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

2

「是誰不要緊。我只是很高興有人把我推進去,又淹不死。」
她點了點頭:「這就是你要說的話。」
「我一直納悶,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一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夜晚坐在門廊上,她喜歡兩手抱膝,讓胸口和肚子暖暖和和。有時候,她很喜歡這樣坐著,看星星眨眼睛,聽蟋蟀鳴叫,感受孤獨。她覺得她能解讀小河的流水聲。小溪流過亂石,輕輕一躍,跳進下面的深潭,渦流掀起層層漣漪。樹林里不時傳來沙沙的響聲,又突然消失,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想,好吧,如果世界就是這樣,那就隨它去吧;如果她對別人而言可有可無,她就能夠和周圍的一切和睦相處。多恩的世界只是他自己的世界。是多爾把她抱在懷裡,讓她長大。是的。別的還有什麼呢?
如果她想著牧師,就不會想別的事情,還不如記著舊日的時光,記著有多爾的日子。總是納悶多爾帶著她離開的那幢房子在哪兒?總是絞盡腦汁去想她呱呱墜地、孤獨無助的時候是誰讓她活了下來,毫無意義。她拿起《聖經》,讀隨便打開的那頁,發現下面這句話:論到你出世的景況,在你初生的日子沒有為你斷臍帶,也沒有用水洗你,使你潔凈……誰的眼也不可憐你。她想,總得有人憐憫她,或者任何活著的孩子。我從你旁邊經過,見你滾在血中萊拉見過新生的嬰兒。就像從地里挖出來的蟲子,赤條條,怪怪的。出於憐憫,你想給他洗乾淨,用什麼東西包裹住,遮掩起來。她極力去想,能想起來的也只是蹭著她肌膚的裙子和比別人更柔軟的手。這也許就是讓她活下來的那個人。這有什麼關係呢?傍晚光線太暗不能再看書的時候,她就披塊毯子,蜷縮在一個角落,把臉和腳都蓋住,或睡或醒,或做夢或想事兒。如果多爾是她的母親,她就用不著把她偷走。萊拉知道的也就這麼多。還有什麼比她來自哪裡更不重要的?哦,她想,我要去往何方也許不那麼重要。或者,為什麼我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想這些事情呢?她不介意黑暗,或者蟋蟀的鳴叫,甚至急匆匆跑過的老鼠。真的。想到星星在那兒,就在敞開的窗戶外面,她就很高興。清晨,天還沒亮,她就穿著睡衣,拿塊肥皂,到河邊洗澡。沒有人能看見她。她甚至都看不清自己。她喜歡肥皂的味道。她能感覺到腳下的石頭和淤泥。清冽的河水滑過肌膚,像針扎。她不由得張大嘴,喘著粗氣,把清晨空氣的味道留在喉嚨。多爾經常說:「你這回乾淨得有個人樣兒了。」
她說:「我想,最好能受洗。小時候,沒人想著給我施洗禮。」聽到自己說出想了許久的話,她彷彿覺得在心裏和他說話已經是自己的習慣。難道她不是因為明白事理而不願意這樣想嗎?她不是無數次對自己這樣說嗎?最終的結果必定是這樣。他的模樣和想象之中的模樣不一樣。可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好像還是和想象中的那個人說話。這源於她的生活方式。
有一會兒,雨下大了。密集的雨點打在屋頂上,發出很大的響聲,在門廊濺起朵朵水花。她把披在肩上的毛衣袖子往緊收了收。
牧師說:「最好等天亮之後再走吧。我想給萊拉一個機會,再好好想想這件事情。」
多爾說:「先生,你對她什麼都不是。你對我也什麼都不是。萊拉,你想待在這兒?」
「你是不明白。我明白。我一輩子都在說話……可是你心裏有那樣一個疑問。也許你能幫我弄得更明白一點。告訴我,你腦子裡怎麼會產生那些想法?用幾句話解釋一下。」
「岸上的石頭很滑,我掉進去的。」
小姑娘站起身來,任憑多爾緊緊擁抱,任憑多爾領著她向大路走去。牧師說:「她可以留下那條毯子。」
「等等。你得把包拿走。」他把手伸到包里,掏出半把豆角,把包還給她。她還是沒敢看他。他說:「你最好還是等雨停了再走。我們可以在門廊坐一會兒。這雨下不長。如果你非要走,我把傘借給你。」然後又說:「我最近一直沒有見到你。但願我沒有得罪你。」
他的聲音很低,很和藹。過了一會兒,她往前走了一步。有時候,抱著一個男人感覺很好,至於這個男人是誰,無關緊要。她曾經想過,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定很愜意。確實如此。不管怎麼說,她將離開這個該死的小鎮。
「當然。」
過了一會兒,她說:「那麼,好吧。我最好走吧。」她不記得應該向人家道謝:謝謝你的咖啡,謝謝你花時間陪伴我,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他把她送到門口,替她打開房門。她也忘了道謝。他看起來有點累,談話戛然而止,似乎有幾分遺憾和失落。他說:「感謝你光臨寒舍。對我而言,很榮幸。」然後又說:「無論是什麼事兒,你沒告訴我,我都覺得遺憾。很遺憾。」
她說:「用不著了。」
她到雜貨店買了幾枚很便宜的釘子,打算釘在牆上,必要的時候掛點東西。那間棚屋的牆上有一枚不知道什麼人留下的釘子。她已經用麻繩捆住白條雞的兩條腿,掛到牆上,準備回家后烤著吃。她買了一盒火柴,一罐牛奶。這時候,她想到也許可以從教堂前頭走。一輛靈車停在那兒,就在她要從靈車旁邊走過去的時候,教堂的門開了,四個男人抬著一口棺材走了出來。他們把棺材小心翼翼放到台階上。牧師跟在後面,黑色的長袍在微風中輕輕顫動。他雙手捧著《聖經》,大而蒼老的腦袋低垂著。她想,死者一定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那麼多,隔三岔五總有人離他而去。那幾個人把棺材放到靈車上。牧師抬起頭瞥了一眼,看見她在那兒站著,不由自主在台階上停下腳步。送葬的人在他身後停了下來,啜泣著不知道如何是好,因為他們覺得不應該繞到他前頭。他們互相擁抱著哭泣。他怔怔地看著她,目光里充滿驚訝,似乎在說:你終於來了!你怎麼能讓我認為你已經離開這裏了呢?他們之間彷彿有一種東西,既能讓他覺得自己受到傷害,又能讓他的心得到慰藉。她最近甚至沒有錯過教堂的活動。所以,那些日子,他總能意識到她的存在,知道她就在附近什麼地方,或者不在。她離開基列哪怕一陣子,他都感到難過。那位寡婦,或者母親,或者什麼人,對他說了句什麼,他點了點頭,開始往前走。她看見他走到靈車跟前,握握送葬人的手,摸摸他們的胳膊,喃喃著說點什麼。她心想,他們這樣圍在你的周圍,只想聽你說說話的時候——不管是什麼——你能說什麼呢?她沒法走到他們跟前,和他們站在一起,聽他低聲耳語,等他走過來也握住她的手。她甚至壓根兒就沒有哭的理由。那個女人頭放在他的肩膀上抽泣,他伸出一條胳膊抱住她,把一縷頭髮從她臉上撩開。萊拉心想,把自己的頭也這樣倚在他的肩頭歇息一下,感覺一定很好。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漲紅了臉。
這些人生來就極具勇氣,卻沒有機會去表現這種勇氣,甚至沒有什麼事情與之相關,生活中的林林總總只是勉強說得過去罷了。對此,老牧師會說什麼呢?那是日子還好過的時候。她一直就嫉妒梅麗。因為她開玩笑、惡作劇、奇思妙想,總能給大家帶來快樂,總能把人們逗得哈哈大笑。有一次,梅麗說:「我相信,我的膝蓋一輩子都是窮光蛋。胳膊肘子也是。」多恩笑了起來,說道:「這麼說,你天生就是窮光蛋的命。如果真有這種人的話。」這樣一個姑娘到哪兒才能找到一種除了需要勇敢面對、艱苦努力的能力,還得具備別的優秀品質的生活呢?這樣的命運,牲畜——一頭騾子就可以應付。多爾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必抱怨,總會過去。」但是萊拉不願意這樣想。一旦冒出這樣的念頭,她就站起來,等待黎明的曙光到來。她會謀划今天去哪裡找活兒干,哪家她已經好久沒去了?他們總會給她找點活兒,哪怕連孩子都能幹的活兒,比如劈引火柴。她不願意經常去同一家,給人家增加負擔。
如果不是有蘋果要賣,孩子們會猶猶豫豫和多恩一起站在那兒,看那些可憐的傻瓜毫無來由地一驚一乍,瞎忙活。可是因為要兜售蘋果,只好和人家搭訕著說話,而且要做得好像他們也是那兒的人一樣。梅麗總有辦法把那些蘋果擺弄得讓你看了就想吃。萊拉懷裡抱著蘋果,跟在梅麗身後。梅麗已經物色了一個小寶寶。小寶寶很漂亮,頭上扎著一個挺大的紅蝴蝶結。梅麗和她把蘋果送給周圍的人們,好像她們在做什麼善事。人們就把五分、一角的硬幣塞給梅麗。梅麗讓萊拉把錢送給瑪塞爾,再拿來更多的蘋果。多恩站在一邊,裝得像個沒事人兒。
