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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當你母親真的來到我身邊,當我幾乎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眼睛眨都不眨——非常輕柔又非常嚴肅地說:「你應該娶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這倒不是說我以前沒有愛過別人,而是我以前沒有意識到,愛他們意味著什麼。甚至對我的父母,對路易莎。她對我說出那番話之後,我大吃一驚,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轉身就走,我不得不跟在她身後沿著那條大街向前走去。我仍然沒有勇氣碰碰她的袖子,但是我說:「你說得很對。我一定娶你。」她邊走邊說:「那麼,我明天來看你。」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有這樣的經歷,儘管想到此前發生在我還有你親愛的媽媽身上的一切,我不敢斷定是否應該抱有這樣的希望。
那些年輕士兵的父母常常來問我,上帝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很想問他們,上帝幹嗎非要告訴我們,他不允許什麼事情發生?可是,我只能安慰他們說,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他們的孩子被赦免了什麼。大多數人以為我的意思是他們被赦免了戰壕和毒氣。我真正的意思卻是他們被赦免了殺戮的罪惡。就像《聖經》中描寫的瘟疫一模一樣。我想起賽納克裡布
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意識到記憶將「許多」變成「很少」。那位老人,我的祖父,身穿土灰色外套坐在我身邊,就那麼顫顫巍巍,把廉價的甘草糖帶來的快樂與我分享。也許就在那個下午,堪薩斯從他的記憶中走出來,變成他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他是回到堪薩斯,而不是他從前那座教堂的所在地。這也是我們為什麼那麼長時間才找到他的原因。)巴德·福勒站在第二壘,手套別在屁股上,凝視著接手。我知道他不喜歡戴手套玩。不過這隻是我記憶里的情形,也是關於他惟一的記憶,因此沒有必要糾正。好多年我一直關注報紙上關於他的報道,直到他們組建「黑人聯盟」。那以後便不再見他的蹤影。

我們就那樣待著,吸吮金銀花的花蜜,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你媽媽拿出照相機,所以,你或許還保存著那天拍的照片。我還沒來得及給她拍一張膠捲就沒了。這倒頗有點「典型」。有時候我想給她拍照,她卻用雙手把臉捂起來,要麼乾脆一走了之。她認為自己長得不漂亮。我不知道她關於自己的種種看法從何而來,也不認為我能弄得清楚。有時候我納悶,她那樣一個充滿活力的、出色的女人為什麼要嫁給我這樣一個老頭。我絕不會想到向她求婚,也絕不敢向她求婚。那是她的主意。我經常這樣提醒自己。她也提醒我。
黎明時分,你和托拜厄斯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家門。你把睡袋鋪在卧室地板上,一直睡到吃午飯的時候。(夜裡,你聽見灌木叢里傳來陣陣吼叫聲。托拜厄斯有幾個兄弟。)你媽媽在客廳里睡著了,膝蓋上放著一本書。我給你們做了幾個烤乳酪三明治。烤的時間長了點兒。於是,我給你講了你很喜歡聽的那個故事:我可憐的老媽媽經常坐在廚房爐灶旁邊的搖椅上打盹,結果我們的晚飯就像不受歡迎的祭品,在爐子上噼噼啪啪地響著,冒出縷縷青煙。你吃著三明治,也許因為有點煳,更高興了。我給了你幾塊巧克力杯形蛋糕,蛋糕上有白色糖霜畫的曲線。那是給你媽媽買的,她喜歡吃,又捨不得自己買。我估計她整整一夜都沒有合眼。我對自己的表現倒很驚訝——睡得很香,從一場平淡無奇的夢中醒來。夢中和我不認識的人談話。談了些什麼,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哦,你又回到家裡,真讓人高興。
我相信那會是不錯的說教。寫稿子的時候,心裏想,倘若父親在天上有知,一定會非常高興。可是我的勇氣漸漸消失。我知道去教堂的只有幾個老太太。她們滿心悲傷、滿腹憂慮,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對戰爭的厭惡不亞於我。哪怕我已經被傳染上這種可怕的疾病,她們也照來不誤。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站在講道壇上大聲疾呼,一定非常可笑。於是,我把寫好的稿子扔到爐子里,讓它在爐火中化為灰燼;而在佈道時,給會眾講了「迷途羔羊」的寓言。真希望我保存了那份手稿,因為每一個字都是我的心裡話。也許那是我唯一不必在乎在另外一個世界為其後果承擔責任的講道手稿。我把它燒了。可是米拉貝勒·默色不是彼拉多,也不是伍德羅·威爾遜
發現牧師喃喃細語背後的經文。

