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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拉和他一起到鮑頓家,坐在門廊下喝冰茶,聽他們談話。有一天下午,她從他們的談話中聽明白,按照鮑頓的說法,多爾不是上帝的選民。和塵世間大多數人一樣,她不信上帝,沒有接受洗禮。就她所知,多恩家的人也不是上帝的選民,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不是。不過,也許多恩家的人周遊四方,在什麼地方碰到奮興派的牧師,「拉了他們一把」。但是多爾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沒有人把手放到她的頭上,對她說那「重生之水」的事情。如果她墳頭有一塊石頭,也不會刻著她的名字。有真名實姓刻在上面會好找一點,但也會給她增加一條偷孩子的罪狀。她甚至從來沒有告訴萊拉她姓什麼。多爾把她那把刀送給萊拉的時候,說:「只是為了嚇唬壞蛋。如果你真的捅傷了什麼人,不管什麼原因,都會惹上麻煩。」如此說來,萊拉認識她的時候,這把刀她一定已經藏了好久。那時候,她睡在那間破破爛爛、擁擠不堪的老屋裡,夜裡一個人出出進進。大伙兒只知道她叫多爾。也許她是帶著靈魂深重的罪孽死去的。萊拉聽牧師們說過這樣的話。或者她的罪過是一種大善,比如偷走一個重病的孩子。可是在上帝看來,不管怎麼說,這二者都沒有區別。
她說:「我對這些一無所知。」然後又說,「我不懂神學。也不認為自己會喜歡那玩意兒。許多人從生到死,也從來不會為自己不懂得神學而著急。」
他在家的時候,她房間的門總是敞開著。她坐在桌子旁邊抄寫,或者翻看他給她的那些書。因為她知道,他或許正在客廳朝她這邊張望。活物的頭以上有蒼穹的形象,看著像可畏的水晶,鋪張在活物的頭以上……活物行走的時候,我聽見翅膀的響聲,像大水的聲音,像全能者的聲音,也像軍隊哄嚷的聲音。活物站住的時候,便將翅膀垂下牧師離開那幢房子之後,她雙手抱膝,坐到牆角,閉上眼睛,開始遐想。
他拿起她的手,仔細看著,一雙很大、很硬、打著老繭的手。他說:「如果你這樣說,那就等著看結果吧。」
她照料花園。她到墓地去看望埃姆斯太太和那個孩子。男孩約翰·埃姆斯和他的姐妹們。不要找要熨燙的衣物,牧師告訴她。有個女人專門負責漿洗他的衣服,已經好多年了。所以萊拉根本就用不著去干這活兒。她應該照顧好自己。這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任務,別的都是次要的。

「這樣他們就會給別人錢?」
「真抱歉。如果讓你失望,真對不起。可是如果我試圖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你就覺得我在說假話,是嗎?也許我最害怕的就是這事兒。我真的不認為牧師應該撒謊。特別是在宗教信仰問題上撒謊。」
她曾經想過,我先把事兒辦了,然後再想該做什麼。現在,事兒都辦完了,她不知道該去想什麼。我已經受洗了,結婚了。我是萊拉·達赫爾,也是萊拉·埃姆斯。我不知道,還需要什麼。站在這裏,我不應再感到羞愧,而事實上,那種愧疚依然揮之不去。在這幢陌生的房子里,我將跟一個連和我如何對話也不知道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幹的家務事兒,別人都幹完了。如果我說出什麼無知的或者瘋狂的話,他就會重新考慮。老年人會變得愚蠢。他已經開始考慮了。倘若他讓我離開這裏,沒有人會指責他。我也不會。婚姻意在結束痛苦與不幸。不過,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人們都會知道。她看見他那漂亮的、飽經滄桑的頭顱抵在漂亮的、飽經滄桑的胸脯前面。她想,他肯定在祈禱。她又想,祈禱看起來就像憂傷。就像羞愧。就像懊悔。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天夜裡,暖乎乎地躺在他身邊,她說:「也許你用不著非得想地獄的事兒,因為,你周圍的人也許誰都不會下地獄。」
她走進客廳坐下,兩手托著腮幫。他站在椅子旁邊,保持一定的距離,以示尊重和耐心。希望她和他說心裡話的時候,他總是這樣。
「那是我的習慣。不是因為擔憂。」
哦。他不知道多爾和別的那些人。一想到永遠失去他們,一種難言的孤獨就籠罩了她的心。他把臉埋在手裡,很可能是在祈禱。她站起身,到廚房做三明治去了。
「我想是這樣。走著瞧吧。」
那個旅館是鮑頓的老朋友開的。萊拉可以免費住一個房間。這樣一座沒有什麼流動人口的小鎮,這家旅館一半房間都空著。大多數夜晚,埃姆斯牧師都來這兒吃晚飯。他坐在走廊上,頭頂掛著很大的風扇。鮑頓經常來陪他。格雷漢姆太太帶來些據她說是被放在鮑頓家閣樓上的衣服。他有四個女兒。那些衣服的質量都很好,應該派點用場。散發著一股衛生球味兒。萊拉不喜歡這個旅館——窗帘、沙發,壁紙和地毯上大朵大朵粉紅和紫色的花。以及晚上還得穿得漂漂亮亮。
「啊,當然!」他笑了起來,「你不喜歡神學!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我想,是我一個人待的時間太久了。只和鮑頓聊天,或者跟自己說話、講道。我是個傻瓜。」
「除了我。」
「哦,也許你覺得這簡直太容易了。可是,不行。你沒必要為這事著急。」她多多少少鬆了一口氣。
