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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說,「事實就是這樣。我誰都不相信,哪兒都不是我的家,我連一分鐘的安寧也沒有。」
「為什麼?」
她說:「你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不管老不老都英俊。」
「我不能嫁給你。我甚至不能站在人們面前洗禮。我討厭人家看我。」
「那不一樣。我這樣的人,嫁給你這樣的人,也許只是因為冬天快到了,你有一幢好房子可以遮風擋雨。只是因為她受夠了孤獨寂寞。而你,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娶我這樣的女人。」
第二天,她把時間都消磨在河邊。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把一根釣魚線下到河裡。她帶來了寫字板、鉛筆和《聖經》。以西結說:在四面的翅膀以下有人的手。這四個活物的臉和翅膀乃是這樣:翅膀彼此相接,行走時並不轉身,俱各直往前行。至於臉的形像:前面各有人的臉,右面各有獅子的臉,左面各有牛的臉,後面各有鷹的臉多恩會說,不管我跟你說了什麼,和別的任何東西一樣,都很有意義。其實完全沒有道理。如果你想象一張人臉,那會是一張你不想看到的臉,或者悲傷,或者冷酷,或者和善。那會是你想藏起來不讓人看到的什麼東西。因為它能很好地展示出你曾經在哪兒待過,你期待什麼。誰都看得出,只有你不能。它就浮現在你的面前。那也許是你的靈魂,你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它。當你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就不覺得奇怪了。
「你還沒回答呢。」他點了點頭。有他在身邊走著,那種感覺很好。像一種小憩、一種寧靜、一種你雖然沒有它也能活,但覺得很需要的東西。你不得不學會怎樣思念,然後,就會不停地思念。「我沒有去聽你講道,所以,我想我不能受洗禮了。」
「我可做不到。」
「你會把手絹弄髒的。」
「就是洗禮。」
瑪塞爾是聽到別的女人在一個漂亮的客廳里的聊天兒之後,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的。多恩開始變得卑劣之後,用那樣一種聲調叫她瑪塞爾,似乎故意為了讓人聽出那不是她的本名。他這樣叫瑪塞爾的時候,她有時候會哭。她裝作自己從來就叫這個名字,大伙兒也一直願意這樣叫她。她打開她那個裝著脂粉、口紅、眉筆的小盒子的時候,萊拉和梅麗喜歡湊過去看。不過她很少打開那隻盒子,那都是她的寶貝。還有那股不再新鮮的芳香。有時候她讓她們給她梳頭。她們都覺得她很漂亮。看到多恩對她恩愛有加,她們既高興,又有點嫉妒。在路上碰到泥濘的水窪時,他總要扶她一把。有一次,他在狂歡節給她買了些緞帶。一條系在頭髮上,一條在她脖子上打了個蝴蝶結,一條系在腰間,還有一條系在腳脖子上。他跪在地上,把她的腳放在他膝蓋上給她系那條帶子。多爾說:「他們是夫妻。」萊拉對「夫妻」這個詞沒有什麼概念。只知道「夫妻」可以沒完沒了地開玩笑,沒別人的份兒。不過倘若大家讚賞,他們也表示歡迎。這是日子變得艱難之前的情形。後來,多恩就總是對瑪塞爾發脾氣,因為他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給她。不過,即使無話可說,他也願意湊到她跟前,站在她身邊。有些東西,人們需要;有些東西,人們不需要。也許並非如此。也許他們不需要存在。如果你把這個「存在」拿走了,別的東西隨之消失。所以,如果你不需要存在,就沒有必要去想那些不需要的東西。你不需要有人站在你身邊。你不需要,但其實你需要。把一切歡樂都帶走,但是這不可能。因為就連喝一口水,你也會感到快樂。哪怕只有一點點。多恩沒有必要往瑪塞爾的手腕上系一條緞帶,這就是為什麼當他給她系的時候,她笑了起來,而且更加愛他。這也是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們倆的原因。沒有理由讓一個老人把手伸到水裡,觸摸你的腦門兒,按照那些觸摸你的臉和頭髮的人們的方式愛你。你會想,那些嬰兒是他的孩子。好了,她想。好了。
第二天早晨,她拿出寫字板盡量工整地抄寫那封信:你一定認為,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宗教真正相關的那些更為深邃的道理:存在的意義,人生又意味著什麼?你一定認為,我說的那些事情都是出於習慣和習俗,而不是出於經驗和思考。我承認,這種想法有一定的道理。我想,那是不可避免的。她寫了十遍。哦,老以西結接下去說的是什麼呢?他們的腿是直的,腳掌好像牛犢之蹄,都燦爛如光明的銅這幾句話她又寫了十遍。用鹽擦過身體的嬰兒,閃閃發光的牛蹄。這種說法很怪,但這裏面一定有點名堂。哦,許多事情是很怪。為什麼怪,那位老人也說不清楚。他說,讓我們祈禱吧。大伙兒便都開始祈禱。他說,讓我們唱聖歌吧,大伙兒便齊聲詠唱。為什麼陽光明亮,他們還點燃蠟燭?他站在那兒,談論那些沒有人知道已經死了多久的人們,更不知道關於他們的故事是否真實。大多數人在聽,或者試圖聽。這些事情似乎都沒必要做。天亮了,天黑了,日復一日。沒有必要祈禱,一切都自然而然。但是,聚會、儀式還到處舉行,人們還看著那燭光。