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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傑克·鮑頓來了。從外表看他確實酷似他的父親。同樣的黑頭髮,同樣的深色皮膚。他和你母親年紀相仿。我想起給她施洗禮時,她抬起那張可愛的臉看我的樣子——面對冬天早晨的陽光,初雪過後的陽光——我心裏想,她既不老也不小。她讓我驚訝,我幾乎無法把水淋到她的額頭上,因為她看起來不只是美麗,憂傷佔了很大的比例,確實如此。這些年她變得更年輕了。這是因為你的緣故。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像今天早晨這樣年輕。
為什麼,我那堅強的心
父親說,鄰居的女人們用紅三葉草花熬湯給祖母治病。這種「葯」大概至少沒什麼壞處。女人們還剪掉她的頭髮,因為她們認為長頭髮會讓她的力氣漸漸枯竭。看到剪下來的頭髮她哭了。她說,生命中最讓她驕傲的東西之一就是這滿頭秀髮。父親說,她已經被病痛折磨得筋疲力盡,完全沒有先前的模樣,可是這幾句話一直在他耳邊回蕩,也在妹妹們耳邊回蕩。那個年代,就連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女人們都留長發。因為她們覺得《聖經》說應該把頭髮留起來(《哥林多前書》第11章第15節)。如果得了病就要剪掉。對於女人這是一件傷心事,和她們不得不經歷的其他痛苦一樣,是一種恥辱。所以這件事讓祖母受到沉重的打擊。父親告訴祖父她的情緒多麼低落時,祖父說:「你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們倆都很健康,胳膊、腿都能派上用場。」父親認為他這話的意思是,因為她的痛苦還沒有超過這個地區大多數人們的痛苦,所以他不能特意拿出時間去照顧自己的妻子。
我是不是沒有耐心?會是這樣嗎?今天沒有皮肉里扎了刺的感覺,倒更像是心裏扎了一根拔不掉的刺。胸口一直怦怦地跳,在我看來就像一頭老母牛咀嚼反芻的食物,同樣的沉悶、滿足、無窮無盡。半夜解來,我又聽到它說了。再來一次,它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因為保存是一種創造,比創造的意義更大。它是一種持續的創造,每時每刻的創造。」這是喬治·赫伯特的詩句。但願你讀過他的作品。《再來一次》,那是所有心靈的呼聲。就在你說出這個字的時候,那一刻便成為過去。所以,沒有任何希望。
如果赫伯特說得沒錯,這個年老的軀體就像你是你自身一樣,依然是一個全新的創造物。我是說像你現在的樣子,在我窗前盪鞦韆。你一定記得那是丹·鮑頓為你安的。他把一根釣魚絲拴到一支箭上,射過一根粗樹枝,然後用釣魚絲扯起一條繩子。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給你安好。他是個心靈手巧、心地善良的小夥子;是父母親的好幫手,也是他們極大的安慰。聽說他現在在密歇根州什麼地方教書。他沒有當牧師,儘管好長時間人們都以為他會選擇這個行當。
政府從來沒有為那個士兵的事找過他們。父親尋思,他也許已經死在那茫茫無際的荒原。他說:「每天,沒有人來調查,你會鬆口氣。可是鬆口氣過後那種感覺又非常可怕。」一個人死的日子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日子,這種幾率當然非常高。但是父親說:「當他告訴我,那匹馬跑了,我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我們就在那兒,躺在人家拋棄的穀倉閣樓上聽貓頭鷹的叫聲,聽老鼠跑來跑去、蝙蝠飛來飛去的聲音,聽風的呼嘯,不知道黎明什麼時候到來。父親說:「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那天沒有去找他。」我感覺到了這話的真誠,雖然我還從來沒有感覺到任何其他人言語的真誠。他說:「就在那個禮拜日,『老魔鬼』穿著那兩件襯衫中的一件,腰裡別著手槍站在講道台上講道。你無法相信人們的反響有多麼強烈。人們哭泣著,叫喊著。」那以後,他說,他的父親一走就是好幾天。禮拜日,常常就在早禮拜馬上要開始的時候,他騎著馬突然出現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朝天上放一槍,讓大家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大家看見他站在講道台上,臉色蒼白,眼睛布滿紅絲,鬍子上沾著泥土,準備講上帝的仁慈和恩典,審判和報應。父親說:「我從來不敢問他幹什麼去了,也不敢冒險弄清楚那些比我的懷疑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談到過異象。記得有一次,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父親去幫忙拆一座已經燒毀的教堂。雷電擊中塔尖,塔尖倒下來砸在教堂上。我們去拆的時候天下著雨。講道壇完整無缺,矗立在雨水中。教堂內的靠背長椅大部分被火燒毀。大家都盛讚上帝,讓這一場災難發生在星期二午夜。那天天氣很暖和,雨水也不是那種刺骨的冷雨,而且沒有真正可以避雨的地方,所以誰也沒怎麼當回事兒。各色人等都來幫忙,就像舉行營地集會和野餐。他們卸下馬,我們這些小孩兒就躺到停在路邊馬車下面的舊褥墊上聊天兒,彈玻璃球玩,看比我們大的男孩和男人吃力地攀爬在廢墟上,找《聖經》和《讚美詩集》。他們不時引吭高歌,同聲歌唱《遵命聚集歌》和《十字架永存歌》。風裹著雨水一陣陣猛撲過來,水花濺到馬車下面,濺到我們身上,比雨水還涼。雨絲雨線打著車底板就像打在頂樓屋檐上。從來不下雨,可是那天的雨我記得很清楚。收集起所有被毀的書籍之後,他們給這些書「造」了兩座墳墓。《聖經》被放進一座,《讚美詩集》被放進另一座。然後教堂的牧師——記得那是一座浸禮會教堂——給它們做了祈禱。看著那些成年人我經常感到驚訝——在任何情況下他們似乎都知道該如何處事,都知道怎樣做才得體。
