題,即如何平衡新聯合政府中兩派關係,力求皆大歡喜。一派是可翻雲覆雨、左右相位的克萊門特·艾德禮和阿瑟·格林伍德。他倆不僅拒絕聽命于內維爾·張伯倫麾下,且已明白無誤要求溫斯頓,鑒於張伯倫失策無數,絕不可憫恤他,不得讓他入戰時內閣或擔任任何大臣要職。溫斯頓分別給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寫完會議邀請函,接著與艾德禮和格林伍德進行「長談」,希圖與他倆在亟需做出的決定,亦即是否將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納入內閣並授以要職一事上進行協商,達成共識。晤談結束,艾德禮和格林伍德認為,已「基本動搖了溫斯頓的想法」,因此,溫斯頓同意領導下院,張伯倫任其副手兼樞密院議長。https://read•99csw.com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一日,星期六

因為過去這天心緒難平,英國新首相直到第二天凌晨三點才上床休息。即將投入新工作,就算自我犒賞,他也該小憩一會吧。但他沒這麼做。那天,亦即周六,他醒來第一件事是給內維爾·張伯倫再次去信,「有勞你和愛德華[哈利法克斯勛爵]大駕,于下午十二點三十分來海軍部作戰室。我期望與兩位共研形勢,詳討對策」。張伯倫表示同意,並補充道:「在你未完成組閣之前,我們三人將不得不共擔指導戰事之責。」
五月的倫敦,天空蔚藍,但這天再次被防空氣球遮擋,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首都面臨危險。哈利法克斯拿著國王親手給的一把鑰匙,與妻子一道穿過白金漢宮花園,來到外交部。據他的日記,在路上,他和妻子「邂逅國王與王后」。
德軍兵臨法國邊境。
你收悉此信,則被視為已告知你你所任之職旋將易人——我以為易人是別無二選之策。本應提前通知你,不意耽延至今,想必你將諒囿。新政府須儘快完成部門的配備重組,事關國家,意義非同小可。
那麼,他究竟如何喝酒?


戰爭結束后,布里奇斯將未錄入紀要的筆記均付之一炬,這使得真實再現內閣各次會議情形以及具體到會上交鋒者的激烈言辭難上加難。鑒於往後會議劍拔弩張的氣氛,可以想見,布里奇斯的筆記該是勁爆得一點即燃。

我便發現那裡一片混亂。誰也沒真正了解戰爭到了怎樣危險的地步。本應發號施令的人[丘吉爾]沒有這麼做,心思倒放在與工黨政要們就內閣人事進行見不得人的討價還價。內張[張伯倫]對此已不抱任何希望。英國的希望此刻唯寄託于丘吉爾、張伯倫、哈利法克斯能否成為團結的核心。但充滿智慧的老象[張伯倫與哈利法克斯]能否約束離群野象[丘吉爾],我表示懷疑。九-九-藏-書
會議紀要並無錢農爵士說的「爭論得不可開交」的記錄,究竟為何?這就要說說內閣秘書愛德華·布里奇斯爵士。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主要負責詳細記錄戰時內閣每次會議討論的與會議主題相關的所有內容。身為英國最資深的政府工作人員,他言行謹慎周密,而且眾所周知,借用丘吉爾的一個話務員露絲·艾弗之言,「長期以來,[可謂]尤為注意泄密與不審慎的言行」。他對那些或許他認為是敏感的言辭慎而又慎。因此,原本火藥味十足的爭論,經他嚴苛的筆法,變成了幾條幹巴巴的記述,外人因而無福品讀原汁原味的東西。倒是主要爭論者的私人日記不時有讓外人更好一窺當時爭論真相的內容,這些內容可不像布里奇斯的那麼了無情味。

丘吉爾走馬上任僅兩天,哈利法克斯便已開始策劃夥同張伯倫挑戰他。
五月十一日,星期六下午漸晚,保守黨人也漸看清,丘吉爾這麼一位首相究竟意味著什麼,對新內閣人選的揆度也漸發強烈。如今,不僅是保守黨人要面對一位並非眾心所向或深孚眾望的領袖,而且,因為戰時內閣須有艾德禮和格林伍德的席位,這就使得位於白廳街的各大臣官邸形成對峙的兩派。艾恩賽德將軍認為,「我[們]需聚工黨下院議員之全力,以助我們渡過難關」。哈利法克斯所見則迥異,他在日記中寫道:「艾德禮和格林伍德進入內閣,西蒙、塞繆爾·霍爾、金斯利·伍德退出。可以肯定,我們不會因此在智慧上有任何增進。」張伯倫異見尤甚,乾脆直接致信丘吉爾,指出「[緊]要的是人員。格林伍德會是一位性格溫和、與人為善的合作者,對這點我無異議,但我認為,除此之外,他難有裨助」。丘吉爾就任甫始,便已聽到黨內的反對之聲,遭遇黨內掣肘。
讀哈利法克斯勛爵關於這次會議的日記,很有意思。他寫道,溫斯頓告訴與會各位,「工黨在竭力阻止內維爾領導下院」。可謂當時日記狂人、下院議員、保守黨人亨利(·「齊普斯」)·錢農爵士也有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