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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廣陵散絕

第十章 廣陵散絕

琴又名古琴、瑤琴,相傳為上古伏羲所創。春秋時,由於孔子的提倡,琴被視為表徵道德的樂器——「君子樂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樂」。操琴曉樂成為文人雅士衡量君子德行的重要標準,琴也由此成為中國古代地位最崇高的樂器,名列「琴棋書畫」四藝之首。
路遺道:「那是當然。明日午時,我與鄧將軍在洛河碼頭東面三里處見面。只要你交出蓋好印章的信函,我便立即放人,決不食言。除此之外,我與鄧將軍一如前約,互不泄密,這件事完結后,井水不犯河水。」鄧義道:「好,一言為定。」
劉伶難以相信,嚷道:「這怎麼可能?」嵇康倒不驚奇,只問道:「我大致聽劉伶描述過,說那種毒藥是慢性毒藥,中毒者死於安詳之中,且事後沒有明顯中毒癥狀,是這樣嗎?」
路遺上前幾步,笑道:「這位史小娘子性子太烈,人都被我擒住了,還抬腳踢傷了我一名手下,不得不綁得緊些。」又道:「好了,人也見過了,鄧將軍這就請吧。」命人將鄧義帶出地牢。鄧義無力抗拒,只好回頭大聲道:「沛娘放心,我一定會回來救你!」
鄧義不見主人張小泉,料想其人送返郭麗母子未歸,因旁人不知究竟,也不多提。
鄧義料想軍士無論如何不會放自己進去,然又無法避開其耳目,而一旦司馬昭歸來,內外侍從、下吏密布,禁衛更加森嚴,愈發沒有了機會。一時無法可想,只得尋來阮籍家中。他聽說司馬昭有意為長子司馬炎聘娶阮籍之女,司馬炎已娶洛陽第一美女楊艷為正妻,阮籍之女入門,也只是次妻,實際上就是小妾,料想阮籍必不情願,一定又在家中裝病或是裝醉。果不其然,僕人一應門便道:「阮先生醉酒未醒,請鄧將軍改日再來。」
劉伶、向秀也在一旁,向秀當即問道:「鄧將軍是說,孫休營救嵇康,不是因為其才名,而是另有目的?」鄧義點了點頭,道:「關於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除此之外,吳綱這一趟出使,也身負秘密使命,要為新吳主除掉臨湘侯全懌。」
他倚牆而坐,不禁浮想聯翩,料想自己既已洞悉司馬師遇刺真相,必將飽受刑訊,死得慘烈無比。事已至此,死反而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願司馬昭不要再因此牽累更多人。
鄧義見對方強硬,總不能真的殺了他,便鬆了手,警告道:「可別再讓我看到你。」走出幾步,再轉過頭去,那黑衣男子依然跟在後面,還道:「臣有命在身,不得不如此,請鄧將軍見諒。」
嵇康很快因為「不孝」的罪名被逮捕下獄。他在獄中作《幽憤詩》,詩中有「昔慚柳下,今愧孫登」兩句,似乎是對當初高士孫登的預言深表感慨。司馬昭執政后,曾籠絡嵇康出仕。嵇康因此離開了洛陽一段時間,與高士孫登、王烈等人游逸山林。
衛今揮手令吏卒退出,這才問道:「鄧將軍認得此人?」鄧義不能說出馬威身份,料想自己的反應已落入衛今眼中,就算說不認識,他也不會相信,便含含糊糊地道:「不好說。」
他當然不是真正的心靜如水。多年前他亦是血氣方剛,因時局動蕩、蒼生鼎沸而躁動不安,在雄心抱負中,用才情左衝右突。然見識了太多不平,經歷了太多痛苦后,他漸漸感到了無可奈何,緊張陰鬱的情緒反而放鬆下來,猶如在亂石間轉折跳蕩的溪流,最終匯入河谷,變為深廣的涌流。他終於覺悟到,隱忍與節制才是為人處世的最高境界。他沒有嵇康的剛烈與從容,一開始便選擇站在強者司馬氏一方,其實也是一種隱忍,希冀能大隱隱於朝,由此而遠避塵囂。既無力改變,便也不願意再去嘗試。也許還會傷感時勢,但卻愈發深沉,再沒有沖騰激蕩的表象。外人以為他淡泊也好,怯懦也好,他都不再放在心上。
鄧義道:「既然路從事隱有懷恨報復之意,那今日鄧某便把話說明了。說起心機,鄧某實在比路從事差遠了。嵇康脫獄一事,根本就與你無關。吳主孫休有意殺臨湘侯全懌,暗中早有安排,但你並不知道,只想殺死全懌,示好於吳人。你投靠了鍾會,在司隸任職,忌憚鍾會精明,怕身份暴露,便想借我之手殺人。果真是你促成嵇康脫獄之事,你又承諾要以殺害全懌來回報吳人,吳主孫休為何還會另外安排東吳使者吳綱對全懌下手?所以嵇康獲救,根本與你路遺無干,你不過消息靈通些,搶先得知了吳綱將攜嵇康舊信出使魏國的消息,又利用我有營救嵇康之心,加以算計。請問路從事,你這份心計,算不算得上深重?」
羊徽瑜很是意外,道:「沛娘想讓我出面為鄧義說情?」史沛道:「夫人不願意嗎?」羊徽瑜道:「不是不願意,而是不能。大將軍待阿義素來很好,不會無緣無故地要殺阿義,一定是阿義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沛娘不知道你這位叔叔的性情,我若出面求情,只會令大將軍更加惱怒,加重對阿義的處罰。」史沛道:「那好,請夫人派人引薦,帶我去見司馬大將軍。」

史沛一字一句地道:「我父親,殺了我最親愛的母親,最尊敬的舅舅,又殺了於我養父有救命之恩的許允許將軍,間接害死我養父。而今,叔叔你又要殺死我最心愛的男子。我們司馬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家族啊。」
鄧義心道:「司馬大將軍依然派了人監視我行蹤,想來我去軍營找楊剛、楊強對質時,他便得到消息了。他不公然派兵馬來捉我,而是令文虎悄無聲息地帶我回去,也可謂高明之極。」自知今日必死無疑,想到還在首陽山等待自己的史沛,心頭略覺苦澀。
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鄧義心道:「大將軍為何要派人跟蹤我?莫非是想通過我找到沛娘?他大可直接問我沛娘住在哪裡,我又豈敢不答?」頗為納罕,正待再盤問那黑衣男子時,忽聽到東面城中傳來呼喝叫喊聲。
三人繼續飲酒,到半醉不醉時,文鴦忽想起一事,道:「對了,我兄弟這些日子多在軍中,沒少與軍將比武較量,有兩位禁軍將領楊剛、楊強,鄧將軍可認得?」鄧義一怔,道:「楊剛、楊強嗎?名字好像聽過。」

哪知道結果完全出乎意料,阮籍一見到史沛,便如同見了鬼魅一般,愣在那裡好半天,然後請三人進去,悶坐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後來還是史沛先開口,她說一句,阮籍答一句,言辭極為客氣,甚至對史沛有一種莫名的恭敬。劉伶、向秀瞧在眼中,面面相覷,他二人認識阮籍多年,從未見過對方這副神情。劉伶見氣氛實在不對,便起身告辭。阮籍送了出來,卻又拉住劉伶,要他留下來喝酒。劉伶見阮籍神色詭異難言,擔心好友有事,便勉強同意,向秀與史沛便先動身回首陽山了。
史沛不知鄧義與路遺之間的交易,低聲問道:「鄧郎又答應了路遺什麼事?你適才給他的是什麼?」鄧義道:「這件事,回頭再說。沛娘先在這裏等我,我還有話要跟路遺說。」追上幾步,叫道:「路從事,請留步!」
不過這不快只是一閃而過,路遺心中尚有許多大事要思慮,一時反覆盤算,等明日蓋有司馬昭印章的信函到手,要如何好好利用,才能令魏國大起內訌,君臣兵將自相殘殺,以緩解蜀漢即將大兵壓境之急。
隨後,鍾會話鋒一轉,又長篇大論地道:「今皇道開明,四海風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在羅列了嵇康「不臣天子」「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有敗於俗」種種罪名后,鍾會加重了語氣,惡狠狠地說:「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
司馬昭「哼」了一聲,又問道:「你窮追不捨,可有什麼結果?」鄧義道:「沒什麼結果。」
吳綱並不認識曹柏,對近在咫尺的兇險一無所知,亦為自己身負的秘密使命而苦惱。而暗中窺測的曹柏將一切都聽在了耳中,知道吳綱會用毒藥對付臨湘侯全懌。他本待等吳綱下毒成功後向朝廷告發此事,但轉念想到吳氏有東吳使者身份,未必會受到處置,於是偷取了吳綱所剩的藥粉,悄悄撒在了床單上。
鄧義道:「什麼古怪的事?」張小泉道:「你還記得我提過的中間人嗎?他放出風聲,有人懸賞千金,取一個人的性命,而官府也正在找這個人。」
鄧義聽了,卻無欣喜之情。雖然曹柏手上犯下三條人命,但他知悉嵇康曾參預淮南叛亂之事,萬一他當堂吐露,怕是又要再興大獄。
鄧義愈發驚奇,問道:「柏草找嵇先生做什麼?」張小泉翻了一下白眼,道:「他連名字都不肯講,哪會告訴我這個?」
幾名侍從上前抓住鄧義,欲將他押往地牢。鄧義掙脫不開,只好叫道:「等一下。」
一心要剷除嵇康的鍾會當然不會錯過最後的時刻,可當等著看嵇康醜態的他來到刑場時,意外看到的是「遠而疏」的形象——只見嵇康神色自若,席坐撫琴,從容淡定,高峻洒脫——這,也是嵇康留給人世間的最後印象。即使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因為險境而丟掉情趣與尊嚴。
唯一的可能是,馬威是受司馬昭之命外出辦事,事成之後,又被司馬昭派楊剛、楊強將其滅口。儘管馬威事先有所預料,大概司馬昭拿其家人性命要挾,他不得不老實聽命行事。儘管他事先得到了司馬昭保其家人的承諾,但司馬氏素好違背誓言,他仍然不放心,但他自己又沒有與司馬昭對抗的實力,遂將後事託付給阮籍與鄧義,萬一家人遇害,便由阮籍引鄧義出面調查,為馬氏昭雪。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牢門「鐺」地打開了,進來的是司馬昭本人。鄧義已知是司馬昭派文虎誘捕了自己,但料不到他會親自來此陰濕地牢訊問,掙扎著起身,單膝跪下行禮,卻一言不發。
鄧義大奇,道:「我與馬威素來不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何一定要托羊夫人轉交?」阮籍搖頭道:「馬威沒說,我也沒問。」
司馬昭又躊躇許久,才問道:「那件事,你可有告訴過旁人?」鄧義垂首道:「沒有,臣沒有這份膽量。」
鄧義道:「馬威的屍首被人發現,而今就停在廷尉府。你們大概料不到他人並沒有腐爛,而是成了一具乾屍,身上傷痕昭然,一招一式,都表明是你兄弟二人聯手殺了他。」楊剛道:「胡說八道!鄧義,虧你在大將軍府這麼多年,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憑死人身上幾處傷,就跑來這裏指斥我兄弟。你不懂本朝有誣陷反坐之法嗎?」
來到堂中,路遺請鄧義坐下,道:「之前我與鄧將軍有約,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是史沛自己尋上門來,窺破了我的秘密,我不得不將她擒住,還望鄧將軍不要怪我。」言語之間,甚為客氣。
觥籌交錯之際,曹髦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少康與漢高祖劉邦到底孰優孰劣?讓大家各抒己見。群臣面面相覷,不敢輕易介面,宴會一時陷入冷場。顯然,這個看似平常的問題,內藏著深奧的玄機。
路遺聽聞,心中很是不快。他雖然如願以償娶了郭麗為妻,卻也發現頂頭上司鍾會對郭麗極為迷戀。之前郭麗在鍾府為婢時,早已多次侍寢,成為鍾會侍妾,這倒不算什麼,可而今郭麗身份大不相同,而且已經成為他人之婦,鍾會依然時不時流露出關切愛慕之意,頗令路遺不能容忍,若不是要仰仗鍾氏權勢,只怕早已發作。
鄧義心念一動,問道:「莫非這個人名叫柏草?」張小泉道:「你還真是一猜就到,我本來還想好好賣個關子呢。」
鄧義道:「若不是司馬大將軍派我調查吳綱和全懌的案子,我大概永遠不會明白過來。路從事當初以為司隸一定會接手朝廷大臣遇刺一案,你害怕露出馬腳,所以不敢自己去殺全懌,反覆盤算之下,這才想到借我之手。」
張小泉連連擺手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想聽了,我就這麼理解吧,司馬昭想當皇帝,但他兄長司馬師還在,他就坐不上去,所以他派人行刺司馬師,為自己當皇帝搬去絆腳石。可而今除了高貴鄉公這檔子事,怕是他一時沒膽子去實現『司馬昭之心』了。」
百官聽說皇帝被殺死於宮門前,不敢奔赴,獨有太傅司馬孚前往。司馬孚是司馬懿之弟,在「高平陵事變」之際,協助司馬懿控制京師,誅殺曹爽一黨,后又督軍成功防禦吳、蜀的進攻,為穩固司馬氏政權出了不少力。但其人溫厚廉讓,自司馬懿執掌大權起,便逐漸引退,未參与司馬氏幾次廢立魏帝之事。司馬孚到達現場后,將曹髦的頭部枕于自己大腿上,扶屍痛哭道:「讓陛下被殺,是為臣的罪過。」
鄧義心道:「這一定是路遺的功勞了。路遺固然厲害,但以鍾會之凌厲精明,如何會被矇混隱瞞這麼久?也許鍾會早就知道路遺並非真心投靠,仍在暗中替蜀國做事,但他自己也有野心及私慾,遂隱忍不發。這二人均是深謀遠慮之輩,互相利用,只苦了一個郭麗。」
鄧義大怒,道:「路遺你好大胆,你可知……」史沛勉力抬起頭來,叫道:「鄧將軍,請你過來,我有話要說。」
進來文府時,夜幕已然降臨。文鴦早已派侍從先行回府準備,是以鄧義一到,熱騰騰的酒菜便如流水般端了上來。酒過三巡時,文鴦道:「鄧將軍是刀法名家,我這裡有一柄好刀,想送給鄧將軍。」取出一柄刀,遞了過來。鄧義訝然道:「這是蜀地蒲元所鍛『神刀』。」文虎笑道:「鄧將軍果然是個行家,一眼便窺知刀的來歷。」
司馬昭對此回答甚為滿意,也料想鄧義識得大體,不敢貿然將禍事引向他人,便道:「我不會殺你,但不能縱你出去,你就安心住在這裏吧。這裡是金墉城地牢,洛陽最隱秘最森嚴的監獄,不會有人知道你在這裏,也不可能有人能救你出去。」
如此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年多,期間曾發生過諸多大事——當初宣稱忠於朝廷的諸葛誕不但起兵作亂,還背叛母國,與東吳結盟,然亦重蹈毌丘儉覆轍,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這些所謂天下大事並未引發曹柏感想,他已經完全將自己當作一名普普通通、自食其力的僕役。然當殺弟仇人吳綱以東吳使者的身份住進鴻臚寺時,隱忍許久的暗火再度熊熊燃起。曹柏早知吳綱已出仕東吳,是以入鴻臚寺當值時,便主動要求負責東吳客館,雖也沒有指望過什麼,但心中總想也許還有報仇的一天,上蒼可憐他,居然真的讓他等到了這一天。剩下的,就是如何動手的問題。
司馬昭聞言大為氣惱,道:「沛兒,你是我兄長生前最愛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鄧義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殺手,你竟傾心於他,實在太不自愛了。」
路遺道:「鄧將軍少在這裏冷嘲熱諷!我們之前有過約定,鄧將軍不能泄露我的秘密,你竟敢違背承諾。來人!」揮了揮手,四名侍從立即彎弓搭箭,分別對準了鄧義和史沛。
嵇康、劉伶二人並不知情,聞言很是意外。劉伶狠狠瞪著鄧義,鄧義垂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出。
與劉伶作別後,鄧義便徑直馳來西郊,竟在途中遇到了嵇康。嵇康主動跳下車子,不待鄧義發問,先道:「鄧將軍,嵇康有一事相求,不知將軍可願意幫忙?」鄧義忙道:「別說嵇先生曾助我營救沛娘,僅憑先生的才學威望,鄧義願意為先生做任何事。」嵇康道:「好,我就當鄧將軍答應了。」鄧義道:「是,但憑嵇先生吩咐。」
孫登所說的「性烈而才俊」,正是嵇康性情才華的準確描述。嵇康一生最光輝的地方,就在於他透入骨髓的自信、自尊,從始至終都沒有因外界的壓力而稍稍改變一下那桀驁不馴的性格。也正是這種可貴的堅守,令他在青史上獨步天下、傲視群雄。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九-九-藏-書
羊徽瑜大為意外,親自出迎,上前握住史沛雙手,道:「你……你就是沛兒吧?當真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又道:「阿義昨日留下一封信,說是要辭官歸隱。他以前跟我提過這件事,我雖然不舍,但想他能跟沛娘在一起,也是好事。我以為你們已經離開洛陽了,想不到還能見到沛娘。」
史沛輕輕掙脫掌握,道:「羊夫人,我趕來找你,不是來跟你閑話敘舊的,我是為鄧義而來。夫人可知道,鄧義未能走脫,司馬大將軍派人捉了他,怕是很快就要處死。」
全敏道:「之前文將軍亦曾作證指認嵇康勾結毌丘儉,不是最終還是查無實據,嵇康亦被無罪開釋了嗎?」文鴦道:「那是兩碼事。」他已因攀誣嵇康一事而備受世人斥罵,不願意再捲入與其有關之事,拱手辭去。
鄧義道:「你若是要我去大將軍府為你盜取魏國機密,那決計不行,我寧可與沛娘同死,也不會做出叛國之事。」