那個梅麗長成什麼樣子了?小時候,她天不怕地不怕。可以問問他這事兒。梅麗敢用一根棍子叉起一條蛇,只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兒。有一次,她沿著圍欄爬到一頭小公牛背上,雙手緊緊摟住牛脖子不放。多恩看見了,連忙翻過圍欄,在公牛想辦法把她甩掉之前把她抱了下來。梅麗的腿被圍欄柱子擦破一塊皮,蒼蠅飛來飛去總想叮那塊傷口。可是她滿不在乎地說,她認為,如果牛小的時候你就騎它,等它長大了也能讓你騎。然後你就能騎著它到處走。人們會非常羡慕你,說:「瞧她來了。騎著那頭公牛。」多恩說:「可那不是我們家的牛。再過四五天,我們就離開這兒了。」她說:「你要是同意,我就一直騎著它。這事兒我懂。」多恩笑了起來:「你懂!你要是惹惱了它,它就先把你的腿摔斷。等你沒用了,誰來照顧你?」她說:「我的腿才不會那麼疼呢!」
「那麼好吧。這事不急。除非你打算離開基列。」
她笑了起來:「我也討厭別的地方,也許更討厭。」
「哦……我們可以聊一會兒。有時候聊天能解決問題。我的意思是,能幫助你把事情弄清楚。」
他說:「哈羅,早上好!」說完就等待著,似乎希望她說明來意。過了一會兒,他說:「請進。」她進屋之後,他一個勁兒地為「家徒四壁」道歉。「我不怎麼置辦東西。我想,你也看到了。不過……」他指了指沙發,那上面堆滿了紙張和書,「我給你清理個地方坐坐。我這兒沒什麼客人。你也看到了。」她那時候沒有想到,她的到來——一個女人、一個陌生人和他單獨待在一起——會讓他那麼尷尬。但是他並沒有意思讓她立馬走人。這一點她看得出。「我給你倒一杯水好嗎?如果你能待幾分鐘的話,我可以給你煮咖啡。」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的話讓我很難過。我很難過。」她後退了幾步,看著他說:「我不明白你怎麼能為這事兒難過。」
佈道結束后,梅麗終於露面了。她跟在多恩身後,從頭到腳濕淋淋的,褲腿貼在腿上,不停地刮擦著。她說:「我掉到河裡了。」
「我估計,誰都知道我一直住在那個棚屋裡。如果你想為我祈禱,總能找到那個地方。」
「也許吧。說不清。」
他朝她,或者是朝他自己微微一笑,好像看出,她來這兒的奧秘,用幾塊錢就能「破解」。他說:「那麼,我給你煮咖啡。」
「哦,」她說,「其實你並不想知道我一直在想什麼。」
她說:「我想不出來有什麼事情。我誰也不相信。」
「就這麼多?」
不,她為什麼要讓自己這樣想呢?如果他看到這個地方,他一定會為她的窮困潦倒、為她的艱難處境而難為情。他不會正眼看她,他會盡量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說。她討厭他,而且希望他知道自己對他的厭惡。他走了之後,她就開始考慮如何應對大伙兒的善舉。她還沒有攢夠買一張公共汽車票的錢。也許應該請大家幫這個忙——買一張離開這座小鎮的車票。也許用不著張幾次口,就能籌集到足夠的錢。
「我想也許你放棄了。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她就那樣坐在台階上,身上裹著牧師送來的毯子。鎮子里一片寂靜,月亮在天空凝視著她,多爾伸出胳膊摟著她說:「哦,孩子,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萊拉無法從她一直記得的那些事情中清醒過來,多爾卻知道她記得的那些事情,她不停地說,「哦,孩子,哦,孩子,這種事永遠不能發生!我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走了四天!」她抱著萊拉,撫摸著她的面頰和頭髮。雖然已經很晚了,牧師一定一直看著她。因為就在那時,他走了出來。他說:「我想,你是他的母親?」多爾說:「這事兒跟你沒關係。」如果他不是牧師,也許她說話不會這麼粗魯。
「哦!」他說,「我很高興你能拿出點兒時間探討這個問題。我一輩子都在想這事兒。九_九_藏_書」他把她領到廚房,讓她在桌子旁邊坐下。煮好咖啡之後,兩個人坐在一起,半晌沒有說話。是的,天氣一直很好。他的手指摩挲著桌子上的一條划痕,然後給她講他出生前就夭折的一個哥哥和幾個姐姐。有一次母親對他說,樓梯都被孩子們的鞋磨壞了。因為她管不了他們。幾個小傢伙總是跑上跑下。看到書里有亂寫亂畫的痕迹,她就說:「一定是哪個孩子畫的。」她的聲音里充滿愛憐和憂傷。這樣的聲音只有提到他們的時候才能聽到。所以,倘若他在什麼東西上發現划痕或者記號的時候,還會想到是那些孩子中的哪個乾的。他的哥哥愛德華是老大。他得了白喉,自己幸免於難,弟弟妹妹卻因為被他傳染而一命嗚呼。所以愛德華知道那些孩子,知道他們的故事。緊挨愛德華的那個孩子叫約翰,那也是他們家的姓。有一次,愛德華以為他年紀小,聽不懂,就叫他「不是約翰」。因為愛德華想念逝去的弟弟,他一直就想念他。他很忠於他。母親、父親、祖父很少提起那幾個孩子,無法承受想起他們的痛苦。「這幢舊房子留下許多傷心事,」他說,「有些是我的,有些我經常希望是我的。所以我也被這些問題纏繞著,生活在困惑之中。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可惜總發出這樣的疑問於事無補。」
她有一個拾柴火、撿樹枝的習慣。不管在哪兒看到,都會撿起來拿回家。所以她有許多木柴,可以生一堆火,等火熄滅之後,灰燼還有足夠的餘溫烤雞。那家人送她這隻雞之前,拔了毛,開了膛,實在是太好了。她只需穿根棍子,設法把那隻雞支在火堆上就可以了。她整個晚上都忙乎著烤雞,烤好之後,坐在門口,在黑暗中細嚼慢咽起來。她打算第二天早晨去他們家幫著做點家務。她乾的那點活兒,別人給的報酬太多了。不過這個日子選得不太合適。那是星期日的早晨。
「還有,」他笑了起來,「我確實祈禱,希望你能在這兒住一陣子。」
她想讓他知道,自己並不像他想的那樣,是個傻瓜。他好像確實把她看成傻瓜。於是她開始打掃墓園。墓碑上寫著:我們為這個可愛、生命卻短暫的人哭泣一定是《聖經》里的話。讓我們看看,他會不會認為是上帝刮擦掉墓碑上的青苔,讓美麗的常春藤盤繞在墳前;是上帝砍掉一些紫杉,讓陽光照到墳丘之上,是上帝讓玫瑰開出朵朵新花。之前,她注意到他那幢房子後面的花園長滿雜草,便開始照料那塊地。有一次,他發現她在那兒幹活兒——收拾她種的那點兒土豆——雖然他似乎並不是特意去那兒一探究竟。她正在捉甲蟲,捉到之後就扔到一個鐵盒子里。他說:「你幹了那麼多活兒。幹得也好。我得給你點報酬。」他一隻手拿著錢包,另外一隻手拿著帽子。
萊拉說:「看起來挺合適。我可以穿的,沒問題。」她知道,她應該說「謝謝你」。但是她沒有說。她除了找活兒干,從來不向別人提任何要求。如果他們願意給她點什麼,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她並不欠他們什麼。因為她無法忍受那種受人恩惠的感覺。她甚至看都沒看那幾件衣服,儘管心裏清楚格雷漢姆太太希望她能看上一眼。她想,那幾件衣服應該不錯。不管怎麼說,不會太破。然後她開始給格雷漢姆太太熨衣服。一邊熨,一邊想,也許可以穿她送的裙子去教堂。至少總比穿同一條舊裙子強。即使牧師注意到了,讓她覺得自己欠他一份恩情,也無所謂,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在格雷漢姆太太家幹完活兒之後,她就拿起那包衣服,去了公墓。那裡有約翰·埃姆斯的墳墓。他死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姐姐瑪莎埋在一邊,瑪格麗特埋在另一邊。她從來沒有想過,已經故去的人們可以聚集在城邊兒。墓碑上的名字都可以拼出來,只要他們的家人還生活在這裏,你便知道誰是誰家的人。那裡還有約翰·埃姆斯牧師,他應該是現任牧師的父親。旁邊是他的妻子。活著的時候就知道你死後會埋在這兒,就看到石頭上刻著自己的名字,那感覺一定很怪。總有一天,老牧師將躺在妻子旁邊。而在陽光下等待許多年之後,她也將躺在這裏,被玫瑰花覆蓋。
「洗禮是偉大的饋贈,讓我們潔凈,被接受……」
有那麼一會兒,夜空下只有蟋蟀的鳴叫聲、河水的潺潺聲和吊燈籠的繩子發出的響聲。
他說:「我很高興你這樣想。打攪了。」
她坐在那兒,想起舊日的時光,隱隱約約聽見前面那條路上有人的響動。腳步聲。砂礫的響聲。她有一把刀,但是黑暗中派不上用場。因為人家看不見。如果看見了,或許能把來人嚇跑。當然,如果你傷了人,不管什麼原因,都會惹上麻煩。刀就插在行李捲兒後面的地板上,她動作靈活地湊近過去。有一兩分鐘沒有再聽到任何響動。然後,不管是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情況:我在這兒,生了一堆火,吃了晚飯。老母雞的香味兒讓人覺得她日子過得不錯。這想法很讓她高興。現在,他可以想,我不需要他的任何幫助。如果是他的話。
她把包送到牧師面前:「我想,你或許想吃豆角。」哦,她真希望有個地縫鑽下去才好呢!包里有幾個豆角呢?八個,十個?
