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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完全有可能錯過的經驗。現在,我只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品味這種思想。

不管怎麼說,那一刻我覺得特別有必要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到教堂。走進去,坐在黑暗之中等待黎明到來,全然忘記你母親會因此而著急。實際上這些日子我很少想起自己終有一死。我說過我身上確實有點疼,但是不常發作,而且即使發作也不太厲害,久而久之也就不以為意了。
今天是紀念「最後的晚餐」的日子,我講《馬可福音》第14章22節。「他們吃的時候,耶穌拿起餅來,祝了福,就掰開遞給他們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通常佈道時,我不講《聖經》里這些原話,因為聖餐本身就是最美好的說明。可是最近幾個星期,我一直在心裏琢磨關於「身體」的事兒。受祝福、被碎裂的身體。作為《聖經·舊約》的經文,我讀了《創世記》第32章23至32節,雅各和天使格鬥的故事。我還想談一談天生的肉體的癖性以及神恩與聖餐如何調和這種癖性。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怎樣熱愛自己的肉體的。
「在我看來,眼下這倒是一篇極好的經文,」父親說,「剛剛有人在教堂後面放了一把火。早些時候,我已經提到過這事兒。」
老鮑頓盼望看到他,也許既焦急又熱切。他的孩子們都不錯,但是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這一個。丟失的羊,丟失的錢幣。這個浪子,不要對他有太大的指望。成年之後我每星期至少說一次,上帝的愛和我們的功績之間總是有明顯的差距。可是當我看到為人父母者和子女之間的這種差距,還是有點兒氣惱。(我知道,你一定會是,我也希望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即使你不是,我也絕對愛你。)
傑克·鮑頓來過電話,也就是和我同名的那個約翰·埃姆斯·鮑頓來過電話。他還在聖路易斯,還在計劃回家。是格羅瑞來告訴我的。她也是又興奮又焦急。她說:「爸爸聽見他的聲音高興壞了。」我估計他遲早會出現在家人面前。我不明白一個小夥子怎麼會讓那麼多人失望,從來就沒有給任何人一個希望的理由。應該說他早就不是什麼小夥子了,而是個大男人,因為他早已年過三十。不,到現在他一定已經四十多歲了。他不是鮑頓家最大的孩子,也不是最小的,或者最好的、最勇敢的,他只是最受寵愛的那個。我想我也許應該告訴你一個關於他的故事,或者這個故事中我認為適合你聽的部分。下一次吧。我必須三思而後行。有機會和他談話的時候,我一定把所有的麻煩都扔到腦後,而且一字不寫。
醫生告訴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要小心。他還告訴我不要爬樓梯。這就意味著,不能到書房讀書。這事兒我做不到。他還讓我每天試著喝一小杯白蘭地。我照此辦理,每天早晨站在餐具室,一飲而盡,因為你的緣故拉著窗帘。你母親覺得非常好玩。她說:「如果你細細品味,一定對身體更有好處。」但我母親就這樣喝酒,我又是個重視傳統、因循守舊的人。上次她帶你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說,如果你把扁桃體摘除了,會更健壯。想到他總能從你身上挑出毛病,你母親回家時覺得頭暈目眩,我就給她倒了一杯我當葯喝的白蘭地。
我還必須說,我的思想雖然有種種不足,但它當然保證我不至於成為一個索然無味的人。我還記著這些年讀過的許多詩歌,記著許多詞彙,儘管沒有用過的不在少數。還有《聖經》。對於《聖經》中的經文,我理解的方式和我的父親,或者他的父親都不同,但是我非常熟悉,當然也應該熟悉。我比你現在還小的時候每學會五行經文,父親就給我一個便士,這樣我就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然後他就像做遊戲一樣,自己先念一句,讓我接著念下一句。我們就這樣念啊,念啊,有時候一直念到家譜,或者我們倆都累得不想再念。有時候我們還扮演某個角色。他扮演摩西,我扮演法老;他扮演法利賽人,我扮演上帝。他自己也就是這樣長大的。等我上神學院的時候,發現這種訓練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影響了我的一生。
你已經知道主禱文,《詩篇》第23篇和第100篇。昨天夜裡,我還聽見你母親教你「登山寶訓」。她似乎想讓我知道,她將讓你在這種信仰中長大。對於她這可是了不起的努力。因為坦率地說,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對宗教的了解比我這輩子見過的所有的人都差。她是個極好的女人,可是對《聖經》一竅不通,其他宗教方面的常識也一無所知。按照她的情況這是真的。我是滿懷敬意說這話的。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我講的道是不是惹你生氣了?你聽到的那幾個字讓你不高興了?」
我心裏想,以後我們可以在某個時候談談心。心倒是沒有談,不過那天之後,對於他靈魂的狀態我確實不再擔心。當然我沒有資格對他做出判斷。
澆在亞倫的頭上,

