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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傑克打斷說,「別,別說,別說。」對她微微一笑。她明白過來她差點要羞辱他了。他沒有搶劫雜貨店。為了一些壞孩子乾的惡作劇,這個疲倦的男人還得為自己洗刷罪名,這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呢。「回到家真太好了,」事後他對她這麼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老話這麼說的。」
他說,「謝謝,格羅瑞。你真好心。」

「我想我還是先去洗洗乾淨吧。」
傑克點了點頭。
「呃,傑克,你不認識她。所以我想著你這麼想她也不奇怪。她像是我們避之不及的事。」
傑克拿著包袱走進父親的房間,在父親的腿上打開來。「啊,」父親說。「是呀,你出去覓食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哈哈大笑。「『我兒的香氣如同耶和華賜福之田地的香氣一樣。』羊肚菌。丹和泰迪以前總給我帶這些東西來。還有黑莓和核桃。還帶來明太魚和鯰魚。還有雉雞。他們總往野地和河邊去。女孩們總是帶些花回來。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點點頭。「如果我覺得自己可能得逞,或許也會想著這麼做的,」他說,「不過我一直留心在看,這些灰白的頭髮,這張飽經風霜的臉,這些磨舊的袖口。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個撒謊出色的人,格羅瑞。一輩子多多少少一直有些不誠實的勾當,可我幾乎一無所得。讓我對他撒謊不是仁善之舉,因為我知道他不會相信我的。要是他對我還有一絲尊重——喔,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想讓他失去它。」
他點了點頭。「那人寫得不錯。大象非常有趣。」
他沒有給她看報上的文章和提到的三十八塊錢,她也沒有問他要。
他點點頭。「謝謝你,」他說,「你真好心。」
「哦。」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為什麼不真的放棄呢?」
「哦,呣,你是不是在說我偷了這本書?」
「他這輩子從來沒說過腐爛啊掙扎啊之類的事!」
他呵呵一笑。「不是很明確。」
傑克坐立不安,於是格羅瑞給了他一張單子讓他去買東西。他還肯去基列鎮上,讓她吃了一驚。他去了好長時間,她開始擔心起來,可他抱著一袋買的東西回來了。她在園子里看到他,跟著他進了廚房。他把帽子放在冰箱上,鬆開了領帶。「一塊烘烤用的豬肉,」他說,「一磅黃油,一條麵包,兩個洋蔥。」他把一條香煙放在桌上。「我欠你這個的錢。還有——」他說,「給格羅瑞的小小禮物。」他把手又伸進紙袋,拿出來一本有些年份的書。「《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恩格斯寫的。我只能找到這個。沒有馬克思的,也沒有杜波依斯的。倒是有很多諾曼·文森特·皮爾https://read•99csw•com的書,不過我想你可能已經看過了。」他微微一笑。
「在哪兒?」
他微微一笑。「你說的相當假設。」
他點點頭。「是的,給我帶來的好處可大著呢。」兩人默然不語。
傑克大笑。「他們告訴你真是好心哪!他們怎麼知道你會感興趣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
「上帝啊,」她說,「天上的父啊,我放棄了。我無計可施了。」
「還有比這更糟的事呢。」
「我想他把基馬尼給殺了。」
「確是如此。不過他們會讓你借這本書的。他們會讓你簽個名。」
他說,「真抱歉!我為什麼要那樣說呢?我怎麼就不閉上嘴?你為什麼不讓我住嘴?」
她聳聳肩。「也不全是吧,他結過婚。」

「我給你端點什麼來?咖啡?」
「多遺憾,」老人說,「不過,現實看來就是這樣的。壞坯子太多了。我想我們還是自管自好了。」
「欺騙,是吧。可得經過我的許可呢。」他微微一笑。
「這聽起來很不錯,」她說,「只是為了爸爸,大聲喊口號就免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揮舞手臂的。」
