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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走過來他們自然不再開玩笑,但是還在笑,心裏一定想,老牧師聽見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我的心臟不行了。醫生用了「心絞痛」這個術語。聽起來有點兒神學的味道,就像修道院中的一個房間。是啊,到了我這把年紀,得這種病也在意料之中。我的父親去世時已經是個老人,但是他的姐妹確實沒有活到很大年紀。所以,我能活到現在只有感激。我深感懊悔的是,除了幾本沒有人想要的舊書,幾乎沒有給你和你媽媽留下任何東西。我從來沒有賺過值得一提的「大錢」,也從來沒有留意過手裡的那點兒小錢。相信我,我最沒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會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妻子和孩子。如果知道,我會是個更好的父親。我會給你留下一點東西作為未來之用。
然後,父親向她打聽祖父的情況,她說:「哦,沒錯,他來過這一帶。」她不知道他已經去世,但是知道他有可能埋在哪兒。她朝還算得上一條路的地方指了指,順著這條路就能走到我們想去的地方——離這戶人家不到三英里。雜草叢生,淹沒了那條路,但是車轍依稀可見。因為泥土板結,路上的灌木長得比較矮。我們繞那塊墓地轉了兩圈,看見兩三塊墓碑倒伏在白草萋萋的墳丘之上。轉到第三圈,父親注意到一根籬笆柱子。我們走過去,看見幾座墳丘。大約七八座,排成一排,後面是半排,都被棕黃色的枯草淹沒。我記得,那種殘缺不全在我看來充滿悲涼之感。我們在第二排發現一個標記。有人把一截原木的樹皮剝掉一塊,把好多枚釘子釘進去一半,再彎下來,砸平,組成REV AMES(埃姆斯牧師)這幾個字。R看起來有點兒像A, S像倒寫的Z,但是不會有錯。
以為人死之後還會想念什麼,真是荒唐可笑。如果讀這些信時,你已經長大成人——我的目的就是等你成年之後再讀這些——我一定已經走了許久,人死之後應該知道的東西大多數也已知道。但是,我或許會把這些東西藏在心裏。看起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我聽見你和媽媽說話。你問,她答。我聽不見你們說什麼,只能聽見聲音。你不想睡覺,每天夜晚都得她陪你說話才能進入夢鄉。我從來沒聽見過她唱歌,只有夜晚她哄你入睡的時候才從隔壁傳來她的歌聲。我也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歌。她的聲音很低,但是對於我來說,那歌聲很美。我說起這事兒時她只是笑。
我之所以提到這件事,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告訴你,人們如果在和你有關的什麼事情上感到後悔,一定以為你會生氣。你不論做什麼,他們都認為你在發火,哪怕你只是安安靜靜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他們總是把你搞得對自己產生懷疑,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困惑不解,無端浪費了許多時間。我真希望我能早一點兒明白這個道理。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我就生氣。我認識到生氣也是表示憤怒的方式。
想到你母親能在這個世界活得輕鬆自如,即使是暫時的,我也非常高興。應該說,她能夠保持平和的心態。因為,我相信她對這個世界熟悉的程度遠遠勝過我。我真誠地希望能有辦法讓你避免與上帝用口傳和實例賜福的貧窮邂逅。有一次,我大聲說出自己對此的焦慮。你母親說:「你以為我不知道貧窮的滋味嗎?我這輩子一直和貧窮打交道。」想到我將把你和你母親這樣一貧如洗地留給這個世界,我羞愧難當。哦,親愛的上帝,赦免他們此等「幸事」吧。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帶我到祖父的墳前祭奠。那時候我們家已經在基列住了大約十年,父親在這裏的教堂當牧師。他的父親生於緬因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移居堪薩斯州,退休后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年。後來,老人離開家,成了巡迴牧師,或者我們認為他是巡迴牧師。他死在堪薩斯州。死後,就埋在那兒,離一座不少居民遠走他鄉的小鎮很近。一場大旱趕跑了大多數人。那些沒有被趕跑的也已經搬到離鐵路線更近的城鎮。毫無疑問,我們只能從一座小鎮開始探尋。因為這是堪薩斯州,居住在這兒的人正是所謂「自由農」,他們都沒有真的想過在一個地方待多長時間。我很少用「荒蕪」這個字眼兒,可是一想起那個地方,這個詞就立刻出現在腦海之中。父親花了好幾個月尋找祖父去世的地方,給教堂、報社,還有別的什麼人寫了許多信,打聽他的下落。他為這事花了好大心思。終於,有人送來一封回信和一個小小的包裹。包裹裏面有一塊表、一本破舊的《聖經》,還有幾封信。後來我聽說,那幾封信其實是父親尋找他的信中的一部分。無疑,是那些想勸他回家的人捎給他的。
我很想對他們說,我像別人一樣也喜歡開玩笑。我這一生有許多場合都想說出這番心思,但是人們並不願意接受這一點。他們希望你有點與眾不同。我卻想說,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不會有多少開懷大笑的機會了,至少在這個世界沒有了。可是這樣說,他們只能更嚴肅,只能對你更敬而遠之。我想,我把自己的身體狀況作為秘密,盡量長久地不讓別人知道。作為將死之人,我的自我感覺相當好,這真是天賜之福。你母親當然知道。她說,如果我自己感覺不錯,也許是醫生搞錯了。但是,到了我這把年紀,醫生就是錯,也錯不到哪兒去。

