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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飯

珠芽飯

「不願意」這種話當然說不出口。假如是上代,絕對會接下這份委託的。不過現在的我能否寫出一封具有足夠說服力的信來解決這個問題呢?說句實話,我並沒有自信。要是弄巧成拙,恐怕會將可爾必思女士和瑞穗之間的關係引導至更糟糕的方向。
「你在說蟬嗎?」蜜朗理所當然似的回應。
我把上周末和QP妹妹一起做的丹桂糖漿兌上溫水,泡了杯桂花茶給她。第一眼倒也看不出她年紀幾何。
蜜朗的臉漲得通紅。他的酒量向來不怎麼樣,或許是喝醉了,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前幾天,我見到了在路邊盛開的吾亦紅。
「不好意思——」
我本應該當初就和你說清楚的,卻莫名其妙地有了太多顧慮。我不想讓你以為我是個小氣的人,就沒有開口,一拖再拖。
我們朝鎌倉宮那邊走去時,芭芭拉夫人正迎面走來。她戴著一個巧克力蛋糕似的帽子,全身盛裝打扮。
聽到男爵的提問,我用力點點頭。
「很快就能三個人住在一起了哦。」
「抱歉。」蜜朗用沙啞的嗓音低語,「我也猶豫了很久,但還是覺得把這種東西帶去你家,會對不起你……」
當初,蜜朗背起我時,這麼對我說——
如果不用這種秘密絕招,在周末的鎌倉簡直是寸步難行。不管到哪兒都是人、人、人,想隨便出門買點東西可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小事。要是沒被評上世界文化遺產就好了,鎌倉的居民私底下都這麼想。
用黃油炒熟麵粉,再適量添加牛奶做成湯底。配菜有土豆、胡蘿蔔、洋蔥、香菇,還有從「鳥一」買的雞肉。我還模仿上代,加了一點白味噌來提味。
「那是出生第八天的早晨。當我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
「但是,一下巴士就能立刻到這兒。就下定決心,打造一家為當地人服務的店,也沒什麼不好啊。選這兒的話,就算換了個地方,現在的常客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晚安。」我輕輕關上大門。
「是啊,日記里也經常會寫今天捐了一百日元之類的話。這麼做大概是個好主意。」我也表示同意。
看來學校里已經教過難民問題了。確實,直接扔了太過可惜,如果有人能珍惜美雪的遺物,就給別人好了。這樣一來,美雪的大衣也不會浪費掉了。
接著,我在墊布上擺放好木板。
與其去追求已經失去的東西,不如好好珍惜現在掌心中擁有的東西。
白米飯和白湯燉菜上都飄起了溫暖的熱氣。光是看著這情景,視線就變得模糊了。這樣的時光一點一點地累積起來,我們也一點一點地變成守景一家人。
「果然是又光滑又漂亮啊。」我輕撫著按鍵,驚嘆地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實物。文字處理機就源於它,之後又誕生了更先進的PC機。
「晚安。」蜜朗也閉上眼睛。
聽到太太的道歉,我無言以對。明明已經這樣傷心,她卻還在顧慮我的想法。
看了看時鐘,還不到八點。或許是因為外頭又黑又靜,彷彿感覺已經到了深更半夜。
蜜朗親啟:
我對明知故問的自己感到一陣羞恥。蜜朗是不可能回答「不想見」的。
陽陽一點都不肯吸我的奶,該怎麼辦才好?
文字中的每個細枝末節,都流露出小QP誕生所帶來的欣喜之情。日記中記滿了當日發生的小事。
「好的——請稍等一下。」
寫樂鋼筆能像這樣與自己融為一體,我也是第一次體驗到。書寫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感覺到沉重。就像是墨水直接從自己的指尖流出,輕輕吻著信紙表面一樣,我體驗到一種甜美的書寫感。
不過,光一份白湯燉菜未免太冷清了,我又給蜜朗做了油炸牡蠣。蜜朗用油炸牡蠣當下酒菜,喝起了溫酒。
門牌換上去了,美雪的佛龕已經來到我家,QP妹妹的房間也收拾好了。為了心情舒暢地迎接父女倆,我擦亮了窗戶,還把廁所仔細清洗了一遍。從未料到會在這生我養我的屋子裡與蜜朗和QP妹妹一起生活,光是想象一下,就不由得露出傻笑。但這即將成為現實。
外國的鋼筆,為了方便書寫字母,筆頭都磨得比較圓,但這支鋼筆的筆頭有一定的寬度,持筆的角度不同,從極細的字到粗字都能自在寫出。日語中常見的頓筆、提筆、撇捺,也能像用毛筆一樣體現出微妙的線條。
如果有了不開心的事,我就會去紅葉谷不顧一切地喊出來。
「偶爾也讓我看看哦。」
但等了一小會兒都不見蜜朗答應我。我心裏有些奇怪,看了看他的臉,只見蜜朗正用手背拚命揉眼睛。
我話音剛落,QP妹妹就掙脫了我的手,奔跑了過去。
回家路上,我穿過田樂辻子小道,來到LA PORTA旁邊時,忽然心血來潮,看了看Bergfeld的櫥窗,裏面擺放著刺蝟蛋糕。它們那似乎在等待我的仰視目光可愛極了,我條件反射般地將剩下的三個全都買了。這就是刺蝟蛋糕的成年人搶購法。
「老師,我寫完了。」
「我也是好久沒出門了。」帽子深深地遮住雙眼,這位寄居蟹小姐低語道。
「雖說我家挺舊的,住起來沒那麼舒服。」我說。
「好——」
「老闆——油炸牡蠣還剩下不少呢,再不趁熱吃就要涼啦。」我半胡鬧地叫起趴在桌上的蜜朗。
發現那摞筆記本的時候,是個星期六的夜晚。蜜朗家的車庫裡隨意地堆著幾個裝可燃垃圾的紙袋。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垃圾,可總覺得怪怪的,就返回確認袋子里裝了什麼。
將我們結成兩人三足的絲帶被悄然解開,我將寫樂鋼筆放下。聽起來很故弄玄虛,但這文章就像是鋼筆擅自動起來寫就的。
聽到這句話,QP妹妹乾脆地說:「誰都不|穿的話,大衣就太可憐了!」
果然是在大自然中成長的蜜朗才會想到的話題。
「你會為我寫信的吧?」
把QP妹妹和蜜朗分別送去學校和工作地之後,我會如同往常那樣,為山茶文具店做開店準備。把店門口和外邊的小路清掃一番,給文冢換水,把店堂的玻璃窗乾擦一遍。
我們打算把雙層床先拆了,然後重新組裝,擺放到QP妹妹的房間里。我曾經住過的房間給QP妹妹住。
「她本人一定已經忘了,所以我知道她是沒有惡意的,但是我一直都很在意。只不過是張新幹線的往返車票,我也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心裏面的那個疙瘩怎麼都繞不過。」
「那是哪方面溫柔呢?」我注意把話說得不像是在審訊一樣,再一次用慢鏡頭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寄居蟹小姐注視著我桌上擺放的吾亦紅有好一陣子了。
一人獨處,我不知道自己的體溫。可是,當肌膚與自己之外的人貼在一起,就能知道自己的手是否溫暖,自己的腳尖是否冰冷。
我好想摸摸她的背,讓她放輕鬆一點,但這也許反而會嚇到她。所以我只好靜靜看著寄居蟹小姐與自己戰鬥的過程。
「但是,那筆錢的事讓我在意極了。」
「不是男朋友。我想對方其實對我也有些好感……可我倆都是這樣的性格,如果誰都不挑明的話,恐怕一輩子會是平行線。」
上代在寄給靜子女士的信里曾經這麼寫過。紅葉谷指的就是獅子舞。上代都喊出了怎樣的話語呢?
話說到這裏,他終於堅持不下去了,趴在被爐的桌上。
「預產期是哪天呀?」我問。
店裡傳來尖銳的嗓音。
距離同居還有一星期。
腳依舊伸在被爐裏面,我一鼓作氣地完成了謄寫。
「我差不多能算半個家裡蹲了,你就這麼叫我吧。」寄居蟹小姐親自要求我這麼稱呼她。寄居蟹小姐每說一句話,都需要花費漫長的時間。
剛才我在外祖母的佛龕旁邊騰出了地方放置美雪的佛龕。
閉眼之後,我還在想真生的事。
不知為何,我特別想看看紅葉,於是星期天早晨,我們一家三口出發去了獅子舞。獅子舞其實是一片土地的名稱,是鎌倉鮮為人知的一處紅葉勝地。我跟蜜朗提起獅子舞時,他說沒去過,所以就由我來帶路。QP妹妹也是第一次去獅子舞。
說來慚愧,我過去一向以為服喪明信片只是單純走個形式,我從來沒想到過在它的背後還有深深的悲傷。但是遇到真生的父母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
我把檸檬暖茶擺在盤中端過去,可爾必思夫人正在專註地用圓珠筆試寫。
真生降生到了這個世上,他的一生會留在許多人的記憶里。只要還留有記憶,真生就會繼續活在某些人的心中。如果這些服喪明信片能實現這樣的效果,他一定能得償所願。
我和蜜朗在此之前的關係,也許是太過於風平浪靜了。說著說著,我都不明白自己說的話究竟對不對了。然而,我就是不想輸給蜜朗。
練完字,與QP妹妹一起喝茶吃點心之後,我把她託付給隔壁的芭芭拉夫人照顧,自己騎上腳踏車去了一趟豆腐店。今晚要做豆腐煲。
可爾必思夫人霍地從圓椅上站起來。我也起身取來可爾必思夫人挑選的圓珠筆,裝進她的口袋,收下現金。
「真實的真和生命的生,叫『真生』……」丈夫也忍不下去,聲音哽咽了。