戰爭結束之後,父親在快樂山找到祖父。看到他傷成那個樣子,他非常驚訝。事實上,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祖父對兒子說的第一句話則是:「我確信,我一定能從中找到神賜之福。」此後一生,無論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事情,他都說這句話。而那些事情,雖然程度不同,但都是兇險之事。我記得,他至少扭傷過兩隻手腕,折斷過一根肋骨。他有一次對我說,「被賜福」的意思就是「讓你流血」,根據語源學的解釋的確是這樣,當然是在英語里,不是希臘語或者希伯來語。所以,不管這種理解的根據是什麼,都不會從《聖經》里找到其「語源」的權威性論述。他這樣煞費苦心地「追根溯源」和他平時的處事方式不同。我想,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他之所以這樣說是為了看重自己。
你和貓跟我一起待在書房。索佩卧在我腿上,你爬在地板上畫飛機,一方陽光照在身上。半個小時前,你坐在我腿上,索佩卧在陽光之下。你在我腿上坐著的時候,畫了一架梅塞施米特109型戰鬥機——你對我這樣說——把飛機名稱寫在那頁紙的一角。你從利昂·費奇一個月前送給你的那本書里知道了這些飛機的名稱。利昂·費奇趁我轉身的時候,偷偷塞給你那本書。因為,他肯定認為我不同意你看這種書。你畫的那幾架飛機和這架差不多,但是你在每一張紙的角落寫下的名稱各不相同:斯巴德雙翼飛機,福克爾,零式飛機。你總是纏著我給你念那本印刷精美的書——飛機上配備多少槍炮,可以攜帶多少枚炸彈。如果我的父親在這兒,如果我是我的父親,就會想辦法讓你明白,一個高尚的、有男子漢氣概的人應該把這本書還給老費奇。我真的應該這樣做,但他是一番好意,也許我把那本書藏到食品儲藏室就可以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對我們家的食品儲藏室有個了解呢?凡是我們不想讓你碰的東西都放在那兒。現在想起來那裡面的東西有一半一直那麼放著,所以我們三個人不管是誰,對那些東西其實都不了解。
「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牧師大人。」父親問道。
提到海螺的聲音,我想起我寫過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快要完成挖掘任務的時候,一位陌生人騎著一匹大黑馬穿城而過。他在一個完全錯誤的地方勒住馬,打聽這是什麼地方,結果連人帶馬陷入地道。塵埃落定,馬站在一個齊肩胛骨深的洞里。陌生人從馬背上爬下來,兜著圈子轉來轉去,驚訝不已,絞盡腦汁也沒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村裡人都跑過來看個究竟,注意到騎馬人手足無措、迷惑不解,決定最好也裝九-九-藏-書作迷惑不解。他們都站在那兒,胳膊抱在胸前,說「這可太危險了」,或者諸如此類的話。村裡人討論,把這樣一匹高頭大馬弄到手,會不會冒什麼風險。那匹可憐的馬當然開始掙扎。有人拿來一桶燕麥,還往裡面倒了兩瓶威士忌。馬吃了以後很快就進入夢鄉。陌生人難過極了,他的馬不但陷入窟窿不能「自拔」,而且完全失去知覺。這位陌生人如果不是個絕對禁酒主義者,或許不會傷心成那個樣子。可是他偏偏就是個絕對禁酒主義者,眼巴巴看著馬腦袋擱在路邊鼾聲大作,難過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我想,如果你在那堆手稿里碰到這篇稿子並且讀了它,或許會想我多麼勇敢。理解另外一個時代並非易事。你永遠無法想象禮拜堂里空空蕩蕩的情景,只有幾個女人戴著厚厚的面紗,試圖遮擋住下面的口罩,還有幾個男人。那一年多,我一直嘴上擋著圍巾講道。人人身上散發著洋蔥味兒,因為傳說,洋蔥能殺死引起感冒的「病菌」。人們還用煙葉擦遍全身。
我有幾張路易莎的照片,不過我覺得和她本人不太像。考慮到已經五十一年沒有見她,我的判斷也許不準確。她九歲或者十歲的時候,經常發了瘋似的跳繩,如果你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就轉過臉繼續跳,絕不會跳錯一步。兩條辮子在脊背上蕩來蕩去。有時候我想抓住一條,她就跳著繩向大馬路跑去。她想跳到一千次,或者一百萬次,沒有什麼能分散她的注意力。我母親有一本《家庭健康指南》,書里說,不應該允許小姑娘做過分劇烈、消耗體力的運動。可是我翻到印著這些字的那一頁讓路易莎看的時候,她卻說,留心你自個兒的事兒吧。她總是光著腳到處跑,帽子歪戴在頭上,兩條辮子「飛」來「飛」去。我不知道姑娘們什麼時候不再戴遮陽帽,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喜歡戴那玩意兒。如果她們認為戴遮陽帽可以不長雀斑,我可以告訴你,根本沒用。
那時候街角都放著桶,我們把桃核扔到裏面,支援戰爭。他們說,部隊把桃核燒成木炭做防毒面具里的過濾料。幾百個桃核才夠一個面具用的過濾料。於是我們大家從愛國主義立場出發,都開始吃桃,那味道和以前似乎真的有點不同。雜誌上登的都是頭戴防毒面具的士兵的照片。那樣子看起來比我們還古怪。那是一個非常的時期。
當然,為了所有那些寫書的人,也為那一段奇妙的時光,我感謝上帝。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那時候我因孤獨而讀書,那時候有個「壞夥伴」也比沒有強。如果你對富於人情味的東西充滿饑渴,就有可能喜歡一本壞書,因為它所包含的不幸,因為它的浮夸或者刻薄。我真誠地希望,你永遠不要有這樣的饑渴。「充實的靈魂討厭蜂房,飢餓的靈魂把苦澀當作蜜糖。」在你永遠不會去尋找的地方,恰恰能找到快樂。這是父親的智慧,也是上帝的真理,是我從長期的經驗中得出的結論。
那時候村子里有個黑人小夥子。他是第一個逃亡到這兒的黑奴。這就讓村民們覺得應該嚴肅認真、果敢堅定,同時馬的事兒也給他們平添了幾分尷尬。這個年輕人平常總是待在乾貨店,除非發生什麼讓他警覺的事情。他看到也聽到了這件事的全過程,顯然很想哈哈大笑。但他只是懶洋洋地斜倚在門框上,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他極力避開他們的目光,差點兒咬破嘴唇。等村民們把那個棚屋抬到大路上,正要斜著「罩」到馬身上的時候,乾貨店裡突然傳出一陣刺耳的、並非故意但讓人討厭的大笑。
好的講道是激|情昂揚的談話中的一方,至少被人聽到的時候應該是這樣。當然這裡有三個方面,但是即使最隱秘的思想也有三個方面——產生這種思想的「自我」,意識到這種思想並且以某種方式做出回應的「自我」,還有上帝。這是一件需要考慮的,非同尋常的事情。
大多數年輕人似乎都覺得戰爭需要勇氣。自從我寫這封信起,新的戰爭也許已經爆發。在你看來那都是勇敢的行為。我毫不懷疑戰爭一直在進行。我相信對我們而言,瘟疫是個引人注目的預兆,只是我們視而不見,不肯領會其中的含義。從那以後戰爭一直綿延不斷。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孩子,睜開眼睛看一次世界,看見那些永遠說不出名堂的、令人驚奇的東西,然後不得不再閉上。我知道和等待我們的東西相比,這隻不過是幻影,然而正因為如此,那幻影才更可愛。這裏面有一種人性之美。我無法相信當我們都被改變,都具有堅定理想的時候,還會忘記我們終將死滅、無法永存這樣一種怪誕的處境。對於我們,繁衍後代和自身消亡的輝煌夢境才是整個世界。我相信倘有來世這個世界將是特洛伊。這裏經歷的一切,將是這個世界偉大的史詩,是他們在大街上傳唱的民歌。因為,我不去想象任何一種現實會把這個世界完全置於陰影之下。虔誠禁止我去嘗試。

