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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死你們了。」這不是頭一回,他的話里有一種獨特的音調在表明,假若瑪克欣願意,她大可以承認,霍斯特的免疫系統遠遠沒有要求他自己滿世界自我陶醉地追尋黑蘭花血清,這一點他本人其實也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的免疫系統這些天來真正無法處理妥當的,實際上是恐怖的前夫布魯斯。
兩個兒子幾乎不約而同地轉了轉眼珠子。比薩外賣到了,大家匆匆地吃了起來。原來霍斯特這趟回來,計劃在紐約待上一陣子。「我在世貿中心那裡租了別人轉租出來的一個辦公場所。也許我該說上面,在一百來層呢。」
「才不會呢,」傑克說,「它穩如戰艦。」
「好吧,更像是『Ayn al-hammam』,洗手間在哪裡,他們中的一個人立刻過來,冷冰冰的,畢恭畢敬,『您是在找洗手間嗎,先生?』有人在咕噥著,但沒人朝我開槍。」
「哦,進展得不錯,上周剛剛乾掉一個教官。」
「謝謝你的消息,我最近正失眠呢。」
第二天,霍斯特帶歐蒂斯和齊格去他在世貿中心的新辦公室。他們在「世界之窗」享用午餐,那裡對著裝有規定,所以男孩們穿了西裝打了領帶。「像是去卡爾蓋特一樣。」齊格嘟囔著。那天偏偏颳起了中度以上的大風,高樓以五英尺可感覺像是十英尺的偏離度在前後搖晃。據霍斯特的合租人傑克·皮門托說,在暴風雨的天氣里,人彷彿置身於一艘非常高大的輪船的瞭望台里,往下看時能看到直升機和私人飛機,還有附近的高樓。「這麼高啊,看樣子有點危險呢。」齊格這麼覺得。
「現在,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在起草相關文件。我們還需要兩三個細節,比如說他現在身在何處。你不會恰好知道吧。」
「是我們發明的,我們再破壞它。你在皺眉頭了。我們超越了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技術嘛,它是中立的,嗯?」
「我刻在光碟上給你。」
她正在淋浴,想清醒清醒,突然有人從浴簾外伸進頭來,開始模仿《驚魂記》里淋浴場景的音效,發出尖銳的「咦——咦——咦」的聲音。要是在從前,她肯定會尖叫,某種病會發作,可現在呢,她知道有人在跟她鬧著玩,只喃喃地說了句「晚上好,親愛的」。因為來人正是遠遠沒有成為過去的霍斯特·萊夫勒,像巴茲爾·聖·約翰那樣,不說一聲就突然出現在布倫達·斯塔爾的生活里,一年來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在準備好要離開的時候,交替鏡頭裡布倫達·斯塔爾的眼角處恰好泛著盈盈的淚光。九九藏書
「嘿!我早到了一天,你嚇了一跳吧?」
「哦,我們在哪裡辦公已經無關緊要。公開喊價的時代快要結束了,大伙兒都轉到互聯網上的全球交易所去了,我只是在比大多數人花更多的時間適應而已,要是買賣實在做不下去,我總是可以去恐龍電影里當個臨時演員。」
「影子軟體防護對策。」
「我和維普沒有聯絡,阿克塞爾。哎呀,姑娘只是朝重要證人笑了一下,大家心裏就開始有譜了。」
「只要不是那種巨大瘋狂的嬉皮食物就行。」
她發現,他多拿的那個勺子是用來抹平冰激凌的。「歐蒂斯在菲奧娜家吃晚飯,齊格在學校里排練。他們周六晚上要演《紅男綠女》,所以你正好趕上了,齊格要扮演內森·底特律。你的鼻子上沾到了。」
「那猶太人的打架功夫學得怎麼樣?」
