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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圖

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圖

他盯著里奇。「以教皇制信奉者之名絞死他,」他說。
「哦……」他打量了一下克里斯托弗,「你的頭的確像蘿蔔。謝謝你讓我注意到這一點。」
「愛麗絲——」
「愛情,是嗎?」
莫爾有些畏怯;他在桌上勾起手指。他注意到了,但不動聲色。那麼這不失為一種手段。讓他害怕但求速死的痛苦。即使這樣想著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想一想都令人難受。「我想,在數量上你勝我一籌。但是你最近看過地圖嗎?基督教世界已經今非昔比了。」
「案卷沒有腿可以走路。」克里斯托弗在踢著一塊踢腳板。「我的腳可以進去,」他一邊說,一邊示範著。
莫爾輕聲說,「不是這樣。我不能強迫上帝接受我。而應該是上帝將我拉向他。」
「你想要奧德利的職位嗎?」亨利問他。「只要你開口它就是你的。」
他因為努力去了解這個世界而累壞了。因為努力對敵人笑臉相迎而累壞了。
「你應該去寫劇本,」莫爾讚歎地說。
「我不幹這種事。我只是威脅要這樣。」
「但是,如果我把一個女人從她丈夫身邊拐走,別人會怎麼說我?」
「你對我太了解了。你能看透我所有的花招。」
當國王與他的侍從們離開后,喬安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他們輕聲地交談;儘管兩人的話完全不用避人耳目。「嗯,一切都很順利。」
「哦。你們事先不知道嗎?」周圍人的詫然讓他感到很滿意。他聳聳肩。「我以為這是一件家事。」
亨利似乎不相信武裝衛兵的能力,不相信那些門鎖和鑰匙。他認為查爾斯皇帝招募的某位天使會讓他們全部都消失。出行的時候,他會帶上一把大鐵鎖,還專門帶著一個僕人,好把大鎖鎖在他的房門上。他吃的東西要檢查是否有毒,睡覺之前還要檢查床鋪,看是否藏有武器,比如說縫衣針;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擔心自己睡著之後會被人謀殺。
在他漸漸康復的同時,國王剪短了頭髮。他這樣做,是為了掩飾自己越來越嚴重的禿頂,儘管沒能掩飾住,絲毫都沒有。他忠誠的委員們也紛紛效仿,過了不久,這成了他們之間友情的一種標誌。「天啦,先生,」賴奧斯利先生說,「如果說我以前不怕您,我現在也會怕的。」
下次見面時,將是在威斯敏斯特大廳。
「那就更應該關心她!」不過查普伊斯的語氣已經緩和下來。「如果她母親能見見她,對她們兩人都會是很大的安慰。」
莫爾留起了鬍鬚;乍一看去,他的樣子很像你想象中的明斯特的先知,儘管他會厭惡這種比較。「秘書官,國王怎麼看國外傳回來的消息?聽說皇帝的軍隊正在行動。」
夏天已經過去。皇帝沒有來。克雷芒教皇死了,他的判決也隨之而去;新一輪的遊戲即將開始,他已經把門開著,只開了一條縫,等待著下一任羅馬主教與英格蘭進行會談。就他個人而言,他寧願「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但這些不是個人的事情。
「我有一個計劃,讓你在新的一年裡提高一下法語。」
他們在談論他的心臟;他聽見了他們的話。他覺得他們不該這樣: 他心裏的書是屬於私人的書,而不是放在櫃檯上的訂貨簿,經過的職員都可以在上面寫上幾筆。他們讓他服了一劑葯。過了不久,他又回到他的賬簿上。那些線條在不停地滑動,數字都混在一起,他剛剛加完一欄,總數就不見了,一切又變成原樣。但是他繼續努力,反覆地加著,直到毒性或治病的葯在他體內的作用已經過去,他才醒來。賬簿里的紙張仍然在他眼前。巴茨以為他在遵醫囑休息,但在他隱秘的腦海里,一些胳膊腿用墨水畫成的小人兒從賬簿里爬了出來,四處走動。他們搬來了爐灶里用的柴火,但是,架好了準備屠宰的鹿重新變成了活鹿,一派天真地在樹皮上蹭來蹭去。為蔬菜燉肉準備的鳴禽還原了自己的羽毛,飛回到尚未被砍成柴火的樹枝上,而用作澆滷汁的蜂蜜又返回蜜蜂身上,蜜蜂又回到了巢里。他能聽見樓下的聲響,不過是另一處樓房,在另一個國家: 硬幣轉手時的叮噹聲,還有木箱在石板地上拖動的聲音。他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講一個故事,用托斯卡納語,帕特尼語,軍營里的法語,以及野蠻人的拉丁語。也許這就是烏托邦?那是一個小島,它的中央有一個叫亞馬烏羅提的地方,是夢幻之城。
那是什麼做的呢,法國佬?有人說。
只有亨利·諾里斯在侍候國王: 簡·羅奇福德在侍候王后,亨利的大臉煞白。「夫人,你為了我在認識你之前所做的事情而責怪我。」
「那個案子我知道。莫爾把它辦砸了,他當時沒有讀那些文件資料,而只是一心忙著給伊拉斯謨寫情書,或者在切爾西給哪個可憐的基督徒上鐐銬。你想怎麼辦,奧德利,要我去威爾士找陪審團嗎,或者去坎伯蘭,或其他某個人們對莫爾印象更好的地方?我只能用倫敦人對付了,而除非是弄一群剛剛出生的人進來,否則我無法徹底抹去他們的記憶。」
莫爾不解地說,「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不怪你。」他嘆了口氣。「實際上,皺皺,我很器重你。在法庭上你會為此作證吧?」
簡·羅奇福德摔門走了。
「就像能看見在街上碰到的女人一樣嗎?」
「我聽說他們在焚燒市圖書館的書籍。伊拉斯謨的作品也被扔進火焰之中。那是一群什麼樣的魔鬼,居然對溫和的伊拉斯謨也不放過?不過毫無疑問,毫無疑問,」莫爾點著頭,「明斯特會恢復秩序的。我敢肯定,赫斯的菲利普親王,路德的朋友,會把自己的大炮和炮手借給這位了不起的主教,於是一位異教徒會鎮壓另一位異教徒。教友們自相殘殺,你明白嗎?就像在大街上淌著涎水的瘋狗,一見面就要把彼此的內臟都撕咬出來。」

「讓我說清楚一點。我決不是什麼榜樣。我只是我自己,僅此而已。我對法案沒有說過任何不是。對制定法案的人沒有說過任何不是。對宣誓,或者宣誓的人,我都沒有說過任何不是。」
他說,「在聽到你改變主意之前,我們必須拿走你的紙筆。還有你的書。我會派人過來。」




「他應該有這樣的僕人,」他說。「但是尤斯塔西,你是個老滑頭,你知道。你會在我墳墓上跳舞的。」
僧侶們被處死的頭一天晚上,他給瑪格麗特·羅珀爾簽署了一張探視許可證,這是幾個月來的第一次。他想,很顯然,當叛國者們被拉出去受死的時候,讓梅格去陪陪她父親;她的決心肯定會動搖,她會對她父親說,好了,國王在大開殺戒,您得像我一樣宣個誓。您心裏可以持保留意見,在背後交叉手指;只需要叫克倫威爾或者國王的任何一位官員來,說幾句話,就可以回家。
他安排梅格·羅珀爾去探視。父女倆手挽著手,在花園裡散步。他有時從治安長官住處的一扇窗戶里看著他們。
克里斯托弗對他說,「我真希望您的老主人紅衣主教能在這兒安慰您,先生。他是個很會安慰人的人。」
「當然可以。如果國王同意的話。」
他聽到了她在隔壁房間的聲音: 低沉,毫不留情。亨利在憤怒地大叫。「不是我!不是。」
「我們做禱告。」
「如果國王開恩讓你死得這麼痛快的話,」布蘭頓說。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國王說,「陛下,我們今天不辦公嗎?」亨利哈哈大笑。
瑪麗說,「哦,我的愛情詩集!在謝爾頓那兒。」她飛奔出房間。
莫爾既心酸又快意地說,「我一直都很儘力,你知道。一個人自有定命。」
但是,他不是告訴過諾福克,差不多也就是告訴了他,他曾經挖出過別人的心嗎?
「是,先生。」
平安夜時,愛麗絲·莫爾來見他。有一盞很亮的小燈,像舊刀的刀刃,在這種燈光下愛麗絲顯得很蒼老。
亨利說,你最想要什麼,只管告訴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情人一般,想不出最好的禮物。他說,克蘭默告訴我,多聽克倫威爾的,如果他想要一個職位,想徵稅,想徵收關稅,想在議會裡採取某項措施,或者想發表一項王室聲明,就都隨他去。