在我看來,祖父飽經滄桑、歷盡磨難。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宛如一個被雷電不停轟擊的人,衣服總是土灰色,頭髮從來都亂作一團,不是真正睡覺的時候,獨眼閃爍著凄慘和驚訝的光。他是我知道的最不悠閑的人——除了他的幾位朋友。他們都可以盤腿坐著直到垂暮之年,他們都心甘情願地這樣做,彷彿對傢具什物懷恨在心。他們個個骨瘦如柴,就像不情願地待在某個隱退之地的希伯來預言家,或者仍然等待對天使做出裁決的最早的牧師。有一個老人,他的那隻曾經為許多人祝福、洗禮的手上有一道燙傷的疤痕。因為他曾經緊緊抓住一位年輕的游擊隊員的槍筒。「我琢磨,那個孩子不想朝我開槍,」他經常這樣說,「他乳臭未乾,本來應該和媽媽一起待在家裡。於是我說:『把槍給我。』他真的把槍給了我,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我不能把槍扔在地上——我心裏想,倘若那樣會給人留下笑柄——也沒法把槍遞到另外一隻手裡,因為那條胳膊受了傷,用弔帶固定在胸前。只好抓著那支槍一走了之。」
我永遠無法相信我會親眼看到一個屬於我的妻子寵愛著我的孩子。就是現在每每想到這一點,仍然驚訝不已。我寫這些,部分原因是告訴你,如果你驚異自己一生做了什麼——誰都會或遲或早感到驚訝——你就應該明白,你是上帝對我的恩賜,一個奇迹,甚過奇迹。你也許壓根都不會清楚地記著我。毫無疑問你一定會離開這個破破爛爛的小鎮。也許在你看來在這樣一個小鎮,做一個老頭的好兒子沒什麼大不了。哦,若是把這些話都告訴你,那該多好啊。

母親養的雞讓她非常驕傲,特別是祖父去世之後,沒有人再「掠奪」她的雞群。經過一番精挑細選,她的雞「興旺發達」,產蛋的速度讓她驚訝不已。可是,一天下午暴雨將臨,狂風向雞舍猛撲過去,掀翻頂棚,穿「堂」而過。碰到這種情況,雞自然都飛出來,四散奔逃。母親和我都看到了這一幕。因為她覺得要下雨,喊我幫她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在馬四周挖掘只能暴露更多的地道,但他們還是決定挖一個足夠大的坑,讓馬從那個窟窿里走出來,除此而外別無選擇。這當兒,馬已經醒酒,甩著尾巴不停地嘶叫。於是他們抬起一個先前當作坑道基礎的木頭棚屋,「罩」住大路中間那匹馬。那是一個很小的棚屋,所以不得不斜著放在馬身上。馬的身長就是兩個直角三角形的斜邊。
目光閃爍,這是最奇妙的表情。我常常想那表情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當美妙或者幽默打動人心,你就在他們身上看到那熾熱的光芒。「目光使心靈愉悅」,這是事實。
母親說:「我可看不下去了。」於是,我跟在她身後走進廚房,坐在那兒聽著雞飛狗跳、風雨交加的喧鬧。過了一會兒,母親突然喊道:「洗的東西還沒拿回來呢!」她說:「那些床單很重,如果沒有把晾衣繩扯斷,一定拖到泥水裡了。」一天的活兒就這麼白乾了,更不要說那些正下蛋的老母雞和小雛雞慘遭不測。她眯起一隻眼睛看著我,說:「我知道,這是上帝的恩賜。」我們家確實有個習慣——老爺爺不在屋子裡的時候,會模仿他說話時的那副樣子。不過,我還是有點吃驚,她會那麼露骨地拿祖父開玩笑,儘管那時候,他已經死了好長時間。她總是逗得我哈哈大笑。
那是一種怪病。我在賴利要塞見過。小夥子們被自己的鮮血活活嗆死。他們的喉嚨里、嘴裏都是鮮血,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那麼多人那麼快https://read•99csw•com就死了,屍體連停放的地方都沒有。他們乾脆就把屍體堆放在院子里。我去幫忙,親眼看見那慘狀。小夥子們都是從大學里應徵入伍的。「大流感」席捲了那個地方,要塞不得不關閉,一幢幢房子里擺滿了帆布床,就像醫院的病房。可怕的死亡,就在這兒,愛荷華州。如果這一切還算不上預兆,我就不知道什麼叫預兆了。於是,我就這件事情寫了一份講道稿。我說,或者想說,死亡拯救了那些愚蠢的年輕人,使他們免得因為無知和莽撞最終做出傻事。上帝在這些年輕人殺害他們的兄弟之前,先把他們召回到自己身邊。我說他們的死是一個信號,警告我們這些倖存者,對戰爭的慾望,必然帶來戰爭。因為當我們無視上帝的意志和恩典,決定把犁鏵打成刀劍,把整枝的鉤刀打成殺人的長矛時,沒有大得足以保護我們不被上帝評判的海洋。
那天下午的陽光給我的感覺非常震撼。我對陽光一直十分關注,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對陽光做出正確的評判。我感覺到陽光的重量——壓榨出草里的水分,壓榨出門廊地板日久年深的樹脂的酸味,甚至像晚冬的雪,壓在樹身之上。陽光落在你的肩膀上就像貓卧在你的膝蓋上那樣熟悉。老索佩躺在陽光下,宛如一堆泥灰塗抹在人行道上。你還記得索佩。我並不真的知道為什麼你應該記得。它實在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我要給它拍一張照片。
有一次,祖父帶我坐火車去得梅因看巴德·福勒比賽。有一段時間他支持基奧庫克。老人用他那隻獨眼直盯盯地看著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超過巴德·福勒。我非常興奮。可是那場比賽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或者那時候我這樣認為。沒有跑壘得分,沒有安打,沒有失誤。打到第五局,整整一下午聚集在地平線的烏雲滾滾而來,比賽被迫停止。我還記得暴雨從天而降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呻|吟。那時候我大約十歲,比賽終止反倒有一種解脫之感,可是祖父大失所望。對於這個可憐的「老魔鬼」,這是又一次「大失所望」。我是滿懷尊敬這樣說的,就連父親也管他叫「老魔鬼」。母親也這樣叫。他在戰爭中失去一隻眼睛,看起來有點怪異,但是,在他那一代人眼裡,他是一位好牧師。父親這樣說。
我想,惦記著樓上那幾箱子講道手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畢竟是我生命的記錄,是對「最後審判日」預先的體驗。因此,我怎能不感到好奇呢?在這裏我是靈魂的牧師,這些年裡面對過成千上萬的人。我希望我是和他們說話,不只是對自己說話。可是有時候回首往事,總覺得是在那兒自言自語。半夜醒來想起許多年前和什麼人的談話,還會想:我本來應該這樣說!或者這是他的意思!其實他們之中許多人早已離開這個世界,我即使糾正當初的說法,也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我就納悶,自己到底關注什麼?如果這能稱其為問題的話。