過了一會,他說,「你記得我提到過的那位小姐,對我的性格帶來很好影響的那位。她非常虔信——不消說現在也一樣,非常正直善良。我其實想娶她,為此徵求她父親的同意。他大吃一驚,真的是震驚之極。宗教是一部分原因,我不信教。當時我真希望自己是個,呃,偽君子。但我天生做不了,算是我的一種良知,可這讓我損失巨大。」他想了想。「不過,坦白地說,我得說他也因為別的原因瞧不起我。當然,宗教是最要緊的。他是個牧師。現在也是。」他呵呵一笑。「我對自己估計過高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預期他的反應。或許是不那麼斷然。」他說,「搞不懂為什麼要跟你講這個事,大概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確還顧忌一樣東西。我不知道該不該如此言之鑿鑿,那就是虛偽和簡單的不誠實之間有一大差別,不過我注意到了小偷被送上了十字架,而偽君子看來不會受什麼刑訊。我已經不時地背起我的十字架——」他笑笑。「最近沒有,你明白。」他看了看她。「對不起。無意冒犯你。我不是個偽君子,這就是我想說的。」
「噢,是的,我很明白這一點。」他又說,「我沒有權利回來。我在這兒,成了他的心頭之憂。他連夢中都在擔憂。」
格羅瑞說:「關於那本書盧克還給我寄了封簡訊。他說評論家們鬧開了。」
「我仍舊在受懲罰。」
「這本是關於肯亞的。」
「當然了。」
傑克笑笑。「這想法我以前也聽到過。」他說,「我知道很多人都會同意您這種說法,相信我。」
「小違規。」
「我明天把書送回去,」格羅瑞說,「我可以把書插回到書架上。不是說會有什麼後果,只是少一件事掛心。」
「沒關係,就去讓他看看吧。」
「喔,」她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是的,我忘了。」他笑了笑。「我被軟禁了。不過我不想離開這兒,」他說。「還不想走呢。可是,這九_九_藏_書兒的情形讓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我坦白吧。我想過這一點,可是轉念一想,傑克·鮑頓,臭名昭著的壞蛋,被人看到在基列的公共圖書館借一本異見人士的大作。而我在這兒試著所謂的『洗心革面』,在這鎮子里塑造一個比較體面的形象。我自己借這本書看來是不可行了。我本可以說實話這本書是為你借的,因為你向我提到你對了解共產主義有興趣,但要是那樣,我會讓你面臨種種我自己想想都怕的後果。而且我想,為什麼要那樣做呢?購物袋裡還有空間裝下一本書呢。如果把書順手和黃油、洋蔥放在一起與小偷小摸無異,我不會在格羅瑞的看法中再降低一檔的,反正她也想得到我做這類事的。」
「你告訴過他,情形不一樣了。」
格羅瑞說,「拿去給爸爸看。他喜歡羊肚菌。」
「你至少省了那事的心。」
「我信了。」她說,「我想不是具體哪件事。只是你太為難自己了。」
「哦。」
傑克讀到廚子改版的《耶穌希望我成為一束陽光》時,老人樂得哈哈大笑;讀到麥肯齊一家子的種種安排時,聽得津津有味;讀到殺戮大象時,老人又驚嘆不已,最終睡了過去。傑克繼續讀了下去。他說,「我想我能猜到這個故事會怎麼結束。」他翻到最後幾頁。「呣。」他讀道,「『彼得的雙肩朝脖頸縮緊,發著呼呼聲深吸了一口氣,捏了下去。基馬尼的舌頭穿過牙齒吐了出來,雙眼的毛細血管破裂了,充滿了血。他的身體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隨後像是有人踩在一根乾柴上,一聲刺耳的喀嚓聲,軟癱了下去。』」
他又把豬肉包了起來,放在冰箱里。「你看起來並不高興。」
「不錯。一直都是『毀滅』,是不是?我終於查了查字典。『靈魂的完全喪失』或是未來的終極的快樂的完全喪失——分號——未來的痛苦或是永恆的死亡。」他說,「聽起來的確有點殘酷,你覺得嗎?他是個聖人,我相信他因為我而怕死。把我留在世上,依舊不思悔改——我知道這是讓他憂心忡忡的事。憑他看我的神色我就能猜得出來。」
「我的小女孩。」他站了起來。「我不善於——那段時間我一直都避開了不在——我只能那麼做——」
「原諒我。只是一時之念。」
「喔,」她說,「即便你是個小偷,我也不會介意的。」
「你寫信來之前,他知道你要來之前,他也夢見你的。那些年來,你一直都是他心頭的牽挂。不是你在這兒讓他憂心的。」
父親搖搖頭。「你這輩子從來都不需要偷一樣東西。從來沒必要。這一點我一直以來都在記憶的每個角落搜索反思。」
傑克合上書。「我想是這樣的。」
傑克說:「我對非洲也有一點兒興趣,我自己。」