但是鮑頓提到「最後的審判」。人都要從墳墓里爬出來,為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原本不理解的生活而受罰。那麼艱難的生活!多爾也會在其中。一輩子隱藏的罪惡和恥辱都會展示在面前,一點點都不曾被忘卻,或者被原諒。然而這是不可能的。老人總說,上帝是仁慈的。多爾那麼堅韌,那麼勞累。臉上有一塊永遠不會消逝的疤痕,人們看她的時候顯得那麼有耐心——我自己從來沒有看到,但我知道你看到了什麼。不管她用那把刀幹了什麼,誰還忍心給她製造更多的痛苦?萊拉痛恨復活的想法,就像她痛恨別的東西一樣。多爾最好就待在墳墓里吧——如果她有一座墳墓。最好這兩個老人說的話都不是真的。
「我看見你在祈禱。」
他笑著九*九*藏*書說:「你真好。我想,也許我問晚了。你喜歡做什麼呢?」
他點了點頭。「工作是好事兒。」他伸出手,摸著臉,「聽我說,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純粹是牧師講道!我能引用《聖經》里每一段話。」
「哦,」他說,「也許吧。但我真的想再說一件事情。那就是,總想著下地獄,無助於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相信大多數人也都是這樣。想到別人要走向地獄,我自己都覺得是犯罪,一種重罪。所以我不鼓勵任何人這樣想。即使你並不認為你能指出某一個具體的人要下地獄,但認為人類從總體上來說有可能下地獄,也是個問題。如果你這樣看周圍的人和事,就看不到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任何這種判斷都是一種推斷。而推斷也是一種罪惡。我認為這就是完整的神學。」
有時候,她會到農場幫忙,幹活兒幹得汗流浹背,手也弄得很臟。這樣晚上就能睡個好覺。幹完活兒,他們會給她一點錢,給多給少,視情況而定。不過她總是在吃晚飯前就回到旅館,在老人來之前,洗刷乾淨,換上散發著一股衛生球味兒的裙子。在有人告訴她有「得體」這樣一個詞兒之前,她就學會如何讓自己的行為舉止合乎禮儀。「他對你可是愛護備至。」格雷漢姆太太說。她的意思是,她坐在他身邊,但顯得不那麼親近。他會碰碰她的胳膊肘子,卻不挽她的手。由此看來,她的內心深處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孤獨。
第二天早晨,黎明的曙光還未顯現,她就來到河邊。他醒來的時候,屋子裡空空蕩蕩。她穿上舊裙子,向河邊走去,在充滿死亡、毀滅和一切無法重生之物的河水中洗刷自己。但是她肚裏有了孩子。這一點她幾乎可以肯定。她爬到老人的床上,鑽進老人的被窩——儘管他從來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會有什麼結果,可想而知。她看見過女人們在棚屋、田邊生孩子。小寶寶本來不應該提前一兩個月得見天日,可是女人們因為太累,挺不到日子,只能早產。有一次,她和梅麗在離一塊長滿黑莓的樹叢不遠的小屋裡,就發現這樣一個女人。當時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們聽見她在屋子裡哭喊。梅麗說,最好進去看看怎麼回事。萊拉就跑去找多爾。她們回來的時候,發現梅麗也在哭。原來那個女人一直抓著她的手不肯鬆開。她說:「我想幫她的忙,可是估計現在手指都被她捏斷了。」多爾問那個女人,除了孩子,家裡還有沒有別人。女人平靜下來,鬆開梅麗的手。萊拉和梅麗從井裡打了些水,又弄來一捆銀柴胡,在草地上鋪開,讓它慢慢晒乾。然後就坐在門口台階上側耳靜聽。因為她們什麼忙也幫不上。多爾和那個女人說話,盡量安慰她。女人知道孩子還不到出生的時候,經過漫長的、極其痛苦的、血淋淋的掙扎之後,終於生出一個小東西。多爾那麼溫柔。她們倆不由得回過頭去看。她把小嬰兒用麵粉袋子包起來,然後把女人攙扶到門廊,給她洗乾淨身上的血和汗水。兩個小姑娘也忍不住看。那個女人除了肚子,骨瘦如柴,兩條光溜溜的大腿不停地顫抖。她不住地說:「我丈夫很快就會回來。他找人幫忙去了。他會回來的。」不過這是人們只能靠陌生人幫忙擺脫困境時說的謊話。面對巨大的屈辱,她們只能撒謊。她們幫多爾盡量把那屋子收拾乾淨,擠了牛奶,餵了雞,還幫那個女人做好飯。她們告訴那個女人,如果需要,可以燒一點銀柴胡。她們還把她們採的黑莓都留給了她。那個可憐的小寶寶躺在長凳上,按照女人的說法,等父親來看他。她們三個人摸黑回到營地,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後來,還是多爾說了一句話:「事情就是這樣。」
她聽人說過,悲傷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也悲傷。心裏充滿仇恨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也愛生氣。她經常想,如果她能就記憶所及確定一直以來自己心中的感覺,至少能知道當年懷她的那個女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一定是孤獨寂寞的。她可憐那個孤獨寂寞的女人。現在,她不願意讓自己肚子里這個孩子毫無來由地害怕。這麼好的房子,這麼善良的老人。我現在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難道不是嗎?我們暖暖和和的,難道不是嗎?他在寫給她的信中說,世上沒有可以稱之為「安全」的東西。生存充滿了兇險。平靜安謐的日子也會風暴驟起,狂風從你的手裡奪走你的生命,從你的軀體奪走你的靈魂。至於四活物的形像,就如燒著火炭的形狀,又如火把的形狀。火在四活物中間上去下來,這火有光輝,從火中發出閃電這段話她抄過十五遍,讓她記住了世事的艱難。在那幢寧靜的房子里,她怕自己忘記。