他們的分歧自此真正公開。不久之後祖父就離家出走了。他在廚房餐桌上留了一個字條:
他站在那兒,水淋淋的頭髮貼在頭皮上,水珠從唇髭上滴答下來。他說:
你母親到公共圖書館借書。和周圍大多數單位一樣,這家圖書館長期以來也很不景氣。上次她帶回一本《寂靜松林的小路》。這本書已經很破,用膠粘帶粘著。她看得入迷,完全被書中的人物和故事所感動。為了不打斷她,晚飯我做了幾個炒雞蛋、乳酪三明治。許多年前我讀過這本書。那時候風靡一時,人手一冊。但是我不記得自己特別喜歡這本書。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明白,戰爭爆發前祖父在堪薩斯州的暴力活動中陷得很深。我曾經說過,這正是他們矛盾的根源。他們後九_九_藏_書來達成共識永遠不再提堪薩斯州的事。所以我相信,父親在自己家裡發現那些「紀念品」——可以這麼說——一定非常厭惡。那是我們去堪薩斯州尋找老人墳墓之前的事。我想父親一定會為自己當時那麼惱怒,那麼痛恨祖父而覺得應該真誠地悔恨。
這好比那貴重的油,
善未到來,惡未終結。
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發現我是用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做一點解釋。如果你不是以孩子的眼光而是作為成人看我的話,肯定會在我身上發現那種在黃昏時或黎明前活動的動物的特點。讀到這裏,我希望你能理解,當我說到我的幸福歲月之前的那些漫漫長夜的時候,我想起的安寧與慰藉遠比憂傷和孤獨多——憂傷,但從來不是沒有慰藉;孤獨,但從來不是沒有安寧。幾乎從來不是。

我又跑題了,也就是說,離開了你的宗譜。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我的祖父在聯邦政府軍里干過,我想這事兒我對你講過。他認為他應該像正規的士兵那樣上前線打仗,可是人家說他年紀太大了。他們告訴他,愛荷華州有一個「白鬍子團」,專門招收老傢伙。這些「老傢伙」用不著打仗,他們的任務是看守給養和鐵路線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主意,最後終於說服他們讓他留下來當隨軍牧師。他沒有帶任何可以證明他是牧師的證書。我父親說,他讓他們看了看他隨身帶著的那本希臘文的《聖經·新約》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了。我現在還保存著這本已經殘缺不全的書。他們告訴我,這本書曾經掉到河裡,直到相當破舊,也沒能完全乾透。我記憶中的故事是他在一次秩序混亂的撤退——實際上是潰退——中被敵軍追上,倉皇中《聖經》掉到河裡。正是這本《聖經》被人從堪薩斯州送到我父親手裡,然後我們才去尋找老人的墳墓。
沒有異象人就會滅亡。
和我一樣,我的父親也生在堪薩斯州。因為老頭從緬因州來幫助自由土壤黨人爭取選舉權。那時候正要投票通過一項法案,這項法案將決定堪薩斯州是否進入聯邦,堪薩斯州要成為自由州還是蓄奴州。因為這個原因許多人都來這兒奔走呼號。密蘇里州的人也來這兒活動。他們希望堪薩斯州歸順南部邦聯。所以有一陣子那裡的局面相當混亂,失去控制。最好忘記吧,我的父親經常說。他不願意提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他和祖父的關係因為那些事情搞得很僵。後來我對那個時期的文獻做了大量的研究,覺得還是父親對。不過這也無所謂,因為人們早已把那些事情忘得精光。當然發生過許多不同凡響的事件,但是,從那時候起,世界上出現了那麼多麻煩,人們很少有時間總去想堪薩斯州的那些事。
我不認為我那時候感覺到的是怨恨。那是我對自己生活的某種忠誠。彷彿我想說我有妻子,也有孩子;彷彿擁有她們的代價就是失去她們。然而我不能承受它的暗示——即便這個代價太高。人們說,像你姐姐麗貝卡那麼大的嬰兒看不見東西,可是她睜開一雙眼睛,看著我。她是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可是當我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她睜開了一雙眼睛。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端詳我這張臉。記憶可以使一件事情比它的本來面目豐富多彩得多。但我知道她確實看著我的一雙眼睛。這件事是有點不同尋常。我很高興那時候就明白這一點。現在處於眼下的境地——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才意識到,沒有什麼東西比人的臉更讓人驚訝。鮑頓和我也探討過這事兒。這和所謂「道成肉身」有點關係。你看到這個孩子,抱過她,就覺得對她有了一份責任。任何一個人的臉對你都是一種呼喚,因為你不得不理解它的特點、勇氣和孤獨。而嬰兒的臉最真實。我想這是一種幻影,像任何其他幻影一樣神秘。鮑頓同意我的看法。
上帝保佑你們,照顧你們。
我父親說:「牧師。」

