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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剛剛在找,呃,我的泳鏡。」
「慢著,你能聞出魯米諾來?按理說它不是沒有氣味的嗎?」
「沒有特別不尋常的氣味,除了……在紐約警署的人到達前,在硝煙出來前,有一種氣味,也許是古龍香水,我一時半會兒識別不出來,廣告里有過,沒準兒是幾年前的一個廣告……」
「肯定有人知道些什麼。」
泳池的工作人員華金在當班。他平日里是個話匣子,但今天在瑪克欣看來有一點你可以說是不願意多談的樣子。
她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在德塞雷特頂層的游泳池邊。在異常平穩的水面下方,透過肉眼看來清澈見底的池水,可以看到泳池裡空蕩蕩的,她感到不安,於是過後腦補出這樣一幅畫面:有一具白人男性的屍體,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臉朝上直挺挺地躺在泳池底部,宛若從死後生活的瑣碎中短暫休息片刻,以某種古怪的半睡眠狀態從一邊翻滾到另一邊。它既是萊斯特·特雷普斯,又不是萊斯特·特雷普斯。她彎下腰,越過泳池邊緣想要仔細看個究竟時,他的雙眼睜開了,他認出了她。他並不需要浮到水面來同她講話,她能聽見他從水底傳來的聲音。「阿茲瑞爾。」他說了一句,接著又重複了一遍,話里有些急促。
瑪克欣露出爽朗的笑容,啜了一口她的頓悟牌有機竹茶。「你這鼻子,想必沒少把約會搞得很複雜吧。」
「不能排除跟用了這種香水的男人有親密接觸的女士。終有一天會出現一種搜索引擎,任何東西你只要稍微噴一下,輸入進去,瞧,沒有地方可以逃,沒有地方可以躲。你還來不及驚奇地撓撓腦瓜,整個情況全出現在了屏幕上。另外,我們還有嗅辨社群,各種趣聞逸事,我來到處打聽下。」
「那麼……當氣味嗅辨師……這工作不錯吧,收入高嗎?」
「跟其他人聽到的一樣,也就是什麼也沒聽到。就算是看門人,就連清廁工弗格斯那個八卦通,也什麼都不知道。警察來了又走了,現在大伙兒都嚇壞了,是吧?」
萊斯特的事暫且放一放,他可以等。他如今可是這世上最有時間的人。她假裝看了看手錶。「就今天如何?」
「這是我的,要是你真心想找人看犯罪現場,我可以幫你介紹莫斯科維茨或……」
一直等到兩人從不知是客梯還是貨梯里出來,來到大街上,喧鬧骯髒又無知的大街上,瑪克欣才問:「那麼……你在上面聞到什麼了嗎?」
「格格巫的貓?」瑪克欣追問道,「《藍精靈》里那隻?」
「首先要懷疑,」肖恩建議道,「你是不是記錯了?」
「仔細一想……」
「那麼肖恩……」
「這個嘛,大部分的活兒來自大公司,我們都是從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沒過多久,你就開始發現公司之間在相互轉手、重組,就跟經典的香味一樣,接著你又回到了大街上。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沒準兒就是我倆共同的精神導師所說的從那邊遞來的訊息。『誰是那沒有品階的人,誰從面龐的門戶進進出出?』他是這麼說的。」
「嘿。不能排除是俄羅斯人乾的。另外……」
「不是,聞到了鉛筆屑、木槿、二號柴油、蛋黃醬——」
不是,既是又不是萊斯特的那人臉上的失望表情告訴她,她本應該知道正確答案的。她完全清楚,在猶太人非源自《聖經》的傳統里,阿茲瑞爾是死亡天使。這麼說來,在伊斯蘭傳統里也是如此……她又短暫地回到了走廊上,回到了蓋布里埃爾·艾斯在蒙托克那保衛森嚴的神秘隧道中。為什麼會這樣?這會是個值得追究的有趣問題,可朱利安尼樂此不疲地搞的高質量基礎建設工程,已經讓不止一台而是好多台手提鑽在https://read.99csw•com上班前好一會兒就開始施工了,料想納稅人不會反對掙些額外的加班費,這一來,所有的訊息都弄錯了,破碎了,丟失了。