在沒有慰藉的地方尋找慰藉,只有一個老人在那裡說著他說了無數遍的話,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點什麼。他說的是生存的意義。那麼好吧。她對所謂生存還略知一二。這也許是她唯一知道的事情。她是從他那兒學會這個詞兒的。凡事總得有個稱呼,就像這塊土地,他們叫它「美國」。夜晚,清晨。睡覺,起床。飢餓,孤獨,疲憊,循環往複。這就是生存。我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呢?他也不會告訴她為什麼,儘管他知道,從他身上你能看到這一點。他的房子空空蕩蕩,妻子兒女早已長眠地下,他還需要什麼呢?夜晚和清晨,歌唱和祈禱。這一切都令人不安,你無法停止眺望。爬上那座小山,他向那傷心之地走去,看到玫瑰花覆蓋的墳丘。如果他知道——如果他不知道——是誰侍弄玫瑰讓它們迎風綻開,他會覺得很奇怪。沒錯兒。這裏壓根兒就沒有必要種植玫瑰。
他點了點頭:「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解僱我。我有這幢不錯的房子,住到死也沒問題。」
「如果你發現我是個瘋子怎麼辦?如果你發現我是個逃犯怎麼辦?你對我的了解和別人一樣,只是表面。可是從來就沒人想娶我為妻。」
「這兩樣東西都有。」
「好了,這https://read.99csw.com個名字不錯。如果我用這個名字為你施洗,那就是你的名字了。」
「確信?我連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都不懂。你給我寫的那封信我也半懂不懂。我是個沒文化的女人。你好像不理解這一點。」
她到底想什麼來著?那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她一定是瘋了。可他沒有。她努力回想他說過的話:「你說得沒錯,我一定。」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很鄭重。這是這輩子她聽過的最奇妙的事情。這種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並不難,可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不一樣了。因為他說話算數。八九不離十。可是這次,她覺得也許沒那麼簡單。她抬起那塊鬆動的厚木板,取出存錢的小罐。今天格雷漢姆太太給了她五塊錢。因為心緒煩亂,她沒去雜貨店買她早就想買的辣味火腿罐頭。所以現在她有四十五塊了。如果她沒有買必不可少的日用品、香煙和人造黃油,還會更多。不過四十五塊錢已經可以坐著公共汽車走好長好長的路了。可以到加利福尼亞。那兒沒有讓你擔心的寒冷的冬天。一年四季都長莊稼。多恩和瑪塞爾總說要去加利福尼亞。想起來都是一件美事兒。她自己去。誰也信不著。她知道,他不可能來她這個地方,她也不可能去他那兒。他也許會找她,因為明天就是他們定好的日子。也許不會。隨後幾天,她得到鎮子里買汽車票。如果碰巧碰到他,他也不會特別在意。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也許那就是他的本意,可如果不是呢?再碰到他,她可能會羞得無地自容。或許如果她知道的話,但那可就是另外一種更難堪的羞愧。也許最好的辦法是,簡簡單單跟他道個別:我要走了。就像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要做的那樣。
我擔心,你認為我沒有很嚴肅地對待你提出的問題。我一直堅信,有一種偉大的力量,比方說,上天的旨意在等待我們。父親對蹣跚學步的孩子伸出一雙手。他鼓勵他,讓他走過來,但是也讓孩子感覺到潛在的危險。孩子向父親走過去的時候,更多想到的是自己的勇氣、對愛和慰藉的把握,而不是——我要說的是,安全。實際上,並無安全可言。也沒有什麼可選擇的。因為一切都蘊藏在孩童學步的天性之中。但他需要父親的關注和鼓勵,需要得到慰藉。而這一切又都是父親的天性要給予的。我覺得,倘若以這樣的言語描繪上帝的行事方式,一定太莽撞了。這些只是我們對他了解的很小的一部分。還有那麼多東西,我們壓根兒就不了解。儘管我們從小就被告知,叫他天父。我知道,如果我說,人們來世一遭,經受的苦難,還不足以使得你的問題比我可以給你的答案更加有力,實在太武斷了。信仰告訴我,上帝和人類一起分擔貧窮、痛苦和死亡。這隻能意味,這些事情充滿了尊嚴和意義,即便要相信這些,需要堅貞的信仰,需要把那些看似乎荒唐可笑的行為當做理所當然。如果不是相信其完全、徹底真實而去這麼做的話,同樣荒唐可笑。即使我們要做的、能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結束貧窮和苦難。
她說:「如果你願意,我沒有意見。不過我不知道怎麼個結法。」
她說:「我願意在陽光下。」他扶她走上河岸,找到那本《聖經》,打開,念道:「當下,耶穌從加利利來到約旦河,見了約翰,要受他的洗……耶穌受了洗,隨即從水裡上來。天忽然為他開了,他就看見神的靈彷彿鴿子降下,落在他身上。從天上有聲音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這是約翰說的話,他洗清人們的罪過。他為我們的主施洗:『我是用水給你們施洗,叫你們悔改;但那在我以後來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給他提鞋也不配。他要用聖靈與火給你們施洗。』聖禮是內心與靈魂的恩典外在的、看得見的表現。我們在基督里死而復活,在我們滿心盼望的甜美而喜樂。萊拉·達赫爾,我……」