你和托拜厄斯在洒水車周圍跳來跳去。洒水車真是個了不起的發明,因為它將雨點一樣的水珠噴洒在陽光之下。自然界也會有這樣的情形,不過很少。我在神學院的時候,經常去看河邊舉行的洗禮儀式。那情景值得一看。牧師從河裡抱起受洗的人,水從他的衣服和頭髮上流下,看起來真有點兒像人的誕生或者復活。對我們而言,牧師的手觸摸頭骨時,水增加了那種奇妙的感覺,有點像接通了電流。我一直喜歡給人施洗禮,儘管有時候希望施洗禮時,水裡能有閃爍的微光和嘩啦嘩啦潑濺的聲音。而你們倆在那從天而降、色彩斑斕的水幕中舞蹈,快樂地叫喊,跺腳,正如心智健全的人碰到像水這樣不可思議的東西時應該做的那樣。
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聽說村子里出了個殺人犯。兇器是一把鮑伊獵刀,據說被扔到了河裡。所有的小孩兒都談論這件事情。一個老農民在牲口棚里擠牛奶的時候,被人從背後襲擊。有一個人有把鮑伊獵刀,他很為自己這把刀驕傲,經常拿出來炫耀,結果被列為主要嫌疑犯,差點被絞死。我想因為他拿不出那把刀,村民們又誰也找不到那把刀。於是大家認為一定被他扔到了河裡。他的辯護律師指出嫌疑犯另有其人。也許是個陌生人偷了那把刀,殺人之後把刀扔到河裡或者攜刀而逃。這種分析聽起來當然也很有道理。除此而外,世界上並非只有他一個人有鮑伊獵刀。再加上誰也說不出他的作案動機,最後只好把他釋放。
老人說:「充分表現了嫉妒精神。」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父親,祖父是不是做過什麼錯事。他說:「對於他做的事,上帝會做出評判。」我因此而相信他肯定犯過什麼罪。我們家裡什麼地方有一張祖父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他年老之後拍的,可以幫助你明白為什麼我這樣認為。那是一幅拍得不錯的頭像。一個滿頭亂髮、獨眼、骨瘦如柴的老人,拳曲的鬍子就像沾了油漆而且干透了的油漆刷子。他凝視著照相機,彷彿那鏡頭突然之間因為什麼可怕的事情向他發難,而他還在思考如何回答,並且用兇殘的目光擋住問題的鋒芒。這樣一副表情當然只能用負罪之感解釋。
他坐了下來。父親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兩個人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他沒對我說什麼。哦,把那支很大的槍扔到坑裡時,他倒是說了句:「就把它埋在這兒吧。」然後他把講道手稿遞給我,讓我拿著,自己抖了抖那幾件襯衫,疊好。他讓我把那些紙拿回家,他又把坑填好,在上面踩了又踩,踩了又踩。過了大約一個月,他又把槍挖出來,放在樹樁上,用借來的大鎚砸得稀爛,然後用一塊粗麻布包好,領著我向那條河的下遊走去,離我們通常釣魚的地方挺遠。他使勁把那些砸碎的零部件扔到河裡。當時的情景給我的印象是他希望那些東西壓根兒就不存在,即使沉入海底也不會讓他心滿意足。如果想出讓它徹底消失的辦法,他一定會再從海底把那些玩意兒撈出來。我說過,那是一支很大的手槍,槍柄上有你在鑄鐵散熱九*九*藏*書器上看到的那種裝飾圖案。我似乎還記得它的冰涼、它的分量以及留在我手上鐵的味道。但是我知道父親絕對不會讓我碰這種東西。我想那支槍一定用鎳鍍過。坦率地說,我想這支槍一定和可怕的罪惡有過聯繫。因為我的父親從來沒有真正告訴我他和祖父不和的原因。
她想把我的書搬到樓下客廳,讓我在那兒康復。為了不讓她著急,我同意她的意見。我對她說,我無法給自己的生命期再增加片刻的時光了。她說:「好呀,我也不想給你減掉一時一刻。」一年前她會說「也不會」。我一直愛聽她說話,但是她認為,為了你,必須提高自己的表達水平。
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我知道人們正在計劃推倒這座教堂。他們在等待,等我不再在這裏講道時才動手。他們是一片好意。

我確實是因為父親和祖父的一次吵架,知道了一點兒關於襯衫和手槍的事。祖父當然和我們一起到教堂做禮拜。那天父親剛剛講了大約五分鐘,祖父就站起身走了出去。我記得父親那天講的經文是:「你想,百合花怎麼長起來?」母親讓我出去找他。我看見他沿著大路走,便一路小跑追過去。他轉過臉,獨眼凝視著我,說:「去你應該去的地方!」我只好再回教堂。
母親說:「今天是禮拜天。是主日。是安息日。」
有一次鮑頓和我花了一晚上研究經文,我們一直討論,累得精疲力竭,我便陪他走出門廊。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螢火蟲。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到處都是,從草叢中飛起在半空中熄滅。萬籟俱寂,夜色正濃,我們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了好長時間,看那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鮑頓終於說:「人猶如火星向天上飛去,生來就要遇到麻煩。」確實,那個夜晚大地彷彿在悶燃。是的,過去是,現在依然是。古老的火化作黑色的硬殼,變成核,就像我們這個行星。我想同樣的比喻可以用於描繪作為個體的人。也許基列,也許文明世界,概莫能外。稍稍捅一下,火星就向天空飛去。我不知道是詩為螢火蟲祝福,還是螢火蟲為詩祝福,或者這二者都為煩惱祝福,總而言之,從那以後我一直非常喜歡它們。
這就是你的和平。
他有四個女兒、四個兒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個個都是精力充沛、吵吵鬧鬧的小野蠻人。可是好運氣不只是好運氣,在過去的歲月里,這個家也發生了許多變化,出了幾件讓人傷心的事情。儘管如此,許多年來這個家在我看來還是「令人炫目地美麗」。確實如此。