這一日,羊徽瑜正在書房中習練書法,忽有婢女進來稟道:「夫人,外面有名叫史沛的女子求見,自稱是鄧義鄧公子的朋友。」
路遺見鄧義單身赴約,笑道:「鄧將軍果真是個信人。信函一事,可有得手?」鄧義點點頭,問道:「沛娘人呢?」路遺道:「請鄧將軍先交出信函。」
鄧義道:「那後來呢?」阮籍道:「後來我問馬威,為什麼一定要找我來做這件事。他說他仔細觀察過來往于大將軍府的人,認為只有我能辦好這件事,而且人品可靠,絕不會對外吐露半句。」
在嵇康之前,因為「不孝」罪名被殺的還有大名士孔融。孔融反對曹操代漢稱帝,一直為曹操忌恨,剛好孔融論述兒子與父母的關係時認為母子關係恰如瓶之盛物,只要把瓶內的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係便算完了;又認為天下飢荒的時候,如果父親是不好的,兒子應當把食物給別人。由此被曹操抓住把柄,以不忠不孝的罪名殺了孔融。然而當初曹操發布求賢令的時候,強調重才不重德,特意提到只要是人才,不忠不孝也不要緊,可見所謂「罪名」,不過是執政者的「欲加之罪」。
那乾屍依舊被油布包裹,安置在廷尉府停屍房。衛今引鄧義進來,示意吏卒打開油布。雖然乾屍面目已萎縮變形,但鄧義一眼便認了出來,死者正是馬威。儘管他在途中已有所預料,但仍然怔在當場。

毌丘儉兵敗后,曹柏因平素低調,意外逃脫,然親眷盡受牽連,被朝廷屠戮。他也不能回去家鄉,無處容身,只得化名柏草,投奔了洛陽的一位熟人。那熟人並無顯赫身份,只是鴻臚寺一名卑微的僕役,當年受過曹柏恩惠,不得已收留了他。但熟人病入膏肓,即將不久於人世,擔心曹柏無以謀生,便將他作為自己的接任者介紹進入鴻臚寺。曹柏倒也不覺得做僕役有何不妥,相比死去的親朋好友,能活著已是大大的幸運。熟人不久病逝,房產也被鄉里惡霸強佔,曹柏也不與其爭執,默默帶著行囊,借住到白馬寺,每日聽著晨鐘暮鼓,倒也心安理得。
鄧義憶及往事,一時有光陰荏苒、物是人非之感。他當然不能說出司馬氏最陰森的機密,料想楊剛、楊強否認認識自己也是有所顧忌,見文氏兄弟反問,本待解釋魏軍將士多有習練奮威刀法者,楊氏兄弟刀法與自己酷似也不足為奇,但轉念想到文鴦、文虎都是武學大行家,自然知道內中區別,便乾脆不答,只笑了一笑。
鄧義離開南宅后,先過了一趟張鐵匠鋪,這才趕來大將軍府。司馬昭入朝未歸,他剛想趁機溜入議事堂,卻被軍士挺戟攔住,告道:「司馬大將軍人不在府中,鄧將軍請改日再來。」
鄧義便取出信函,一張張展示給對方看,又道:「一手交人,一手交信。」

鄧義不願意嵇康因吳綱過世而有負疚之心,便明言告道:「吳綱與嵇先生是舊交,我絲毫不懷疑他有營救嵇先生的真心,但他這趟出使魏國,完全是受命于新吳主孫休,而孫休未必出於好意,才肯救嵇先生脫獄。」
鄧義忙問道:「沛娘可有受傷?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史沛搖了搖頭。
鄧義心道:「一定是吳人懸賞取柏草性命。他們如此窮追不捨,表明有確切證據證明是柏草殺了吳綱。兼之有嵇康對毒藥藥性的分析,基本已經能夠確認我與衛今推測得不錯,是吳綱對全懌下毒,又是柏草盜取毒藥后將藥粉撒在了床單上。只是尚不清楚柏草的殺人動機。」


鍾會又道:「嵇康,卧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意思是說嵇康才智堪比卧龍諸葛亮,是司馬氏取得天下的嚴重障礙,這樣的人不及時除掉,後患無窮。司馬昭由此下定了決心。
鄧義道;「後來呢?」張小泉道:「後來我告訴他嵇先生不再在這裏打鐵了,如果人不在家中,應該在東園,他聽了,便往東園方向去了。」
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
劉伶大致講述完經過,又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鄧義暗道:「阮籍在『竹林七賢』中年紀居長,比嵇康、劉伶等人大許多,會不會是阮籍見過司馬師結髮妻子夏侯徽,而史沛長相酷似生母?」雖猜及究竟,卻不能泄露史沛真實身份,只好搖頭道:「不知道啊。」
張小泉催道:「到底是什麼事?這裏的人,我、沛娘、劉先生,都沒少跟你一道經歷風浪。嵇先生聽說你被捕,也立即趕來這裏等消息。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們嗎?」

鄧義料想司馬昭肯釋放自己,也不再懼怕真相外泄,只是司馬師畢竟是史沛生父,一旦她知曉真相,怕是心裏難以承受。
因曹髦之死事出意外,完全打亂了朝廷出兵伐蜀的步伐,司馬昭不得不將計劃暫時擱置。以致後來一度有傳聞稱,是蜀國安插在皇宮的內應極力慫恿曹髦對司馬昭發難,想以魏國內亂來緩解大兵即將壓境的危機。鄧義聽到這一流言時,立即想到了路遺,若果真與其有關的話,他能將手伸到大魏皇城中,也可謂可驚可怖了。
阮籍一骨碌坐起來,點著鄧義額頭道:「你也真是個瘋子,居然敢請我替你做這種事!你拿這些信函做什麼,是要謀逆,還是要作亂?」鄧義道:「都不是,只是為了救人。」
侍從引史沛進來時,司馬昭正撫額沉思,儘管已有了心理準備,第一眼見到史沛時,還是愣在了那裡。
阮籍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否認會有麻煩,還是並不在意麻煩上門,取出蓋了司馬昭印章的信函回來,交給鄧義。鄧義大喜過望,檢視一遍,連聲道謝。阮籍也不回應,只命人趕他出去。

