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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好吧,比方說有一個尚未到青春期的男孩在1960年前後被綁走,那是大約四十年前。他現在說什麼也得五十歲上下了。他行走在你我中間,經常趁大家不注意時消失,被一次又一次派遣到時間的殘酷荒野里,去不停地重寫命運,改寫別人以為的既定事實。這些人多半不是東薩福克郡當地的孩子,最好要從遙遠的地方把他們擄來,讓他們離家千里開外,這樣他們就迷失了方向,更容易被馴服。
「真機智,肖恩。」
「不同的是,夏天很快就會結束,一旦等他們下來這裏,一切就會被郊區化,速度比你說的『晚期資本主義』還要快。之後一切都會跟上面淺灘里一樣了。一個接一個的鏈接,全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下,既安穩又體面。每個角落都有教堂,所有酒吧都有營業執照。誰還想要自由,就不得不套上馬鞍,往其他地方奔去。」
「我認識一個人,他曾經參与過那兒的事,在90年代初期,如今他在特區工作,還在忙著同樣齷齪的事,我很擔心他。我就像是捧著紅通通的熱炭的人,無法放下它。這對我的健康有害,它本身也沒什麼美麗的地方,但是我必須得捧著它。」
艾瑞克的虛擬化身聳聳肩,笑了笑。下巴上有一小撮鬍子在顫動,發出閃爍的綠光。「全是老掉牙的加密,給我一分鐘時間。」
艾瑞克哼了幾小節達斯·維德的主題樂。「你不覺得是因為其他事嗎?」
肖恩出門去見他自己的治療師了,所以瑪克欣就在外間辦公室里坐一坐,翻翻衝浪雜誌。過了約定的時間十分鐘,他駕著某個幸運的浪頭,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有這麼個慘絕人寰的監獄,大多數舉報人相信它位於美國境內,雖然我們也有俄羅斯方面的消息,稱它跟古拉格一般喪盡天良。俄羅斯人一貫不情不願的,他們不肯具體指明。不管它位於何方,用殘忍來形容它都過於溫和了。他們殺人,但又不讓人死,一點兒憐憫心都沒有。
這麼說來,在瑪克欣的通訊錄里先前未受懷疑的上百號人里,有誰會符合那樣的描述呢?她再次浮到現實世界里,留艾瑞克在下面打發他的清晨,在她回到毫無詩意的平日瑣碎中很長時間后,她不自覺地在為溫達斯特想象一個背景故事:一個天真的孩子,被地球本土上的異族人綁走,等他https://read.99csw.com年紀足夠大,大到能明白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時,一切都太晚了,他的靈魂已被他們奪走。
「他多半只是去西雅圖了。」
「等等——你們已經看到這裏的廣告產生收益了?」
「是啊,就是說我也被開除了。雷吉做人厚道,給我寄來張遣散支票。不過你知道嗎,我現在有進入hashslingrz內部任何地方的特權,最近越是不關我的事,我越是忍不住想管。其實我剛剛正要準備再下去一趟,但一想我最好先給你打個電話……」
「你不用嘴賤,肖恩。」
凌晨三點,電話鈴響了,在夢裡聽來好似一些在追趕她的警察的警笛聲。「你們的證據不夠充分。」她嘟囔道。她伸手去摸聽筒,接了起來。
電話另一頭的音效說明對方不熟悉怎麼用電話。「哇哦,這些東西真奇怪。嘿,這是怎麼了——是我超時了嗎,我的天……」看來是艾瑞克,他從昨天凌晨三點到現在還沒有合過眼,正打算研磨一把阿得拉然後用鼻子吸呢。
瑪克欣留意到,這些地圖中有一幅的中心位於東長島。房間看著挺眼熟,沒有什麼裝飾物,冷冷清清的。她突然冒出來一個瘋狂的直覺。「艾瑞克,我們怎麼進去這間呢?」