送寄居蟹小姐離開后,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了,我就給鋼筆們來了次大清理。鎌倉一年到頭的濕度都極高,今天的濕氣卻難得地少,晴空萬里。這麼舒爽的日子,一年頂多有一次。對清洗鋼筆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平時的代筆工作中,用修正帶是大忌,但這是給自己人寫的信,心氣最重要,這回就得過且過吧。
風吹過,蕨葉與竹葉像是合奏交響樂的成員一樣,整齊地晃動起來。
那就是,我們必鬚生活在一起才行。
可爾必思夫人的腿哆哆嗦嗦的,身子都在顫抖,我立刻給暖爐生了火。
男爵舉起單手以示道別,就離開了店堂。他的背影洋溢著即將為人父的喜悅。如果我懷孕了,蜜朗和QP妹妹一定也會像男爵一樣高興吧。
留下這句話后,我就跑回了店裡。我貼在店門口的紙上寫著五分鐘就回來。
蜜朗終於從浴室中走了出來,我開口了:
「是嗎,簡而言之就是有個大叔把氣球綁在身體上,就那麼飛走了。」
那就是一直擱置著的,可爾必思夫人委託的那件事。
「不過假如是人,八天就太短了吧。他本人會覺得幸福嗎?」
明明是很簡單的事,到這一步卻花費了許多時間。
就好像專業的大廚在家不做菜一樣,我也是因為日常工作中寫信太多,反而在私下成了個筆頭笨拙的人。真對不起。
「不是啦!真是的,蜜朗,別人說嚴肅話題的時候就別說笑了。」
「這家的主人已經是蜜朗你了,抬頭挺胸一點。」我想著剛掛起的新門牌說道。
昨天半夜陽陽沒哭,我和小蜜都熟睡到天亮。
他手上提著一個大紙袋。請了產假的胖蒂回娘家休養了。胖蒂告訴我,孩子出生之後,男爵會立刻去陪她。
三人一起吃過晚飯之後,我和QP妹妹洗了澡。但是,吃飯時也好,洗澡時也好,美雪的日記總是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蜜朗的大手輕柔地包裹住我的右手。蜜朗的個子不算高,手卻格外大。深秋的寒風刮過,捲起乾枯的落葉,留在枝頭所剩無幾的葉片也如雨點般落下。
可爾必思夫人第一次出現在山茶文具店的時候,大概是兩年前的夏天。我最初接到的是寫一封弔唁信的委託。
當時,你靈光閃現,在紙上寫了高濱虛子的詩句「吾亦為紅花,悄然獨自開」來向我說明。你還記得嗎?九-九-藏-書
我也從腳踏車上下來,推著行走。
彷彿是在練習踢踏舞一樣。
不過,到時候可彆扭頭就走,一定要在這個世界留久一點哦。我對天堂的真生訴說。
先讓毛筆吸飽墨汁之後,在硯台邊角調整墨量,然後毫不猶豫一口氣運筆。書寫時什麼也沒想。
寫「守」字時,我想象著一家三口相互依靠、和睦生活的情景,還算像模像樣。但「景」字寫起來就相當困難,搞不好,上面的「日」和下面的「京」就會分崩離析。我也明白自己的字遠遠比不上上代寫的「雨宮」二字,但門牌畢竟是一家的臉面,我可不想丟人現眼。
前幾天的那件事,最後變成我單方面地責怪你,真是對不起。
第二天早晨,我重讀一遍,做完最終的檢查后,把信封上。裝入信封時,還隨著信紙放入了香袋。這樣一來,對方在開封之時,馥郁的芬芳就會飄出。香味也與寄居蟹小姐的氣質十分吻合。我不住地祈禱,希望寄居蟹小姐的心意能夠化作一陣甘甜的微風,吹進對方的心田。
只是寫兩個字而已,居然會這麼緊張,對我來說也是久違了。我不敢說是滿分一百分,但至少能打個八十五分。達到這個程度,即使是上代也會表揚一句「馬馬虎虎」吧。從下個月起,這兩個字就會裝點我們家的門面。
從那之後,事情就緊鑼密鼓地進行下去了。
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請不要客氣,直接告訴我吧。等你恢復健康之後,我們倆要不要再去溫泉旅行一次呢?
為了躲開人潮,我走了一條秘密捷徑。
「抱歉,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不行!沒時間給你優哉游哉的,說不定會被別人搶先呢,你可別小瞧鎌倉啊。現在就跟我一起去看吧,趁現在我還能從店裡走開一會兒。」
唯一的難題就是,只要一進去,人就不想動了。QP妹妹和蜜朗也一樣,壓根不肯離開被爐。全家都湊在被爐周圍。
聽到我的話,QP妹妹就露出著魔似的表情。接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永遠嗎?」
並排站在鮮艷的葉片堆積而成的毯子上,我們出神地仰望著天空。銀杏的黃葉無比耀眼。這光景太過驚人,我們只能連連嘆息。紅色、橙色、黃色、黃綠的葉片充滿了整個視野,我的眼睛來不及辨別,無論在哪個瞬間,顏色都在一刻不停地千變萬化。一張張葉片就好似地球寄來的信件。
因為才給暖爐生火,山茶文具店中依然瀰漫著燈油的臭味。正是因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給可爾必思夫人做了檸檬暖茶。可爾必思夫人已經主動坐在圓椅上了。
很難用語言來解釋這件事,有點讓人干著急。但事實確實如此,就在這個瞬間,她們與我們同在。她們就像一張大而透明的柔韌薄膜,輕柔又恬靜地守護著無依無靠的我們。我能切膚地感受到。
不論是我和你,還是小QP,都不是哪天突然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自然有人之常情。
我還以為會被男爵恥笑,但他什麼都沒說,若無其事地告訴我按著上檔鍵就能打出大寫字母、想改成紅色時該怎麼做。我格外好奇,為什麼男爵會有這樣的東西呢?但問了恐怕又會被他怒罵侵犯隱私,於是只得閉嘴。
我握住QP妹妹的手。溫暖、柔軟,但內在堅強柔韌,不論多少次握住QP妹妹的手掌,都會讓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日記總共有五本。蜜朗沉默不語。
反正這店裡也難得有客人來,我就耐心地等待寄居蟹小姐說下一句話。寄居蟹小姐的語氣就像一隻小鳥在說話。
「這次有何貴幹呢?」
「那你也不能把它們跟不要的T恤或者襪子混為一談啊。」
「咦,這是要幹什麼?這不是『好利獲得』牌的嗎?」
「但是我總有一天也得放手啊。我覺得這次就是個好機會。」
總覺得和蜜朗在一起就難受極了。
上代曾經感嘆過:鎌倉明明住了這麼多人,豆腐店卻格外少。我也深有同感。小町那邊或許會有幾家賣豆腐的,但那只是招呼觀光客的商家,鎌倉的居民不會特地去那兒買。精緻的包裝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我只是想吃些鎮上做的普通豆腐而已。
過了一小會兒——
我無法原諒蜜朗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那種地方。細細一想,我幾乎要流出不甘心的眼淚來。
「我有點理解你了。」我說,「這個世界並不全都是由肉眼可見的東西組成的。現在也一樣,我的身邊就有上代和美雪在。早晨起床時,我會向她們道早安,見到剛才那樣的美麗景色時,我也會對她們說,真漂亮啊。」
蜜朗與QP妹妹像合唱似的異口同聲。
「說得對。至少在這一點上,肯定是幸福的。」我想起白天來到店裡的真生父母,回答道。
假如不能就別說能,我只是單純地這麼想而已。從結果上來看,大概也是在保護可爾必思夫人。
真生的父親說,就當是生死有命吧。如果真有其事,那真生大概非常想見爸爸媽媽吧。或許見上一面對他來說已然心滿意足。
我或許也有點喝醉了。
沒多久,可爾必思夫人的孫女木偶妹妹出現在了店中。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木偶妹妹想請我給老師寫一封情書,但最後以沒寫而告終。
明天就是開始同居的日子了,我在二樓曬被子的時候——
說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也不為過。山門口的樹木似乎正爭先恐後地準備染上秋色。
我選擇的墨水是綠色的。平日的工作里,我幾乎不會用到綠色墨水,甚至可以說從來不用。但是,聽寄居蟹小姐說話,總覺得她的話是綠色的。
蜜朗終於抬起頭,露出哭腫了的臉說道:「來來,老闆娘也喝一杯。」
可不能讓蜜朗得感冒,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把QP妹妹叫回來。QP妹妹喘著粗氣從遠處跑了回來。
一直在默默練習的QP妹妹隔了好久開口了。我們姑且約定在練字時要講敬語,QP妹妹一絲不苟地遵守了約定。
另一支是上代為祝賀我考上高中給我買的威迪文牌的MAN 100。剩下的那支,就是受男爵委託寫拒絕借款的謝絕書時用到的萬寶龍。
最近,我覺得自己總算能更深地理解高濱虛子的詩句的含意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沒有花一整晚靠在佛龕旁邊,也沒空在第二天早晨反覆檢查。說白了,這就是封私人的信,沒必要那麼做。
真想趕快見見可愛的女兒啊。