她說:「我從來都想不起那些人。我認識的那些人。有的人對我也很友好。」
這樣一想,她開始覺得這生活很受用了。她彷彿是偷走這一切送給多爾。人們或許會想,她喜歡老人這幢房子,喜歡鮑頓家的那些衣服,也喜歡所有那些規矩和禮儀。他們或許認為,她也喜歡那個老人。但是,她只是看重在多爾眼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一種非常好的生活,一種舒適的生活。因為多爾偷走了她,養活她那麼多年,才有今天。她活著,就是為了讓多爾看到她的幸福。老牧師因為看到她的快樂而微笑。多爾看到這一切也會非常高興。當她張開雙臂擁抱他,當她鑽到他的被窩裡,多爾會撫平枕頭,悄悄地對她說:「他是個多麼善良的好老頭。」
去農場的時候,路過那座棚屋,她常常進去看上一眼。那裡沒人住,只有老鼠和蜘蛛。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點著一支煙。她的錢還藏在那個罐頭瓶子里,放在那塊鬆動的厚木板下面。她把那塊手帕也塞了進去。因為這塊手帕讓她想起一道傷口。她想用它止血,或者包紮。農田漸漸變成棕黃色。馬利筋的莢已經乾裂開來。棚屋裡沒有藏起來的東西都已經不翼而飛,包括所有沒用的東西。她斷定是他來幫她收集起來、替她保管的。有幾次,鮑頓開著他父親的車帶他來過這兒。顯然是為了裝那些鍋碗瓢盆、水桶、行李、箱子。那些東西太笨重,沒車是拿不走的。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情,等到嚴冬把她從這兒趕出去的時候,她沒法兒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也許是鮑頓家的人幫忙把東西搬到車上的。她真不願意想,他們曾經來過這兒。他要是問她,read•99csw•com她肯定不讓他們來,所以人家乾脆就沒問。她從來沒有想過把棚屋搬空,哪怕一個冬天就會把留下的東西都毀了。如果有哪位農民想種這塊地,就會把棚屋拆了,或者燒了。可她還覺得棚屋是她的。裏面的東西就可以證明她的所有權。錢藏在那兒不安全。牧師全然沒有想到掀起那塊鬆動的木板看看下面有沒有東西。不過只要放在那兒,那些錢就是她的。刀不見了。老牧師對她這把刀會有什麼想法呢?這有什麼好想的呢?誰都需要一把刀。魚不可能把自己收拾乾淨。
她想,未出生的嬰兒過著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的那個女人的生活。聽她的笑或者哭,感覺令她呼吸急促、肚皮收緊的恐懼。連續幾個月,他的全部生活的內容就是夢境,沒有蘇醒。路上傳來的腳步聲,腦海里閃現出的那把刀,然後恐懼暫且消散。那個孩子又如何能知道這是為什麼?她雖然只能猜測多爾為什麼害怕,為什麼害羞。但是必須和她一起經歷那些恐懼,承受那些羞愧。她們離開森林的時候,一個蘋果在裝午飯的盒子里逛盪來逛盪去。多爾戴一頂大草帽,一定是為了遮擋臉上那塊疤痕。多爾不止一次拉著她的手讓她快走,不讓她停下來喘口氣,也不告訴她為什麼。夜裡,即使天氣很冷,即使沒有陌生人,她也總是待在離火堆遠一點的地方,不肯靠近。多恩和別人當然看得見她,但是,萊拉是唯一她真正信任、可以凝視她那張臉的人。哦,孩子,萊拉想,我一定要看著你在你的——和我的——血液中翻騰起伏。孤獨寂寞,擔驚受怕,我的孩子。如果那野蠻的力量沒把我們倆奪走。如果奪走……
他說:「萊拉,你總是問些很難回答的問題。」他的聲音充滿柔情,她便想,他不會說出讓人痛苦的事情,讓她真正了解他。
「這是我第一次聽你說『地獄』這個字眼兒。」
「哦,」她說,「你什麼時候覺得我打攪了你,成了你的負擔,告訴我就是了。」
他點了點頭:「這種事兒也會發生。」
也許自己對他說了錯話。好幾個星期她都希望能收回那句話。那話的意思無非是,她還不相信他,如果他相信她,那就是傻瓜。事實就是這樣。他或許認為,她的秉性讓她產生這樣的感覺,她不會有什麼改變。她的內心深處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孤獨。唯一的不同是,現在這個善良的老人因為她的這種想法而悲傷、困窘。仍然不知道該如何與她對話。如果有一會兒聽不見她的響動,他就會從書房走出來,到廚房或者花園裡找她,解釋說,來喝口水,或者呼吸口新鮮空氣。如果她到了農場,到了那座棚屋,看到她回來,走進家門,他會覺得很刺眼。第一個漆黑的夜晚,她鑽進他的被窩,給了他、也給她自己很大的慰藉。
「即使你願意也不能?」
「有些是。」
老人說:「我們該回家了,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萊拉不耐煩的時候他能看得出,而鮑頓也能看出他對她有多麼關心。所以兩個人沒有再像平常那樣一邊開玩笑,一邊收拾杯盤碗盞,而是趕忙道別。他走在她身邊,就像平常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時那樣,一聲不吭。他替她打開門。那幢房子樸素無華,井井有條,真正安全之所在。他說:「鮑頓愛說些容易挑起爭論的事情,你不必當真。」