看哪,弟兄和睦同居,



父親說:「你聽起來很失望,牧師大人。」
我第一次對你母親提到星期日晚上不必熨衣服時,她吃了一驚。讓她不要幹活兒那麼難,以至於我不知道對她大談「休息日」有何成效。主知道,她想弄清楚這些習慣,而且也都記在心裏。發現學習不算幹活兒,她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我從來不認為學習是工作。所以現在她坐在餐桌旁邊,抄寫她喜歡的詩歌和短語,還有這樣那樣的生活常識。她這樣做都是為你,因為我要走了,她得為你樹立榜樣。她說:「你最好告訴我,應該讀些什麼書。」於是我從書架上拿下一本約翰·多恩的詩集。事實上對於我來說,這些年他的作品一直意義重大。「短暫的睡眠過去,我們長久地醒。/不再有死亡;死亡,將永遠消逝。」多恩的詩集里還有一些非常美妙的詩句。如果你還沒有讀過的話,我希望你讀讀。你母親努力讓自己喜歡他。但我真希望能有一些新書讓她讀。我的藏書大都是神學方面的書籍,還有一些戰前出版的旅遊方面的舊書。我敢肯定不少我過去喜歡讀的珍貴資料、文學傑作早已沒了蹤影。
我至今保存著這張字條。我把它夾在《聖經》里。
降在錫安山
我應該在那兒挖一挖,看看還有沒有那兩件襯衫的蹤影。她費了那麼大氣力,如果最終只是像扔掉的垃圾,一定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我個人認為如果燒掉更好一點。
我經常看父親站在講道壇上,講亞伯憤怒的呼喊。我也經常納悶他怎麼能以那樣的方式講這個故事。我非常尊重父親。我覺得,他肯定會掩蓋他父親的罪行,而我也會掩蓋自己的罪行。看他站在講道壇上大談上帝如何痛恨說謊,我們的所作所為終將大白于天下的時候,我懷著一種最古怪、最痛苦的激|情去愛他。
又過了一會兒父親問:「好呀,你聽到講道了嗎?」
祖父聳了聳肩:「經文是『愛你的仇敵』。」