「請別這麼說,格羅瑞。我在這兒孤單得很——」
「我可沒有指責你什麼。我要是你,或許就想著這麼做了,不過你是對的。很抱歉我提了這事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https://read•99csw•com,我們很高興她生了下來。她這一生給我們帶來許多快樂。我相信她也過得很開心。我知道她真的挺開心的。」
「沒錯,」他說,「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的。目前是這樣。」
「不是,我是當做個小笑話說的。」他看著她,「你似乎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好笑的。」他哈哈一笑。「你是對的。故態復萌。眼下的狀況還這麼干,簡直是有點瘋了。目前還是不要太手癢。你完全正確。」他接著又說,「我走進店裡的時候,裏面一片沉默,和我上次跟你提到的情形一樣。要是基列已經忘了我多事的青年時代的種種事端,這下又記起來了。好像傑克·鮑頓是這世上唯一的一個小偷。這兒要是出什麼大亂子,上帝得幫我一把了。」他看看她。「今天晚上我把恩格斯放回去。門上有個狹槽的。」
「哦,」她說。
他呵呵地笑。
「是呀,說得太多了。傑克·鮑頓自尋煩惱,受盡折磨。要我說,那傢伙真是活該。」
「好吧。我不介意你是個小偷。」
他大笑。「他認為我是個小偷,格羅瑞。他認為我又要給家裡所有人丟臉了。而這是可能發生的。我是說,我受到指控——那是可能發生的。」他捂住自己的臉。
「是的,那個小女孩。」
「不是。只是你可能拿了這本書離開的時候,沒有符合圖書館的要求。」
「不對,」父親說,「那是以掃。你把以掃和雅各弄混了。」
他點點頭。「啊,可不容易。對不起。」過了一會兒,「我想這段婚姻沒有生出個孩子。」
「哦,莫三比克,喀麥隆,馬達加斯加,獅子山。多漂亮的名字啊。我小時候經常想著哪一天我要去非洲。我們讀這本吧。」
「對不起。不能告訴你。看看,多漂亮的蘑菇啊。我們今晚上吃蘑菇,格羅瑞!」
第二天早上,傑克提議給父親讀書,老人很高興。「好極了!」他說,「可以消磨時光呀!」於是他們想著將它變成一個慣例:每天一大早,天還沒有太熱,清風送爽,給他洗過澡剃過鬍子,帶他到門廊上。
「嗯,」她說,「書卡還在書里,一九二五年還是最後出借的日子。」
這天過得一如尋常,格羅瑞做著些家務事,父親在睡覺,傑克屋裡屋外找些事干,零零星星地耐著性子東修西補,至少她以為他是在做這些事。隨後她想到有一會兒沒看到他了。通常他都會找個理由不時和她說說話,開個玩笑,像是讓自己安心她會對他和顏悅色。她朝園子里看了看,又走到牲口棚,往裡看了看。哪兒也看不到傑克。太荒唐了,她想。我不能這樣擔心。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她已經看過了所有的信件還有新到的《生活周刊》。她也已經給丹和格雷西回了信。紗門合上了,傑克來了,走過門廊,髒兮兮的樣子,但又有點喜形於色。他穿著背心,把襯衣做成了一隻包袱。他把包袱擱在桌上,解了開來。「蘑菇!」他說,「羊肚菌!還是在老地方!」蘑菇帶著砂礫、泥土,還有那特殊的濃鬱氣味。
傑克低下頭,讀了起來,簡直像是在禱告似的伏在書上。讀到喜歡的段落,https://read.99csw.com他的臉上展開了笑容——「『不知隱藏在哪兒的斑馬嘶鳴著;溪岸邊,一隻狒狒發出咒罵的叫聲。』」泰迪以前常說傑克是聰穎的,而他,泰迪,不過是認真勤奮而已。事實上,一旦他全神貫注或是有段時間忘了自己身上那嘲諷勁,傑克做任何事都有股優雅的味道。這一點總有點讓人意外,因為這也是他對自己不以為然、能藏則藏的東西之一。不過他的聲音輕柔溫和,帶著尊敬的態度讀著那頁書。父親看了格羅瑞一眼,揚了揚眉毛。他一直是用這個表情說,他有心時,是非常好的。真的非常好。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我要是真想知道,就會弄個明白了。」
老人搖搖頭。「神學院的時候讀過了,」他說,「挺有意思的,不過我記得觀點挺明確的。我覺得沒必要回頭再讀了。真奇怪我們居然還有這本書。我以為把這本書捐給圖書館了。」
「——我是你的妹妹。夠充足的理由了。」
「哦,首先我是你的妹妹。此外——」
她說,「如果你覺得他如此為你擔憂,你有沒有想過——就讓他寬寬心——?」
「在遙遠的地方,親愛的。在人跡罕至的地方。」
「哦,也可以的。」