萊拉口袋裡有點錢。她又回到那家雜貨店,買了一包駱駝牌香煙。回家的路上,她用手掌擋著風,點燃一支煙。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動作。好長時間,她腦子裡一直在想,抽煙是什麼感覺?好像我是個孩子!她想。哦,好了,以後就經常抽著玩兒。此刻,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嘴裏叼著一支香煙。人們對幹這種事兒的女人會惡語相向。可我還是要經常抽。
他笑著說:「哦,只要你明白我為什麼半夜三更在外面轉悠就好了。你就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不安了。」
他們就坐在那兒,看著雨絲織成的蒙蒙雨霧。他坐在門廊下鞦韆的一頭,她坐在另外一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知道,自從我們上次聊天後,你最近一直想什麼呢?那天你問我,為什麼世界上的事情會是那個樣子呢?我不得不說,我不知道。我現在仍然不知道,可是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欠不欠得我說了算。」她說。
「我想我忘了提這事兒。對不起。」
傍晚和夜裡,牧師都來看她怎麼樣了。第一次,他端來一盤子食物,放到她身邊。第二次,帶來一條毯子。他說:「你在黑暗中這樣坐著會著涼的。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替你坐在這兒等一會兒。你等的人來了,我肯定能和他們聊上幾句。你不願意?那麼好吧,我隔一兩個小時再來。」
「這正是我打算做的事情。」
萊拉喜歡上學。她喜歡床單、被罩、枕套。她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有窗帘,還有一個梳妝台。她們在廚房桌子旁邊吃飯。吃完了,萊拉寫作業,多爾洗盤子。多爾從來不抱怨,所以聽說要離開這裏的時候,萊拉非常驚訝。不過,她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再回頭看看那幢在她看來非常漂亮舒適的房子。她在那兒學會了修剪玫瑰。這也是她們的驕傲,只能忍受應該忍受的屈辱,多一點點也不行。不顯露自己需要什麼或者為什麼而懊悔。兒童在陌生人面前要表現出對大人的尊重。這都是她們為人處世的原則。那時正是春天,活兒好找。多爾也多多少少有找到多恩一家的線索。她們花了兩天的時間才找到他們。等了一個星期,多恩才同意她們到他家幹活兒吃飯。她們在坦慕尼待了一年,其間發生了不少變化。她們再回去的時候,一直沒有得到多恩和他家人的原諒,就好像她們做了一件背叛人家的事。萊拉給梅麗讀一個牌子上的字:「百貨商店。」梅麗便說:「誰都知道那是百貨商店。寫那幾個字,有屁用!興許還是『縣監獄』呢!這個地方看起來只能是商店,難道不是嗎?」如果萊拉念:「紡織品和雜貨店」。梅麗就說:「純粹是瞎編,那幾個字什麼意思也沒有。」
她說:「我得走了。」
她說的每一件事情都讓他吃驚。這並不奇怪。因為連她自己也吃驚。她想,教堂里那麼多人看著我,我怎麼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呢?她說:「我今天晚上不能來,我得幹活兒。」她轉身就走,不無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看起來一定很怪。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就匆匆忙忙向越來越濃的暮色走去。那座棚屋裡的黑暗與孤獨,只能使她越發神情迷亂。但她還住在那兒,因為讓她和別人打交道比登天還難。說她是藏在那兒,比說她住在那兒更恰當。因為她待在那兒唯一的理由是一個人待著,沒人打攪。如果她在羞愧難當之前不趕快離開這裏,她就不會再踏進教堂半步。如果在教堂里,她最理想的就是一個人坐在最後排,不讓任何人看見。她要是想來,可以晚來早走。她可以聽牧師講道,聽他們唱歌。也許人們會奇怪,她怎麼會到這兒來,但沒人問她。聽那位老人講人的生、死和別的事情很有意思。這些事大多數人都不會談到。再說在鎮子里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最後她還是決定回到教堂,當然,首先得按照她喜歡的方式走進大門。她進去的時候,他站起身。她轉身就走。那些女人跟著她一直走到大街上。她們一定一直在談論她。那又怎麼樣呢?如果她們願意,她們可以讓她走。如果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那又怎麼樣呢?他像以前一樣,站起身來,微笑著說:「我很高興,你總算來了。」她說:「謝謝。」這以後就容易多了。《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亞伯拉罕、以撒、雅格。至少,她開始學習,並且學會了一點東西。
「那麼是不是牧師讓你下到河裡去的?」
夜幕降臨。那是一個風清氣朗的夜晚。人們把燈籠掛到古老的橡樹樹枝上,一直通向舞台,然後點亮。人群中,彈班卓琴、拉小提琴的人聚到一起,開始演奏同一首曲子,人們開始歌唱:「是的,我們聚在河邊;美麗的、美麗的河邊。」幾位牧師走到台上,在椅子上坐下,只有一位牧師走到前面,舉起手來。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他大聲說:「我們聚集在這裏,讚美主,拯救我們的神!」台下的人們齊聲回應:「阿門!」
他說:「你真是太好了。」邊說邊從她手裡接過包。她不敢看他,但知道他一定面帶微笑。
「我確實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離開基列,是不是一切都好?」
第二天早晨,她不敢去教堂。按照她的思路,她也許會信口開河,什麼都說。她開始擔心小花園裡種的豆莢。如果不趕快去摘,豆莢會變黃、變老、變柴。星期日早晨是溜進花園的最佳時機。因為牧師在教堂里講道,人們在這個或者那個教堂做禮拜,不信教的人還在床上睡懶覺。烏雲滿天,很難說清幾點鐘。看來天要下雨。如果半路上下雨,她就得再返回來。或者一直走到基列,淋成落湯雞。她取下掛在牆上的旅行包,攏了攏頭髮,幾乎是快步向城裡跑去,只是為了躲過這場雨,為了彌補出發得晚可能造成的損失。她從大門走進牧師家的小院兒,繞過那幢房子,來到籬笆牆的那個角落,她剛開始摘豆角,就聽見雨水打在葉子上啪嗒啪嗒的響聲。她想拿著剛摘的那幾個豆角趕快回家,可是走到大門口,朝大街上望去,一眼就看見牧師走了過來。她想,發了瘋的女人才會幹這種事兒。她也認識幾個「發了瘋的」女人,可是她們當中任何一個都比她理智。生活中不會有更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的事情。
此刻,她坐在黑暗之中,希望該死的蟋蟀叫聲別那麼大。心裏想應該告訴老牧師不要半夜三更在她的地盤周圍溜達。那就會讓所有這一切告一段落。然後,她就會明確地知道他對她到底怎麼看。她要在教堂里說,當著那些女人的面兒,讓大家都聽到。不過最好等有了一張汽車票之後再說。她說完這番話之後,這裏就不會再有活兒讓她幹了。可是當人們只剩下一件事情——為維繫生命而活——的時候,這事情就不會有什麼高尚可言了。它只能讓你覺得你還在這兒,還在做read.99csw.com什麼事情。他是一個那麼漂亮的老人,所有那些和藹可親會從他臉上消失。她看到的是別的東西,不是漂亮,不是這麼多年來他只和好人打交道時的那張面孔。那位妻子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帶著孩子們離他而去。所以他並不真正知道被丟下的痛苦。萊拉想,也許我可以教給他一種新的悲傷。也許他真的很在乎我是去還是留。
她站起身來,說:「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兒。」那微笑她並不陌生。她討厭這樣微笑的人。
天逐漸熱起來的時候,她喜歡早晨。儘管在河裡洗澡還是有點涼。黎明時分,蟋蟀、螞蚱、樹蛙和蟬的大合唱漸漸停息。好像陽光和熱浪帶走的東西比它們原本想帶走的還要多——更多的濕氣,更多的氣味。僅僅因為它們有能力帶走。它們那麼強大,別的東西還沒有真正蘇醒。泥土的氣味、露珠的氣味、樹葉的氣味,都給人一種受傷的感覺。艾菊不再讓她那麼心煩意亂。多恩說,鹿討厭艾菊。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它們沒有發現小屋旁邊長著南瓜。最初,只是樹樁旁邊丟著的幾粒南瓜子。先前有人在這個樹樁上劈木頭,清洗魚,給野兔開膛剝肚。萊拉把那幾粒瓜子埋到土裡,現在已經綻開鮮艷的黃花,長長的藤蔓在地上攀爬。她不希望那位老人知道她住在這裏。她認為,即使他知道也不會跑到這兒找她。但是如果他真的來了,她希望是在早晨。那時候小白蛾在南瓜燦爛的黃花間上下翻飛,把這塊草地裝點得幾乎像花園。
她喜歡聽人們講故事。越悲傷越好。她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什麼。當然,如果人們這樣談論自己,他們通常希望你也能這樣開誠布公地講講你自己的故事。這也正是牧師的希望。但是,她和多爾之間有屬於她們自己的秘密。那位曾經接納她們的老太太說:「多爾,你會因為偷走這個孩子進監獄的。我也會因為幫助你而被送進牢房。」她說:「你可攤上大麻煩了。」所以,萊拉只能守口如瓶,甚至現在也是如此。多爾像降臨荒野的天使一樣來到她身邊,卻被說成是「偷走一個孩子」。牧師大談天使。他的想法、說法可以幫助她去思索一些事情。她被用席子捲起來被人帶走,身上裹著那條舊圍巾。