哦,又是這個,他疲倦地想。
「你這樣想嗎?看起來你似乎願意跟我打賭。不過,你瞧,我從來都不怎麼會賭。而且我的錢現在都在國王那兒。」
「莫爾說,嗯,你做了這樣的假定,我也給你做一個更高一級的假定。假定議會通過一項法案說上帝不是上帝呢?我說,這是無效的,因為議會沒有權力這樣做。然後他說,是呀,年輕人,至少你還能知道這是荒謬的。接著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好像在說,現在讓我們看看現實世界的情況。我對他說,我給您做一個中等級別的假定。您知道我們的國王已經被議會任命為教會的首腦。您為什麼不投票贊成,就像您贊成它任命我為君王一樣呢?而他則說——彷彿在給一個小孩子講道理一般——這兩者不是一回事。因為一個是現世的裁判權,議會可以決定。另一個是宗教的裁判權,議會不能行使這種權力,因為這種裁判權超出了這個王國的範圍。」
「我認識他已經四十年了,」蓬維希說。「差不多是一輩子,托馬索。你不會傷害他的,對吧?請向我保證,在你可能的情況下,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他。」
「幸好我看透了凱里夫人的花招。」
聽說羅馬人為克雷芒教皇的死舉行了慶祝,宮廷里都覺得好笑。還聽說他們挖開了他的墳墓,拖著他一|絲|不|掛的屍體遊街。
馬丁讓他們進去。他們一進門莫爾就抬起頭來。
「很遺憾你會認為我精通此道。」
她們觀察著他,想弄清他的意圖,看他是出於好意還是來者不善。她們的臉上在說,我們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女人,除了我們的人生經歷之外。我們憑什麼要把這告訴你?
格利高里似乎大吃一驚。「剝奪他的爵位?」
他在跟佛羅倫薩的人說,要招募一百名火繩槍兵參加愛爾蘭戰役。如果不得不在樹林或岩石地帶作戰時,他們不會像英格蘭人一樣怠工停戰。
審判的前夜,他正在奧斯丁弗萊處理文件時,有顆腦袋從門外探了進來: 一顆又小又瘦的倫敦人的腦袋,頭皮颳得很乾凈,面孔年輕稚嫩。「迪克·珀瑟。進來吧。」
「我也想這樣,相信我。我外甥女明確地說不需要我的任何陪同和建議。我準備回我位於肯寧霍爾的府里去,亨利需要我的時候可以在那兒找到我。上帝保佑你早日康復,秘書官。聖沃爾特很有效,我聽說,如果是工作太累的話。聖尤博爾德可以止頭疼,幫我止住過。」他在外套里摸索著。「給你帶了一枚聖章。教皇祝福過的。是羅馬主教,對不起。」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我想你也許沒有這些。」
國王用完晚餐后,與他坐在一起,低聲談起自己的往事。這清新多雨的四月天讓他想起了他父親去世的日子。他談起他的童年: 我住在埃爾特姆的宮殿,我有一個叫笨蛋的弄臣。七歲那年,康沃爾叛軍來了,由一位巨人率領,你記得嗎?我父親把我送進塔里以保證我的安全。我說,讓我出去,我要去戰鬥!我不怕從西部來的巨人,但我害怕我的祖母瑪格麗特·博福特,因為她的面孔就像骷髏,她抓著我的手腕時也像是骷髏在抓著我。
格利高里的眾多教師們給他送來了一沓賬單。紅衣主教站在他的床尾,法衣穿得整整齊齊。紅衣主教變成了克里斯托弗,正在對著光,打開百葉窗。「您發燒了,先生?」
理查德的樣子沒什麼變化;他經常要去比武場,所以頭髮本來就短,便於戴頭盔。剪過發的賴奧斯利先生顯得更精明,如果還能更精明的話,而雷夫則顯得更堅決,更機敏。理查德·里奇已完全看不出年少時的痕迹。薩福克的大臉顯出一種奇怪的天真神情。閣下看上去像一位苦行僧。至於諾福克,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有什麼變化。「他以前留的是什麼樣的頭髮?」雷夫問。一塊塊的鐵灰色保護著他的頭皮,猶如軍事工程師設計出來的一樣。
迪克·珀瑟環視著房間。他負責照料在夜間看家護院的大猛犬,以前從未來過這兒。「過來坐下。別害怕。」他用紅衣主教以前的一隻細薄的威尼斯玻璃杯給他倒了一點酒。「嘗嘗這個。威爾特郡伯爵送給我的,我自己不怎麼喝。」
「你不必害怕太陽。現在沒有太陽。」
「我是說,我心裏想著另一個世界。我發現你認為當前的世界沒有改善的可能。」
漢斯的手指從自己的喉嚨上劃過,雙腿一軟,又像被絞死的人一樣伸出舌頭;他似乎想象到了各種處決的方法。
「你毀了它的家,你這狠心的孩子。」他打量著阿麗亞娜的搖搖欲墜的獵物: 一條腿,一個翅膀。「趁它還沒回來,我們快走吧。」
里奇開始從桌上收起莫爾的那些紙張。他們懷疑他在給樓上的費希爾傳信: 這不是壞事,如果它能表明他跟費希爾串通叛國。莫爾伸手壓在紙上,手指張開;接著他聳聳肩,任它們被收走。「拿走好了,如果你們必須這樣的話。我寫的所有東西你們都讀過。」
諾福克將主持審判。他告訴他將如何進行。前面的幾條控狀將不會成立: 包括莫爾就法案和宣誓在各種時候說出的各種言論,莫爾與費希爾串通叛國——兩人之間有信件往來,但那些信現在好像已經被銷毀。「在進入到第四條時,我們會聽取副檢察長的證詞。請注意,大人,這會讓莫爾來勁的,因為只要一看到年輕的里奇,他就會對他年少時的放蕩不羈大肆挖苦——」公爵抬起一邊眉頭。「酗酒。鬥毆。玩女人。賭博。」
有個名字讓奧德利猶豫了一下:「約翰·帕奈爾?也許是寫錯了。你知道,自從莫爾在大法官法庭做出不利於他的判決之後,他就一直跟隨莫爾——」
「哦,我想都柏林那兒更糟。」
難怪他們不想成為英格蘭人。這會妨礙他們作為奴隸主的地位。諾福克公爵在自己的領地上仍然有農奴,即使法庭要求解放他們,公爵也希望從中得到一筆錢。國王建議派諾福克去愛爾蘭,但是他說,他已經在那裡白白地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如果要他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他們架起一座橋,好讓他周末回家的時候不用打濕雙腳。
「是的,不過是開往突尼西亞,我想。」他看了看外面的雨。「如果你是皇帝,難道你不會選擇突尼西亞,而選擇倫敦嗎?你瞧,我來這兒不是要跟你爭論。只是來看看你是否舒服。」
里奇疑慮地點點頭。「告訴我你會,理查德。要麼就告訴我你不會。我們實話實說。如果你認為自己可能失去勇氣,好歹現在就告訴我。如果這場審判我們又失敗了,我們這輩子就完蛋了。而且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會付之東流。」
「全府上下都表現不錯。我很高興見到他了。」
過去的幾個月里,樞密院一直在繁忙工作。通過一個夏天的艱難協商,終於達成與蘇格蘭的條約。但愛爾蘭發生了叛亂。只有都柏林城堡本身和沃特福德市還堅守著國王的陣地,而那些舉行叛亂的領主則在為皇帝的軍隊提供支援和港口。在所有這些島嶼中,那裡是最令人頭痛的地方,國王花費大量的人力財力去駐守,卻得不償失;但是他不能置之不理,以免他人插手進來。那裡的人目無法紀,因為愛爾蘭人認為殺了人可以用錢擺平,而且像威爾士人一樣,他們用牲口來抵算人的性命。由於苛捐雜稅,巧取豪奪,罰沒財產以及光天化日下的搶劫,人們十分貧困;虔誠的英格蘭人每個星期三和星期五吃齋,但是有笑話說,愛爾蘭人太虔誠了,每隔一天都要吃齋。他們的大貴族都是些冷酷專橫的人,他們為人奸詐,性情多變,彼此積怨很深,動不動就敲詐勒索,劫持人質,他們不把效忠於英格蘭當一回事,因為他們毫無忠誠可言,藐視法律而喜歡武力。至於當地的首領,則認為自己擁有無限的權力。他們說在他們的土地上,他們擁有每一片長著蕨類植物的山坡和每一座湖泊,他們擁有那裡的石南,青草,以及從上面刮過的風;他們擁有每一頭牲口和每一個人,在食物短缺的時候他們可以拿麵包去喂獵狗。
「是你發現她的情況的嗎?」還會有誰呢?他想。由於她丈夫喬治不在身邊,她沒有監視對象了。
「讓她走吧,」簡·西摩低聲說。「別在意她。」
「哦,天哪!」克里斯托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我猜這裏死了上百人,既有猶太人也有基督徒。」
「是烏托邦,」他說,「對吧?」
對方嘆了口氣。「牛奶布丁。」
「比喬叟的還要精彩。文字,文字,僅僅是文字而已。」
「皇帝的戰績讓國王沉不住氣了。他準備派一個委員會來,他們會要你就他的頭銜給一個直接的答案。」
國王的新年禮物準備就緒后,漢斯說,「這是我第一次為他作畫。」
「他指的是教皇的法律——因為他把這兩者等同了起來,他對此無法否認,對吧?他為什麼總是在省察自己的良心呢,如果不是為了日夜檢查是否跟羅馬的教會保持一致?那才是他的安慰,那才是他的引導者。在我看來,他既然明確地否認議會的職責,也就否認了國王的頭銜。這就是叛國。不過,」他聳聳肩,「這對我們有多大用處呢?我們能證明這種否定是惡意的嗎?他會說,我以為那只是說說而已,好打發一下時間。他會說你們只是在推理,而在那種情況下說出來的任何話都不能被用作對一個人不利的證據。」
韋斯頓說,「是凱里夫人,她已經——也就是說她發現自己——」
簡站在上面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腳踩在柔軟的羽毛床上。「凱瑟琳王後為他做。現在還在做。」
「我的主人被抓了,一個很有名的大盜。他們給他打了烙印。很多人來追我。但是您瞧,先生,我註定要走大運。」
馬丁三十歲,身材瘦而結實,帽子底下的淺發已經變得稀疏: 和善的面孔總是笑眯眯的。他出生在科爾切斯特,父親是一位裁縫,他學會了閱讀威克利夫的福音書,他父親把那本書藏在屋頂的茅草下。這是一個新英格蘭;在這裏,馬丁可以擦掉那本舊書上的灰塵,把它拿給鄰居們看。他有幾個兄弟,都支持新譯的《聖經》。他妻子懷了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正在待產,用他的話說,是「爬進了稻草堆里」。「有消息嗎?」
鼠疫也在爆發;他不會告訴莫爾這個,也不會告訴他整個愛爾蘭戰役敗仗連連,錢像水一樣流了出去,而他但願當初聽了理查德的話,自己去了那裡。
「我們的丈夫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喬說。「我們自以為是,對吧?你來奧斯丁弗萊可不是要找羞答答的小丫頭。我都感到納悶,姨夫怎麼沒九-九-藏-書有把我們武裝起來。」
而且在她的心裏,完全只有亞瑟王子。那是她的明燈,她的聖人。「結果到頭來我成了國王,於是她一病不起,懷著一腔怨憤死了。你知道她臨終時對我說的什麼嗎?」亨利哼了一聲。「一切都要聽費希爾主教的!真可惜她怎麼沒有要費希爾聽我的!」
理查德說,「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先生,您不能總是這樣。」
「但他們沒抓到你嗎?」
想到莫爾坐在黑暗中,他簡直無法忍受。
莫爾很激動,一股腦兒地說了起來。他沒有理會奧德利,只是對他,克倫威爾,說話。「你不能強迫我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因為如果我反對你的《至尊法案》——不過我並未承認——那麼你的宣誓就會是一把雙刃劍。如果我拒絕,我的身體就肯定有危險,如果我同意,我的靈魂就在劫難逃。所以我什麼也不會說。」
他微笑著坐在那兒,沒什麼胃口,只是看著亨利用漢斯設計的銀碟子進餐。
「我想給梅格寫信。」
巴茨醫生來了,還有其他的醫生,他們有一大群,是國王派來的。「這是我在義大利染上的熱病,」他解釋道。
他想起這個職位曾經把沃爾西拴在倫敦,而國王卻在別的地方。紅衣主教很熱衷於法庭上的事情;但我們已經有夠多的律師了。
他接著讀。她一分一秒都沒有後悔接受了威廉·斯塔福德。她說,她本來可以找別的丈夫,既有頭銜又有財富。但是「如果我有自由能夠選擇,我向你保證,秘書官,我發現他為人那麼真誠,所以我寧願跟他去乞討,也不願成為最高貴的王后。
「在朗伯斯,我上樓去——讓我想想……我跑上樓去,拿著你的那份淡啤酒以及一條小麥麵包,以免你半夜醒來時肚子餓。當時是晚上七點。你在看書,當你抬起頭時,你把雙手蒙在書上,」他比劃著翅膀的樣子,「就像是在保護它。我問你,莫爾先生,那本大書里有什麼?你說,文字,文字,僅僅是文字而已。」
「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經變了。」
「出去!」她說。「讓我一個人獃著。告訴她——斯塔福德夫人——她失去了我們家族的所有權利。我不認識她。她不再是博林家的人。」
西摩小姐打好包裹后,它們看上去就像斷了翅膀的鳥兒。他把它們從她手裡接過來,重新捆了一遍,用的不是絲帶,而是結實的繩子。「您總是隨身帶著繩子嗎,秘書官?」
漢斯聳了聳肩。這些德國人,真是太現實了。莫爾說路德教派的人在教會內通姦。「而且,」漢斯說,「還有一個問題——」
「但是『簡稱』,」他說,「你以前就怕我呀。」
「你沒看出這種比較里有什麼問題嗎?」
在我們小的時候,他說,總是有人跟我們說,你們的祖母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傢伙時就生下了你們的父王。她的過去就像一把她懸在我們頭上的劍。什麼,哈里,你在大齋節期間居然大笑?而我比你大不了一點兒的時候,就生下了都鐸國王!什麼,哈里,你在跳舞嗎,什麼,哈里,你在玩球?她的一生都是盡職盡責。她在沃金的府里收留了十二個窮人,有一次,她要我端著盆子跪在那兒洗他們的黃泥巴腳,還算她運氣,我沒有吐在他們身上。她總是每天早晨五點就開始禱告。當她跪在禱告椅上時,她的膝蓋痛得她叫出聲來。而只要有慶祝活動,不管是婚禮還是孩子出生,或者是消遣和娛樂活動,你知道她會幹什麼嗎?每一次?次次如是?她都會哭。
「很好。你有你的方法。不過,既然他不願意跟我談,又怎麼會願意跟你談呢?」
「安妮說應該把它們撕掉,用來,嗯,您知道用來幹什麼,在茅房裡。他很生氣。可能是因為他不喜歡『茅房』這個詞。」
我可以讓人把大主教請來,他想。安妮不會當著他的面暴跳如雷。現在她把諾里斯招了過去;她要幹什麼?「我姐姐這樣做是存心要讓我難堪。她以為她會挺著大肚子在宮裡走來走去,並且可憐我,嘲笑我,因為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是基督划的。」
「不,我想要的是回家。我很脆弱,托馬斯。我跟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脆弱。我希望國王把我當作他的僕人,當作|愛戴他的子民,而我始終也正是如此。」
「哦,是的,我非常害怕,我這個人不像你這麼勇敢、強壯,我會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設想那種情景。但我只會有很短暫的感覺,事後上帝會讓我忘卻的。」
「你可真能說,」莫爾說。文字,文字,僅僅是文字而已。「當然,我的確為你祈禱。我全心全意地祈禱你會明白自己走入了歧途。等我們在天堂相見的時候,我希望我們會相見,我們的分歧會被徹底遺忘。但是現在,我們無法希望它們消失。你的任務是殺掉我。我的任務是要活著。這是我的職責和義務。我唯一擁有的就是我的立場,而這個立場就是托馬斯·莫爾。如果你想得到它,你就得從我這裏奪走。千萬不要以為我會放棄。」
他給她們送了些雞肉作為禮物,但是他不知道她們是否會吃一個外邦人帶來的肉食。聖誕節快到的時候,坎特伯雷基督座堂的副院長給他送了十二個肯特郡產的蘋果,每個都用灰色亞麻布包著,這是一種特殊的品種,適合飲酒時食用。他把這些蘋果送給這兩位改變信仰的人,同時還有他親自挑選的酒。「1353年,」他說,「這幢房子里只有一個人。想到她孤零零地住在這裏,我感到難過。她最後的居住地是埃克塞特城,但不知道在那之前是住在哪兒?她的名字叫克拉麗莎。」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在這個地方能產生什麼危害呢?我不傷害任何人。我不說任何有害的話。我不想任何有害的事。如果這都不能讓一個人保命——」
「我希望你不久就會再畫一幅。」

「我覺得我戰鬥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沃爾西南下的時候,在考伍德被哈利·珀西攔住。他走了進來,手裡拿著鑰匙,身上濺有路途的泥漿: 大人,我以叛國罪逮捕你。看著我的臉,紅衣主教說: 活著的人我誰都不怕。
「聽說他病了。」
「這是因為紅衣主教的事兒嗎?」
漢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
「你只付了她後腦勺的錢,所以看到的只能是這個!」漢斯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有些不忍。「不是這樣。我能看見她。」
「如果我必須懺悔,我就要找勞蘭德。」
「王后好像不喜歡我,」簡說。「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回狼廳了。」
「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可看的。」莫爾抬起頭,透過高高的窗戶,朝那片狹窄的灰色天空看了一眼。「我的書還會留給我吧?可以寫信嗎?」
麗茲,他想,把你那隻沒有了生命的手從我身上拿開吧。你不願意讓我得到眼前這個小姑娘嗎?她那麼小,那麼瘦,那麼平凡。他轉過身。「簡——」
莫爾似乎不大情願。他咬了咬嘴唇。「既然要拿走,現在就拿好了。」
「還有腸胃絞痛,」公爵說,「讓我簡直是生活在煉獄里。有時候,我一晚上都在蹲廁所。」
「哦,他是個厲害的角色,」公爵說。「沃爾西垮台的時候,我就說過,瞧著吧,他是個厲害的角色。你得早早地起床才能走在他的前頭。」

他閉上眼睛。想一想都令人高興: 兩位公爵都遠離他了。
他打斷了他,難以置信地說,「你不傷害任何人?那貝恩漢呢,你還記得貝恩漢嗎?你沒收了他的財物,把他可憐的妻子送進監獄,親眼看著他受刑,再把他關進斯托克斯利主教的地下室,然後你又把他弄回你的府里,在柱子上弔了兩天,又重新把他送回斯托克斯利那兒,讓他被毒打摧殘了一個星期,而你還沒有完全泄憤: 又把他送進塔里,對他再度用刑,直到最後他的身體已經散架了,當他們把他帶到史密斯菲爾德活活燒死時,不得不用轎子抬著他去。而你,托馬斯·莫爾,居然還說你不傷害任何人?」
「你從來都不死心,對吧?不用了,秘書官,我的辯護詞在這裏,」他拍了拍前額,「在這裏它會避著你,很安全。」
「於是我就追問他;他說,是呀,理查德陛下,我會當你是國王,因為議會可以這麼做,而且鑒於他們已經做出的事情,如果我哪一天醒來,發現是在克倫威爾國王的統治之下,我也不會驚訝的,因為既然一個裁縫能成為耶路撒冷王,那麼我想,一個從鐵匠鋪里出來的小子也就能當英格蘭國王。」
「陪審團不會理解這個的。他們會以為他說的是心裡話。畢竟,先生,他知道那不是學生之間的辯論。」