父親不再撿拾人家落在田裡的東西,而是又去敲門。他一直不願意這樣做。因為房東發現他是傳教士,有時候就設法多給我們弄點東西吃,而那其實超過他們的能力,至少他這樣認為。人們能認出他是傳教士,儘管經過幾天「荒漠流浪」——他這樣形容我們迷路的那幾天——他看起來蓬頭垢面。有幾戶人家,我們想給房東做點雜活換一口飯吃,可他們只是讓父親讀一段經文,或者為他們祈禱。他覺得很有意思,人們居然能認出他是牧師。他也感覺非常奇怪,究竟是什麼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手很結實,身上沒什麼贅肉。他很為此而驕傲。我也多次有過這樣的經歷,也挺納悶。就這樣,許多天,我們和危險擦肩而過。後來好多年,我們一想起那些事就哈哈大笑,而且,總是最糟糕的部分讓我們大笑不已。媽媽聽了煩得要命,但她只是說:「別老跟我提這事兒。」
那是一八九二年,旅行還相當艱難。我們儘可能坐火車,沒有火車可坐之後父親雇了一輛四輪馬車和一輛大車。其實我們用不了那麼多車,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也只能找到這麼兩輛車。我們走錯方向,迷了路。為了給馬飲水,碰到的麻煩實在太多,後來不得不把馬留在一座農莊,剩下的路徒步。路簡直糟糕透了。人走過的地方,黃土沒過腳脖子,車走過的地方留下深深的車轍。父親背著一個黃麻口袋,裏面裝著工具。他想把祖父的墳修得稍微像個樣子。我拿著路上吃的乾糧:硬麵餅、牛肉乾,路上摘的幾個小黃蘋果,還帶著幾件已經很髒的、洗換用的襯衣和短襪。
我打算把費爾巴哈的著作和我一定要讓你母親留給你的書放在一起。希望你將來什麼時候能讀。依我看,其實那些書里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東西。我起初是偷偷讀,跑到小河旁邊讀。因為母親禁止我和愛德華有任何聯繫,當然包括不能讀他給我的那些無神論的書。她說:「如果你也像愛德華那樣和你爸爸說話,他可就沒活頭了。」事實上,我一直從骨子裡維護父親。我相信我已經做到了。
「好吧,」她說,「但願他們能等一會兒。但願他們能等我的烙鐵涼了。」過了一會兒,她把烙鐵放到爐子上,走進餐具室,出來的時候懷裡抱著一個裝泡打粉的罐子。她用一把叉子在裏面攪動著,直到找出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她繼續在罐子里「挖掘」,終於在桌子上擺下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兩枚一角的硬幣。她把這三枚硬幣拾起來,撩起圍裙,擦掉上面的泡打粉,遞給他。那時候,好多的雞蛋才能換四十五美分。由此可見母親也不是小氣之人。他拿走那幾枚硬幣,心裏清楚,她還有錢。(有一次,他在餐具室發現一個空罐子里藏著錢。因為他碰巧拿起那個罐子,發現裏面嘩啦嘩啦地響。打那以後,他就時不時跑到餐具室,看看還有哪個罐子會嘩啦嘩啦地響。母親只好把硬幣洗乾淨,塞到豬油里,或者埋到砂糖里。可是,五分鎳幣總是在她不想讓它露面的地方「脫穎而出」。當然是從砂糖碗里或者玉米煎餅里。)毫無疑問,她以為這樣一來——把一部分錢藏在這兒——祖父就能繼續相信她的錢都藏在餐具室。
後來我才意識到,如果他真的被打傷,甚至被打死,我一個人困在那荒涼之地會有多麼危險。我至今仍然在夢中看見那可怕的一幕。我想,他一定感覺到了你感覺到的那種羞愧——幹完一件蠢事之後,才明白那有多麼愚蠢。但是,他一心一意要找到祖父的墳墓。
她說:「我想,你覺得把你的焦急轉嫁到我的頭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我可不想假裝喜歡你這種做法。」
必須指出的是,我母親因為照料這個家而非常驕傲,儘管那個年代,做家務是重活兒,對於她更是苦活兒——她渾身疼痛。為了減輕風濕性關節炎的痛苦,餐具室里總放著一瓶威士忌。「只有這玩意兒用不著藏。」她說。可是,他會抱著她腌的一罈子糖蘿蔔,揚長而去,一副「請勿見怪」的樣子。這天,他站在那兒,乾癟枯瘦的手指捏著那三枚硬幣,讓人不寒而慄的獨眼看著母親。他顯然知道她的秘密。母親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擋住藏在胸衣里的手絹包,直盯盯地看著他,直到他說:「好了,上帝賜福於你,祐護你。」然後走出房門。
愛德華在格廷根上學,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他比我至少大十歲。所以,孩提時代,我對他不怎麼了https://read.99csw.com解。我和他中間有過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們都因為得了白喉,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相繼夭折。他和他們一起長大,我對他們一無所知。這是我們之間另外一個很大的區別。儘管大家很少提及,但是,我一直能感覺到,父母和愛德華還清楚地記著當年家裡熱熱鬧鬧、快快樂樂的日子,而我卻無法想象那情景。不管怎麼說,愛德華十六歲離家上學,十九歲拿到古代語言學位,然後直接去了歐洲。好多年,我們誰也沒有見過他,甚至連信也很少來。

火氣太旺,經常發脾氣,或者在不該發火的時候發火,造成的損害遠遠超過你的想象。最重要的是當心你自己說的話。「星火燎原,舌頭就是星星之火。」這話是真理。父親年老之後在寫給我的一封信里這樣說。那封信我燒了,把它扔在火爐里燒了。這件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像當時那樣讓我吃驚。
父親一想起對自己父親最後說的那些話就心痛欲絕。因為那都是些怒氣沖沖的話,而這輩子他們之間已經再無機會和解。總的來說,他很尊敬自己的父親,很難接受事情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我主要想對你說的就是這些。我萬分歉疚。我知道,你和媽媽一定經歷了許多艱難。可是,除了我為你們做的祈禱,你們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幫助。我一直在祈禱,活著的時候這樣做,現在依然這樣做——來世還是這樣。
那時天色已晚,我們只好先回到那個女人的農莊,在她家的蓄水池裡洗了洗手,從她家的井裡取了點兒水喝,在她家的乾草棚里睡了一晚上。她給我們端來玉米麵糊糊當晚餐。我愛這個女人,就像愛第二個媽媽。我愛她,愛得熱淚盈眶。第二天,我們天不亮就起床,幫她擠牛奶,劈引火柴,還從井裡提了一桶水。她把早飯端到門口等我們。玉米粉煎餅,上面抹了黑莓果醬,還放了一小勺頂層乳。天色未明,寒氣襲人,我們站在門口台階上吃熱乎乎的煎餅,覺得簡直美極了。
這是我此生身為牧師最奇妙的事情。人們一看見你走過來,就立刻改變話題。可是有時候,還是這些人跑到你的書房,把最不尋常的事情和盤托出。誰都知道,生活表面之下潛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許多怨恨、恐懼、歉疚,還有無邊的寂寥,你都休想真的指望在什麼地方找到。