「由於在校學習時間相當漫長,這個項目更願意以綁架的形式徵募孩童,特別是男孩。他們未經允許就被帶走,然後進行系統性地洗腦。他們被分配到秘密的軍官手下,再被派去執行政府任務,在時間里來來回回,受命去創造另類的歷史,為那些派送他們出去的高層指揮官謀益。
「沒關係。」她從被窩裡鑽出來,拖著腳走到電腦邊,「你介意有人一道去嗎?帶我去看看深網怎麼樣?我們上次約好了的。」
「他們需要做好準備承受極端艱苦的工作。他們挨餓,被人鞭打和雞|奸,不施麻藥就進行手術。他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假若這類事在他們執行任務時或僅僅是某一天偶然地發生了,那麼他們長期有效的命令是立即殺了認出他們的任何人。
「拜託,你不會生氣了吧。」
「這裏還是未被污染的國度。你以為會永遠這麼繼續下去,可是殖民者就在趕來的路上了,那些西裝革履的新手。你能聽見山脊線那頭傳來白人靈魂樂。已經有半https://read•99csw•com打子資金充足的項目,在設計能檢索深網的軟體——」
不一會兒,他們便連上了網,緩緩地從凌晨時分的曼哈頓下沉,來到熙熙攘攘的黑暗世界,把忙著從一個鏈接竄到另一個鏈接的淺網爬蟲留在了上面,把橫幅標語、彈出式廣告、用戶群和自主複製的聊天室也留在了上面……下降到他們可以開始隨心游弋的地方,那裡有由賽博惡棍守衛邊界的特別劃定的地址空間區域,垃圾郵件操作中心,還有視頻遊戲,大家認為這些遊戲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對目前界定的市場而言過於暴力、太不堪入目或太過妖魅……
「『不會』?等一等。這是一尊鑄鐵佛像,對吧?你看著啊。」她伸手去夠佛像頭,只要她一碰到,佛像的頭自然就會剛好被她抓在手裡,彷彿是特意設計成一個武器把手的。就在那一瞬間,所有不善的衝動都平靜了下來。
上校的臉覆蓋了整張屏幕,然後零星地散開,變得模糊不清,化為像素,被雜訊與遺忘之風吹散,鏈接失效,伺服器也找不到了。它的聲音是好幾代人以前合成的,再沒有更新過,哪怕以前可以的話,現在嘴唇的動作與發音也無法匹配起來。它想說的話是這樣的:
「我見過他的犯罪記錄,」瑪克欣努力不陷入達菲鴨的狀態,「他用電動趕牛棒折磨別人,把蓄水層里的水抽出來,強迫農民離開他們的土地,他以一套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爛透了的經濟理論為名義,摧毀了整個政府,我對他的為人不抱有幻想——」
「再猜猜呢。」
「基本上就是說自我是完全虛假的。你以為的那個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要更少,而同時呢——」
「唔……沒那麼多?」
「瑪克欣,我覺得你是害怕那個人。他是死亡之神,他纏上你了,你要找到走出困境的路啊。」
「都是些貴得離譜的蹩腳貨。」三明治妹插嘴道。
「他是什麼,一個遭人誤解的少年,只想跟他愛的女孩結婚,那個女孩其實比他還要懵懂?這是又回到了高中嗎?搶著跟會當醫生或是去華爾街工作的男孩約會,不過心裏始終偷偷渴望著跟癮君子、盜車犯、便利店的惡棍私奔……」
「是的,肖恩,不要忘了還有衝浪手。我多嘴問一句,你說這話的底氣從哪兒來?你們這個行業是怎麼了,明明想要救別人,結果卻誤了他們?」
「你現在迷戀像是共和黨戰爭犯那樣的人了?希望你有用避孕套哦。」
「趁我睡覺的時候,真是謝謝你了。」九九藏書
「嗯?」
「上周。我應該要開始擔心他嗎?」