瑪克欣覺得,殺手軟體詐騙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它需要面對面的傳授。沒有說明書教你怎麼用,因為不存在印刷出來的指導文字。你無法在說明書里找到軟體里包含的功能,這些功能需要賣收銀機的商販親口傳授給他人,如同卡巴拉里的某些魔法知識從流氓拉比傳給學徒一樣。假如說明書是經文,那麼影子軟體的教程就是隱秘的知識。而推銷它的極客——除去一兩處小細節不像之外,比如說正義感、更高的精神力量——他們就是拉比。一切都是嚴格私人化的,扭曲地看,甚至稱得上浪漫。
「慢著,你不是支持影子軟體的嗎,這個防護對策又是咋回事?」
瑪克欣假裝在看一摞外賣菜單。「你們想吃什麼?除了鮮活的東西之外。」
「什麼,」霍斯特匆匆打量了她一眼,「你又約會?」
她來到廚房裡,渾身散發著玫瑰香的濕漉漉的熱氣,頭髮用毛巾包住盤在了頭上,穿著一件從科羅拉多的溫泉浴場偷回來的毛巾布浴袍,他倆曾去那裡度過兩三個星期的假,當時還是你儂我儂的關係。她發現霍斯特正一邊兒哼著《羅傑斯先生》里的主旋律,「今天是這個社區里美好的一天」(至於原因她永遠不會去過問),一邊兒在冰箱里到處翻騰,同時還不忘吐槽冰箱里的層層積霜史。想來他在飛機上肯定沒怎麼填飽肚子。read.99csw.com
按照阿克塞爾的說法,在一家名叫「鬆餅與獨角獸」的連鎖餐廳里,有人用影子軟體偽造收據。壓低銷售的裝置倘若不是在出廠時就安裝在了收銀機里,就是通過一款保存在外部CD上的叫「殺手」的定製軟體來載入。證據指向某位高層經理,沒準兒是老闆本人。阿克塞爾覺得嫌疑最大的是菲普斯·埃珀迪尤,大伙兒管他叫維普,因為他總是一副剛從酒店休息室里出來或亮出一張寫著名字首字母的折扣卡的派頭。
「那些人在幹嗎?裝配炸彈嗎?」
「不一定要在大豆之鄉。」瑪克欣評論道。
「啊,快來點菜,爸爸——長麵包?有機甜菜油煎餅?呣——呣!」
「你看起來好狼狽,雷吉,出什麼事了?」
「是某種,呃,吃著玩的藥物嗎?」
「太棒了。」
「不是,其實是要創辦一個PCM項目。」
「他怎麼突然這麼有動力了?」
就在這時,齊格信步走了進來。「媽媽,這次的混球是誰,我來猜猜,又是你的約會對象?」
倘若你真的跟大家一樣無法接受——那麼,海蒂——覺得你應該接受不了這事兒,她在入睡前這麼告訴自己,你會去弄個限制令,然後送他們去卡茨基爾露營。
「好吧,門不應該是鎖著的,門上的指示牌寫著『洗手間』。」
當天夜裡的入眠是緩慢且呈螺旋狀的。瑪克欣像失眠症患者會重夢年輕時的某段旋律和歌詞那樣,不斷地兜回到雷吉·德斯帕德身上,回到在「阿里斯蒂德·沃爾特號」上的時光。那個瘦弱閃耀的孩子,在沒有人脈的獨立電影製片人之路上悲慘地過著每一天,如此堅定地保持著微笑。希望他這個hashslingrz項目不致為他帶來太糟糕的下場,可這樣的企盼,其實無異於在一個滿是否定的溫水缸里顛簸前進。這背後另有隱情,雷吉知道該把這事告訴誰,他對瑪克欣的了解很準確,知道她跟他一樣警覺,當尋常的貪婪超過一定限度,夜晚的引擎聲,人為的故意遺忘,駛上軌道,開足馬力加速前行……他們一靠近便能感受到。
「我以為在美國,這多半會牽涉到法律問題。」
天色已晚,瑪克欣好不容易從hashslingrz的麻煩事中抽離出來,隨即被客房裡的電視機聲音給吸引住了,那聲音故意凸顯出一種優雅的凌亂,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尊重你……的球場經驗和在球場上的駕輕就熟,但是……我覺得要打這個洞……五號鐵可能……不太合適……」分明就是《吉吉·羅德里格斯的故事》里的克里斯托弗·沃肯。齊格、歐蒂read.99csw.com斯和他們的爸爸都躺在床上,在電視機前面打盹兒。
「希望不是。周圍到處都是電路板。有什麼炸彈需要那麼多邏輯電路的?這下麻煩大了。」