我依然記得那些熱乎乎的小腦袋在我手掌之下的感覺。誰都撫摸過貓,但是施「洗禮」時懷著純粹祝福的意圖撫摸小貓額頭的感覺和平常的撫摸全然不同。那種感覺長久地留在心間。好多年以來,從宇宙論的觀點出發,我們都納悶,我們究竟對它們做了些什麼?對於我,至今這仍然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我認為,洗禮首先就是祝福。這種儀式不會增強祝福的神聖與莊嚴,但是承認它的神聖與莊嚴。它蘊涵著一種力量。可以說,我感覺到那力量穿過我的全身。那是一種真正了解了一個人的感覺。我的意思是,同時真正感覺到他難以理解的生命和你自己難以理解的生命。我並不想極力向你兜售當牧師的好處。但是,有些優勢如果我不指出的話,你也許根本就注意不到。並不是說,你只有身為牧師才能為別人祝福。只不過處於那樣的位置才更容易認識你自己。那是人們對你的期望。我不知道,為什麼文學作品對這方面的描述那麼少。
我不記得有多少次人們問我,死是怎樣一種感覺。有時候,離他們親自體驗那種感覺只剩下一兩個小時。甚至在我很年輕,而他們已經像我現在這樣垂垂老矣的時候,他們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抓著我的手,充滿恐懼的老眼看著我的眼睛,認為我知道答案,打算讓我告訴他們。我經常對他們說,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我常說,在這個世界我們沒有家。然後,我就沿著這條路回到老地方,給自個兒煮上一壺咖啡,做個煎雞蛋三明治,有收音機之後,多半在黑暗中聽收音機。你還記得這幢房子嗎?我想你一定還記得一點兒。我在教區牧師住宅里長大,大半輩子都在這兒度過。我還去許多其他這樣的房子里造訪過,因為父親的朋友和我們家大多數親戚都住在那種房子里。那些日子,每逢想起這些——這種時候並不很多——我就覺得這幢房子是那些房子中最差的一幢,穿堂風吹得最猛、日子也最沉悶乏味。哦,這是我那時候的心境。其實,這幢舊房子幾近完美。但是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兒,生疏之感油然而生。在這個世界,我不覺得像在家裡那樣自如。這是事實。現在,自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
昨天晚上,我對你說,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你問:「上哪兒?」我說:「到主那兒。」你又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我老了。」你說:「我不覺得你老。」你把手放到我的手裡,說:「你還不太老。」好像這事兒你說了算。我對你說,你的生活或許和我的生活、和你跟我一起過的日子有很大的不同。真奇妙,過好日子的方式會有那麼多。你說:「媽媽已經對我講過了。」然後,又說:「別笑!」因為你以為我在嘲笑你。你伸出手,用手指捂住我的嘴,用那樣一種眼神看著我。這種眼神,我這輩子除了在你媽媽臉上見過,在其他任何人臉上都沒見過。那是一種桀驁不馴、惱怒而又嚴厲的目光。我一直有點驚訝,經歷了這種目光的烤灼之後,我的眉毛居然沒有燒焦。將來我一定會想念這目光。
當然,生活的內容遠不止於此。對於我,寫作的感覺一直猶如祈禱,即使我經常寫的不是祈禱文。但是寫東西的時候,你覺得你是和什麼人在一起。此刻我就覺得和你在一起,儘管考慮到你現在只是個小孩子,長大之後或許覺得這些信沒有什麼意思;或者因為若干理由中任何一個理由,這些信永遠到不了你手裡,因而會是什麼結果很難預測。然而無論你經歷過怎樣的悲傷,我都為你深深地難過;預想到你將享受任何快樂,我都滿懷感激。這就是說,我為你祈禱。我的祈禱充滿了愛和親密。這是實情。
你降福於我們這個家還不滿七年,這七年全是歉收的年份,而且是在我垂暮之年。我無法做出任何改變,讓你們倆過上更好的生活,但我還是想著這一切,並且時時為你們祈禱。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裏。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
如果麗貝卡活著,該五十一歲了,比你媽媽現在還大十歲。有好長時間,我經常想,如果她走進這扇門會是怎樣的情形?當她聆聽我說話時,我說什麼才能至少不讓自己汗顏?因為,我一直想象,她是從這樣一個地方回來的——那個地方,人們無所不知。他們不但早已看破紅塵,而且對我理解力的不足了如指掌,因此在聆聽我的希望和我對事物的推測時,一定暗自發笑。其實這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我不想把教條和種種爭論太放在心上。那時候我讀了那麼多書,思想上總是和這本書或者那本書的觀點有所不同。但是我心裏明白,不能把個人的好惡帶到講道壇上。我相信那是因為我寫佈道講稿的時候,總覺得麗貝卡有朝一日會走進來,而那扇門敞開著是為了迎候你的母親。事實上她比麗貝卡還年輕,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她們倆沒有多大區別。不是長相而是神態,讓人覺得她不屬於這個世界,與此同時,她彷彿又是我們之中惟一真正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那兒的情況非常糟糕,花錢也買不到吃的東西。我們在一個農民家停了下來,求女主人賣給我們點兒什麼。那個女人從食櫥里拿出一個小包,讓我們看裡面包著的幾枚硬幣和幾張紙幣。「還是當個南部邦聯的百姓好,他們給了我那麼多好處。」雜貨店關門了,她買不到鹽、糖,或者麵粉。我們拿那幾塊質量很差的硬麵餅和她換了兩個煮雞蛋、兩個煮土豆,即使沒有鹽吃起來味道也好極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想看一眼硬麵餅了。

真希望你認識我的祖父。有一次,我聽見有人說,別看他一隻眼,足足抵得上別人十隻眼。一般來說,在我看來,兩隻眼睛的凝視,目光總會有點兒散亂。可他看我一眼,我就覺得好像拿錐子扎我。並不是他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惡意。他只是因為那些早已確定無疑的事情而發火。平靜的生活、衰老的軀體以及籠罩在一切之上的健忘都需要他忍耐,而他卻覺得難以忍受。他認為我們活著就應該忙個不停。我並不是說他錯了。倘若那樣,就冒犯了施洗者約翰

除了我提到的那些書,愛德華還送給我一幅風景畫,畫的是一個市場,掛在樓梯旁邊。我一定要告訴你母親,這幅畫是我的,不是教區牧師住宅的。也許這事壓根兒就不值一提,可是,萬一她想要這幅畫呢?
很遺憾,你那麼孤單。你是個拘謹的孩子,你也沒有嬉笑打鬧或者放縱自己的場合。你對別的孩子總是心存戒備。有一次,我看見你站在鞦韆上,看路上那些和你年紀相仿的男孩。有個大一點兒的孩子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學騎車。我估計你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你不和他們說話。如果你發現他們注意到你,也許立刻就回家了。你像你母親一樣靦腆。我明白,我領她走進來的這種生活對於她多麼艱難,我相信你對此也有所察覺。她自己說,她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牧師的妻子。但是,對於妻子的職責,她從不畏縮。抹大拉的馬利亞也許偶然做個砂鍋菜,或者古時候可以與之等同的什麼菜肴。我想,或許就是一碗蔬菜或菜肉濃湯。九_九_藏_書
她在許多方面都是一個特別謹慎盡責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她惟一的孩子。我出生前她就買了一本《家庭健康大全》。那本書開本很大,也很貴,比《利未記》漂亮多了。她把書里的話視為金科玉律,嚴格要求我們晚飯後一個小時不用腦子;腳涼的時候不能讀書理由是防止血液循環發生「需求上的衝突」。祖父有一次對她說,如果腳涼就不能讀書,恐怕整個緬因州也不會有一個能讀會寫的人了。但是在這些問題上,她固執己見,祖父的話只能惹她生氣。「整個緬因州還沒有一個人能吃飽飯呢!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我回家之後,她把我從頭到腳擦洗乾淨,然後就讓我上床。她讓我一天吃六七次飯,每次飯後都禁止我用腦子。日子過得單調乏味。
他離開我們之後,大家心裏都非常難過。但他確實讓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他一生天真無邪,對任何事情都沒耐心,除了喜歡對最嚴格的戒律做出最清楚明白的解釋。尤其是「有求你的,就給他。」這句。