祖父給我講起過,他有一次看到的異象。那時候他還住在緬因州,不到十六歲,因為幫他父親拔了一天樹樁,累得要命,躺在爐火旁邊進入夢鄉。突然他覺得有人拍他的肩膀,抬起頭,看見上帝向他伸出一雙胳膊,胳膊上戴著鎖鏈。祖父說:「鐵鎖鏈一直陷到骨頭,周圍都紅腫、潰爛。」他把這景象作為最悲慘的事實講給我聽,用那隻獨眼看著我,往昔的憂傷重又浮現,閃爍著六翼天使才會有的目光。他說於是他明白了,必須到堪薩斯州去為廢奴運動做些有用的工作。「有用」是老年人對自己最大的希望;活得沒有目標,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我非常看重這種觀點。我對父親說起祖父描述的幻象,他只是點了點頭,說:「這是那個時代造成的。」他自己從來不曾宣稱有過這樣的經歷。他似乎想讓我確信,用不著擔心上帝會帶著他的痛苦出現在我面前。這種擔保讓我感到安慰。這是一件值得思索的不同尋常的事情。
有一份講道用的手稿不在那兒。我在講道前一天晚上就把它燒了。人們現在已經不怎麼談論「大流感」,這種病非常可怕。流感爆發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剛剛參戰,成千上萬的士兵被傳染而死。他們都是健康的男人,風華正茂。後來「大流感」很快蔓延到其他人群。那真像一場戰爭,葬禮一個接著一個。就在這兒,愛荷華州那麼多年輕人死於非命。我們總算脫離了險境。人們到教堂時,都戴著口罩——如果還能來的話。即使在教堂,也都儘可能相互遠離。人們傳說,這種感冒是德國人的秘密武器造成的。我想大家都願意相信這種說法,因為這樣一來就省了刨根問底找原因的麻煩了。
我不敢完全斷定自己相信這一切。鮑頓經常說:「這是講道台上說的話。」沒錯,但是他這樣說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時候,母親就說:「既然這樣,你們倆就都別發火了。」

這種小村莊里的人都有很強的宗教原則,看到這位無害的陌生人難過得揪扯鬍子,把帽子扔到地上,他們沒有幸災樂禍。當然多多少少覺得好玩兒。他們想最好趕快把這個傢伙打發走,再來對付那匹醉酒的大黑馬。因為從密蘇里州來的叢林開伐者和追趕奴隸的人很有可能以小人之心猜測,用懷疑的目光看待這件事情。於是有一個村民提出拿自己的馬換掉在窟窿里的大黑馬。你或許以為那個陌生人一定覺得佔了便宜,可是事實上他在乾貨店的長凳上坐了好長時間,掂量這筆交易是否合適。人家要給他的那匹馬是匹母馬,個頭比較小。陌生人承認他合算。他看馬的牙齒,結果被馬咬了一口。他罵罵咧咧,抱怨不走運來到這麼個鬼地方,提出借一把鐵鍬把馬挖出來。傳教士滿臉嚴肅地對他說,他們的鐵鍬在一場可怕的大火中都燒光了。「鐵鍬頭倒是完好無損,歡迎你使用,」他說,「只是沒了鍬柄。」這當然是撒謊。不過當時情況緊急,這樣說也無妨。

我試圖表述以前從來沒有用文字表達過的思想,苦思冥想,把自己弄得有點疲倦。

我一直比大多數人個子高、塊頭大。我們家的人都這樣。小時候,人們都以為我比實際年齡大,對我的期望值也比對我那個年紀的孩子高——通常認為我有更強的判斷能力。我也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而且裝得挺像。這種本事可以說伴我一生。我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我絕非聖人。我的生活和祖父的生活無法相比。人們對我的尊敬我受之有愧。這種尊敬在大多數情況下,當然沒有什麼壞處。人們願意對本堂牧師表示尊敬,我也不打算拂他們的好意。我還落下一個博學多才的好名聲。因為我訂購了許多壓根就沒有時間讀的書,而我讀過的書顯然又沒有讓我學到多少有用的東西,除了從中得知,有些非常無聊乏味的先生也在寫書。這當然算不上什麼新發現,但是其中的真諦你必須親自體驗,才能完全把握。
幾天前你和媽媽手裡捧著花回到家裡。我知道你們上哪兒去了。她當然要帶你去那兒,讓你熟悉熟悉那個地方。我還聽說她把那個地方弄得非常漂亮。她是個什麼事情都考慮得很周到的女人。你手裡拿著金銀花,教我如何吸吮花蜜。你咬掉一朵花的尖兒,遞給我。我假裝不知道如何吸吮,假裝把整朵花都放到嘴裏,似乎要把它嚼一嚼咽到肚子里,或者把它當成一個小哨子吹。你笑呀笑呀,說:「不對!不對!不對!」然後我假裝有隻蜜蜂在嘴裏嗡嗡嗡地飛。你說:「不,你沒有蜜蜂。根本就沒有蜜蜂!」我便摟住你的肩膀,對著你的耳朵吹。你跳起來,彷彿心裏想,也許真的有隻蜜蜂。你哈哈大笑,然後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讓你這樣做。」然後你伸出一隻手摸著我的面頰,把花湊到我唇邊,那麼輕柔,小心翼翼,說道:「現在,吸吧。」你又說:「你該吃藥了。」於是我吸,正是金銀花的味道,正像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情形,金銀花盛開在每一個籬笆樁上,盛開在門廊欄杆上。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兩個村民騎著兩匹也相當不錯的馬去追他。村民們沒有拿這兩匹馬去換陷到窟窿里的那匹馬(他們想確保陌生人能走得很遠很遠,不再回來找麻煩,所以給他的那匹最好https://read.99csw.com)。不管怎麼說,他們希望追上那個逃亡的黑人,給他點兒食物、幾件衣服,再告訴他下一個廢奴主義者的村落在什麼位置。但是整整兩天,他一直躲著他們。後來他們翻身下馬準備過夜。剛剛躺下要睡覺的時候,他從黑暗中走出來,說:「感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想最好還是我自己處理這件事情吧。」村民把為他準備的那個包袱遞給他。他又退回到黑暗之中,問:「你們弄沒弄出那匹馬?」說著笑了起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每當心底的積怨要爆發,他們都會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對話。
這些人都明白事理,用心良好。可是他們一心一意挖地道,完全忽略了考慮問題應該實事求是。他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這項工作,地道簡直就成了一座座地下城市紀念碑。有一個老頭說,惟一缺少的就是枝形吊燈。說實話,他們挖得太大,離地面太近,也沒法用柱子支撐。因為那年月大草原上樹木稀少,像這種建築物用的木料都得從明尼蘇達州用大車運過來。甚至考慮周到的人也經常判斷失誤。