魏晉洛陽城平面複原圖
司馬昭當然希望早日剷除嵇康,但他深知嵇康在士林中的影響,也比鍾會考慮得更遠更多。之前司馬師殺死夏侯玄,曾經引起了士林驚恐,那種因恐懼而帶來的敵意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沒有完全消散。如今嵇康聲望地位不在昔日夏侯玄之下,加在其頭上的只是一些難以證實的虛幻罪名,萬一再次引發了一場騷動,勢必要對司馬氏家族的聲名造成不小的影響,而正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刻正是他司馬昭準備禪代的關鍵時刻呀。
劉伶搖了搖頭,道:「隨你便吧。總之,這兩日我總感覺不大對頭,似乎洛陽城中將有大事要發生,還是早些離開得好。」鄧義心道:「朝廷即將對蜀漢用兵,城中兵馬調動頻繁,劉先生當然會覺得氣氛不對。」
來到全府大門前,鄧義剛翻身下馬,門仆便忙不迭地迎了上來,引他去見全敏。全敏匆忙出來,臉色陰沉,先道:「我正想派人去找鄧將軍,鄧將軍就自己來了。」
全敏大致說完經過,道:「我……我實在不明白,以嵇康先生的身份,絕對沒有人懷疑他是兇手,他為什麼要親自趕來這裏,當面承認罪名?」
鄧義遲疑道:「大將軍固然是美意,只是沛娘不事奢華,不喜歡這些。」司馬昭明顯有些不豫,但也再未多說什麼,只揮了揮手,鄧義遂躬身退了出去。
鄧義忙道:「我想向大將軍告幾日假。」司馬昭道:「你是要去探訪沛娘嗎?也好。這樣,我讓夫人挑幾樣首飾,你帶去給她,算是我這個做叔叔的對侄女一點心意。」
司馬昭又道:「楊剛、楊強兄弟多嘴誤事,我已將他二人處死,你也可以安心了。」
那喧囂聲來自皇城,皇帝曹髦正帶著親信衝出皇宮,預備殺到大將軍府,殺死大將軍司馬昭。

鄧義道:「乾屍?這倒是罕見得很。」衛今道:「死者是一名男子,身上傷痕纍纍,看起來死前跟人劇烈搏鬥過。而致命一刀的位置與力道,與我之前在馬頭村滅門血案所見,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說得隨意,鄧義心中卻是「咯噔」一下,暗道:「嵇先生當然不會為了昨日談及的毒藥一說跑去臨湘侯府,一定是跟全懌之死有關。莫非嵇先生髮現了什麼?」

劉伶又道:「喂,你如果見到嵇康,叫他得空多去首陽山走走,就說我說的。」鄧義道:「是。」
鄧義無奈,遂吞吞吐吐說了司馬昭曾派人行刺兄長司馬師一事。又握住妻子的手,以示安慰。史沛冷笑道:「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自相殘殺,這就是司馬氏的詛咒。」
路遺命人解開綁縛,將空白信函及兵器交給鄧義,又笑道:「鄧將軍可要多保重,可千萬不要被司馬大將軍發現,不然大將軍以叛國罪名將你殺了,史沛對我再無用處,我也只能將她殺了,以絕後患。」
鄧義忙走出去,卻因雙手反剪在背後,無法幫助史沛解開綁繩,只能幹著急,又問道:「沛娘可有受傷?」史沛低聲道:「沒有。多謝鄧郎冒險前來救我。不過我寧可死,也不要用司馬氏的名頭活命。」
出建春門時,卻見文虎正撫刀站在門邊,一見鄧義,便舉手招呼。鄧義翻身下馬,走過去問道:「小文將軍如何會在這裏?」文虎道:「我是專程在這裏等候鄧將軍。」
鄧義原本打算今日將「神刀」交還張小泉后,便趕赴首陽山,然忽聽說殺人疑兇柏草找過嵇康,而今嵇康又去了臨湘侯府,無論如何得先找到嵇康本人,問清楚事情經過才行,忙道:「我這邊還有點事,稍後再去貴府叨擾。」
鄧義這才會意過來,「啊」了一聲,問道:「那具乾屍在哪裡?煩請掾吏君帶去我見上一見。」
曹髦是中國歷史上極少見的不甘心命運擺布而敢於以生命抗爭的皇帝,史家因而讚揚他「剛烈果敢」。天下人均同情他的遭遇,但在司馬氏的高壓下,不敢有任何悼念的表示。恰在此時,嵇康作了一首《思親詩》,追悼母親、兄長。他少小喪父,由母親、兄長撫育成人,感情很深,兄長已經於三年前病死,母親也在一年前去世。「奈何愁兮愁無聊,恆惻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鬱結兮不可化。」這首展露悲從心來的詩,與其說嵇康是在痛悼親人,不如說他是藉機哀悼死不瞑目的魏帝曹髦。
鄧義早聽聞金墉城禁衛森嚴,素來有進無出,忽聽說自己竟被囚禁於此,大為愕然,問道:「大將軍為何不將我秘密處死,反而要大費周章地禁錮在金墉城中?」司馬昭搖了搖頭,道:「我答應過大嫂,要善待你,我不會違背諾言。」
金忠引鄧義一路南行,來到一處院落。路遺正在指揮一群人往車上裝載什麼物事,見鄧義到來,便請他入堂就座。
路遺當然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兒子,但與蜀國的生死存亡相比,那也算不得什麼,他還是願意做出犧牲,只是正如鄧義所言,郭麗不能輕易死去,他的多番謊話能矇騙住精明過人的鍾會,全賴其人深深迷戀郭麗。思慮良久,終於長嘆一口氣,道:「鄧將軍,我實在料不到你還會有這麼一招。」命侍從收了弓箭,又道:「我這就將信函還給鄧將軍,還請你放過我妻兒。」
鄧義道:「我這裡有幾張空白信函,想請阮先生走一趟大將軍府,利用職務之便,幫我蓋上司馬大將軍的印章。」
鄧義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聲道:「竟有這回事?」又追問道:「嵇康先生當真這般說?」全敏道:「我不便出面,是管家出面接待的嵇先生,管家也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之下,嵇康又重複了一遍。」
金墉城是城中城,位於洛陽城西北角上,金市正北面。魏文帝曹丕定洛陽為京師,修復京城、宮城后,又效仿曹操銅雀台築城。因道教傳說,昆崙山西王母所居仙宮名金墉城,堅固宏偉且位於西方,故以「金墉」命名
好在文鴦也沒有繼續追問,又將話題轉到了征伐蜀漢上。鄧義問道:「西征主帥是誰?」文鴦道:「目下主帥人選未定,但司馬大將軍似是矚目于鍾會。」
山中無日月,恍如隔世。浪跡的日子沒持續多久,嵇康終於決定結束山林生活,重新回到塵世中。

確實,比起之前碌碌無為、只知游幸的曹芳,曹髦在學識、志向上要高出許多,才慧夙成,好問尚辭,頗有其祖魏文帝曹丕當年的風流。這位新皇帝還是個熱血青年,不甘心淪為司馬氏的傀儡。甘露元年(256年)二月初九,十六歲的曹髦在洛陽皇宮太極東堂宴請群臣。不過這些大臣都只是擔任虛職的儒生,真正的實權派人物均在司馬氏大將軍府中任職,而不是在朝廷中,這就是為什麼鍾會出仕之初,拒絕任九卿之一的太僕,而寧可到大將軍府擔任小小的從事中郎的緣故。
鄧義送嵇康出來,問道:「嵇先生為何要如此幫我?」嵇康本不願意回答,劉伶道:「你還是告訴他吧,免得他刨根問底,糾纏不休。」嵇康遂道:「一是因為劉伶,二來我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交代我一定要幫鄧將軍。」
這一日,鄧義欲往首陽山探訪史沛,出門時,正遇廷尉府掾吏衛今來訪。鄧義很是意外,問道:「掾吏君找我,是因為那幾樁舊案嗎?」衛今道:「正是為舊案而來,帶來了兩個好消息。一是逃犯柏草已在外地被捕,正由地方派兵押解入京。」
嵇康被捕的消息傳開后,京師洛陽九-九-藏-書為之震動。三千名太學生聯名上書,向朝廷請求釋放嵇康,讓他到太學擔任博士。不少知名人士主動來到監獄,要求與嵇康一起坐牢。嵇康如此高的聲望,確實有點出乎司馬昭意料之外,然而群情洶洶反而堅定了他要殺嵇康的決心。司馬家族素有「狼顧」的傳統,擅長權術詭計,司馬昭也將其用在了嵇康一案上,先是派人出面聲明,說即將釋放嵇康。太學生與豪俊人士相信了承諾,剛剛散去,屠刀便高高舉起——嵇康因「不孝」以及「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的罪名被迅速判處死刑;已經因「不孝」罪名流配他鄉的呂安也被押回洛陽,再次判處死刑。
當時文鴦正奉命來到臨湘侯府,向全府交代對文氏部將的重新安置。管家來找全敏商議時,他正在私下偷會文鴦,聞言也是大吃一驚,難以置信。倒是文鴦道:「嵇康先生確實曾經參与淮南毌丘儉之變,全懌將軍應該知曉了此事,所以嵇康先生僱人暗殺了他,這也算是情理之中。」
然感激言語亦是多餘,鄧義只上前輕擁史沛入懷,道:「沛娘,你可願意嫁給我做妻子?」史沛道:「願意。」
司馬昭本是好意,見鄧義無半分功名之心,倒也覺得欣慰,便道:「既然如此,你還是掛著衛將軍的名頭,留在大將軍府。」他議了一天事,很是疲倦,擺手道:「你先退下吧。」
鄧義道:「奉命?馬威是司馬大將軍的人,你們還能奉誰的命令,竟敢對大將軍的心腹下手?」楊強嘴快,立即介面道:「你說的那個司馬大將軍已經死了,我們奉的可是現任司馬大將軍……」
史沛道:「我本來是想查清楚路遺為什麼要挾持鄧郎,結果反而壞事牽累了你,鄧郎不怪我嗎?」鄧義溫言道:「沛娘完全是一番好意,我怎會怪你?」
案發後,禁軍封閉了東吳客館,之後又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如全敏刺殺吳綱,吳綱毒發身亡等。鄧義得知吳綱是中毒而死後,本能地懷疑鴻臚寺有染,下令調查,曹柏自然也在其列,且因其負責東吳客館的打掃,是重點訊問對象。彼時曹柏不知全懌是遇刺身亡,只以為是被吳綱毒死,便稱曾見過吳綱攜帶藥粉出門,想將眾人視線引開,好減輕自身嫌疑。這一招亦相當有效,鄧義確認全懌與吳綱同中奇毒后,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懷疑過鴻臚寺的任何人。若不是機緣巧合,後來又發生了黃皋夫婦閉門命案,曹柏大概能就此逃脫。
弦聲如語,飄進了在場人的耳中,傳進了時代人的心裏,激蕩了無數人的心田。即使在曲終人亡后,那份鎮定豁達的氣概超越了古今,穿過了時空,千年之後仍令人不勝唏噓,彷彿裊裊餘音就在耳邊。
鄧義欽佩嵇康氣度,亦不再多言,攜了史沛上路,自此銷聲匿跡。
呂安案件既然牽涉嵇康,理所當然地引起了大將軍司馬昭的重視,他甚至還為此召開了一次「庭議」,名為討論呂安事件,實則要商議如何趁此大好良機處置嵇康。這一切本是出自司隸校尉鍾會的計謀,鍾會率先發言,認為呂安犯下不孝重罪,嵇康卻替其作偽證,理應與呂安同罪。呂安當時已判流放之刑,以此類推,嵇康也應該被流放。
二楊先是怔住,隨即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楊剛道:「沒有的事。殺人罪名不小,鄧將軍可不要胡亂栽贓。」
嵇康卻不再多言,欲登車離去。鄧義忙道:「還有一事,我想請教嵇先生。請問嵇先生是否認得柏草?」嵇康道:「昨日鄧將軍不是問過我這個問題嗎?我不認識柏草。」鄧義忙道:「我沒有其他意思,柏草早幾日到過鐵匠鋪,指名找嵇先生,我以為……」
嵇康正色道:「你有你的立場,但吳綱也是我的朋友,這次為救我出獄更是出了大力,我不能再收留害死他的人。」取了一些財物送給曹柏,令其自己逃命。
鄧義心念一動,暗道:「我尚且不知司馬大將軍已有伐蜀之意,路遺竟會知道,此人能耐,當真不容小覷,難怪連鍾會這樣凌厲森嚴的聰明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便問道:「那你要我做什麼?」路遺道:「我這裡有數張空白信函,鄧將軍拿去,設法蓋上司馬大將軍的大印后,再交還給我。」
曹髦雖是郭太后親自選中的皇帝,但司馬昭既然給曹髦安上了行刺太后的罪名,郭太后亦遂司馬昭之願,下詔以平民之禮安葬曹髦,司馬孚等大臣不服,一再上書,才改以王禮。
鄧義猜想嵇康已知曉真相,他既已承諾對方,不吐一字,難以作答,只好敷衍道:「依你觀察,嵇康像是兇手嗎?」全敏道:「當然不像。」
嵇康輕喟一聲,雖然從容如舊,還是多少流露出一絲傷感來,畢竟吳綱是其舊友,若不是為了營救他出獄,特意攜舊信出使魏國,吳綱亦不會平白遭此厄難。
劉伶踏入門檻,一眼望見鄧義,道:「你果然在這裏。」鄧義詫然道:「劉先生怎會知道我在這裏?」劉伶道:「我聽張鐵匠說你要去大將軍府辦什麼要緊的事,料想你辦不成,必會來向阮籍求助。」
鄧義無言以對,只垂首沉默。恍惚之間,司馬昭已轉身出去。隨著鐵門「咣當」一聲合上,通往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牢房頓時寂靜了下來。鄧義甚至可以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相信這也是日後漫長歲月唯一常伴左右的聲音……
孫登,字公和,號蘇門先生,汲郡人。他獨自在北山挖掘土窟居住,夏天穿著自己編織的草衣,冬天則披散長發覆蓋身體,好讀易經,精通音律,常撫彈弦琴自娛,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傳說孫登能預知未來,在嵇康之前,阮籍也曾經慕名來向他求教。不料孫登長時間地沉默著,不發一言,阮籍只得離開。走到半山腰時,忽然聽到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岩谷」,後來才知道那是孫登在長嘯。
伴隨著嵇康之死,同歸於寂的不僅僅是《廣陵散》的琴曲,還有儒家和道家的文化理想。從漢末東漢名士李膺、陳蕃,到建安名士孔融、荀彧,再到正始名士何晏、夏侯玄,最後到竹林名士嵇康、呂安,名士們為了理想公義、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表現出了錚錚傲骨,卻也以付出生命的慘痛代價退出了歷史的舞台。這一過程也是古代文人群體人格形成的關鍵時期,不幸的是,士大夫的文化基因開始迅速向奴性轉變,到嵇康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的時候,儒、道兩家批判非正義社會現實的真正精神完全湮滅了。此後的名士,「風骨」完全逝去,只剩下了流於表面的「風度」和「風流」。
嵇康道:「關於全懌一案,還請鄧將軍不要向任何人吐露真相,我是說任何人,不吐一字。」鄧義萬萬料不到嵇康託付的竟是這件事,一時怔住。