他揚了揚眉毛:「沒有哪條法律說不能。你為什麼問這事兒?」
「我明白了。」他摸著她的頭髮和面頰,然後說,「我最好還是回家。如果我給你找到個地方,你會搬到鎮子里嗎?我和鮑頓說說。答應我,不要一個人住在這裏、怨恨我。如果你能答應的話,」他向河邊走去,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聖經》、寫字板,還有那條沾了泥土的鯰魚,他已經把鯰魚和那束向日葵放到桶里,他說,「跟一條你永遠都不會了解的鯰魚抱怨。」他看著她。「好好睡覺。」他很親切地說,宛如向上帝祈福,彷彿他在祈求恩典和平安。這麼說,她真的要嫁給這個老牧師了。看得出,他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顯示出溫柔體貼。
她去格雷漢姆太太家,看有沒有需要她幫助熨燙的衣服,那裡還真有。她幹了一上午,又搭上大半個下午。她需要到商店買點東西,所以不得不從教堂前面走過。他正雙手叉腰站在教堂前面,抬起頭看屋頂。他轉過臉,看見她,說:「下午好!」她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緊走幾步,追上她,氣喘吁吁地說:「見到你很高興。」
「萊拉·達赫爾,我為你施洗禮……」他停了一下,「我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給你施洗禮。」他的手在她的頭上放了三次。她哭了起來,只是因為他的手的觸摸。他驚訝而又滿懷柔情地看著她。她又哭了一會兒。他把手帕遞給她。過了一會兒,他說:「小時候,我們經常沿著這條路去采黑莓。現在我還記得在哪兒能採得到。」

「我能照顧自己。」
「要不是我先提出來,你不會對我說的。」
她說:「我得到雜貨店買點東西。」他們迴轉身又向基列走去。
「我敢打賭,你肯定留著呢!」多爾說。多恩瞥了她一眼。
「如果你願意,以後可以告訴我。」
「好吧。」
她說:「我知道哪兒有。」兩個人走過那片草地,走過盛開的雛菊和向日葵,走過一片白蠟林,走到另外一塊休耕的農田。農田那頭有許多黑莓。她說:「沒有盛黑莓的袋子。」他說:「吃就是了。」他摘了一枚,送到她面前,好像她自己不會摘似的。他說:「我們可以拿手絹包。我提著。」
「玫瑰花很漂亮。墓地的。太感謝你了。」
多爾後來告訴萊拉,她離開的那四天,是回到原來那個地方了,看看那些人現在情況如何。那時候,日子越來越艱難,吃穿都是問題,https://read•99csw•com多爾覺得自己很難再養活這個孩子。她想,萊拉家人的生活也許好一點。那個小城在東邊很遠的地方。她指望那個家裡最壞的幾個傢伙可能已經死了。她說:「也許什麼人早就把漢克打死了。」「誰是漢克?」「不關你的事兒。」多爾不得不小心謹慎,只能跟街坊鄰居打聽。結果花了好長時間,因為人們都不願意和外來的陌生人搭話。她只好獨自繞著那幢房子走了幾次。她說:「看起來和原來一樣。你回不去。」萊拉說:「如果情況好一點,你也回去嗎?」多爾說:「我不能回去。他們知道是我把你帶走的。我要是回去,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多爾之所以跟萊拉說這些,是因為發生這件事情之後,萊拉對她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說:「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照顧你了。」如果多恩不得不對他遺棄萊拉的行為做出解釋的話,他一定也會這樣說。他們只是在想,把她扔到哪兒對她更好?扔下之後,告訴她,在那兒待著,等著,有人會來接她。所以,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萊拉就不像以前那樣愛多爾了。在一段時間里都不能。她永遠無法想象,自己又坐在台階上,也許是在夜晚,看著多爾溜進森林。不管過程如何,結果都一樣。沒有一個人可以信賴。
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來客人。但我想跟你說說話。我實際上也不是要進你的家門,只是想見見你。我想給你點東西。當然你沒有義務非接受不可。是我母親留下的。」他手裡拿著一條帶盒式吊墜的項鏈。「我本來應該找一個盒子裝進去再送你。」接著又說,「我們已經談婚論嫁了,可是一直沒有再見到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想應該問個明白。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我也理解。我老了。已經是個老人。這一點我太清楚了。」他聳了聳肩,「不過,如果我們訂婚,我想送你點什麼東西。如果不能結為夫妻,也希望你能收下。」
他們就這樣走著,走過了那家雜貨店。她說:「為什麼?」
「我還做過別的事情。」
她心裏想,我可以告訴他,我並不想給牧師當老婆。這是真心話。我不願意生活在一個誰都知道我的小鎮。人們都認為我是被扔到教堂台階上的孤兒,等待什麼人發善心,接受我。我不願意嫁給一個被大家當作上帝的、白髮蒼蒼的老人。內心深處,我還藏著聖路易斯、艾菊茶。把自己想象得很漂亮,穿著高跟鞋。雖然我不擅長過那種生活,但我願意試試。我像兔子一樣害羞。除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那是我唯一的感覺。