就把美雪的佛龕放在這兒好了。把兩個佛龕並排擺放也許很稀奇,但我覺得對自己來說,這才是正確答案。難以忘懷也好,漸漸淡忘也罷,二者都很重要。我和蜜朗這場夫妻吵架,並沒有誰對誰錯,是打了個平手。今天一整日的獨處,讓我意識到了這件事。
蜜朗還系著圍裙呢,別人或許會覺得我倆很古怪。但是,我仍舊在拚命說服:「巴士車站就離這裏不遠,別人很可能會在回家前來光顧一下。蜜朗你也知道,這一帶有好多人都是坐橫須賀線去東京上班的。鎌倉站周圍的確有很多店,但那群人會盡量在離家更近的地方喝一杯、吃頓便飯。你現在那家店,別人根本不會想去順便光顧。對山上的居民來說,那倒是回家的必經之路,可就算是近鄰,也不得不爬好長一段山坡才能到店裡呀。那對忙了一天剛回來的人來說,未免也太辛苦了。大家都在滿員的電車裡搖晃了好久,回來都筋疲力盡了。」
我儘可能不把鋼筆收起來,每天都要用一用,即便如此,隔一陣子就會有筆頭被墨堵住,寫起來不順暢,這時候就得水洗筆尖了。不管是墨囊式還是吸墨式,都是可以水洗的。
日記里事無巨細地記載著關於美雪的一切信息。
「是個溫柔的人。」寄居蟹小姐儘管低著頭,回答的語氣卻很堅定。
在男爵的鼓舞下,我用力按下按鍵。
他是個怕冷到極點的人。
美雪的照片全部交給QP妹妹。哪怕QP妹妹再也不記得美雪,她畢竟也是生下QP妹妹的人。
「這種悲傷真是沒個頭呀。」
「只能活八天,是怎樣的感覺呢?」我沉重地低語。
「哪裡哪裡,還要麻煩你們關照呢。」芭芭拉夫人也鄭重其事地低頭回答,「要熱鬧起來了,真開心呀。」
「太好啦——」QP妹妹跳了起來。
酒瓶空了,我站起身,再溫上一瓶。我把蜜朗父親送來的醉鯨酒倒入瓷瓶,浸入剛燒開的熱水壺。
「凝聚了許多回憶,想要放在身邊的東西,還是留下比較好,免得捨棄了之後又後悔。」我說。
但實際上,言語的絲線恐怕已經在她的身體里纏成了一個球,非得把手指伸進喉嚨深處才能揪出來。她的每一句話或許都是在重複這個痛苦的過程。
我手頭現在有五支鋼筆。其中兩支是墨囊式的,剩下三支是吸墨式的。吸墨式中,有一支是上代晚年最愛用的寫樂牌鋼筆,它的特點是筆頭打磨得十分狹長,就像一把長刀一樣。
男爵急促地說完這句話,從紙袋中取出了一個機器似的東西。他用和服的袖子把表面的灰塵拂去,出現在桌上的原來是一台打字機。