「你就不能隨他去?不管他嗎?」
這是事實,或者說在一定程度上是事實。廷德爾一直在清貧和默默無聞中辛勤工作,現在他的世界已經縮成了一個很小的房間;而在外面的城裡,根據皇帝的法律,印刷商們遭到火烙和挖眼,無數的男女教徒因為自己的信仰而喪生,男人被砍頭,女人被活埋。莫爾在歐洲仍然有一張結實的網,一張用錢編製的網;他相信這幾個月來他的人一直在跟蹤廷德爾,但儘管他想盡辦法,而且還有史蒂芬·沃恩督陣,他們還是未能查清在那座繁忙的城市裡穿行的英格蘭人中,哪些是莫爾的人。「廷德爾在倫敦會更安全,」莫爾說。「在你的親自保護之下,你這位錯誤的包庇者。好了,看看今天的德國吧。你也看到了,托馬斯,異端邪說會把我們帶向何方。它會把我們帶到明斯特,對吧?」
「如果我說我不想看到你被殘殺,你會不會覺得我自作多情?」沒有回答。「你不怕痛苦嗎?」
「別以為我對他毫不關心。他娶我可不是為了像太監一樣生活。我們也親熱過,偶爾有一兩次。」她的臉紅了,與其說是不好意思,不如說是生氣。「而一旦這樣了,你們已經血肉相連,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他會不會冷,會不會餓。你對他就會像對一個孩子一般牽挂。」
「為了幾顆石榴石,你都願意跟他上床,」喬嘲弄道。「你自己這麼說過的。」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哦,瑪麗小姐總是病怏怏的。」
他又開始想了起來,想著那隻不知道從哪兒伸出來的拳頭。
他像迎接公主一樣迎接她,然後把她帶進一間他換過牆板並油漆過的房間,房間里爐火很旺,直往新修的煙囪里竄。空氣中瀰漫著松枝的香氣。「你在這裏過節嗎?」愛麗絲為了來見他專門收拾打扮了一下;她的頭髮緊緊地束在腦後,上面戴著一頂飾有小珍珠的帽子。「哎呀!我以前來這兒的時候,這地方陳舊發霉。我丈夫以前常說,」他注意到了她話語中的過去時,「我丈夫以前常說,你早上把克倫威爾關進一間很深的地牢里,等你夜晚再來的時候,他就會坐在舒適的坐墊上吃鳥舌了,而且所有的看守都欠了他的錢。」
「我這是經驗之談。」
他說,「派人去隔壁找喬治副院長,告訴他國王來的時候,讓他的修士們不要在街上晃悠,要不然他的改革會馬上拿他們開刀。」他覺得這整個過程要一步一步地慢慢來,好讓人們明白它的合理性;沒有必要把宗教信徒都趕到大街上。在他家門口蹭飯吃的修士們對他們的聖職是一種恥辱,但對他來說他們是不錯的鄰居。他們放棄了自己的食堂,晚上從他們房間的窗戶里,會傳出晚宴的歡聲笑語。不管是哪一天,在他家門外的「兩桶井」那兒,你都能跟他們一大幫人一起喝幾杯。修道院教堂更像是一個市場,還是一個人肉市場。這個地區到處都是從義大利商人府里來的年輕單身漢,他們要在倫敦工作一年;他經常招待他們,當他們離開他的餐桌后(也被徹底套出市場信息之後),他知道他們會馬上趕往修士們的地盤,一些有商業頭腦的倫敦姑娘正在那兒躲雨,並等待著達成友好的協議。
他深吸一口氣並開口說了起來。亨利沒有時間應付別的女人。他現在忙著數錢都數不過來。他已經變得非常吝嗇,不願讓議會了解他的收入情況。我想從他手裡要出錢來撥給大學、支付建築師乃至救濟窮人,都非常困難。他一心想的是大炮。軍火。造船。烽火台。堡壘。
即使天放晴朗后,國王的憂慮也沒有減少。「凱瑟琳,」他說,「她會逃走並舉兵來攻打我。你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
「所以我們只是在推理。」

現在要求莫爾宣誓支持《至尊法案》,該法案將國王在過去兩年裡所獲得的權力和地位集中為一體。正如有些人所言,它沒有使國王成為教會的首腦。它說他是教會的首腦,而且始終都是。如果人們不喜歡新思想,就讓他們保持舊思想好了。他們如果要先例,他就有先例。還有一項將在新年裡開始生效的法案界定了叛國罪的範圍。否定亨利的頭銜或司法權,以書面或口頭形式攻擊他,說他是異教徒或教會分裂分子,都將是叛國罪。有了這項法律,就能對付那些散布恐慌、說西班牙軍隊會馬上開過來幫瑪麗小姐奪取王位的修士。有了這項法律,就能對付那些在佈道時大肆攻擊國王的權威、說他在把自己的臣民跟他一起拖下地獄的神父們。對於一位君王來說,要求他的臣民說話禮貌,這不過分吧?
文字,文字,僅僅是文字而已。
「她會需要它的,」他說,「在肯特可不會有詩歌。」
「克倫威爾,」巴茨說,「我就算拿大炮轟你都打不死你。大海也不要你。發生海難后你會被衝上岸來。」
「口裡說說而已。」她有些不安。「我想你也許可以帶我去見國王。我知道他對女人總是彬彬有禮,並且很和氣。」
「也許你認為他這麼干有道理?」里奇說。
「克倫威爾早就知道,」布萊恩說。他笑著哼了哼鼻子。
克里斯托弗說,「既然我們要搬往案卷司長官邸去,我就可以告訴您,親愛的先生我真高興您沒有把我撇下。因為您不在的時候,他們總是叫我蝸牛腦子或者蘿蔔頭。」
房間里沒有了莫爾的書,顯得那麼陌生,那麼空蕩: 到處都是影子。「馬丁,拿蠟燭來,」他喊道。
「那麼我們得找義大利醫生嗎?」克里斯托弗似乎不大相信。
「我沒有想到他那麼溫柔。我明白凱瑟琳為什麼對他始終不肯放手了。我是說,不僅僅是王后的身份,她覺得那本來是她的權利,而且要擁有他這位丈夫。我得說他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男人。」
「聽著。」他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住莫爾的手,握得很緊: 比他原本打算的要緊。我這鐵匠的手勁,他想: 他看到莫爾有些畏怯,感覺著他的手指,他骨頭上的皮膚像紙一樣乾燥。「聽著。你一上法庭,就馬上請求國王的寬恕。」

兩個女人笑了起來,但她們的笑聲很冷。他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跟她們友好相處。他喜歡克拉麗莎這個名字,真希望之前把這個名字推薦給了看守的女兒。這名字屬於一個你可能會夢見的女人: 一個你一眼就能看透的女人。
「你必須回答,」奧德利說,他的語氣很溫和。
他想,我一直都記得你,托馬斯·莫爾,可你卻不記得我。你甚至根本沒有看到我來了。
瑪麗的床上胡亂地堆著一些絲綢衣服——火紅色,橘紅色,粉紅色——彷彿床墊著了火一般。在幾隻凳子和一處窗台上,扔著些細麻布襯衫,幾團絲帶和幾隻手套。還有那雙綠色的長襪,在她求婚的那一天,當她飛快地朝他跑來時,一直露到膝蓋的就是這雙襪子嗎?
他對雷夫說,「打發掉他了。」
他站在門口。「威廉·斯塔福德,對吧?」
但是他這一招沒能見效。當叛國者們仍然穿著自己的僧侶服,被帶了出去,走向泰伯恩刑場時,她和她父親站在窗邊,沒有一滴眼淚。我總是忘了,他想,莫爾從來不憐惜自己,也從不憐憫別人。因為我會保護我的女兒們,不讓她們看到這種場面,我就以為他也會這樣。可他卻用梅格更堅定了他的決心。如果她不屈服,他就不可能屈服;而她是不會屈服的。
「是習俗限制了我。要不然我會送你們去愛爾蘭的。」
麗茲,下來吧。
「有必要嗎?」
「羅奇福德夫人會告訴她,那些詩是不會為她保暖的,」簡說,「倒不是說我收到過別人寫的詩。所以我其實也不知道。」
「已經過去了,大家也忘了。不要哭。」他從桌子後面走過來。迪克·珀瑟把那顆颳得很乾凈的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既有羞辱,也有釋放,還有滿足,因為他熬過來了,而折磨他的人馬上就要死去。莫爾當初以私藏德語書籍為由迫害約翰·珀瑟,並將他處死;現在他摟住這孩子,感覺著他脈搏的跳動,還有他堅硬的肌腱,結實的肌肉,他輕聲安慰著他,當他自己的孩子還小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安慰他們,這也像安慰一條尾巴被踩的獵犬。他發現,只要消滅一兩隻跳蚤,常常就能帶來安慰。
「你是說,准許他犯叛國罪?國王不能那麼干。」
他大笑起來。「也許我會的。」
「走了更好!」瑪麗沒好氣地說。「我應該感到高興,她沒有拿起我的東西,給我開個價錢。」大家一聲不吭,只有她的話在房間里來回飄蕩撞擊,猶如驚慌失措、在牆上拉屎的被困住的鳥兒: 他跟諾里斯說過她願意為他幹什麼。到了晚上,她那些新奇巧妙的花樣。他把它換了一個說法,變成: 說真的,一定得這樣嗎?我敢說諾里斯一定聽得聚精會神。天哪,這些人!那個男孩馬克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后。「馬克,如果你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一樣站在那兒,我就要把你切片油炸。」那孩子撒腿就跑了。
他們能聽見公爵在樓梯上說話,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語氣裡帶著抱怨:「我還以為他快要死了!他們告訴我他快要死了……」
「他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這你知道。」
「威爾特郡伯爵,走吧,」亨利跟著說,聽他的語氣,就像一個即將挨鞭子的小學生,「我以後再跟你談。」
瑪麗哼了一聲。「她知道得可真多。你接受一個人只是因為這個人本身,安妮對此能懂什麼呢?你可以告訴她他愛我。你可以告訴她他關心我,沒有人像他這樣關心我。世界上再沒有其他的人。」
「你是來威脅我的。」
「快下來!我來取。我會派一輛車給斯塔福德夫人送去。她拿不下這麼多東西。」
費希爾死前的那個晚上,他去看莫爾。他帶了一支力量很強的衛隊,但是他把他們留在外屋,自己一個人進去。「我已經習慣了把百葉窗拉上,」莫爾幾乎是開心地說。「你不介意坐在昏暗中吧?」
他說,「這是行刑者的秘訣。它被保密起來,好讓我們畏懼。」
克里斯托弗在他前面跑進了宅子的深處。「快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從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上劃過。
那隻長毛狗在他兒子的懷裡扭動著,那雙柔和、好奇的圓眼睛望著他。「他們在逗你呢,格利高里。如果我認識一個這樣的女人,我會自己娶了她。」
從一位國王的口裡,說出了這麼樸實、這麼有人情味的話;一提起她們才失去不久的親人,兩read.99csw.com位女士的眼裡就湧上了淚水,亨利逐一轉向她們,用食指小心地拂去她們臉上的淚滴,讓她們破涕為笑。他擁起兩位小新娘愛麗絲和喬,讓她們像蝴蝶一般在空中旋轉,並親吻她們的嘴唇,說真希望自己還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她們。你注意到了嗎,秘書官,可悲的事實就在於,姑娘們年齡越大,就越迷人?
府里的女眷們,茉茜以及他的妻妹喬安,都打扮得像基督教節日里沃爾辛厄姆的聖母瑪利亞。她們深深地行了屈膝禮,亨利大搖大擺地站在那兒,他穿得不太正式,銀錦緞外套的胸前掛著一條大金鏈,手上的印度翡翠珠光閃閃。他沒有完全弄清這家人之間的關係,這也無可指摘。「秘書官的姐妹?」他對喬安說。「不對,請原諒。我現在想起來,你失去你姐姐貝特的時候,也正是我可愛的妹妹去世的時候。」
「老實說我很可憐他,先生。他渴望有人交談,而且您知道,他一開了口就喋喋不休。我對他說,假定議會要通過一項法案,說我,理查德·里奇,將成為國王。您會不把我當國王嗎?他聽了哈哈大笑。」
「到底是出什麼事了,」他說,「讓王后這麼生氣?」他的語氣很驚訝: 彷彿她是世上性情最溫和的女人。
「對她們的逃跑計劃也是很大的安慰。」
「還沒有。不過您能當孩子的教父嗎?如果是男孩就叫他托馬斯,如果是個女孩,您就給她取個名字,先生。」
「沒關係,」他說,有些心不在焉,「我也這樣喊他。」
不過,克里斯托弗說,聽說亨利國王也在哼哼著,彷彿他身上很痛一樣: 哦,克倫穆爾在哪兒?
他委託漢斯在羊皮紙上畫一幅微型畫,作為送給國王的新年禮物,畫中是坐在王位上的所羅門接見示巴女王。它是有寓意的,他解釋道,表示國王接受教會的收益和人民的效忠。
「我希望再侍候一季之後,就可以走了。」
是他的僕人。「是的。當然。」
「你比我更有能力。」她苦笑道。「你家小子格利高里回家來過節嗎?有時我對我丈夫說,真希望格利高里·克倫威爾是我的孩子。那樣我就能用甜麵包皮把他裹起來烤熟,然後把他給吃掉。」
他笑了。現在是吃肉的日子。「難怪他長不好。」
「別管麻紗布了。我還有一隻鞋在哪兒?」
他去看望那兩個留在這裏的人。這是兩個安靜而謹慎的女人,看不出年齡,她們報出來的名字是凱瑟琳·維特利和瑪麗·庫克。
「我向你保證,她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原型。」嗯,除非威斯敏斯特藏有一個舉止謹慎又多才多藝的妓|女。
他點點頭。不過他不會目睹費希爾被處死的時刻。按照慣例,觀看的人會跪地脫帽,以示靈魂的消逝。
「即將去牛津。你不記得了。不過你幹嗎要記呢?」他聳聳肩。「當時我以為你在笑話我。」