意味著瑪克欣也不可能睡了。於是兩人就在東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烏克蘭飯館里碰頭,吃頓非常早的早餐。雷吉坐在後面的一個角落裡,正在搗鼓他的強力筆記本電腦。時下雖是夏天,可天氣還不至於太過潮濕或糟糕,而他卻滿頭大汗。
「他們看見攝像機了嗎?」
「嚴格來講,」他把雙手從鍵盤上移開,「我在hashslingrz應該能隨便走動,對吧?雖然我一直知道我沒有。然後昨天,我終於走進了不該進的房間。」
「明天你打算多早起床,雷吉?」還是換一種說法,現在可是他媽的半夜啊。
「我本來打算在生活頻道看一部托蕊·斯培林的長片的,不過我可以用另一台電視機看,請別客氣,把這兒當自己家。」
「沒有,別色眯眯地偷窺我,霍斯特!我一會兒就出去。」他勃起了嗎?她退回到淋浴房的速度太快,來不及看清。
一番寒暄過後,費利克斯跟這個城市的其他人一樣,毫不費勁就自然地切換到了英語。「那麼你和埃珀迪尤先生,你們是同事嗎?」
「聽他們說的話像是,他們不是英國人,也不是中國人,我朝他們招手就像是『唷,我的沙漠黑鬼們,啥事啊——』」
「所以你就非法闖進去了……」
瑪克欣用眼梢的餘光偷偷瞄到,他們擁抱的時間比人料想的長了點。
維普據說跟魁北克的黑社會勢力有生意往來,那個城市的殺手軟體行業目前正一片繁榮。去年的隆冬時節,瑪克欣被納入城市的預算線里,跟往常一樣快速出發,飛到蒙特利爾去調查那極客。她出現在多瓦爾,在舍布魯克的萬怡酒店辦理了入住,然後在城裡四處蹦躂,辦一件又一件徒勞的差事。隨便走進一棟灰色的高樓,在街面以下好幾層,沿著走道走去,你會聽到餐館里傳來聲音,轉個彎,便看見整個蒙特利爾的市民在長長的一排餐廳里享用午餐,如同串在這個地下城市裡的一群列島。在那些日子里,這個地下城擴張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沒有人知曉一幅描繪它的可靠地圖。再者,瑪克欣購物買到快要噁心了,於是來到地鐵站的尾端,那裡有現場爵士樂演出的酒吧,賣縐紗的商業中心,普丁專賣店,一眼望過去是光潔乾淨的新走廊,馬上會有更多的商家入駐這裏,所有的店都不需要人們冒著嚴寒走到被大雪困住的零度以下的街面上去。後來,她從麥爾安德一家酒吧的洗手間牆上看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找到一個叫費利克斯·博因久的人。此人在聖—丹尼斯一間大家稱為單身漢公寓的地下室公寓里工作,他聽到維普的名字時不僅能記起來,還威脅說要踢破他的門,顯然維普有某一筆逾期付款還沒有給他。他們約定在一家叫網網的自助洗衣店裡碰頭,這家店不久後會成為台地的傳奇。費利克斯看上去幾乎年長到可以有駕照了。九*九*藏*書
「你真是太隨和了,我可愛的小百吉圈。」
「找到了。」霍斯特對本&傑里牌冰激凌有著特定的探測天賦,他取出來一夸脫半結晶的香蕉巧克力味冰激凌,坐下來,兩隻手各拿一個特大號勺子,然後開始挖。「那個,」他過了會說,「兒子們在哪兒呢?」
「以為這是在進球得分吧,可我還是忍住沒問。」
「光想想就叫人流口水!」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鏡頭嗎?」
就在那時,就在瑪克欣快要進入異相睡眠時,電話鈴響了,是雷吉打來的。
「不管怎麼說,那房間里看不到有陶瓷便器,看著倒像是實驗室,有試驗台、儀器之類的、電纜、插頭、零部件和人工,我很快意識到,這種作業順序我可不想了解。然後我就發現,周圍全是些嘰嘰喳喳說話的阿拉伯人,我一走進去他們立刻不吱聲了。」
「我很快可能要去你們那裡了,去融資。」