小時候,鮑頓個子長得很慢。後來經過短暫的童年,整整四十年,他都比我高。現在,他卻彎腰曲背,很難說出到底有多高。他說他的脊柱已經變成跖骨。他說他已經被壓縮成一堆骨頭,沒有一個關節可以活動。看他現在那副樣子,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曾經多麼活躍。從小學到神學院,打棒球時他都特別善於偷壘。
不管怎麼說,這種觀念對他很重要。不管人家願不願意,他總要幫左鄰右舍給小牛犢接生,或者給樹木剪枝。他所有的遺憾都因那些「不幸的人」而生,直到他的朋友們死去——他們在大約兩年內相繼離開人世,一個也沒有給他剩下,不管他因此而受到怎樣的傷害。毫無疑問,他變得非常孤單。我想,這就是他跑到堪薩斯州的主要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黑人教堂起火。火倒不大。不知道是誰在教堂后牆堆了一堆樹枝,然後用火柴點著。有人看見青煙升起,便用鐵鍬把火撲滅。(黑人教堂就在現在汽水店那個位置,不過,聽說這家汽水店也歇業了。教堂幾年前就為還債而變賣,剩下的會眾都搬到芝加哥去了。那時候只剩下三四戶人家。牧師弄了一袋子花草,都是從教堂前面的台階周圍挖的,主要是百合。他想,也許我喜歡這些花。現在我們教堂前面盛開的百合就是他送的。它們長得太密了,得拔掉一些。我得告訴那幾位執事這些花兒的來歷,讓他們知道,這些花別有一番深意。這樣一來,教堂倒塌時,他們就可以救百合一命。我不大了解那位黑人牧師,但是他說,他的父親認識我的祖父,還說,離開這裏,他們心裏很難過,因為這座小鎮對他們曾經意味太多的東西。)
我在什麼地方讀過,一個東西倘若不是和任何別的東西相依賴而存在,就不能說它真的存在。我無法理解這種完全是假設的說法的含義,儘管也許僅僅因為我的理解能力還不夠強。但是這種說法的確讓我想起那個下午。沒有什麼東西飛過天空,沒有滑壘,沒有跑位,或者觸殺。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讓人覺得輕鬆愉快的事兒。在我看來,必須用暴雨結束這場比賽,就像那是一場必須撲滅的火,噴發到這個令人擔心的虛妄的世界。「大約半個小時,天空寂然無聲。」記憶之中,當時的情景和這種說法似乎有點相像,實際上比半個小時長得多。虛妄,這個字眼兒具有真正的力量。我的祖父沒有表現勇氣的地方,也沒有辦法感受到自己的勇氣。這真是極大的遺憾。
我在想那座雞舍,就在院子那面。現在那兒是繆勒斯家的房子。從前鮑頓和我經常坐在雞舍棚頂之上,眺望鄰居家的花園和周圍的田野。我們經常把三明治拿到那兒,坐在棚頂上吃晚飯。我有一副高蹺,是愛德華幾年前給他自己做的。這副高蹺很高,我得站在門廊欄杆上才能把它綁到腿上。鮑頓(那時候,他叫鮑比)讓他父親也給他做了一副。好幾個夏天我們都踩高蹺玩。雖然只能在小路上,或者堅硬的地上走,但是我們已經把踩高蹺的技術掌握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走來走去,好像那玩意兒長在腿上一樣自然。我們累了就坐在樹杈上休息,儘管有時候,黃蜂或者蚊子是個問題。我們也摔倒過幾次,不過總的來說,踩得相當不錯。我們是大地的巨人,勇敢強壯的男子漢。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這座雞舍會那樣垮掉。棚頂苫著破破爛爛的黑油氈,即使大冷天這裏也很暖和。有時候為了避風,我們面朝天躺在那兒,只是躺著聊天兒。記得鮑頓已經開始為他的「天命」擔心。他生怕「神召」不能如期而至,倘若那樣,他就不得不過另外一種生活。而他真的想不出還會有別的什麼生活。我們將經歷已經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儘管這可能性並不很多。
這時候他們才想起這個傢伙也許有充足的理由認為自己應該提高警惕,而且他的這種感覺和他們的判斷力不無關係。確實就在那天夜裡他逃走了,獨自一人向北而去。毫無疑問,他認為這兒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一定會成為當局懷疑的地方,作為一個逃亡者最好還是離得遠一點兒。
村民們都是吃苦耐勞的人,可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辦法從地道裏面把土夯實,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開天闢地以來的雨雪冰霜、炎炎赤日那樣把泥土變得那樣堅實。也就是說,他們以艱苦的勞動去抵消曾經付出的艱苦勞動,可是第一場豪雨就使得那條大路從地道一頭到另一頭完全塌陷。他們別無選擇,而且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東西,村民們便從上面填土。可是只要下雨路還是不斷塌陷。
萊賽·斯拉史昨天夜裡去世了。這像個名字嗎?她母親就叫萊塞。他們是這兒一個古老的家族,但她是這個家族最後一個成員。至於斯拉史家,早就到加利福尼亞去了。她是個老處|女。她死得很痛快,也很體面。我想她一定為我考慮,因為她對我的身體一直非常關心。她前半個小時清醒,後半個小時昏迷,然後就死了。我們先念了主禱文、《詩篇》第23篇,然後她想最後聽一次《當我眺望奇異的十字架》。於是我唱,她輕輕地哼了幾句就開始打盹。我對她非常讚賞。可以說,她在許多方面都值得我效仿。至少她沒有讓我在該就寢的時候還大睜著一雙眼睛。她在睡夢中那麼安詳,在很大程度上使我也安然入睡。這些老聖人利用一切機會為我們謀福祉。
在那個萬籟俱寂、月光如水的夜晚,父親和我離開墓地——我們在那兒找到他老人家——沿著那條路走。父親說:「你知道,堪薩斯的每一個人都看到了我們看到的東西。」那時候(記住,我十二歲)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整個州都見證了我們創造的奇迹,整個州都可以證實父親站在他父親墳前祈禱帶來的那份特別的福祉,或者在焦乾的土地中長眠中的祖父以某種方式表現出他的榮耀。後來我才意識到,父親的本意是,太陽和月亮結成「聯盟」,按部就班地運轉,並沒有特別垂青於我們兩個人。他從來不鼓勵你大談夢幻或者奇迹,除了《聖經》里的故事。
我祖父和他的朋友們經常講下面這個故事,而且邊講邊哈哈大笑。我不敢保證這個故事絕對真實,因為看他們說話時那副眉飛色舞的樣子,我懷疑他們認為給一個故事添枝加葉和完全脫離真實沒什麼區別。
你在學校里認識了一個小傢伙,兩個人形影不離。他是個路德教小教徒,滿臉雀斑,名叫托拜厄斯,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你似乎一半時間都待在他們家。我們雖然認為這對你的成長很有好處,但是也非常惦念你。今天夜裡,你在他們家後院宿營。就在馬路對過,離我們幾幢房子遠。你不會回家吃晚飯了,對於我和你母親,那將是怎樣的凄涼。
那天他帶了一小袋甘草糖。這倒真讓我驚訝。他把手指伸進去的時候,因為手哆哆嗦嗦,袋子簌簌作響,就像火苗燃燒發出的響聲。那時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在我看來很自然。我還假設那天電閃雷鳴是造物主碰了碰帽子,對他說:在看台上看到你,很高興,牧師大人。也許是說:哦,天哪!牧師大人,你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有一次母親說,他能吸引「極端的友誼」。她當然是用「極端」這個詞古老的含義,只是表示尊敬。他年輕時是約翰·布朗的熟人,和吉姆·萊恩也挺熟。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希望能告訴你更多。可是我們家似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談論堪薩斯州的往事,不談論那場戰爭。去得梅因看比賽不久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他了,或者說他失蹤了。不管怎麼說,幾個星期之後他就離開家到堪薩斯州去了。https://read•99csw.com