這些石頭也將永遠歌頌你。
小鮑頓教你如何接滾地球,也許為了掩蓋你接不住飛球的事實。你學得非常認真,兩條靈活的小腿跑過來跑過去。他一邊拍打著手套,一邊不停地說:「快點兒!快點兒!」然後用體育節目主持人的聲調說:「各位觀眾,他轉身第二次投球。這次會及時投出嗎?」你又沒接住,他接著說:「觀眾朋友,這太了不起了!跑壘的球員似乎被自己的鞋帶兒絆了一下。他倒下了!他讓自己喘了一口氣!他起來了,向本壘跑去!」他繼續說:「他拖著一條左腿,各位觀眾,一隻腳跳著走!」這時候,你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但是終於把球朝他扔了過去。他說:「好了,觀眾朋友們,跑壘的球員已經退場!」看著你們倆在不停顫動的樹蔭下玩真是美極了。

士兵到了下一個農莊,徵用了他們一匹馬。他認為他們排在東邊,便翻身上馬,朝大致是東的方向飛馳而去。如果還是剛才那個人,他的方向偏南了。布朗和他手下那幾個人朝南邊繞了回來。他們知道後面有人追蹤,想到大山裡藏身。這時候祖父騎著馬,徐步緩行在回家的路上,腰裡別著那支大手槍,胳九_九_藏_書膊下面夾著那兩件血染的襯衫。他這樣做真是愚蠢至極。他光膀子穿著外套,因為他把自己的襯衫脫給那個受傷的人,換回那兩件血襯衫。父親說,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是一個頭腦冷靜、切合實際的人了。我不可能知道他這種不切實際的根源,但是我當然願意證實他真的不切實際。不管怎麼說,一個士兵確實向他走去,大聲吆喝著要他停下。士兵騎的就是從鄰居家征來的那匹栗色馬。他開始盤查他,被堵了個正著的祖父沒有撒謊。他有槍,槍里裝著彈藥。

我們兩個人在堪薩斯州迷路之後四處遊盪。這當兒,父親給我講了許多事情。我想一方面是為了消磨時間,另一方面是想向我解釋,為什麼他認為祖父會到這裏,為什麼我們必須找到他,準確地說,找到他的墳墓。父親說,祖父從戰場上回來之後,每逢安息日就出去和貴格會教徒坐在一起。他說,他父親的教堂一半都空著。去做禮拜的幾乎都是寡婦、孤兒、失去兒子的母親。有的男人從營房帶回疾病——他們管這種病叫作「營房熱」——傳染了家人。有的男人曾經被關在安德森維爾,回來時已經無法救治。他說,教堂墓地里的墳墓一半都是新墳。他的父親每個禮拜日都來講道,大談所有這一切證明了神的公正與正直。老太太們聽了輕聲啜泣,他說,孩子們也跟著哭了起來。那場面他無法忍受。

我們從右邊接近老祖父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他失去的是右眼,所以我們有這樣一種印象——他的「異象」都是從那邊來的。他和我們從來不怎麼談這方面的事情,因為他認為在許多問題上,我們的看法全然不對。但我們還是努力表現出對老人恰當的尊重。有時候我放學回家,媽媽就在後門廊接我,壓低嗓門兒說:「老頭兒在客廳里呢。」於是我就只穿著短襪躡手躡腳走進去,朝客廳敞開的門瞥一眼,看見祖父坐在沙發左邊,看起來神情專註,和藹可親,自得中顯露出一絲冷峻。我不時聽見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者「我自己就經常這樣想。」之後好幾天,老人顯得容光煥發,神色堅定,更明目張胆地把家裡的東西拿出去送人。
有一天吃晚飯時,他對我們說:「今天下午,我在河邊碰到上帝了。你們知道,我們倆談了一會兒話。他提出一個我覺得很有意思的建議。他說:『約翰,你為什麼不回家養老呢?』我對他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的艱辛。」
他走上台階,手裡拿著帽子,臉上掛著微笑,就好像我們之間有過什麼笑話。「你看起來身體很棒,爸爸!」他說。我本來以為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他一開始說出的話一定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那時候,我從吊在游廊下面的鞦韆上站起來有幾分吃力。其實本來問題不大,只是鞦韆沒有可以讓你抓著穩住身子的東西。而醫生說,我坐著的時候猛然起身會對心臟造成很大的壓力。經驗告訴我的確如此。我想最好不要死在或者倒在你們倆面前,免得日後可憐的「老怪物」老鮑頓苦思冥想這一切的必然性。於是他臉上帶著那樣的表情,扶著我的胳膊肘幫我站起身來。我一邊起身一邊抱怨好像踩到一個窟窿里。他比我高得多,比他自己以前也高得多。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個子縮了好多,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情景的確非常可笑。