傍晚時分,天空逐漸蓄積起一抹耀眼的黃色。河對岸有情況要發生。瑪克欣打開大蘋果城的新聞交通和天氣廣播台WYUP,在一連串一個比一個更不堪入耳的快嘴皮子廣告過後,熟悉的電傳打字主題樂和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了,「給我們三十二分鐘——概不退還。」
氣味什麼?原來康克林是自由職業的專業氣味嗅辨師,他生來就擁有比我們正常人精準得多的嗅覺。他為人津津樂道的逸事,是他曾循著一縷有趣的味痕,追蹤了幾十個街區,最後發現味源在一個牙醫從古溪來的太太身上。他相信,任何人參加宴會,或是去宴會路上搭電梯,要是用了不合適的香水,那將是所有人的地獄。他從沒見過的狗滿眼疑惑地來到他跟前。「這天賦是好是壞不好說,有時候會惹禍上身。」
「好奇怪」——這麼跟他說合適嗎?——「我碰到一個狀況……你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我換一種說法吧,你們這些嗅辨師能不能去犯罪現場看一下,像警界通靈師那樣,去聞一聞,然後重新拼出案發經過?」
一位新聞女主播開始播報新聞,她的語氣相對內容而言似乎過於俏皮了些,「今天,上西區一處高檔公寓樓里發現了一具屍體,被證實是萊斯特·特雷普斯,他是硅巷一位小有名氣的企業家……這是一例明顯的自殺案,雖然警方稱尚不能排除謀殺的可能。」
「要是你願意去就更好了。」她停頓了一個半心跳的時間,「在這件案子上,我盡量不想跟紐約警署有過多的牽扯。他們通常對市民搗鼓他們的——抱歉,我是說過問他們的警署事務不太受歡迎。」
在經歷了不時被碎夢打斷的難眠之夜后,第二天早上,她出現在了同肖恩的會面上,狀態不太對勁。「『萊斯特?』我當時差一點就這麼愚蠢地朝街對面喊了,按理說你不是死了嘛。」
「這裏的人都裝聾作啞,這是樓里的規定。抱歉,瑪克欣。」
接著一如往常,尷尬的沉默時刻來了。康克林還在勃起,彷彿那是個他丟失了使用指南的硬體裝置,對於怎麼個用法他還拿捏不定。瑪克欣她自己也心不在焉的。貌似有情況在發生,不過沒有人告訴她是什麼事。不管怎樣,那個時刻過去了,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回到了辦公室。啊,好吧,正如郝思嘉在電影快結束時所說……
他看上去很難為情。「更像是一家調查機構吧。」
「哎呀……」
「這不是開玩笑,肖恩,那人——」
「如果我非用它不可,那說明我已經犯錯了。」他走到一組玻璃櫥窗前,裏面滿是各種定製的和量產的燒瓶與噴霧器,「這種氣味——我無法立刻敲定,與其說它像清新的肥皂味,不如說像消毒劑味,不像煙草味,倒更像煙屁股的臭味。說不定是某種靈貓香,但又不是古來斯。也像是動物的尿騷味。」在瑪克欣聽來這些話彷彿魔術師的順口溜。康克林打開一扇櫥窗門,伸手去夠一個四盎司的噴霧瓶,把瓶放在離鼻子一英尺處,然後沒有按柱塞便在輕輕地吸氣。「天哪,是的,就是這個。你看。」
「我聽說死者不是這裏的租客。」
「是啊,我也得立刻趕回去了。給你這個,我的家庭、辦公室和傳呼機號碼。」
圖書館原來指的是康克林自己從各處廣泛收集來的復古香水藏品,被他安放在雀兒喜的陋室里。一進那裡,瑪克欣首先留意到的是一台鋥亮的黑色儀器,放在一些大到誇張的蕨類植物中央的電池充電器上。由於有機器放在中間,植物大概發生了變異。儀器以多種調子嗡嗡地低聲哼著,紅色和綠色的發光二極體朝四處發著光,閃個不停。儀器還有一個克林特·伊斯九*九*藏*書特伍德大小的手槍式握把和一個長長的排放噴嘴。彷彿一個怪物躲在灌木葉里瞪著她。
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幕也沒有幫上多大的忙。當時天空正下著雨,她在外面,瞅見萊斯特·特雷普斯在街對面,正朝百老匯大道和79街交叉路口的地鐵走下去,同行的是一位年輕的金髮美女。顯然,這位金髮女郎是萊斯特的助手,他倆因處理業務之故,公開露面有一段時日了,現在,她要把他重新藏到下面。瑪克欣快速奔過去,穿越城裡最危險的十字路口,可等她穿過凶神惡煞的司機們組成的不經意間濺起一波波髒水的移動障礙通道,來到地鐵站台時,萊斯特和金髮美女已經四處不見了蹤影。當然,在紐約城裡看見一張你認識的臉,不消說它是一張不在人世的人的臉,這本不稀奇,有時候,那張臉正好瞧見你在盯著它看,它說不定還能認出你是誰,但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是你們倆互不相識。
