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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
「是的,還行吧。」
「耶穌。」
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深秋之際,玉米地的景色會那麼奇特,地里的玉米稈雖然已經枯死,但依然挺立著。在鄉村,總有活兒等人干。她看見,玉米葉子上閃著微光,玉米稈兒都朝一個方向傾斜著。那是風吹彎的,然後它們就僵在那兒,破破爛爛的葉子耷拉下來。但是好像大家都聽到一個聲音,而且大家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或者害怕他們知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等待再聽到那聲音。毫無疑問,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等待。她對肚子里的孩子說:「當然意味著什麼。是風。」
他苦笑著:「別指望我會習慣。」他看著她,滿臉憂傷的淚水。她把手絹遞給他。
「是啊,」他說,又笑了起來,「最好。」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養過狗嗎?我養過一次。後來那傢伙為了追一隻兔子還是什麼東西,跑得不見蹤影,再也沒有回來。你是怎麼住到這兒的?」
一陣風吹了過來,帶著濃濃的寒意。天寒地凍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而且持續好幾個月。小夥子雙臂抱在胸前,蜷縮在台階上。身上那件破外套根本就沒用,髒兮兮的腳脖子露在外面。
「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她真的殺死一個人。毫無疑問。」
「我確實後悔那麼做。」
他點了點頭:「夜裡我已經覺得很冷了。」
「你確定這錢你一點兒也不要了嗎?」
「牧師知道這把刀的來歷嗎?」
他聳了聳肩:「也許怎麼也不會。也許不想。我經常恨爸爸。但是我保證,絕對沒有想過要打死他。」
她說:「哦,依我看,你最好還是藏在自己心裏吧,不管那是什麼事兒。」
「總共多少呢?」
「不,」他說,「我最好別吃。」
「哦,」他說,「也許是吧。你懷的是他的孩子?」
「我想,是像編的。他是個牧師。」
他笑了起來。「在我看來,我做的噩夢還真不少呢!」他壓低嗓門兒,用通常和寡婦說話時那種親切溫柔的聲音說,「有時候講出來,心裏會好受得多。」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聽我給你講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爸爸喝多了,毫無來由地朝我嚷嚷。一點兒小事就招來他的惡罵。我便說,我要走了,留下他不管了。他一直追到大路上,朝我大聲叫喊『飯桶』,還朝我扔石頭和木棒,就像追一條狗。我回到家裡的時候,他正躺在那兒睡覺,我操起一根劈柴,有這麼粗。」他用兩隻手比劃著,做了一個圓,「那玩意兒正好在我手邊。」
「好了,」他說,「我們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那玩意兒一定削鐵如泥。」
「這些年,你都和誰講你那些噩夢呢?我想,和老鮑頓?」
她說:「你想養條狗?」他從來沒剪過鬍子,也沒刮過臉。起初鬍子是紅色的,鬍梢捲曲,後來就變直,變成棕色——僅有的那幾根兒。他的頭髮是紅色的,像羊毛一樣纏結在一起,被他抓得亂七八糟。皮膚卻像牛奶一樣白。她以前見過這樣的人。好像太陽只曬別人不曬他。男孩兒的一雙大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上。他看著那雙手,彷彿從來沒有真的習慣它們。
「只有爸爸。」他聳了聳肩,又向遠方望去,毫無來由地平靜,除了因為剛剛哭過,「你以前和殺人犯聊過嗎?」
他撿起自己那個小包裹:「你最好現在就走吧。天氣越來越冷。我也最好別在冷風裡待著了。」
「因為,」他說,「我一直在想,你也許是回來找我發現的那筆錢的。你是把錢藏在這兒的那個人嗎?」
「很好。」
「那你準備上哪兒去呢?」
她說:「不是讓你穿。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像毯子一樣,蓋在身上睡覺。沒人看得見。」
他仰起臉,朝她微笑。「我想,如果爸爸對我沒用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長大了。只能這樣做了。沒什麼。」
他點了點頭:「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這麼多錢。」