馬威顯然事先反覆思慮過,且作了精心安排。莫非他選擇司馬師夫人羊徽瑜轉交信件,是意有所指,表明羊徽瑜有昭雪的能力?可司馬師一死,羊徽瑜便失去了大將軍夫人的名頭,雖得新任大將軍司馬昭敬重,卻早已淪為閑人一個,又哪有能力及意願干預司馬昭之事?除非,事情跟羊徽瑜本人有關。
文虎咬了咬牙,竟又放下佩刀,道:「這就請鄧將軍拔出兵刃,跟我對戰一場,我不是鄧將軍對手,被將軍重傷,自然只能空手回去,想必司馬大將軍也會體諒。」
楊氏兄弟聞報而出。楊強先道:「想不到鄧義今日竟肯登門,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鄧義道:「我已經知道是你二人殺了馬威,又殺了馬氏全家,你們為何要這樣做?」
羊徽瑜滿口應了,相送出來,遲疑問道:「沛兒,你不能留下來嗎?」史沛搖頭道:「不能。」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多謝夫人好意,我會永遠記得。」羊徽瑜聞言,鼻子登時一酸,淚水潸然而下。
鄧義道:「往全懌將軍酒中下毒的人,確實是吳綱。刺客則另有其人。」大致說了吳綱本人則是死於鴻臚寺僕役柏草之手,而床單上的劇毒還害死黃皋夫婦一事。全敏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
張小泉大惑不解,道:「怎麼無關了?不說別的,就說那司馬攸是不是司馬昭親生兒子吧?」劉伶道:「當然是。不但是,而且是原配夫人王元姬所生,與司馬昭長子司馬炎是同胞親兄弟。」
但這一切的主謀既是司馬昭,一百個阮籍與鄧義加起來,也沒有為馬氏昭雪的能力,馬威不會不明白這點,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原來那曹柏是前鎮東將軍毌丘儉心腹書吏,當年嵇康參与謀事,毌丘儉與其書信來往,多由曹柏起草。因取不到郭太后親筆手詔,難以實現早先裡應外合之籌劃,毌丘儉自覺力量單薄,令曹柏寫了一封信,派曹柏之弟曹芹送去新野,面交鎮南將軍諸葛誕,想聯絡諸葛氏一道起兵。彼時諸葛誕受朝廷猜疑,本有可能與毌丘儉聯手,但他聽從長史吳綱的建議,不但拒絕了毌丘儉,還殺了曹芹,將其首級及書信送交朝廷。
鄧義搶上一步,出手扼住那男子咽喉,喝問道:「快說,誰派你來的?」黑衣男子道:「就算將軍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僕人慌忙進來稟報道:「嵇康先生和劉伶先生到了。」阮籍很是意外,道:「嵇康多年不登我阮府大門,今日是什麼風把他給吹來了?」忙命人引進書房。又斥道,道:「鄧將軍還不快起來,是要當眾陷我于不義嗎?」鄧義無奈,只得先起身。
這一套說辭合情合理,全敏立即便信了,失聲道:「那不就是吳綱嗎?他跟嵇康是故交,殺死全將軍,一來可以保護朋友,二來也可以取悅吳主。」
路遺笑道:「雖然大將軍府確實有諸多軍事機密,但我不需要鄧將軍出面,也知道魏國即將大舉伐蜀。兩軍對壘,情況瞬息萬變,怕是司馬大將軍人在洛陽,也未必盡知前線戰況,我要那些軍情又有何用?」
其實鄧義不但認識楊剛、楊強,且關係非同一般——當年司馬懿在世時,決意暗中培養完全效命于自己的心腹殺手,選中鄧義、馬威、楊剛、楊強四名孩童,一道習練鄧義生父鄧展留下的《奮威刀法》。四人成人後,性格大不相同。鄧義沉穩冷靜,兼之天賦最高,武藝亦最高,又因其母與司馬氏是親眷,最得信用。馬威善於揣摩司馬懿心意,辦事得體,也受寵信。而楊剛陰險歹毒,楊強則急躁衝動,不為司馬懿所喜,念及二人武功不差,遂調入禁軍任職。
關於琴,歷史留下了太多令人感嘆的故事:春秋時,伯牙將自己最心愛的琴摔碎在「知音」子期的墓前,從此與琴絕緣,再也沒有彈過琴;西漢時,司馬相如操名琴「綠綺」彈奏一曲《鳳求凰》,竟然令屏后的卓文君一聽鍾情,兩人連夜私奔,創下了一段千古佳話;三國時,諸葛亮臨危不懼,撫琴巧設空城計,琴聲容納天地,氣度令人膽寒,司馬懿由此而退兵。
文鴦道:「我二人不用再賦閑京城,有了用武之地,也覺得是好事。鄧將軍,不知今晚可有閑暇?若是有空,不妨隨我兄弟回府,痛飲一場,一醉方休,算是這次出征的臨別宴。」
幾個月前,阮籍偶爾聽人議論起馬頭村命案,這才知道兩個月前西郊發生了血案,又想起馬威當日的託付來,於是親自趕去馬頭村,確認死者是馬威家人後,便依照之前的約定,寫了一封信給鄧義,再設法託人放到司馬師遺孀羊徽瑜房中。
鄧義大為意外,道:「竟會是鍾會?他一直在朝中為官,並無領軍經驗,只有一次從征諸葛誕的經歷。」文鴦道:「論作戰經驗,鍾會自是不如旁人,但他對蜀漢了如指掌。他親自繪製的地圖,竟比司馬大將軍案頭的西蜀山川地形圖還要細緻,大至蜀國軍政局勢,小至成都風土人情,談論起來,亦事無巨細,頭頭是道,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昨日鄧義離開后,史沛聽說阮籍也從中幫了忙,便要趕去致謝。劉伶勸說道:「阮籍性子古怪,更不願意旁人知曉此事,就算沛娘去了,也會被拒之門外,見不到人。」但史沛說至少心意要到,劉伶和向秀便陪她同去。
嵇康道:「我確實不認識柏草,但我卻認識曹柏。」鄧義立時聽出了玄機,失聲問道:「莫非柏草只是個化名,他的真名叫曹柏?」嵇康點了點頭,道:「事已至此,我便將真相全盤告知鄧將軍。」
這一年,為景元三年(262年),嵇康時年四十歲,才剛剛步入了不惑之年。後人有詩悼雲:「卧龍並論恐非倫,望重宜為世所珍。大抵重名人敬仰,如何名重反傷身?」又有詩吟誦道:「銅駝荊棘夜深深,尚想清談撼竹林。南渡百年無雅樂,當年猶惜廣陵音。」嵇康臨死彈琴這一幕,則被永遠定格在了中國歷史上,成為後世文學審美的意象。
鄧義訝然道:「張鐵匠見過柏草嗎?在哪裡見過他?」張小泉道:「數日前,有名男子尋來鐵匠鋪,說是要尋嵇康嵇先生,我問他姓甚名誰,他不肯說。後來我看了尋人告示,才由畫像認出那男子就是告示中的柏草。」
鄧義將僕人推開,強行闖了進去。阮籍正光著腳坐在堂屋中,見狀忙起身往書房中跑去。鄧義追進來時,阮籍已倒在窗邊榻上,鼾聲如雷。
鄧義急忙跪下,道:「人命關天,先生若不答應,我便不起來。」阮籍冷笑道:「你跪死在這裏,我也不會同意。不,你不能死在這裏,來人,快將鄧將軍請出去。」
曹髦早已經擬好討伐司馬昭的詔書,當即取出詔書拋在地上,激動地道:「我已經下了決心,即使死,也沒有什麼可怕,何況也不一定死。」王沈和王業見曹髦執意作為,擔心禍及自身,急忙趕去向司馬昭通風報信。
鄧義道:「小文將軍好意,我心領了。事已至此,反抗無益,我願意隨小文將軍回去。不過我有一個請求,請小文將軍日後走一趟首陽山,找到史沛,讓她不必再等我。」
鄧義一時頗為感慨。路遺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的國家,他的國主,于蜀漢立場而言,確實沒什麼不妥。想來魏國也在成都、建業各安插了不少探子,做著同樣的事情,成不能加官晉爵,敗則身首異處,這些人的艱辛,外間又有誰人能知?
史沛也不多閑話,徑直道:「叔叔,你不記得沛兒了嗎?我求你放過鄧義。」
鄧義忙道:「本該我為二位餞行才是。」文虎笑道:「鄧將軍跟我們兄弟還客氣什麼?走吧。」
文虎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當先引路,朝大將軍府趕來。
先看少康的來歷。少康是夏朝人。起初,禹由於治水有功,被禪位為天子,成為夏朝的建立者。禹死後,他的兒子啟破壞了禪讓的傳統,自立為王,此後,王位傳子不傳賢,開始了所謂「家天下」的世襲制度。啟死後,兒子太康即位,終日田獵,不理民事,為東夷有窮氏部族首領后羿所逐。太康死後,后羿先後立太康之弟仲康和仲康之子相繼為王,但實權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后羿後來也被部屬寒浞所殺,寒浞又殺死相,自立為王。相子少康長大后,積蓄力量,努力復國,最終滅掉寒浞,光復了夏王朝,史稱「少康中興」。漢高祖劉邦則是漢代開國皇帝,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開創帝國基業的平民。為什麼曹髦一定要將這兩個年代相隔久遠的帝王比較高下呢?
鄧義道:「再後來呢?」阮籍道:「再後來,我不肯同意,馬威不斷行叩頭大禮,read.99csw.com我被逼不過,只好答應了他。他欣然離去。那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鄧義這才明白為什麼之前司馬昭一再阻止他調查馬頭村血案,且在知曉鄧義翻閱廷尉府卷宗后,派了人暗中監視他,原來大將軍本人正是幕後黑手。
曹髦崇尚文辭,這三人都是他平時特別禮遇優待的文士,倚作心腹。三人一聽之下,均大驚失色。王經勸阻道:「司馬氏握有重權已非一日,只靠少數人馬是對付不了他的,希望陛下慎重考慮。」
鄧義只得向文氏兄弟點了點頭,匆匆入堂拜見。司馬昭年事已高,大有倦色,一見鄧義進來,便板起臉問道:「你不聽我的命令,還在私下調查馬頭村的案子,對不對?」鄧義料想司馬昭已從廷尉鍾毓那裡得知自己翻過卷宗一事,無從隱瞞,只得道:「是。」
劉伶也「呀」了一聲,道:「這種話,從嵇康這樣的人口中說出來,還真是奇怪呢。」嵇康不答,自去登車。
楊剛忙阻止道:「阿弟!」隨即轉頭冷冷道:「鄧義,話你也該聽明白了,再糾結馬威之事,只是自尋死路。我等還有軍務在身,你這就請吧。」不再理會鄧義,挽了弟弟之手,自回軍營去了。
鄧義忙問道:「哪個小子?他叫什麼名字?」阮籍道:「馬威。」
楊強性子急躁,早已不耐煩,道:「哥哥與他廢話做什麼!不怕告訴他,確實是我兄弟二人殺了馬威及其家眷,不過我等是奉命行事。」
景元三年(262年),司馬昭長史呂巽上書告發弟弟呂安不孝,有過毆打母親的行為。當時是「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在當時是重罪,呂安立即被逮捕下獄。在審訊時,呂安講出了之前呂巽與妻子徐琅長期通姦,最終徐琅羞憤上弔的事實,以證實呂巽不過是挾怨誣告,並援引嵇康可以作證。嵇康得知消息后,立即挺身而出,揭發了呂巽的禽獸行為。憤怒之下,又寫了一封有名的《與呂長悌絕交書》,聲明與呂巽斷絕來往。
鄧義聞言,立即解下佩刀,又將雙手放在身後,道:「來吧。」
正如鄧義離開前所擔心的那樣,曹柏最終供出了嵇康。起初司馬昭不知曹柏身份,只以為他是殺害東吳使者吳綱的兇手,而吳人也在江湖間懸下巨賞,要取曹柏人頭。司馬昭既要對蜀漢用兵,想先與東吳修好,欲將曹柏送去東吳,請吳主孫休處置。曹柏被捕之時,自知再無活命之望,但也只是斷頭一刀而已,若被送去東吳,必將死得慘烈無比。他心中恐懼,便主動向負責審訊的廷尉官員招承了真實身份,並供出嵇康曾預謀淮南之變一事。
然而天意弄人,這座奢華的軍事堡壘並沒有成為皇帝保駕的保衛之城,而是因其禁衛森嚴,演變為皇家監獄,魏時被廢皇后、失寵嬪妃多安置於此,金墉城由此成為最為神秘的大內監獄,外人絕難窺測內中情形。昔日魏文帝曹丕早死,其生前最寵幸四美人,善梳蟬鬢的莫瓊樹、巧于梳妝的段巧笑、能歌善舞的陳尚衣、精於女工的薛夜來,均被曹丕生母卞太后驅逐到金墉城幽禁,鬱鬱而終。魏少帝曹芳被廢后,亦是先關押于金墉城中,後來才被押離洛陽,遷居河內郡。
交代完事宜,路遺便先回司隸府,裝模作樣處理了一通公事,又回來南郊家中。進來後院,卻是不見妻兒似往常那般迎出,路遺很是詫異。僕人忙稟報道:「夫人和小公子被鍾夫人派人接去鍾府,說是進城、出城不便,今晚會留宿在鍾府,明日再回來。」
數日前,東吳侍從熊均從鄧義口中意外得知吳綱與全懌中了同一種奇毒,立即懷疑是有人竊取了吳綱手上的毒藥,轉而用在了吳綱身上。而最大的嫌疑人,顯然就是有機會進出吳綱卧室的僕役柏草。熊均等人趕去白馬寺尋找曹柏時,他正在樹下歇息。對他而言,殺死了仇人,並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覺得空空蕩蕩的,且有一種莫名的焦躁難安。當曹柏聽說有人來白馬寺找他時,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他隱姓埋名一年多,平凡普通的生活消磨他的意志與銳氣,令求生的慾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他立即自旁門出寺,去尋找嵇康,欲求其庇護。城中未遇,又根據傳聞尋來鐵匠鋪,再尋去東園,最終見到了嵇康。
自魏朝建立,始終強調「以孝治天下」,這是由當時的歷史背景所決定的——曹丕以「禪讓」的手段巧取豪奪得到天下,若繼續主張以「忠」治國,似乎自己的臉面都擱不住,於是「孝」便成為治天下的根本,司馬氏掌權后更是如此。然而,縱觀整個魏晉歷史,便可以知道「以孝治天下」,帶有巨大的虛偽性和欺騙性。而嵇康,恰好就死在了這個為天下之先的「孝」字上。
到大將軍府門前,早有軍將等在門前,見文虎帶了鄧義回來,很是滿意,上前解下鄧義佩刀,倒轉刀背,狠狠擊打在鄧義後腦上。鄧義眼前一黑,立時便暈了過去。
鄧義一時難明究竟,猜測柏草必定不是普通僕役,多半大有來歷,再聯繫昨日嵇康的古怪,料想他多半已經見過柏草,便趕來東園尋找嵇康。正好在大門前碰到劉伶,鄧義忙問道:「先生沒有回首陽山嗎?」劉伶道:「沒有,我昨日在阮籍家飲酒飲得醉了,就留宿在他家了。不過你放心,向秀陪著沛娘回去了。」
鄧義微有遲疑,但仍將信函遞了過來。路遺接到手中,又一一看過,確認無誤后,忍不住露出欣喜之色來。
劉伶便伸手戳了戳鄧義的肩頭,道:「救人固然是當務之急,但凡事要有底線。你該知道,如果你拿著這些信函去做了什麼不軌之事,我不會輕饒你。」
孫登這番話含有很深的勸勉意味,想勸說嵇康不要與執政者對抗,以免招來殺身之禍。但他也深知嵇康性格,多半不會聽從自己勸告,又補充了一句:「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預言嵇康不能幸免於難。
鄧義接過信函,當即撕成碎片,丟入河中,這才道:「我朋友就在附近,只要看到我和沛娘平安離開,便會立即送尊夫人及公子歸家。」
鄧義聞言,便留心矚目馬威身上的傷痕,瞳孔漸漸放大,衛今叫了好幾聲,他才會意過來,告道:「內中詳情,恕我暫時不能相告。」拱手辭出,趕來軍營,指名找禁軍將領楊剛、楊強。
文虎道:「鄧將軍,實在抱歉了。」鄧義道:「沒什麼,我能理解。」