可是她在那兒待了幾個星期,也沒人來。她知道怎麼過日子,只要沒人來打攪。河裡有的是魚,樹林里可以採到蒲公英嫩葉、蘑菇。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嚼松下蘭。可以吃許多植物的根、香蒲、野生的胡蘿蔔。如果你知道怎麼采、怎麼煮,蕁麻也很好吃。多爾說,只要知道什麼東西吃不死你就行了。大多數人不吃松鼠,可是你可以吃。如果需要,烏龜、蛇也都能吃。不過這種日子萊拉也不能過多久。天氣一冷就麻煩了。她想獨自一人在一個地方待一段時間。雖然孤獨沒什麼好,但是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孤獨更好的事情。也許孤獨寂寞使得她隔幾天就走一英里多路,去一趟鎮子,去看看那裡的房屋、店鋪、花園。她從來不想和什麼人說話。她總共有兩條裙子,一條穿在身上,一條壓箱底兒。她穿那條好看一點、乾淨一點的。走在路上,被人看見也不至於太寒酸。那個星期日,她到教堂避雨,就是因為怕雨水把裙子淋壞。老人正在講道,洪亮的聲音蓋過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的沙沙聲。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向遠處望去。「讚美耶和華的聖名。」
「沒什麼不可以的。」
如果萊拉把這個故事講給老牧師聽,他會笑,然後或許想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兒。她會告訴他,梅麗總是看到別人幹什麼她就想幹什麼。她就是好奇。隨後幾天,她也許就密切關注,看她身上是否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她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誰也沒理她,她就掐人家,戳人家。或者她是想讓多恩看到,她沒有被救贖,也不想被救贖。她有沒有接受洗禮?比方說,她像別人一樣,走到河裡,喝了水,又做了祈禱,只是為了體驗一下那種感覺。她天性如此,可憐的、無知的孩子。上帝會說什麼呢?如果萊拉跟她一塊兒去,她也許會和她一起做同樣的事情。因為通常來說,總是梅麗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只要能夠。歌聲在夜空回蕩,燈光掠過水麵,一個男人托著她的頭和背將她浸到水中,再托舉起來,擦掉臉上的水,好像那是淚水。哈利路亞!這樣的場面萊拉看到過好多次。因為總有這樣的聚會和儀式。
她的運氣不錯。她去的第一家的主人是個老農民,妻子有病,兒子在服役,需要她幫忙的事自然很多。他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家裡沒有多少錢。她說,她也沒想賺多少錢。雙方一拍即合。一天到晚,她的大多數時間都花在收拾廚房上。其實她更願意到外面幹活兒,但是老太太說自己總是以廚房乾淨為榮,可惜現在疾病纏身,幹不了了,所以萊拉得把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她還得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個銀色的大鐵盆放在兩個鋸木架上。一大塊家裡自己做的肥皂,一塊洗衣板。在廚房火爐上燒好水,提到外面。這些活兒真把她累得精疲力竭,往晾衣繩上掛衣服的時候,她連胳膊都抬不起來。洗完的東西本來可以搭在繩子上過夜,她也抽空歇一歇。可是看起來不會下雨,還有那麼多東西要洗,她不得不再來。
她說:「我有的是時間。自己想事兒。」
可是萊拉沒有動。她更願意把頭貼在一個比多爾更多爾的人的胸口,而不是多爾本人的身上。她想體會信任從心底慢慢升起的感覺,就像好久以前被一雙強壯的胳膊抱走、被一種溫柔體貼包裹時,那種甜蜜的驚喜。「不。」她說,從多爾手裡掙脫。
「給我施洗禮。」
天氣變了之後,她沒法兒再在棚屋裡居住。沒辦法讓那間小屋保持溫暖。風穿牆而過,屋頂漏雨。有個女人曾經表示願意給她提供一間住房,但是她也許改變了主意。這一個多星期,每一個教友都要送她點東西。如果她想離開這個小鎮,就得在旅途變得太艱難之前出發,就得在公共汽車票和禦寒的冬衣之間做出選擇。再說她腳上的鞋也不行了。所以考慮離開這兒沒有意義。她應該出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做出這樣或那樣的決定,在還有能力的時候儘可能積攢點東西。日後不管做什麼,總能勉強活下去。
「你是誰?」他問,「我想知道是誰把這個孩子帶到這兒的。」
她說:「我覺得太累了。」
她聳了聳肩,說:「還有誰會找這種麻煩呢?」
潔凈,被接受。體會一下那種感覺也值了,哪怕只有一兩個小時。
萊拉沒有哭。她看得出多爾很難過,很後悔,也很可憐她。她因為自己看出多爾內心深處這種複雜的感情,卻沒有原諒她,也沒有哭,心裏涌動著不無苦澀的驕傲。
她開始盼望天亮。等到外面有了足夠的亮光之後,她便坐到門口,寫字板放到膝蓋上開始抄寫。她抄寫單詞,因為沒把握如何拼寫。這也是學習的方法。要是抄寫錯了,誰能知道並且指出她的錯誤呢?沒人來這兒。儘管如此,想到自己倘若太無知,儘是拼寫錯誤,她還是感到十分羞愧。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混沌空虛。深淵上還是一團黑暗。她要問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把這段話又寫了十遍。
「我想,你得到了救贖。」
「你不冷嗎?」
她說:「我很願意聽這樣的故事。」
她要告訴老牧師,她以前不喜歡艾菊。她還是喜歡杏子。她在心裏假定他理解她的一些想法,當然只是她願意向他展示的那些想法。梅麗和她的小寶寶。多爾從雜貨店買了一塊糖,趁別人不注意偷偷塞到萊拉手裡,然後臉上露出微笑。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從田野里走過,一邊想自己的心思,一邊隨手采藍色的花莖和三葉草,一切都那麼自然。他們就這樣走過那麼多地方。雜草叢生,陽光照耀,高低不平的原野。都是無名之地,只有一個名字:美國。世事變得艱難之前,如果她腦子裡還有這樣的想法,他會知道,她也願意讓他知道。
「不,不,不是,」他站起身,「我去弄點咖啡。」
有一次,她手裡提著箱子,背上背著行李捲兒,沿著大路一直走,打算去蘇城。走到基列,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舉目四顧,她注意到幾株楊樹旁邊有一幢小房子。就是那種不知道什麼人蓋了之後,沒住多久便和周圍的田地一起棄之不用的小屋。她尋思進去看看。進去之後就斷定,這房子是被人遺棄的。因為有人在這兒臨時住過,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甚至把長凳劈開當柴燒。沒人再來修理過任何一件傢具,或者清理過垃圾。把屋子搞得一團糟的人或許哪天會回來,告訴她這是他們的地方。瞧瞧這些啤酒罐和鼻煙盒,你覺得誰能把這玩意兒扔到這兒呢?以前她見過這種事兒。你看到樹旁邊扔的那幾個用過的彈藥筒了嗎?你以為那是松鼠丟在那兒的嗎?倘若那樣,只能繼續往前走了。
她說:「沒什麼賭不賭。我掉到河裡了。」
她說:「我也不是在做什麼承諾。」他笑了起來。然後她說:「我只是在想這件事情。謝謝你。」他是個很帥的老頭。眉毛濃重,目光仁慈。他為什麼要在乎她心裏的想法呢?她是去是留,變成什麼樣子,與他何干?她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大手大腳,胳膊細長,臉被太陽曬得黝黑,更有甚者,頭髮像團枯草,眼睛也被陽光照射得黯然失色。在聖路易斯,人們像做遊戲一樣,想把她打扮得漂亮一點。可是怎麼弄都不對勁兒。你就假裝自己很漂亮。她通常都是給人家打掃衛生,幫人家洗衣服、做頭髮。可是等她要「假裝」漂亮的時候,大伙兒都笑她。他看她的樣子確實與眾不同——倘若他真的看她的話。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這樣想的時候,他對於她似乎就意味著什麼。她讓自己這樣想過兩三次,結果只能心煩意亂。現在,她養成一個習慣,在心裏向他提問:你佈道的時候總說,什麼事情發生了,自然有發生的道理。那麼,某人很早以前死在某地,就有他死在那兒的原因。人們吃一塊麵包,也有吃麵包的道理。你為什麼不講一講,你怎麼知道這些呢?你這樣說僅僅因為你是牧師?這種種想法讓她的孤獨發生了變化。變得可以忍受。她知道,這會有多麼危險。她不止一次告訴自己,不要稱之為孤獨。因為今年和明年沒有任何區別。那只是身體的感覺,就像飢餓或者疲倦,只不過它永遠纏繞著你,永遠是同樣的感覺。她時不時讓自己轉移一會兒注意力,可是那種感覺總會再度襲來,而且愈演愈烈。
「沒有。我沒有。人們都是聽了你的話,按照你的意思做的。」
「我想,每個人都在想事兒。」
多爾說:「有我照顧她。她什麼都不缺。」
他們一起在果園裡幹活兒,摘蘋果,摘櫻桃,摘梨。他們可以整天待在樹上,從來不會把籃子掉在地上,或者把樹枝折斷。這是孩子們最拿手的活兒。大人用一箱箱熟透了的或者破了皮的水果犒勞孩子們。孩子們盡情享用,結果吃得直噁心,聞到那股酸味兒,看到爬在上面亮閃閃的黑色小甲蟲就反胃。到後來乾脆互相扔著玩兒,身上粘滿爛梨、爛杏。到處都是蒼蠅。他們的衣服比任何時候都臟。多恩討厭那些宿營地。他說:「人怎麼能這樣生活呢?」但是孩子們覺得那地方挺好。