想到要有個孩子,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一直睡覺很少,而且睡不踏實,現在乾脆就不睡了。她戴著戒指,盡量待在家裡,不去別的地方。如果這樣做,真的於事有補的話,那就是,想到倘若自己做了一件錯事,讓他不安,讓他難受,她一定很著急。她越表現得像個妻子,他越怕失去她。有一天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就發現他在廚房裡,彎腰曲背,衣服皺皺巴巴,攪拌著鍋里的燕麥粥。她碰了碰他的肩膀,那動作讓他覺得是在問他問題。他說:「我連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這樣,萊拉。這樣一個夜晚。我幾乎都不敢祈禱了。」他邊搖頭邊說,「現在既然能夠接受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發現自己又在祈禱。如果太艱難,那就違背了我的宗教信仰。但我擔心,會很難。」他把燕麥粥盛到兩個碗里,放到桌子上。「煮的時間太長了,有點黏。不過對你有好處。這兒還有牛奶。」他給了她一把湯匙、一塊餐巾,在她對面坐下,雙手合十,吃粥之前簡單祈禱了幾句,「最糟糕的恐怕是,真正的辛苦,都要落到你的頭上了。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講。」
最後,多恩開始偷盜,被一條大狗當場抓獲。他被送進監獄,為了包紮傷口,也因為腿腫得厲害,只得把一條褲腿剪開。他也不能拄拐杖,理由是那玩意兒能當武器。這以後,樹倒猢猻散。瑪塞爾盡量住得離監獄近一點。梅麗和埃姆跟她待在一起。埃姆歷來就派不上什麼用場,那會兒還得梅麗照料她。亞瑟和他那兩個男孩兒一直小偷小摸。他們還想再干一陣子,便離她們而去。人們都記得多爾臉上那塊疤痕,所以跟他們一起走也是個問題。無論兩個男孩子被人認出,還是多爾被人認出,或者被人看見他們在一起,結果都一樣。最後就只剩下萊拉和多爾兩個人了。亞瑟和他那兩個兒子雖然不懂人情世故,但一旦分手,還是留下一種孤獨之感。
「萊拉,」他說,「我明天還得講道,如果你一直往我腦子裡灌這事兒,我怎麼能睡得著覺呢?」他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撫摸著她的臉頰,「我會讓你平安無事,你會讓我誠實可靠。」也許他無法想象她會下地獄。因為他愛她。她想,他也許有很好的理由,更充分的理由,愛所有那些走到他門口的人。想到多恩、梅麗以及別人,她真希望時間已經是早上。許多年以來,她對時間沒有概念。夜幕降臨,躺在掛著露珠的草叢中睡覺;黎明前的黑暗還沒有消散,又在掛著露珠的草叢中被人叫醒;生一堆火做晚飯,再生一堆火做早飯。如果多恩能早一點把篝火弄旺,一鍋煮豆子或者外皮燒焦了的土豆和隨風飄來的苦澀味道,讓人覺得這個世界既害怕睡覺,又不願意天亮。她醒來的時候,頭髮像一團亂麻。大人們從來都不會抱怨。她也盡量克制著自己不哼哼唧唧。她坐在那兒,多爾摟著她,兩個人用同一個盤子吃飯。
他聳了聳肩:「有意思。」
她從來沒有聽到過人們這樣談論「生存」,談論升騰而起的大風暴。但是看到這些字,她便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多恩終於沒有辦法養活這一大家子人了。他的好名聲已經一文不值。因為沿著那一條條新路艱難跋涉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個更卑鄙齷齪、更讓人厭煩的人。而跟在他身後的女人、孩子也同樣卑鄙齷齪、讓人厭煩。找活兒乾的時候,他一副搖尾乞憐的樣子,根本無法保持自尊。那些年,必要的話,他會九-九-藏-書對僱主說,你對我公平,我對你也公平。他總是加倍小心,履行自己這方應盡的義務,同時確保對方也能履行他們的職責。而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可是大家依然跟著他,相信他。因為他們對他總是信任有加。有一次,他們找到一個掰玉米棒子的活兒。那可是個苦差事。玉米地里塵土飛揚,烈日當頭,螞蚱在你身上跳來跳去,玉米穗子蹭得你的皮膚直痒痒,葉子像銼一樣刮擦著皮肉。干到那會兒,他們幾乎干不動了,進展非常慢。他們一直干到天黑,累得連胳膊也抬不起來,還是沒能按時掰完承包的那幾壟地。結果僱主連原先講好的工錢的一半也不肯給他們。梅麗不管那人聽見聽不見,氣得又罵又哭。多恩打了她一個耳光。這是他第一次幹這種事兒。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失去了他小心翼翼呵護一生的自尊心。如果有人對他說「沒活兒干,先生」——經常聽到這樣的回答,其中也並無惡意。但是,無論走到哪兒,他們都會聽到別人的議論:「瞧瞧這些半大的孩子忍飢挨餓,那是你的恥辱。你除了視而不見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似乎真的不想看見這一大幫孩子了。他遭受的屈辱,讓大伙兒對他充滿了一種苦澀的忠誠,因為這麼多年以來,他們一直以他的驕傲為自己的驕傲。