對。
他說:「太好了。我……非常感謝。你應該戴上。有點兒難戴。我母親總是讓我父親幫她戴。」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伸出胳膊摟著她。她說:「每次一看見你在這條路上漸漸消失,我就告訴自己,你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就問自己,你為什麼不能不走呢?我就開始恨你。我一定會因此而恨你。我甚至想離開這兒,一走了之。」
真誠的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大多數牧師的妻子不一樣,也沒關係。我一輩子都在這兒。先是我父親,然後是我。我不會在這兒住太久了。沒有人會找我的麻煩。也不會找你的麻煩。」他說:「你得明白,這件事情我想了好久。一個鄉村老牧師能給你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什麼?顯然,和你同齡的男人——世俗的男人——能給你的東西我給不了。所以,無論我能給你什麼,我都非常高興。也許可以給你慰藉,或者寧靜,或者安全。至少可以給你幾年。我老了。」
「可是這不是我的名字。」
「不怎麼吃驚。不過我很高興,你需要這件衣服。」
「是的。我也想過這事兒。我們希望接受洗禮的人能很透徹地明白一些道理,並且能確信。」
他又笑了起來:「你總愛問這種有趣的問題。」
他點了點頭:「一點兒都不簡單。不過,這個星期日你如果去教堂,而且願意接受洗禮的話,我倒是很有信心,一定安排得妥妥帖帖。我只能這樣說。」
「沒那麼簡單。」
哦,他全然忘記,他是給一個根本就沒有什麼文化的女人寫信!可是話說回來,她會因為他總記著自己沒文化而恨他。不過,她還是要認真研究一下。一封寫給她的信。萊拉,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你的話。
他們走上大路。「哦,」他說,「快到晚上了,我們把你的鯰魚都給忘到腦後了。還有你的《聖經》、寫字板。我去幫你收起來。看起來要下雨。我得趕快走。」
「我偷的。別看我的寫字板。」
「我還偷走你的毛線衣。又讓你大吃一驚,對嗎?」
「不過我有的是桶,不是盆。」
「為什麼?」
「不知道。我似乎只想把頭靠在你的肩膀上歇一會兒……」
「不,不,」她沒有哭,但不能抬起頭看他,「我一心想著這件事,別的什麼也不願意想。」
他點了點頭:「會有一些問題。我一直在想這事兒。問題還不少呢!」
他說:「哦,謝謝你!相信我,如果我不認為自己的身體很棒——就我自己的感覺而言——絕對不會和你說那些話。」
瑪塞爾說:「你們的東西我們都留著呢。」
她覺得臉頰發燒。那條魚還在不停地掙扎,一次又一次撞到她腿上。她說:「該死的鯰魚。好像怎麼也弄不死它。我先把它扔在草叢裡。」那條魚在雜草和沙土中蹦來蹦去,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現在可以接過來了,不管是什麼。」
她從他身邊走開。他把她拉回來,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
萊拉說:「沒錯兒,自個兒戴是挺難。」她把項鏈交給他。
「是的,」他說,「你說得沒錯。我一定。」
她說:「好吧,我明天去看你。」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明天有什麼打算呢?他只是站在那兒。她覺得他在看她。這可是她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她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是和他並肩而行的那種感覺使然。也因為她一個人過日子的時間太長了。如果你循規蹈矩,按部就班,過著正常的生活,或許就不會產生這種想法。只是在小鎮邊兒和老人並肩走著,甚至大多數情況下連話都不說。白楊樹葉沙沙地響著,在路上投下婆娑的樹影。她從來不正眼看他。他滿頭銀髮,很英俊,很溫柔,很結實,說話的聲音很悅耳。如果她想到過要和什麼人結婚,也該是個幹了一天活兒也不覺得累的年輕人。當然當牧師也是一種「活兒」。他有一幢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子。房子周圍有花園,儘管雜草叢生。
她說:「謝謝。我想,我無論如何都會記住這一天。」
我知道,我還是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不過感謝你向我提問。或許我在試圖回答你的過程中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九九藏書
她聽見自己說:「你應該娶我。」他一下子停下腳步,她又羞又氣,滿臉通紅,急匆匆走到馬路對面,覺得這次可是活不下去了。他追上她,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不敢抬頭看他。
「這件事情?」