他大笑。「好姑娘。我們甚至會構想出什麼不同的政見來,那種我時常在新聞里看到的意識形態的分歧。揮舞著手臂大聲喊口號。我熱情高漲,沒準兒就有了一兩樣信奉的東西。」
格羅瑞說,「爸爸,前些天我上五金店去的時候——」
「是的,」他說,「不同的角度。謝謝你,格羅瑞。我忘了別人還顧忌我父親是誰這回事了。」
「拜託了!我是你妹妹!你世上唯一的朋友!」
他看著她。「對老傢伙撒謊?拿我靈魂的狀態騙他?」他大笑,揉了揉眼睛。他說,「呵,格羅瑞,要是那樣做,我算是什麼呢?」
「哦,這麼一說,我該打開看看的。」他大笑。
「我當然是想要還回去的。如果你真想讓我還回去。」
「當然那時候我不知道。不是很明確。」
傑克退後一步,注視著老人細細查看蘑菇,嗅一嗅,又在燈光下轉一轉。他搓了搓自己光光的手臂,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模樣,又瘦又沒遮擋。他輕聲說,「求你也為我祝福。」
「你的小女孩。」
「噢,少件事擔心呀。」

父親點點頭。「有段時間,我對非洲很有興趣。」他說。
傑克呵呵一笑。「可不是,我是那個皮膚光滑的人。我怎麼會忘了呢?我是那個偷了祝福的人。」
「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這件事里遠遠不單是錯事、壞事什麼的。誰都應該為她驕傲。我寄給你的那些信里想說的就是這一點。」
「明天,九-九-藏-書」他說,「好的。我本來想著問你可不可以借一下。我自己從來沒看過。想著這本書能幫我消遣一兩個晚上。」
「一樣都不會?」
他搖搖頭。「那樣會——不知怎麼地,會非常長老會派。」
「什麼事兒呀?」父親大聲問,「在說什麼呢?」
「這就是為什麼這本書會在那兒了。它在書架上靜靜地等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等著撩撥我的小妹妹對馬克思主義萌發興趣。」他解開豬肉外面的包裝紙。「店裡最好的一塊肉,肉店老闆這麼說的。相當不錯,可不是?」
「好的,咖啡。來一杯吧。」他說,「你真是個好人,格羅瑞。那個沒娶你的人真是個傻瓜。」
「好吧,」她說,「我後天送回去。下個星期。沒什麼區別。我可能也看一看。」
「是的,非常好。」
格羅瑞去五金店告訴他們,電視他們決定要了,再讓他們來裝個天線。她回到家四處找傑克,在牲口棚里找到他,他正在給一把鐮刀上油。在所有無用的和被遺忘的東西中他找了一把鐮刀。她說,「我去五金店讓他們裝天線了。我等了一個鐘頭,不過他們告訴我從雜貨店偷錢的是誰。一些中學生。都是些好人家的孩子,他們說。所以報上一字不提了。我猜是個惡作劇。其中有個孩子良心不安,供了出來。」
「什麼?!」
「不會的。不會因為這麼一件小事的。不會有人為了小小雜貨店被盜讓爸爸難受的。你知道我說得對,傑克。我們為這事過分擔心了。」
「可真難相信你說自己的這些事呢,傑克。」
她搖了搖頭。「沒有。」
「你得記住,與你有關的,沒發生任何事。」
傑克哈哈笑了,瞥了格羅瑞一眼。他說,「這本是盧克寄來的。《有價值的東西》,關於非洲的。」
他大笑。「『克里特島人都好撒謊。』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倒讓我輕鬆點兒。不過你明白我的問題了吧。我從來不能讓別人相信任何事。」
「我知道你不是。我不該提議——」
她拿起書翻了開來。「從一九二五年開始,這本書還沒有被人借過。」
他把手捂在臉上。「謝謝你。我想,知道這些挺好的。我可能說錯了話——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類事。真難為情。你會想我都該習以為常了。」
「他這麼說的。」
父親醒了過來。「基馬尼是開頭和他一起玩的那個小孩,是不是?那倆孩子一起玩呢。」
「你想聽什麼呢?」傑克問,「有本《英國工人階級狀況》。」
「是的。傑克,我們再換本書行嗎?那本書里好像沒有什麼會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那是——是什麼?——我的存在,我猜。我那不幸的、聲名狼藉的存在。而且從他的眼光來看,我甚至都沒法兒中止這一切。沒有終結。我永遠會在什麼地方,腐爛著,痛苦地掙扎著。老傢伙覺得要對我的靈魂負責。」
「不行,你晚上不再出去了,記得嗎?在酒吧關門之前不出去,在酒吧關門之後也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