陽光下,那個小孩兒的頭髮閃著微光。那虹霓般的光彩,細碎、輕柔,宛如你有時候在露珠上看到的光澤,在花瓣上、在小孩的皮膚上閃爍。你的頭髮又直又黑,皮膚非常白。我想你不比大多數孩子更漂亮。你只是一個好看的男孩兒,有點兒瘦弱,舉止良好,乾淨整潔。所有這一切自然都很好,但我主要愛你的存在。在我看來存在是可以想象到的最非凡的東西。我要擺出一副永恆不滅的樣子。哪怕只是瞬息之間,只是目光閃爍的一剎。
上高中和神學院的時候,我是個相當不錯的投手。在神學院我們還有兩個球隊。星期六我們經常出去練習投球。草地上的棒球場被人們踐踏得不成樣子,所以大家只能猜測壘線在哪兒。我們有過許多快樂時光。那時候有些為將來當牧師而學習的年輕人出類拔萃。我相信現在也有。
我本來可以在尚且年輕時再婚。會眾願意他們的牧師是個有家室的男人。我被介紹給方圓百里他們每一位侄女、外甥女、小姑子、大姨子,可我對誰都不滿意,一直單身一人,直到你母親來到我身邊。回首往事,我對那時的「挑剔」非常感激。現在想起來,在那濃重的黑暗之中,奇迹正在醞釀。所以我把那一刻記憶為上帝賜福的時刻,並且充滿信心地等待,是非常正確的,儘管我連自己在等待什麼都不知道。
在附近某個被人遺忘的廢奴主義者小村莊,人們剛剛在大路一邊建起一個乾貨店,另一邊建起一個車馬出租所,就開始在這兩座建築物中間挖地道。那時候,挖地道很流行,人們把聰明才智都用到設計藏身之地和逃跑路線上。愛荷華州的表層土很厚,可以比土壤條件不好的地區——比方說新英格蘭——挖更多、更寬敞的地道。這個州的這個地區自然也都是沙土。
所有這一切看起來都荒謬可笑。事實上對於任何一個細節的判斷失誤,很快就造成只有愚蠢的選擇才會造成的後果。有人注意到馬尾巴還露在外面,所以不得不讓一個小孩兒從棚屋窗戶爬進去把那玩意兒弄回去。