司馬昭尚不知鄧義與史沛互相鍾情一事,大為驚訝,道:「鄧義?你竟是為他而來?」史沛道:「鄧義是我傾心相許的男子,我非他不嫁。」
他又仔細打量著史沛,這位侄女臉上正流露出真切的絕望。他心中暗自慶幸,她沒有說出弟弟刺殺兄長、叔叔謀殺父親之類的話。想來鄧義沒有撒謊,沒有將那件事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羊徽瑜。於是他揮了揮手道:「你帶鄧義走吧。」

可司馬昭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馬威失蹤前,以事託付阮籍,表明他受命外出辦事,且知道此行兇險,極可能賠上性命,且會牽累家人。當時司馬師尚且在世,馬威若是受其命外出辦事,司馬昭絕不可能阻止兄長意圖,派楊剛、楊強殺死馬威。
鄧義道:「馬頭村血案,我暗中追究已久,也到廷尉府看過相關卷宗,但沒有發現什麼實在的線索。阮先生大智大慧,又是最後一個見過馬威的人,可有什麼想法?」阮籍搖頭道:「世事於我如浮雲,我根本就不關心這些。」
嵇康本待離去,臨到門前,又想起一事,返身將鄧義叫到一旁,問道:「吳綱不幸過世,聽說鄧將軍負責調查此案。」鄧義道:「原本是我負責,但目下案子已經移交到廷尉府。」
鄧義道:「前次在大將軍府遇到先生,阮先生提點於我,是因為遲遲不見我著手調查這件案子嗎?」阮籍點頭道:「你小子還算聰明,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想來馬威已死,馬頭村也不同一般,我以為你懼怕惹禍,不敢調查,如此我便有負馬威所託,只好出言點醒你一下。」
司馬昭斥道:「廷尉勘驗得極為翔實,仍未找到線索,而今案子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你又能有什麼發現?就是非要胡鬧瞎折騰。」鄧義垂首道:「大將軍教訓的是。臣也就是因為當時在廷尉府公幹,一時起意,才調閱了卷宗。正如大將軍所言,廷尉府衛今勘驗記錄十分詳細,但卻沒有追蹤兇手行蹤的任何線索。」
鄧義擺手道:「坐就不必了,我不是來找路君閑話的。請教路從事,史沛可是落在了你手裡?」
史沛低聲道:「謝謝叔叔。」司馬昭又叫道:「沛兒,不要再回來。」
阮籍雙眼一翻,喝道:「你小子真是個麻煩精,我都下逐客令了,你還不走嗎?」鄧義忙道:「只要阮先生肯告訴我緣由,我鄧義保證日後不得阮先生相召,絕不會再登門。」
鄧義一言不發,取出『神刀』,遞了過去。張小泉大叫一聲,奪過『神刀』,拔刀出鞘,確認是自己遺失的兵器后,又往刀背上親吻個不停。
劉伶又揮揮手道:「我不等嵇康了,這就要動身回首陽山去。你小子若是無事,不如跟我一道去看沛娘吧。」
鄧義道:「煩請等等,我還有一事想請教阮先生。」小心翼翼地問道:「放在羊夫人房中的那封信,可是阮先生所書?」

劉伶跟出來問道:「司馬昭忽然召你回城,會不會是因為阮籍助你那件事露餡了?」鄧義道:「應該不會。」劉伶道:「那好,我一會兒就和向秀、沛娘動身回首陽山了。你辦完事情,就早些來看她,免得她牽挂。」鄧義道:「是。」

再醒來時,人已不知在什麼地方,也不知什麼時辰,只有昏暗的燈光。觸手可及,均是堅硬冰冷的石壁。鄧義手足均戴了粗笨的鐐銬,脖頸也被鐵鉗緊緊卡住,以長鐵鏈固死在牆上的鐵環上,只能在丈余範圍內移動。
嵇康忽問道:「是不是因為鄧將軍曾暗中助我?」鄧義道:「不是,跟嵇先生一點干係也沒有。」劉伶卻不大相信,道:「瞧你這神色,分明是跟嵇康有關了。」