走上河岸,她看見他站在路上,在她和那座該死的棚屋之間。她就這樣走了過去,光著腳,一隻手拿著《聖經》,另外一隻手提著還在釣魚線上不停掙扎的鯰魚。他轉過身看見她,向她走過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站在那兒等著。他走到她面前之前,沒有開口說話。走過去之後,也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在腦子裡轉悠著該說什麼。
他說:「離開你,我也徹夜難眠。已經很多次這樣。我想,如果你能搬到鎮子里,我們就能總看到對方,相互也有個照應。時不時說說話。這樣心裏會好受點。鮑頓會給我們主持婚禮。我會和他談這件事情的。我們很快就完婚,結束這種擔憂。」
他笑了起來:「哦,有時候這是人們的口頭語。不過我可是真的很高興。」
「可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把手絹鋪在他張開的手掌上,把黑莓倒上去,然後把手絹的四個角繫到一起。香氣和紫色一起透過那層棉布。他說:「我拿著吧,別蹭臟你的裙子。不過這是給你吃的,如果你願意要的話。你也可以偷走這條手帕,如果你想留作紀念的話。紀念你成為萊拉·達赫爾的這個日子。」
她喜歡洗衣服。有時候魚兒會躍出水面,追逐一串串水泡。肥皂的氣味稍微有點刺鼻,就像河水的氣味。這條河裡的水可以把衣物漂洗得乾乾淨淨。大雨過後,水有點發黃。那是農田裡的土被衝到河裡的原因。淤泥被沖走,或者沉澱下來。她的襯衫和裙子看起來就像不想出生的什麼野獸,縮作一團沉在水裡,只想待在那兒,也許還想找到更深、更黑的去處。她拎著衣肩把它們揪出水面的時候,它們看起來好像精疲力竭,不無懊惱。就像她自己被剝下來的皮。可是把它們掛到繩子上,水滴答完,風吹日晒,幹了之後,它們便又充滿生命的活力。有一次在教堂,他們讀了一個故事。故事說,埃及公主來到河邊,發現漂浮著的籃子里放著一個嬰兒。那以後,那個嬰兒就成了她的孩子。小孩兒就這樣活了下來。嬰兒的生母當初似乎要弄死這個孩子,但是下不了手,就把他放到河裡,結果被公主救了起來。男孩長大成人之後,不想做她的兒子。或者也許是她死了,她的父親不喜歡他。那個故事里沒有講。哦,萊拉想,我真希望她不等他那樣對待她就已經離開人世。她應該一直都能夠相信他。現在我又這樣想了。誰也不能相信。我一直就這樣想。如果我想試一試這種想法是否正確,最好現在就試。如果想離開這裏,最好現在就走,趁我還年輕,還能勉強過活。如果一事無成,也沒多大關係。
「我也一樣。」
「沒人告訴過我。」
「我想讓你和我結婚。真希望我沒動過這個念頭。對於我,實在是煎熬。」
「別這樣說。我知道我那張臉是個什麼樣子。」
他笑了起來:「是佔著呢!我替你拿點兒。《聖經》!」
他笑了起來:「沒關係。」
他點了點頭,滿臉通紅,不得不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下來:「我希望我們能時不時在一起說說話。我一直就很喜歡和你聊天兒。」
他聳了聳肩:「我和該死的孤獨寂寞相處得蠻不錯。我本打算就這樣度過餘生。可是那天早晨,我看到了你,看到你的臉。」
她聳了聳肩:「我喜歡玫瑰。」
我一生都在這樣努力。
約翰·埃姆斯
他說:「好了。我們結婚嗎?還是不結?」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相信你!」
「哦,」她說,「我兩隻手都佔著呢!」
「沒錯兒。我想都不敢想。我會覺得如果我有這種非分之想,實在太愚蠢了。我都這麼老了。」
多恩說:「你走了好幾天,我們就不抱希望了。」
他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他看著她那張臉。「我想,如果那裡面寫的都是真話,我會明白的。可我不相信是真的。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故意裝得好像我都明白一樣。」他聳了聳肩:「只認識幾個單詞……」
她已經洗過澡,毯子下面很暖和,她又鑽進去睡了個回籠覺才醒來。有了足夠的亮光之後,她便拿出寫字板,放在膝蓋上,把《聖經》放在旁邊的地板上,照著上面的字,寫了起來:我觀看,見狂風從北方刮來,隨著有一朵包括閃爍火的大雲,周圍有光輝;從其中的火內發出好像光耀的精金。哦,這可能是乾旱的年份燃起的草原大火。她從來沒有見過,但聽過關於那荒火的故事。又從其中顯出四個活物的形像來,他們的形狀是這樣:有人的形象,各有四個臉面,四個翅膀。她不明白怎麼回事。也許是有什麼人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後來記到書里。她抄寫了十次,想把字寫得更小一點,更整齊一點。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她的姓和名里都有四個字母。他也是。她的姓氏里的h不發音,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個不發音的h。基列墓地的好幾座墓碑上,都有和他同名的人。可是無論活著的人還是死了的人,沒有一個和她同名。因為她的名字原本屬於一個修女,在她的記憶中,沒有一個女人叫這樣的名字。至於姓完全是拼寫錯了。所以她的名字只是像個名字。她也只是像個女人,只有一雙女人的手,而沒有一張女人的臉。她從來不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副面容。她的生活也只是像個生活,因為她永遠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她住在一座像個房子的房子里,只有四堵牆、一個屋頂,一扇門,裏面空空如也。當多爾抱起她,帶她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她想,這一切雖然都很奇怪,但其中必有原因。