4月17日國王前來探望。黎明時下了陣雨。到十點鐘時,空氣像脫脂乳一般柔和。他已經起床坐在椅子里,這時從椅子里起身。親愛的克倫威爾: 亨利毫不猶豫地親了親他的兩頰,握住他的手臂並且(為了不讓他以為他是這個王國里唯一強壯的男人)不容分說地讓他坐回椅子里。「坐下吧,不要跟我爭,」亨利說。「這一次不要跟我爭,秘書官。」
「哦,我能肯定你的朋友們一定會有辦法對付我。是奧德利大人嗎?還有理查德·里奇?聽著。自從我來到這兒,我就做好了死的打算,死在你的手上——是的,你的手上——或者是自然的手裡。我所要求的只是讓我安心平靜地做禱告。」
「你這說的是你祖父的話。弓箭手艾普埃文。眼下專心準備吧,在比武大賽上露一手。」
「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字典。你確定你不記得了嗎?嗯……我的船在等著,我不想讓槳手在外面挨凍。」
「她結婚了。」想到自己的私事成為眾人的談資,他很是吃驚。
「我們得給廚房一個禮物。」
那個晚上,他在夢中去了肯特郡。他查看著貝漢修道院的賬目,根據沃爾西的命令,該修道院將要關閉。僧侶們站在一旁,滿臉敵意,他不由得暗罵幾聲,對雷夫說,把這些賬簿裝起來放到騾背上,我們可以一邊吃晚飯,喝一杯勃艮第白葡萄酒,一邊仔細查看。正是盛夏時節。他們騎著馬,騾子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他們選了一條小道,穿過修道院里那些無人看管的葡萄園,接著鑽進一片陰暗的樹林,來到谷底那片長滿蒼翠的闊葉樹的低地。他對雷夫說,我們就像兩隻在色拉中爬動的毛毛蟲。他們出了樹林,重新來到陽光之下,面前是斯科特尼城堡的塔樓: 它的砂岩城牆,金色中點綴著灰白,護城河上波光閃爍。
「他的確不喜歡。」國王不喜歡粗俗的語言,有不少大臣因為講葷故事而被趕了出去。「瑪麗說的是真的嗎?王后很害怕?」
「我們知道他是這樣想的。他從來沒有說出來。」
「他會忙不迭地跑來的。」
這是英格蘭與羅馬的對抗,他說。是生者與死者的對抗。
「哦,很有可能,」莫爾說,「如果我們的確那樣見過面的話。但是看看眼前的日子,是你到這兒來笑話我。跟我談愛麗絲,還有我的細白腿兒。」
閣下開口了,說話結結巴巴——他,托馬斯·博林,因巧舌如簧而聞名的外交官。安妮打斷了他:「她怎麼會懷上斯塔福德的孩子?我不相信是他的。他怎麼會答應娶她,除非是出於野心——嗯,他這步棋可是走錯了,因為他以後再也不會進宮了,她也一樣。就算她跪著來求我也沒用。我才不管呢。讓她餓死好了。」
「啊。僅僅是文字而已。」
「上面會印有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徽章嗎?上帝保佑,我等不了一小時。我知道了!」她開始把床單扯下來。「把東西打包!」
「眼下他對謝爾頓小姐產生了興趣。嗯,這個你知道。你已經注意到了。」
「你覺得她不會跟你走?」
瑪麗像一隻現出爪子的貓一樣手臂一揮,給了她一下。「這也好過你婚禮那天,羅奇福德。這就像是收到滿屋子的禮物。你無法去愛,你不懂得愛是什麼,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嫉妒那些懂得的人,他們一碰到麻煩你就幸災樂禍。你是一個可憐的、不幸的、被丈夫厭惡的女人,我可憐你,我也可憐我妹妹安妮,我不會願意跟她交換位置,我寧願睡在一個只關心我的本分的窮紳士的床上,也不願意像王后那樣,只能靠娼妓的那些老把戲來留住自己的男人——是的,我知道是這樣,他跟諾里斯說過她願意為他幹什麼,但是這不會讓她懷上孩子,我可以告訴你。她現在害怕宮裡的每一個女人——你們注意過她嗎,你們最近注意過她嗎?為了當王后,她處心積慮了七年,上帝保佑我們。她以為每一天都像是她的加冕典禮。」瑪麗氣喘吁吁地爬到她那堆東西里,扔給簡·西摩一對袖套。「拿著吧,親愛的,祝福你。你是宮裡唯一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他搖搖頭。誰能讓英格蘭雄獅感到害怕呢?
「暫時還可以。」
簡跪在箱子跟前,把它打開。「墊一層麻紗布嗎?」
「秘書官什麼事情都管。我都感到驚奇,我怎麼沒有為國王做襯衣。」
「我能幹這個。秘書官不管床帷的事情。」
「有時我覺得我會看不到早晨。」
人們對他說,這真是新鮮,連說話也可能叛國,他說,不,你一定要知道,這很陳舊了。這隻是把法官們已經用自己的智慧界定為習慣法的東西變成了成文法。這是一種把問題解釋清楚的方法。我完全贊成這樣清清楚楚。
「沒錯。你不會在塔里開展那種辯論。」
但行刑結束后,諾福克自己跑來找他,說,克倫威爾,我拿我的生命發誓,有個僧侶在心臟被挖出來后還在說話。耶穌啊,他喊道,耶穌保佑我們吧,可憐的英格蘭人。
「就目前而言,我只能在你身上練習了。」
「你還是副檢察長呢,」他說,語氣有些嘲弄。
亨利與理查德親切交談,他稱他為表親。當他跟他的委員談話時,他示意理查德站在他身旁,其他人則稍稍退開。如果弗朗西斯國王這樣或者那樣該怎麼辦,我是否應該親自跨過海峽,簽訂某項協議,如果你身體好了,你願意親自去一趟嗎?如果愛爾蘭人,如果蘇格蘭人,如果一切都亂套了,我們像德國一樣多面作戰而農民則自封為王,如果這些假先知,如果查爾斯佔領了我的領土,凱瑟琳特上陣作戰,那該怎麼辦,她是個很有膽魄的人,民眾都喜歡她,天知道是為什麼,反正我不知道。
如果安妮是我的妻子,他想,我下午會呆在外面。她看上去很憔悴,無法平靜下來;如果她手邊有一把尖刀,你可就要小心了。「怎麼辦?」諾里斯低聲說。簡·羅奇福德隔得遠遠地站著,背靠著掛毯,掛毯上的仙女們藏在在樹叢中;她的裙擺浸在一條美麗的溪流中,她的面紗擦著一朵雲彩,有位女神正從雲中探出臉來。她揚起臉,顯出冷靜而得意的神情。
查普伊斯撇了撇嘴。他知道他是在胡編;如果他不胡編,又哪兒來的樂趣呢?「那麼我該告訴我的主人,說英格蘭國王一門心思要打仗,以至於沒有時間談情說愛,對吧?」
「當然可以。你會有墨水和紙的。」
他走在最前面。「天啊,這種地方,」布蘭頓說。滴下來的雨打濕了他的帽子。「不讓你覺得壓抑嗎?」
「而昨天死去的那些人卻仿效了你的榜樣,拒絕宣誓。」
莫爾偏著頭。「那是什麼時候?」
他所持有的奧斯丁弗萊的租契為期九十九年。他的曾孫一輩還會擁有它: 那是些他不認識的倫敦人。當他們看那些文件時,他的名字會在上面。他的紋章會刻在門口。他把手放在大樓梯的扶手上,抬頭望著從一扇很高的窗戶里照進來的、裏面有塵埃飄舞的光線。我此前什麼時候也像這樣過?年初的時候,在哈特菲爾德: 抬起頭,聆聽多年前的莫頓府上的聲音。既然他自己去過哈特菲爾德,托馬斯·莫爾肯定也去了吧?也許他所期待的頭頂上的就是他的輕輕的腳步聲?
沒有任何回應。他躺著一動不動。沒有人進來。天很早: 樓下沒什麼動靜。百葉窗都關著,星星在吃力地往裡擠,讓那發亮的角從木片縫裡鑽進來。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實並沒有叫克里斯托弗,而只是夢見自己叫了。
案卷司長一職現在空缺。這是一項古老的司法職務,掌管著國家的幾大秘書處之一。他的前任將是那些在學問上出類拔萃的人,多數是主教: 他們躺在墳墓里,他們的美德用拉丁文刻在墓碑里。當他揪著這成熟的果實的柄,將它「啪」的一聲從樹上摘下來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我早上與國王的會面,你能代我去嗎?不妨這麼想吧,」他堅定而愉快地說,「如果你稱病不去,或者明天從馬上摔了下來,或是在你岳父面前吐了,他會讓你永遠記住的。如果你想早日上你的新娘的床,就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眼睛看著公爵,他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我們需要的是一位很平易近人的陛下,」他說。
如果那樣的話,他說,我會離開這把椅子,手上握著我自己的劍,征戰沙場。
「真的,我向你保證。當你說你會手裡握著自己的劍時,你如果看到他的臉就會知道了。」
「我們兩個再談一遍。」他坐下來。「我是莫爾。你是里奇。」里奇盯著他。「要我關上百葉窗嗎?在黑暗中表演是不是效果更好?」
下一批發往愛爾蘭的東西有: 銅炮和鐵丸,通條和裝料桶,蛇形大炮的火藥和四英擔硫黃,五百隻紫杉弓和兩大桶弓弦,鍬、鏟、鐵撬棍、尖嘴鎬各兩百把,馬皮兩百張,一百把伐木斧,一千隻馬蹄鐵,還有八千枚釘子。金匠科尼利斯為國王的最後那個從未見過光明的孩子做了一個搖籃,還沒有拿到報酬;他說因為請漢斯在搖籃上畫亞當和夏娃已經支付了二十先令,另外還要付他白緞子、金流蘇和飾邊以及製作伊甸園裡的蘋果所用的銀子的錢。
理查德·克倫威爾吼了一聲,我們就不能安靜一點兒嗎?這樣吼的時候,他像是在說威爾士語;他想,如果是平常的日子,我絕對注意不到這一點。他閉上眼睛。女士們在他的眼皮內走動: 像小蜥蜴一般透明,擺動著尾巴。英格蘭的蛇類女王和王后們,長著黑色的毒牙,目空一切,拖著浸透了血的床單和劈啪作響的裙子。她們殺死並吃掉自己的骨肉;這一點人盡皆知。孩子還沒出生她們就吸食他們的骨髓。
「這裏的白天很長,」莫爾說。「夜晚更長。我的胸口很難受。呼吸也很吃力。」
「那就回切爾西吧,巴茨醫生會去看你的,嘖嘖,托馬斯·莫爾,你對自己幹了些什麼?捏住鼻子,把這難聞的藥劑喝下去……」
布萊恩的眼罩今天是黃疸似的黃色,朝他眨了眨。「你得看緊她,克倫威爾。」
沒錯。就連他畫的銀色裸體像也都長著一張張可愛的豬臉,以及勞動者的腳和軟塌塌的耳朵。「但是如果我畫亨利,我想,我就必須畫得好看一些。畫出他五年前的樣子。或是十年前。」

「她告訴過我她不會逃走。」
布萊恩哼了一聲。「懷上了野種。」
沉默。莫爾的沉默帶有無聲勝有聲的爭辯意味。它從幾面牆上彈了回來。莫爾說他熱愛英格蘭,他擔心整個英格蘭會遭受天罰。他在跟他那位喜歡殺戮的上帝討價還價:「一個人為民眾而死是死得其所。」哦,我告訴你,他對自己說。你儘管討價還價吧。把你自己交給絞刑吏好了,如果你非得這樣的話。民眾才他媽的不介意呢。今天是5月5日。兩天之後委員會會來找你。我們會請你坐下,你會謝絕。你會像一位沒人管的老父親一樣站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會穿得暖暖和和抵禦初夏的涼意。我會說出我的一番話。你會說出你的一番話。也許我還會承認你贏了。我會走開,留下你在這兒,你這位國王的好子民,像你說的那樣,直到你的鬍鬚一直長到膝蓋,而蜘蛛在你的眼睛上結網。
「這件事情我沒有處理好,」博林說。「很顯然。她說孩子的父親是威廉·斯塔福德,而且她已經嫁給他了。你認識這位斯塔福德,對吧?」
「還是五年吧。不然他會覺得你在嘲笑他。」
在莫爾就此再一次拒絕宣誓后,一份針對他的議案被提交上去,他的財產將被沒收歸王室所有。他現在沒有釋放的希望;或者準確地說,希望取決於他自己。他的職責是去看他,並告訴他不再允許有人探視,也不再允許去花園散步。
有人問他想不想懺悔。
1534~1535年
查普伊斯顯得悶悶不樂,表情冷淡。「你們可憐的王后在金博爾頓過的節太苦了。她非常害怕她丈夫身邊的那些異教徒委員,所以她完全是在自己房間的爐火上做飯吃。而金博爾頓的府邸比馬廄還不如。」
「當你審問你所謂的異教徒時,你可沒有允許迴避。你強迫他們開口,不然就用肢刑。既然他們被迫做出了回答,你為什麼不行呢?」
「我很想去打仗。每個男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應該當過兵。」
到了十一月,這項策略宣告失敗。正如你出於好心在街上撿回一條狗,沒想到它回過頭來,朝你的手上猛咬你一口。梅格說,「他告訴我,還讓我轉告他的朋友們,任何形式的宣誓都將與他無關,如果我們聽說他宣誓了,我們就要相信他是被強迫的,是因為他受到了虐待和酷刑。如果有人把一份有他簽名的文件交給樞密院,我們就要明白那不是出自他之手。」
克里斯托弗輕輕地敲著牆壁和房梁,彷彿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一般。他饒有興緻地說,「如果你這樣敲呀敲的有了回應,你會跑嗎?」
我想起來了,他說,我想起了加來,鍊金術士,記憶機器。「吉多·卡米洛為弗朗索瓦造了這個東西,好讓他成為世界上最英明的國王,可那個笨蛋永遠也學不會怎麼使用。」
「我不敢苟同。跟我一樣,羅奇福德勛爵會明白,你已經讓你的全家蒙羞。」
「哦,胡說八道,」莫爾和藹地說。「你七歲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哎呀,你是……」他皺著眉頭,「你肯定是……而我當時……」
他們坐在國王賞給他的那幅掛毯面前。畫師的眼睛朝掛毯看去。「牆上的這個女人。曾經是沃爾西的,後來是亨利的,現在又是你的。」
理查德說,「我都不記得我跟瑪麗當初怎麼會談婚論嫁了。」
嗯,那是他的計劃。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對理查德說,有哪位該死的、患有梅毒的羅馬主教在自己的司法權歷史上干過這麼愚蠢、這麼不合時宜的事情呢?法爾內塞已經宣布英格蘭將有一位新的紅衣主教: 費希爾主教。亨利氣壞了。他發誓要將費希爾的人頭送到海峽那邊去戴他的法帽。
「嗯,我問心無愧,」大法官輕鬆地說。「已經什麼都為他著想了。」
「聽說他跑了出去,讓皇帝的士兵給抓住了。」
「住口!」他說。「你們這些姑娘!這話讓你們的丈夫聽見多不好。」
托馬斯·艾弗里偷偷給他帶來一本盧卡·帕喬利的象棋迷局大全。他很快解開了所有的迷局,還在後面的空白頁里添加了幾局。他的信件被送了進來,他瀏覽著最近一輪的災難。據說明斯特的那個裁縫,那個擁有十六房妻子的耶路撒冷王,跟其中一個妻子吵了一架,然後在集市上將她斬了首。
「你為什麼以為我跟他一樣呢?你瞧,我沒必要給他施加壓力。他的家人和朋友會給他壓力的。對吧?」
「我知道她是誰。」漢斯用力地點點頭,閉著嘴巴,眼睛發亮並帶有挑釁的意味,就像一條偷了你的手絹好讓你去追趕它的狗。「安特衛普的人談論過。你幹嗎不去那兒把她找回來?」
「他們在進進出出的,把書裝進箱子里,他有很多書。您不能怪我疏忽,先生,因為我怎麼會知道他願意跟我談呢?」
簡拿起一隻手捂著嘴。這是一隻小孩子的手,指甲小巧發亮。「等我到了鄉下沒什麼可消遣的時候,我會想想這個的。那麼他是不是說,親愛的克倫威爾外甥?」
他要羞辱他——以他一貫的親切方式——然後讓他給瑪麗一份年金。那姑娘為他效了力,用自己的身體,所以現在他得給她發退休金。理查德會坐在暗處做記錄。這會讓博林想起過去的日子: 大約六七年前的日子。上個星期查普伊斯對他說,在這個國家,你現在跟過去的紅衣主教一個樣,而且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威爾特郡伯爵和喬治·博林將代表國王監督行刑,而諾福克則從鄉下嘟嘟囔囔地被拽了過來,得知要準備出使法國。亨利想親自去看僧侶們被處死,因為宮裡的人會戴著面具,騎在他們的高頭大馬上,周圍會有市政官員,還有衣衫襤褸的平民百姓,遇到這種場面,他們就會成百上千地前來觀看。但國九_九_藏_書王的體形使他很難掩飾自己,他也擔心會有支持凱瑟琳的人示威遊行,在每一群人中,總是有一小撮壞分子仍然喜歡她。小里奇蒙可以代表我,他的父親最後想;有朝一日,他可能得在戰場上捍衛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的權益,所以,耳聞目睹一下殺人的場面對他也好。
莫爾從不出錯,不像有些人一不小心說成「凱瑟琳王后」。他指的是,安妮怎麼樣?但他能跟他說什麼呢?他要走了。他出了門。在那扇狹窄的窗戶里,灰色的天空變成了藍色的薄暮。
「甚至都不打個招呼說聲你好什麼的。」有人給了莫爾一把梳子讓他梳理鬍鬚。「嗯,安特衛普有什麼消息?我好像聽說廷德爾被抓了?」
安妮說,「都是因為我。」他鞠了一躬。「等你終於從他口裡問出是什麼在困擾他非凡的良心時,你會發現,其根本癥結就在於他不肯屈膝承認我的王後身份。」
空閑的時候——每周有兩到三次——他一直在信手查閱案卷司的檔案。雖然猶太人不許進入這個王國,但是你無從知道那些被棄之人會被命運的潮水衝上來,而在這三百年來,只是有一次,這幢房子空了一個月的時間。他的眼睛瀏覽著一任接一任的管理員所做的記錄,他好奇地翻看著死去的居民用希伯來文出具的接受救濟的收據。其中有些人因為害怕外面的倫敦人,在這幾堵牆內生活了五十年。當他走在這彎彎曲曲的走廊上時,在他的腳下,他能感覺到他們的腳步。
「紅衣主教以前就是這樣。」
亨利說,「兩三年前的時候,皇帝在德國時,不是說他的大腿有過毛病嗎?他們說那種天氣不適合他。可話說回來,他的領土範圍內有其他的氣候。而在我的王國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找不到任何變化。」
那孩子晚上來找他,因為死刑定於第二天執行:「秘書官,您行行好,代我去吧。」
「如果你不想說,我可以讓人幫你把它寫下來。你簽上名,國王就會滿意了。我會用我的船把你送到切爾西,停靠在你自己的花園一端的碼頭——正如你所說,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可看的,但是想一想裏面的熱烈歡迎。愛麗絲夫人在等你——她做的飯菜,哦,僅僅是這一點就會讓你恢復精神;她站在你旁邊,看著你大快朵頤,你剛擦嘴巴,她就把你摟進懷裡,吻掉你嘴邊的羊油,哎呀親愛的,我想死你了!她把你擁進她的房間,鎖上房門,把鑰匙扔在自己的口袋裡,脫掉你的衣服,直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襯衫,兩條細白腿杵在那裡——嗯,你得說,女人有權這樣做。到了第二天——想想看——天不亮你就起床,拖著腳走到你熟悉的小房間,抽自己一頓鞭子,再叫人送來麵包和水,到八點鐘你再重新換上你的剛毛襯衣,外面套上你的舊羊毛長袍,那件血紅色的,上面還有個裂口……你雙腳翹在凳子上,你的獨生兒子給你拿來了信件……你撕開親愛的伊拉斯謨的信……等你讀完信后,可以出去溜達溜達——假設這一天陽光明媚——看看籠子里的鳥,還有圍欄里的小狐狸,你可以說,我曾經也被囚禁,但現在不是了,因為克倫威爾告訴我我可以自由了……你不想這樣嗎?你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嗎?」
他掙扎著坐起身。「克里斯托弗?在貢比涅的那個男孩是你?」
他十分清楚,諾福克這個人,絕對不會支付諸如醫療費用之類的小賬。
「你沒有證人嗎?」
「汗熱病會奪去很多人的生命,」莫爾說,「而且是轉眼之間,還是在他們年富力強的時候。就算你逃過這一劫,你也沒有能力去跟那些野蠻的愛爾蘭人作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記得梅格染上它的時候,差點兒死了。你得過嗎?不,你從來不病,對吧?」他漫無目的地聊著,接著抬起頭來。「告訴我,安特衛普那邊有什麼消息嗎?據說廷德爾在那兒。據說他過得很艱難。他不敢走出那些英國商人的家門。據說他被關起來了,差不多跟我一樣。」
初春的一天,他從威斯敏斯特回來后,全身發冷。他的臉很痛,彷彿骨頭露在外面,承受著天氣的威力,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天他父親把他打倒在鵝卵石地面上的情景: 他從側面看到了沃爾特的靴子。他想回到奧斯丁弗萊,因為那裡已經裝上爐子,整個宅子都暖融融的;而位於法院路的宅邸只是部分地方比較暖和。再說,他也想呆在自己的四壁之內。
他打開信封。「聽聽這個,」他對理查德說。「瑪麗需要錢。她說,她知道當初不該那麼倉促。她說,愛情戰勝了理智。」
「我對他就像對神聖的三位一體一樣無法理解。」
「我一直都不明白,犧牲與自戕之間的分界線是怎麼划的。」
「我還以為亨利是凌駕於法律之上的。」