「我所做的,無非是儘力達到拉康所說的『好意的人格解體』。如果我一門心思想要『救』我的客戶,你認為我得做多少好事?」
「當然可以,你可以上我的網路,我給你密碼,帶你進來……」
哎喲喂。難道現在不正是好時機嗎,踩著重重的腳步走出門去,不失尊嚴但又毫不含糊地回過頭去罵上一句「滾你丫的」?她心裏雖這麼想,說出口的卻是「好吧,容我再想想」。
「在深網裡做廣告,是未來的潮流,」廣告男歡迎瑪克欣道,「關鍵是現在就要佔據位置,搶好地盤,爬蟲們來這裏就是眼前的事了,等他們來時廣告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了。」
瑪克欣吃了一驚,蛛網下面的地帶居然如此人滿為患。探險家、朝聖者、僑居他國靠國內匯款生活的人、逃跑中的愛侶、強佔他人土地者、潛逃犯、神遊症患者,還有好些愛管閑事的企業家怪才,包括「廣告男」,艾瑞克介紹給了她認識。此人的虛擬化身是個和藹可親的極客,戴著一副方形眼鏡,身上穿著一塊寫了他名字的老式三明治廣告牌。他那位體態婀娜的助手三明治妹也是如此,她的頭髮如火焰般緋紅,多邊形動圖上,有一盆火堆擱在一張日本漫畫風格的十三歲左右孩童的臉蛋的上方。
「也就是更多,是的,謝謝你講得這麼透徹,肖恩。」
「照理說,它類似新兵訓練營,用於訓練軍隊里的時間旅行者。其實,時間旅行並不適合平民旅客,你不是簡單地爬進一台機器里,而是用你的身心從裡向外操作,操控時間並不是一項輕鬆的訓練。它需要你承受經年累月的苦痛、勞役和損失,而且任何事都不可以救贖,或者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法子救贖。
「唔,怎麼了?」
那不是一個前途一片光明的社區。要是深網裡有羅伯特·摩西這號人物,他肯定在嚷嚷,「這兒已經不適合住人了!」老軍事設施的破碎殘骸,早已失效的指令,彷彿用於幽靈通信的輸電鐵塔依然佇立在塵世黑夜裡遠方的海角上,沒人打理的桁架結構已然鏽蝕,里裡外外纏繞著凋謝的有毒綠色植物的藤蔓和樹葉,用荒棄的戰術頻率開展早已因資金撤銷而陷入沉寂的行動……導彈原本是用來擊落螺旋槳驅動的俄羅斯轟炸機的,卻一次也沒有使用過,現在橫七豎八地閑置在那兒,彷彿是被某些只在深更半夜才出來的窮困人群挑剩下來的。硬體檯面佔地多達半英畝的巨大的真空管計算機被洗劫一空,只read•99csw.com留下空空的托座和散亂的接線。戰況室里滿地雜物,60年代極盛時期的塑料裝飾品已經發黃變脆,一碰就碎。雷達控制台上罩著圓網屏,高級軍官的虛擬化身依然挺直腰板坐在辦公桌前,對著閃閃發光的分區地圖,像是被施了催眠術的蛇,圖像腐爛了,僵滯不動,而後化作塵埃。
「也有一些很不錯的戀足網站。」艾瑞克隨口一提。不消說還有更忌諱的慾望表達呢,從兒童色|情|片開始,往後越來越令人作嘔。
艾瑞克用手指在鍵盤上快速地舞動了幾下,兩人就進去了。它即使不是她在蒙托克看到的那些地下室里的其中一間,那麼也相當接近了。這兒的鬼魂用肉眼能看得見。煙草的層層煙霧一動不動地繚繞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觀察器嚮導負責監視雷達顯示屏。虛擬走卒們帶著寫字板和咖啡進進出出。當班的軍官是一位上校,他盯著他們看,彷彿在跟他們要通行口令似的。一個信息對話框彈了出來。「訪問許可權僅限於美國空軍特別調查室第七分區的航空空軍防衛司令部里通過適當審查的個人。」
考慮到萊奧波爾多的過往,這確實是提出溫達斯特話題的一個好時機。「你的精神分析師曾經有沒有談到過那裡的經濟?」
「與宇宙合一,謝謝,」他招呼她道,「你呢?」