他聳了聳肩:「我們用不著現在探討這事兒。看起來要下一場好雨了。你可以在這兒坐一會兒,和我一起享受這綿綿細雨帶來的溫馨。我可以叫你萊拉嗎?」
他說:「恐怕這傘送得太晚了。你已經濕透了。不過,還是拿著吧。」
「我討厭這個鎮子。」
「沒錯兒。哦,如果有過什麼的話……你需要……如果你還想和我聊一聊的話,這次我一定做得好一點。」他聳了聳肩,「我不能承諾,但一定儘力。」
旅行包里有一件紅顏色的寬鬆上衣,看起來幾乎是新的。這件衣服長袖,有領子,胸前還有褶邊。她以前從來沒有穿過這麼鮮艷的衣服。她拿出那件衣服,伸開胳膊,剛比量了一下袖子的長度,就決定第二天歇工去城裡一趟。也許口袋裡還裝著那十塊錢。不為別的,只為體會一下有一點兒錢的感覺。雖然很累,那天夜裡她卻沒有睡好。趁著天還沒有大亮,她到河裡洗了澡。然後坐在門口,等待晨曦升起,有足夠的亮光抄寫。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她不想花費多少時間。但是還像以往一樣,寫了一遍又一遍。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多寫多練。然後她就睡著了。早晨溫暖的陽光照耀之下,一種近乎甜蜜的睏倦襲來,她想躺下來小睡一會兒。可是醒來之後,日頭已經很高了,半天過去了。不過,不必後悔,儘管因為盼天亮,一夜未眠。她梳好頭,穿上格雷漢姆太太給她的那條裙子和這件紅外套。九_九_藏_書
那天早晨,她腦子裡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為什麼總得去基列呢?周圍有好幾個農莊。總有一家用得著人手。而且誰碰到她都能看出,她是幹活兒的能手。基列人太了解她了。這讓她厭煩。她問自己這個問題,並且做出回答——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之後,好像卸下一副重擔。過去,她們和多恩、梅麗一起走過一座小鎮的時候,總是先儘可能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目不斜視,穿城而過,好像他們對周圍的一切毫無興趣。城裡人總覺得自己比鄉下人強。「鄉下人」便恨他們。多恩或者梅麗或許會走進一個鋪子,買他們需要的東西,一小袋糖或者一罐糖漿。別人卻一直大步流星地走著,直到出城。可是,梅麗會設法弄明白「城裡人」玩的跳房子遊戲是怎麼回事,雖然她從來不正眼看那些在大街上玩跳房子的女孩兒。那些女孩兒跳完之後,在街上留下剛畫的方格。梅麗和萊拉回家以後,便在心裏琢磨好幾天。梅麗總是設法畫出比她們跳過的方格還難的格子。然後就光著腳,嘴裏含塊甘草糖,在塵土飛揚的泥地上跳來跳去,覺得她們偷走了城裡所有值得她們擁有的東西。
她待的時間太長了,可是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等他進屋之後,她說:「我走了。」她是不想讓他聽見,故意這個時候說的。趁他不在,趕快把那件毛線衣塞到包里。她剛走了一個街區,他就追了上來,手裡拿著一把傘。
她心裏想,這是事實。她說:「你應該很了解,我放棄了洗禮。」
看見她站在門口,他看起來既驚訝又不驚訝,好像他根本想不到她會來,可她就這樣站在他的眼前了。他卷著襯衣袖子,趿拉著拖鞋,看起來比在講道壇上老了許多。她想自己來得太早了。但是,這也沒什麼關係。
「是不是哪位牧師把你推進去的?」
「阿門!」
多恩總警告她,不要淘氣,當心玩兒得跌斷脖子。倘若真跌斷了,他們會把她扔在路邊不管,繼續走自己的路。她全當耳旁風,根本不在乎。當然,她的脖子完好無損,儘管有時候,她乾的那些事看起來確實很危險。她看見城裡的女孩兒玩跳繩,就找來一根繩子,在心裏琢磨,怎樣玩才能超過她們。她會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單腿跳。她還試著翻跟斗,但是不用手,因為手裡還得拿繩子。她摔倒在大路上,爬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我那次差點兒成功。」一個瘦削、滿臉雀斑的女孩兒,兩條白眉毛連到一起,參差不齊的白頭髮隨風飄揚,她要成為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優秀的跳繩健將。如果看見一個戶外廁所,她就進去看有沒有什麼人丟下的目錄簿。如果有,她就扯下幾頁帶回家,研究好幾天,想辦法弄清楚,那上面印的都是什麼東西,能派什麼用場。她常說:「我還不大認識這上面的字。不過正在努力學習。」多爾嗤之以鼻,說她真傻,還對萊拉說:「我很高興,你不像她那麼淘。」儘管那時候小萊拉還沒有壯實到可以試著這樣學習,甚至從來沒有表現出有這個願望和愛好。她是多爾的女兒,兩個人形影不離。梅麗每年夏天都走那幾條路,她到處瞎逛,從來不會走丟。她總是和萊拉套近乎,告訴她哪兒有藍莓,或者要教她空手抓魚。可是萊拉不願意離開多爾半步,至少多爾要在她的視線之內。
「我身上有一塊錢,它告訴我,你還是那個淘氣包。」
她還記得梅麗用那樣的目光看著她。那是萊拉挨了一巴掌或者被蜜蜂叮了一下之後,梅麗好奇地想看看她會不會哭時的目光。她還記得他們都走了。亞瑟和多恩邊走邊說著什麼,梅麗緊跟在他們身後,誰也沒有回頭。他們帶梅麗來是為了讓她安靜下來,就像你帶著一條老狗來撫慰你打算賣掉的牛或者馬。梅麗明白他們的意圖,頗有點自命不凡。就這樣,萊拉在那個不知名的小鎮待了漫長的一天,不知道多恩會不會回來接她,或者多爾會不會來找她。或者他們就是想把她扔在教堂台階上不管。因為倘若你是個孤兒,這兒便是你最終的去處。她在大街上來來回回走著,只走過兩個街區,但始終離教堂很近,如果有人來找她,絕對不會錯過。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看見她,給她送來一塊麵包和黃油。「你是等媽媽嗎?寶貝兒?」她問。萊拉沒法回答她的問題,甚至不敢看她。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又來了:「我還有點活兒,今天干不完。你要是能幫我把小店前面打掃乾淨,我給你一角錢。」萊拉說:「不行,我必須在教堂門口待著。這是他們告訴我的。」於是,那個女人找來了牧師。牧師年紀不大,瘦骨伶仃,讓你覺得就像是亞瑟的兒子迪克在扮演牧師玩兒。他彎下腰問她,媽媽上哪兒去了?她是誰?有沒有媽媽,或者爸爸,或者別的家人。她和多爾從來沒有回答過這樣的問題。她說:「我覺得我還是在這兒等著好。」牧師說:「如果你願意,就在這兒等,沒關係。如果你等得厭煩了,就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讓你睡覺——如果你覺得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給你晚飯吃。」多恩總是告訴他們,不要相信牧師。他們會把你變成孤兒,然後把你送到一個地方,和孤兒們待在一起,你就永遠也離不開那兒了。「那兒的圍牆很高。」梅麗說過。想起這些,她搖了搖頭。牧師站起身,讓那個女人留意點這個女孩兒。她能感覺到,他們在觀察她,而且越來越密切。他們透過玻璃窗,一邊看一邊悄悄地議論她。那天早晨,多恩早早地就把她叫醒,她頭沒梳臉沒洗,身上穿的還是睡覺時穿的那套破破爛爛的衣服。
那天她拿了一本放在座椅上的《聖經》離開教堂。他們本可以高高興興地送她一本,但她不願意那樣做,怕被他們誤會。因為她不是為宗教信仰才拿這本書,她只是想知道他說的都是什麼。為她自己。如果哪天她要離開基列,她或許會把書還回去。能對什麼東西產生興趣,她覺得心裏好受一點。可以不用花費太多的時間,就讓自己心氣平和下來。
萊拉和梅麗看見亞瑟家的那兩個男孩子把蘋果餵了馬和騾子之後,溜到河邊,在石頭上跳來跳去玩。梅麗把那個小寶寶送還給寶寶媽媽,也跑了過去。這時候亞瑟已經到那兒了,也在亂石叢中蹦蹦跳跳「擇路而行」,追上那兩個男孩兒之後,就說他們要是不把剛才幹的事兒說出來,就剝了他們的皮。多恩不在場,沒人管得了他們,幾個傢伙便打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亞瑟眼睛上方碰開個口子,鮮血直流。幾個男人過來勸架。他們三個發了瘋似地朝那幾個人撲過去。打鬥繼續,直到一位老牧師沿著亂石橫生的山坡顫顫巍巍地走來,擋在他們中間。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然後說,亞瑟和他那兩個男孩兒看起來精神不正常,不應該參加這種活動,最好還是走自己的路吧。他是個乾巴巴的瘦老頭,聲音沙啞。不過儘管他們拖著腳,很不情願地從老牧師身邊走過,而且對圍觀的人怒目而視,心裏還是很高興老頭給他們這個台階下。因為越來越多的男人和男孩已經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了,形勢對他們頗為不利。三個人氣咻咻地走進樹林,一副要把受到的侮辱牢記心間、等待機會徹底清算的架勢。然後,他們繞到人群後面,亞瑟襯衫前面沾著血跡,迪克的鼻子也出了血。除此之外,他們和別人同樣體面。他們誰都不想走,但知道多恩想離開那兒,幾個人便故意行蹤不定,躲著多恩。多恩不會自找麻煩去找他們,只能指使梅麗。梅麗盡量避開多恩的視線,不讓他看到自己。多爾和瑪塞爾一起生火做晚飯——吃了一輩子的玉米餅和腌過的肥膘肉。不過也許今天比平常好一點兒,因為這片樹林像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樣,飄散著好聞的味道。而人們都願意成為這「美好事物」的一部分。梅麗又找到一個小寶寶。寶寶的母親給她們拿來甜麵包。麵包中間抹著藍莓果醬,上面還有一層酥皮。有的人家烤玉米,送給路過的人吃,即使他們「路過」不止一次也照發不誤。還有熱炸麵包,上面撒了白糖。