他說:「我想你還是不信任我。」
「施洗?」
他笑了起來:「我哪兒也不去。」
樹影已經移動,小蟲子開始騷擾她。她換了一個陽光更充足的地方。那兒有藍莓。倘若忘記因為什麼跑到這個地方,她一定覺得很愜意。一條大鯰魚會讓這一天非常圓滿。那封信夾在《聖經》里。她撕成兩半,用一塊石頭壓著,放在一個潮乎乎的地方,墨水洇開,字跡變得模糊。親愛的萊拉(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你的話)。她有時候想,如果她決定那樣做,就砍掉自己一隻手。那裡有一種寧靜。至少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可以相信自己,發瘋與否。煮鯰魚的時候,她可以把毛線衣扔到火里燒掉。其實,她甚至可以把《聖經》也燒了read•99csw•com。老以西結可以舒舒服服躺到火焰里。他好像很了解它們。那把傘斜著可以放到箱子里。
他說:「哦,你也許知道為什麼。」
他說:「萊拉·達赫爾。我剛才用再生之水為你洗禮。對我而言,你是個新生的孩子。是的,我確實知道妓院是什麼地方,儘管我自己從來沒有過逛妓院的經歷。你確信你可以信任我,這是明智之舉。對我們倆要好得多。」
「是的,我希望有什麼辦法報答你。」
多恩說:「好了,多爾。你可以記著這份冤讎走人,也可以繼續跟我們待在一起。不過如果你在這兒待著,我可不想聽你再提這事兒。半個字也不想!」
他說:「我們本來想扔在火堆里燒了。可是瑪塞爾不同意。也許那是什麼好東西呢!」他走過去,拿起萊拉的「行李捲兒」。「行李捲兒」用那塊圍巾包著。多恩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提著那一小包東西,走到火堆跟前,那包東西在熊熊燃燒的火苗上晃蕩著。火朝他的手燒過去。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她們還和多恩家的人待在一起。多爾沒有別的選擇。後來,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那件事情。表面上看,和過去一樣,實際上,什麼都不一樣了。你最好把這一切埋在心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表現出來。
「我想,這也正是我不相信你的原因。」
她們又找到了多恩和他的家人。傍晚,剛剛吃過晚飯。空地中間有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多爾拿起一個長柄平底煎鍋,扔到火堆里。火苗又騰地一聲躥了起來,灰燼四散開來。「你們怎麼能幹這種事兒?」她大聲說,「把我的孩子扔到教堂台階上,自個兒溜了。我也許永遠找不到她!我對你說過,我要回來的!」她主要朝多恩嚷嚷,但對別人也怒目而視。只有梅麗瞪著她。
她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萊拉把這句話牢記在心。沒有必要給多爾念那些她壓根兒就不懂的段落。她很高興,那位老師不曾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現在,老牧師要在信里對她說什麼呢?說什麼也無所謂。哪怕普普通通的東西一旦寫到信里,就好像重要了許多。他系著領結,也許就是在那兒等她。因為他知道她一直在格雷漢姆太太那兒,也許認為她會來為那件雨衣表示感謝。或者也許他每天晚上都在這兒等她。她發現她有時候好像聽到路上傳來他的腳步聲。有時候,人們總是想讓自己相信這些事情,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甚至不想記得一段對他們而言很重要的時光,也不願意讓你提及。聖路易斯的那些女人,那些年輕女人,總在等待什麼人,或者試圖得到什麼人。年紀大一點的人就笑話她們。現在,他們該笑話她了。他也許剛到教堂參加了聚會,所以系著領結。你這個傻瓜,萊拉。不管信里寫的是什麼,都會是好事兒。倘若不是什麼好事兒,他也會用最親切的口吻告訴她。
很早以前,她還收到過一封信。那是老師讓她交給多爾的。萊拉讀給多爾聽。因為多爾說她手是濕的,還打著肥皂。信里說,萊拉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如果繼續念書一定對她的成長大有好處。這位老師還說自己樂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她完成學業。「萊拉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多爾說,「大有好處。」萊拉對她說:「大有好處」指的是,如果能再讀一年書,她就會變得更聰明。多爾說:「我早就知道你很聰明了。這事兒不用她說,我也可以告訴你。」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萊拉特別容易忘記,多爾帶走她是觸犯了法律的,還種下了仇恨,而後者更糟。好長時間她都沒有意識到,她們和多恩一家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很難被人找到。因為「混」在他們家,她倆就不必出頭露面,和外人說話。她們都知道,如果發現有人跟蹤,就趕快溜到玉米地里。有一次,多爾一定覺得她看見「老地方」的什麼人了,就和萊拉在乾草棚里藏了整整一天,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來。那時候玉米還沒有長高。如果真的有人找她們,在一個鎮子里要待上幾乎一年,那就十分危險。多爾認識那些人,萊拉不認識。所以如果多爾認為他們純粹是為了惡作劇而抓她的話,萊拉就猜想,他們一定真的付諸實施了。但是,就連她們倆,彼此也沒有提過這事。