「通常認為,他們轉移公眾視線的標準戰略很有效果。被UFO擄走,在懲教機構里不見了蹤影,人腦控制類項目,這些經證實都是轉移注意力的有用借口。」
「如果你想找便宜的地方,」三明治妹建議說,「冷戰遺址附近倒是有一些不錯的,不過價格也不會長時間這麼合理的。」
「你上次跟他聯繫是什麼時候?」
瑪克欣,清醒點吧。她是從哪兒學來這套荒謬的想法的,認為沒有人是不可救贖的,甚至包括為IMF賣命的殺人不眨眼的走狗?就算把互聯網的可靠性存疑考慮在內,溫達斯特的手上也是沾滿了大量無辜人命的鮮血,這使得他極容易擠進吉尼斯紀錄里那些名聲在外的殺人狂魔的隊伍。不同的是他犯下的命案都是漸次發生的,一次分攤到一樁,並且都發生在遙遠的司法管轄區,那兒的法律和媒體都圈禁不住他。然後你最終見到的他本人,則是一副學者風範,還有總是選錯時尚品位這未必討喜的特點,而你怎麼也沒法把這兩個故事聯繫到一起。瑪克欣明知道不可取,但是多半因為沒有其他人願意聽她傾訴,她明白,這事兒還得去跟肖恩說說。
「下次開董事會,我會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九*九*藏*書既然說到了,我就去看看吧。」
「許多?」
「瑪克欣!你最近跟雷吉聯繫過嗎?」
據瑪克欣所知,肖恩的治療師萊奧波爾多是一位拉康學派的精神分析師,此人在幾年前不得已放棄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份體面的行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新自由主義對他們國家的經濟胡亂干預。阿方辛執政下的惡性通貨膨脹、梅內姆—卡瓦羅時期的大規模下崗潮,再加上國家政權對IMF的唯命是從,想必像極了失控的「父之法」。萊奧波爾多受夠了一切,在他深愛的這個問題重重的城市身上看不到未來,於是便放棄了他的業務,還有在精神科大夫住宅區名為「弗洛伊德別墅」的豪華套間,逃來了美國。
有一天,肖恩在城裡大街上的一個電話亭里打一通重要的電話。所有的事情都出錯了,他不斷地把二十五美分硬幣塞進去,不是沒有撥號音,就是機器人應答,把他折磨得夠嗆,終於他被逼得爆發了常見的紐約憤怒症,重重地把聽筒摔在電話機上,嘴裏罵著操他娘的朱利安尼。就在那時他聽見有人說話,那聲音充滿了人情味,既真實又平靜。「你遇到一點小麻煩了嗎?」當然,萊奧波爾多過後會承認,那是他招徠生意的方式。他常在心理健康危機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轉悠,比如紐約城電話亭,他事先把故障指示牌移走。「也許算是在道德上鑽空子,」肖恩琢磨道,「不過每周的治療課越來越少,而且並不上足五十分鐘。沒過多久我就開始發現,拉康學與禪學有多相近。」
「現在是武器、毒品、性|愛、尼克斯隊門票的天下……」
「Hashslingrz?他們開除了他,你是知道的。」
「哦,真該死,對了,你們這些人要睡覺的,嘿,我——」
「等我把咖啡煮上……」
「不怎麼說,這個話題讓他難受。他能想到的最狠毒的髒話,就是罵對方的媽媽是個新自由主義者。那些政策破壞了阿根廷的中產階層,毀了無數人的生活,比事到如今人們計算的還要多。大概並沒有糟糕到讓中產階層消失的地步,但他們的生活卻是完完全全地被毀掉了。你為什麼這麼問?」
「那就,」瑪克欣疑惑道,「像是『狂野衝浪騎士』?」
「他的電子郵件、電話、門鈴,全都是空響,沒人應答。去他的工作單位,打他的手機,都找不到他。貌似不管我去哪兒找,突然間都找不到雷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