「不,」他說,「不。你當然不欠我任何東西。」
他笑了起來,說道:「看起來我這回賭贏了。」
然後所有的牧師都站起來,開始唱和河流有關的歌。台下的人群也跟著他們一起歌唱。這時候,迪克找到梅麗,說:「他找你呢!」梅麗把小寶寶交給媽媽,對萊拉說:「我不會讓你知道我在哪兒的。」說罷便溜到人群中。她不知道在哪兒弄了一塊手帕,系在頭上。因為那塊手帕是白顏色的,所以即使太陽落山了也不難找到她。萊拉站在那兒看燈籠輕輕搖晃,燈光和暗影在樹木間移動。寶藍色的夜空下,那是巨大的影子和奇異的燈光。牧師繼續講道,人群大聲應和,一聲聲「阿門」不絕於耳。然後他們齊聲合唱《禾捆帶回來》。從那以後,她經常聽到這首歌。不過那時候她還不明白「禾捆」是什麼意思。她知道「救贖」和「仁慈」的意思,但是這位老人從來沒有提過「禾捆」。
「我可沒說過。」
如果她在基列待下去,就能賺點錢。可以到商店裡買幾樣東西。肥皂、線、一盒鹽。天氣不好的時候也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們讓她乾的活兒也就是收拾收拾花園,洗洗涮涮,熨燙衣服。她做得和別人一樣好,所以也算不上誰施捨她。他們不找她聊天,不打攪她。星期日她可以自由支配。離開基列,她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當然聖路易斯是她不可涉足之地。她拿定主意先在這兒待一段時間,攢幾個錢,等到以後改變主意去了別的地方,也不至於太辛苦。有一個星期日,教堂的活動結束之後,她想去公墓看看。她找到那位妻子和孩子的墳墓。雜草鋤得乾乾淨淨,不過沒有人想到應該剪修一下那幾株玫瑰。
「沒錯兒。你顯然是在想事兒。有趣的事兒。」
她又讀了一遍她一直抄寫的那頁。那裡面同一個單詞出現了好幾次。他覺得對於學習,這很好。傍晚和早晨都練一練。她翻到折了角的那頁。找到《舊約》的《以西結書》的開頭:當三十年四月初五日,以西結在迦巴魯河邊被擄的人中,天就開了,得見神的異象她抄寫了十次。她的鋪蓋捲兒掛在牆上,所以不太潮。那件毛線衣當枕頭。每逢洗衣日,人們都很早就起來幹活兒。她像平常一樣,天不亮就醒來,就著黎明的曙光練習寫字,走到基列的時候天剛大亮。
她開始想自己是否也應該去接受洗禮。她想,灑在前額上的水也許蘊含著什麼,會讓她的頭腦變得冷靜。不管怎樣,日子總得過下去。沒有理由拒絕世界給她的任何形式的慰藉。如果現在,這慰藉沒有一樣對她有意義,她可以讓它變得有意義;如果實在沒用,至少也沒有什麼壞處。後來,他告訴她,他們要辦個班,如果她願意參加,非常歡迎。她還拿不定主意是否參加,在教堂門前踱來踱去。她在想,也許自己來早了,或者搞錯了時間,不是今天晚上。因為她已經從這兒走過兩次,沒看見有人進去。她對時間一直沒有概念,經常搞錯日子。就在這時,牧師沿著那條大街朝她走來。她原地站著等他過來,沒有別的事情可干。看到她,他read•99csw.com就摘下了帽子,或許他的意思是要和她說話。這次見面之前,她沒想過要和他說什麼,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想到和他說話,只是坐在離他最遠的那排椅子上,靜靜地聽著,把問題藏在心裏。
她這樣想著,沿著那條路繼續往前走,直到看見一座農莊。她想找個人說說話,問點事兒。就這麼簡單。她想干點重活兒,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然後倒頭就睡。不做夢,不想事兒。不想基列。
「不過如果你為這事兒祈禱,我很可能就拿定主意去做了。」
小時候,他們都特別喜歡待在工人們的宿營地。這種宿營地通常都破破爛爛,一排排小木屋裡放著破舊的桌子、椅子,還有散發著霉味兒的小床。也許還有些碟子、湯匙。屋子陰暗潮濕,一股老鼠味兒。除了下雨天,瑪塞爾讓大家都睡在外面。不過他們總是有一間小屋,白天帶來的東西都放在裏面。不幹活兒的時候,萊拉、梅麗和男孩子們就玩遊戲,把那些小屋當成他們的房子、堡壘或者山洞。他們搜尋什麼人可能遺漏在那兒的任何東西。如果找到半截靴帶,或者一個破杯子,他們就開始編故事,把那些破玩意兒想得神乎其神,還奇怪為什麼自己那麼走運,會找到這樣的寶貝?有一次,亞瑟的兒子迪克在火車道上發現一枚已經壓扁了的一便士硬幣,便用釘子把硬幣釘在門上。有時候,有的人在一間小屋裡住了一個星期,就會在門楣上方釘一塊馬蹄鐵。他們覺得這很重要。他們對陌生人很警惕,對陌生人的孩子有幾分敵視。只有梅麗是個例外。她總想和人家的小寶寶玩,而且因為特別善於跟人交往,也總能得到小寶寶的媽媽或者姐姐的允許。梅麗喜歡玩擲刀遊戲,在每個回合之間照顧髒兮兮的小寶寶。嘴裏哼哼著,兩條瘦長的胳膊抱著小孩搖晃著,扮演母親和孩子的角色。
多恩一定認為,如果這個世界正在變得卑鄙,他也可以隨波逐流。他不是大人物,用不著有什麼顧忌。他看起來很像霍奇·卡邁克爾,儘管那時候他們對他一無所知。但是,只要願意,他就能要多卑鄙有多卑鄙。亞瑟緊隨其後,兩個人比肩而立,看起來同樣一副下流胚的樣子。所以有人認為,如果多恩幹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亞瑟總脫不了干係。世事變得艱難之前,他們一般來說還知道如何和人打交道。只有碰到陌生人,而且他們覺得那人面目可憎的時候,或者天黑之後露面,或者因為一些誰也不知道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得罪了多恩,他們才變得不可理喻。多恩總能保證她們的安全,她們也相信他。他有一把刀。別人也有。但是想起他那把刀,就讓她們覺得他也許還有槍。她們斷定,關鍵時刻,他也會變得十分危險。她們從來沒見過他的槍。他和她們一樣,用那把刀削木頭、切肉。有時候,亞瑟的那幾個兒子打架,打得不可開交,都想傷到對方的時候,亞瑟會上前阻止。可是兒子們一點兒都不怕他,反而會追著他滿街跑。可是,多恩一聲厲喝「夠了」,小傢伙們立馬住手。亞瑟或許會打他們幾巴掌,他是他們的爹,總得教訓教訓他們,讓他們尊敬長輩。這時候,多恩再一聲厲喝「夠了」,亞瑟也只好住手。多恩常說:「遲早有一天,你們會把自己傷得派不上半點用場。那時候就得把你們扔到路邊,沒人再管你們。」
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什麼錢。他們傳遞著一個盤子,但是誰也沒有特意要你往裡放什麼東西。她開始算日子,這樣一來就能知道哪天是星期日。有一次她算錯了時間。人要是過她這種日子總得發瘋。她開始納悶,這種情況是不是已經發生在她的身上?她想,如果我真的發了瘋,就可以隨心所欲,我行我素了。一個人,如果還總是擔心別人怎麼看,那就說明你思維正常。她有充分的理由不去教堂。多爾從來不去教堂。那裡儘是陌生人。她只能穿這條裙子。他們都會唱那些歌,都知道應該說什麼、做什麼,都知道其中的含義。他們相互都認識。牧師說的話讓她不安。她不知道那些話的意思。基督復活。但是,她喜歡明亮的蠟燭、悅耳的歌聲。她覺得沒有比教堂更好的去處。
她想起一個故事,打算講給老牧師聽。有一次,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和別的孩子一起參加營地大聚會。那天,多恩給人家幹活兒,對方沒有給現錢,而是要給他蘋果。那個農民說,他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你沒法兒讓鐵石心腸的人發善心。多恩說,這倒挺有意思,可以試試。亞瑟也點了點頭。那個農民聳了聳肩,意思是日子艱難,沒辦法。多恩收下那筐蘋果。倒到草地上之後,讓孩子們檢查。已經變軟的、擦破皮的或者被蟲子蛀了的,讓那個農民拿走,好的留給他們自己吃。因為他們已經沒了馬車,他們只好把蘋果裝到兩個粗麻布口袋裡背著走。他們早飯吃蘋果,晚飯還吃蘋果。可是加上別的物件兒,那兩袋子蘋果還是沉重的負擔。後來,他們發現人們徒步去一個營地參加大聚會,多恩就決定,他們也去那兒把蘋果賣了。這活兒其實挺讓他難為情,可是他有那幫孩子替他干。他們可以在那些老太太打起精神把手頭那點東西送進該死的牧師口袋裡之前,用蘋果換幾個小錢。於是,他把他們收拾得盡量乾淨點,還告訴他們要有禮貌。然後他就雙臂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樹上,看他們挑最好看的蘋果,在褲腿上擦一擦,雙手捧著,擠到人群中。
