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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克欣的兩眼幾乎是直勾勾地瞪著那個信封,原以為那兒只會有曾經裝在裏面的一沓鈔票的印跡,卻驚訝地發現裏面一分錢也不少,全是二十美元的。還附上了一筆豐厚的利息,這可不像他呀。不像生前的他。這裏可是紐約,為什麼沒有人偷偷拿走呢,有多少種解釋?這大概跟使者有關……
她們周圍無人居住的建築物似乎靠攏了些,彷彿在商量著什麼事。有個從宿業警署來的巡警在說大家往前走,都結束了,這裏沒什麼好看的。希奧瑪拉挽起瑪克欣的手臂,兩人輕快地步入驟雨將至的氤氳里,走進那個被晚霞染紅的大都市。
瑪克欣說不准她原先期待過什麼——麻花辮、銀首飾、長裙、赤腳裸足——呃,大吃一驚了吧!相反,這位身穿權力套裝的國際美人兒端莊優雅,套裝不是撿人家穿過的那種傻不拉嘰的80年代款式,它的肩膀那裡更窄,這樣才自然,外面披了一件長一些的風衣,腳上穿著一雙正統的皮鞋。妝容化得很精緻。瑪克欣看上去肯定像是一直在外面洗車的。
那樣東西此時在瑪雅的地底下了,在一群飢餓難耐、染上疾病、變幻多端、精神失常到危及性命的瑪雅籃球迷組成的死亡景觀里遊盪。跟波士頓花園很像,只是不是一回事。
「大概是,」瑪克欣隱約記得,「……籃圈是豎直的,犯規的概率非常大,有一些還特別明目張胆,經常會鬧出人命?」
「你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嗎?」
瑪克欣和希奧瑪拉站著朝裏面望了一會兒。「它以前從來就不是自由女神像,」瑪克欣說,「從來不是美國人鍾愛的地標,它只是純粹的立體建築而已,僅此而已。後來他們就把它炸成了像素。」
她們又回到了大橋上,享受著這個城市裡的最大限度的自由,眼下暫時沒什麼「狀況」。從海港那兒吹來一陣刺骨的風,說明澤西上空有黑暗物在堆聚,倒不是入夜,還不到時候,是其他東西,正在趕來的路上,彷彿在被世貿中心遺址造成的樓市史真空吸過來,順路帶來了視覺戲法,一道悲傷的亮光。
她注視著瑪克欣的眼睛,然後點了點頭。「前天她讓我把錢捎給你時,說起最後一次見他的情景,有人在監視,直升機在頭頂盤旋,電話掛斷了,信用卡被凍結了,她說她真的以為他倆又成了戰友。也許她只是想當一個稱職的間諜遺孀吧。不過我還是吻了她。」
「是我,我有一個執念。」
「你們倆聊的話題,當然就是……」
每天夜裡都有自動步槍開火,森林上空不時閃動著火紅的光亮。村民們紛紛離開。一天早晨,溫達斯特發現他一直以來工作的辦公室人去樓空,所有敏感的東西都被清理掉了。跟他一起溜進小鎮來的那幫新自由主義渣滓連人影都看不見。多半是因為一夜間突然冒出來的鄉民,他們手握彎刀,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有人在一個隔間的牆上用唇膏寫下了「混賬東西快滾蛋」的字樣。裡屋有一隻五十五加侖的油桶,裏面滿是灰燼和燒焦的文件,還在冒著煙。四下里不見有美國佬,更別提輔佐他們的以色列雇傭兵了,所有人忽然間憑空消失了。「他給我一分鐘時間收拾行李。我帶了結婚時穿的那件襯衫,一些全家照,有一圈綠咬鵑在上面的襪子,還有那把西格紹爾的.22小型手槍,他用起來始終不順手,硬要我帶在身邊。」read.99csw.com
她試戴了下,發現並不合適。「沒關係,」他說,「等你到了聯邦區,我要你把它賣了。」直到那時,直到他說「你」而不是「我們」時,她才明白過來,他要走了。他跟她吻別,然後轉身離開大概是他履歷里最後一樁善舉,信步走出汽車站。等她想到站起來去追他時,他已經在硬邦邦的石礫路上漸行漸遠,消失在了一路向北的命數那壓抑的境遇里,而她原以為她能帶他逃離的。
她們剛開始聊時很謹慎很禮貌,等兩人回過神來時,談話早已變成了早間脫口秀節目。跟前夫的前女友共進午餐。
「說不定他已不需要太多的幫助。」