「這裏困擾我的是時間先後——那氣味太接近硝煙味了,不可能跟案情沒有關聯。要是他們找賈伯林·傑·莫斯科維茨處理這件案子,那麼他已經知道了其中的關聯,也就是說,紐約警署的所有人包括抄表員在內都已經知道了。傑是最厲害的法庭取證嗅辨師,不過他對於如何專業地共享信息並不總是很清楚。」
「空氣取樣泵——很可愛是吧?用的是蓄電池。只要裝兩三升空氣就行。」
在他貼到城裡每一台賣報紙的機器上的廣告里,肖恩承諾說「保證不使用香板」,香板是曹洞宗的禪師用來督促人集中注意力的木製「警策法器」。所以肖恩不會打人,而是用言語來傷人。瑪克欣從他的輔導課上出來,感覺就跟沙奎爾·奧尼爾打了場人盯人的防守似的。
「我不是問這個,不過——」
「這也是我一般會閉口不談這方面的原因。肖恩想要撮合我時例外。」
「那個,呃……」
與此同時,這裏的犯罪現場被人仔細地翻騰過。到處都是黃色膠帶、粉筆標記,還有丟棄的塑料證物袋、煙屁股和快餐包裝盒。穿過一層背景薄霧,包括警察用的須后水、香煙煙霧、鄰近酒館飄來的胃部氣味、犯罪實驗室的溶劑、指紋粉、魯米諾——
在外面的辦公室里,她發現有一個客戶在等,此人身穿淺灰色的西裝,淡紫紅色的襯衫,領帶和搭配的方巾都是深紫色的。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碰見了艾力克斯·崔貝克。肖恩把頭探出來,滿臉的殷勤好客。「瑪克欣,這位是康克林·斯皮德韋爾,有朝一日,你會覺得是命運讓你們相遇的,而其實只是我在多管閑事而已。」
「你永遠沒法知道。即使像這樣的試用裝很快就用完了,仍然會有幾千加侖的原包裝香水,等著被香味收藏家、懷舊人士,還有頑固守舊的朋克搖滾樂手,也不能排除精神失常的人去發現。原生產廠商被人收購了,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9:30當時被重新授權了。所以我們還剩下二級市場、折扣店、行業報紙上的廣告、易趣網可以找。」
「哦,他們來找我,說『聞聞我老公,我老婆,告訴我他們跟誰在一塊兒的,他們午餐吃了什麼,喝了多少酒,他們有沒有嗑藥,有沒有口|交——』這些貌似是問得最多的問題——像這類問題。而情況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每一種跡象都堆在前一種上面,你可以列出一個時間表來。」
「在你的頭上?」
「同樣的道理,」康克林推測說,「聞純玫瑰精油會把你的腦袋變成一團紅果凍。一定不要跟嗅光較勁。」
「已經問過他了。他說那種刀片純屬都市神話,他在特種部隊待了一輩子也從來沒瞧見過一把。」
「沒錯。」
「有人在現場。」
警方是在這些小隔間中的一間發現萊斯特的屍體支在那兒,彷彿在凝視著泳池。起初留意到的是一個來游泳的人,等那人再游兩三圈回來定睛一看read.99csw.com,哎媽呀,嚇死了。據報紙上的報道稱,一把刀片被用力地捅進了萊斯特的頭顱里,顯然不是徒手捅的,因為還有些微濃烈的氣味從萊斯特的前額溢出來。刀把不見了,說明用的是彈簧推動的彈道刀片,這種刀片在美國從1986年起就被列為非法,不過據說它是俄羅斯特種部隊的標配。《郵報》偏愛報道這類故事,於它而言,冷戰依舊能釋放出柔和的懷舊光輝,於是人們開始尖叫,克格勃暗殺小組在城裡四處猖獗之類的故事能連載大半個星期。