終於走進家門的時候,我們倆都狼狽不堪。母親看了不由得淚流滿面。我和父親都瘦了許多,衣服皺皺巴巴不成形狀。其實整個行程也就是一個月,但是我們一直在穀倉、棚屋裡睡覺,在迷路的那一個多星期,甚至不得不露宿荒野。回過頭想一想,這次旅行真是一次冒險的經歷,有些事情確實很可怕。父親和我想起來經常哈哈大笑。有一次,一個老頭甚至要朝我們開槍。按照父親當時的說法,我們經過一個菜園時,他想拔幾個已經熟過了頭的胡蘿蔔。而且他已經在那家門口放了一角硬幣,足夠付我們有可能找到並且「偷走」的任何東西。當時的情景可真夠瞧的。父親只穿襯衣沒穿外套,騎在菜園搖搖晃晃的舊籬笆上,手裡拿著幾個胡蘿蔔,身後有人拿槍朝他瞄準。我們急忙跑進灌木叢,確信那人沒有跟上來之後,在地上坐下。父親用小刀刮掉蘿蔔上面的泥,然後切成小片,放到我倆中間當桌子用的帽子上面,接著就開始做雷打不動的謝恩禱告。他說:「為了我們即將領受的東西。」說完,我們倆都笑了起來,直笑得流出眼淚。現在我意識到,那時候對於他,填飽肚子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實際上,飢餓已經逼得他做出類似「犯罪」的事兒。那隻胡蘿蔔又大又老又硬,吃起來好像嚼樹枝,而且沒有水往下順,父親只得切成碎片,勉強充饑。
記得有一次,母親正在廚房熨衣服,他走了進來,說:「孩子,有人來求我們幫助。」
提起費爾巴哈和由此帶來的快樂,讓我想起一件往事。幾年前的一個早晨,我去教堂的路上,前面離我半個街區遠,走著一對年輕人。雨後初晴,陽光明媚,濕淋淋的樹木閃閃發光。由於某種衝動——我想,顯然是因為精力充沛——小夥子跳起來,抓住一根樹枝晃了晃,一陣「豪雨」從天而降,晶瑩的水珠灑在他們身上,兩個人咯咯咯地笑著,拔腿就跑。姑娘從頭髮和裙子上撣掉水珠,似乎有點兒厭惡,其實不然。那情景看起來很美,好像神話中的一幕。我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會想起這件往事。也許因為在那樣的時刻,人們很容易相信,水首先是被用來祝福,第二位的用途才是種菜或者洗東西。我真希望自己過去更多地關注水。讓我懊悔的事情,樁樁件件看起來都不尋常,可是誰知道它們是不是真的不同凡響。這是一顆有趣的行星,你給予它怎樣的關注都不為過。
關於洗禮,路德維希·費爾巴哈發表過一番妙論。我把這段話標了出來。他說:「水是最純凈、最清澈的液體。憑藉這一點,它的天性成為神靈無瑕稟性的象徵。簡而言之,水作為水,有其自身的意義。由於其自然的屬性,它被視為神聖,並且被遴選為神靈的載體。就此範圍而言,洗禮的基礎具有一種美好的、深刻的、天賦的意義。」費爾巴哈是一位著名的無神論者,但是,對宗教令人歡欣的一方面,他的看法和任何人一樣,沒有差異。他熱愛這個世界。當然,他認為,宗教可以更清晰地凸現出世界的美好,從而讓快樂更純潔,沒有虛飾和偽裝。這是他的一個錯誤,一個有重大影響的錯誤,但是他對於快樂這個命題及其宗教表達的論述卻是非常出色的。
那一窩小貓里有兩三個被女孩子們弄回家,馴化成相當不錯的家貓。路易莎弄回去一隻黃貓。我們結婚時,那隻貓還在。別的小貓仍然過著野貓的生活,和它們的同類沒有什麼區別,沒有人能分出誰是「異教徒」,誰是「基督教徒」。路易莎管她那隻貓叫「火花」。因為它的額頭有一個白點。後來,那隻貓不見了。我懷疑是偷吃人家的兔子時被抓住了。它經常犯這種罪過。我們都知道,「火花」肯定是個「基督徒」。那時候,它的四肢已經僵硬,行動起來很不靈便。有一個男孩說,路易莎應該管它叫「水珠」。他是個浸禮教徒,堅信必須將受洗者全身浸泡在水裡。那些貓真該感謝我不相信那種做法。他說,我們那種辦法根本不會有效果。我們也無法證明他不對。我們的索佩一定是「火花」的遠親。
你媽媽對你說,我正在給你寫家譜。這個主意似乎讓你格外開心。那麼,好吧。我應該給你記錄些什麼呢?我,約翰·埃姆斯,一八八〇年生於堪薩斯州。我是約翰·埃姆斯和瑪格麗特·特納·埃姆斯的兒子;約翰·埃姆斯和瑪格麗特·托德·埃姆斯的孫子。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已經活了七十六年,其中七十四年在這兒——愛荷華州基列度過,除了在大學和神學院學習的日子。
他確實是把什麼東西都送人。父親要找一把鋸,或者一盒釘子,結果鋸或者釘子早已不翼而飛。母親總是把她積攢下的那一點點錢藏在緊身胸衣里,還要用手帕包裹好。有一陣子,因為時世艱難,她不得不賣燉雞和雞蛋。(那時候,我們這幢房子周圍有一小塊地,有一座穀倉,還有牧場、雞舍、一小塊林地、貯存木柴的小房子和一座漂亮的小果園、一個葡萄架。可是沒幾年,教會就把這些東西賣了個精光。我經常想,下一步他們就會拍賣地下室或者屋頂了。)不管怎麼說,那時候日子真的很苦,她還得對付這麼一位老人家。他甚至把自己床上的毯子也送人。他送過好幾次。每送一次,我母親都得費好大勁兒才能再找東西給他鋪好。有一段時間,她總讓我穿做禮拜時才穿的衣服,這樣他就無法拿去送人了。可我要是真的穿了,她又嘮嘮叨叨,一會兒也不讓我消停,因為她斷定我要穿著這套衣服去玩棒球。當然她猜得沒錯。
鮑頓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但是身體不好,這常常把他搞得心煩意亂,時不時說點本不該說的話。他有點反常。
有一次,為了讓我明白應該趁年輕學東西容易的時候努力學習,祖父給我講起他剛到堪薩斯州時認識的一個人。那個人是新來的一位傳教士。他說:「那個傢伙對希伯來語沒把握,為了把一個要點解釋清楚,他會在寒冬臘月徒步走十五英里,穿過曠野,向別人請教。我們不得不先讓他暖和過來,他才能告訴我們他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麼。」父親聽了笑著說:「妙就妙在聽起來不像是真的。」但是,那個時候我想起了這個故事。因為在我看來,我們正在做一件和那個傳教士非常相似的事情。
那次旅行對於我真是受益匪淺。回首往事,父親當時那麼年輕,最多不超過四十五六歲。直到老年他依然身體健壯、精力充沛。好多年,晚飯後我們都在一起玩傳球、接球遊戲,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漸濃,看不見球才罷休。我想,他一定非常感激,家裡有個孩子,一個兒子。哦,我也身體健壯、精力充沛,直到最近。
我看見一個肥皂泡從窗前飄過。那個泡泡顯得很飽滿,顫動著,搖擺不定,剛剛變成蜻蜓般的藍色就破碎了。於是我俯身向院子里張望。你和媽媽正朝著貓吹泡泡。泡泡接二連三向它飛去,太多的機會讓那個可憐的傢伙高興得發狂。它實際上在空中跳躍,我們那個無憂無慮的索佩!有的泡泡從樹枝間飄過,甚至飄到大樹之上。你和媽媽太關注那隻貓了,看不見你們在「塵世間」的努力從「天國」望過去會是怎樣的結果。那情景真是太可愛了。你媽媽穿一條藍裙子,你穿一件紅襯衫,兩個人跪在地上,索佩在你們中間。五光十色的泡泡升騰而起,快樂的笑聲不絕於耳。啊,這生活,這世界。
我母親的父親是個牧師,我父親的父親也是牧師。至於祖父的父親和曾祖父的父親是不是牧師不得而知,但我還是願意猜測一番。牧師生涯對於他們,就像對我一樣,是第二天性。他們都是好人。如果有一樣東西我應該從他們身上學會,卻沒有學到手的話,那九-九-藏-書就是控制自己脾氣的能力。這種智慧我早就應該具備。然而,即使現在——快速跳動的脈搏讓我想起最終的結局——我也會因為抽屜拉不開,或者找不到眼鏡而大發雷霆。我對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自個兒也當心,不要「重蹈」父親的「覆轍」。
我寫作和我講話不一樣。我擔心你會以為我不知道怎樣做得更好一點。只要能夠避免,我寫東西和我在佈道壇上講道也不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聽起來一定荒唐可笑。我總是試圖寫心之所想,可是一旦變成文字、落在紙上,就變得面目皆非。然而,看起來越像我的思想,聽起來就越像在講道。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我一定盡量克服語調的抑揚變化。
哦,正如上帝所說,「叫他們看是看見,卻不曉得。聽是聽見,卻不明白。」我不能說自己真的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儘管我無數次聽到過這句話,甚至佈道時還喋喋不休地宣講過。它只是表述了一個深刻的、不可思議的事實。你對某個東西可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實際上又一無所知。一個人可以熟悉自己的父親或者兒子,可是他們之間除了忠誠、愛和相互不理解,什麼都不存在。
有時候,我喜歡普通禮拜日的溫馨安謐。宛如一場細雨過後,站在剛剛播種的花園,你能感覺到那靜謐和看不見的生命。你需要做到的只是當心不要踐踏它們。那天就是這樣一個溫馨安謐的日子。雨水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上,每一個人心裏都充滿感激之情,因為看起來,我們永遠都不會有足夠的雨水。碰到這種情況,我並不特別在意大夥是不是聽我講道,因為我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麼。這時候,如果有個陌生人走進來,你便覺得同樣的靜謐看起來就像一場夢幻、就像沉悶的心境。因為你擔心這靜謐在她眼裡會是這樣一副樣子。