他搖了搖頭:「我對你確實沒有惡意。這一點毫無疑問。」
他們在鮑頓牧師家的客廳結的婚。鮑頓家的孩子們都來了,只差一個。他們甚至把鮑頓太太也攙到樓下,給她穿得漂漂亮亮,讓她坐在自己那把椅子里。姑娘們彎下腰告訴她,這是婚禮,約翰的婚禮,問她覺得熱鬧嗎,然後就抽身而去,由著她一個人坐在那兒靜靜地微笑。因為她最怕別人在她周圍轉來轉去,打攪她。
他帶她熟悉這套房子,告訴她東西在哪兒擱著。樓上有一個房間,他說如果她喜歡,可以做她的書房。她那個裝著寫字板和《聖經》的提包放在靠窗戶的桌子上,旁邊放著一個插滿百日菊的花瓶。當然,如果她喜歡另外一個房間,也可以拿那個房間做書房。這幢房子原本是為一個大家庭建造的。房間都不大,但挺多。他自己的書房在樓下。如果她想改變什麼,當然毫無問題。這幢房子基本上還是他的父母當年居住時的樣子,沒有太大的改變。當然沒有必要非得保持原來的樣子。他說:「你能來這幢房子里住,實在是太好了。我當然希望你能非常快樂。」
「我還相信別的東西。上帝愛這個世界。上帝是仁慈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讓自己的信仰屈從於地獄以及別的邪惡。我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這一切,所以不願意多說。」
那間他稱之為書房的屋子歸她用。《聖經》被放在那兒,還有她的寫字板。一個抽屜里裝滿新鉛筆、橡皮、鋼筆和寫字板。還有一些書,裏面有別的國家的圖畫。中國的、法國的。有的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傍晚,吃過晚飯,牧師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她挽著他的胳膊。碰到熟人,他就停下腳步,雖然簡單,也要介紹說:「這是我的妻子,萊拉。」所有這些禮節都與他有關,也與她有關。現在她已然是他的妻子,他就想讓大家、也讓她自己更明白這一點。別人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只是點點頭,什麼也不說。於是那些人只好把話題轉到天氣和莊稼上面。出了鎮子,他就會摟著她的腰,雖然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和她單獨在一起,他心裏還是非常高興。他知道,她也願意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她知道,他在想、在祈禱如何才能讓她心安理得。其實,她一輩子也沒有心安理得過。她不知道如何開始。只有棉白楊婆娑的樹影、樹葉的呢喃細語和陣陣蟬鳴,給他以安慰。牧草的芳香在鼻翼間繚繞。路邊壕溝里長著接骨木莓。他們采了一些,邊走邊吃。有時候,迴轉身往基列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有一次,他注意到灌木叢里螢火蟲飛來飛去,閃著微光。他下到壕溝里,用手碰了一下灌木叢。螢火蟲倏地飛起,一團光亮在夜空升起。
她說:「我不知道。作為牧師,你不大喜歡解釋。」
多爾的一雙眼睛從來沒有那樣閃亮過,也只有萊拉看見過這閃亮的目光。當年,坦慕尼鎮那間小屋已經讓她能為她的孩子提供這樣一個住處欣喜不已。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梳妝台抽屜,一盞燈,帶褶邊的窗帘,一所離得很近的學校,她已經非常滿足。後來她一定是看見什麼人,或者聽見什麼人在打聽她們,多爾立馬擦乾手,換下圍裙準備離開那裡。她說,她已經煩透了馬克太太的抱怨和嘮叨,她們匆匆忙忙吃完她給萊拉準備的帶到學校吃的午飯,就穿過森林,走小路,離開了坦慕尼。多爾的眉毛一側和臉頰各有一塊紅顏色的疤痕。所以,凡是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忘記她這副面容。這也正是她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太長的原因。她從來沒有和萊拉解釋過。這是她們多少年來諱莫如深的話題之一。但是回想往事,顯然就是這麼回事兒。她們硬著頭皮在那個小鎮待了幾個月,幾乎一個學期吧。多爾冒了很大的危險,目的就是為了讓萊拉能識幾個字。哦,這個老人家裡到處都是書,她可以自己讀書學習了。她這樣做,多爾一定非常高興。
「但這些事兒都是真的?」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知道,你對我從來沒有惡意。」