瑪克欣在時代廣場下車,在一段出口樓梯下等著。慢車開來了,嘶嘶嘶地進了站,接著那個女人走了過來。瑪克欣默默地跟著她往地下走,進入通往港務局的那條長長的人行地道。地道里鋪著瓷磚的牆面上貼著各種新聞,有即將上映的電影和專輯,也有針對雅皮士的玩具和流行時裝。哪怕你想當都市萬事通,你所需要的所有信息也都在這條地道的牆上貼著呢。瑪克欣突然想到,倘若地獄是紐約的一個公交車站,那麼「了斷所有的希望」就會是這副模樣。
再見。
希奧瑪拉整個上午都在哥倫比亞大學,主持一場有關中美洲問題的類似研討會。這興許能解釋她為什麼在慢車上,不過其他就不好說了。一般都會有備用的世俗理由,希奧瑪拉的肩包里說不定藏著什麼通信連接呢,在監聽界以外的其他地方還沒有上市……可話又說回來,就算被一種離奇的解釋忽悠也沒什麼可丟人的,所以瑪克欣就隨他去了。「那麼現在你是要去……」
她們已經走到富爾頓碼頭。曼哈頓近在眼前,今日看去格外地開闊,然而在「9·11」那天,哈德遜河幾乎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九-九-藏-書。從河對岸的這裏目睹悲劇發生的那些人,從一個他們不再信仰的安全之地,注視著恐怖的一幕幕,注視著成群的遍體鱗傷的人們跨過大橋逃命而來,他們滿身灰垢,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摧毀、煙霧和死亡的味道,他們的眼神迷離,驚魂甫定地倉皇出逃。而那一團大得嚇人的煙霧正冉冉升空。
「事後再沒有去過,其實是特意避開那裡不去。你現在是要向愛國警察告發我嗎?」
「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丈夫。以前我認識的他,她肯定認不出來,當年的他只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惹上了多大麻煩的小屁孩。」
「呃,其實是要去布魯克林大橋。你知道我們要怎麼從這裏到那裡去嗎?」
「不大可能。她要我幫她保守秘密,我們約好在『老埃比特』一起用午餐,那裡太過吵鬧,柯林頓的幕僚全在那兒轉來轉去,我倆都沒什麼胃口,就吃了一點點沙拉,盡量不去在意坐在遠處一個包廂里的勞倫斯·薩默斯,她倒沒什麼問題,不過我覺得像是在參加什麼面試。」
「不好說,快結束時多蒂說了句奇怪的話。你聽說過古代瑪雅人,還有他們玩的那種遊戲嗎?就是足球的一種早期形式。」
「我們是兩三年前見面的,當時我跟著代表團來了華盛頓。」
從地圖上看,墨西哥邊境離得不遠,可是雖然他們先是朝海邊走去,盡量遠離山區,但地勢依然十分陡峭,時不時還會碰見路障——軍隊巡邏、飲人血的凱維爾特種部隊、見美國佬必開槍的游擊隊。溫達斯特隨時會冒出來一句,「有麻煩。」然後他們就必須躲起來。路上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不過最終他還是領著她安全進入了墨西哥境內。兩人在塔帕丘拉上了公路,搭汽車一路北上。一天早晨在瓦哈卡州的汽車站,他們正坐在電線杆和棕櫚葉的華蓋下面,溫達斯特忽然單膝跪下,遞給希奧瑪拉一隻戒指,她從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鑽石。
「我忘了給你訂婚戒指。」
「等到她出現在他面前……」
「搭穿梭巴士到萊克斯,再去下面搭6號線,為什麼說『我們』?」瑪克欣同時也想知道。
「愚蠢的小姑娘。他們單位設法讓我們的婚姻判定為無效,幫我在『叛亂應對局』的一個辦公室里找了份工作。過了一陣,我就獨自一個人了,沒有人有興趣追蹤我,追蹤我也沒什麼好處,我越來越頻繁地跟流亡群體和調停委員會共事,韋韋特南戈依然在南面那裡,戰爭永遠不會停止,墨西哥有個老笑話說得好,才出油鍋,又入火坑。」九*九*藏*書
「這麼說來,錢你是從多蒂那兒拿來的,在特區的寡婦,對嗎?」
「在匈牙利糕點屋吃過了。」