考慮到這個話題的嚴肅性,下面要提到的事情或許不足掛齒,但是我真的沒有這種感覺。我們是在一個篤信宗教的鎮子、篤信宗教的家庭里長大的篤信宗教的孩子。這便極大地影響了我們的行為方式。有一次,我們給一窩剛剛能站起來的小貓「洗禮」。那是些滿身灰塵的、穀倉里出生的小貓,實際上是流浪貓,靠捕捉老鼠為生,沒有什麼「個性特徵」,對人毫無興趣,只想遠遠地躲開。可是小貓也喜歡「社交生活」。所以我們總能十分高興地發現,那些剛出生不久的小傢伙像我們這些孩子一樣愛玩。貓媽媽把它們藏到小洞里,它們總是偷偷摸摸跑出來。一個小女孩突發奇想,給小貓穿上玩具娃娃的「衣服」。「衣服」雖然只有一件,但也夠用。因為小貓一會兒也不想在「衣服」裏面多呆,想方設法給它們「洗禮」之後,不得不立刻給它們脫下來,換下一位。我給它們淋濕額頭,重複著三位一體洗禮的全部程序。
路上,他對我說:「約翰,你或許現在就應該知道遲早都會明白的道理。我們這兒窮鄉僻壤、死水一潭——你一定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了。離開這兒就像從昏睡中清醒。」我猜想,愛德華回家第一天,鄰居就看見我們在晚飯時分離開家。愛德華一條胳膊放在身後,身體稍稍前傾,似乎告訴人們,拐杖對於他並非擺設。他那副樣子彷彿陷入一種縝密的、常人少有的思索之中,也許是用外語思索。(只聽我說!)如果他們看見他,一定會立刻證實自己由來已久的懷疑。他們還會猜到,媽媽在廚房裡憤怒地哭泣,父親在頂樓或者柴草房,在某個隱蔽、僻靜的地方,雙膝跪地,納悶上帝要他怎樣做。我和愛德華一起,跟在他身後沒精打采地走著,對於父母,這是另外一種悲哀。或者他們一定這樣認為。
不過,你永遠都騙不了他。我相信,他那時有點神志失常,但是他能看透任何人、任何事。我母親說,除了酒鬼和遊手好閒的人。當然,母親這種看法未必真對。他只是說:「不要論斷人。」這是《聖經》里的話,自然很難反駁。
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弄出點眉目。天氣很熱,熱風中搖曳的枯草、枯草中翻飛的蚱蜢,發出沙沙的響聲。然後,我們四處播撒種子:香蜂花,錐光菊,向日葵,矢車菊,香豌豆。都是我們家花園裡的花草結下來的種子。播撒完畢,我父親在他父親的墳前坐了好長時間,一邊用帽子扇著自己,一邊拔掉地上殘留的枯草。我想,他一定因為自己無法做更多而懊喪。最後他終於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我們倆一起站在那兒,皺皺巴巴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一雙手因為幹活兒弄得很臟。蟋蟀刺耳的叫聲驟起,蒼蠅飛來飛去開始煩人,歸巢的鳥兒發出準備進入夢鄉時的呢喃細語。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開始祈禱,代已經作古的祖父向主致意,乞求主的原諒,也乞求祖父的原諒。那一刻,我特別想念祖父,也感覺到一種被人諒解的需要。那是一次時間很長的祈禱。