不管怎麼說,康克林把其他氣味過濾后,便進入了曾經繚繞在屍體周圍的核心氣味群,從他們的專業角度來看,這些氣味依然存在,現在之所以難以辨別,乃是因為法庭取證嗅辨師喜歡稱為遺容面模的東西,也就是說,屍體腐爛時散發出的吲哚會蓋住所有其他種類的氣味。當然,有鑒別技術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你可以去新澤西參加整個周末都在那兒偷偷舉辦的研討會,有時候,這些課程確有實用價值,有時不過是80年代流傳下來的新世紀官樣文章而已,那些領頭的大佬們覺得要繼續發展這些理論不容易,所以就允許滿懷希望前來的與會者往他們各自財產賬戶的下水道里再沖走一百三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外加稅費。其中一半是稅務局批准的,但通常來說,他們會隱約覺得研討會令人失望。
「他時不時會給我介紹客戶,拿一小筆提成,足夠買他的艾羅花了,他用艾羅花泡澡。見怪不怪了。」
「那麼……用這種香水的人……」
「嗯哼,那麼當時他是以芭蕾舞第三腳位在走路嗎?」
「那些連花香與西普香水都分不清的人,」康克林用同情的口氣說,「能把你逼瘋。」
「其實,我很少碰到那麼多用藥局香水的人。」
康克林看上去身材健碩,是經常游泳的體格。今天,他穿了一件高檔商品目錄冊上選登的泳衣,只是大了兩三個號。瑪克欣忍住不讓自己的眉毛胡亂評價。她原先還期待他說不定會穿速比濤的丁字泳褲?她偷偷地瞄了一眼他丁丁的大小,同時也很好奇,不知他見她今天這身裝束會有什麼反應。她的泳衣可是花了大價錢用小黑裙重新剪裁而來的,不是那些郵寄來或多或少穿一次就扔的泳衣,那些泳衣上的印花圖案最好想都別去想……嘿嘿,勃起了。不是嗎?
她開始瘋狂地責怪自己。因為她發現了艾斯的隧道,可一碰上有東西要接近她扭頭就跑。現在是艾斯來報復了,她被盯上了。
瑪克欣意識到她的嘴巴比她心想的多張開了幾毫米,「別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別,就跟紙牌戲法一樣,我不想知道。」
「什麼?死了?沒死?出現在WYUP的新聞里?跟某個身份不明的美女上了地鐵?你確定嗎?」
「好比說有某種惡名遠揚的費洛蒙,隨時會啟動——慢著,話說回來,你不會以為——」
「哦,我能體會。」她轉過臉,掃視了房間一番,然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到一旁斜眼看著他,「除非你也已經聞出來了?」
瑪克欣一見新聞標題《上彈道!》,就撥通了羅基·斯拉傑亞特的電話。「你在特種部隊的哥們伊戈爾·達什科夫,他會不會碰巧知道些什麼?」
「『門戶』的意思照理應該是眼睛,不過我立即想到了鼻孔,這公案說的完全正確,給了我一些思考的空間,如今我是自由職業者,我的新客戶候選名單排了大約六個月,這要比隨便哪家公司的活兒持續的時間都長。」
「這個有多重要呢?」
「這是嗅光,」康克林介紹他倆認識,「也叫嗅覺激光器。」他繼續解釋給她聽,氣味跟聲音或光一樣,可以被看成它們彷彿具有周期性的波形。在日常生活里,人類的鼻子一股腦兒地接收到各式各樣的氣味,如同眼睛接收到非相關光的各種頻率一樣。「這台嗅光可以把這些分解成不同部分的『read•99csw.com氣味』,把每一種氣味和其他的隔離開,並放置在相位中,讓它『聚合』,然後根據需要放大。」
「那是什麼?」
「我不過問。」
「有些年代了,這肯定是城裡最後一瓶了。」
「諾維拉聖瑪利亞藥局,你用的是他們獨創的美第奇製劑,1611號。」
沒錯,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設局,讓它看上去像是俄羅斯人乾的。
還能跟什麼有關?「我的老天。那樣……的活兒要怎麼干?」
「那是你們在嗅辨行業。你們有自己的香水生產線呢,還是……?」
她見識過貪污犯悔改的主要過程,無非是淚汪汪地接受記者採訪,側眼投來「我真該死」的目光,突然神經疼痛發作,而萊斯特呢,他曾經是那稀有品種的一員,他在努力把拿走的還回去,努力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像他這樣的人很少會自行了斷……
還剩下哪些可能?瑪克欣感覺到沿著下頜輪廓有一陣不舒服的、針扎似的疼痛。此刻她匆匆想到的結論看上去都不怎麼好。德塞雷特?該死的德塞雷特?難道把萊斯特拖到清溪殺掉然後棄屍于垃圾填埋場有那麼難嗎?