「不,大人。他不可能這樣。」
「秘書官?」她膝蓋一彎,挪到床墊的一側;坐起來,拉出被壓著的裙子,穩住身體: 扶著床柱往上爬,將手夠過頭頂,開始取下床帷。
「你會需要紙和筆把你的辯護詞寫出來。我可以給你這些。」
「正是,」他說。「我們是最心平氣和的人。大人,現在請注意。我們不希望再出現戴克勒案件那樣的錯誤。否則我們可能就完蛋了。前面幾條控狀將不會成立。到了下面這一條,陪審團就會很留心了。而我為你準備的陪審團可是很出色的。」
「我來看看能為你做些什麼,」他說。
「的確,」他說。「我父親打我的時候,簡直當我是鋼板。」
是因為伏案寫東西太多了,他說。一隻胳膊在桌子上,另一邊肩膀垂下來。哦,也許吧,馬丁說: 他看上去就像是坐在凳子一端的一個木雕的小駝背。
她看上去瘦小、蒼白而憤怒。她修長的十指指尖相抵,讓手指向後彎曲;她的眼睛明亮有神。
他肯定知道吧,是發燒還是沒發燒?難道我得什麼都經受,又什麼都知道?「哦,是義大利熱,」他說,彷彿這樣就算不了什麼了。
這座官邸有三百年的歷史,是那個時代的亨利修建的;他建造它是為了給改變信仰的猶太人提供一個庇護所。一旦他們走了這一步——如果他們希望免受暴力,就最好這樣——他們的財產就會被全部沒收上繳王室。然後,王室就只需要在他們的有生之年保障他們的飲食起居。
分裂派和再洗禮派教徒已經控制了明斯特城。與此相比,你最可怕的夢魘——你醒來時無法動彈,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也是極大的快樂。市長們被趕出議會,盜賊與瘋子取而代之,說末日已經來臨,一切需要重新洗禮。持異見的市民被赤身裸體地趕到城牆之外,在雪地上凍死。現在這座城市正被它自己的兼任主教的公國君主所圍困,他打算斷絕城裡的食物來源以迫使他們交出政權。據說,守城的多是留下來的婦女和兒童;他們被一位自封為耶路撒冷王、名叫波克爾松的裁縫所控制,整天提心弔膽。有傳聞說,波克爾松的朋友們已經像《舊約》里提倡的那樣實行一夫多妻制,對他們打著亞伯拉罕的幌子實施強|暴的行為,有些女人堅決不從,結果被絞死或淹死。這些先知以共產的名義,光天化日之下四處搶劫。據說他們霸佔了富人的房子,焚燒他們的信件,劈爛他們的畫像,用精緻的綉品拖地,毀掉他們的財產記錄,以便過去的日子永遠不會重來。
諾福克公爵前來探望,讓他的僕人們牽著他那匹鬃毛順溜潤澤的馬等在院子里,自己咚咚咚地走了上來。「是肝臟,對吧?我的肝臟都不成樣子了。這五年來,我的肌肉也在不斷地消瘦。你瞧!」他伸出一隻爪子般的手。「這個國家的醫生我全都試過了,但誰也不知道我的病根在哪兒。不過他們從來不會忘記寄來賬單。」
她跳了下來,站在燈芯草上,抖了抖裙子。「在他們之間發生那麼多事情之後還是這樣。她上個星期還送來一包新衣服。」
「您瞧,他一定不會放過反駁我的機會,」里奇說。「我小時候乾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讓它過去。他以前說教時總是拿我當反面材料。嗯,等他下一次說教時,讓他拿枕木當材料好了。」
「你要離開宮廷?」她肯定是找好了一位丈夫: 一位鄉下丈夫。
「這人是想引起別人注意,」凱瑟琳或者瑪麗說,另一個則說,「如果是五百英鎊會更好。」
「就算是吧。」巴茨朝他皺著眉頭。
「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而理查德現在很快樂;看看如今的情形吧;沒有博林家的人我們也能興旺發達。但是由於博林的婚姻,搖籃里有了那個薑黃色頭髮的小豬娃,而讓基督教世界天翻地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如果亨利膩味了,如果整個這件事情受到了詛咒,該怎麼辦?「把威爾特郡伯爵請來。」
「因為他討厭我。他認為我無關緊要。」
這種潮流在全國各地流行開來。當勞蘭德·李下一次闖進案卷司時,他以為是一發炮彈朝他射了過來。他兒子的大眼顯得很鎮靜,仍然是金黃色。他愛憐地摩挲著他的腦袋,說,如果看到你那頭可愛的捲髮都沒了,你母親一定會哭的。格利高里說,「是嗎?我都不大記得她了。」