那塊墓地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孤寂的地方。如果我說,它將回歸自然,你或許以為,那地方還有幾分活力。實際上,它被熾熱的陽光烤灼得沒有一丁點兒水氣,早已干透。很難想象這裏的草曾經是綠的。每走一步,許多小蚱蜢就飛起來,發出刷拉拉的響聲,就像划火柴。父親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環顧四周,連連搖頭。他開始用帶來的一把鐮刀砍叢生的灌木和雜草,我們一起把倒伏的墓碑重新安放好。大部分墳墓只是四周圍了一圈石頭,沒有死者的姓名,沒有生卒年月,什麼也沒有。父親讓我下腳的時候小心點。起初我沒有注意到到處都是一座座小小的墳丘,或者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我當然不想在墳丘上走來走去,可是在他割倒雜草之前,根本看不出哪兒是墳墓。等我知道自己曾在幾座墳墓上踩來踩去,不由得一陣反胃。只有童年時代,我才會因此而歉疚,才會頓生憐憫之心。如今,我仍然在夢中看到那一幕。父親總說,人死之後,軀體宛如一套精神不再需要的舊衣服。可是話雖這麼說,為了找到一座墳墓,我們還是不惜長途跋涉,累個半死,來到這裏,而且小心翼翼,不讓腳踩到墳頭之上。
他在勞倫斯一所州立大學教德國文學和哲學,直到與世長辭。他從印第安納波利斯娶了個德國姑娘為妻,生了六個淡黃色頭髮的孩子。這幾個孩子現在都已人到中年。這些年,他離我們幾百英里遠,我幾乎沒怎麼見過他。但他不忘教區會眾當年對他的幫助,一直向教會捐款。他活著的時候,每年一月一號都會準時寄來一張支票。他是個好人。
擔任神職最大的好處就是,它會幫助你聚精會神。它賦予你一種最基本的感覺:什麼是要求你必須做到的,什麼可以忽略不計。如果我有什麼智者之言可以告訴你的話,這便是其中之一。

我也愛用「老」這個詞。在我看來,「老」實際上和年紀的關係不大,倒是和熟悉程度的關係很大。它以一種謙虛、習慣性的慈愛看待某物,從而將其變得與眾不同。它包含著「運氣不好」或者「不堪一擊」的意思。我說「老鮑頓」,我說「這個破破爛爛的老鎮」,意思是,他們和我的心貼得很近。
現在我才想起,我還沒有對你提起過愛德華,儘管他對於我一直非常重要,現在依然重要。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吧。從某種意義講,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可是從另外一方面看,我卻好像一生都在和他談話。他以為,他可以施恩於我,把我身上那種美國中西部的習氣或多或少掃除一點。可我還是我,硬是把他警告我不要過的那種生活過到了底。而且,總體而言,自己相當滿足。不過,我也知道,對過於敏感的教區管理制度,我還是很容易忿忿不平的。

他回來之後,和父親爭吵過。第一天晚上,剛剛在餐桌旁邊坐下,父親就讓他做謝恩禱告。愛德華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恐怕不能問心無愧地做這件事情,先生。」父親聽了,面無血色。我知道,家裡有些信件,他們一直不讓我看,也知道父母為這些信有過不愉快的談話。看來,事實證明了他們的擔心。父親說:「你在這個屋檐下長大,知道我們家的規矩,應該對這些規矩表示某種程度的尊重。」愛德華回答道:「小時候,我按照小孩子的想法辦事。現在已經長大成人,小孩子那套自然就都丟掉了。」這事兒做得錯而又錯。父親站起身,拂袖而去;母親坐在椅子里,淚流滿面。愛德華把土豆送到我面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拿了幾個。愛德華又把肉鹵遞給我。不一會兒,我們就表情嚴肅地吃完這頓褻瀆神明的飯,然後離開家。我一直把愛德華送到旅館。
我常常想,你媽媽或許就是上帝選擇與他共度某段凡人歲月的那個人。我這樣說只是出於尊敬。這麼多個世紀之後,再說這種話,多麼古怪。但是我相信,這是一種歷經滄桑的天真,像孩童的天真一樣,應該得到同樣的尊重。我想在講道時宣講這個觀點,儘管我知道,其實自己一直在這樣做。當上帝說,你必須「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我體會他的意思是,你必須剝掉一層層裝模作樣、虛偽輕浮的偽裝。「我赤身出於母胎來」,等等。我想,降臨節期間,講道時我一定要講一講這個道理。我得先做筆記。如果連我也記不得以前講過,別人更不可能記得。我還能想象出,耶穌待我的祖父如朋友,用煎鍋把食物熱一下,給他當早飯,和他討論什麼問題。事實上,老人家確實向他彙報了這方面的一些經歷。我卻說不出同樣的話來。我懷疑,還有沒有這樣的力量和勇氣。這些年,這些事時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但我並不真的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九_九_藏_書
寫到這裏,我注意到,我一直仔細推敲,不用那些言過其實的字眼。我正在心裏琢磨「剛剛」這個詞。我幾乎希望能把那段文字寫成:太陽剛剛露出頭,樹木剛剛反射出亮光,雨水剛剛從大樹上傾瀉而下,姑娘剛剛開始歡笑。這種修辭手段,強調了緊跟其後的那個詞包含的意思,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想讓別人格外注意某物時,人們喜歡用這種口氣說話。也就是說,要把話說得特別純正或者不無誇張。事情本來很平常,但是因為在其程度上做了文章,而顯得不平常。眼下,在我看來就是這樣。「剛剛」這個詞確實包含著頗為重要的含義,而所謂「得體」的語言對這種含義不予承認。有點像德語中的ge-。我懊惱,必須剝奪自己使用這個詞的權利。我講的這個故事因此而失色。