「究竟該怎麼辦才好,我很頭疼……」
而今天要寫的是「生」字。
「你願意教我,我當然不勝感激啦。」我低頭。
寄居蟹小姐的口氣像是有誰在背後推動她。
直到你有了喜歡的人,結婚離家為止,永遠在一起,我心想。
「不過有清楚的指紋,還能看清手相呢。」丈夫露出了笑容。
只可惜,書道並不是光靠花時間練習就能接近理想字形的。
房間總算暖和了起來。外面的太陽已經有些西沉。
「明天是晴天,一起到由比若宮去新年參拜吧。回來的時候順道去取些神水好了。」
明知你有病在身,我還在此時提起這件事,真的很冒昧。但我從今往後還想和瑞穗你長長久久地交往下去,就決意一吐心聲。
我也不想再為了金錢而猶豫不決,想必你也一樣。若是我在背地裡對你產生種種想法,也絕非如你所願吧?我誠摯地祈盼著你的病能痊癒。
在開始同居前,我還興奮地期待過從今往後就能每天都全家一起吃早飯,可實際情況差太遠了。光是能準時把QP妹妹送去學校就已經快耗盡全力,早晨總是頂著一頭亂髮,手忙腳亂地東奔西跑。
我試著向蜜朗表達了異議,但他依舊頑固地澆上醬汁。因為蜜朗老家寄來了一大堆柚子,滴上醬油后我又擠上了一些柚子汁。
可爾必思夫人離開店堂的時候,外面已經徹底天黑了。
我很期待與你在周末相見。但如果在那之前還有東西要搬過來,請隨時來我這裏。
「這是要去約會嗎?」
「總而言之,蜜朗,你要想得積極一點。我覺得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
我把原來放著地球儀的地方收拾了一下,那裡大概是最合適的了。
「你想打什麼字?」男爵問。
「一向悶悶不樂的啦。」我站起來打算準備些飲料。
想到這裏,我就覺得自己空虛極了。
翌日早晨,天還沒亮我就磨起墨來,書寫|真生父母委託的服喪明信片。
「該怎麼說好呢?我怕自己沒法純粹地為瑞穗的死而悲痛啊。」
「真是個特別好的地段呢。」
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也與獨自生活時截然不同。冰箱里必須常備許多食物,否則就會九_九_藏_書不放心。打掃稍微懈怠一些,屋子立刻就會變臟。
「這裏怎麼搞的?比葉山還冷呢。」
蜜朗現在是工作與居住都在一處的狀態,對他來講確實很方便。但從顧客的立場來考慮,絕不能說是什麼好地段。這樣下去,哪怕蜜朗再拚命,也不會有顧客上門。
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好像在玩填圖遊戲。我把順便買來的豆奶布丁遞給芭芭拉夫人。
「當然想見了。」
「可是,她本人聯繫我說生病了。我說這話可能不太好,但假如瑞穗就這麼去世了,我在她去世之後,肯定會一直想著這筆借出去的錢。」
之後我又得知,為可爾必思夫人代筆寫信,使她與丈夫重歸於好的人就是上代。從那以後,每當我快要淡忘的時候,可爾必思夫人就會悄然出現,買些文具就走,委託代筆僅是最初的那一次。
蜜朗答應了我,走出房間一會兒,在睡衣上披了件開衫又回來,面對我坐下。
「這種好東西留在我那兒也是浪費。再說了,我要是不把房間收拾好了,她會上躥下跳的。現在徹底變成老婆大人掌管天下啦。」男爵不耐煩地說。
「瑞穗啊,我借過錢給她。說是借錢,其實只是我代付了錢吧。已經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兩個一起去奈良旅行,當時,我把新幹線的車票錢一起付了,直接把車票遞給了瑞穗,她也就收下了。我墊付的錢沒有當即收回,結果就不了了之了。」
對了,關於美雪的日記,我想從你手裡接過來,由我來保管,你覺得如何?
心一亂,字也會變得不盡如人意。如何捕捉集中力到達頂點的瞬間,才是關鍵所在。能在書寫時下判斷的只有自己。
「也對,怎麼會不想見呢。」
我首先將筆中殘餘的墨水倒回墨水壺。
「永遠永遠。」我回答。
「這支筆,寫起來真舒服呢。」
可爾必思夫人嘆了口氣。和平日里乾脆爽快的可爾必思夫人相比,她現在的模樣明顯很古怪。
通過小橋之後,沿著大路繼續往深處走一會兒,就能看見一座鐵塔。旁邊的農田裡,大白菜接二連三地在土地上露出臉蛋。
「可我每次來這兒,你都會把佛龕的門關起來,不是嗎?這種做法也很失敬呢。對美雪也好,對我也好——你越是顧慮,就讓人越在意,還不如掃墓時像婆婆那樣把美雪的名字大聲叫出來呢,那反而讓人爽快多了。」
我們想儘可能地節省開支,於是沒有請人來搬家,決定自己分工搬運。每天晚上打烊后,蜜朗就拉著二輪拖車運東西,看上去就像連夜私奔一樣,想笑也笑不出來。不過這對我們守景一家來說,卻是邁向同居的堅實一步。
坐在我面前的丈夫淡淡地說出了這段話,但他倆能走到這一步,內心一定經歷過無數的糾結。就像蜜朗那樣,丈夫和妻子一定都在自責,認為錯在自己吧。
竹子是多麼高潔呀!它們毫不迷惘、一心向天伸展的姿態讓人煞是羡慕。抬頭仰望,看似一支支獨立的竹子,頂上的枝葉卻交相支撐著,而它們的根系也全都聯結在一起,總覺得就像個大家族一樣。
新鋪子畢竟也不可能立即用起來,蜜朗把自己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計劃明年開業。一切本應一帆風順的。
蜜朗的前妻是怎麼去世的,這件事我只對芭芭拉夫人說過,所以芭芭拉夫人說的「閃閃發光」就愈加給人慰藉了。沒錯,我還有「閃閃發光」魔咒。
「回家吧。」
「確實,把櫃檯和餐桌擺進去,感覺肯定很不錯。」
「美雪也經常會去捐款呢。」蜜朗說道。
「我要是總想著這件事,就會一直憂鬱下去的。」
對蜜朗你來說,簡直是夢幻般的後宮狀態!
也許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練到一半還有長進,但過了某個點之後,集中力又會變得渙散。
「回家吧。」
這條捷徑幾乎只有本地人才會走。在若宮大路和小町大路之間延展開的這條小巷,總是毫無粉飾,無比安穩。每當從這裏穿行過去,心情就會變得澄澈通透。車子開不進來,小孩和老人都能放心在此行走。
就是現在!我聽到了傳來的聲音,再一次細心地磨墨。
手賬翻到一半的時候,就出現了「檢查」之類的字眼。美雪將當天吃過的東西和身體狀況也都詳細地記錄了下來。之後,在用紅色水筆寫了「預產期」的十天後,留下了「生產。總算生出來了!」這行字。從那天起,美雪身為母親的人生就開始了。
我話還沒說完,QP妹妹就一個箭步沖向前,大聲叫喊:「氣球大——叔!」
「蜜朗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想法。別以為我比你小几歲,就能把我當孩子耍。」
只不過,這支鋼筆對我來說有些太沉重了,並非物理上的沉重,而是因為這支寫樂鋼筆讓我覺得它就是上代本人。它有時難以掌控,有時又太過一本正經,回過神來時,我已經下意識地對它敬而遠之了。對我來說,握起這支鋼筆很是需要做心理準備。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我幾乎不會去用它。
如果不趁現在晾了,低地的濕氣就會讓被褥變得沉重無比,於是我趕忙把被子從家裡都抱了出來。
「小QP你絕對不能學他哦。」
正當我為此思前想後的時候,幾天前,我終於發現了一家豆腐店。地點在今小路上,位於從市政廳所在的十字路口往壽福寺去的半道上。
最後我用平假名寫下「鳩子」,把筆放下。我只是拚命地想傳達心意,完全沒有刻意去寫得更漂亮,這絕對稱不上好字。明顯有錯字的地方,我還用修正帶塗白之後,改成了正確的字。
當時的筆記,我直到今天都珍藏著。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在水龍頭下沖洗硯台時,傳來了雀兒嘰嘰喳喳的可愛叫聲,沒過多久天就亮了。時常牽著各家小狗在我家門前路過的那兩位女士,今天早晨也一邊閑話家常一邊走了過去。
「再多用點力才行。」
突然問出這種話來,就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一疏忽,話就從我嘴裏溜出去了。
「所以要不要搬到我家來?這樣的話,你就只需要付店租了,而且從我這裏到那家店近得很。小QP肯定也是和我在一起更安心嘛。」
我把被子擺在原地,奔回店堂,只見可爾必思夫人就站在那兒。
美雪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假如自己身處美雪的立場,會怎麼做?
「倒不是說有多少回憶,其實這是她本人特別喜歡才買的大衣,價格好像挺貴的。」蜜朗低聲嘟噥。
除夕夜吃著白湯燉菜過了年。我本想多做些好吃的,但QP妹妹強烈要求吃這個。
「面積也剛剛好吧?」
「那當然會覺得幸福了。人生不是以長短而論的,要看這段時間里是怎麼活的。並不應該和鄰居比較來判斷自己幸福不幸福,而是要看你自己是否真的感到幸福才對。」
儘管我興奮得想立刻告訴蜜朗,但還是花了一整晚讓自己好好考慮。蜜朗和QP妹妹住的公寓又快要收房租了。
況且,綠色還是能讓對方靜下心來的顏色。要是能用這種顏色體現出寄居蟹小姐心中的那份深遠的寧靜就好了。
十一月過半,我們三人的生活總算走上正軌,正當此時,有一對男女來到了店裡。我還以為他們是觀光時順便來店裡轉轉的,其實並非如此。
因為附帶湯汁、小菜和玉子燒,我就點了份海鰻飯套餐。我是從上代那兒知道這家店的。說是從她那兒知道,其實並非直接聽說,而是她在寫給靜子女士的信里,總會時不時提到左可井的海鰻飯。上代在信中寫道,想要犒勞一下自己,單獨去美餐一頓時,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左可井。
「確實會有這種事呢。」我喝著溫度降到最合口的檸檬暖茶,附和道。
況且,寄居蟹小姐是個無比纖細的人。要將她纖細心靈中微妙的情緒化作文字,用熟悉這一帶風土的日產鋼筆才最合拍。
男爵離開后,我再一次坐回椅子上,撫摸這台好利獲得。我端正姿勢,塞入一張嶄新的紙,像個打字員一樣輕快地敲打按鍵。
就這樣,守景家終於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
「好,在你下定決心之前,我就等著吧。今天我就買剛才那支圓珠筆,直接回去了。」
「你在哭嗎?」我太驚訝,脫口而出。
然而,越是強烈地渴望要寫好,寫出的字就離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越來越遠。不能太粗獷,又不能太纖弱,要讓每個人都能讀懂,又不能太過討好別人,還要堅韌剛強。我想寫的是這種字,實際動筆卻怎麼也寫不好。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保留醒來獨自喝一杯京番茶的樂趣,所以把鬧鐘設置得比過去更早了一些。結果,我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打扮一番再等待清晨到來。
我們也討論過只用一層床,另一層誰想要就拿走的方案,不過今後說不定QP妹妹還會有弟弟或者妹妹誕生,所以還是決定保持原狀。假如有客人要住宿,就讓他睡在雙層床上。
「今晚我先回去了。」我從椅子上起身,平靜地說。
聽到瑞穗這個名字,我一瞬間就做好了那又不是人的心理準備。上次的弔唁信其實是為熟人飼養的寵物猴祈禱冥福的信。
蜜朗說「事項一條一條都解決了」,在旁邊聽我們聊天的QP妹妹聽成了「一跳一跳」,還模仿小兔子鬧著玩。
「『這種東西』?這可是美雪活在世上的證明哪!」
也差不多該做個了斷了。可爾必思夫人也說必須在今年內把它了結掉。
既然我如今已經有了女兒,這對夫婦的悲哀絕非事不關己。
當寄居蟹小姐還在說話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回的信件搭配上代愛用的寫樂鋼筆也許是最合適的。它的筆頭修長,寫起來流暢順滑,彷彿能將寄居蟹小姐那不善言辭的心意巧妙地引導而出。
十五分鐘后,我們兩人並排著窺探空店鋪裏面。
比如說有一件美雪經常穿的正裝大衣,我們正煩惱該如何處置。蜜朗有好幾次都打算要處理掉,但又捨不得,結果沒扔掉。
光是這樣,我就能理解這世上備感孤獨的人不止自己一個,總算能放心了。我無比希望自己能成為你最舒適的一張沙發。
「蜜朗,你打算怎麼處置這些東西?能解釋一下嗎?」我把美雪的日記擺在蜜朗面前,開門見山地說。
我又道了句晚安。
說著說著,我就難以抑制感情,淚水涌了出來。
「我們想請你寫一張服喪明信片。」丈夫開口說。
有件事你聽起來或許會覺得匪夷所思,其實我覺得守景家或許是個四口之家。蜜朗、小QP、我,還有美雪,我們四人生活在一起。
聽到我發問,芭芭拉夫人呵呵著露出笑容。家門口,歐巴桑正無聊地伸著懶腰。
「是嗎?」我靜靜地附和,「那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呢?」
理所當然地,蜜朗躊躇起來。
明天是小蜜的發薪日,就奢侈一下,吃頓涮火鍋吧!買肉(可惜買不起牛肉,就豬肉吧)的時候順便買些芝麻醬回來好了。
聽到我的請求,QP妹妹露出笑容說「好啊」。另外,美雪常用的牙醫診察券和化妝品積分卡,趁此機會全都被處理掉了。
「真小呀。」我輕輕感嘆。
蜜朗也哭了。他的淚珠打在桌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我第一次目睹蜜朗發自內心地叫喊,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人格怎麼了?我就必須背負著『受害者的丈夫』這個名頭過一輩子嗎?好不容易再婚了,有了新的伴侶,難道還要讓我一輩子都逃不出那片陰霾嗎?我已經受過夠多的痛苦了,也嘗過夠多艱辛了啊!」
綠色是自然界中常見的色彩,而寄居蟹小姐的心意也天然去雕飾。寄居蟹小姐心中所萌生的好感,就如同植物從大地中抽出枝芽一樣,毫不虛偽。自然不會說謊,也不會欺騙自己,會坦率地生,坦率地死。在我心中,寄居蟹小姐的生活態度與這片自然情景交疊在一起。
「我有個喜歡的人。」
「我一直在哭,真對不起。」
「那也不至於扔掉呀。也許你以為是在顧慮我的感情,但我反而受到傷害了啊。我很喜歡美雪,非常非常喜歡。我沒見過她,說這話也許有些奇怪,可我們要是能見面,一定能成為好友的。是我擅自對美雪產生read.99csw.com了友情,我想在今後還能和美雪和睦相處下去,所以蜜朗你也沒必要把美雪強行從自己的人生里趕出去呀。」
到最後,寄居蟹小姐露出快要哭起來的表情。
我明白,把信直接投進蜜朗家的郵箱肯定快得多,但這種不知何時能送到的曖昧之感也別有一番滋味。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之前只是沒有這樣一個契機,就維持了原狀。但當昨天看到空店鋪的告示時,我就忽地靈光一閃。我心想,在這裏的話,蜜朗或許真的能做成他想做的生意。既然已經做過各種嘗試仍舊沒有滿意的結果,就一定存在更大的原因,倒不如橫下心來做一次大胆的變革。
寄居蟹小姐默不作聲了。我也一起緘口不言。
我用紅色的墨汁,在寫得好的位置畫上圈,在有待改進的地方寫上注意點。我並不是不認可她已經寫得足夠出色,但立刻發一朵小紅花就稱不上修行了。當然,我並不會從雞蛋裡挑骨頭。
我遐想一片美妙嫻靜的光芒籠罩著整個家庭,動筆書寫。
插在小花瓶中的是一枝茶花。果然如同上代所寫的,茶花的花朵好似小小的山茶花,看著讓人心頭暖洋洋的。
「那我有空了就去看看那間鋪子。」
「好不容易才懷上的。之前也流產了一次。醫生說是嬰兒猝死症,實際原因依舊沒查明。」太太像是把聲音擠出來似的低語。
因為有保密義務,所以沒法說出詳情,但還是忍不住想跟蜜朗聊聊這樣的話題。
對蜜朗來說,如何處置美雪的遺物似乎是最大的問題。正因為他想獨自解決問題,才陷入了煩惱之中。假如把我和QP妹妹叫來一起解決的話,乍看像塊巨岩一樣龐大的問題,也會變得像石子一樣渺小。
看到手印,她原本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重現。
「我想請你寫封告白的信。」
我在廚房調了一杯檸檬暖茶。這是我用蜂蜜、檸檬與生薑、肉桂、丁香、小豆蔻事先腌制好的。接下來的日子里,還可以與溫好的紅酒調在一起,做成熱紅酒。
「因為啊……」蜜朗來來回回擦拭著眼角說,即便如此,淚水還是溢了出來,「因為,我根本沒想過自己的人生中還會有這麼一天啊……」