「當然可以,嗅辨法醫嘛。莫斯科維茨、德·安佐利,還有兩三個其他的人,他們主要從事那方面的工作。」
「情況還要更糟,我的業務有百分之九十跟夫妻生活有關。」
「關於他們發現的屍體,你還聽說了些什麼嗎?」
「肖恩,你的話很管用,謝謝,可是假如當時真的是萊斯特呢?」
「打斷一下,你那是紅酒鑒賞家的說話調調啊。」
「同時,被人從皇後區的垃圾箱里救出來的一周大的阿什莉寶寶目前狀況良好,據——」
從外觀上看,德塞雷特的游泳池大概是城裡年代最悠久的。你朝頂上看,可以看到一個由早年的某種半透明塑料製成的巨大分段式圓頂,直躥入含氯味道的薄霧中。構成圓屋頂的每一塊塑料都是呈淚珠狀的凹面體,由古銅色的帶槽鉛條分隔開——白天的時候,不管太陽入射角是多少,都能照射進同等量的銅綠色光線,當夜幕降臨時,圓屋頂的表面就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在泳池關門前消失在了冬日般的晦暗中。
「嗯……我想有時候是會這樣。像你等未開悟的普通人,沒有特殊的才能,啥也沒有,會跟一個修鍊多年的大師一樣看透所有的幻覺?他們能看見真正的人,在禪宗里叫『原初之臉』,也許之後他們再把它跟更熟悉的臉聯繫起來?」
呃哦。
「太晚了。」他故作姿態地操縱著自己的嗅覺,彷彿在清空鼻腔,「行了——首先,這種香味來自佛羅倫薩……」
啊!!「私家嗅辨師。」
「不,」換成是更年長、更衝動一些的人可能會衝著廣播大喊,「去你媽的,才不會呢,你這個蠢娘們,不會是萊斯特。」她才跟他談過,他應該還活著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在過去的一年裡,瑪克欣跟戀帽癖者、當沖客、撞球高手、私募基金能人出去約過會,很少會因為再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而感到緊張。此刻呢,雖然晚了那麼一小會兒,她還是記得查看了下康克林的左手,發現他的左手跟她的一樣,沒有戴戒指。
「擇日不如撞日。」
「是同一個地方,不過它現在不在F街上那個老地方了,賣這種香水時它還在那裡,80年代末那會兒。」
「莫斯科維茨是詐騙特別行動小組的授勛老兵,德·安佐利有犯罪學的博士學位,他有家人也從事這樣的工作,有信任的文化吧。我呢,我還是做獨立人士更自在。」
「那麼說來聽聽呢,我今天用了什麼香水?」
她不自覺地朝車窗外張望。暴風雨來臨前,光線亮晶晶的,彷彿已經在漸漸落下黑幕的夜裡淋濕了。她的目光越過車頂的輪廓、通風窗、天窗、水箱和飛檐,再沿著街道望向那高高聳立在百老匯大道上的、被人下了詛咒的德塞雷特,有一兩戶因為暴風雨而緊張的人家九*九*藏*書已經點亮了燈。隔著這些距離看,德塞雷特的石材建築似乎不太容易洗乾淨,它投下的陰影又太多,多到無法穿透。
「你呢?」
他已經面帶微笑,輕輕地搖晃著腦袋,避免跟她眼神交流。瑪克欣明白,不管這種天賦有多本事,他都不是四處招搖賣弄之人。
「沒有,呃,呃。這可是萊斯特,不是別人。」
「用這香水的人比你想的要多。你漫步走進這家精美的高穹頂老店,裏面瀰漫的全是這些香味,即使去過佛羅倫薩百來次的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家店,你開始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秘密發現——然後突然間,購物者的噩夢出現了,城裡所有人都在用。」