他希望在萊拉離開這裏,在艱苦的生活讓她失去自我,而隨後的苦難把她變成迷途的羔羊之前,給她施洗禮。這當然是一片善心。他把手蘸到水桶里,為她祝福的時候,河水順著他的衣袖流下來。蜜蜂嗡嗡嚶嚶,那條鯰魚在草叢中蹦。毫無疑問,他莊嚴的神色一定讓人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天穹大開,一隻鴿子從雲端落下。儘管沒有絲毫這樣的跡象,只有他臉上的表情和手的觸摸。在她的生活中,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對她好,即使她說不會嫁給他,也沒有絲毫影響。一位牧師盡其所能,給你以平安。但是,那也許並非你要的平安,你曾經想過的平安。有一陣子,萊拉之所以想到「復活」,是因為那意味著可以看到多爾。老人有他的妻子、孩子,她有多爾。那該多好。那裡的人熙熙攘攘,但她一定要找到她,哪怕找一百年。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所謂「復活」。那種想法對於她非常寶貴。多爾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死亡跟在她身後之外,安寧依然與之相伴。幾個水泡不會讓你死。揚塵不會讓你死。什麼都不會再讓你死!絞架不會讓你死!面對這讓人吃驚的一切,多爾或許會放聲大笑,因為她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他說:「哦,他們對你友好,這真讓我高興。我真的很感激。」

「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說,教堂里告訴人們的那些事兒是為了嚇九_九_藏_書唬人。」
她說:「我希望,現在你已經習慣如何和我說話了。」
他在沙發上坐下:「也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
他走進廚房,在桌子旁邊坐下。「在你看來,我一定像個傻瓜,」他說,「你一定認為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
有一次,走在路上的時候,萊拉想,如果看見有人在前面走,而那個人是多爾,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她喊她的名字,那個女人停下腳步,迴轉身,大聲笑著,張開雙臂擁抱她,用圍巾包裹著她,會發生什麼事呢?她會告訴她,我已經和一個很好的老人結婚,現在住在一幢大房子里。你要是能來和我一起生活,房間有的是。你可以永遠住在這兒,我們一起在花園裡幹活兒。多爾一定會高興地笑著,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這個結局太棒了。我沒死,你也用不著在那個棚屋裡一天一天地苦熬了。我得先去辦點事兒,但很快就回來。我復活了!我一直到處找你,孩子!」她想對多爾說的話,都可以對自己說。這些話可以安慰她,讓她心安理得地在這裏過日子。一個女人嫁給一個好丈夫!歷經苦難也值得。
她說:「女人都生孩子。從古到今。我想,我應付得了。」為了安慰他,她本來想說,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大家都一樣。但是她和他一樣心裏沒底,根本不敢這樣想。她不能告訴他,她沒有施洗禮,是因為擔心他認為那樣做對孩子有害。那天早晨,她為什麼那樣做呢?她完全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後,再正兒八經施洗禮。那時候,如果出了什麼差錯,她就不會總想著是不是責任在自己的頭上。這種擔心,讓她不由得問他,如果你一旦施了洗禮,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洗掉」了?他微笑著說,是。
而她需要做的只是在家裡待著,讓老人照顧她。到了日子,教會裡的女人來接生。她們一定會十分高興地把一個呱呱墜地的孩子抱起來,送到他的懷裡。只要他們需要,那些女人就會把各種蛋糕、燉菜送過來。他呢,會給她講許多有趣的事情,讓她高興。萊拉覺得自己年紀也不算小了,懷孕生孩子的可能性不會太大。要不然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屈從於他能給予她的那種慰藉——躺在他身邊的感覺遠比把頭放在從他那兒偷來的那件毛線衫上舒服。現在也沒有必要著急了。也許要有個孩子了。這未必就不是好事。前提當然是她必須留下來。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要生孩子,至少現在他得讓她留下來,不管她多麼瘋狂、多麼無知、多麼迷失方向。於是,她回家,穿上新裙子,在門廊上等他。
他笑了起來。「我想,我會很好的。」他說。
「是,他也說。不常說。不過還是說的。」
現在,屋子裡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所有的東西,別人送給她的每一樣東西,都被人從旅館拿過來,掛在前面的壁櫥里。冰箱、食品櫃和餐桌上都放著食物。檯面兒上堆放著小禮物。刺繡茶巾,枕套,圍裙,還有綉著蘋果、梨、葡萄和神佑吾家字樣的畫。每個房間里都擺著花,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凡是能擦亮的物件兒都閃閃發光。「這就是教會。」他說,臉上堆滿微笑,好像在說,我告訴過你。她走到後面的門廊,只是去看看。花園裡的雜草鋤得乾乾淨淨。