祖父說:「『所謂異象』。上帝站在我的身邊,向我一百次展示你現在要站在這兒的事實。」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誰也不會懷疑這一點,牧師大人。」
如我所說,我在夜色中走進教堂。那天夜裡月光非常明亮。你不熟悉黑夜的世界真是怪事。我無數次見過明亮得足以投下陰影的月光。風還是同樣的風,搖動著同樣的樹葉,不分白天、黑夜。小時候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取水,取劈柴。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我記得走進黑暗之中彷彿走進冰冷的茫茫大海。房屋、棚屋、樹林,都在「海水」中漂浮,就要離開它們的停泊地。那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現在也還有這種感覺。好像黑暗有權拒絕所有的東西,我跨出家門便褻瀆了它。今天凌晨,月光照亮的世界宛如一個久遠的、無法追憶的熟人。這個熟人,我一直想待之如友。然而即使有過什麼機會也已經擦肩而過。說來也怪,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樣子。
這些事讓我非常擔心。因為有一次,父親帶著我往河裡扔了一支槍。祖父有一把手槍,是戰爭爆發前他在堪薩斯州撿的。離開西部時,他把一條舊軍毯留在父親家裡。那是用細繩捆著的一個包裹。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之後我們打開包裹,看到裡面包著幾件曾經是白色的襯衫、幾十篇佈道用的手稿,還有另外一些用細繩捆著的紙和那把手槍。當然我最感興趣的是那把手槍。那時候我比你現在大得多。父親看了很厭惡。祖父留下的那些東西對他似乎是一種冒犯。他便把這些遺物都埋到地下。
是呀,我母親不能容忍這樣又破又髒的襯衣掛在她的晾衣繩上。她堅信,人們判斷她的人品主要看晾衣繩上晾的衣服,我不能說她這種看法不對。不過她思想里還有比這種想法更多的東西。《聖經》里有幾句經文我父親特別喜歡。「戰士在亂殺之間所穿戴的盔甲,並那滾在血中的衣服,都必作為可燒的,當作火柴。」這是《以賽亞書》第9章第5節的話。母親一定覺得她知道他想怎麼做,一定對那些東西很輕蔑。不管怎麼說,她把襯衫拿走擦洗一番,泡了一夜,用靛青漂白粉漂白,終於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有幾塊洗不掉的黑斑。她說那是墨汁。還有幾片棕色的污漬,是血跡。她把襯衣掛在葡萄架下,那兒沒人看得見。晾乾之後她又仔仔細細熨燙。她一邊熨一邊唱,熨完之後雖然還有污漬和槍傷留下的血跡,但看起來已經相當不錯了。她把襯衣疊好,那麼白,那麼乾淨,看起來就像大理石胸像。她把襯衫裝在一個面口袋裡,埋在籬笆旁邊的玫瑰花下面。我的父母並不總是「一條心」。九-九-藏-書
他挖了一個足有四英尺深的坑。他挖坑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後他就把那個包裹扔了進去,開始填土。我問他為什麼要把講道手稿也埋掉——那時候我自然而然地認為一切手寫的東西都是講道用的稿子。事實證明我沒有猜錯。還有幾封信。我之所以知道那些是信,因為埋到地里還不到一個小時,父親就又把它們挖出來。他把襯衫和紙放到一邊,把槍埋了進去。大約一個月之後他又把槍挖出來,扔到河裡。如果他把那玩意兒埋在地里,應該在院子後面的籬笆之下,也許離籬笆一兩英尺遠。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琢磨天堂,但是沒琢磨出個名堂。我不知道為什麼指望自己對天堂能有什麼想法。如果我不是在這個世界行走了將近八十年,我永遠想象不出它的模樣。人們說,對於兒童,世界那樣奇妙,這話沒錯。因為兒童認為他們將在這個世界成長,並且了解這個世界。我非常清楚自己不會,即使再活一百次也不會。隨著時光流逝這一點我看得越來越清楚。每天早晨我都像亞當在伊甸園裡漫步,驚異於自己的手那麼靈巧,驚異於通過一雙眼睛「流瀉」到頭腦中的思想那麼精彩——老手,老眼,老頭腦,一個已經被時光完全磨蝕了的亞當,但依然不同尋常。我還能有什麼呢?蒼老的身軀一直是很好的伴侶。就像巴蘭的驢子,它看到了我還沒有看到的天使,它正躺在小路上。
老人聳了聳肩:「談不到生氣不生氣。我只是想聽講道,所以就去了一趟黑人教堂。」
今天早晨屋子裡的陽光像平常一樣明媚。這是一座樸素、古老的教堂,可以刷一層油漆裝飾一下。在那些艱難歲月里,我經常在太陽升起前就走進教堂,坐在這兒看陽光照射到屋子裡。我不知道在別人眼裡這景象是不是也很美。那些早晨我的心靈非常平靜。有時候為那些可怕的事情祈禱——經濟大蕭條,戰爭。周圍的人們日子都過得很苦,一直持續了好幾十年。只有祈禱讓人心靈安寧。我相信你已經懂得這個道理。
祖父一雙手捧著腦袋,說:「牧師大人,沒有足以表達痛苦的字眼,沒有足以懷抱希望的漫長的日子。沒有一個頭。失望。我吃飯失望,喝水失望,醒來失望,睡著也失望。」