現在,我站在祖父的立場去想象,不知道他還能說些什麼,不知道他還能把什麼當成真實。他確實布過道,鼓舞那些年輕人去打仗。他的教堂遭受過猛烈的襲擊。戰爭一開始他們就參軍,一直打到戰爭結束,所以南部邦聯的支持者沒少朝他們身上開槍。祖父和他們一起上前線,儘管那時候他已經四十多歲。他失去了一隻眼睛,終於回來的時候傷口早已愈合,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已經那麼習慣自己蒙受的損失,甚至忘了告訴家裡一聲。那場戰爭過後,受點傷、留個疤,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那麼多人被截肢。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周圍那麼多老傢伙缺胳膊少腿。那時候至少在我的眼睛里他們已經很老。
他聽起來覺得簡直糟糕透了,她居然會這樣認為。即使《聖經》里沒有這樣的原話,也有可以提煉出這個意思的段落。她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今天回來吃午飯的時候,我看見你和傑克·鮑頓在大街上玩傳球遊戲。你戴著他的棒球手套。那是一雙很漂亮的守場員戴的新手套,幾乎到你的胳膊肘。他戴著愛德華那雙舊手套。這雙手套我一直保存在我的書桌里。我疏忽了,應該給你買一雙棒球手套。我會辦這件事情的。
老伊薩克·瓦茨。我經常想起這些美妙的詩句。我一直納悶,眼前的現實和最終的現實有著怎樣的關係。
讚美你的英名,
祖父回來和他的會眾待在一起,照顧孤兒寡母,他做了一件令人尊敬的事情。循道宗信徒集資建一座教堂,已經在路那邊買下一塊地,所以由他管轄的教徒沒必要非得和他待在一起。有的人確實離他而去。我是從祖父的講道手稿中得知這一情況的。那些手稿父親埋到地下之後又挖了出來。祖父對循道宗講道的巨大的吸引力做了一番評論,對新牧師的年輕有為大加讚揚。這位年輕的牧師為美國聯邦事業做出積極的貢獻。我把這份講道手稿讀了很多遍。別的稿子上都灑著墨水。

他對我說,他走到教堂跟前,在黑暗中坐著,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他連十歲都不到。他說,教堂里有一股馬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火藥味和汗味兒。(那年月,還沒有我們現在用的子彈。那幾個人就是利用這段時間給他們的槍裝火藥和彈丸的。)他們把長椅和放聖餐用的桌子推到牆根兒,給那幾匹馬騰出地方。人顯然睡在長椅上。至少那個受傷的人在那兒躺過。因為有一張長椅和長椅旁邊的地板上留下許多血跡。父親說:「晨光照亮教堂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攤攤鮮血。」

今天,約翰·埃姆斯·鮑頓來看望我。我正坐在游廊里看報,你母親在侍弄她那幾盆花。他走進大門,走上一溜台階,滿臉堆笑地伸出一雙手。他說:「你好嗎,爸爸?」他從小就這麼叫我。我想這是他父母慫恿的結果。我情願九_九_藏_書這麼想。他從小就早熟——如果可以用這個詞的話——所以即使他自己這樣叫也不足為奇。但我從來沒覺得他真的喜歡我。
「爸爸,」我母親說,「你現在就在家裡呀。上帝的意思也許只是你應該放鬆一點,別總是把弦綳得那麼緊。」
格羅瑞來告訴我,傑克·鮑頓回家了。這天晚上他在父親家裡用晚餐。她說,明天或者後天傑克會來看望我。我很感謝她提前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點兒準備。鮑頓當年用我的名字給他這個兒子命名。因為他認為,他不會再生兒子了,而我壓根兒就不會有孩子。他真是一片好心。可是十四個月之後,上帝就又賜給他一個兒子——西奧多·德懷特·魏爾德·鮑頓。他獲得醫學學士學位和神學博士學位,在密西西比州什麼地方專門為窮人開設了一座醫院。他為鮑頓家爭了光。有一次傑克說,他很高興他不是他們家惟一經常見諸報端的人。想到父母如何艱難地面對因他而陷入的尷尬,這個玩笑不無辛酸。因為每次要印下他的全名——約翰·埃姆斯·鮑頓,更讓他們難堪。
我相信,這位老人對於什麼是異象的看法一定不夠深刻。他也許——可以這樣說——被自己經歷的「燦爛輝煌」搞得眼花繚亂,意識不到日頭照著所有人。或許這是我想告訴你的事。有時候,任何一個特殊的日子的異象會在你對它的回憶之中重新降臨於你,或者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之門大開。比方說,不論什麼時候我把一個孩子抱在懷裡施洗禮的時候,就更充分地理解了自己已有的經驗——因為看到更多的生命,因為更清楚地認識到確認一個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意味著什麼。我認為只有在記憶之中,只有在回首往事的時候,所謂異象才會在我們眼前出現。這是講道壇上講的話,但是它道出了真情。
在開始的那天便無影無蹤。