「溫達斯特他——」
也有可能是環城路明裡暗裡地在大千世界搗鬼,與其說希奧瑪拉今天是受多蒂之託,不如說是有一群人想知道,瑪克欣會有多頑固地拽著溫達斯特之死背後的真相不放,而她就是奉這些人的命令前來。
有時候在地鐵里,瑪克欣搭的那一輛車會被另一條軌道上的一列慢車或是快車慢慢地超過。在幽暗的隧道里,當另一列火車的窗戶緩緩移動過去,明亮的窗格挨個兒出現,猶如一副正在發的占卜紙牌,在她眼前一滑而過。「學者」「流浪漢」「勇士盜賊」「鬼魂附身的女人」……過了一陣子,瑪克欣漸漸明白過來,此時此刻,這些窗格里的人臉正是城裡的芸芸眾生中她最應該留意的人,尤其是那些跟她有眼神交會的人——他們是「那一邊」派來第三世界的白日的使者,每一位使者攜帶著與他們的人格相符的道具,如購物袋、書、樂器。他們從漆黑中來,又要回漆黑中去,只有一小會兒工夫能給瑪克欣傳遞她所需要的情報。某一刻,她很自然地開始納悶,她是否也為從另一個窗戶回望她的某個人擔過類似的角色。
這是我欠你的錢,很抱歉不是耳環。
「你跟多蒂有聯繫。」
「只是懷疑,我盡量不看穿太多。我那時太年輕了。我知道電動趕牛棒,他辯解說是『自我防衛』。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胡克,在凱克奇語里是毒蝎的意思。我愛過他,我肯定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他。可在最後是溫達斯特救了我。」瑪克欣感覺腦袋周圍嗡嗡作響,彷彿有一條腿想要蘇醒過來。新婚燕爾的甜蜜期尚未過去,他從被窩裡鑽出來,去做他來瓜地馬拉要做的正事,然後再溜回來,在凌晨最兇險的時辰,用自己的雞|巴緊緊偎依著她屁股眼兒的那條縫,她怎麼可能猜不到?她還能相信什麼天真的鬼話?
「那麼等我們到了布魯克林再吃點吧。」
「你的——她的丈夫當時也在那裡?」
「她突然發現有一千件事要做的其中一件。」
「我們當時在外面想叫一輛計程車,多蒂突然冒出來一句,『最應該恐懼的敵人跟電視上的瑪雅籃球賽一樣安靜。』我禮貌地指出來,瑪雅時代並沒有電視機,她笑了笑,猶如接過你拋來的正確的話引子的精神導師。『你可以想象那會有多安靜了。』接著她鑽進了一輛我先前沒看到開來的計程車里,就不見了蹤影。」
「你不需要告訴我你是read•99csw.com怎麼找到我的。」
「我每次來紐約,都喜歡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走過去。要是你有時間,我想你也可以跟我一道去。」
「這是什麼?」

信封離她的鼻子尚有一英尺半的距離,她就聞到一股香味,透著遺憾、誤判、徒勞的哀悼,准錯不了——是男士9:30古龍水。瑪克欣不禁打了個寒戰。尼克·溫達斯特從墳墓里踉踉蹌蹌地走向前來,他餓得飢腸轆轆,怎麼也填不飽。無論信封里裝著的是什麼,她都覺得自己未必需要看。
「你知道……」
「哦,他們對找人很在行。」
猶太媽媽的默認設定開啟了。「你吃過早餐了嗎?」
換瑪克欣點頭了。
「地獄並不一定在地底下,」希奧瑪拉抬頭望向記憶中的大樓,它原本在那兒,現在已不見了蹤跡,「地獄有可能在天空中。」
「多蒂說『9·11』發生以後,他來過這兒不止一次,時常來這兒逗留。還有事沒有做完,他這麼跟她說。不過我覺得他的魂魄不在這裏,是在西瓦爾巴,跟他邪惡的雙胞胎兄弟重新團聚了。」
喔。看見那個女人的眼睛眯縫起來,足夠明顯,瑪克欣本能地喊了一聲,「希奧瑪拉?」
信封外面寫了字,
「我在韋韋特南戈長大,那裡也是我和溫達斯特相識的地方,花不到一天的旅程就能抵達一排洞穴,我們那裡的大伙兒都認為它們是通往西瓦爾巴的路徑。早期的基督教傳教士以為地獄的故事能嚇倒我們,可是我們已經有西瓦爾巴了,它的字面意思是『恐怖之地』。那裡有一片尤其恐怖的球場。球有這些個……刀片在上面,所以比賽真的會鬧出人命來。西瓦爾巴曾經是——現在是——地表下面的一個龐大的城邦,由十二位死神統治著。每一位死神都有他自己的軍隊,由死不瞑目的亡者組成,他們在地球表面遊盪,把痛苦與折磨帶給世人。里奧斯·蒙特和他發動的種族大屠殺……跟這沒有本質的區別。