打開海螺的蝸殼,


除了這兩句似乎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好記。鮑頓家的一個男孩因為什麼原因到地中海旅遊,帶回這個大海螺,我一直把它擺在桌子上。好長時間我都很喜歡「喃喃細語」這個詞兒。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別人用這個詞形容牧師。除此而外,那時候除了經文、所謂教士氣派和收音機靜電的干擾聲,我還知道什麼呢?我還愛別的什麼東西呢?那時候有一本許多人都讀的書《一個鄉村教士的日記》,作者是法國作家貝爾納諾斯。我對書里那個傢伙十分同情。可是鮑頓說:「他只是愛喝酒罷了。」他說:「上帝需要一個更適合這個職位的人。」我記得整夜躺在收音機旁邊讀這本書,哪怕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停止播音還不罷休,一直讀到天亮。
他們確實挖了一條有坡度的壕溝,把馬弄了出來。所以這活兒幹得蠻不錯。可是,隨後他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很難「除掉」這條地道。挖地道的時候,他們費了很大氣力把挖出來的土儘可能運到遠處,不讓人看出這裏的土曾經被人動過。現在再倒過來做這件事情當然已經不可能了。他們當初是秘密地挖、從容地挖,現在卻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儘快「處理」掉。窟窿邊緣的沙土層不停地碎裂、坍塌,每天都暴露出更多的地道。(他們已經小心謹慎地挪走那個棚屋。因為,大路中間一個窟窿上立著一個棚屋,其引人注目的程度不亞於那匹大黑馬。)最快的解決辦法應該是讓整個地道坍塌,然後從上面把它填平。可是這樣一來,從乾貨店到車馬出租所之間的小路立刻就隱隱約約出現在人們面前。於是他們選中一座小山,把它削平,不分晝夜地往地道里運土。他們在乾貨店房頂上安排了一個瞭望哨,一看到陌生人走近就發信號。如果人家問他們幹什麼,他們就說修梯田。傳教士那本書里介紹過東方人的這種種田的習慣。我想那種情況下這也許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我自己從樓上搬下那些大箱子,得搭上這條老命。一輩子寫下的東西和奧古斯丁一樣多,最後卻不得不找一個處理辦法,真是恥辱。我寫那些講稿的時候,沒有一個字不是發自肺腑。如果有時間我可以一直讀下去,重走五十年的心路歷程。一個多麼可怕的想法。倘若我不親手燒掉這些手稿,別人遲早也會燒掉。那更是恥辱。寫東西的習慣對於我真是根深蒂固。這封寫不完的信如果沒有丟失,或者沒被付之一炬,最終落到你的手裡,你便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最後陌生人同意換那匹母馬,包括馬鞍、籠頭和別的小零碎兒。村民們還給了他一些麻繩、皮鞋油,希望他因此而恢復對大千世界尚有公正的信仰。作為對這場麻煩的補償,陌生人接受了這些東西。這倒也合情合理。
回過頭看我寫的這些東西,我把年老的祖父描繪得好像他只是個怪人,好像我們容忍他、尊敬他、愛他,他也愛我們。這當然都是真的。但是我相信,我們大家都知道,他的偏執古怪是滿腔熱情被挫敗的結果。他一肚子火,尤其對我們有氣。他老年之後顫顫巍巍是心裏鬱積的悲傷在顫動。我相信,父親心裏也有氣。他從祖父總是無法悠閑自在、從他對家裡沒完沒了地「掠奪」中,看出他的責難。而對祖父的這種責難,他自然心懷不滿。他們以非常適合教士、也非常適合父子的基督教的寬仁之心,隱忍著相互之間的不滿。不過,必須說明的是,他們的不同意見埋藏得並不很深,也許更像是壓著一團火,而不是悶燃的煙。
最近我一直在想關於「存在」的問題。事實上我一直對所謂「存在」讚嘆不已,以至於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恰如其分地欣賞它。今天早晨去教堂的路上,我經過戰爭紀念館旁邊那排高大的橡樹——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想起另外一個早晨。那是一兩年前的一個秋天,橡子掉下來密集得像冰雹。樹葉彷彿被鞭打,橡子飛過我的頭頂重重地砸在人行道上。當然一切都發生在黑暗之中。我記得天上掛著月牙兒,比這彎新月大不了多少。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或者黎明,非常安靜。可是那些樹木煥發出巨大的力量像暴風雨,又像分娩的劇痛。我站在那兒稍稍躲開橡子的「射程」,心裏想這一切對於我依然是新而又新。我在大草原度過一生,可是這排橡樹還會讓我驚奇。
當你讀到這裏,我是永恆不滅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具活力,充滿年輕時的力量,身邊是親愛的人們。你在讀一個憂心忡忡、糊裡糊塗的老人的夢。我生活在比我的任何夢想都要美好的陽光之下——儘管不在等你,因為我希望你親愛的終將死滅的自我長久地活著,並且愛這個可憐的終將死滅的世界。我無法想象自己會不苦苦想念這個世界,儘管我渴望看到和妻子、孩子團聚將意味著什麼——我是指路易莎和麗貝卡。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好多年。好了,這顆老種子就要掉在地里了。那時候我便什麼都知道了。
有一天聽棒球比賽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月亮實際上呈螺旋形運動。因為當它環繞地球的時候,同時也環繞地球圍著太陽運轉的軌道。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我很為自己的「發現」高興。窗外一輪圓月,冰清玉潔,懸挂在寶藍色的夜空。「童子軍隊」正和「辛辛九_九_藏_書那提隊」比賽。

夜半時分,倘若人們看見我的書房還亮著燈光,只能說明我已經在椅子里進入夢鄉。我的好名聲其實主要是教友們出於善良願望想象的結果。我選擇了不讓他們失望,部分的原因是實情中有幾分苦澀與悲涼,而這種悲涼會引發出以最無法忍受的形式表示的同情。哦,他們大家都知道我的生活,對每一個有重要意義的部分都了如指掌,都表現出足夠的分寸感。我一生中,相當一部分時間都在安慰那些在痛苦中掙扎的人,但是我無法容忍別人安慰我的痛苦與無助,除了老鮑頓。他總是用不著多說就知道你的心思。那些年月對於我,他是一個極好的朋友,給了我那麼多的幫助。我真希望你對他盛年時期是多麼優秀有所了解。他講道非常出色,而且從來不事先寫稿,甚至連筆記也不做。所以,那些精闢的論述早已難覓蹤跡。我只東一句西一句記住他說過的話。我每天都想翻一遍我那些講道的手稿,看看能不能找出一兩篇值得你一讀的東西。只是我寫下的東西那麼多,首先擔心大多數稿子自己現在看了都覺得愚蠢可笑,或者索然無味。也許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們付之一炬,可是你母親會因此而不安。這些東西在她眼裡比在我眼裡還重要。我想大概僅僅因為數量之多,更因為她壓根就沒看過。你或許還記得一架不太長的梯子通往閣樓。閣樓上面要麼冷得要命,要麼熱得要命。
他的父親會說:「沒有,牧師大人。你壓根兒就沒有惹我生氣,壓根兒就沒有。」