「而他說,『因為如果你拍到了鏡頭,你就必須把它交給我。』就是那個『必須』,我覺得就像是警察告訴你,你『必須』離那輛車遠一點。就在那時我開始害怕了。坦白說,我要再考慮考慮整個該死的項目了。」
不一會兒,歐蒂斯也加入了進來,他才是真正挑剔的那位,回到家時還餓著肚子,因為維爾瓦的烹飪秘訣尚處於試驗階段,於是更多的外賣菜單加到了那一摞中。四人的討論眼見著就要持續到深夜,霍斯特的生活原則更是讓討論雪上加霜,例如,要避免選那些用長著臉蛋或穿著怪異服裝的食物做商標的餐廳。最後的結果跟往常一樣,他們決定從綜合比薩屋點菜,這家店的比薩配料、餅皮和尺寸可選種類的菜單跟節假日期間馬赫爾·施萊默的商品目錄一樣厚,而且它的派送區域可以說並不包括他們住的公寓,這就要求通常的塔木德經般的電話討論從他們是否會送外賣到這裏開始。
回到費利克斯的地下室軟榻上時,正好趕上加拿大原住民電視台的晚間電影檔,這家電視台的影片庫囊括了基努·里維斯演的所有電影,包括那天晚上放映的費利克斯的最愛《捍衛機密》。他倆抽著大麻,點了份蒙九*九*藏*書特利爾比薩外賣,比薩上面的配料是沒人曉得什麼品種的香腸,然後漸漸沉浸到劇情里,用海蒂的話來說,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兩三天後瑪克欣飛回紐約時,帶著的維普·埃珀迪尤的資料比她以往出差查案帶回去的都要厚實,稅務機構覺得他們的錢沒有白花。
「等齊格一回來,沒準兒我們會叫外賣吃,要是你也想來點的話。」
像紐約財政廳那樣的徵稅機構偶爾會聘請一位外部審查員,尤其是共和黨人當市長時,因為共和黨人有個奇怪的想法,認為私有部門總是正義的,公共部門是邪惡的。瑪克欣回到辦公室時,正好趕上接阿克塞爾·奎格利從約翰街打來的電話。阿克塞爾老把案子當成自己的事,他告訴了她又一樁令人悲痛的逃避銷售稅案的最新進展,雖然案件已經發生有一陣子了。阿克塞爾的線人通常是心懷怨憤的職員,其實他和瑪克欣是在拉沃夫教授主持的一場「職員怨憤情緒工作坊」上結識的,這位教授被公認是怨憤情緒理論的鼻祖和頗有影響力的「審計信息與評審的職員怨憤情緒模擬項目」即DESPAIR的創辦人。
「雷吉。」
緊接著,好幾個月沒有他們的音訊,直到阿克塞爾現在突然打來電話。「只想告訴你一聲,維普的屁股是青青草,財政廳的割草機馬上要整平它了。」
「艾瑞克看了嗎?」
「難說。五分鐘后,我就被叫到大冰錐的辦公室里,他首先想知道的,是我有沒有拍到房間或裏面的人的鏡頭。我告訴他沒有,我當然是騙他的。
「還沒有,我倆在布魯克林區和皇後區交界處的某個地方說了會話,他在外面巡遊,假裝自己是在找咖特的癮君子,但實際上找的是艾斯的哈瓦拉。」
「今晚不打算睡了。」
「你確定門不是鎖著的,不是你撬開的?」
「其實我們是鄰居,住在威斯特徹斯特。」瑪克欣假裝自己也是對「隱藏的清除功能」感興趣的心懷不軌的商人,當然只是出於對技術方面的好奇而已。
「只要九點鐘我能坐到電視機前就行,」霍斯特是BPX有線頻道的忠實觀眾,這家電視台專門播放傳記影片,「美國公開賽就快開始了,整個星期都在放高爾夫球手的傳記片,由歐文·威爾森扮演傑克·尼克勞斯,休·格蘭特演的《菲爾·米克爾森的故事》……」
好吧,他們愛他。她應該怎麼辦呢?她想躺在他們邊上,這就是她應該做的,然後一起看完剩下的電影,可他們已經佔滿了所有的地方。她去了客廳,打開那個頻道,最後在沙發上睡著了,雖然是在吉吉以一桿之差超過金·哈克曼扮演的阿諾德·帕爾默,贏得1964年西部公開賽這個精彩片段播完之後。
「你怎麼知道是阿拉伯人,他們穿的服裝,還有駱駝?」
「不再是拍一部電影了,瑪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