「『9:30』,」瑪克欣念出瓶子標籤上的字,「『男士古龍香水。』慢著,這是華府那家9:30俱樂部嗎?」
於是,他們約了一天中午一起在德塞雷特的游泳池見面,按康克林的說法,經過科學證實,人類的嗅覺平均在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達到峰值。瑪克欣用了某種中程距的翠絲麥依香水,反正很容易清洗掉,所以就算康克林又猜對的話,也不至於讓她過於崩潰。
「有空請我吃飯。」
「隨便抓一些,來——」康克林從他的隨身裝備里掏出幾個耐用的塑料袋,一台袖珍裝置和一個塑料配件。
「你能把它,比方說,設定在『昏迷狀態』嗎?」
她觀察他時正好被他撞見。「我也忘了看一下你的手指。我倆弱爆了,是吧。」康克林有一兒一女在讀中學,他們周末會來看望他,而今天是星期五。「我是說,他們有鑰匙,不過他們來時我通常都在家。」
聽起來有點兒像西海岸的風格,雖然這台儀器看上去已經足夠嚇人了。「這是武器嗎?它……它危險嗎?」
「這對莫斯科維茨和其他人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嗎?」
「原諒我打斷了你們的會面。」瑪克欣跟他握了握手,留意到這一握可謂是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內,這種情況他在城裡很少能碰上。
康克林歪著腦袋,瑪克欣不得不說他那個姿勢很有魅力,他頓了一會兒。「我和警察……你用鼻子掃嗅一番,那些人就多疑起來,他們以為也許你也在聞他們的氣味,把所有那些個深藏的警界秘密都聞了去。所以我跟他們之間總是會產生矛盾。」
「那還用說,那裡的氣味動態不錯。下午一點見怎麼樣?」
他從片刻的思慮中回過神來,「我想是時候去圖書館查查了。」
「他也告訴了我同樣的話。」
沒問題。「你知道這條街上有家達佛涅和維爾瑪餐館嗎?」
瑪克欣和康克林象徵性地遊了兩三圈后,佯裝去各自的更衣室,然後重又碰頭,偷偷溜進一個外人莫入的樓梯井。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了游泳池的下面,衣服半裹在身上,穿著人字拖啪嗒啪嗒地穿行於幽暗與神秘的十三樓。這一層樓沒有樓層編號,永遠籠罩在一場即將發生的災難的陰影里,要是上帝容許泳池裂開一道口子,那麼它將是一個時常面臨被淹沒的、危險的緩衝空間。泳池用混凝土建成,採用當時最先進的工藝,免受法規的約束,要是放在今天,它鐵定犯了好幾起違例。從如今的角度看,它明顯就是一部布局精緻的私密史:賄賂承包商、質檢員、許可證簽署人、奸詐的管理員,而那些人早已跑得遠遠的,就巴望著訴訟時效一過發一場大洪水。嘎吱作響的底架、20世紀初的桁架結構和支撐系統,還有形形色|色的動物,老鼠可能是其中最不勞人操心的了。室內唯一的光亮是從泳池的防水觀測窗照進來的,每扇觀測窗都鑲嵌在獨立的觀景隔間里,像極了拱廊里的西洋景。據早年的一本地產宣傳冊上說,「游泳藝術愛好者不必親自潛入水底,就能獲得關於人類形體不受重力限制的極具啟發性的視角」。從泳池上方照進來的陽光經過水和觀測窗的折射,等照到下面的漆黑平面上時,就顯現出一種怪異罕見的藍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