祖父說:「這正是我的心靈被扼殺的原因,牧師大人。上帝從來沒有到過你身邊,六翼天使從來不曾饒恕你的罪過——」
那個農民被殺之後,我認識的孩子們都不敢去擠牛奶。如果奶牛憋得厲害非擠不可,孩子們就讓奶牛站在他們和大門之間。不過擠奶這種事情很挑剔,常常不能這樣做。於是他們就讓小姐妹、小兄弟和狗站在黑暗籠罩的牲口棚外面放哨,一看到陌生人馬上通報。好多年人們一直這樣生活著。故事流傳給更年輕的孩子,直到那個兇手不管是誰,也早已變成老頭。父親不得不親自擠奶,因為我哥哥總是忙不迭地擠壓奶牛的乳|房,以至於奶牛不再像先前那樣產奶。後來村民們又流傳有人藏在雞舍里。於是孩子們誰也不敢去收雞蛋,即使硬著頭皮去收,也因為匆匆忙忙,要麼丟三落四,要麼把雞蛋打破。過了一段時間,大家又說看見有人藏在木柴棚子里,菜窖里,頂樓上。這個地方發生的變化,真是觸目驚心。恐懼一直籠罩著孩子們,尤其那些年紀更小的孩子,他們不記得凶殺案發生之前這裏一片祥和,以為恐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家務勞動那時候的確非常重要。如果三四個縣每一個農莊每天少擠一品脫牛奶,少收幾個雞蛋,二十年加起來,那將是多麼大的損失。我不知道孩子們還會聽到這個古老故事怎樣的版本,會不會因為他們還害怕做家務,而慢慢減少這個地方的財源。
愛德華從德國回來之後的那些日子里,我對他念念不忘,經常偷偷溜到旅館去看望他。有一次,我帶著棒球、手套和父親的手套去看他,我們倆到一條人行道上練習接球。起初,他還挺注意身上那套衣裳。他說,他已經好幾年見都沒有見過棒球。可是玩了一會兒,他就變得非常機敏。他扔過一個球把我的手打得很疼,我不由得「哎喲」了一聲。他高興得笑了起來,因為這說明他的胳膊又像當年一樣有力。其實我的手本來不會那麼疼,只是沒想到他會使那麼大的勁兒打過來,所以沒有準備罷了。於是我們「真槍實彈」地幹了起來。我扔了一個高球,他縱身一躍接到手裡,動作非常漂亮。這時他脫下外套,只穿一件襯衫,領口敞開著,褲子的背帶耷拉在旁邊。有幾個人站在旁邊看我們倆玩。那是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街,天氣又熱,我們扔高飛球和滾地球。愛德華和一個姑娘要水,她給我們每人送來一杯。我喝了我那杯,他卻把水倒到頭上。水從他的大鬍子上流下,就像屋頂流下的雨水。
因此,我傾向於相信,祖父做了非常可怕的什麼事情,父親在隱瞞證據,而我也被捲入這個秘密之中——不知道我在哪些問題上被卷了進去。哦,我想這是人性的局限。我相信我被卷了進去,即使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支手槍,也會。我的經驗是,罪惡可以突破最小的豁口淹沒整個田野,潛藏在水塘和黑暗中,就像水那樣自然。我相信,父親多多少少在為該隱掩蓋罪證。就我那時知道的情況,堪薩斯州發生的事情都隱藏在這一切背後。
父親痛恨戰爭。一九一四年,他差點兒一命嗚呼。醫生說他得了肺炎,但是我認為毫無疑問主要是因為生氣和惱怒。戰爭剛剛爆發的時候整個歐洲一片喜慶,就好像最美好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遊行隊伍浩浩蕩蕩,銅管樂隊演奏著進行曲穿街而過。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正把軍隊送到戰火紛飛的戰場,那是多麼悲慘的事情!整整四年,我每次看報都非常可憐父親。他看到了堪薩斯州的動亂,然後他的父親就隨軍到了前線。最後,戰爭快結束時,他也上了前線。他有四個姐妹,一個弟弟。他母親身體不好,四十多歲就撒手人寰,留下一大堆孩子自己照顧自己,由他們的父親、我的父親、鄰居、會眾中的好心人——或者說會眾中沒有上前線還剩下的人——照顧。他的弟弟,我的叔叔愛德華茲離家出走,或者說大家都希望他是離家出走。不管怎麼說,他失蹤了,戰亂之中再也沒有找到他。他的名字和神學家喬納森·愛德華茲的名字一樣。祖父那一代人對這位神學家非常崇拜。我的哥哥愛德華本來和叔叔同名,也叫愛德華茲,但是他從來就不喜歡名字後面那個s,上大學時自作主張把它去掉了,變成愛德華。https://read.99csw.com


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說:「我記得你穿著那件帶血的襯衫,腰裡別著那把手槍走上講道壇。我當時腦子裡想到的東西像任何『啟示』一樣清楚明白。那就是,這和耶穌沒有任何關係。沒有。沒有。就像任何一個人對所謂異象深信不疑一樣,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在這個問題上我都不懷疑。我不順從任何人。不順從你,不順從使徒保羅,不順從約翰。牧師大人。」
流到鬍鬚,
我們大家一看見有個影子晃動或者有咚咚作響的聲音,就連忙跑出牲口棚或者柴房。於是有更多的故事流傳。我記得有一次路易莎說,我們應該為那個人回心轉意、皈依上帝而祈禱。她的想法是要找到問題的根源,而不是代表我們這些有可能處於危險境地的孩子祈求神靈的干預。她說,這樣做還可以保護那些從來沒聽說過那個殺人兇手的人,保證他們在擠牛奶之前用不著做祈禱。這個主意聽起來很有道理,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於是我們就開始為那個人皈依上帝而祈禱,至於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如果你和托拜厄斯碰巧聽到這個故事,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個壞蛋已經一百多歲了,對任何人都不會造成威脅。
然而她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妙不可言的認真勁兒。她最初來教堂的時候,總是坐在這座聖殿後面的一個角落裡,但我覺得她是惟一真正聽我講道的人。我有一次夢見我給耶穌基督本人講道,信口開河,說我能想得出來的蠢話。他坐在那兒,身穿白色長袍,看起來很有耐性、很悲傷,也很驚訝。會眾對我講道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事後我經常這樣想。一定是這樣,她再也不會來了。可是到了星期日,她又出現在那個角落。於是準備了一個星期的說教在我嘴裏又一次變得味如嚼蠟。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樣一來沒人知道兇手是誰,該怕誰,搞得很恐怖。刀的主人不知去向。不時有謠言傳來,說他就在這一地區。也許這個可憐的傢伙真的就在這一帶。因為這兒有他的姐姐。除了這個姐姐,他在世上沒有第二個親人。謠言通常在聖誕節傳播得最熱鬧。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件傻事。天還沒亮我就醒來,於是想像從前那樣步行到教堂。我留了個字條,你母親也看到了,所以我想事情還沒有弄得太糟。(我承認,字條是後來想到的。)她似乎以為我一個人出去找死去了——按照我的思維方式,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對自己生命最後時刻會是個什麼樣子一直有點擔心。這是另外一件你知道,我卻不會知道的事情——如何完結。也就是說,你將看到我的生命如何終結。這是你母親非常關心的事情,當然也是我關心的事情。我沒有把握確信自己的身體不會突然之間就不行了。想起這一點我就心煩意亂。大多數時候我並不覺得哪兒不舒服。因為不總是這兒疼那兒癢,我就常常忘了自己有什麼毛病。
對於我的身體我必須更加當心。那天我想把你抱在懷裡,就像你還沒長這麼大,我也沒有這麼老時那樣。這時候我發現你母親正非常擔心地看著我,我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做真蠢。我一直喜歡那種感覺——你牢牢地攀附在我的身上,就像猴子,爬在一棵大樹上。我體味著男孩子的瘦削,男孩子的力量。
「牧師。」祖父看見他之後說。
今天上午我和施密特先生——托拜厄斯的父親作了一次有趣的談話。他似乎聽到兒子說一些不恰當的話。其實我也聽到了。因為上星期,那一直是你們倆最喜歡說的玩笑話。我承認我認為這種玩笑話根本沒有必要反對。我們小時候也說過這種話,我相信對我們的成長並沒有造成任何損害。你們倆一個用稚嫩、清亮的聲音問:「AB, CD金魚?」另外一個用儘可能裝出來的渾厚、低沉、俗不可耐、不無嘲諷的聲音回答:「L, MNO金魚!」然後兩個人極不文雅地放聲大笑起來。(讓施密特先生心神不定的是字母L。)那個年輕人非常認真。我繃著臉沒有流露出什麼表情,很嚴肅地說,根據我的經驗對孩子最好不要管得太嚴,不要把他們和社會隔絕起來。如果對他們事事處處限制,管教就會失去力量。我的滿頭白髮和牧師的權威終於說服了他,儘管他問了我兩次,是不是一位論派
我和鮑頓說起這件事,他說:「I have ong fet that better ought to be excuded from the aphabet.」然後笑了起來,笑得特別開心。自從聽到傑克的消息他一直非常高興。「他很快就回家了!」他說。我問他從哪兒回來,鮑頓說:「他那封信的郵戳是聖路易斯。」
晚飯之後他才回家。我和母親正往下收拾餐具,他走進廚房給自己切了一塊麵包,連一句話也沒對我們說。就在這時父親走上門廊前面那溜台階,站在門廊下面看著他。