「我們注意到了你的頑固不化,」奧德利說。「我們不會用你對付別人的辦法來對付你。」他站起身。「國王會樂意看到我們下一步的起訴和審判。」
那麼八十歲會有它的好處,他說: 每個平淡乏味的女人都會成為寶貝。茉茜對國王說,彷彿對鄰居說話一般,別這麼說,先生: 您可看不出年紀。亨利伸展手臂,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到七月份就四十五歲了。」
的確,在這塊牆板的後面,他能感覺到老鼠的小骨頭: 有上百代,它們那關節連著的前腿在永遠的長眠中蜷曲著。它們的後代正茁壯成長,他在空氣中能聞到這種氣息。這是馬林斯派克的活兒,他說,如果我們能抓住它的話。紅衣主教的貓現在成了野貓,時而在倫敦的花園肆意亂跑,時而追蹤著城中修道院池塘里鯉魚的味道,或者被誘惑到——就他所知——河的另一邊,依偎在那些鬆弛的乳|房上擦過玫瑰花瓣和龍涎香的妓|女的胸前;他想象著馬林斯派克耷拉著腦袋,咕咕地叫著,想掙脫出來重新回家。他對克里斯托弗說,「我想,如果我管不了一隻貓,有怎麼能管得住案卷。」
「我還以為國王已經不讓她這樣了。」
他合起雙掌,笑了。「格蕾絲,」他說。不用說,要送一筆錢當禮物;孩子人生的開端。他轉過身,對著現在正趴在桌上的病人。「托馬斯爵士說,他晚上呼吸很吃力。給他拿些枕墊、靠墊什麼的來,只要你能找到的東西,讓他墊高舒服一點。我希望他有足夠的機會,能活著反省自己的立場,向國王表示忠誠,然後回家。好了,跟你們兩位再見。」
他說,把瑟斯頓找來。他們為他提供的一直是低脂飲食,比如火雞之類的食物。好了,他說,我們得準備——什麼呢?——一隻乳豬,要像我以前在一次招待教皇的宴會上看到的那樣,放上填料烤熟。你會需要雞肉丁、肥臘肉、山羊肝,要剁成碎末。還要有茴香籽、馬郁蘭、薄荷、生薑、黃油、食糖、核桃、雞蛋以及藏紅花。有些人還會放乳酪,但我們倫敦這兒沒有那種乳酪,而且我個人也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有任何不清楚的問題,就去找蓬維希的廚師,他會幫你解決的。
「你對我們一直都很好,」她勉強地說。「我問自己這是為什麼。你總是有些手段。」
喬安目送著她們跑開。等她們聽不見之後,她扭頭看了看兩邊,然後低聲說,你不會相信我下面要說的話。
「我想我七歲吧。」
漢斯眉開眼笑。「這樣的要多少我就能畫多少。」
「如果你能再等一小時,」他說,「我可以讓人給你送一隻箱子來。」
「真是不成樣子,」簡·羅奇福德說。「像偷了銀子的僕人一樣逃走嗎?再說,你到了肯特郡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斯塔福德有個農場什麼的,對吧?有一座小莊園?不過,你可以把它們賣掉。我想,你將不得不這樣。」
莫爾的信說的不僅僅是人話。收信人也許是他女兒,但這封信是寫給他在歐洲的朋友們看的。
「你真是鐵石心腸。」查普伊斯抿了一口酒。「你知道,皇帝已經準備容忍你的朋友了。」他頓了頓,意味深長;接著,大使嘆了一口氣。「有傳言說安娜小姐很不安。說亨利盯上了另一位女士。」
莫爾說,「我聽說,你們已經讓我的弄臣亨利·帕廷森宣誓了。」他笑了起來。
他打開門。「馬丁?」
「你還在難過,對吧?」迪克·珀瑟就是當初因為說聖體是一片麵包而在切爾西被莫爾當著全府上下鞭打的孩子。他當時還是個孩子,現在也沒有長多大;聽說他剛到奧斯丁弗萊時,經常在睡夢中哭泣。「去找一件制服穿上,」他說。「早上還要記得洗手洗臉。我不希望你給我丟人。」
「最好是不見了,」羅奇福德夫人提醒道。「如果諾福克舅舅看到你,他會拿棍子來對付你的。你的王后妹妹認為國王是你孩子的父親。她說,怎麼會是威廉·斯塔福德呢?」
理查德頓了頓: 他讓他生氣了嗎?他朝他一笑。「我如果成了克倫威爾國王,你就會是一位公爵。好了,進入正題吧,皺皺……有正題嗎?」
漢斯又聳了聳肩: 沒什麼。「沒什麼!你準備把我的手捆著吊起來,直到我坦白嗎?」
「嗯,你得承認沒有這種可能。」
兩個人呆在小小的房間里,民族的命運常常就是這樣被決定下來。別管什麼加冕典禮,紅衣主教們的秘密會議,以及各種排場和儀式。世界的變化就是這樣發生的: 計數器被推到桌子的另一邊,一支筆劃了幾下修改某個句子的語氣,一個從旁邊經過、在空氣中留下橙子花或玫瑰水香味的女人發出一聲嘆息;她的手放下床帷,肌膚相親時的細微聲響。擅長統握大局的國王在精明的貪慾驅使下,現在必須學會在細節上下工夫。作為他深謀遠慮的父親的兒子,他了解英格蘭的所有家族以及他們擁有的一切。他們的財產,小至最後一條溝渠和最後一片雜樹林,在他的腦海中都有一本賬。如今,教會的財產都將轉入他的控制之下,他需要知道究竟有多少。關於財產擁有的法律——所有的法律——具有了一種寄生的複雜性——它就像藤壺的殼,背上長著黏濕的苔蘚。但是有足夠的律師,而且你按照吩咐將它們刮掉又需要多大的能力呢?英格蘭人也許很迷信,他們也許害怕未來,他們也許不知道英格蘭到底是什麼;但加加減減的技能並不少見。威斯敏斯特有上千支寫個不停的筆,但是他想,亨利會需要新的人,新的結構,新的思維。與此同時,他,克倫威爾,將他的官員派了出去。Valor ecclesiasticus。我要用半年的時間處理這件事情,他說。的確,這種做法前所未有,不過,許多別人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他都已經做到。
有人傳信來。亨利說,我要去探望一下。是義大利熱,所以我肯定不會染上的。
李主教在威爾士,他們告訴他。可能需要好多天。
第二天他自己去看莫爾。雨水打在腳下的石板地上,發出淅瀝瀝的響聲;牆面和雨水已經難分彼此,風兒在小角落裡嗚嗚地叫著,猶如冬天的寒風。當他吃力地脫下濕外套后,他站在那裡與看守馬丁聊了幾句,打聽他妻子和剛出生的寶寶的情況。我怎樣才能找到他,他最後問道,馬丁說,您有沒有注意過,他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
「去解釋給安妮聽吧,她不明白這一點。她想把謝爾頓送走。但是她父親和她弟弟都不同意。因為謝爾頓家跟他們是表親,所以如果亨利要開開小差,他們希望離家近一點。亂|倫現在太普遍了!諾福克舅舅說——我是說,諾福克大人——」
薩福克娶國王的妹妹時,被罰了三萬英鎊,亨利從未免除那筆罰款。他經常會想起這件事,此刻又想了起來;布蘭頓為了還債,不得不賣掉了他在牛津郡和伯克郡的土地,他現在在鄉下守著那點薄產度日。
諾福克摩挲著自己長著胡茬的下巴。「我注意到了,那小夥子長相那麼溫和,但的確經常打架。好引人注意,你瞧。而我們這些該死的老傢伙呢,都是大臉盤,身形彪悍,出生時就全身盔甲,所以用不著去引人注意。」
「您瞧,先生。」里奇拿出一張摺疊的紙。「我們談了一會兒。我把那些話記了下來 。」
「我知道嗎?他以前不是。以前他的性情很溫和。但是後來他交往的那些人變了。」
「但這肯定沒什麼問題吧?作為一個國王,總是會很殷勤的,一直要到他穿上長袍,與他的教士們坐在火邊這個年紀。」
「克倫威爾……?」莫爾把他叫住了。「王后怎麼樣?」
「雷夫說,您像培養王子一樣在培養我。」
亨利無可奈何地望著外面的傾盆大雨。「我騎馬出去的時候,百姓衝著我喊叫。他們從溝渠里起來,就凱瑟琳的事情對我大喊,說我應該把她接回來。如果我說他們應該回自己家裡去對自己的老婆孩子發號施令,他們會怎麼想?」
6月3日: 他自己來到塔里,一起來的還有威爾特郡伯爵,代表博林家族的利益,還有查爾斯·布蘭頓,看上去似乎寧願去釣魚。里奇來做記錄;奧德利來說笑話。又下雨了,布蘭頓說,這肯定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夏天,對吧?是呀,他說,所幸陛下還不迷信。他們笑了起來: 薩福克的笑聲有點猶疑。
「這是蘇格蘭邊境,」他溫和地說。「哈利·珀西的家鄉。來吧,我指給你看。他把這幾塊土地給了他的債主們。我們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因為對我們的邊境我們不能任其自然。」
格利高里點點頭。「她永遠都不會支使您,先生。而且我敢說,她會有一座很不錯的鹿場,打獵起來會很方便。那些孩子也會怕您,即使他們已經成年。」他似乎有些放心了。「那是一幅什麼地圖?是印度群島嗎?」
他會捨得奧斯丁弗萊的舒適條件,來忍受這玻璃上有裂紋的小窗戶,嘎吱作響的走廊,以及陳腐的空氣嗎?「從這裏去威斯敏斯特會近一些,」他說。他的目標已經確定在那裡——白廳,威斯敏斯特以及河流,秘書官的船往下可達格林威治,往上可抵漢普頓宮。我會經常回奧斯丁弗萊,幾乎每天都回去,他對自己說。他正在建一間貴重物品室,國王委託他保管的所有金器都要安安全全地儲藏在裏面;他所存放的任何東西都能很快變成現錢。那些貴重物品從街上運來時,用的是普通的馬車,以免引起注意,雖然也有機警的侍從護衛著。大酒杯用特製的柔軟皮套套著。碗碟裝在帆布袋裡,中間用七read.99csw•com便士一碼的毛料白布間隔起來。各種珠寶用絲綢包著,裝在掛著鋥亮的新鎖的箱子里: 而鑰匙在他身上。有剛從大海里出來不久的光潤的大珍珠,有光彩炫目的藍寶石。有些寶石就像某個下午在鄉下採摘的水果: 黑刺李一般的石榴石,玫瑰果一般的粉鑽石。愛麗絲說,「有了幾顆這樣的東西,我一個人就能把基督教世界的任何一位女王或王后趕下台。」
「我告訴你明斯特最後會怎麼樣。城裡有人會投降,會把它交出來。」
「我離開他的時候,」里奇遲疑著說,「忍不住想再一次——」
「哦,我們經常來這兒。」理查德聳聳肩。「總是有些事情。秘書官不是要去鑄幣廠就是要去珠寶屋。」
「我手裡的錢已經不多了,」她說。「我每周得弄到十五個先令來維持他的開銷。我擔心他會冷。」她吸了吸鼻子。「不過,他可以自己告訴我的。他從不給我寫信。總是她,她,他親愛的梅格。她不是親生的。我但願他的前妻就在這裏,好告訴我她是不是一出生就像現在這樣。她把什麼都悶在心裡,你知道。從來不提她自己的事情,還有他的事情。她現在告訴我,他把自己的襯衫交給她,要她洗掉上面的血跡,說他在亞麻衣服裏面還穿了件剛毛襯衣。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我懇求他脫掉它,我以為他答應了。但我怎麼會知道呢?他獨自睡覺,還拴上自己的房門。如果他身上哪兒癢我卻從來不知道,他就只好自己去撓了。嗯,反正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
「今天必須有個結果了,」他說。
迪克接過酒杯,靈巧地搖晃著它。酒的顏色像稻草或夏天的光線一樣淺。他喝了一大口。「先生,我能跟在您的隨從中去看審判嗎?」
位於法院路的案卷司長官邸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的房子。裏面散發著潮濕、發霉和油膩的氣味,在那彎彎曲曲的正面牆后,它向內蜿蜒,有很多狹小的房間,房門都很低矮;難道我們的祖先都是小矮人嗎,要不就是他們不太確定怎樣撐起天花板?
他起初的念頭是,將職員和文件轉移到案卷司官邸,那麼奧斯丁弗萊就又像個家了。但是是誰的家呢?他已經拿出麗茲的祈禱書,在她記錄的家庭成員那一頁上,他做了些改動和添加。雷夫不久就會搬出去,搬到哈克尼的新房子;而理查德與他的妻子弗蘭西絲正在這同一個街區蓋房子。愛麗絲將嫁給他的被監護人托馬斯·羅瑟漢姆。她哥哥克里斯托弗已經被授予聖職和領取聖俸。喬已經定製了結婚禮服;她被他的朋友約翰·艾普·賴斯相中,賴斯是一位律師,學者,是他欽佩的人,他相信他的忠誠。我已經為家裡人做得不錯了,他想: 他們沒有一個人受窮,或不幸,或者對自己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上的位置忐忑不安。他猶豫著,仰頭看著那束陽光: 時而是金黃色,而當雲彩飄過的時候則變成藍色。如果誰想下樓來得到他,就必須現在下來。他的女兒安妮那「嗵嗵嗵」的腳步聲: 安妮,他會對她說,我們能不能在你那小馬蹄一般的腳上套一雙厚腳套?格蕾絲像塵埃一般飄了下來,卷進一個漩渦,一個飛速轉動的漩渦……不知飄向了哪裡,消失了,不見了。
他對查普伊斯說,「你有沒有去過沙特爾的大教堂?你順著路上的迷宮走,看上去好像走不出什麼名堂。可如果你老老實實地跟著它走,它就會把你直接帶到中心。帶到你該到的地方。」
我嗎?布蘭頓說。奧德利笑了起來。莫爾說,「廷德爾的魔鬼現在要拋棄他了。皇帝會燒死他。而國王不會為了救他而動一根指頭,因為廷德爾不肯支持他的新婚姻。」
「不要扯題外話,」大法官說。「你對宣誓表個態吧。還有法案。它的制定是合法的嗎?」
它們是用靈氣做的。如果所有的書都被燒毀,這會是我們留下的東西。它們能讓我們不僅記住過去,而且記住未來,能讓我們看到有朝一日會出現在世界上的各種規矩和習俗。
「病了,或者瘋了。」他的語氣很淡然。「他沒有繼承人,他跟他妻子一直合不來,所以他不可能會有了。他跟他的兄弟們也已經鬧翻,他還欠著國王不少錢。所以,如果讓國王做他的繼承人會說得過去,對吧?會讓他明白這一點的。」
「瞎胡說,」他輕鬆地說。他給大使遞上一杯溫熱的香料酒。「我們之所以讓她從巴克登搬出來,是因為她抱怨那裡濕氣很重。金博爾頓是一座很好的宅邸。」
莫爾面對的將是他的同行;都是倫敦人,同業公會的商人。他們見多識廣,帶有倫敦人的各種成見。像所有的倫敦人一樣,他們對教會的貪婪與自大多有了解,也不喜歡被告知他們沒有資格閱讀用自己母語出版的聖經。他們早就知道莫爾,這二十年來一直都知道。他們知道他怎樣讓露茜·皮蒂特守了寡。他們知道他如何毀掉了翰弗里·蒙茂斯的生意,只因為廷德爾曾經是他家的客人。他們知道他怎樣在他們府里安插眼線,有些是他們像兒子一般對待的學徒,還有些是跟他們親近密切、每天晚上都能聽見主人睡前禱告的僕人。
「是親王遺孀凱瑟琳。快下來。」
「什麼,就像晚飯後在林肯會堂那樣嗎?」
他醒了。他是夢到了肯特,還是真的去了那兒?陽光還照在他的皮膚上。他叫了一聲克里斯托弗。
他與諾福克在會議室里爭了起來。公爵大吵大嚷,而他則靠在椅子上,抱著雙臂,看著他大吵大嚷。你們早該把小菲茨羅伊送到都柏林,他對樞密院的委員們說。去學著當國王——去露露臉,做一場秀,撒一點錢。
喬說,「我寧願弄到出口許可證。或者軍隊的合同。有人會在對愛爾蘭戰爭中發財的。大豆,麵粉,麥芽,馬匹……」
「啊,你這麼說是因為那兒有厚實的城牆和寬闊的護城河。」蜂蜜和桂皮的香氣在房間里飄散開來,壁爐里的柴火在劈啪作響,裝飾大廳的綠色樹枝也散發出它們特有的樹脂香氣。「而且瑪麗公主也病了。」
不過,他的支出會讓一些實力較弱的人大驚失色。如果國王要幹什麼事情,你就必須能夠配備相關的人員並提供資金。要滿足他的貴族委員們的開銷並不容易,不過他們有些人是靠當鋪來維持生活,而且每個月都要跑來找他,好填補他們賬戶上的空洞。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放債;在英格蘭,有不止一種貨幣。他所感覺到的是,一張大網正在他的周圍撒開,一張施惠和受惠的網。那些想接近國王的人願意拿錢疏通,而他是最接近國王的人。與此同時,已經有一種說法: 你幫克倫威爾,他也就會幫你。為了他而忠誠,勤奮,機敏;你一定會有回報。那些效命於他的人會得到提拔,受到保護。他是益友和良師;到處都在這樣說。另一方面,也有那些老生常談的攻擊。他父親是鐵匠,奸詐的釀酒商,是愛爾蘭人,是罪犯,是猶太人,而他自己以前也不過是一位羊毛商,一個剪刀手,現在成了一個巫師: 如果不是巫師,他怎麼可能這樣一手遮天?查普伊斯在給皇帝的信中談起他;他的早年生活仍然是一個謎,但他是一位絕好的朋友,他把他的府上以及他的僕人管理得非常出色。他是一位語言大師,查普伊斯寫道,他極富口才;儘管他的法語,他補充了一句,只是還過得去
「那就對她說幾句人話。」
約翰·帕奈爾朝他點點頭。理查德·里奇,既是法庭官員也是證人,對他微微一笑。奧德利叫人為犯人拿來一把椅子,但是莫爾只是不安地坐到椅子邊上: 他神情激動,一副戰鬥的架勢。
是呀。你現在很富有了。」