嵇康暫時擺脫了危機,皇帝曹髦卻日益憤憤不平,他說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驚人之語后,不時受到司馬昭當眾侮辱,他思來想去,決意拚死一搏,於是暗中召見所親信的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人,告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等著忍受被廢黜的侮辱,今日當與諸卿一起去討伐他。」
鄧義聞言大為驚駭,道:「路遺,你也是堂堂男子,有妻有子,竟能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路遺冷笑道:「只要能保全蜀漢,比這殘酷百倍,更慘絕人寰的事,我都能做得出來。」
也許嵇康只是出於學術辯論的目的,但自高平陵事變后,司馬氏力倡以儒家名教治國,嵇康公然在太學激烈地攻擊儒家名教,在司馬氏一方看來,無疑是典型的不滿時政的行為。其人忽然投身辯論,也被視為不甘屈服於司馬氏統治的表現。正是這一節,令司馬昭下定了務必剷除嵇康的決心。鍾會窺及其心意,這才有了後來的大獄,卻不想為一封舊信意外解脫。
嵇康道:「柏草?」鄧義見其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麼,嵇先生認得柏草?」嵇康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轉身去了。
人生的盛宴開始散席,生命的喧囂逐漸退去,最後要走完的路總是最艱難的歷程。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嵇康沒有為自己的無辜辯護,只為琴曲《廣陵散》的行將失傳而惋惜,索取了一具琴,親手彈奏了人間最後一曲。這一刻如此悲壯,令人傷痛,他的心境卻依舊飄逸,率然玄遠,即使臨刑也未能絲毫改變他的高情遠趣。
見到司馬昭尚在猶豫之中,鍾會又上前一步,低聲援引嵇康曾經打算幫助毌丘儉叛亂的例子,並告知屬吏路遺已查證刺殺東吳降將全懌的刺客正是嵇康所派,嵇康已親自到臨湘侯府承認了罪名。司馬昭聞言大駭。
路遺性情果決狠辣,昔日為了保住身份秘密,不惜對心愛的女子郭麗痛下殺手,鄧義早知其為人,料想以今日局面,他必會說到做到,既不忍親眼見到史沛受辱,只得屈服,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必須善待沛娘,不準動她分毫。」
面對眼前這位氣宇軒昂、風度凌人的大名士,全敏並無半分尋到真兇的憤怒,也無絲毫報復的念頭,只覺得六神無主。嵇康見全敏及管家均茫然無措,便拱手道:「二位想為全將軍報仇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翩然離去。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
全敏問道:「是因為嵇先生曾與毌丘儉有干,全將軍知曉此事嗎?」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我嵇康既做了錯事,便要負起全責。你們報官也好,私下殺我也好,任憑處置,我絕無半句怨言。」
鄧義又試探問道:「全侍從可打算報官?」全敏道:「報官有什麼用?有人一心要除掉嵇康,我送一個大好罪名上去,不是正稱了他人心意嗎?」顯然並未因今日變故而減少仰慕嵇康之心。又問道:「這一切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鄧義見對方振振有詞,心念一動,問道:「難道你是受司馬大將軍之命?」黑衣男子不答,如此,便等於默認。
張小泉卻難以置信,道:「你說當日在大將軍府前行刺司馬師的是他親弟弟司馬昭?為什麼?是為了奪權嗎?司馬師年事已高,又無子嗣,唯一的嗣子正是弟弟司馬昭的親子,大權將來還不是到司馬昭手中?」
——應瑒《別詩二首》
一念及此,鄧義心中「咯噔」一下,已然會意過來——馬威所受之命,正是行刺大將軍司馬師。
張小泉又神神秘秘地道:「就算你猜到了目下風頭最勁的人物是柏草,還有一件事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見過這個柏草。」
劉伶大為詫異,道:「當日在醫署外,我聽到你和杜太醫對話,明明說全懌和吳綱同是中毒而死,且二人中的是同一種毒啊。」鄧義道:「是這樣。但據推測,吳綱本人應該就是毒源,全懌身上所中之毒,極可能是吳綱所下。」
鄧義道:「我沒有泄露路從事的秘密,我只是請朋友幫忙,綁架了你的妻兒,以此來交換信函。」
鄧義大吃一驚,問道:「馬威找過阮先生嗎?」阮籍道:「大概兩年前,我到大將軍府辦事,出去時被人攔住。我見他面熟,記得曾見到他跟在大將軍身邊——哦,那時還是司馬師大將軍——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他叫馬威,是司馬大將軍的侍從,有事請託於我。我一聽,便立即抬腳走開。但馬威一直跟到了我家中。我被糾纏不過,只好問他是什麼事。他說他受命去辦一件極其危險的差事,多半回不來,但既是吃朝廷俸祿,明知危險,也只能聽令前往。只是他擔心家人受到牽連,請我特別留意馬頭村,萬一他家人遇害,便由我寫一封信,托羊夫人轉交給鄧義,也就是你。」
鄧義便獨自返回書房,等待阮籍回來。閑得無聊時,便到書架上尋書,欲隨意翻翻,打發時間,忽見案上有一封未完成書信。他于書法一道並不精通,不過習武之人,首先留意到的是有形的字體架構,不由得心念一動,暗道:「這一定是阮先生親筆,筆跡雖與那封神秘信函大不相同,架構卻差不多。」再聯想阮籍到訪馬頭村以及以怪語提醒之前事,心中愈發肯定神秘信函是由阮籍所寫。心道:「看起來似乎是阮先生有意改變筆跡,寫了那封書信,但有些成為習性的東西,難以改變,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

朝雲浮四海,日暮歸故山。

想通前因後果后,鄧義當即趕回舞陽侯府,匆匆寫了一封辭官書,留在房中。又寫了一張字條,請羊徽瑜轉交給司馬昭。隨後簡略收拾了行囊,欲先往首陽山去接史沛,再一道動身到北方隱居。
鄧義叫道:「路遺,你言出必行,也算是個人物。洛陽龍潭虎穴之地,你何必非要留在這裏,興風作浪,將一潭渾水攪得更濁?」路遺道:「我做的都是保家衛國的事,有何不妥?」拱了拱手,自率侍從去了。
阮籍遂介面道:「嵇康信得過你,我阮籍當然也信得過你。」走到鄧義面前,索要了空白信函,搖頭道:「我與嵇康相交多年,他從未開口求過我什麼,這次居然為了你小子出面,這是你幾生修來的福氣。」又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自乘車趕去大將軍府。
張小泉道:「那有什麼可爭,最後權位不都是司馬昭兒子的嗎?」劉伶道:「那可不一樣,而且是大大的不一樣。」
鄧義大詫,道:「嵇先生不問我到底要九_九_藏_書用信函做什麼,就肯替我向阮先生求情嗎?」嵇康道:「不必知道。劉伶信得過你,那麼我嵇康也信得過你。」
鄧義道:「這是尊夫人郭麗頭上的金釵,尊公子路臨頸間的銀鎖,想必路從事是認得的。」
司馬昭走到鄧義面前,來回徘徊了幾圈,有許多話想問,反覆斟酌著用詞,仍感到不便出口,好大一會兒,才問道:「你沒有什麼可說的嗎?」鄧義自知必死無疑,只道:「沒有。」
路遺命船夫解開史沛綁縛,將她推了過去,道:「史沛人在這裏。還請鄧將軍履行諾言。」
當年司馬師廢曹芳帝位,本欲立曹操與環夫人之子彭城王曹據為帝,只是由於曹據輩分在郭太后之上,郭太后強烈反對,力薦曹髦,司馬師又急於取得郭太后詔書,這才同意立曹髦為帝。也就是說,曹髦一開始就不是司馬氏親自選中的理想人選。曹髦初即位時,司馬師曾經私下詢問鍾會道:「皇上是什麼樣的帝王?」鍾會當時任中書侍郎,因文才、口才出眾為曹髦信任,回答說:「文才同於陳思王,武略類似魏太祖。」陳思王即曹植,魏太祖則是曹操。這話相當意味深長,聽起來鍾會似乎是在讚揚曹髦,其實是提醒司馬師要防備曹髦。鍾會也因為如此黨附司馬氏,得到了司馬師兄弟的絕對信任,得以出任司隸校尉要職。
阮籍揮揮手,連聲道:「快滾,快滾!看在往日你幾次救過劉伶的分上,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
次日正午,鄧義整好衣衫,攜兵刃趕來洛河碼頭東。路遺早已等在那裡,身後還跟著四名侍從,均是全副武裝,還佩帶了弓箭。
劉伶搖頭道:「這一節奧妙,張鐵匠就不懂了,這表明當時司馬師已有取代曹魏之意。如果司馬師自己當了皇帝,他死後,按照禮制,必傳位給嗣子司馬攸,也就是司馬昭次子。但這樣一來,司馬昭就成了親兒子的臣子,永遠當不了皇帝。而且即便司馬攸是他的親骨肉,卻也過繼給了司馬師,皇統是屬於司馬師一系,與他司馬昭無關。」
人生的盛宴開始散席,生命的喧囂逐漸退去,最後要走完的路總是最艱難的歷程。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嵇康沒有為自己的無辜辯護,只為琴曲《廣陵散》的行將失傳而惋惜,索取了一具琴,親手彈奏了人間最後一曲。這一刻如此悲壯,令人傷痛,他的心境卻依舊飄逸,率然玄遠,即使臨刑也未能絲毫改變他的高情遠趣。
離開臨湘侯府,鄧義亦是感觸良多,他已經無心去追查嵇康何以知道了真相,只為其人風度品性而慨嘆不已。牽馬信步走著,正猶豫是否要回城去廷尉府找掾吏衛今時,忽留意到不遠處有一名黑衣男子在暗中打量自己,心念一動,便徑直走到黑衣男子面前,道:「我記得出城時看見過你一次,而今再次遇到,洛陽這麼大,應當不是巧合了。你是什麼人?為何跟蹤我?」
嵇康沉吟片刻,道:「我信得過鄧將軍,既然他說人命關天,必是如此。阮籍君,我知道你素來置身事外,更不要說這等滅族大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眼下能救得一條性命,不知你是否可以通融這一次,幫鄧將軍這個忙?」
衛今又道:「這第二個消息,鄧將軍一定會關心。前些日子大雨,邙山野山坡倒了半邊,近來天晴了,有山民前去清理,發現了一具屍首。」鄧義心思全在思慮曹柏被捕一事上,只漫不經心地「喔」了一聲。
鄧義大為意外,問道:「小文將軍如何知道我會出城?」文虎道:「是司馬大將軍說的。」忽拔出佩刀,抵在鄧義胸口,道:「我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司馬大將軍扣住了我兄長,若我不能擒鄧將軍回去,我兄長便會人頭落地。」
鄧義先是一怔,隨即醒悟,道:「你分明是要利用假信在魏國興風作浪,這與迫我盜取軍事機密何異?我不能答應。」
當時學官採用的是司馬昭岳父王肅所注眾經。曹髦問到《書·堯典》中「稽古」一詞的解釋時,批判王肅曲解經義,認為堯是效法天的。太學博士庾峻是王肅門徒,立即引用王肅的觀點加以反駁,認為應該是「堯順考古道而行之」,即堯效法的是前世治國之道。曹髦又引孔子「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之語來反駁庾峻,認為堯的美德在於效法天意。庚峻則答以「奉遵師說」,將曹髦擋了回去。
戲劇性的是,成濟聽說司馬昭下令捕殺自己時,不肯服罪,脫下衣服,光著身子爬到屋頂,大罵司馬昭,結果被軍士以亂箭射殺。
鄧義道:「你又想要我去殺誰?」路遺道:「這次與殺人無關。」
鄧義卻是大為意外,這才知道若不是司馬師夫人羊徽瑜早有請言,只怕自己早已人頭落地,然司馬昭還是沒有放過自己,預備將自己一輩子囚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中,這便是所謂的「善待」。一時心中百般複雜滋味,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鄧義道:「此刀極為貴重……」文鴦道:「鄧將軍不要見外。這刀是前次刺客入府行刺時遺落的兵器,我兄弟二人見此刀罕見,且極為難得,便私下留了下來,未作證據上交,料想刺客自己也不敢聲張。此次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就送給鄧將軍留個紀念吧。」
路遺冷笑道:「而今我依然處於上風,鄧將軍不怕我殺了史沛嗎?」鄧義道:「你可以殺了沛娘,因我們有約在先,我也不能對你怎樣,不能揭穿你的身份及陰謀,但我朋友亦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你妻兒。」
鄧義不免有些憂心忡忡起來,問道:「阮先生會因此惹上麻煩嗎?」
鄧義被帶出金墉城,第一眼見到史沛時,便知道她是用自己的真實身份救了他。史沛極其痛恨自己司馬氏的姓氏,早先鄧義因其是邙山俠客史春傳人而多次援救,史沛不知緣由,以為鄧義救自己是從某種途徑知道了她是司馬師之女,心中愈發惱恨。之前更是寧可受路遺折辱,也不願意表明身份,以換取活命機會,而今卻為了鄧義,向司馬昭俯首認親求情,對他用情,不可謂不深。
鄧義自然難明阮籍惆悵邈遠的心思,猜測以對方見識,也許多少會猜到馬威出行的任務,如此,追查兇手可就方便多了,便試圖以死者無辜來勸說對方,道:「我知道先生性情疏淡,可是馬氏全家……」
史沛道:「既然我夫婦就要離開洛陽,鄧郎何不將真實緣由告知,也免得嵇先生心中過意不去。」劉伶聞言大喜,道:「你二人已經結為夫婦了?恭喜,恭喜。」嵇康、張小泉亦連聲道賀。
曹髦問的其實是一個中興之主與創業之主能力高下比較的問題。考慮到魏國朝政大權早已經淪入司馬氏之手,魏帝有名無實,不過是司馬氏手中的蓋印工具,曹髦這一問題顯得別有用意,難怪群臣們不敢亂髮議論了。
鄧義一怔,忙道:「大將軍知道我的性子,又素無領兵經驗,怕是難當大任。」本想趁機提出辭官歸隱的請求,但又覺得時機不當,便道:「臣仍然想留在大將軍身邊,做一名普通侍從,供大將軍差遣。」
路遺這才醒悟,道:「原來我妻兒並沒有去鍾府,是你派人將他們誆騙了出去。」當即喝道:「鄧義,你好大胆,我妻子郭麗有太后特別加賜的封號及采邑,你竟敢綁架官宦之女,天子腳下,還有王法嗎?」
那黑衣男子強笑道:「小臣哪有跟蹤鄧將軍?」鄧義道:「我以前從未見過你,你卻知道我的名字,還說不是跟蹤?」那黑衣男子第一句話便露了底,乾脆閉口不答。