「你介不介意我們沿大橋走回去,去歸零地?」
晚些時候回到家裡,瑪克欣以類似守寡的儀式,找了一段獨處的時間,把燈關上,拿出裝錢的那個信封,盡情吸吮著他朋克搖滾的古龍水最後的殘留氣味,想要召回跟他的魂魄一般虛無縹緲又難以解釋的某樣東西……

她們如護工一般,悄悄地走向那個有人從噩夢中醒來卻得不到撫慰的城市之屋。敞篷的觀光巴士載著身披有旅行社標誌的塑料披風的遊客慢悠悠地駛過。教堂街和富爾頓街上有一個觀景台,遊客們能越過圍網和柵欄朝里看,凝神望著本應該圍繞在一塊聖地周圍但實際並沒有的光暈,圍在鐵絲網裡的傾卸卡車、起重機和裝卸車正忙著把一大堆仍堆得有十到十二層樓那麼高的殘骸清理走。警察們用喊話筒在維持行人的秩序。附近的建築物雖然損毀嚴重九_九_藏_書但依然立在那兒,有一些像喪主一樣披著外立面網,有一棟樓的頂層上拉了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這些樓房一言不發地聚在一起圍觀,沒有玻璃的窗洞黑幽幽的,眨也不眨地盯著看。有小販在兜售T恤、壓紙器、鑰匙鏈、滑鼠墊和咖啡杯。
真是典型的紐約談話啊,你在用午餐,然後聊到在其他地方用午餐。「這麼說來你們兩位女士聊得挺愉快。」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她小心翼翼地不說出口,你在那兒的一面空空的屏幕上找尋,隨意點擊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鏈接,有東西潛伏在那兒等待,它也許呈幾何形狀,也許像幾何體一樣哀求著想擺脫定律,也許是一個由像素組成的聖城,等著被重新拼合,彷彿災難可以逆行,雙子塔從黑乎乎的廢墟中拔地而起,還有碎片瓦礫和生命,不管它們是如何化作雲煙的,都將再次組合成整體……
晚些時候,瑪克欣在鼾聲如雷的霍斯特身旁躺下,躺在灰白色的天花板下,城市的燈光透過百葉窗漫射進來,在向下潛入深度睡眠以前,她默默地說了聲,晚安。晚安,尼克。
那個女人的微笑在都市冷漠那明亮的雜訊流里,彷彿是在一間沒有人認識你的酒吧里拿到的一杯免費啤酒。
假如這張塔羅牌有名字,它會是「不受歡迎的使者」。
當然不介意。這位不過是又一個來大蘋果城玩的遊客,要去下一個必游景點。還是說她一路上打的就是這個算盤,瑪克欣被她玩弄了,像是一張原聲的黑膠唱片?「你又說『我們』,希奧瑪拉。」
「溫達斯特所在的部隊一到那個地區,他就聽說了西瓦爾巴的故事。一開始,他以為又是一起玩弄外國佬的惡作劇,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他開始相信,甚至比我還要相信,反正是相信在他腳底下很遙遠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平行世界存在,另一個溫達斯特在做一些他在上面假裝不在做的事。」
有一天,瑪克欣在一列從72街開往市中心的快車上,一列慢車恰好在同一時間離開車站。在月台的盡頭,當兩條鐵軌靠得近些時,鏡頭慢慢聚焦到了另一列車的一個窗口上,窗里有一張人臉很明顯地想要吸引瑪克欣的注意。她身材高挑,長著毛髮膚色都偏深的外國人相貌,儀態很優雅,背著一個肩包。此時她暫時把視線從與瑪克欣的對視中挪開,用手伸進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來。她把信封高高地舉到窗前,然後猛地朝下一個快車停靠站也就是42街的方向扭過頭去。就在這時,瑪克欣的列車正在提速,載著她緩緩駛過。
「你覺得她就是那麼談論……」哦,往下說啊,「他的靈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