「是呀,我開槍了,打傷他的胳膊,」祖父說,「他騎的那匹馬尥了個蹶子,把他摔下馬背,撒開腿就跑了。」他就讓那個士兵躺在地上,沒有管他。「老布朗問我,遇到緊急情況,願不願意掩護他們撤退。我說願意,就那麼幹了。」他說,「我能拿他怎麼辦?把他帶回到這兒來?」他的意思是,會眾們動了好多腦筋,下了很大工夫,在房屋、茅舍、倉房、棚圈的牆壁修了夾層,挖了藏身的地窖,還挖了地道。地道口可能是裝了活底板的土豆箱子,出口卻在一百多碼之外的乾草垛下面。他們還在教堂墓地放了一具活底棺材,搞了一座假墳墓。「墳墓」里有兩塊木板,木板上面鋪著粗麻布,麻布上蓋了一層土。這實際上是一條地道的入口,地道一直通到一間柴草房。他們費了這麼大的勁,都是為了解放那些被奴役的人。為了他們的利益必須保守這個秘密。那個士兵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我的祖父和約翰·布朗一定是勾結得非常緊密的同謀。倘若他真的這樣認為,一切都完了。
我一直希望能親眼看看她們製作的掛毯——如果是掛毯的話。他說,兩邊綉著小天使,像古老的圖畫一樣,天使大張著翅膀。本來應該放約櫃的地方,掛著那個條幅,鮮花和烈火環繞著那行彷彿火一樣燃燒的字。我不知道那些女人怎樣設法找到做掛毯和條幅的材料,不知道她們用了多少碎布和從家裡僅有的那點最好的布上抽出的散紗才拼接出這些圖案。我一直在想,那些東西後來怎麼樣了?物質的東西容易蒙受腐敗的羞辱,而有些東西我非常希望能避免這樣的命運。
我把那天記成父親給我聖餐——從身邊取出麵包,用一雙沾滿灰的手掰開——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記憶之中我領取聖餐的方式。因為按照我們的習慣,牧師從來不像有的教堂那樣,把麵包放到領受聖餐者的嘴裏。我想起這件事是因為,那天早晨領聖餐的時候,你母親領著你走到我的面前,說:「你應當給他吃一點兒這個。」我掰開麵包,讓你從我手裡吃了一點點,除了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的父親從來不這樣做。我知道,那一刻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能在你的腦海里留下同樣的記憶。那記憶對我一直非常寶貴,儘管只有現在我才意識到,它是怎樣常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想充分利用我們之間的這種年齡懸殊的狀況。也就是說我想告訴你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作為父子,如果我能像別人那樣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絕對想不到要告訴你。當事物按照一般規律發展的時候,很難記住哪些事情重要。而且,有那麼多事情你從來想不到要告訴別人。我相信那些事情對你意義重大。為了對你有所了解,甚至你自己的孩子也應該知道,我還記得童年時代的那一天,我和別的孩子躺在馬車下面,看他們扒那座浸禮會教堂的廢墟。父親拿來一塊餅乾給我當午餐。我從馬車下面爬出來和他一起跪在雨水中。我記得他似乎掰開一個麵包,往我嘴裏放了一小塊。儘管我知道他不曾這樣做。他的手和臉因為沾了灰,黑乎乎的,就像燒焦了一樣,儼然一位古代的殉道者。他跪在泥水中,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塊餅乾。他把這塊餅乾掰開,這倒是真的,給我一半,他自己吃了一半。那真是「苦麵包」。那時候大伙兒都很窮。連續幾年大旱,日子非常艱難。儘管當誰都窮得叮噹響的時候,人們也就不覺得多難了。我想這也正是那天誰都不在乎大雨傾盆的原因。久旱無雨。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牢牢記著,那就是女人們怎樣披散發,裙子拖在泥水中,似乎一切都無所謂。還有那歌聲,在我的記憶里非常悅耳。當然我相信事實上那歌聲不可能悅耳,只是和風雨聲一起回蕩。《耶穌的十字架下》。那動人、憂傷、古老的曲調。隨著歲月的流逝,那首歌表現的辛酸與苦澀意味著越來越多的東西。我在許多場合都想起這首歌。
猶如逝去的黃昏……
如果我能活到那天,我就選艾森豪威爾

我躺在父親身邊,頭枕在他胳膊上聽呼嘯的風聲,感覺著某種憐憫,那種憐憫因為太過深沉而沒有一個特定的目標。我可憐母親,她一定四處打聽我們的下落,可是永遠永遠都不會找到我們。我可憐蝙蝠和老鼠。我可憐大地和月亮。我可憐上帝。
我想起路易莎在大街上跳繩的情景。她穿一件大紅外套,辮子在冷風中上下跳動。時值早春,揚不起塵土,樹木剛吐新綠。這些樹看起來還像小樹一樣纖細、充滿活力。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在小城四周都種上榆樹。不管是誰,都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傍晚,老鮑頓和我經常在這些樹下扔球玩,直到他的關節出了問題。回想起來,那時候他還不到四十歲。健康對他是另外一個嚴峻read.99csw.com的考驗。看外表,這個傑克·鮑頓和他父親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多麼希望你能在我身強力壯的時候認識我。
即使我閉口無言,
我父親說,聽了這番話他嘴唇麻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士兵說:「我自個兒去喝口井水得了。」他走出教堂,喝了幾口井水,向那條大路走去。走路的時候一條腿似乎有點兒跛。我父親雖然不願意相信他就是祖父打死的那個人。實際上他還是認為那事兒就是他乾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祖父當場就把他打死。那個年代,那個地方,一個人除了槍傷,還可能死於許多別的原因。