怎麼可能什麼都無關緊要呢?舉目四顧,這種景象比比皆是。但是如果確實事關重大,這個世界怎麼還能繼續下去呢?那麼多的人過著同樣痛苦,甚至更糟的日子。貧窮算不了什麼,勞累和飢餓算不了什麼。人們只是想辦法活下去,沒有誰對他們表示尊重,就連風也污辱他們。不管他們多麼驕傲、多麼剛毅,大風仍會讓他們淚流滿面。這就是「生存」。如果「生存」的大部分都是痛苦和恐懼,為什麼生存本身不能像風暴一樣撕裂、吶喊?就連現在,想到那個自稱她丈夫的男人突然轉身而去,會怎麼樣呢?不會怎麼樣。如果肚子里這個孩子不是個孩子又會怎麼樣呢?暮色和晨曦依舊降臨。這個世界的寂靜在她眼裡很可怕,彷彿是一種嘲弄。她希望自己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又偏偏找上門來,她就又陷進去。
婚禮結束后,他們就回到老人的家。鮑頓家的女兒們已經擺好宴席。萊拉一直不懂使用刀叉的規矩。不過他坐在她身邊,緊挨她坐著,那是她的丈夫。此刻,他們對他所有的好感都歸功於她。鮑頓家的姐妹們做了一個很大的白蛋糕,蛋糕上有一層撒了糖霜的玫瑰。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說,她們做了好多個蛋糕,但是只有幾個像雜誌圖片上的蛋糕,有的形狀像菜花,有的像蘑菇雲。格雷西做的那個一不小心掉到了地板上。她好不氣惱,洗乾淨手,乾脆散步去了。費絲掌握了訣竅,終於趕在大伙兒回來之前做好蛋糕。不過她頭髮上粘滿糖霜。事實上,廚房裡也到處是糖霜。泰迪說,他看見格蘿莉舔手指頭了。他們都哈哈大笑,相互之間那麼熟悉,長得都那麼好看。幾個兄弟也個個英俊瀟洒。萊拉很不習慣,巴不得趕快離開。
一路上還有別的多恩的熟人。那些人會跟他們一起圍坐在篝火旁,把自己帶的晚飯拿出來分享,跟他聊哪兒能找到活兒干,哪兒發了洪水,哪兒下了冰雹,哪兒遭了蝗蟲,哪兒在拍賣房屋。他們會在地上畫地圖——橋在這兒,你最好走橋南那條路。他們還講自己干過活兒的那些農場的故事。講他們看到、聽到的那些或吝嗇或卑鄙或愚蠢的人和事兒。講誰為人公平,誰比公平還公平。這是沙塵開始向西南刮之後的事情。本來應該在周圍農場幹活兒的人,開始向多恩知道的那些地方遷徙。多恩家的人為了找工作,也不得不在周圍轉悠。多恩說,這些傢伙肯定得白忙乎一場。人怎樣才能謀生計呢?最後他說,如果他們決心去內布拉斯加州,或許會找到一份生計。到堪薩斯州就沒戲了。他要回愛荷華州,從那兒再往東走。不管怎麼說,他煩透了這種「吃沙塵」的日子。
她說:「真希望我對自己渴望的這些知識,了解得更多一點。都是我的錯。本來應該多去聽聽那些該死的課。」
「好了,我並沒有說我不能開始喜歡什麼。」她這樣說,是因為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種悲涼。
「你從來不說這種事兒。」
她說:「我想我會的。我會非常快樂。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快樂。」
「我也不知道。工作。」
他這樣說話、回答問題的時候,她總是很驚訝。須知,她只讀過一本小學生課本。「我可從來沒有想過你是傻瓜。」
她又到墓地去看望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她很想找機會問問老人,他們要是都復活了,他有了兩個妻子,那該怎麼辦呢?他在講道的時候講過這事兒,這也許說明,他一直在心裏琢磨這事兒——他們沒有男性或者女性的區別。他們不會結婚,或者不九_九_藏_書應該有婚姻,耶穌這樣說。所以,這個老人根本就不應該有妻子,一個也不該有。這麼多年以後,這個姑娘和她的孩子,對於他跟別人沒什麼兩樣。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一定也很年輕。有時候,萊拉彷彿能看見他年輕時的模樣。那個姑娘懷裡還抱著他甚至都沒有機會抱一抱的小寶寶。她沒有變化,他也沒有變化,彷彿死亡沒有發生。走過漫長的路,經歷了所有的等待,如果再站在他們身邊,感受到的平靜並沒有和過去有什麼不同,那一定是在奇妙的天堂。萊拉可以看著他們,愛他們,因為老多爾會在那兒對她說:「沒關係。」不追求你不需要的東西,不追求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你就會心緒安寧。多爾在那裡,經歷了一生的苦難,變得很醜。否則,萊拉也不會認出她來。
萊拉在旅館住了一個月之後,就準備結婚了。格雷漢姆太太對她說,牧師想讓大家都知道,他這次結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因為一般來說,男人到這把年紀還結婚,似乎有點傻。萊拉說:「哦,不管怎麼說,看起來都很傻。」意思是,如果她還配結婚,她就有資格享受婚姻帶來的舒適。格雷漢姆太太微笑著點點頭,說:「他在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為了你。」萊拉討厭鮑頓。有幾次,她看見鮑頓一直盯著老人看,彷彿很好奇,彷彿想說:這件事你真的想好了嗎?那些該死的刀叉。他總愛談論外交政策。老人就輕聲提醒他,萊拉對外交政策不感興趣,這當然是真的,因為她甚至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玩意兒。鮑頓就開始談神學。然後談他們倆都認識的什麼人的趣聞軼事。想起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玩兒的情景,兩人就哈哈大笑。然後,老人會迴轉頭,看著她問:「你在這兒住著舒服嗎?你的房間舒服嗎?」因為他也想不出該跟她說點兒什麼。出於禮儀,他不能去她的房間一探究竟。她說,如果能帶他上樓看看,她求之不得。老人聽了滿臉通紅。她還嘲弄了自己幾句,老人越發顯得尷尬。鮑頓想換換話題。格雷漢姆太太和她丈夫也在場,他們也願意談談自己對外交政策的見解。他們已經在一起吃過幾次飯,這樣格雷漢姆先生可以和萊拉熟悉一些,舉行婚禮時可以很自然地像父親一樣把她交給新郎。對於萊拉這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她風光的日子。