那天她對我說,她想讀我放在閣樓上的那些舊講道手稿。我相信她一定會這樣做,真的相信。儘管不會全部都讀,那得花幾年的時間。也許我哪天可以從閣樓上取下一箱子,歸歸類。這樣心裏安寧點,覺得自己可以給後人留下更好的印象。就在講道壇上,讀我寫下的那些文字時,我常常意識到,離我希望達到的標準相去甚遠。從某種角度看,這些講稿就是我一生最主要的工作。我不由得納悶,自己如何能忍受得了這一切?
這幾句詩出自《詩篇》第133篇。由此可見,我知道的東西他都知道,每一個字都知道。也許他就是要告訴我,我知道的東西他都知道,無須別人說服。可是我仍然經常想,他能和我玩棒球、能給我念這幾句詩真是棒極了。我很希望父親也九_九_藏_書在場,因為我知道,他會高興得哈哈大笑。他還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一樣有一條強壯的胳膊。我那時候很年輕,認為他們永遠不會和解。我很驚訝,愛德華能那麼平靜地應對整個局面。我告訴他,我已經開始讀「費爾巴哈」。他揚了揚兩道濃眉,說:「別讓媽媽發現!」
在我的廚房裡,我們度過許多愉快的夜晚。鮑頓是個信仰堅定的長老會教友——我這樣說,就好像還有另外一種長老會教義的信徒——所以我們倆的意見經常不一致,不過從來沒有嚴重到足以傷害對方的地步。
父親說:「我們都知道。」但是他沒有從門廊走開。母親連忙對祖父說:「坐下,我給你拿個盤子。你總不能吃片麵包了事。」
當我說我因為虔誠、正直以及諸如此類的美德而聲名卓著,也許有點兒誇張。因此,我不希望你相信我很輕率地接受了天命。這是我一生的使命。我的希臘文和希伯來文至今講得相當好。鮑頓和我經常逐字逐句推敲我們準備宣講的經文。他來我這兒,因為他家裡滿屋都是吵鬧的孩子。他帶來妻子或者女兒給我們做的熱騰騰的晚飯。我總是害怕走進他家,因為去過他家,再回自己家,屋子裡越發顯得空空蕩蕩。鮑頓看得出我的心思,他了解我。
又好比黑門的甘露,
又流到他的衣襟。