之前曹髦被殺,新皇帝曹奐即位,吳、蜀兩國均有使者道賀。兩國使者一入京師,首先便是趕去拜訪嵇康,不約而同。司馬昭得知消息后,對嵇康極為忌憚,目下既有了曹柏的供詞,便下令司隸校尉鍾會逮捕嵇康,務必借曹柏證詞將其剷除。
但皇帝的問題還是不能不答,大家眾口一詞地認為劉邦較少康為優。獨有曹髦引經據典,批評劉邦「因土崩之勢,仗一時之權,專任智力以成功業,行事動靜,多違聖檢」。其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又認為少康能夠于萬難中復興祖先基業,絕對要比亂世中力挫群雄創建漢朝的劉邦強上許多。這是曹髦真實的看法,當然,他更真切的想法是希望他自己能夠成為振興曹魏王朝的中興之主。
忽有軍士尋來,告道:「鄧將軍,司馬大將軍召你即刻回大將軍府。」鄧義便進屋與史沛辭別,道:「你和劉先生這就動身回首陽山,我先回城復命,這兩日得閑便去看你。」史沛點頭應了。
曹髦工於書畫,其所畫人物故事在魏代獨樹一幟。又善文武,著有《春秋左氏傳音》等。不幸的是,身為皇帝的他,死後還落了個「悖逆不道,自陷大禍」的罪名,被司馬昭栽贓意圖刺殺郭太后。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附仰自得,游心太玄。」錚錚不屈的琴聲在嵇康手指間迸發著,蕩漾著,既綿長悠遠,又悲壯凝重;既慷慨激昂,又曠遠超脫。這一曲《廣陵散》的絕響,凝結著他最後的思想,最後的生命意識,令天地為之動容。在那一刻,他彷彿實現了真實的莊子的理想人生境界——「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在他瘦削的體內,充斥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快|感,帶著他,漸漸向高空飛去……
嵇康罕見地眯起了眼睛,道:「那麼那人一定是鴻臚寺中人了?」鄧義點了點頭,道:「毒藥撒在吳綱卧榻的床單上,很可能跟鴻臚寺僕役柏草有關,他嫌疑最大。」
阮籍道:「二位可知鄧義所求之事,非比尋常?」大致說了鄧義欲往空白信函上偷蓋大將軍司馬昭印章一事。
鄧義馳回大將軍府時,司馬昭正召軍將議事,他不得不候在外面。一直到日暮時分,眾將魚貫辭出。鄧義忙閃避到一旁,忽見文鴦、文虎亦在其中,頗為意外,剛要上前招呼,有軍士出來叫道:「鄧將軍,大將軍召你即刻晉見。」
鄧義苦笑道:「偷蓋司馬大將軍印章的信函,劉先生想想便會知道,能有什麼好事?」劉伶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那倒是,不過能救一個就先救一個吧。後面的事,日後再設法彌補。」登上車子,與嵇康一道離去。
鍾會卻是個聰明人,稱之前曾因毌丘儉一案逮捕過嵇康,大獄既解,不宜再用相同的罪名處置。而且事過境遷,毌丘儉之變平定已久,無須多提。
由於獨特的時代背景,這一場太學辯論已經不僅僅局限在經義學術的範圍,帶有明確的現實政治的目的,被視為曹髦反抗司馬氏的表露。無獨有偶,就在不久后,嵇康也走出了長期隱居的竹林,來到太學,積極投身到批判王肅的太學辯論活動當中,其淵博的學識、犀利的觀點、非凡的風器,在太學生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甚至還有個十四歲的少年趙至,慕名找來太學,只為求見嵇康一面。
路遺揮手止住侍從,問道:「鄧將軍可有回心轉意?」
路遺命人縛住鄧義雙手,這才親自引路,曲曲折折走了一段,來到后|庭廂房下的一處地牢。卻見史沛手腳被縛,反吊在樑柱下,頭髮散下大半,模樣十分狼狽。
鄧義道:「沛娘是因為我,才會身陷險境,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出去。」史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鄧義忙道:「這次能夠換回沛娘,嵇先生和劉先生都有出大力。」史沛忙一一拜謝。嵇康起身道:「不必,沒事了就好。」
路遺弄飛了到手的鴨子,心中恨意難平,冷冷道:「鄧將軍,你我二人交易,均是等價交換。第一次,我救出嵇康,你才替我殺人。第二次,史沛跟蹤刺探於我,我擒了她,是她主動挑釁,怨不得我。鄧將軍願意拿來信函換她性命,也是等價交換。但鄧將軍派人綁架我妻兒之事,可是做得有些不仁義,想不到鄧將軍心機如此深重。」

等了一兩個時辰,阮籍回來,依然是面無表情,不露喜怒之色。鄧義忙問道:「先生大將軍府之行可還順利?」阮籍點了點頭,道:「只是出來時遇到了呂巽。」
鄧義道:「呂巽?是東園主人呂安的兄長嗎?」阮籍點頭道:「鍾會最近向司馬大將軍舉薦了呂巽,大將軍任其為大將軍府長史,很是寵幸。」
鄧義冷然道:「你捉住了沛娘,卻沒有殺她,一定有所圖,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沛娘?」路遺笑道:「我這裏確實有一件事,想要鄧將軍替我去辦。」
劉伶道:「我也想找嵇康,不過他人不在,聽說去臨湘侯府了。這也是怪事,嵇康跟全懌素不相識,而今他人又死了,嵇康去那裡做什麼?」
司馬昭點頭道:「沛兒雖然是兄長的血脈,但她不願意認祖歸宗,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處置得很好。」又道:「我大魏不日將西征蜀漢,你可願意引軍出戰,就此建功立業?」
只是,偏偏曹髦生不逢時,此刻他的對手實力要遠遠超過當年少康的敵人,曹魏頹勢難以挽回。太極東堂論辯后不久,曹髦即被迫賜袞冕、赤舄給大將軍司馬昭。但曹髦畢竟年少氣盛,不甘心之下,又跑到太學,以詢問經義為名,發起了一場新的論辯。
鄧義無奈,只得起身告辭,來到鐵匠鋪,當晚也留宿在那裡。
路遺笑道:「鄧將軍還真是個爽直性子。不錯,史沛是在我這裏,鄧將軍想要見她的話,就請交出兵器,束手就擒。」
阮籍決然打斷道:「你若想用馬氏滿門無辜說服我,那也只是白費唇舌。多少比馬氏更清白、更有操守德行的人,一樣死於非命,我早已麻木不仁。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既然已發現端倪,猜到信函是我所寫,我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我已完成對馬威的承諾,將這件事轉到你手上,自此再與我無干。」又道:「怎麼,鄧將軍都知道了真相,還不走?想賴在我這裏吃晚飯嗎?」
三人閑聊到深夜,飲得酩酊大醉,方才罷休。
鄧義便不再推辭,滿口道謝,又道:「我有個朋友亦是愛刀如命之人,我身上佩刀即為他所贈。他若見到這柄『神刀』,一定會開口索要,我若將刀轉贈於他,二位是否介意?」文鴦亦是豁達之人,笑道:「當然不會。鄧將軍的朋友,就是我兄弟二人的朋友。」
琴音清和淡雅,婉轉悠揚,猶如輕嘆細訴,溫柔而敦厚。文人雅士欣賞的不僅是泠泠的琴聲,還追求弦外之音的意境——一種無限深邃的境界:胸有萬象、高逸深遠、遠離塵囂、遺世獨立,正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鄧義道:「路從事為了保全蜀漢,自稱能做出慘絕人寰的事,那麼我為了大魏,也一樣能做出最殘酷的事。路從事可別忘了,我原本就是個殺手。殺幾個號稱無辜的人,對我完全不在話下。」又道:「尊夫人郭麗不是普通人,她一旦遇害,肯定會引起鍾司隸的注意,一旦鍾會起了疑心,全力追查,以他雷厲風行的手段,路從事那些所謂的秘密,還能瞞得住嗎?」
鄧義道:「不錯,正是這樣。嵇先生於藥石一道涉獵甚深,莫非知曉這種毒藥?」嵇康搖了搖頭,卻道:「配製出這種類型的毒藥,一定要加入迷|葯作輔助。早先入住馬市客棧的朱葛恪,包括劉伶和阮籍二人,都中過東吳探子的迷|葯,那迷|葯的藥性,與吳綱、全懌兩位中毒癥狀大有吻合之處。」
曹髦下葬當日,天降瓢潑大雨,持續下了三天三夜,邙山也由於大雨傾盆而發生了山體塌陷事故,所幸無人傷亡。時人都說,這是老天爺在替死去的大魏天子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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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義道:「應該是有人擔心全懌將軍對嵇康有威脅,所以暗中下了殺手。而嵇康事後才知真相,心中內疚,但朋友是為他殺人,他不能指認朋友,又不願意全懌將軍白白死去,只好自己承認罪名。」
二人既已決定即刻離開洛陽,便先來到鐵匠鋪。劉伶、嵇康也在那裡。劉伶道:「聽說你小子被司馬昭抓了,我可是嚇壞了。沛娘倒是鎮定,說她有法子能救你,想不到還真給救回來了。」又問道:「你又做了什麼事,觸怒了司馬大將軍?」鄧義不答。
鄧義依言照辦,到書案旁坐下,問道:「阮先生一向潔身自愛,如何會捲入馬威這件事?」阮籍沒好氣地道:「你當我自己願意?還不是有個小子像你一樣,死纏爛打,非要我幫他的忙。」
阮籍聞言蹙緊眉頭,問道:「你二位是專程為鄧義而來嗎?」劉伶道:「正是。」
鄧義聽了嵇康講述,這才知道原委,只是仍然疑惑嵇康何以知曉自己捲入全懌命案,但對方未曾明示,他也不好開口明問。嵇康道:「既然鄧將軍疑慮已解,嵇某這就告辭了。」鄧義應了一聲,道:「嵇先生好走。」
鄧義「哼」了一聲,道:「明日午時,洛河碼頭,不見不散。」
而且司馬昭對鄧義的態度亦是相當滿意。當年他派馬威行刺兄長司馬師,馬威失手,料到必遭滅口,搶先逃出洛陽,於途中被追及,仍不肯束手,拚死反抗方被殺死。殺死魏帝曹髦的成濟聽說司馬昭有意追究弒帝之罪時,更是跑到大將軍府大吵大鬧,試圖拼個魚死網破。而鄧義則與馬威、成濟大不相同,對撫育他成人的司馬氏始終感恩戴德,不會有絲毫反抗之心,處於目下困境,依舊恭敬有禮,既不卑微求饒,也無半句妄言,極力克制著自己,這正是當年司馬懿最讚賞的品質。
這邊曹髦帶領殿中衛士、奴僕等三百多人準備衝出皇宮去殺死司馬昭。那邊司馬昭得到王沈和王業送來的消息后,立即派親信賈充帶領數千衛士前去應付。雙方在宮內東止車門遭遇。曹髦衝到隊伍前面,高聲喊道:「我是天子,你們想弒君嗎?」衛士們面面相覷,不敢動手。
鄧義道:「你拿沛娘威脅我?」路遺道:「不是威脅。鄧將軍不肯答應的話,我現下就會讓你見識我的手段。來人,把鄧將軍帶去地牢,先派幾個人,當著他的面,將史沛輪|奸了。」
這不是驅逐,而是長輩的諄諄囑咐——司馬家族確實是個詭異的家族,他已經有所預料,即便司馬氏宏圖霸業將成,亦難逃狼顧的詛咒,最終會因自相殘殺而衰亡,她既然已經離開,便不要再行捲入。
鄧義搖頭道:「不是做夢,是事實。」亦拱手辭了出去。
路遺搖頭道:「我妻兒都是無辜的,郭麗對我的所作所為根本一無所知,她以為我一直在為魏國及鍾司隸做事,我不信鄧將軍會這麼做。」
鄧義大惑不解,問道:「什麼內心深處的聲音?」嵇康不願多作解釋,道:「就當是我上輩子欠鄧將軍的吧。」
鄧義急道:「阮先生不必再裝了,我有急事找先生幫忙。」阮籍鼾聲小了下來,但依然背對著鄧義,佯作不醒。
嵇康只與曹柏有通信來往,並未見過面,聽到對方報出名頭后,很是驚訝。曹柏稱自己一直化名柏草,在鴻臚寺擔任僕役,而今意外惹上了麻煩,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嵇康出於舊情考慮,遂將曹柏收留。
目送嵇康走遠,鄧義繼續打馬朝臨湘侯府趕來。嵇康到訪臨湘侯府,必有緣故,鄧義既無法從嵇康本人口中得知緣由,也許可以從全府人那邊了解到一些信息。
賈充心腹成濟立時會意,上前挺出長戈,直刺過去,曹髦連忙舉劍招架。然成濟既是武官,武藝、氣力遠在皇帝之上,長矛徑直刺中曹髦胸膛。曹髦跌落車下,成濟順手補上一矛,刺穿曹髦胸背,當場將其殺死。
路遺見信紙上印信無誤,舉手揮了揮,不一會兒,河面上劃過來一艘小船,船艙中坐著一名女子,雙手反縛,頭上套著麻布袋子。船夫將女子拖下船,揭開布袋,露出慘淡面容,正是史沛。
鄧義道:「郭麗確實有封號在身,但她也是你這個蜀國探子的妻子。路從事做了這麼多暗中傾覆大魏的事,還好意思跟我談王法。莫非你說的王法,是指你們蜀漢的王法?」
司馬昭擺手道:「我召你來,不是為這件事。昨晚家宴,聽大嫂說,你尋到了亡兄的女兒司馬沛?」鄧義道:「是。」司馬昭問道:「她人在哪裡?」鄧義道:「就在洛陽。但是沛娘性子有些倔強,始終不願隨臣去見夫人。她是大將軍之女,臣也不能強逼,只好隨她的意思。」
鄧義道:「這次可收好了。還有,不要輕易示意,免得旁人起疑。」張小泉喜不自勝,連聲道:「我曉得,我曉得。」見鄧義轉身要走,忙叫道:「等一下,有一件很是稀奇古怪的事,想必你有興趣知道。」
曹髦之死,震動天下。在君主專制制度下,皇帝作為擺設是一回事,被當眾殺害則是另外一回事。昔日漢獻帝為曹操所挾制,多次密謀除掉曹操,曹操始終隱忍不發,沒有殺漢獻帝就是這個道理。曹髦死後,朝中眾多大臣難以接受,群情激憤,要求處置兇手。司馬昭意識到此刻還不是禪代的最佳時機,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以「大逆不道」罪將成濟全族殺死,另立曹操之孫曹奐為帝。曹奐時年十四歲,完全聽命于司馬昭,不過又是另一個傀儡皇帝。
鄧義又將曹柏被捕一事告知嵇康,憂心忡忡地道:「不日之內,曹柏就會被押解入京。萬一……」嵇康擺手道:「鄧將軍不必再為我費心,該來的,總會來的。」
嵇康從容赴死後,「海內之士,莫不痛之」。甚至有傳聞說,司馬昭「亦尋悔焉」。嵇康雖死,卻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坦蕩執著的人格更是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強有力的象徵符號。
劉伶問道:「事情是不是跟沛娘有關?」鄧義點點頭。