她要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去教堂,去那間小屋——人們想和他訴說的時候就去那兒,敲響房門。然後對他說,她想接受洗禮。還要為自己沒能來聽他講道表達歉意。然後,他就會說點什麼。她會告訴他,那封信寫得真不錯。他會再說點什麼。這種談話最終會有什麼結果呢?她看到他們一直都在這樣說話。哈哈大笑。多爾經常說,「別說別人的壞話」!他們笑,是因為只有他們知道正聊的那些事,別人都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那就只能如此,而且沒有盡頭。你無話可說。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梳梳頭。」
傍晚,她推開牧師的花園,摘了些豆角,還摸索著從土豆根蔓下面挖出幾個土豆。那幢房子只有樓上一扇窗戶亮著燈。願他……一切都好。好像是祈禱。願他不要總是讓我覺得自己窮困潦倒。這個想法不錯,最好親口告訴他。如果她願意,現在就可以這樣做。也許此刻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心平氣靜。因為他知道她在那兒。她向大門口走去的時候,他推開前門,說:「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我想應該給你。是的,一定給你。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笑了起來,「我希望……哦,顯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發現這裏面有什麼你不喜歡的內容,也沒辦法,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相反,如果你看到……」他遞給她一個信封。「再見,今天晚上天氣很好。」說完,他就走回家門。信封沒有封口。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門那邊之後,她打開看了一眼。裡邊沒錢,只有一張信紙。她笑了起來,但彷彿又有一絲沮喪。她攢的錢已經差不多夠她離開這兒了。也許還要多一點。兩個星期前,她就應該覺得夠了。可是錢越多,你就越想再攢。如果他給了她錢,她就會既生氣又羞愧,立馬坐上車走人,也就不再想這事了。
「這一步沒問題了。」
「桶也行。」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說:「你得弄弄頭髮,把頭髮撩起來。」她撩起頭髮,他走到她身後,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脖子,輕輕顫抖,吊墜兒垂下來,掛在胸前。他們站在大路上,秋蟲唧唧,耳邊只有樹葉的沙沙聲和潺潺的流水聲。
「好了,如果是這樣,我想,你最好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說:「我覺得我們最好別那樣。」
「對不起,以西結。」他笑了起來,「你總讓人吃驚。」
聖路易斯。她一個人住在這個棚屋裡要好得多。傍晚,外頭烤著土豆,多恩常常用一根樹枝從火堆里扎一個出來。那個滾燙的土豆便在孩子們手裡傳來傳去,直到誰不怕燙,抓在手裡不放,那個土豆就歸誰。亞瑟家的一個男孩兒總會屢屢得手。他們總是天一黑就睡覺。她應該買幾支蠟燭,或者買一盞煤油燈,可以隨心所欲地抄寫、閱讀。不過燈光也招蚊蟲。而且,夜晚最好不要讓人看見這座棚屋裡有人。當然並不是說從這兒路過的人,注意不到那堆火。但是燈光會使你看不清黑暗中的東西。可是有時候你又真的需要看看外面有沒有動靜。夜晚寧靜安謐,她一直想知道信里寫的是什麼。她也許可以點一支香煙。也許可以再劃一根火柴,至少看看開頭寫的是什麼:親愛的萊拉(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你的話),你有一次問我,為什麼事情會是這個樣子。哦,她沒想到他會這樣開頭。沒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一直非常遺憾。她晃了晃那根快要熄滅的火柴。看來他不是為了要雨傘才寫這封信。https://read.99csw.com