為了不讓寄居蟹小姐縮進她的殼裡再也不出來,我小心翼翼地,像用慢鏡頭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一樣,輕聲詢問。
輪到蜜朗去洗澡的時候,我哄QP妹妹睡著了。確認QP妹妹徹底熟睡之後,我把藏好的日記連同紙袋一起取了出來,然後在隔壁房間的桌上再度展開。
「今年也快過完了呢。」
正當我為下次該如何應戰而傷透腦筋的時候,男爵出現了。
以前是我和芭芭拉夫人各自獨居,從隔壁傳來聲音反倒是添了幾分情趣,近鄰間相處得很和睦。但我這邊變成三個人之後,生活雜訊會增加,說話聲聽多了也會讓人生厭。我意識到這一點,就惴惴不安起來。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同居而讓芭芭拉夫人的身體感到不適。
最近一筆箋的產品多了起來,設計也很豐富。在我心目中,一筆箋就該用軟式鋼筆來寫。可爾必思夫人以前就在山茶文具店買過軟式鋼筆,用它再合適不過了。用它寫的字不會像毛筆字那麼沉悶,也不會像圓珠筆寫的字那麼輕浮。我覺得,用軟式鋼筆在一筆箋上寫得稍稍潦草一些,反而能更好地傳達可爾必思夫人的真情實感。可爾必思夫人並不想傷害到對方。
要是不立即回答,恐怕會有雷劈下來。我焦急起來,脫口而出「I love you」。在性急的男爵面前,我總是會過度反應。
民居的圍牆邊有山茶花盛開,野貓在陽光下像軟糯年糕似的舒展身子。
眾多親友曾為真生的誕生送來祝福,我們深表謝意。
「強行把她趕出去?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呀。」
「我這就去給您做杯暖茶。」我站起身來。
我們順利地和好了。果然沒錯,發生這種情況時,把自己的想法坦誠地說出來、寫出來是最好的。我與蜜朗面對即將到來的同居生活,再度團結一致。
我小心關注著擺放在車筐中的豆腐,繞道多走了幾步,還去了北條政子的墓地。雖然距離沒多遠,但畢竟是個寺廟,有一種外出遠足的感覺。巨大的石雕高台之一就是政子的墓,不論何時來訪,都會看見那裡插著漂亮的鮮花。
「如果那孩子感受到了來自父母的厚愛,被幸福的毯子包裹著,即使只有八天也一定是幸福的。」
我的腦袋很清醒,知道自己不該移入太多感情的,但還是沒有用,眼淚禁不住地涌了出來。
冰箱和洗衣機,我家就有能用的,蜜朗家的已經相當陳舊,所以請家電回收員來收走了。我家沒有微波爐,就直接用蜜朗在用的那隻。當然了,微波爐也是用二輪拖車搬過來的。
七夜、神宮參拜、百日初食
蜜朗正在為了明年新店鋪的開張而艱苦奮鬥,這段時間里會暫時沒有收入,只能由我在經濟上想想辦法了。養家糊口終於讓我理解了上代身處的立場。上代也曾經為了讓我吃飽飯而拚命工作過吧。
「好冷啊。」蜜朗縮著脖子說。
自從開始三人一起生活,我就把上代還在世時用過的被爐從小倉庫里拖了出來。原本還擔心不能用呢,插上電源一看,完全沒問題。被爐上的小被子被鎌倉的濕氣洗禮過之後,果然有一股霉味,換了條新的。住在日本的舊式房屋裡,腳特別容易冷,有被爐會好很多。
不過,實打實地開始同居生活之後,才發現到處都有意想不到的情況。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也都快忘光了。」
一時之間,我們恐怕還將沉浸在對真生依依不捨的悲傷之中,但由衷期待著某天能展露笑顏,與諸位再會。
上代還在的時候,洗鋼筆就是我的工作。上代幾乎不會任墨水留在筆管里不管,只要稍有空閑,就立刻讓我去清洗。相比她的做法,我簡直太懶散了,經常是一回神就發現裝著墨的鋼筆已經在抽屜深處躺了很久。
過了一小會兒——
這句話很多次拯救了我。我能從肯定的角度接受上代與我的關係,也是多虧了這句話。
離開時,擺放在廚房裡的珠芽飯糰映入我的眼帘。我也是讀過婆婆寫的便箋才知道珠芽就是紅薯的幼芽,是秋季的時令美味。
「能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嗎?」
「咦,那就是說,這台打字機你還常用?」
「那邊就是獅子舞了。」
真生一定還會選擇他們做父母,回到人世間的。一定。
那種感覺幾乎難以言喻,是一種無限接近「愛戀」的感情。愛上丈夫的前妻,連自己都覺得怕不是瘋了吧。可是,我就是會無條件地喜歡上寫出這種文字來的人。哪怕看再多的照片與視頻,都不如文字所勾勒出的美雪清晰。
蜜朗看著女兒,繼續說:「看到今天這樣的藍天,我就不由得想起氣球大叔了。其實說不定他早就死了呢。但想到這片藍天的某個地方還有個氣球大叔,心情就有點愉快呢。」
但是,從某一天開始,美雪的一切文字都從日記中消失了。我翻過再多頁,也聽不見美雪的聲音了。
「不過說不定會吵到你。如果太吵,一定要直說哦。」
把筆記本從紙袋中取出,翻了幾下,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美雪的東西。裝進紙袋裡的,全都是美雪往日所寫的日記。那是每兩星期一張跨頁的手賬,不光寫著當天的計劃,連買的東西也詳細記著,兼具了賬本的功能。
「能用氣球飛到天上嗎?」靜靜聽著我們對話的QP妹妹忽然雙眼放光。

「這根本就不是反感不反感的問題,這是你的人格問題吧?」
「那你用吧。要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沒把房間整理乾淨,會被老婆罵的。」男爵用粗魯的口氣說。
如果蜜朗就在我面前的話,我甚至想用力拍著他的背,把他往前推一把。
「你想啊,她既然住院了,就肯定要花各種費用對吧?我又不能冒失地讓她還錢,真的頭疼死了……」
像這樣在星期六傍晚朝蜜朗家走去的情景再也不會有了,想到這裏還有些依依不捨。周末婚姻倒也別有一番樂趣。
「小鳩,你真的認為這樣沒問題嗎?」蜜朗沉穩的嗓音傳進我的耳朵。
「可是,我一直把前妻的筆記本留在身邊——坦白講,小鳩你也會覺得反感吧?」
「手指也很可愛呢。」太太用手帕抵在眼角上說。