漢斯在畫草圖。所羅門莊嚴地坐著。示巴女王站在他的面前,背對著觀看者,抬起那張看不見的臉。「在你的想象中,」他說,「你能看見她的臉嗎,就算它被擋住了?」
燭光變暗了。囚犯彷彿退出了房間,只在他所在的位置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一陣風吹來,燭火搖曳著。莫爾奮力寫作的東西被清走後,兩人之間的桌子上現在空空的,猶如一座祭壇;而祭壇不就是用來獻祭的嗎?莫爾終於打破沉默:「如果,到了最後,我被審判之後,如果國王不同意,如果實施極刑……托馬斯,那是怎麼乾的呢?你會以為一個人的肚子被剖開之後,他會馬上死去,會流大量的血,但好像並不是這樣……難道他們有某種特別的器具,可以用來活活地宰割一個人嗎?」
「什麼問題?」
里奇說,「秘書官,費希爾比我們面前這個犯人還更像個男人,因為費希爾明確反對並承擔後果。托馬斯爵士,我以為你會公開承認自己的叛國,如果你有膽量的話。」
托馬斯·艾弗里從會計室來到這兒。他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休·拉蒂摩來為他唱讚美詩。克蘭默也來了,不大放心地看著他。也許他擔心他燒糊塗了,會問,你妻子格蕾塔近來怎麼樣?
他搖搖頭。如果他帶愛麗絲去見國王,她會談起他曾經去過切爾西,在那兒的花園裡散步。她會讓他不踏實: 會擾亂他的思想,讓他想起莫爾,而他現在沒有想他。「他現在非常忙,要接待法國的使節。他這個時節準備大宴賓客。你得相信我的判斷。」
雷夫咧嘴一笑。「還有薩福克。」
他們跟在他後面涌了進來。亨利說,「威爾特郡伯爵,你對自己的兩個女兒一個都管不住嗎?」
格利高里回家來過聖誕節,還帶著一封勞蘭德·李的信,說他很討人喜歡,可以隨時返回他的府里。「那麼我得回去嗎,」格利高里說,「或是我現在已經受完教育了?」
他的鄰居查普伊斯進來了。「我寫信告訴我的主人國王看望了你。他很驚奇國王居然會駕臨一處私宅,甚至不是貴族的宅邸。但我告訴他,你該看看克倫威爾為了他有多麼勞苦功高。」
在他們深入這個話題之前,他得向亨利彙報去年的災害;提醒他不可能只靠口裡說說就實現自己的意願。去年夏天,北方的一位領主戴克勒勛爵被人以與蘇格蘭人勾結之名而指控犯有叛國罪。幕後操作的是戴克勒家的世仇和對頭克利福德家族;而克利福德家的幕後指使則是博林家,因為戴克勒曾公開宣稱支持前王后。審判在威斯敏斯特大廳舉行,身為審判貴族法庭的審判長,諾福克主持庭審: 根據戴克勒的權利,他將由二十個同樣是領主的人作出判決。但是接著……頻頻出錯。也許整個事件都算計不周,是博林家對這件事逼得太急太狠。也許他不該沒有親自負責這樁案子;他原本以為最好不要出面,因為許多貴族都不滿於他現在的地位,可能會不顧一切地跟他作對。也可能問題在諾福克身上,讓法庭失控……不管是什麼原因,結果是指控不成立,使國王又驚又惱大發雷霆。戴克勒被國王的衛兵直接帶回塔里,而他被派去達成一項交易,他知道,交易的目的是必須整垮戴克勒。庭審過程中,戴克勒滔滔不絕地講了七個小時,為自己辯護;但是他,克倫威爾,可以講上一個星期。戴克勒最後承認對叛國罪知情不報,這是一項較輕的罪行。他用一萬英鎊換取了國王的赦免。他被釋放出來,重回北部時已經一文不名。
愛麗絲闖了進來。「四十五歲!我還以為他不止這個年齡。」
「一個羊毛商,一個鐵匠的兒子,蹦躂一兩年——」
審判的那一天,多條河流的水漫出了堤岸;泰晤士河也漲了水,像地獄里的河流一般波濤洶湧,將浮渣衝到了碼頭上。
「他經常談起把我關進地牢的事嗎?」
他站起身,拿起披風: 黑色的羊毛,小羊皮襯裡。莫爾的眼睛發亮,啊,你瞧,我把你趕走了。接著他又喃喃道,彷彿這是一次晚宴,你非走不可嗎?再呆一會兒,行嗎?他抬起下巴。「這麼說,我再也見不到梅格了?」
如果他們以為能夠在平靜的禱告生活中終其一生,那他們就錯了,因為法律要求對他們以叛國罪嚴懲,在空中旋轉幾圈后,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當眾開膛破肚,把他們的內臟掏出來扔進燒得正旺的火盆。這是最為可怕的一種死刑,會受盡痛苦、憤怒和羞辱,而且太令人恐懼,以至於行刑者還沒有拿起刀子動手,連最堅定的反叛者都會魂不附體;每個人死前都會看著自己的同伴,而從繩子上割下來后,他會像動物一樣在灑滿了血的木板上四處亂爬。
「丟人」這個詞刺中了孩子的痛處。「我並不在乎疼痛,」他說。「我們大家,恕我冒昧,先生,都挨過父親不少的打,就算不是打得更重的話。」
「親愛的托馬斯,你永遠是一位絕無僅有的對手。」
那種語氣,那種空洞,那種失落: 直刺進他的心底。他轉過身,盡量用老一套的話平靜地回答,「你總得說幾句,要有點文字的東西。僅此而已。」
「請原諒,先生。」是簡·西摩,她抱著一摞疊好的乾淨衣服,輕手輕腳地從他身邊走過。她的後面跟著一個男孩,吃力地拎著一隻黃色的皮箱。「就放在這兒,馬克。」
「沃爾西以前常常誇口自己能改變天氣。」他呵呵笑了。「你真好,托馬斯,現在還來看我,因為我們已經沒什麼可談的了。你覺得還有嗎?」
亨利出錢建造這座宅子的五十年後,所有的猶太人都被趕出了這個國家。但這處庇護所從來都不是空無一人;即使是現在,還有兩個女人住在這裏。我要去拜訪一下她們,他說。
「不像話,」薩福克說。「你當我們是搬運工嗎,莫爾先生?」
「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嗎?」
「我親愛的哥哥從法國回來後會幫助我的。他不會看著我走投無路。」
他聳了聳肩。「格利高里,出去玩去吧。帶上貝拉,跟它練練法語;它是從加來的李爾夫人那兒來到我這兒的。我不會要很長時間的。我得處理一下國家的賬單。」
「我的身體會怎麼樣,並不是太重要。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上帝始終善待我,沒有考驗我。現在他要考驗我,我不能辜負他。我對我的內心世界一直很警惕,對在裏面發現的東西我並不總是很滿意。如果我最後會落到絞刑吏的手上,就隨它去吧。很快就會到上帝的手裡了。」
公爵有些恐懼。讓他這樣想好了,讓他以為他過去干過掏人心髒的事情。「我敢說你是對的。」諾福克自我反駁道。「那肯定是人群里發出的聲音。」
這是胡思亂想,巴茨說,體溫還在升高,但克里斯托弗說,不,我向您保證,巴黎有個人造了一個靈魂。那是一座房子,但是有生命。它到處都排列著小架子。在架子上你能找到一些羊皮紙和一些作品的片斷,它們就像是鑰匙,可以打開一隻盒子,盒子裏面裝有鑰匙,然後裏面還有鑰匙。但那些鑰匙不是金屬做的,那一層套一層的盒子也不是木頭做的。
「到案卷司這兒來嗎?」

現在他認真地考慮著: 當大法官對他來說合適嗎?在法律系統內有個職位是一件好事,那為什麼不一步到頂呢?「我不想讓奧德利不安。如果陛下對他感到滿意的話,我也同樣滿意。」
「你想要做一個殉道者。」
廷德爾不僅僅是被抓,而且是被出賣了。有人把他從他的藏身之處騙了出來,而莫爾知道是誰。他看到他自己,另一個他,在另一個下雨的上午正像這樣: 把囚犯拽起身,猛揍一頓,逼他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好了,大人,」他對薩福克說,「你的樣子看起來很兇,請保持鎮靜。」
「你們是怎麼過的?」他指的是,你們的時間。
「情況不一樣。當我強迫異教徒回答時,我的身後有全部的法律,以及基督教世界的全部力量在支持我。可我在這裏被威脅要面對的是一項特殊的法律,一項新近制定的特別規定,除了這裏之外不被任何其他國家所承認——」
但是王后懊惱至極;她需要殺一儆百。法國的情形也對她不利;有人說一提起她的名字,弗朗索瓦就會暗自竊笑。她懷疑,而且懷疑得沒錯,相對於跟法國的結盟,她的心腹克倫威爾更熱衷於跟德國貴族們交好;但現在不是她為此發火的時候,而且她說費希爾不死,莫爾不死,她就沒有寧日。所以,她現在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顯得焦慮不安,有失王后的風範,她還時不時地走到亨利身邊,摸摸他的袖子,碰碰他的手,亨利每次都是甩開她,彷彿她是一隻蒼蠅。他,克倫威爾,觀察著這一幕。這對夫妻的關係每天都不一樣: 時而溺愛有加,時而冷淡疏遠。總體而言,看到他們卿卿我我讓人更為難受。
他看見里奇在做記錄。他轉向一邊。「結局是一樣的。他們被燒死,你被砍腦袋。」
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看是否有人為他做記錄。
「當然是我。樓上樓下地跑,拎著一桶桶的熱洗澡水,而每次空桶里就會裝一隻金杯子。很抱歉我偷了他的東西,因為他待人那麼。『什麼,你又拎一桶來了,法布里斯?』您得知道,法布里斯是我在貢比涅時用的名字。『給這可憐的孩子吃頓飯,』他說。我吃了些杏子,以前都從來沒嘗過。」
「我只是說,」漢斯安撫地說,「還有一個那麼多的女人都想嫁給你的問題。英格蘭的妻子們,她們都有一本秘密的賬,盤算著在毒死自己的丈夫后,下一任丈夫再找誰。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你都是名列前茅。」
「我能肯定,這件事情如果換一個角度——」她父親開口道。
里奇把他的記錄遞了過來。「我把我所能回想起的東西如實記了下來。」
他離開時,感覺到背後安靜了下來。安妮走到窗邊。亨利盯著自己的腳。
「您瞧,秘書官,」史密頓說。「我是在找事兒干。」
「那些床帷是我的,」瑪麗說,「把它們取下來。」他看到,床帷上綉著她丈夫威廉·凱里的紋章,他已經死了——七年了吧?「我可以把那些徽章拆掉。」當然: 一個死人和他的紋章還有什麼用呢?「我的鍍金臉盆在哪兒,羅奇福德,在你那兒嗎?」她朝黃色的箱子踢了一腳;上面到處印著安妮的獵鷹徽章。「如果他們看到我帶著這個,他們會把它從我手上奪走,把我的東西都倒在大街上。」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漸漸好轉,想要人把工作拿進來做,但醫生們不允許。那事情不都停下來了?他問,理查德說,先生,我們都受過您的訓練,我們都是您的學生,您製造了一台有思想的機器,彷彿有生命似的向前運轉,您不需要時時刻刻盯著它。
他冷冷地說,「你事先就知道吧?」
「而你認為她決不會撒謊嗎?我知道她撒謊。我有證據。她對自己的貞節問題就撒謊了。」
「他偶爾會帶給我一點消息。據說,國王在愛爾蘭的軍隊里爆發了汗熱病。而且是在一年裡這麼晚的時候。」
他彎下腰,小聲說,「西摩小姐,我沒想到你是凱里夫人的朋友。」
「對費希爾我毫不擔心,」他說,「他的罪行已經很明確。但是莫爾的情況……從道義上說,我們的理由無可指摘。誰都不會懷疑他對羅馬的忠誠,以及對陛下作為教會https://read.99csw•com首腦這一頭銜的憎恨。但是在法律上看,我們的勝算不大,莫爾會竭盡所能地利用所有法律上、程序上的依據為自己開脫。這不容易對付。」
晚上他的女兒格蕾絲來了。她製作了自己的燈,包在她發亮的頭髮裏面。她定定地望著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早上,當他們打開百葉窗時,星光已經變弱,太陽和月亮同時懸挂在灰白的天空上。
「如果不能為他守夜,我就是個可憐的基督徒了。」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關於他的死法,聽說國王恩准對他仁慈。」
「我們不是生活在君士坦丁堡,愛麗絲夫人。雖然我不是要說土耳其人的不好。如今我們為異教徒喊加油,只要他們把皇帝拖住。」
漢斯知道,他有一本英文版《聖經》,一個即將完成的譯本。他把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現在說為時太早,也許要到明年。「如果你打算把它獻給亨利,」漢斯說,「他現在會拒絕嗎?我會把他畫在扉頁上,周圍有光環,教會的首腦。」漢斯踱著步,低聲說出了幾個數字。他在考慮紙張和印刷商的費用,估算自己的利潤。盧卡斯·克拉納赫為路德畫了扉頁畫像。「馬丁和他妻子的那些畫像,他一籃子一籃子地賣了出去。而克拉納赫還把每個人都畫得像頭豬。」
有人曾說1533年會是世界的末日。也有人說過是去年。為什麼不是今年呢?總是有人隨時會說末日已經來臨,並聲稱自己的鄰居是偽基督。從明斯特傳來的消息說,天空正在急速地垮塌。包圍者在要求無條件投降;被包圍的人在威脅要集體自殺。
「說說看。」
羅奇福德夫人在他身邊跑著。他沒有放慢腳步,所以她不得不提起裙子。「你真的早就知道嗎,秘書官?還是你故意這麼說,好看他們那種表情?」
他注意到大家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亨利非常得意。
「不會發生戰爭,除非是你的主人挑起的。而由於土耳其人正跟在他的後面,他幾乎也無暇這樣。哦,我知道他的金庫深不見底。皇帝只要願意的話,就能毀了我們所有的人。」他笑了笑。「但這對皇帝自己有什麼好處呢?」
「你認為有可能?」
「他可以保持他的稱號。我們會給他一些東西維持生計。」
所以,當里奇走進來,迫不及待地要講出自己的秘密時,他恨不得像拍蒼蠅那樣把他一掌拍死;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並搓著雙手: 變成了全倫敦最開心的人。「嗯,皺皺先生,你把那些書收好了嗎?他怎麼樣?」
「他拉下了百葉窗。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貨物已經拿走了,現在我的店鋪要關門了。」
「天生如此,」他說,「沒辦法。愛麗絲,你丈夫為什麼那麼倔強?」
莫爾蹙起了眉頭。「你說什麼?」
「其他人誰都不肯幫她。」她仍然低著頭;她的脖頸漲紅了。
「想辦法讓他出來,愛麗絲,如果你有這個能力的話。」
「我想他會對國王說出他的理由。私下裡。如果國王之前已經說過會取消對他的所有處罰。」
亨利四處走動,看著他的那些畫,問都是些什麼人。他望著牆上的安塞爾瑪,也就是示巴女王。他抱起貝拉,用奧娜·李爾那糟糕透頂的法語跟它交談,逗得大家開懷大笑。「李爾夫人給王後送了一隻比這還要小的小傢伙。它朝一邊歪著頭,豎起耳朵,似乎在說,你為什麼要跟我說話?因此她就叫它『為什麼』。」說起安妮時,他的聲音里洋溢著寵愛: 滿腔的柔情蜜意。女人們面露微笑,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國王樹立了這樣一個榜樣。「你知道它,克倫威爾,你見過安妮抱著它。她去哪兒都帶著它。有時候,」說到這裏,他心中有數點點頭,「我覺得她愛它更勝過愛我。是的,我排在那條狗的後面。」
一大早。他和他的隨從在所有人之前抵達威斯敏斯特大廳,到最後一分鐘都要提防出現意外。審判員們在他旁邊坐定,當莫爾被帶進來時,廳里的人看到他的模樣都大吃一驚。誰都知道倫敦塔從來不是個好地方,但是他那麼消瘦,一臉亂蓬蓬的白鬍子,絲毫不像他的實際年齡,而更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奧德利低聲說,「他看上去像是受了虐待。」
「是因為他扒光了我的衣服。而且有女人在一旁看著。愛麗絲夫人。年輕姑娘們。我以為她們有誰會幫我說句話,可當她們看到我光著身子時,只是對我感到厭惡。只是讓她們覺得好笑。那傢伙抽我的時候,她們在那兒大笑。」
「你明天會來這兒嗎?為主教的事?」
她直起身,滿臉通紅,她的手裡拿著一隻天鵝絨拖鞋。既然秘密已經暴露,她的胸衣就沒有繫緊。她的視線從他身上越過。「好姑娘,簡,把它拿到這兒來。」
「不完全是這樣。更像是你記憶中的某個人。像是你小時候就認識的某個女人。」
莫爾抬起頭。「我想寫封信。」
在公開場合,他與大使基本上不怎麼搭話。私下裡,查普伊斯給他送了一大桶上好的橄欖油。他回送了一些閹雞。接著大使本人來了,後來還跟著一位拿著一大塊帕爾馬乾酪的僕人。
「是的,先生,要不然別人會認為你是分裂教派的人。」
「還有約翰·伍德,能留在我這兒嗎?」
她不敢寫信給她的王后妹妹。也不敢找她父親或舅舅或弟弟。他們那幫人都太冷酷無情。所以她給他寫信……他心裏想,當她寫信的時候,斯塔福德是不是就靠在她的肩上?她有沒有咯咯笑著說,托馬斯·克倫威爾,我曾經釣起過他的希望。
亨利激動起來。「我留著你是為了對付容易之事的嗎?上帝憐憫我的單純,我把你提拔到這個國家裡的這樣一個位置,還沒有任何人,這個王國有史以來,還沒有任何像你這樣出身的人有過這種榮幸。」他放低聲音。「你以為這是因為你長得帥嗎?是因為你的個人魅力嗎?我之所以留著你,克倫威爾先生,是因為你像一袋子蛇那麼狡猾。但是不要成為我懷裡的毒蛇。你知道我的決定。只管去實施。」
年底時,天氣寒冷,泛著綠色的水一般的光芒照在泰晤士河和整個城市上。無數信件飄飄洒洒地落在他的桌子上,猶如巨大的雪花: 有神學博士從德國的來信,有大使從法國的來信,還有瑪麗·博林從肯特郡流放地的來信。
「一面之交。好了,」他開心地說,「我們進去好嗎?馬克,這件事情我們不需要配樂,所以去別的地方,給自己找點事兒干。」
「親愛的父親……」格利高里抱起他的小狗。他摟著它,用鼻子摩挲著它的後頸。他等待著。「雷夫和理查德說,等我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后,您打算讓我娶一個有大筆財產滿口黑牙的老寡婦,她的淫|盪會把我慢慢拖垮,她還會隨心所欲地支使我,由於她不會把財產留給她自己的孩子,他們會憎恨我並密謀陷害我,然後哪天早晨我就會死在自己的床上。」
四月底時,有四個犯叛國罪的僧侶受到審判。已經一次次地要求他們宣誓,但他們都拒絕了。離聖女被處決已有一年。國王對她的追隨者們表現了仁慈;他眼下還不想處死他們。事情最先起於倫敦的卡爾特修道院,這是一所提倡苦行的修道院,裏面的人以稻草為床;托馬斯·莫爾在明白這個世界需要他的才能之前,就是在這裏小試身手。他,克倫威爾,視察過這所修道院,正如他已經視察過位於錫恩的拒不服從的修道院。他輕言細語地講過,也直言不諱地談過,還威逼和利誘過;他派開明的教士來幫國王說話,他還對修道院里那些早就心存不滿的人面授機宜,讓他們去做自己的教友們的工作。但是都無濟於事。他們的答覆是,走開,走開,讓我為神聖的事業奉獻至死好了。
「當然。否則坐在這裏的就會是你了。」
「讓我痛快地死去吧。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他搖搖晃晃地坐在凳子上,心跳一陣陣加快,全身都焦躁不安;他叫出聲來,從頭到腳都在顫抖。他的手無力地敲著乾淨的桌面;他離開他的時候,說,「馬丁,進去吧,給他一些酒」——而他還在叫著,還在顫抖和敲著桌面。
這幾乎是一個無禮的問題。一陣冰雹砸在窗戶上。兩人都吃了一驚;他站起身,有些不安。他很想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景,看看夏天在風吹雨打時的凄涼景色,而不願意縮在這百葉窗后,琢磨造成了什麼損失。「我曾經滿懷希望,」他說。「我想,是這個世界讓我墮落了。也可能只是天氣的原因。它讓我萎靡不振,讓我也像你這麼想,認為我們應該蜷縮起來,慢慢地縮進一個小亮點中,把孤獨的靈魂像玻璃下面的火苗一般保存起來。我在自己身邊看到的那些痛苦和恥辱的場面,還有無知,不計後果的惡行,貧困,絕望,哦,還有雨水——雨水降落在英格蘭的土地上,毀掉穀物和莊稼,撲滅了人們眼中的光明,同時還有學術之光,因為如果牛津變成了大水坑,劍橋被大水沖走,誰還能進行理性的思考,如果法官們都在水中逃命,誰還來執行法律?上周有人在約克掀起暴亂。在糧食這麼緊缺、物價比去年翻倍的情況下,他們憑什麼不暴亂呢?我得鼓動法官們殺一儆百,我想,否則整個北部就會到處是鉤鐮和長矛,到頭來他們不就只會自相殘殺嗎?我真的相信,如果天氣更好的話,我也會是個更好的人。如果我生活在一個陽光明媚、民眾富裕並自由的國家裡,我會是一個更好的人。如果現實真是這樣,莫爾先生,你也就完全不必這麼努力地為我祈禱了。」
「我偷過他的東西,先生。您難道不知道?我偷過他的金器。」
「那樣一個人,一個裁縫,蹦躂一兩個月——」
他幾乎不敢相信安妮患汗熱病時,亨利離她而去: 何況那時亨利與安妮正如膠似漆。
奧德利搖搖頭。「我不知道,克倫威爾。」
在故事里,總是有年輕的女子,天真無邪的姑娘,讓男人放下手裡的棍棒或斧頭。但我們聽到的似乎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個孩子的瘦屁股在寒冷中瑟縮著,他那小睾丸上的皮皺巴巴的,羞怯的雞雞縮成了紐扣一般,而屋子裡的女人們卻咯咯地笑著,男僕們在跟著起鬨,他的皮膚上出現了一道道細痕,併流出血來。
「你能肯定嗎?」