我真的不能再分辨美醜。那天,我在大街上從兩個年輕人身邊走過。我知道他們是誰——汽車修理廠的工人。他們不到教堂做禮拜,兩個人誰也不去,只不過是兩個還說得過去的「小玩兒鬧」,喜歡沒完沒了地開玩笑。那天,他們靠在汽車修理廠的圍牆上曬太陽,一邊嘻嘻哈哈,一邊點燃香煙。他們總是渾身油污,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兒。我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會把自個兒點著。這兩個小夥子像平常那樣,你一言我一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麼,不時發出令人討厭的刺耳的笑聲。可是我聽起來覺得那聲音也很美。看人們笑真讓人吃驚,尤其是那種忍俊不禁的樣子。有時候,他們確實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我經常在教堂里看到這種情況。所以,我納悶,什麼是笑?笑從何來?我納悶,笑對你的身體系統會耗費些什麼,以至於你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笑。我想,從某種意義講,笑有點像哭,只是笑更容易一點兒。
我還應該告訴你什麼呢?
這是風和日麗的春天,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你上學要遲到了。我們讓你站在一張椅子上,你吃烤麵包片加果醬,媽媽給你擦鞋,我給你梳頭。你還有一頁算術題沒有做。這些題你本來頭天晚上就應該完成,可是你一直拖到第二天早上,一心想把所有題目都算出來。你和你媽媽一樣,無論做什麼都很認真。老人們都管你叫「執事」,不過你這股認真勁兒並不都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遺傳。碰到她之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這麼較真。哦,拋開我祖父不說。在我看來,她之所以較真兒,一半因為悲傷,一半因為憤怒。我納悶,她的生活中發生過什麼事情,使得她的目光中平添了這樣一種神情。後來,你三歲時——還是一個小傢伙——有一天早上,我去幼兒園看你,你正穿著睡衣坐在地板上,沐浴在陽光中,想把一根斷了的蠟筆接上。你抬起頭看著我,那目光和媽媽的目光完全一樣。我許多次想起那一刻。我要告訴你,有時候,在我看來,你是在回首往事,你在經歷我祈禱你永遠不要經歷的苦難,你請求我親自向你解釋這一切。
我的母親說:「我盯得他局促不安!我盯得他局促不安!」其實,她主要是吃驚。如我說過的那樣,她對他非常尊敬。他總是對她說,她不應該為他的慷慨而著急,因為主會供養我們。她經常說,如果上帝不是為了保證我們有襯衫和短襪穿,而遇到那麼多麻煩,他或許會有時間時不時給我們送塊蛋糕或者送個餡餅。祖父去世之後,她和我們大家一樣,很想念他。
你媽媽不但對我在書房裡度過的時光滿懷尊敬,而且為我的那些書驕傲。實際上,正是她讓我注意到裝滿佈道講稿和祈禱文的箱子居然有那麼多。假定一年五十次佈道,總共四十五年——不包括在葬禮以及其他儀式上做的祈禱,而這一部分的數量也相當大——就應該有兩千二百五十份講稿。平均每份三十頁,合計六萬七千五百頁。算得對嗎?我估計沒問題。你現在已經看到,我的字寫得很小。假定三百頁一卷,我就寫了二百二十五本書。在數量上堪與奧古斯丁和加爾文媲美。這是令人驚訝的。撰寫這些文稿的時候,我都是滿懷熱切的希望和堅定的信念,斟詞酌句,傳達出自己的思想,努力說出生命的真諦。我將坦率地告訴你,那真是妙不可言。對所有那些艱難歲月,我都心存感激,儘管回首往事,那彷彿是漫長的、充滿苦澀、終於得到回報的祈禱。就在我這樣祈禱的時候,你母親走進教堂。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起初我以為她是進來避雨。她用那麼嚴肅的目光看著我,我有幾分尷尬,無法為她講道。就如鮑頓經常說的那樣,我覺得「理屈詞窮」。
她說:「爸爸,我說,傑克不會因為你著急就早回來哪怕一分鐘。」
我曾和「聖潔的貧窮」有過「一面之交」。我母親說,我的祖父從來不保存任何還拿得出手的東西,他總是毫不猶豫地送給別人。我們想保留,他也不讓。他經常把洗好的衣服直接從晾衣繩上拿走送人。母親說,他比賊還厲害,比家裡失了火還厲害。她說,在中西部任何一座城市,或許都能看見有人穿著她補過的褲子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個聖人。倘若聽見有人說,他在內戰中失去一隻眼睛,他就會說:「我寧願記著還留下一隻。」我的母親說,知道他還「留下」點什麼,滿不錯。有一次,他對我說,他是在威爾遜灣受傷的,在萊昂將軍去世的那天。「那才是,」他說,「真正的損失。」
父親總是列個提綱佈道,我則把講道用的稿子逐字逐句寫下來。閣樓上有幾個小箱子,裏面裝的都是我當年寫的「佈道書」。最近幾年寫的講稿堆放在櫃櫥里。我一直沒有再回過頭看看,那些東西有沒有什麼價值——如果我真的說過什麼耐人尋味的話。我一生的工作成果幾乎都在那幾個箱子里,細想起來讓人驚嘆不已。我本來可以把它們都看一遍,或許能找出幾篇有用的留給你。可我不敢碰幾十年前的「舊作」。我相信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工作,可只是為了有事可做。如果有人來我們家,發現我正寫東西,一般來說,他或者她總會走掉,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隱居之地是孤寂的安慰之物,但是那時候,對於我,生活總是這個樣子。人們尊敬我,因為我會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書房裡工作;因為郵政局經常給我送來幾本書——說實話不太多,但是超過我的「購買力」。我節衣縮食省下的那點兒錢都花在書上了。

我相信,我將滿懷真誠地做一次試驗。現在,則是以崇敬之心談起這些。我的父親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按原則辦事的人。他忠實于自己認識到的真理,並且照此行事,但是著手去做的時候,有些事情總讓他時不時地大失所望——不只是對我失望。儘管為了培養我長大成人,父親給予我那麼多關注,我也為此欠下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但我還是想這樣說。當然,他或許持完全不同的意見。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吧。我確信,我讓他失望了。這實在是一件需要考慮的、非同尋常的事情,儘管我們相互之間的用心都很好。
「你和《聖經》里的那些老人一樣。」你媽媽對我說。這話沒錯兒。如果我設法活到一百二十歲,也許會有幾頭母牛,幾頭閹公牛,幾個男僕,幾個女僕。我的父親留給我一門「手藝」,正好也是我的天命。然而事實是,那是我的第二天性。我帶著這種天性一起長大。你很可能不會再走我的老路。

鮑頓對他的看法持反對意見,因為他動搖了許多人的信仰。我則無論對那些人還是對費爾巴哈都持異議。在我看來,有的人東跑西顛,就是為了動搖自己的信仰。過去一百來年,這幾乎成了時尚。我的哥哥愛德華給過我一本費爾巴哈寫的《基督教的本質》。那時候,我知道,他想以此動搖我不加批判、不加鑒別的虔誠。我必須秘密讀那本書,或者我認為必須秘密地讀。我把那本書放在一個餅乾盒子里,藏在一棵樹上。你可以想象,在那種情況之下,讀這本書,我真是興趣盎然read.99csw.com。愛德華在德國一所大學學習,我對他不無崇敬之情。
在我那個年紀,無論哪次祈禱我都覺得時間特別長,都煩得要命。我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又忍不住睜開東張西望。這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起初,我以為看見太陽從東邊落下。我知道東在哪邊。因為,早晨我們到這兒的時候,太陽剛從地平線升起。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是一輪冉冉升起的圓月,伴隨著落日西沉。那一刻,太陽和月亮都佇立在地平線上,它們之間是壯麗無比的光芒。那光芒你彷彿能觸摸得到。那觸摸得到的光芒正來迴流動,或者猶如一縷縷光束緊緊地綳在太陽和月亮之間。我想讓父親也看這難得一見的奇觀,可是我知道他正在祈禱,生怕嚇他一跳。我想以最好的方式做這件事,於是拿起他的手吻了吻,說:「看月亮。」他睜開眼睛,極目遠眺。我們就那樣站著,直到太陽沉沒,月亮升起。它們彷彿在地平線上漂浮了好長時間。我想,因為它們都那麼明亮,所以你很難看清它們的真面目。祖父的墳塋、父親和我,就在太陽和月亮中間。那時候我十分驚奇,因為我沒怎麼想過地平線的本質。
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爭論著,我只好回家。
我溜達到鮑頓家,看他正忙些什麼,結果發現他心情糟透了。明天是他結婚五十四周年紀念日。他說:「真實情況是,我特別厭煩一個人在這兒坐著。這是實情。」格羅瑞在他那兒,為了讓他舒服點兒,她絞盡腦汁,做自己能想到的任何事情。可是那段時間他挺倒霉,做什麼也不順心。他說:「年輕時候,婚姻對我們還意味著什麼,家庭對我們也意味著什麼。可是今天,事情壓根不是那麼回事兒了。」格羅瑞聽了,朝他翻了翻眼睛,說:「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到傑克的消息了,所以心裏都有點兒著急。」
我這樣說,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莊重、嚴肅的東西,看起來幾乎是怒氣。她彷彿要說:「我從難以言傳的遠方來,從無法想象的另外一個地方來,只是為了感謝你的祈禱。現在,說點兒有實際意義的話吧。」我的佈道或許味同嚼蠟,不是因為沒有準備。我所有的佈道講稿都經過仔細斟酌,認真推敲。我記得那天我給兩個嬰兒施洗禮。我能感覺到她正急切地看著我。我給兩個小東西頭上第一次洒水的時候,他們就哭了起來。我抬起頭,正好看見她臉上嚴厲、驚訝的表情。我知道,我沒有抬起頭看她之前,她臉上就是那副表情。我覺得自己特別真誠地對她說:「如果你知道更好的方法,請告訴我,我將不勝感激。」六個月之後,我給她施洗禮。我覺得好像在問她:「我做了什麼?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經常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問題。不是因為我吃不準自己是不是做了有意義的事情,而是因為我無論怎樣思考、閱讀、祈禱,都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潸潸流下。親愛的女人。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除非像許多老人,把什麼都忘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我畢竟來日無多,來不及忘掉還不曾忘掉的事情。我知道,這些事情還很多。這些年,我反反覆復地想洗禮這種儀式。鮑頓也經常和我討論這個話題。