現在,年紀大的女人都把頭髮剪短,染成藍色。我想,這也很好。
「逆境也會帶來好處,真是不可思議。」但這是事實。夜晚我在書房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看手裡捧著的舊書。風在窗外呼嘯,房子發出吱吱扭扭的響聲。那時我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彷彿又回到艱難的歲月,我所不理解的那些經歷中竟有一些甜蜜。而這一切只能提高它的價值。我的意思是,你永遠都不會弄懂你的經歷真正的性質。或者那些經歷壓根兒就沒有確定的性質。我還記得父親蹲在雨中,水從帽檐上滴答下來,他伸出燒傷的手,喂我吃餅乾,背後是那座教堂黑乎乎的廢墟,雨水落在篝火的餘燼上,團團蒸汽升騰而起。大雨瓢潑,婦女們一邊照料東西,一邊高唱《十字架永存歌》。她們腳步輕盈,彷彿合著聖歌的節拍起舞。那年月,成年婦女不能讓人看到自己披頭散髮的樣子,可是那天,就連年事已高的老太太也像女學生一樣長發披肩。那場面如此快樂,又如此心酸。我再次提起這件事情,是因為就是在那一刻我頓悟了生命。當我從父親手裡接過聖餐的時候,憂傷常常把我帶回到那個早晨。我把它當作聖餐記在心中。我相信那就是聖餐。
無論什麼時候一拿起《聖經》,我就想起他們冒雨把那些被燒毀的《聖經》埋到大樹下面的情景。記憶使那一幕變得神聖。我想起那位老牧師在教堂廢墟上講道。所有人家的窗戶都敞開著,因而還留在家裡為數不多的人,聽得見從循道宗信徒聚集的地方飄然而起、在山谷間回蕩的《十字架永存歌》。我自己的教堂因為我聽到的故事而變得神聖。記得父親告訴我,他們倆第一次回家時,發現教堂的房頂年久失修,過道里、長椅上到處都是接雨水的桶和盆。他說,女人們在教堂四周和籬笆前面都種了向上攀緣的玫瑰,所以那地方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漂亮。草原又變成農田和果園,車轍之間的大路上長出一株株向日葵。儘管她們身處其間的教堂搖搖欲墜,女人們還是來參加禱告會,學習《聖經》。我想著這一切,心中的感覺很強烈也很美好。我真誠地相信,不對類似幻影這樣的東西表示敬意是一種浪費和忘恩,不管你親眼看過沒有。
老人之所以對父親說這些事,是因為父親把在教堂里發現那個士兵的事告訴了他。「你說的那個傢伙是不是黑不溜秋,說話時拉著長調?」他對父親說,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關係生與死。永遠都不能對任何人吐露一個字,而且要編好一套謊話,以防有人詢問。就這樣,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總想著那個被他打傷的士兵,一個人躺在曠野里。他極力想象,安慰自己壓根兒就沒見過這個人,沒和他說過話。
我無法告訴你,也無法告訴自己,那個雨霧蒙蒙的早晨對我意味著什麼。但是我知道,那個早晨將多少東西無可爭辯地拼合到了一起。
每一個部分
時光,宛如滾滾向前的河水,
在你的眼裡,千年萬載
或許也可以這樣說,他那樣離去極大地傷害了我們大家。儘管我們知道一切自有公論。但是無論我們怎樣為自己辯護,為自己的通情達理、良苦用心侃侃而談,在他看來都微不足道。而他的這種看法最終也使得那些理由在我們看來沒有多大的說服力。他離開的時候,隨之而去的竟那麼多。
「這事兒你得和我父親談。」
哦,陽光明媚,她在花園裡。你光腳追趕那隻貓,連襯衫也沒有穿,露出肩膀上的雀斑。你母親把一截熱狗綁到一根棍子上,讓你引誘索佩。她管那根棍子叫「抓貓竿兒」。你就喜歡干這種傻事,所以一上午都在灌木林里、房前屋后抓貓。我在看報紙上關於競選的消息。那些日子的快樂之一就是看他們如何競選,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確實是很好的消遣,直到發現我被傑克·鮑頓攙扶著站起身來。我還看見你母親和你臉上的表情。我知道,這表情不會是因為我們之間這種巨大的反差才顯現的。你們不是直到今天早晨才意識到我已經到了垂暮之年。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麼,我也不想再費心勞神想這件事情了,這和我眼下的情況很不相宜。


父親說,正是那條橫幅使得他站到貴格會教徒一邊。他說,一旦認真看過那條橫幅,他就覺得他最不可能用來形容戰爭的詞彙就是「凈化」。那些女人居然認為,不管怎麼說世界因為少了她們的兒子和丈夫更加純潔。這種想法讓他大為驚駭。他站在那兒看著,顯然清楚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滿。因為有個女人走過來說:「這是《聖經》里的話。」
毫無疑問,確實如此。我們對生活的夢就如所有的夢想一樣終將結束。結束得突然,徹底。當太陽升起,陽光普照,我們會想,所有的擔心,所有的憂傷都一文不值。但是,不可能真的這樣。我無法相信,我們一定會全然忘記曾經的苦難。根椐人的經驗和知識,那就意味著,忘記我們曾經的生活。在我看來痛苦是人類生活最主要的內容。比方說,就在此刻我對讀著這些文字時的你,充滿了愛憐和憂傷。因為我不認識你,因為你在沒有父親的歲月里長大。可憐的孩子,此刻你肚子朝下趴在陽光里,索佩躺在你背上睡覺。你在畫那些糟糕透了的圖畫。一會兒就拿來讓我誇獎。我當然要誇獎,因為我不想說哪怕一個讓你日後想起來就生氣的字。