「寫得真漂亮。」
三人並排,悠然地走在來時的道路上,蜜朗抬頭仰望天空。在我們四周的,是無垠的閑適風景,彷彿從昭和時代起就從未變過。
回過神來,紅葉已然遍布周邊。路邊的水仙花開了,早晨也開始落霜了。山茶文具店的山茶几乎全都盛開了。回想起來,真是激蕩無比的一年。
外面像半夜一樣靜悄悄的。蜜朗總對我說,天黑了就盡量不要一個人在外面走了,可我喜歡偶爾品嘗一下這鴉雀無聲的寂靜,彷彿只有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這世界上一樣。
我亦與旁人無異,對你的思念已經將我的胸膛染紅。
「氣球大叔?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說聽過……」
「油炸牡蠣不是應該蘸醬油才對嗎?」
我仰望著竹子,開始繼續思考「如果我是美雪會怎麼選擇」。她一定想讓心愛的人笑著度過每一天,就算自己在這過程中被淡忘了也無所謂。她一定期盼著親人不要被過去束縛,而是向著未來活下去。
好想吃泡芙和布丁,但得等到陽陽斷奶才行,一定要忍耐、忍耐!
我想表達的意思與蜜朗想表達的意思,或許在根本上是相同的。不過,把美雪的日記丟棄與留在手邊卻是截然相反的行為。
「你想見美雪嗎?」
對了,當時我一次性買了兩人的新幹線往返車票,你的那份票費其實我還沒收到。你說之後會去銀行取款的,後來卻不了了之了。
看到門口有客人排起了隊,我早早地離開了餐廳。但我還不怎麼想回家,於是繞道去了報國寺。報國寺的竹子非常有名。星期天的早晨有坐禪會,我也參加過好幾次。真是沒來由地想看看竹林。
可爾必思夫人手中的那支,就是我最推薦的水性圓珠筆。
我最喜歡蜜朗了。
天實在太冷,吃到一半就轉移到被爐了。
儘管會稍微繞些遠路,我還是在雪之下教堂那兒轉了彎,橫穿段葛,再一次穿過小町路,從下一個路口往北走。從聖米歇爾教堂處左拐,接著越過鐵路,就能幾乎完美地避開人流,來到今小路的豆腐店。一切都在我計算之中。
「下個月開始,我們就要生活在一起了,請多關照啦。」我鄭重其事地向她報告。
可是,享受著這樣的美味,卻沒有能說一句「真好吃」的對象,讓我無所適從。我感到好冷清,好空虛,好孤寂。是因為能夠樂享孤獨的季節已經從我身上流逝了嗎?
「要給你添麻煩了。」蜜朗沉穩地說。
回到家裡,沏好紅茶,我先吃了兩個,之後午睡了一會兒。晚飯就簡單吃了點茶https://read.99csw.com泡飯,把剩下那個當甜點吃了。
為了爭分奪秒,我慌忙從旁邊取來一張當便箋用的洋蔥紙。男爵把操縱桿抬起,讓淺藍色的洋蔥紙滑進打字機中。接著,他扭動著旁邊的旋鈕來調節紙的位置。
「不用了不用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忙得很。」
如此重要的東西,當然不能站在車庫裡翻閱,我連著紙袋一起帶上了二樓,然後悄悄藏在蜜朗注意不到的地方。
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無數的星星。
說著還往我的酒杯里斟酒。蜜朗一斟酒就停不下來,酒都快從小酒杯里灑出來了。
服喪中,值此辭舊迎新之際,恕不拜年。
「我真的能收下嗎?」我誠惶誠恐地問。
我鑽進被爐,吃著橘子,腦海里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胡思亂想。
「保密!」男爵眯起眼睛。
「歡迎回家!」我在橋畔大聲喊。
我還以為是裝飾品呢。
然後,我一個人走在夜路上。我心想蜜朗沒準會追過來,但他並沒來。呼出的熱氣越來越白,天很冷,我邁開大步往回走。
這樣一來,你就終於可以放手,而它們也能留在我的身邊了。
「聲音真不錯呢。」聽著男爵的打字聲,我說道。
沿山路而下的時候,我也忽然想盡情喊叫一次。
要用的文具已經決定好了。假如這種內容的信件寫上好幾頁紙,收信人一定會覺得心情沉重的。考慮到今後還要繼續作為朋友來交往,寫一封直達主題的信比較好。
細細一想,才發現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獨自進店吃午飯了。我根本沒料到還會有想要一個人待著的日子,可我現在就是想要獨處,我不想讓任何人闖進自己的心裏。
夏天結束了,丹桂的香氣日漸濃郁。
緊抓著過去不放的人,原來是我自己嗎?
十月二十日,犬子真生不幸長眠。
寄居蟹小姐說出這句話時,已經來到店裡超過十五分鐘。
「挑這兒的話,小QP也不必轉學了。」
絹豆腐和木棉豆腐,我各買了一塊。提到豆腐,我必然會首選絹豆腐,可蜜朗堅持認為木棉豆腐才是個中精華。為了一塊豆腐發展成夫妻吵架就太蠢了,於是我把絹豆腐和木棉豆腐都買下來,各放一半來煲湯。另外還買了炸豆腐餅和豆奶布丁。
「瑞穗的病很嚴重嗎?」我想這也許很重要,就直達核心地提問了。
「生」字源於草木在地表生長的象形文字,據說詞源是「有生命萌發」,因此衍生出了生長、生產、生活、生機、生動、誕生、生成、滋生、生鮮、生存、生殖等含義。
晾衣服、收拾廚房、打掃浴室,都是由蜜朗來做的。有時候,蜜朗在家務上比我更拿手。

通過入口處的玻璃縫隙窺視店內,發現裏面的貨物已經幾乎都被撤走了。入口附近的牆壁上,常春藤枝繁葉茂。
星期天我去了茅崎看電影,星期一去了左可井吃午飯。左可井是凈妙寺杉本觀音前的一家海鰻飯專營店。
打字機的按鍵與每一個字母直接相關聯,總覺得有點像鋼琴的構造。鋼琴奏出音樂,而打字機鐫刻出文字。
寄居蟹小姐往日都是在森林中踽踽獨行。即便有時會遇到死路,或者遍布荊棘,她依舊不斷前行。我想象著這條漫長的道路,便想悄悄為寄居蟹小姐萌生出的「好感」鼓勁。
大概是因為有些亢奮,QP妹妹故意用腳踢起葉片,用雙手捧滿落葉,拋擲到空中,玩得不亦樂乎。蘊藏著巨大生命能量的泥土氣息,彷彿讓人目眩神迷。
「而且為了區區幾萬日元就磨磨嘰嘰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討厭,真是太丟人了。」
在那裡的是一片未經人工改造的天然紅葉林。寺廟裡常見的工整紅葉的確文雅美觀,而這種未經雕飾的紅葉更震撼人心。
假如,假如QP妹妹遇到了這種事,我也許會發瘋的。

在進山的入口處還見到了松鼠。我們繼續沿山路向著二階堂川的源頭而去。腳下很容易打滑,我牢牢地握緊了QP妹妹的手。或許是因為時間尚早,人不怎麼多。結在樹枝與樹枝之間的蜘蛛網,就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就連流水聲聽上去都很冰冷。
要是有一天,能與你攜手在森林中漫步,不知該有多幸福呀。
儘管只有短短八日,真生卻已經走完了人生,出發去往天堂。