走進基列,她的感覺和小時候進城時的感覺完全一樣。只不過現在她是孤零零一個人。那時候,多恩想讓孩子們規規矩矩的時候,總說:「我們不是流浪漢,不是吉普賽人,也不是印第安人。」有一次,她問多爾:「那麼,我們是什麼人?」多爾說:「就是人唄!」可是萊拉感覺得到,不是那麼回事兒。不管怎麼說,沒那麼簡單。為什麼要忍受這種屈辱呢?誰也沒有給她解釋過,她也沒法向自己解釋。扔在田野。沒錯兒,就是這麼回事兒。無論怎樣,都不是她造成的。丑也好,美也罷,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她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問題的本質。但她明白,為什麼要在意別人怎麼想呢?她對於他們什麼都不是。他們對於她也什麼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她應該在意的人。特別是那位牧師。不管她長什麼樣兒,多爾都喜歡她。醜陋的老多爾。她對萊拉說:「活下去。」不止一次,而是每一次為她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時候。她養育她,彷彿她是個別人都想從她懷裡搶走的孩子。這一切,萊拉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然後,她穿上睡衣,回到小屋,把沾在腳上的小樹枝、枯樹葉儘可能拂得乾乾淨淨,把毯子裹在身上,倒頭睡下,眼睛卻睜著。身體慢慢溫熱了潮濕的裙子。她在想那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有一天夜裡,因為看到《聖經》里那段文字,她就開始想自己是怎麼出生,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多爾抱起她的時候,她病勢沉重。然後她又極力想象,誰那麼費心勞神,讓她的靈魂和肉體合一。這樣想——多爾抱走她之前還有人照顧過她,把她抱在懷裡喂她吃奶——絕無貶損多爾之意。她想起牧師的妻子,那個懷裡抱著新生兒的姑娘。給她講這個故事的女人說:「她就那麼走了。幾個小時后,剛生出來的小寶寶也隨她去了。」只留下牧師一個人。
多爾伸出胳膊,摟著她,說:「走吧,多恩說我們該走了。」他們正在收拾東西,離開鬧哄哄的人群,找個地方睡一會兒,免得睡夢中被那些到處亂竄的人踩到身上。如果亞瑟和那兩個男孩兒現在不來,過後也能找到他們的營地。可是誰也不知道梅麗在哪兒。所以大伙兒沿著大路往前走的時候,多恩只好留在那兒等她。萊拉想,樹上掛著的燈籠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小提琴的琴聲是她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多恩說他討厭大聚會,把大伙兒都打發走,他自己卻留了下來。萊拉覺得很不公平。但是那時候,她們還很在乎他,似乎從中可以找到一點慰藉。
「如果我問你,你會做嗎?」
他笑了起來:「哦,那也好。許多人都不喜歡聊天。不過喝杯咖啡他們還是喜歡的。」
她說:「我想,你會知道的。走吧,萊拉。」
她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肯定不是。日子變得艱難之後的某一天,多爾撇下她一個人走了好幾天。她們到處轉悠著找活兒乾的時候,一定又來到多爾以前到過的一個地方,她就把萊拉留給別人,辦自個兒的事情去了。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干過,一次也沒有。萊拉除了上學,和多爾從來都形影不離。上學的時候,萊拉也捨不得離開她,到了學校只盼著趕快回到她身邊,只是為了摸摸她。多爾總是一隻手忙著幹活兒,另外一隻手緊貼圍裙摟著她。這次離開多恩的營地的時候,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上哪兒去,但她確實說過要儘快回來。這之前,萊拉從來都沒有注意到,多恩家的人很少和她說話。她總是和多爾待在一起。有一次,瑪塞爾管多爾叫母牛,管她叫小牛犢。多恩聽了臉上露出微笑。那是離開坦慕尼之後的事兒,大家心情都不好,就連梅麗也很少搭理她。萊拉只是一聲不響,幫助他們做力所能及的活兒。多爾離開的第二天,萊拉就已經覺得他們對她的態度很不友好。第三天,乾脆沒人看她,但他們相互之間面面相覷,似乎有什麼事心照不宣,而她也應該心知肚明。第四天一大早,多恩對她說:「走吧。」亞瑟和梅麗也跟他一起。他們沿著公路走進一座小鎮,徑直向教堂走去。多恩說:「萊拉,你就在台階上坐著,過一會兒有人會來陪你。你待在這兒,梅麗用不著待在這兒陪你。別擔心,沒事兒。聽見我說的話了嗎?萊拉。」
「阿門!」
哦,萊拉想,我可不能站在這兒直盯盯地看了。他不會再朝我這邊張望。靈車走大路到公墓,那位老人和大多數送葬的人走小路。她想在什麼地方等他,好跟他說幾句話。可是說什麼呢?你能說「我回來了,哪兒也不去了」這樣的話嗎?這甚至不可能是真話。她不會因為他介意她的去留,就留在這兒不走。天很快就冷了,他腦子裡想的或許完全是別的事情,還有別的什麼人需要他的憐憫。她連個抵禦風寒的地方也沒有,根本就不應該繼續待在基列。而且她知道,他再也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她——如果真的那樣看過一次的話。然而,不管怎麼說,繼續待下去最充分的理由就是對他的那點「念想」。因為這是她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哦,她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多爾說:「男人和你想象的不一樣。他們不會成為你的朋友。看起來好像能信得過他們。從表面上看,他們好像信得過。可你不能相信,別管他們說得多好聽。我這輩子見得多了。」她說,「你必須學會照顧自己。真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也只能自己救自己。」
他笑了起來:「對呀。不過那是有趣的事。」
「啊!」他搖了搖頭,「那得花好長時間才能給你解釋清楚呢!得幾天!我時時刻刻都在祈禱。」然後他又說,「我有一事不明。你怎麼知道是我?天很黑,我也沒走到那個棚屋跟前。」
她說:「我不明白。」
「我覺得那對我沒有什麼意義。」
那天上午,格雷漢姆太太有幾件衣服要送給她。一條裙子,兩件襯衫。她說是女兒搬到得梅因前留下的,一直在衣櫃里掛著。萊拉如果用得著,可以拿走。萊拉心裏想,這是窮困潦倒的人最感揪心的事情。誰都能看出你窮到什麼地步。就好像整個鎮子里的人都在做一個規劃,要弄清我缺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我離開這個地方,誰都不知道我穿的是誰的衣服。可是繼續留在這兒,穿著別人的舊衣服晃來晃去,誰都知道那是人家施捨的。格雷漢姆太太看著她的臉,既有點得意,又有幾分懊悔和尷尬。她說:「如果用不著,你可以不拿,親愛的。我只是想你穿大小正合適。」
他笑了起來:「我估計,有些人,有的時候會那樣。」
她說:「我不怎麼喜歡聊天。」
「哦,」他兩頰緋紅,「我祈禱你平安、順利。還有……不要不快活。」
她能read.99csw.com待一天,一星期,一個月。她說:「我沒有可去的地方。」
他說:「晚上好,在這兒見到你很高興。」
「對於我無所謂。大主意得我自己拿。」
他點點頭:「謝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你能這樣說,真是太好了。」然後又說:「你在這兒還有別的朋友。」
萊拉幹活兒和別的孩子一樣賣力。她不像梅麗那樣,能把大伙兒逗得哈哈大笑,但她從來不抱怨,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從來不會拿比自己應該得的那份多一點點的東西。至於學校,她提都不敢提。等到世事變得艱難之後,他們就把她扔到身後不管了。有的人多恩就是不喜歡。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我根本就沒法兒信你。」他笑了起來,彷彿在她耳邊輕聲訴說,一聲喘息。她要抽身而退,他伸出手撫摸她的頭髮,她又把頭放在他的肩頭。
「現在是用不著了,」他說,「不過還是拿上吧。」她接了過來。他說:「很高興你從我家旁邊走過。看到你在我的房子周圍『溜達』,我總是很快活。」聽了他的話,她差點兒笑出聲來。她可以把這把傘撐起來,放到箱子和行李捲兒上面。屋頂漏得不像樣子。她可以先用一陣子,不必馬上還他。她打算把那件毛線衣捲起來當枕頭用。她想,如果祈禱有用,我會為什麼而祈禱呢?我想第一件事應該是,希望祈禱能顯靈。風夾著雨迎面吹來,幾乎把傘從她手裡吹跑。
「你跑那麼遠的路為我祈禱?你不能在家裡祈禱?」
「我覺得這個地方和別的地方也沒多大的區別。」
「阿門!」
「不,不,不是。我想,你之所以問我這些問題是因為你生活中發生了什麼難事,你又不願意說出來。如果你告訴我,也許我就不會只說生活是個很難領悟的謎團。最終,只有上帝的恩典才能解決。而上帝的恩典也是深不可測的奧秘。」他繼續說,「你也許會說,同樣的話我已經說了無數次。不過,我相信確實如此。」他聳了聳肩,看著手指摩挲桌子上那道划痕。
又是一陣安靜。「我們聚集在這裏,萬分喜樂於上主,他的仁慈永存。」
第二天早晨,她又來了。吃早飯的時候,那個農民端來雞蛋,還有火腿。他們說,她回應了他們的祈禱。她對此應該說點什麼呢?幹了幾天活兒之後,他們給了她一張十塊錢的票子,一隻拔了毛的雞,還有一雙蠻不錯的鞋。老倆口說,兒子寄支票回來之前,他們差不多把錢都花光了。有時候他寄得稍微晚一點,但從來不會忘記。他們還送給她一個毯制旅行包,裏面裝著幾件舊衣服。她想,看來這家的活兒就算幹完了。不過,沒關係,還有別的人家呢。
他說:「我很少談這些事情。對於不知道這些往事的人更不會輕易提及。你來問我一個問題,我就不由得嘮叨起來。」
他摘下帽子,說:「哦,早上好!或者已經是下午了?」
「好呀,」他說,「好。我們來安排。當然。」
他聳了聳肩:「有的人知道。人們愛觀察。」
「是的,哦……」他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摟住他,很溫柔。
「星期天你說到上帝,說他做完這事兒又做那事兒。」
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來這兒。真的。」
牧師又說:「我們聚集在這裏,向主懺悔我們的罪。他知道我們心裏的想法。」
她聳了聳肩:「也許會,不知道。」他又笑了起來。她接著說:「你就祈禱這麼多嗎?」