在這裏我想讓自己聰明一點,作為父親,當然也作為一個年老的牧師。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除了告訴你,最大的不幸不只是不幸。就在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嬰兒麗貝卡仍然在我心中。我還記得她在我懷裡那副樣子,因為每一次給一個小寶寶洗禮,我就想起她。手心撫摩嬰兒額頭時那種感覺——哦,我多麼喜歡這種生活。我對你說過,鮑頓為她洗禮,可是我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為她祝福。我能感覺到她脈搏的跳動,她的體溫,濕淋淋的頭髮。主說:「他們的使者在天上,常見我天父的面。」(《馬太福音》(18:10))這就是鮑頓給她取名為安吉麗妮的原因。許多許多人都從《聖經》這一節里找到慰藉。
然而我無法告訴你,那天夜裡沿著布滿車轍的公路走在他身邊,穿過那空空蕩蕩的世界,我心裏是怎樣的感覺——我在他身上,在我自己身上,在環繞我們的萬物身上,感受到一種令人愉快的力量。我很高興自己那時候對這一切並不真的了解,因為我很少感覺到這樣的快樂和自信。就好像在某一場夢裡,你充滿了現實生活中從來不曾體驗的放縱的感情,至於那是怎樣的感情並不重要,哪怕是歉疚或者憂慮。你從中認識到,你是怎樣一個令人驚異的工具——可以這樣說——你有怎樣的力量去體驗你實際上也許永遠不需要去做的事情。誰能想到月亮會這樣耀眼,輝煌?儘管父親說出那樣一番話,我還是看出他的心靈受到震撼。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擦了擦眼睛。
那真是一場災難。雞舍的頂棚砸在籬笆上——其實,所謂籬笆只不過是釘在幾根柱子上面的六角形網眼鐵絲網,有點兒像蜘蛛網——雞奪路而逃,有的奔向牧場,有的奔向大路。雞就是雞,不可能有明確的目標。鄰居的狗卷了進來,我們家的狗也不甘落後。大雨不失時機,從天而降。我們甚至連自家的狗也喊不回來。在我的記憶之中,興奮激動之餘,它們還有點兒愧疚,別人家的狗對我們的叫喊根本不予理睬。它們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我一直嫉妒那些可以看著妻子變老的男人。鮑頓的妻子五年前才去世,而他結婚比我還早。他的大兒子已經滿頭白髮,孫兒孫女大多數也已結婚。而我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孩子長大,也看不到妻子變老。身為牧師,我引領許多人度過一生,給成百上千嬰兒施過洗禮。這當兒,我一直覺得生活的一大部分已經對我關閉。你母親說,我像亞伯拉罕。但是我沒有年老的妻子,看不到孩子的未來。我只是靠書、棒球和煎雞蛋三明治混日子。


如我所說,我自己稱之為「黑暗時代」的那些日子——那些寂寞的時光——佔據了我生命的絕大部分。因此倘若談起我自己,就不能不提這一段歲月。時間過得那麼奇妙,好像每一個冬天都是同一個冬天,每一個春天都是同一個春天。棒球比賽。我想,我聽過幾千次棒球比賽的實況轉播。有時候,只能聽清一半,一會兒是無線電的雜訊,一會兒是觀眾的吶喊聲,還有一種單調的、很小的聲音,幾乎是靜電本身發出的海螺般空空洞洞的響聲。對於我,想象場上的比賽也不錯,就像在心裏猜測一個複雜的謎語,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如果球投到球場左邊,跑壘者就向第一壘和第三壘跑去,我便在心裏運籌跑壘者、接手和游擊手的位置。我喜歡這樣做。原因為何,自己也無法解釋。
那天我提醒他當年躺在雞舍棚頂,看著天上的雲彩,對我說過的話:「如果看見天使,你會怎麼樣?我告訴你,我怎麼辦,我會嚇得拔腿就跑。」老鮑頓聽了哈哈大笑,說:「是呀,現在我可能還是想跑。」過了一會兒,又說:「很快就知道了。」
把那個人打發走之後,村民們開始考慮那匹馬的問題。有幾個人從地道兩頭鑽進去,查看馬腿的情況。因為如果馬腿斷了就得開槍打死那個可憐的畜生,然後肢解了塞到大路下面那個窟窿里掩埋起來。可是馬腿沒有斷。
我常常回想起以類似的方式進行的談話,真的。我的工作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傾聽別人的心聲——極其隱秘的懺悔,或者至少是向我吐露心事,消除思想負擔。我對這項工作一直很感興趣,不是把談話看作競賽,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彷彿可以更理性地看一場比賽——雙方實力如何?策略是什麼?除了看看雙方怎樣激發對方的鬥志,相互之間有多高的要求以及這一切真正的主題——生命如何在運動中得以表現之外,似乎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我這裏說的「生命」是指類似「能量」(科學家使用這個詞時的意思),或者「活力」,還有與之相去甚遠的別的什麼東西。當人們找我說話的時候,無論說什麼,我都被他們的熱情所打動。這個「我」的謂語可以是「愛」或者「怕」或者「想」,賓語可以是「某人」,或者「沒什麼」。究竟是什麼,關係不是很大。因為愛就在眼前,像燈芯上的火焰環繞著「我」,放射出憂傷、歉疚、快樂,或者別的什麼情感,同時又敏捷、機敏,神通廣大。能夠看到生命的這個方面,是牧師的特權。而這一點很少被人們提到。


他們去過萊恩和奧伯林,懂得希伯來文和希臘文,有他們的洛克和彌爾頓。他們中的某些人甚至在泰伯創立了一所規模不大但相當不錯的學院。從這所學院畢業的人,特別是年輕婦女,將以傳教士和教師的身份到地球那一端。幾十年之後,他們再回來的時候,可以給我們講土耳其和朝鮮的故事。他們仍然是勇敢的老人,他們這些人。祖父的墳墓看起來宛如有人試圖熄滅一個火堆的地方,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剛才我在聽收音機里播放的一首歌,站在那兒跟著節拍輕輕搖晃。我猜你母親一定在門廳看見了我,說:「我教你怎麼晃。」她走進來,伸出一雙胳膊摟著我,頭放在我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用你能想象到的最溫柔的聲音說:「為什麼你非得這麼老?」


於是當冬天終於到來,下了雪,結了冰,他們便用撬棍撬起那幾幢房子,放在厚木板上,再把馬套上去,沿著大路把整個村莊搬到半英里之外的地方。為了不讓人知道這裏曾經是他們的村莊,村民們還撬起墓碑。這可是一件讓人傷心的事,儘管只有不超過三座或者四座墳墓的墓碑需要連根拔掉。漸漸地地道變成河床,春天河水猛漲。從前花園裡的花草都成了野花、野草,長在河岸上十分茂盛。不知道內情的人來這兒野餐,把毯子和籃子鋪在那幾座被人遺忘的墳墓之上。總而言之,倒也是件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