「真高興我不像你。」
「哦,那你呢,為了出口許可證還不是一樣!」
「你對他了解些什麼?」
在案卷司長官邸安頓下來后,他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現狀: 很令人滿意。他賣掉了位於肯特郡的兩處莊園,但國王將蒙默思郡的一座莊園賞給了他,他還在購買埃塞克斯的一座莊園。他看中了哈克尼和肖爾狄奇的幾塊土地,而且正在辦理奧斯丁弗萊附近的地產的租約,他打算將它們納入自己的建築計劃之內;然後建一座高牆把它們圍起來。他正在找人勘察貝德福德郡和林肯郡的兩座莊園,以及埃塞克斯的兩處地產,他準備將它們轉到格利高里的名下。所有這些都是小菜一碟。跟他即將得到的東西相比,或者說跟亨利將要欠他的東西相比,這些都微不足道。
國王說,祝你新年好運,克倫威爾。而且好運連連。他想,這跟運氣沒有任何關係。在所有的禮物中,亨利最滿意的就是示巴女王,以及一隻獨角獸的角和一個榨橙汁的小玩意,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金字母「H」。
「對法爾內塞紅衣主教你也說對了,」亨利說。「現在我們有了新教皇——要我說,就是羅馬主教——我打賭贏的錢已經收回來了。」
「而他說我不會放過任何手段。」
「如果我要死了,就叫格利高里來。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但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要打擾他的學習。」
「我的天啊!托馬斯·克倫威爾,告訴國王哪些他不能幹!我曾經看到一隻公雞在倉院里趾高氣揚地晃悠,先生,直到有一天,有個姑娘跑來擰斷了它的脖子。」
他重返世界。將他打倒后,他會重新站起。死神上門探訪過他,掂量過他的情況,朝他臉上吹了一口氣: 然後又走了。他的衣服告訴他,他比以前瘦了些;有一段時間,他感覺輕飄飄的,似乎不再立足於這個世界,每天都充滿了各種可能。博林家的人衷心祝賀他康復,他們當然應該這樣,因為如果沒有他,他們怎麼會有今天的局面?克蘭默見到他時,不停地探過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
「哦,是的,」他在莫爾存放物品的箱子上坐下。「但你的所謂沒有說過任何不是,在陪審團面前卻毫無作用,你知道。如果真到了陪審團那一步的話。」
理查德對他說,「也許我們應該去愛爾蘭,先生。」
秋天: 托馬斯·莫爾日漸消瘦,他原本就從來不胖,現在則變成了一個乾瘦的小老頭。他讓安東尼奧·蓬維希給他送些吃的進去。「不是因為你們這些人盧凱塞知道怎麼吃。我倒是願意自己送,但如果他病了,你知道人們會怎麼說。他喜歡吃雞蛋,不知道還喜歡別的什麼。」
他出了門。雷夫拿起聖章。「沒準是詛咒過的。」
「大人應該過得輕鬆一些,」雷夫說。他指的是,吃東西不要狼吞虎咽。不要像驛站里的馬一樣奔突不安。
在前廳,托馬斯·博林閣下,板著那張長臉。幾個攀附博林家的人,在那裡交換著眼神: 弗朗西斯·韋斯頓,弗朗西斯·布萊恩。樂師馬克·史密頓在一個角落裡,盡量讓自己不引人注意;他在這裏幹什麼?這不完全是一次家庭會議: 喬治·博林在巴黎談判。有人在傳一個說法,認為小伊麗莎白應該嫁給法國的某個王子;博林家的人真的以為會發生這種事情。
「對她我們一無所知,」說話的是凱瑟琳,也可能是瑪麗。「我們要是知道才怪呢。」她用一個指尖試探著那些蘋果。也許她不知道它們的珍貴,也不知道它們是副院長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禮物。如果你們不喜歡,他說,或者如果你們喜歡,我還有蒸梨。有人送了我五百個。
「亨利怕你。」
他想,對付你綽綽有餘。對付你只需要點個頭,眨個眼就行。
瑪麗衝進了房間,一邊憤憤地叫嚷著。她隆起的肚子之上抱著兩個繡花靠墊,那肚子現在已經顯眼了;她還騰出一隻手來拿著鍍金臉盆,盆里裝著那本詩集。她扔下靠墊,張開拳頭,撒下一把銀紐扣,紐扣像骰子一樣滾進盆里。「在謝爾頓那兒找到的。那該死的什麼都要。」
他很客氣地用好幾種語言要水喝。別喝太多,巴茨說,先來一點點。他聽說過一個叫霍爾木茲的島嶼,是世界上最乾旱的國家,那兒沒有樹木,沒有莊稼,只有鹽。你站在它的中央環顧四周,只見方圓三十英里都是灰茫茫的平原: 平原之外是滿地珍珠的海岸。
雷夫在這兒。整個府里的人都在這兒。查爾斯·布萊頓也在,他以為這是真的,直到已故的摩根·威廉斯進來了,還有藏在安特衛普的英國商人家裡、不敢隨便出門的威廉·廷德爾。他可以聽見他父親那雙鋼頭靴子在樓梯上發出的沉重、要命的聲響。
「您瞧,」他笑著說,「克蘭默說得對。按我說的做。」
年初的時候,國王給了他一個此前從未有人享用過的稱號: 宗教特使,作為他的副手處理宗教事務。關於修道院會被關閉的傳聞在這個國家已經傳了三年多。現在他有權去訪問、視察和改革修道院;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將它們關閉。對每一座修道院的事務他都清清楚楚,這得益於他在紅衣主教手下受到的訓練,以及日復一日地到來的信件——有些僧侶投訴腐敗、醜聞及其上級的不忠,還有些人希望在自己的地區內謀求一官半職,並向他保證說,如果他能在某個地方幫著說句話,他們就會一輩子對他感恩戴德。
「他上了年紀,身體也很弱。」

「他說有更高一級的法律在統治這個以及所有的王國。如果議會違反上帝的法律……」
但麗茲保持著沉默;她既沒有留下也沒有走開。她總是既在他身邊又不在他身邊。他轉過身。那麼這座房子將成為辦公的場所。就像他所有的房子都會成為辦公的場所一樣。我的職員和文件資料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要不然,我的家就會跟國王在一起,在他所在的地方。
「我會一輩子都跟著您,」孩子說。他的胳膊緊緊地抱住他的主人: 雙拳緊握,指關節頂著他的脊背。他吸了吸鼻子。「我想我穿上制服會很棒的。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理查德在競技場上的確身手不凡。差不多就像克里斯托弗說的那樣: 「哧」的一下,別人就趴下去起不來了。你會覺得他的外甥生來就擅長這項運動,正如那些參賽的貴族生來就擅長這項運動一樣。他佩戴著克倫威爾家的徽章,國王喜歡他這樣,正如他喜歡一切有天賦、有勇氣、體力過人的人一樣。由於腿上的傷痛,他不得不越來越多地坐在觀眾席上。每次腿一痛,他就很慌張,這一點你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而疼痛好轉后,他就坐立不安。由於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不是很有把握,他已經不太願意花錢費神去組織大型的比武賽事。而當他的確參加某場比賽時,憑著他的經驗,他的體重和身高,以及他精良的馬匹和鋼鐵般的意志,他很可能會贏。不過為了避免意外,他寧願跟他了解的對手一較高下。
「國王沒有遇見你可真是件好事,愛麗絲。」
「對於寬恕的請求,他總是能接受的。我不是說他會讓你活命,因為你沒有宣誓。但他可能會像對費希爾那樣對你仁慈一些。」
他轉過身,盯著莫爾。彷彿燈光變了。一個陌生國家裡的一扇窗戶打開了,吹進來一股來自小時候的冷風。「那本書……是字典嗎?」
巴茨說,他又燒起來了。他想起了小比爾尼,想起他在臨死前的晚上把一隻手伸到燭火中,試試會有多痛。燭火燒傷了他的皮肉;他夜裡哭得像個孩子,並吮吸著自己的傷手,第二天早晨,諾威奇的市政議員們將他拖到他們的祖先曾經燒死過羅拉德教徒的廣場上。即使在他的臉被燒掉之後,他們仍然在往火中投擲教皇的徽章和旗幟: 那些織物被燒得捲起了邊,眼神空洞的聖女們像熏制的鯡魚一般在煙火中不斷捲曲。
「衛兵們明天一大早會來把費希爾主教帶走。我擔心他們會吵醒你。」
馬丁送來一個插好蠟燭的燭台。「還需要別的嗎?」他放下燭台時,他們沒有說話。他走了之後,他們仍未開口: 囚犯駝著背坐在那兒,眼睛望著燭火。他怎麼知道莫爾是開始了沉默,還是準備說話?有人會在沉默之後開始講話,還有人會用沉默代替講話。你不必用意義明確的句子去打破沉默,而可以用猶豫的口氣: 如果……也許……如果可能的話……他說,「我可能不會打攪你,你知道。而是會讓你了此餘生。為你殘害別人的事懺悔。如果我是國王的話。」
但我的罪孽正是我的力量,他想;我所犯下的罪孽,別人甚至還沒有機會去犯的罪孽。我緊緊地抱著它們;它們是我的。而且,當我接受審判時,我準備在手裡拿著一份備忘錄: 我會對我的創造主說,這裡有五十條,也可能更多。
「這是國家的法律,民族的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