我沒想到你和你母親對於他和我同名這件事那麼感興趣。否則我會事先告訴你們。
一切都那麼奇妙。那一刻我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公民,正在看埃斯蒂斯·基弗維爾的政治評論,年輕可愛的妻子在早晨溫暖的陽光下侍弄她的百日菊,漂亮天真的小兒子有點粗魯地對待那隻總是跑丟的老貓索佩,我又一次暫且從地獄回到總是那麼美好的生活之中。有幾隻蒼蠅飛來飛去惹人煩,但是陽光明媚,報紙上有那麼多好看的報道。因為腳趾有點關節炎,我穿著在卧室穿的拖鞋。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早晨。
你站在鞦韆板上盪得比你應該達到的高度還要高。那姿勢就像一個水手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勇敢地航行。繩子很長,你很輕,鞦韆便像蛛絲一樣,呈弓形緩緩地、懶懶地蕩來蕩去。你穿件紅襯衫——那是你最喜歡的一件襯衫——飛到陽光之下,閃爍著耀眼的紅光,停留一秒鐘,然後又回到樹蔭里。你看起來那麼快活。我想起這就是我們對宇宙間最基本https://read.99csw•com的物質——地球引力和光——最初的實驗。那真是純粹的快樂。你母親也站在那兒。「別盪那麼高!」她說。你便小心起來。你是個乖孩子。
第二天,我們來到緬因州那位婦人的農莊。

被人遺忘的遠行,像一場夢
還要一段時間。
我估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座像他一樣蒙受了重大損失的教堂講道,只好出去給人家干零活兒——修房頂,修門廊,輔導小孩讀書,宰豬。總之,你能想到的活兒他都干,因為剩下的那點會眾給不了他什麼東西。那些雇他打雜的人也只能給他一隻燉母雞或者幾個土豆。大多數時候他幹活兒僅僅因為那些活兒需要干。他到一家劈引火柴,到另外一家砍樹,「扶持孤兒和寡婦」(這是《詩篇》第146章里的話),父親說。他給戰爭部寫過無數封信,替退役老兵和寡婦們要補助金和撫恤金。這種錢要麼從來沒有來過,要麼來得慢而又慢。父親說,這件事頗具諷刺意味。因為那時候他和妹妹們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沒有爹的孤兒。他們的母親很明顯不久於人世,家裡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有一次,我在上學的路上看見有幾個小孩兒拿祖父尋開心,好像他只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往帽子里揀黑莓,一邊揀一邊點著頭自言自語。他們從右邊抓他的胳膊,拽他的外套。這樣揪扯的時候,他還是一邊點頭一邊嘟囔。那幾個小傢伙高興得捂著嘴,撒腿就跑。
父親那時已經長大成人,二十多歲。兩個妹妹也將近成年。如果不是祖母身體不好,經常被病痛折磨,他們的日子本來還過得去。我想,她一定是得了什麼癌。那時候城裡有個醫生也跟部隊走了,而且一直沒有回來,究竟是打仗死了還是怎麼回事,誰也不知道。儘管有傳言說,他腦袋一側打進去一塊彈片,從那以後一直沒能恢復健康。不管怎麼說那時候缺醫少葯,人們只能拿膏藥、魚肝油、芥子硬膏,或者白蘭地治病。外傷就用針縫合。
女人們一個接一個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寡婦之後,又回到東部的老家。不是全部,而是許多。她們之中有的人把丈夫和兒子埋在教堂旁邊,所以無法離開。有的人離開之後隔了好幾年又回來。但是會眾還是越來越少。循道宗信徒買了地新建了一座教堂,舊教堂因為已經無法再修繕,只好一把火燒掉。
士兵說:「你父親不在呀。我猜他上什麼地方去了,騎的正是我希望借到的那匹馬。」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聽說過約翰·布朗嗎?當然聽說過。誰都知道他。看得出你是個好孩子。不要著急。我不會讓你在這兒——在教堂里說謊,小兄弟。你知道約翰·布朗在幹什麼事業。」
他沒有多待一會兒喝杯咖啡。氣氛還不錯。後來他就走了。

幾年之後,有人從阿拉巴馬州把那本《新約全書》寄給他。顯然,某位南部邦聯的支持者費了好大力氣找回這本書,又設法查明那天他們追趕的是哪個團哪個連。那個連的隨軍牧師又是誰。此舉或許不無嘲諷之意,但是不管怎麼說,還是值得稱讚。書已經破爛不堪。我希望你能保存它。雖然它屬於那種看起來毫無價值的東西。
這件事讓我十分驚訝。我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那麼相信他右邊的身體潛藏著某種神聖的東西,以至於看到那幾個小孩揪扯他、褻瀆他,大為震驚。我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這時老人轉過臉凝視著我。我不明白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永遠都無法理解,他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看我——彷彿我是出賣他的人。那時候我覺得他對我很不公平,而且一直沒能摒棄這種感覺。我無法告訴自己那只是誤解,其實那目光中什麼也沒有。