她換了一件乾淨點兒的襯衣,梳好頭,編好辮子,穿上鞋。她要先完成這件事情,過後再想。她走到門口拿起桶。桶剛洗過,很乾凈。老人到田野里采向日葵。她走到路邊的時候,他把一束花送給她。「施洗禮的時候,我喜歡有花,」他說,「現在,我們去取點水吧。」他喜氣洋洋卻又有幾分匆忙。她剛才的話有點傷到他,他很難掩飾這一點。他從她手裡接過桶,扶著她走下河岸,好像她自己不曾來這裏至少取過一百次水。他把桶沉到水底,打上滿滿一桶水,倒回去一半。他蹲下去和站起來的時候,腰腿都有點僵硬,朝她笑了笑——我老了。「不需要多少水,」他說,「有幾隻水蚊子也不礙事兒。」他穿著牧師的長袍,小心翼翼。不過,看得出,他願意在河邊。「你是怎麼想的?在陽光下,還是河水邊?」然後又說,「哦,我把《聖經》落到草叢裡了。我憑記憶也能背出那些話來,可我更想有一本《聖經》在手邊,你知道,白雲作證。」她不懂。「因為這兒沒有別人。」她還是不懂。不過沒關係。他樂意這樣做,並不是因為這樣一來,就可以把剛才他們的談話扔到一邊,所以一定另有一番含義。
晚上,格雷漢姆太太給了她一張五元錢的票子和一件帶帽兜的雨衣。萊拉說:「是牧師讓你給我的吧。」格雷漢姆太太說:「哦,他很惦記你。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反正這件雨衣沒人用,只是在衣櫃里掛著。」她有點羞怯地、很親切地笑著。萊拉沒有問她這件雨衣先前掛在誰家的衣櫥里,以及在這件雨衣現身之前,在教堂里,或者說基列鎮上有多少女人被問過,誰能拿出一件雨衣?或者為什麼除了她別人都不需要這件雨衣。也許誰都不像她這樣窮困潦倒,但是一定有人也已經與她的境況相差無幾。他也應該惦記著他們。哦,好了,她想,我現在需要做的只是趕快攢夠一張汽車票錢,攢一點旅途上的盤纏,儘快離開這座小鎮。她疊起雨衣,將它裝進提包,然後把那張五元錢的票子裝到口袋裡,向公墓走去。墳頭的玫瑰迎風綻開,雜草也長得茂盛。她說:「對不起,埃姆斯太太。好長時間沒來看你。我可從來沒有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愛他們。腦海中一個女人的肖像,和那個女人懷中那個孩子的肖像。
「我在聖路易斯一家妓院里工作過。妓院。你也許聽都沒有聽說過。哦,為什麼我要和你說這些呢?」
「等一等,」她說,「我納悶,你還能和你為她施洗禮的女人結婚嗎?」
他聳了聳肩:「我想,你也不太了解我。」
「我不想信任什麼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必要。」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這樣做呢?我從來說話算數。我們相處這麼多年,我有過一次說話不算數嗎?」
他說:「我也願意,萊拉。不過,我想我們已經做出了決定。」
她決定下個星期日去教堂。如果晚點去,早點走,坐到最後一排,他就不會注意到她,也沒有機會走到跟前和她說話。她不介意見他最後一面,看著他站在講道壇上,在窗口|射來的亮光下,給會眾講道成肉身、耶穌復活和其他的道理。她要聽一會兒他們唱聖歌。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會走進教堂。
她還想做什麼呢?也給他寫封信?她會為自己而羞愧。寫在寫字板上那些又大又丑的字。拼寫也不正確。不過她以前也做過讓自己汗顏的事情,但從來都不在乎。在他的花園裡給自己種土豆。太陽還沒有升高,就敲他的門向他提問題。張開雙臂抱過他。順手牽羊,拿走他的毛線衣。想起這些事情,她本來應該很難為情,可是每一次把頭放到那件毛線衣上,她就感到一種愉悅湧上心頭。她甚至想到把毛線衣扔到火堆里。因為這件毛線衣總讓他在自己腦海里揮之不去。這讓她焦急不安。也許她可以坐上公共汽車一走了之。她當然對自己的種種行為也百思不得其解。到現在,他一定認為她瘋了。不過,從這封信里,看不出蛛絲馬跡。她想,他怎麼能忘記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格雷漢姆太太需要她幫著洗衣服。她是個很樂觀的女人。也很友好,喜歡說話。她好像沒發現萊拉壓根兒就不愛說話,如果可以的話,也不願意聽人說話。她們在一起已經幹了好多次活兒了,萊拉知道該幹什麼、如何干,輕車熟路,時間自然過得很快。格雷漢姆太太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金槍魚三明治,巧克力蛋糕當甜食。她的家也很漂亮,廚房裡掛著雪白的窗帘,窗帘褶邊上綉著草莓,綠色的針腳好像種子。洗衣機放在後陽台上。那是一台很好的洗衣機,電動的。用不著使用帶曲柄的脫水機。萊拉沒敢多看客廳里的陳設:鋼琴、沙發和別的東西。那些傢具勾起她對聖路易斯的模糊記憶。只是那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比格雷漢姆太太家的大,而且帷幔是拉開的。
「恐怕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在我的眼裡是個什麼樣子。沒關係。像你這樣的人也許並不喜歡和我一起過這樣的日子——周圍總有那麼多的人。和你習慣了的生活相比,我這樣的生活簡直沒有隱私,人們期待你是合群的。」
他像講道一樣,眼睛向上瞥了一眼:「是呀,我沒想到這一點。我應該意識到。不一定非得在教堂里施洗禮。特殊情況下,別的地方也可以。只需要一隻盆或者類似的東西。我可以從河裡取水。」
那家人給了她一隻雞,她總覺得還欠著人家的情,應該再去幫他們干點活兒才對。於是,她決定上午去幫他們做家務,然後到河邊洗衣服。最好現在就開始行動。多恩經常說,如果太陽出來才開始幹活兒,你就浪費了一整天。那個女人還是病病殃殃的,萊拉先在屋子裡打掃了一會兒衛生,又到菜園裡鋤了一會兒雜草,然後趁沒人看見,把鋤頭放到棚屋裡,溜之乎也。現在,他們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