她不能把《聖經》和寫字板放到箱子里。因為箱子最有可能被人偷走。行李捲兒還在其次。她把自己攢的那點兒錢放到一個罐頭瓶子里,藏在一塊有點鬆動的地板下面。可是那兒太臟,沒法兒再藏別的東西。實際上她是想把自己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遮掩起來。她想,要是讓他看見怎麼辦?然後她想到,我寫這些字是為了一個人消磨時間,誰能看得到呢?於是,她把那兩樣東西放在箱子上面,尋思如果有賊進來,或許看都不看就會把它們捊到地上,因為在他們眼裡,那玩意兒一文不值。想偷她的人的智商一定不及她的一半,絕對不會注意那本《聖經》和寫字板。
她又開始抄寫: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她寫了十遍。如果她字寫得再小一點,寫字板上可以多寫幾行。她寫道: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小時候,老師對她一點兒也不了解,就給她編了這樣一個名字。「你是挪威人!我從你臉上的雀斑就能看出來,」她一邊說,一邊把這個名字寫在登記冊上,「我祖母就是挪威人。」她微笑著說。吃晚飯的時候,萊拉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多爾,多爾漫不經心地說「無所謂」。那是長那麼大,她第一次想到姓的事兒。原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她說:「你姓什麼?因為你不可能姓達赫爾,對嗎?」多爾說:「那也無所謂。」
「好了。」他說,拍了拍她的脊背。
「是的,我是這樣說的。」他臉紅了,好像已經預料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但是當這個問題真的毫無來由地擺在面前時,又有點吃驚。他說:「這個話題我可說不好。你得原諒我。」
然後,她聽見自己說:「你是不是夜裡在我的屋子周圍轉悠過?我聽見你的聲音了。」她看著他那張臉。那張臉上現出驚訝和受傷害的表情。羞愧。她沒法把目光移開。
看來她還得繼續去教堂。倘若那樣,她再去摘豆角、收土豆的時候,感覺就會好一點。此外,花園裡雜草瘋長,一場好雨過後,最好趕快鋤草。第二天是星期一,她總能找到需要幫忙洗衣服的人家。她可以干到傍晚,然後到牧師的花園裡干點活兒。幹完之後,可以吃一頓不錯的晚飯。如果他沿著她走的那條路走,會看到她一切都很好。
各家各戶圍繞那片空地在樹林里支起一頂頂帳篷,燃起一堆堆篝火。人們串來串去,談笑風生,拍肩敲背,分享泡菜、餅乾、太妃糖,有時候還一起唱歌。帳篷之間有人彈班卓琴,有人吹口琴,有人彈吉他,還有人拉小提琴。婦女和姑娘們穿著漂亮的裙子。一群群興奮不已的孩子跑來跑去,橫衝直撞。「廣場」上撒了一層鋸末,看起來特別乾淨,散發著一股不太難聞的瀝青味兒。如果有人把嘴裏嚼的煙草吐上去,你也不會注意到。空地上搭了一個檯子。檯子前面懸挂著一溜黃顏色的三角彩旗,檯子上擺了些木頭椅子。當然是在河邊。有人在那兒釣魚。那是河的下游。
「我從來沒說我明白了呀!你對我說,你是在祈禱。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
萊拉以前也在真正的房子里住過。不是聖路易斯那幢。而是在愛荷華州坦慕尼鎮一幢很體面的公寓。多爾在那兒找到一份工作,萊拉上了一年學,學會怎樣閱讀,也能做一點簡單的計算題。那幢房子是馬克太太的,她做飯,多爾負責打掃衛生,乾洗衣房的活兒,餵雞,照料花園。這些活兒萊拉都能幫她干。多爾想讓她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多爾也不是完全不懂居家過日子的人,可是馬克太太一看到她干錯了什麼,就朝她大聲嚷嚷。隨著時間流逝,她倒也長進了不少。學校快要放假的時候,多爾對萊拉說:「我可懶得再聽這個女人嘮叨了。她可以自個兒去晾曬她洗過的那些破衣服。」於是,她們收拾好東西,揚長而去。
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笑了起來:「這是個故事,是嗎?我從來不那麼認為。我想,下一次給你講的時候,會是一個更好的故事。也許不那麼真實。也許不會再講。但願不會。你不講是對的。我想,那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誠實。一旦開了頭,你就不知道自個兒要說些什麼。」
他點了點頭:「沒錯。」
她也許瘋了。她也許要離開這裏,於是決定和牧師談一談。你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解釋為什麼她壓根兒就不應該穿著那條舊裙子去問他一個問題。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可是她實在沒辦法把棚屋裡的老鼠趕出去。周圍的田野里長滿了艾菊。在聖路易斯,人們喝艾菊茶,可是她特別討厭那股味兒。所以她決定離開那裡。為什麼不去問問他呢?他會淡淡地說,那個瘋女人心裏有什麼事兒,找到我的門上。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她。很快他就把這事兒忘到腦後,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但是除了他,她還能問誰呢?
他聳了聳肩:「既然來了,或許可以談談你自己?」
「很暖和。我想知道,你都祈禱些什麼?」
「如果你想讓我做什麼,直截了當問我,不是更簡單嗎。」
他在教堂佈道。「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做了一件好事,應該讓人覺得那是來自於上帝,而不是你。不能讓人家覺得那是你的善舉,你自己也不能那樣想。做了善事就沾沾自喜,施恩圖報,就不是善事了。她想,明白了,這就是他為什麼讓那些人幫助我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他不願意正視我的原因。你會覺得他是為什麼事情而羞愧。自打我到他家的那個早晨起,自打他清楚地看到我處於艱難之中,他就幾乎沒有和我說過話。哦,這樣做也不錯,只是看起來不大誠實。我想,他一定希望我認為是上帝往我口袋裡送錢,實際上是他幫了我。也許那些人付我的工錢就是他自個兒的錢。教會的錢。多恩說,他們在教堂里做事,就是為了讓人們相信他們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他拿出一件毛線衣,披到她肩上。她立刻就明白,這件毛線衣她是非偷不可了。毛線衣和他的上衣一樣,都是灰色的,散發著同樣的舊羊毛味兒和淡淡的剃鬚膏味兒。她要想辦法把它塞進她的包里。她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他會發現她幹了什麼事兒。不過沒關係,她不在乎。
他揉了揉眼睛:「是的。哦,如果打攪了你,真的很抱歉。我晚上睡不好覺。有時候就到大街上溜達,從我認識的人家門前走過。這是老習慣了。」他笑了起來,「我為他們祈禱。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她說:「我欠著你的人情呢。」
她搖了搖頭:「這事兒我不談。我只是最近一直納悶,為什麼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他說:「難怪你累。」
後來想起這件事情,她覺得自己一定冒犯了牧師——那麼唐突地出現在他的家門口。可是隨後幾天,路上碰到的陌生人常常會停下腳步,要給她點活兒干,甚至願意提供給她一個房間住。有一位太太邀請她到教堂吃晚飯。她去了,希望牧師不在那兒。她們說,她們都很希望他來,可是他沒有露面。這個女人告訴她關於牧師妻子和孩子的事情。出於對那段悲傷往事的尊重,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她說,他從來不和別人提起那些往事。當然鮑頓牧師除外。「他總忘事兒,就像忘了今天的晚飯,」她說,「他總是這樣。」
不管別人怎麼想,萊拉識字,多爾很高興。她說,遲早能派上用場。大多數情況下,梅麗沒錯兒。那些字她雖然不認識,但意思早就知道。比如:不需要幫手。知道那些鎮子的名字也是好事。這一帶太窮,早就忘了自己還需要個名字。所以你不得不讀路邊的標誌才能弄清楚自己到了什麼地方。那天,她在商店裡買了一罐豆子、一軸線。之前,先買了一塊寫字板和一支鉛筆。她只是好奇,想知道自己忘沒忘學過的字。她把《聖經》那一頁折的角撫平,開始抄寫下面這段話:論到你出世的景況,在你初生的日子沒有為你斷臍帶,也沒有用水洗你,使你潔凈;絲毫沒有撒鹽在你身上,也沒有用布裹你。誰的眼也不可憐你,為你做一件這樣的事憐恤你;但你初生的日子扔在田野,是因你被厭惡。我從你旁邊經過,見你滾在血中,就對你說:你雖在血中,仍可存活;你雖在血中,仍可存活她想,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用鹽擦嬰兒的身體。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寫,比小時候還吃力、認真。她告訴自己,以後每天都要寫一點。小時候,她字寫得比旁邊的同學差,又羞愧又著急,直掉眼淚。老師就安慰她:「練習,只要多練習,就能寫好。」
「哦,」她說,「你要是有一塊錢,那是我給你賣那些該死的蘋果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