哦,我承認他確實讓我感覺到某種困窘,甚至恥辱。而且這種感覺並非第一次。但我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在我看來他完全可以對別人更體諒一些。那些能看透你的人,永遠都不會公平地對待你,因為他們永遠不相信你為使自己變得更好而做的努力。這種努力當然困難重重,出於好意,應該得到哪怕些許的關注。
他把那張長椅拖到教堂後面,橫放在很高的草叢中,讓草沒過椅子,盡量不讓人看出那裡藏著東西。然後他拿把鐵鍬和掃帚儘可能打掃乾淨馬留下的蛛絲馬跡。他還提來一桶水,拿來一塊肥皂,擦洗地板上的血跡,但是血污越擦越大,只好把整個地板都潑上水,才不太顯眼。他心裏想的是,如果那幾個睡在教堂里的人正被人追趕,追趕他們的人就隨時可能追到這裏,尋找類似教堂里的馬糞或者長椅上的血跡的東西。而且不管怎麼說,這些東西都得清理掉,特別是第二天就是禮拜日。
今天上午我和「財產代管人」會面,還算愉快。他們很禮貌地「忽略」了我關於修繕教堂的幾個建議。我非常清楚,一旦我死了,他們馬上就會蓋一座新教堂。我這樣說並無惡意。我知道他們只是不想讓我心裏難受罷了,所以他們在等待時機,做他們想做的事情。他們是一片好心。他們會推倒這座老教堂,再建一座更大、更堅固的教堂。他們讚賞路德教教徒們新建的教堂。聽起來確實不錯。紅磚,門廊前面一溜白色廊柱,寬敞的大門,漂亮的尖塔。他們還告訴我,裏面更是富麗堂皇。他們邀請我參加奉獻儀式。我會去的,只要那時候我還能行能動,還能參加這類活動。換句話說,只要上帝願意。我也願意看到我們的新教堂。不過他們說得很對,看到這座舊教堂夷為平地,我會非常痛苦。我相信,倘若真的看到那一天,我會死去的。對於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那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一陣憂傷——所謂致命的一擊,也蘊涵著詩意。


他說:「請原諒,太太。不,這不是《聖經》里的話。」
新來的人和年輕人都成了循道宗信徒。他們在河邊舉行露天集會。從各地農村來的幾百號人釣魚,野炊,洗衣服,相互拜訪,直到傍晚。夜幕降臨之後他們就點起火把,講道,唱讚美歌,直到深夜。祖父也去那兒,非常欣賞他們舉行的這些活動。禮拜日他就打開門窗,讓家裡人聽河邊傳來的歌聲。他尊敬循道宗信徒,因為他們承受了戰爭諸多的負擔。他不相信他們會長久地忍受主教的統治。


我認為這位老牧師主要的錯誤是,總是竭盡全力做好那些涉及倫理道德方面的事情,雖然最終受到人們的讚美,但是對家人造成了某種傷害。漫長的歲月里他確實有過許多異象,這些異象對他提出苛刻的要求,所以和別人相比,他更難鬆懈下來。我說過,在一次倉皇的潰退中,他那本希臘文《新約全書》過河時掉在水裡丟了。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一種象徵意義。他這輩子河水從來沒有為他而分流,就我所知,一次也沒有。他總是面對無窮無盡的困難——不曾有稍微的和緩,而他又總能知難而上。

讓我再給你講幾個過去的故事。我知道的那麼多關於過去的事情都是父親和我在堪薩斯州迷路后四處流浪時經歷的。我不記得自己哭沒哭過,但是我知道,我花了好大的氣力讓自己不要哭。鞋底磨穿,土、砂、草棍、枯枝鑽進來,磨破短襪,扎爛雙腳。哦,那麼臟!哦,那血https://read.99csw.com泡!孩子們有時候也會感覺到時間緊迫。但是如你所知,他們匆匆忙忙走著只是為了按時走進教堂罷了。我卻是在茫茫無際的蠻荒之地跋涉,日復一日,總想放慢腳步,總想坐一會兒,躺一會兒。父親在前面走著,毫無疑問有點孤注一擲的意思。因為他有一千條理由這樣做。有一兩次我真的坐了下來。我就在那炎炎赤日下坐著,周圍是萋萋白草,蚱蜢在我腦袋周圍飛來飛去。我看著父親在前面走著,走著,直到幾乎從我視野里消失。在堪薩斯茫茫的草原,那應該是很遠的距離。我只得跑著追他。他說:「你會把自己搞得很渴。」是呀,在我看來,我這半生都口渴。
士兵點了點頭。「這一帶有許多好人,只要有機會就願意幫助他。包括宣講福音的牧師們。如果他請求,他們會把他那頭老騾子藏到教堂里。他們把這樣的舉動看作自己的光榮。我覺得這真是不同凡響。那些逃亡的人可以帶著武器,渾身是傷,穿著沾滿泥巴的靴子,走進教堂,鮮血灑在地板上,他們也不以為然。然後一位聯邦政府的士兵來找他們——他是拿了報酬做這件事情的——連一杯咖啡也沒人請他喝。」
父親說,從軍隊回來之後,走進祖父的教堂,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聖餐桌上方牆上掛著的一幅刺繡。那幅刺繡非常漂亮,朵朵鮮花、團團火焰環繞著這樣一行字:「我主上帝是凈化我們的火。」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把祖父的教堂想成那座被雷電擊毀的教堂的原因。而事實正是這樣。
「你把這兒收拾得不錯呀,」士兵說,然後扯了扯膝蓋皺皺巴巴的褲子,「我那匹該死的馬跑了。有一隻貓頭鷹叫了幾聲,嚇得它撒腿就跑。你們村有沒有可以徵用的馬?只用一兩天。」
「哦,」她說,「當然應該是。」