那些日子如我所說,夜裡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讀書。如果醒來時還坐在扶手椅里,如果時鐘指向四點或者五點,我就想,在黑暗中走過一條條大街,走進教堂,看黎明的曙光照亮這座聖殿,該有多好!我喜歡聽門閂抬起的聲音。這幢建築物已經安定下來,因此走過側廊,聽得見它屈服於你的重壓時發出的響聲。那聲音比回聲更悅耳,是一種親切的、樂於助人的聲音。這聲音只有你一個人在場才能聽見。也許它不會感覺到一個孩子的重量。但是如果你讀到我寫給你的這些文字時,它還矗立在那兒,如果你離這個地方不是千里之遙,或許可以找機會一個人進去,體會一下我說的這種感覺。過了一段時間我確實開始想,我是不是更喜歡教堂裏面空無一人。
父親的嘴唇變白了。他說:「是呀,牧師大人。我知道你對戰爭寄予無限希望。我卻把希望寄托在和平上,所以我不失望。因為和平是它自身的報償。和平是它自身的理由。」
我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就搬進了這幢房子里。好多年都沒有電,點的都是煤油燈。更沒有收音機。我還記得母親非常喜歡她的廚房。當然,那時候的廚房和現在的廚房有很大不同。我們有一個冰盒,一個帶抽水機的洗滌槽,一個放餡餅的冷藏箱,一個燒木柴的爐子。那張舊餐桌和現在我們用的這張沒有什麼兩樣,餐具室也一樣。她那張搖椅離爐子那麼近,用不著起身就能打開爐門。她說這是為了不讓東西烤煳。她還說我們浪費不起。這倒是真的。可她還是經常烤糊,而且隨著歲月流逝,烤糊的時候越來越多。不過,我們照吃不誤,所以也沒有浪費。她喜歡暖融融的火爐,但是坐在爐火旁邊,特別容易睡著,尤其洗了一天衣服,或者做了一天果醬之後。哦,上帝保佑她的心臟。她腰痛,還有風濕性關節炎。為了治病,她喝一點兒威士忌。夜裡她總睡不好覺。我想,我就是遺傳了她這個毛病。她說,貓打個噴嚏就能把她吵醒,可是,當禮拜日的大餐在離她兩英尺之遙的爐子上冒煙的時候,她卻能酣然大睡。那是星期六,因為我們家嚴格遵守安息日的時間。所以我們提前整整一天就能知道期待中的飯菜是什麼——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燒糊的豌豆、烤焦的蘋果泥。


你還是個小寶寶的時候,我很怕你。我常常坐在搖椅里,你媽媽把你放在我的懷裡。我就一邊搖晃一邊祈禱,直到她做完不得不做的事情。我還經常給你唱歌,《去黑暗的客西馬尼》,直到她問我,會不會唱一支快樂一點的歌。其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

我不會對你母親提起和施密特先生的談話。她非常希望你有個朋友。你沒朋友的時候她難過得要命。她為你難過,簡直有點過分。她總覺得過錯在她。可是在我看來,根本就沒有什麼過錯。
他用水管子把那兩件襯衫沖洗乾淨,然後下擺夾在媽媽的晾衣繩上掛起來。我斷定他要把它們燒掉。那玩意兒沾滿油污、早已泛黃,看起來特別寒磣,袖子耷拉下來,被風吹得晃來晃去,「頭」朝下掛著,就像倒掛著準備梳理皮毛的一頭鹿,看起來破爛不堪,讓人臉紅。我的母親走過來,從晾衣繩上取下那兩件破襯衣。那時候一個女人晾出來的衣服可以讓她驕傲無比,也可以讓她大丟其人,尤其是白顏色的東西。洗衣服是個重活兒,母親做夢也想不到將來會有洗衣機、甩干機。她用洗衣板把衣服搓得乾乾淨淨,漂洗得又白又透亮,的確非常出色。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每個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剛剛有電的時候,天亮前和吃晚飯時會來一會兒電,為大家做家務提供方便;星期一額外供應幾個小時,為女人們洗衣服提供方便。
人們常常夜裡起來,因為嬰兒患急腹痛、孩子生病,或者夫妻干仗,或者焦慮不安,或者滿腹歉疚。當然還有送奶工以及上早班、下夜班的工人。有時候我從族人門前走過,看見窗口|射出燈光,不由得想也許應該進去看看是不是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可是轉念一想,或許這樣做只能打攪人家,便繼續走自己的路。我也從鮑頓家門前走過。那是我真正知道他們家那些麻煩事兒之前好多年的事了,儘管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密切。有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困,也不想看書,就半夜一兩點到大街上溜達。那時候大約一個小時我就可以走遍小城的每一條大街,經過每一幢房子。路上我努力回想每幢房子里住的是誰,我對他們了解多少。人數很多。因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不是我的會眾,是鮑頓的會眾。我為他們祈禱,想象他們不曾期望、無法解釋的事情——消災祛病、平息紛爭或者實現夢想中的安寧。然後我就走進教堂,再祈禱,等待天亮。看著長夜結束我常常心裏難過,雖然我喜歡看黎明到來。

不管怎麼說你都該記得,幾乎所有人都離開了教堂,麵包和葡萄酒還擺在桌子上,蠟燭還在燃燒,母親領你走過側廊,一直走到我面前,說:「你應當把這些東西給他一點兒。」你當然太小了,但她的話完全正確。耶穌基督的身體為你而碎,耶穌基督的鮮血為你而灑。你那張莊嚴、漂亮、孩童的臉抬起來,從我手裡接受聖體。這是最奇妙的聖餐禮,身體和鮮血。
夜裡,樹木發出的響聲不同,散發出的氣味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