「爸爸,你沒事吧?」QP妹妹擔心地問。
「是啊,一眨眼就過去了。和蜜朗你結婚也就是今年的事,簡直有點難以置信。」
「她本人只是說在住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也許不會像她講的那麼簡單。她離婚了,也沒有孩子,能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人沒幾個,其實我也想盡自己所能去幫幫她的。」
之後我還離家出走,也後悔極了。星期天的早晨本應是一家三口共度的好時光,卻被我糟蹋了。
我緩緩睜開眼睛,仿若剛完成使命的竹葉就撲簌簌地在空中優雅地迴旋著飄落下來。看到這片竹林,我七上八下的紊亂心緒,也似乎變得輕快了一些。
去了一趟高知之後,我就有意無意地在想這件事——
當然了,海鰻飯也很美味。新鮮出爐的柔嫩海鰻香氣撲鼻,看來油脂十分充足。
蜜朗這舉棋不定的態度,讓我不禁大叫了起來。
「瑞穗她……生病了。」
現在的我,滿心想將吾亦紅的花語傳遞到你那裡。
「剛才我大致看了看裏面的內容。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吧?不管是對你,還是對小QP來說,都特別重要吧?如果我沒想錯,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扔掉吧?希望你能給個讓我能接受的解釋。」
墨水倒回去之後,先用紙巾擦拭一遍筆尖,然後將筆尖從筆身上拆卸下來,沉進裝水的茶杯里,很快水就變成一團墨黑,所以要多次換水清洗。再沿著筆握向筆尖的方向,用自來水把裏面也沖洗乾淨。最後,用柔軟的布料擦乾筆尖上的水滴,接下來只要等它自然風乾就好。
我想,既然如此,不如就去更多的地方,看看還未見識過的世界吧。
我付完參觀費,買了抹茶券,來到寺院深處,在翠竹庭院前飲用抹茶。
吃得太撐難受起來,為了消食,我把佛龕周圍都打掃了一遍,裏面積了不少灰。我把裝著上代與壽司子姨婆的照片的相框表面也擦拭得乾乾淨淨。接著,我把放在周圍的東西都收拾起來,在旁邊騰出空間。
我忽而感覺到哪裡傳來人的聲音,抬頭一看,見到一片美得讓人懷疑眼睛的星空,那真稱得上閃閃發光。真想和蜜朗一起仰望這片夜空啊,也好想讓QP妹妹瞧瞧啊。
明明之前那麼熱鬧非凡,等回過神來,丹桂的香味已經不見了。
用作記錄的筆主要是鉛筆。文字細膩、周到,卻又惹人憐愛。我從來沒聽蜜朗親口講過美雪是個怎樣的人。但是,看到美雪親筆的那一瞬間,我就彷彿了解美雪是個怎樣的女人了。接著,我一下子喜歡上了美雪。
「有時候字母還會重疊起來呢。說句實話,用電腦軟體方便多了,手指沒那麼累,錯了也能修改。」
我們兩個都是背著重殼行走的人,我們的天空也不總是那麼晴朗,而我已經被你的溫柔拯救了不知多少次。
「所以……」
蜜朗說的話並沒有錯。
最難的,就是不能什麼都留下,也不能什麼都扔了。而能夠精準做出判斷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蜜朗,而是QP妹妹。
回過神來,我忽然很想寫封信。沒時間去精心挑選紙筆了,我隨便從身旁取來一支三菱的uni水筆,迅速地把現在的心境寫成文字。如果打了草稿,最關鍵的精華一定會全都消散,所以起筆就是定稿。我想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地化作文字,傳遞給蜜朗。
「真是個很棒的男朋友呢。」我說。
QP妹妹正在隔壁房間熟睡,說話不能太大聲。我已經儘可能壓低嗓音說話,卻還是禁不住越來越大聲。
「波波,臉色別這麼陰沉嘛。不是要『閃閃發光』嘛,對吧?」
「怎麼表情悶悶不樂的?」男爵立刻用尖酸的口氣問道。
那聲音就好似一顆顆躊躇的雨滴從天空中落下。大寫字母與小寫字母交織在一起,紙上排列出各種各樣的「I love you」。
我先用楷體寫出一個示範,在後面用手扶著QP妹妹,直到她掌握筆順,才讓她自己練習。
「鑽在被爐里喝熱酒,真有夫妻的感覺呢。」我打趣道。
「不過,小QP長大之後說不定真的能穿哦。」我說。
我小心留意不把QP妹妹吵醒,在衣帽間里換了身衣服。
我一口氣說完,喉嚨都幹了,但我總算把心裡話都說出口了。
他說了句「鳩子你也試試」,就換我坐了下來。透過鍵盤空隙能看見桌面,讓我覺得非常新鮮。我回想起男爵剛才做的示範,將紙夾進操縱桿中。
第二天,我向可爾必思夫人報告,說信件已經寫好,她非常高興。這樣的情形,只需要把原本的感情坦率地寫出來就好,把它想得太過複雜的人或許是我自己。雙腳伸在被爐里,穿著居家服時抒發的感情一定是最合適的。
順著山路攀登二十分鐘左右後,就能看見對面那一片色彩斑斕的森林了。
這是我仔細思考一整晚得出的結論。我心想這近在咫尺的分居也該到頭了。通過至今以來的婚姻生活,我已經很清楚地了解蜜朗是個怎樣的人了。我有充分的自信,知道自己不會後悔。
我等不及了,中途就跑出去迎接他們。父女倆剛好在穿過二階堂川上的那條橋。蜜朗咔啦咔啦地拖著行李箱,QP妹妹背著書包。
QP妹妹再一次投入「生」字中去的時候,我也再次集中精神,開始練習「守景」二字。
如今在便利店也能很方便地製作服喪明信片了。我曾經被委託寫過賀年卡的收信地址,卻不記得代筆過服喪明信片。況且,兩個人一起來委託代筆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兩人的無名指上戴著成對的婚戒。
我在她身旁也提起筆來。我得在他們倆搬來這屋子之前,把新的姓氏門牌寫好。我早就計劃要寫了,可這事拖著拖著,就到了最後期限。我要把原本門牌上的「雨宮」換成「守景」二字。
今年一到秋天,代筆的委託如同往年開始增多。也許是因為天一冷,思念之情就會變濃,人們也更想寫信吧。
我先回了一趟家,在脖子上繞上圍巾,拿著豆腐來到外面。星星都已經出來了。山茶文具店的招牌山茶花也鼓起了一個個花|蕾。
面對信紙,我感到有一條柔軟的絲帶,將寄居蟹小姐的腳和我自己的腳輕輕系在一起。接著,我摟住寄居蟹小姐的肩膀,兩人三足地走入森林深處。
「你以為我把這些筆記本扔了,回憶就會消失了嗎?美雪還好端端地活在我和女兒的心裏呢,而且會永遠地活下去。這些筆記,我讀過不知多少遍,差不多全都能背出來了。發薪日有什麼了不起的?奢侈一下吃頓涮火鍋?要是沒這打算該有多好!我要是說用冰箱里的存貨湊合一下,她就不會被卷進那場意外了。事發前一天,美雪問我明天吃什麼,是我說要吃涮火鍋的。為了這件事,我一直在自責。但我再怎麼自責,美雪也不可能回來。這就是現實啊,時間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啊,我只能向前進啊!」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現在這樣,給美雪認真寫一封信。雖然現在還寫不出來,但總有一天,一定會寫的。
查了一下才知道,它又叫作「吾木香」或者「割木瓜」,我還是覺得你告訴我的「吾亦紅」最為貼切。
我在信封上寫好收件人姓名,就立刻摺疊信紙裝了進去。信紙和信封用的都是多餘的存貨,完全不成套。為了表示最起碼的歉意,我貼了一張最喜歡的郵票——最近剛發售的兔子郵票。然後我出門來到最近的郵筒旁。
於是我們決定,從美雪的衣物里挑選出還能穿的,洗乾淨后捐給志願團體。真是個妙計九*九*藏*書
我們打算在十一月底完成搬家的所有工作。
最後一天,也就是美雪遭遇不測的前一天,她留下了這樣的話——
吾亦紅是你在某一天告訴我的花名。
可爾必思夫人太過沉默寡言,我只能親自詢問。
接著她又低著頭開口了:「我什麼都說不出的時候,他會默默地陪在我身邊。我哭的時候,他會給我遞手帕。想笑的時候,他會陪我一起笑。」
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的歐巴桑,最近又頻繁地開始露臉了。歐巴桑或許也跟我和美雪一樣,很喜歡蜜朗吧。
那個女人來到店裡的日子,彷彿有畫中所描繪的小陽春天氣。委託代筆的客人大抵會在傍晚時分到來,而她是剛過中午就出現了。
今年的賀年卡收件信息代筆業務,我決定只接老主顧們的委託,不接受新客戶。即便如此,整個十二月里還是得寫上不少張數的收件信息。在一鼓作氣開始這批業務前,我還必須把某件工作先解決掉。
逢年過節的正餐吃鶴屋的日本鰻,平日的犒賞就吃左可井的海鰻飯,未免太一板一眼了。她還真喜歡這些細細長長、扭扭曲曲的美味呢。
你知道吾亦紅的花語嗎?
鳩子
我和吾亦紅是一樣的。

「靈光一閃」這措辭真是很有可爾必思夫人的風格。但是,既然連人生經驗比我豐富的可爾必思夫人都感到頭疼,就代表這件事不是我能輕易對付的。代筆工作每次都有一連串的艱難險阻,這一次看來難度又上了一層樓。
我能感覺到,假如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日後就會化作更嚴重的齟齬,傷害到我們的關係。所以即使讓雙方難堪,也必須好好把話說清楚。
我不知該用多大力,畏畏縮縮打得太輕,只出現一些淡淡的文字。

放下筆,我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以示默哀。
「那當然了。我拿去修好了,現在立刻就能打出字來。倒是你……知道怎麼用嗎?」男爵沒好氣地說。
「不|穿。」她一臉認真地回答,接著還提議,「送給難民穿吧。」
正式的書信基本上應該是豎寫的,但這次為了醞釀出寄居蟹小姐的純真氣質,我決定橫寫。我選擇的紙是阿馬爾菲紙。說到手工製紙,或許和紙給人的印象更深刻,但是歐洲也有手工製紙的工藝。其中,義大利南部城市阿馬爾菲是當初手工製紙最為盛行的地方。直到今天,他們都會以水車為動力,將木棉纖維在石臼中搗碎,注入模具,再用傳統工藝製作出優質的手工紙。
閉上眼睛,水聲和鳥叫聲格外突出。從竹林灑下的細碎陽光透過眼皮搖晃著。竹林就像在教導我:順從內心活下去吧。從對面吹來了清爽的微風。
「是呢,要『閃閃發光』呢。」
百分百純木棉纖維的阿馬爾菲紙,顯得十分柔潤,就好像剛用化妝水拍打過的肌膚。紙的四邊仍保留著通透的狀態,整體非常輕盈,還有些水印文字。阿馬爾菲炫目的陽光、蔚藍的海、舒爽的風、豐饒的溪谷,一切都融入這張紙,而我要用它來傳遞寄居蟹小姐的心意。