其實沙塵暴最嚴重之前,砂礫就已經無處不在。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都要用濕布蒙上臉。早上醒來,不得不使勁把沙子從頭髮、毯子、衣服上抖掉。那些有房子可住的人們說,他們用濕抹布塞住房子的每一條縫隙,一天掃五次地板,也擋不住無孔不入的沙塵。但當沙塵開始向北刮的時候,路上連個活物都沒有。多恩等的時間長了一點,希望有個轉機。所以等他們上路向東走的時候,和他們有同樣想法的人,也在路上。而比他們走得早的人已經把能找到的活兒都找到手了。多恩說,他見過艱難的歲月,但是眼下的艱難超過以往任何時候。亞瑟說,他們早就應該往東邊兒去,可惜行動得太晚了。多恩說,他最不愛聽這種話,馬後炮。現在說這話有什麼用?本來兩場好雨就會證明他們待在自己願意待的地方一點兒錯也沒有。倘若說不出有用的話,就閉上烏鴉嘴什麼也不要說。
多恩和亞瑟找到一份工作——給人家清理一塊撂荒地上的小樹和灌木,開闢成牧場。大家一起幫忙,截下樹枝,把灌木枝堆到一起點火燒。人家給他們些土豆和干豆子。那時候都這樣。所以,多爾回來的時候,看到營地有火,有晚飯。那一家子人剛剛吃過,累得筋疲力盡。她的孩子卻不見了。他們說,不知道丟下萊拉的那個鎮子叫什麼名字,反正是離這兒幾英里遠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鎮子。多爾聽了,連罵幾句都沒來得及,拔腿就跑。她沿著多恩一家來時走的那條路走一會兒,跑一會兒,到了那座破破爛爛的小鎮時,天色已晚,家家房門緊閉,她使勁敲門也無人應答。她只得繼續往前走,在下一個小鎮教堂的台階上找到萊拉。如果不是那位牧師為了觀察萊拉,開著教堂的門,門縫裡射出一縷燈光,多爾完全有可能找不到她的孩子。萊拉當時斷定牧師要把她變成孤兒,直到好多年之後,她才明白牧師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其實那一刻,她已然明白,自己就是個孤兒。她想,牧師一定也看出她是個孤兒,那個可怕的字眼兒隨時都有可能從他嘴裏說出來。只要他說出來,真能要了她的命。在他們頭以上的穹蒼之上有聲音。他們站住的時候,便將翅膀垂下她不想知道這些話的意思是什麼,也不想知道「活物」是什麼。她知道有的字眼兒聽起來那麼可怕,你的整個身體都會為之震顫。有罪。頭頂上的蒼穹,會發出這樣一種響聲。她知道,有的你幾乎信任的人,你或許以為他們也會聽到這聲音,並且驚訝不已,可是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真的聽到。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並不是這兩個字所指的人。
「但是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麼安息日。你不會聽到他們惡毒咒罵,或者對什麼東西垂涎三尺。不過,如果迫不得已,他們也會偷東西。我認識一個女人,好像用刀殺了一個人。她已經死了。我估計現在再說什麼、做什麼,也於事無補了。」她說,「聖路易斯的女人,我相信,通姦是她們一直最想乾的事情。沒有人能救得了她們,救贖她們的罪惡。所以,我想,他們一定都是迷途的羔羊。如果你迷失了方向,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用這種口氣和亞瑟這樣說話,不像多恩的做法。或者說,迄今為止,他還不曾和他這樣說話。可是多恩以前從來沒有養活不了這一大家子人的時候。現在這副擔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情況越來越糟,很快他就變得像蛇一樣愛生氣。亞瑟和他的兩個兒子走了,他們覺得自己過會更好一點。他們認為,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至少多恩不能再趾高氣揚地指使他們——他們又不是他的打工仔,幹嗎讓他指手畫腳。但是沒幾天,他們就又回來了。這爺仨孤獨無助,一天到晚找茬打架。多恩什麼指責的話也沒說,倒是熱情歡迎他們回來共渡難關。也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討厭瑪塞爾。她到一塊低洼地,她知道那兒長蕁麻,有的人已經採回來煮著吃了。多恩對她說,她哭的時候很難看,他不想看她那副樣子。多爾撇下萊拉走了四天的事也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耶穌也說『地獄』嗎?」
他笑著說:「親愛的萊拉,我們已經結婚,無論是好是壞。」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你說的話也有可信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