嵇康也不顧鄧義反應,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謝。鄧將軍大恩,嵇康銘記於心。」鄧義口中道:「嵇先生何出此言?我鄧義受不起。」心中卻忖道:「聽嵇先生口氣,似乎已經知道是我殺了全懌。可這件事只有我和路遺知道,沛娘雖猜及大概,卻不能確認,而且她也不會多口,嵇先生又從何得知?」
司馬昭很是惱怒,道:「那你有什麼好法子?」鍾會道:「臣有一計,只要大將軍下定決心,一定可以除掉嵇康。」
賈充大聲喝道:「司馬公養你們,不就是為了今日之事嗎?」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嵇康和呂安同時被押到洛陽東市刑場。出於對名士的最後一點優待,他們沒有被捆綁。前來東市觀刑的人流如潮,卻沒有一個人出聲,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凝視著那依舊氣宇軒昂的名士。嵇康始終神氣不變,當最後的時刻快要來臨時,「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
衛今道:「看來我沒有說到點子上,未能引起鄧將軍的興趣。那屍體被油布一層層包裹,又因所埋之處位置獨特,成了一具乾屍,全身保存完好。」
劉伶狐疑道:「你小子也是古古怪怪,跟史沛還真是一對絕配。」他未能從阮籍口中探明究竟,也沒指望旁人,遂不再繼續糾結,只問道,「你來東園做什麼?」鄧義道:「我來找嵇先生。」
他當然不是什麼信人,司馬家族從來沒有遵守承諾的傳統,但當年司馬懿先後以謊言誘騙曹爽、王凌投降后,又違背誓言殺了二人,王凌死後不久,司馬懿不斷夢到王凌索命,最終受不起巨大的壓力,精神崩潰而死。司馬師、司馬昭兄弟親眼所見,自然深感恐懼,亦開始相信報應一說,之後便極少許諾,若話出口,便竭力遵守。

鄧義道:「那呂巽有沒有起疑心?」阮籍道:「呂巽問我是不是要找司馬大將軍,我沒理會,直接便出來了。」
起初,魏文帝修建此城是為避險防亂、安身立命之用,因而作為衛城的金墉城牆高池深,堅硬牢固,且能屯駐重兵,既是皇宮禁城,也是攻防戍守要地。東有含春門,南有乾光門,北有退門,三座城門夾建兩觀,觀下列朱桁于塹,以為御路。
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
路遺搖頭道:「我確實以為一旦全懌遇刺,必是司隸校尉負責追蹤,萬萬料不到司馬大將軍指派了鄧將軍你,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長嘆一聲,道:「那好,我承認是我算計鄧將軍在先,你綁架我妻兒之事,我也不再計較,就算扯平了。自此之後,你我一如前約,仍然井水不犯河水。」
路遺正色道:「實話告訴鄧將軍,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而今為了保全蜀漢,更是會竭盡全力。我知道鄧將軍不懼死亡,但在你死前,親眼看到你心愛的女子被肆意折磨羞辱,你又有何感受?」
衛今道:「我曾聽前輩說過,武學名家往往能從死者傷口看出兇手的招式。鄧將軍與文鴦之戰轟動全城,你現下是公認的刀法大家,兇手亦是使刀,而且在死者身上留下了這麼多傷,也許鄧將軍能從中看出兇手的招式。」
文鴦道:「這二人也是兄弟,均是使刀好手,且路數與鄧將軍之前所用招式極為相似……」文虎插口道:「何止相似,簡直就像是師出同門的師兄弟。」文鴦道:「我一度也這般認為,還問過楊氏兄弟二人是否認得鄧將軍,他二人也說只聽過鄧將軍的名字。」

曹髦發難前曾秘召王沈、王經、王業三心腹大臣商議,王沈、王業向司馬昭告密有功,均加官晉爵,但卻因為「不忠於主」,「為眾論所非」。王經則因為忠於曹髦,被司馬昭找借口殺掉。
離別時,嵇康問道:「先生難道竟無臨別贈言嗎?」孫登想了一想,回答說:「子識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於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於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識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矣!子無求乎?」這段話的大概意思是說,火生而有光,如不會用其光,光就形同虛物;人生而有才能,如不會用其才,才能反會招禍;用光在於得到薪柴,可保持久的光耀;用才在於認識獲得道德真才,才可以保全天年。君雖然多才,可見識寡淺,恐怕難免會誤身於當世。

嵇康跟隨孫登遊學后,外榮華,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然而他並不能真正忘情世事,「雖逸亦以難,非余心所嘉」,他對司馬氏的威逼始終憤憤不平。這種輾轉反側的矛盾心理,自然逃不過洞察秋毫的孫登的眼睛,當嵇康問及有何目標抱負時,孫登總是沉默不答。
路遺先是愕然,隨即點頭承認道:「不錯,我只是搶先知道了消息,將功勞攬到了自己頭上,想不到鄧將軍竟然還是會意過來了。」
史沛走到身邊,叫道:「鄧郎,我們也該走了。」鄧義轉過身來,望著史沛略見憔悴的面容,回想這幾日情形,越想越是心驚,告道:「沛娘,這次可真是嚇壞我了。」
當日司馬師遇刺,被羽箭射破眼球。在禁軍密如羅網的追捕下,刺客竟神奇逃脫,是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之事。但若刺客就是馬威,一切便說得通了。他對司馬師行蹤了如指掌,躲在暗處,一箭射中司馬師后,就近逃入大將軍府中,誰又能想到刺客就是司馬師身邊的親信呢?而之後馬威遭楊剛、楊強追殺滅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至於隔了一段時日後,司馬昭再派楊氏兄弟血洗馬氏滿門,應該是其人多疑,忽觸及往事,決意殺光馬氏,以絕後患。
直到昨日與鄧義交談后,嵇康才知道曹柏出逃與鴻臚寺吳綱命案有關,遂趕回東園,當面詢問曹柏。曹柏倒也坦然,將一應經過原原本本地講出。又道:「吳綱是我殺弟仇人,他近在眼前,我不殺他報仇,日後哪有面目去見阿弟?」
堂中瞬息沉寂了下來,司馬昭臉色明暗交織,風暴隱約可見,但怒火最終還是熄滅了。他可以毫不手軟地殺死政敵和對手,即便這對手是他的兄長,此刻面對侄女的詰問,卻忽然覺得身心疲憊。到底是老了,歲月不饒人啊。
鄧義道:「全侍衛要如何處置這件事?」全敏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嵇康先生他寧可自認殺人,想來死也不會說出刺客的名字,我總不能就此殺了他。而且就算沒有刺客行刺,全將軍也已遭吳綱下毒,早晚會毒發身亡。我真不知道……」
鄧義不提路遇嵇康一事,只問道:「出了什麼事?」全敏道:「今日嵇康嵇先生來到臨湘侯府,告知是他派刺客殺了全懌將軍。」
當晚鄧義就歇息在文府,次日一早起身時,文氏兄弟早已動身趕去軍營參加操練。他辭出文府,徑直趕來鐵匠鋪。張小泉道:「昨日那件事已經辦妥當了。這次我幫了你這麼大忙,還找了江湖朋友幫忙,雖則是為了沛娘,可綁架官宦之妻風險太大,你要如何謝我?」
鄧義、史沛一道回來鐵匠鋪。劉伶與嵇康、向秀都等在那裡。向秀坐在窗下發獃,嵇康閉目打坐,似在冥想。劉伶則頗為焦躁,不斷來回走動,見鄧、史二人歸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劉伶瞪大眼睛,問道:「你的意思是,吳綱當真就是毒源,那毒藥是他自東吳攜來?可他自己不也中了同樣的毒嗎?」鄧義忙告道:「我和廷尉府衛掾吏有個推測,認為另外有人盜取毒藥,並將它用在了吳綱身上。」
路遺笑道:「鄧將軍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目下於我而言,沒什麼東西能比這些信函更重要了……」忽一眼瞥見鄧義手中的金釵和銀鎖,笑聲戛然而止,失聲道:「這……這是……」
全敏愈發糊塗,也不顧自己逃犯身份,親自出來見嵇康,當面詢問究竟。嵇康只承認是自己雇兇殺人,但卻不肯說明緣由。
阮籍道:「此話當真?」鄧義道:「我可以對天起誓。」阮籍道:「那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又命道:「去把門窗關好,坐過來說話。」
出來大將軍府,卻見文氏兄弟正候在門前,並未離去。鄧義忙過去招呼,問道:「二位一直在這裏等我嗎?」文鴦道:「是。司馬大將軍即將對蜀漢用兵,我兄弟二人亦受命領兵,不日便要啟程西行。」鄧義道:「這是大大的好事,恭喜二位。」
這場論辯的實質就是——曹髦強調「天意」,要天下人順從天意,擁護他這個皇帝;庚峻則引用王肅思想,強調「古道」,要效法前世治國之道。
史沛問道:「適才鄧郎交給路遺的是什麼?能用它們來換我性命,想來極其重要了。」鄧義也不明言,只含含糊糊地道:「是路遺想要的信函,非常非常重要。好在這次有驚無險,多虧張鐵匠幫忙,才將信函索要了回來。」
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
送走鄧義,路遺便命人將史沛暗中轉移,南宅中一應人等,均要在天黑前撤離。侍從問道:「費公子是怕鄧義還會再回來營救史沛嗎?」路遺道:「鄧義是守諾之人,但他畢竟不是普通人,總要以防萬一。」
鄧義道:「你我心意相通,也無須虛禮。從現下起,你我就是夫妻。」史沛笑著點了點頭,道:「我是鄧郎的妻子,鄧郎是我的丈夫。」鄧義道:「我們走吧。」

金塘城甲乙丙三城平面實測圖
路遺停身問道:「我們不是已經兩清了嗎,鄧將軍還有什麼事?」鄧義道:「我這裏還有兩件東西,我想用它們換迴路從事手中的空白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