不知為何,我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只能拚命祈禱不是我想的那樣。可惜,果然如我所料。兩人的孩子剛剛去世。太太始終低著頭,不肯抬起頭來。太太的身體彷彿隨時都會倒下,丈夫在身後輕輕支持著她。
這次的服喪明信片,我是親自帶原稿去印刷局的,印出來之後再寫住址、貼郵票、郵寄。
QP妹妹的練字課程大概以半個月一次的步調在繼續,基本定在星期六下午。
不為人知地楚楚盛開、隨風飄搖的吾亦紅,讓我聯想到了寄居蟹小姐和她那位神秘的心上人。有關吾亦紅的這段故事,是前幾天寄居蟹小姐在離開時告訴我的。
我跟蜜朗說好像沒吃過珠芽,蜜朗就勁頭十足地給我煮了珠芽飯。稍微撒一點鹽來提味,就更加好吃了。我說把剩下的珠芽飯捏成飯糰當明天的早餐吧,蜜朗剛才就捏好了飯糰。
「原來叫『真生』,我明白了。我會為了真生盡全力寫好的。」
第二天,我下定決心給他打電話。其實,這麼重要的事最好應該見面談談,但這是工作日,也沒那麼多空閑時間。我專門挑了蜜朗在家的時間打去電話,單刀直入地告訴他空鋪子的事。
「令公子的名字是?」我問。
反倒是不知從哪裡飄來了焚燒落葉的氣味。涼涼的空氣深處,飄蕩著一絲煙氣的味道。
「所以我就靈光一閃,想求你再替我代筆一封信。」

「不過,就算本人是幸福的,也不知身邊的人會怎麼想啊。對於心愛的人,大家都會希望他們多活一天也好,更別說那是個孩子了。」
日本埃及艷后與理查(半)基爾的戰鬥還在繼續。我都想撂挑子不幹了,可既然自稱是專業代筆人,就沒臉面說這種話。
「問了奇怪的問題,對不起。」我道歉說,「我也好想見見上代啊,最近這想法特彆強烈。要是她能多教我一些事情就好了,但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所以很是讓人不知所措。」
「喲!」
雖然店內的清掃一般是在打烊后做的,但在開店前也要大致檢查一遍地板上有沒有塵土或者頭髮,商品有沒有損壞,試寫用的紙有沒有備好,給小花瓶中所插的花草換水也是趁這時候。最後,我會返回家裡,上完廁所,在鏡中調整儀容,才終於把店門打開。
把這些話說給我聽之後,可爾必思夫人的心情有沒有舒緩一些呢?至少比剛才來店時的語氣輕快了一些。
「葬禮我們私底下已經辦完了,但身邊大部分人還不知道孩子夭折的消息。別人來祝賀喜得貴子的時候,心裏很不是滋味,所以才決定要寫服喪明信片的。把這消息發出去,我們或許多多少少就能接受兒子的死亡了。」
細細想來,像這樣沉下心來給蜜朗你寫信,還是第一次。
我完全是醬油派的,但蜜朗說油炸牡蠣要蘸醬汁吃。我過去從來沒有過油炸牡蠣蘸醬汁這種想法。
看到那些飯糰,我再次流出眼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朝哪裡去。
我真沒想到男爵會從紙袋裡取出這麼一個東西。好利獲得是義大利最具代表性的辦公器材廠商,也是一家圈內盡人皆知的老店。他們家的鎮店之寶就是這台名叫Lettera 22的打字機。
「你喜歡嗎?」
我從架在暖爐上的水壺中倒出熱水,沏了柚子茶。前幾天,蜜朗的老家送來了許多柚子,我在裏面添了蔗糖腌漬存用。
「只要我自己還沒死,去世的人就會永遠活在我身體中。最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我不是在吹噓什麼,只是純粹地感覺到她們與我共存著。」
我全神貫注,只為了把真生存活過的印記傳遞給眾人。
「小鳩,你知道氣球大叔嗎?」
我徹底明白了獨自一人原來是如此乏味。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從張貼的告示中知道鎌倉宮不遠處空出一間鋪子,也就是前幾天的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之前是家舊書店還是復古雜貨店了。
我看著種在院子里的梅樹,動筷品嘗海鰻飯套餐。每一口的滋味都惹人懷念。炒豆渣、腌黃瓜、味噌湯、蜜煮大紅豆、昆布煮雜魚,吃到一半,就覺得好像在吃上代做的午飯。最讓我驚訝的是玉子燒,味道甜甜的,又彈性十足,和我怎麼模仿都學不會的上代特製玉子燒簡直如出一轍。
我在參道入口處停下腳踏車,空著手爬上山門的階梯。這是上代很喜歡的地方,也留有蜜朗背起我的美好回憶。
小學一年級學到的漢字也不少。比如「空」「花」「金」「草」,都是一年級教的。
可爾必思夫人用懇求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們打算稍稍繞道去永福寺遺迹轉轉,蜜朗突然問起這個。
我一看,只見她用強有力的筆觸寫下了「生」字。

與蜜朗和小QP成為一家人之後,我的人生被推向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廣闊空間。我現在就好像坐在一張魔法毯上,你們讓我看到了未知的世界,真的要說聲謝謝。
歲月流逝得真是飛快。和瑞穗你一起去奈良旅行,不知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次真是愉快極了。
丈夫給我看了為紀念真生誕生而留下的手印。他說就是在去世的前一天印的。
唯一需要特別注意的,就是要把工作和家庭涇渭分明地區別看待。就算與家人同住,我也不想讓生活的氣息滲透進山茶文具店。自我繼承山茶文具店,到明年就要滿三年了。在這期間,我一點點加以改動,讓商品門類有了微妙的變化。與我同齡和比我年長的顧客終於增加了。
「而且這還是Lettera 22吧!」
在這段時間里,懇請諸位用溫暖的目光守護我們夫妻二人。
寫這段話的時候,我有好幾次停下來,透過樹梢仰望天空。天空藍得耀眼。
我一邊祈禱著要將寄居蟹小姐的心意傳達給對方,一邊將筆尖浸入墨水壺中,旋轉吸墨器的旋鈕,像用吸管吸水一樣,墨水就涌了上來。我從過去就很喜歡這種感覺,彷彿有一種在嘬頂級果汁的滿足感。

「美雪……」我在心中呼喚她。但是,我也不知後面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我只想不顧一切地用雙手抱緊美雪。
我到現在都沒寫出過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一」來。QP妹妹寫的「一」反倒是完美極了,沒有一點迷惘和雜念的「一」顯得堂堂正正。她一定是根本沒想過要寫得多麼好,所以才能寫得這麼好。
但是,因為這次的爭執,我也意識到一件事。
但是我最應該寫信的對象——不,是最想寫信的對象其實就是你。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才意識到。
我的話不多,也講不出好聽的笑話,你卻願意留在我身邊,陪我看同一片景色。
從豆腐店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什麼,又繞道去了壽福寺。
小QP明明很期待早晨起床一起吃烤珠芽飯糰的,我卻做出了格外過分的事。對於自己那樣任性的行為,我正在反省。
幾天後,我用洗凈的寫樂鋼筆吸飽了墨水。
「抱歉抱歉。不是有個都市傳說嘛,說蟬爬到地面上之後只能活八天。其實還能稍微多活一陣子的。」
就這樣,一段沉默的時間過去了,不經意間,寄居蟹小姐又開口了:
「拿紙過來!」男爵突然怒喝起來。
「活著真是一種奇迹呀。」夜晚,我鑽進被窩望著天花板,對蜜朗說。
這一次倒是清晰地出現了一個小寫的m。
「就是覺得沒問題才告訴你的呀。其實我從夏天那陣子開始就一直在考慮了。一家人還是住在一個屋子裡更好嘛,去你老家那趟對我的影響確實挺大的,我自己也更加想待在你和小QP身邊啊。」我極力勸說。
只要是為其代筆過一次的人,我就能夠輕鬆地應對。雖說是一段短短的時間,但在代筆期間,我必須徹底變成那個人。我會透過那個人的心之眼,窺見那個人的人生,便不再覺得是陌路人。
但這回似乎並不是什麼動物了。可爾必思夫人口氣沉重地繼續說:
「我又想請你代我寫信啦。」可爾必思夫人在我的背後說道。可爾必思夫人今天同樣穿了一身藍色波點服裝。
「爸爸是太高興所以才哭啦。」說著說著,連我都差點跟著哭起來。
不過我路過時已經關門了。那家店似乎每星期只營業兩天。而且據說真是家古色古香的店,可以自帶鍋子或者容器去裝豆腐。
在這些字里,「一」「二」「三」尤其難學。越是第一眼看上去很簡單的漢字,想要體現出微妙的味道就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