它們那位嚴厲的、彎尾巴的老媽媽發現我們在小溪邊給它的孩子「洗禮」,連忙咬住它們的頸背,一個接一個地叼走了,弄得我們分不清哪個已經「洗禮」,哪個還沒有。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被老貓叼走的小貓中肯定有幾隻還處於沒有信仰的蒙昧之中。這讓我們非常著急。於是,我以一種能想象到的最草率的方式問父親,如果有人給貓施「洗禮」,它會怎樣?父親回答道,必須以最大的尊重對待、看待聖禮。他顯然答非所問。我們確實尊重聖禮,但是我們那時只想貓的世界。不過,我還是領悟了他的意思。被任命為牧師之前,我再也沒有施過什麼「洗禮」。
後來,他回家了,手裡拄著拐杖,留著濃密的唇髭。「博士先生。那時候,他大約二十七八歲,已經出版了一本用德語寫的小書,是關於費爾巴哈的專著。他非常聰明,連我父親也對他有幾分崇敬。我的父母親給我講了許多關於他見書就讀的故事,說他能背下朗費羅整本的書,描過歐洲和亞洲地圖,所有城市和江河的名字都爛熟於心。他們當然認為自己在培養一位小撒母耳——大家也都這麼認為——所以總是設法給他買書、買畫,還買了個放大鏡,給他提供任何能想到的或者能得到的東西。母親後來不無懊悔地說,小時候沒有讓他多做家務活兒。在我身上,她當然不曾犯這樣的錯誤。不過像他這樣聰明絕頂的孩子並不多見。人們普遍認為,他將是一位了不起的牧師。於是,教區全體教徒都捐款送他上大學,後來又送他到德國留學。可是,他學成回國時,卻成了無神論者。至少,他總是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
我想,你一定知道,年輕時我娶過一個女人為妻。我和那個女孩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是在上神學院最後一年時結的婚,婚後回到這裏。這樣一來,父親和母親由於母親健康的緣故去南方的幾個月期間,我可以替他佈道。我的妻子死於難產,孩子也和她一起死了。她們的名字分別是路易莎和安吉麗妮。孩子活著的時候我不但見了她那個小樣兒,還抱了幾分鐘。這真是一件幸事。鮑頓給她洗禮,取了安吉麗妮這個名字。因為那天我碰巧在塔波——按預產期推算,孩子六個星期後才出世——沒有人告訴鮑頓,我們已經給孩子取好名字。她本該叫麗貝卡,不過安吉麗妮也挺好聽。
那時候父親沒有足夠的錢去旅行,但是他急著要去,等不得攢夠了錢再走。我對他說,我也想去。他尊重我的想法,儘管多一個人就多了許多艱難。母親一直看報紙,知道西邊的乾旱有多麼嚴重,聽說父親要帶我一起走的時候老大不高興。他對她說,這次旅行對我肯定有很大的教育意義。這一點毫無疑問。父親決心找到祖父的墳墓,不管路上有多少艱難險阻。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下一次在哪兒才能找到水喝。現在謝飯時,我把水也列入感謝主的內容之一,並且祈禱,以後不要再為喝不上水而擔心。有幾次我真的相信我們也許會在那塊荒涼的土地上走失,最終饑渴而死。有一次父親把拾好的柴火往我懷裡放的時候,說我們像前往摩利亞山的亞伯拉罕和以撒。我自己也這麼想。
他說:「啊,我當然著急,我不會因此而向你道歉。」
那本書的空白處我都做了筆記,但願對你有點用處。
上星期日,我們去鮑頓家吃晚飯,我看見你一個勁兒看他那雙手。他得了關節炎,一雙手除了皮就是木瘤般扭曲的關節。你以為他已經很老,其實他比我還小几歲。他是我第一次結婚時的男儐相。我和你母親結婚時他又是證婚人。現在他和女兒格羅瑞生活在一起。格羅瑞的婚姻很不成功,這是一件憾事,可是有她陪伴對於鮑頓是件好事。那天她給我送來一本雜誌,順便告訴我傑克也許也要回家。我愣了一下,後來才想起她說的是誰。關於老鮑頓,你也許沒有多少印象。現在他時不時發點兒小脾氣。考慮到他身體不適,也可以理解。如果你只記得他發脾氣時的那個樣子,可太遺憾了。他年富力強時,是我見到的最出色的佈道者。

他說:「格羅瑞,你幹嗎總那麼說話呢?你本來說的是我,為什麼非要說我們呢?」
然後我們又去墓地。其實那只是一塊幾乎完全倒伏的籬笆環繞的荒地。大門上有根鐵鏈,鐵鏈上弔著個牛鈴。父親和我儘可能把籬笆重新捆紮好。他用摺疊刀挖了挖墳丘上的泥土,後來覺得還是去那個農民家借兩把鋤頭為好。他說:「我們在這兒期間,應該把別人的墳墓也修一修。」這次,那個女人已經做好菜豆等我們吃晚飯。我不記得她的名字,真是一大遺憾,只記得她有一個食指從第一個關節以上就沒了,而且她說話口齒不清。那時候,在我眼裡,她年紀已經很大,只是個普通農婦,極力讓自己顯得舉止得當,頭腦清楚,充滿活力,儘管里裡外外全靠她自己,累得精疲力竭。父親說,聽口音,她家的老人一定是從緬因州來的,不過他沒有問她。告別時,她哭了,撩起圍裙擦臉上的淚水。父親問她有沒有讓我們帶的信或者口信,她說沒有。父親又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她謝過父親的好意,搖了搖頭,說:「還有奶牛呢!」她又說:「有了雨水,一切就都好了。」
父親說:「倘若不是這道風景線,我永遠不會想到這個地方也會如此美麗。知道這一點真讓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