最愜意的事情是我和父親肩並肩坐著的時候,他會給我講些鮮為人知的事情。我敢肯定換個場合他絕對不會給我講這些事情。如果有晚飯好吃,他就講故事表示慶祝;如果沒有,就拿故事當飯吃。有一次,幾隻偶爾愛「吹毛求疵」的貓頭鷹把我們吵醒。父親就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天夜裡他被一陣響動驚醒,走出家門看見老約翰·布朗的騾子從他父親教堂的大門走出來,朦朧的月光下,有人哄著它走下門前一溜木頭台階。他聽見那頭騾子突然停了下來,一個陰鬱、低沉的聲音說:「好點兒。聽話,好點兒。」緊接著這匹騾子身後又走出四匹馬,步伐輕快、靈敏,已經備好馬鞍、勒好馬肚帶。那幾個人翻身上馬,兩個人一匹,還有一匹跟在後面。因為有一個人受了傷,必須有人扶著。他們一句話也沒說,縱馬而去。過了幾分鐘他聽見牲口棚的門開了,還聽見他們家那匹馬的喘息聲和馬蹄聲。他父親對馬嘟囔了幾句什麼,然後也騎著馬走了。
女人把她們帶來的餡餅、蛋糕和還能用的書放到我們避雨的那輛馬車上,然後用厚木板、防水油布和膝毯蓋好。食物都已變潮,似乎誰也沒想到會下雨。很快就要秋收了,他們都將非常忙,恐怕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會再來。他們把講道壇放到一棵大樹下面,用一塊鞍褥蓋起來,「搶救」能「搶救」出來的任何東西,主要是木瓦和釘子,然後把還立著的柱子、門窗都推倒,等它幹了之後生起一大堆篝火。灰燼在雨水中飄浮著化成條條濁流。在廢墟上幹活兒的人們都渾身污泥,滿臉漆黑,直到分辨不出誰是誰。父親給我送來幾塊落滿灰的餅乾。「沒關係,」他說,「沒有比灰更乾淨的東西了。」話雖這麼說,餅乾畢竟變了味兒,我想有點像那個年代我們經常提起的「苦麵包」,儘管現在人們早已把那玩意兒忘到腦後。

後來父親常說,如果老人認為上帝希望他回堪薩斯州,我們說什麼也沒用。對他而言,相信這一點很重要,不過我懷疑,他未必真的相信。
都相聚于這個軀體;
父親有一次在講道時說,他很後悔戰爭結束之後,自己站到了貴格會教徒一邊,而祖父搜腸刮肚地想出一些話,安慰還倖存的那些可憐的教友。他說,那時候祖父打開所有還能打開的窗戶,讓大家聽從河邊傳來的循道宗信徒的歌聲。如果那歌是《十字架永存歌》,或者《萬古磐石歌》,女人們會跟著唱起來,哪怕牧師正在講道。而牧師——他的父親也停止講道,聽她們唱歌。他說,風吹來泥土的氣息,因為到處是新墳。可是後來人們還記著禮拜日的早晨和星期三的傍晚,久久不能忘懷,彷彿那是發生過什麼奇妙事情的日子。每當談起那些日子他們都柔聲細語。父親說,從那以後他一生都後悔不已,但是怎麼後悔也於事無補。因為離開自己的會眾和貴格會教徒坐到一條板凳上,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他的父親講道時鼓動會眾去打仗。他說,奴隸制存在一天,和平就沒有希望。但是,那只是一場擁有強大武裝的社會集團壓迫被奴役的、手無寸鐵的人們的戰爭。他經常說只有戰爭結束,和平才能到來,所以和平之神號召我們去結束戰爭。他說這些的時候,腰帶上別著那把手槍。在場的人都齊聲高喊「阿門」,甚至小孩兒。

將他所有的兒子帶走;
父親說,他聽說過關於他的故事。
我父親說:「我們有咖啡。肯定有,肯定請你喝。」
士兵站起身,說:「我們排離這兒大約兩英里遠,往東去了。他們知道,那些傢伙月亮一落,就會藏到什麼地方。所以用不著發現你遺留在前面台階上的馬糞,就知道這兒發生過什麼事情。如果你父親跟他們走了,現在就該看到那兒出了什麼麻煩事兒。」他又說,「我想,喝咖啡之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情。」
可是那些追趕他們的人如果發現太陽還沒有出來,就有人在那兒打掃、刷洗教堂,同樣會產生懷疑。於是他覺得這些事情真不像是他父親乾的。他怎麼能在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揚長而去呢?沒有做任何安排,掩蓋那些人留下的蹤跡,也沒有留下任何指示,告訴別人如何把事情搞得天衣無縫,而是任憑還不到十歲的兒子起床后溜達到一片狼藉的教堂。面對那副景象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他心裏想著這些事,吃力地提著一桶水走進教堂,看見黎明的曙光中,一個身穿聯邦軍裝的士兵坐在靠牆的一張長椅上,帽子拿在手裡,槍放在旁邊那張椅子上面。
「是呀,」老人說,「是呀……」又變得容光煥發,想他自己的心事去了。
看到他長得那麼像他的父親,我確實吃了一驚,儘管我也知道,在每一件重大事情上,他們的看法都有天淵之別。他向你母親介紹自己是約翰·埃姆斯·鮑頓時,你母親顯然吃了一驚。他笑了起來,看著我說:「我猜想,過去的事還沒有完全過去,牧師大人。」他說的是什麼呀!當然也是我的疏忽,以前沒有對她提起過世上還有這麼個人,一個和我同名的人,而且還算個教子。那天你到灌木林里找索佩去了。它時常「打點行裝」跑到不知道什麼地方,把你和媽媽急得要命。那時你正好把老貓夾在胳肢窩下面從房子那邊轉了過來。它的耳朵朝後抿著,一雙眼睛強忍著惱怒,尾巴不停地顫動。它已經掙扎了那麼長時間,你本來可以加快腳步把它送回家。很清楚,如果把它放在地上,它一定撒腿就跑。可你還是把它放了下來,它也果真就溜之乎也,而你就像沒有看見一樣,因為你正準備和約翰·埃姆斯·鮑頓握手。「見到你真高興,小弟弟!」他說。你聽了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