他說:「這是我的棚屋。我一直在這兒住。裏面有我的東西。」他個子不高,但留了鬍子。看起來就像在非常乾旱的土地上拼盡全力開出的一朵小花,再也沒法長大。他的聲音沙啞,透著一種悲涼,或者焦急。但這聲音聽起來確實是個男孩的嗓音,比他身上其他部分都要年輕。不過他到底多大,你可能永遠也說不清。他看起來很是絕望。最好把那點錢就留給他吧。
「我發現那塊木板鬆動之後,第一件事情是看看下面有什麼。我想,任何人都會這樣干。」她心裏想,他對世事的洞察和他的鬍子一起「成長」。他們因此而得到許多幸福感。
「這麼說,你日子過得還不錯。」
「我那樣說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生氣。」
她很難過,那塊圍巾已經蕩然無存。本來那會是給老人講述多爾的故事的一個很好的話題。多恩把圍巾扔到火堆上的時候,像變魔術一樣,眨眼之間便灰飛煙滅。火舌還沒有舔到他的手,圍巾就著了。因為那圍巾已經磨得不成樣子,有的絲線糾結到一起,留下一個個窟窿透著亮。星星點點的灰色還殘留著一點粉紅,讓人想起那曾經是玫瑰花的圖案。他連那塊破圍巾是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明白為什麼她們一直珍藏著它。它已經派不上半點用場,只能紀念她們共同度過的歲月。在萊拉和多爾眼裡,沒有比失去這塊圍巾更糟糕的事情了。無言無語,也無聲音可聽。對於事物這是正確的。對於人也是正確的。確實如此。所以那把刀被老人放下之後就一直沒人動過——在廚房的桌子上,緊挨砂糖碗。那個碗缺了蓋子和柄,是那個叫約翰·埃姆斯的男孩兒打壞的。他的母親和父親還記著那一天。因為暴風雪,孩子們都待在家裡。廚房最暖和,大伙兒便都聚在那兒,他們正在烤麵包。這樣的天氣孩子們都急著出去玩雪。老牧師說,他希望永遠記住這一天。並不是因為暴風雪的日子那麼少見,也不是因為他們不常聚在廚房。而是因為,他們使得父親滿臉嚴肅,使得母親滿心悲傷,所以他們心裏也不快樂。萊拉對孩子說:「世界已經存在了那麼久,什麼東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要小心謹慎。實際read.99csw.com上,你從來都不會知道自己手裡握著什麼。」她想,如果我們在這兒待著,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坐在桌子旁邊。我忙著做飯給你吃。窗外雪花飄飄,看到我們在這兒待著,老牧師那麼高興。他會到書房裡為這一切祈禱。窗台上,天竺葵開得正盛。紅色的。
她說:「在台階上坐吧,陽光很好。」不用說,他看起來挺冷。她把紙袋捋平,把乳酪放在上面,打開包裝,又打開一盒餅乾。她掰下一塊乳酪,他湊過去,從她手指間接過來。他的手髒得不能再臟,和他的個頭比,顯得太大,打滿深色的老繭。他的褲子很短,不到腳踝,鞋更是破得不像樣子。他就是多恩說的那種一年到頭不洗一次澡的人。多爾總是拿著一塊濕毛巾追著她滿世界跑,就是為了不讓她成為那個群體中的一員。他們那些人一輩子都不會用梳子梳頭,脖子黑得像車軸,也不會縫補衣衫,直到穿成破布條。他們也許和她是一個族群的人,所以多爾才那麼嚴密地「監視」她,而且從來不告訴她她是哪兒來的。他們不是你願意與之為伍的人——面對像這樣的一個男孩兒,多爾會有這樣的評價。沒關係。他正舔著髒兮兮的手指。她說:「再吃點。」
「我是兩三天前才來這個地方的。」
他搖了搖頭:「他不會留我在他家住的。這你知道。」
他呵呵地笑:「上帝非常有耐心。這是我從祖父那兒學來的。哦,是通過觀察他學來的。小時候,我常常納悶,上帝怎麼會聽他那樣嘮叨呢?我懷疑,上帝或遲或早,總有一天不會再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希望他別來。我有點怕他。」
「因為你肚裏有了孩子?」
「就是一場夢吧。你有時候一定也做噩夢。也許你不做。你是牧師。」
「我沒開玩笑。他是個職位挺高的老牧師。」
「我沒見過什麼刀。估計她來我這兒的時候沒有帶。」
「也許睡夢中就是他在追你。」她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我不認識你!她為什麼要這樣說?那天,她們倆聊了整整一夜。多爾還是希望自己死了算了,所以一直和她說事兒。既然這樣,她為什麼到了監獄就對她冷眼相看?她坐在門廊下的搖椅里,輕輕搖晃,手裡拿著萊拉帶給她的甜脆餅乾,就像根本沒有注意那是什麼東西一樣。她很想問問老牧師為什麼會這樣,但如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他,他就不會明白到底怎麼回事。然而,如果真的說給他聽,他又會明白些什麼呢?多爾像一隻被逼到死角的老獾,簡直發了瘋。她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身上連一點點基督徒的影子也沒有了。最好先告訴他別的事情,也許從她是怎麼從台階上偷走萊拉的開始講。為什麼還要保守那些秘密呢?再說,現在和別人還有什麼關係呢?和老牧師說這事兒,就等於屈從於這樣一種理念:對什麼人大聲說出心裏的秘密會感覺更好一點。也許她還要告訴他,發現多爾不見之後,自己最懊悔的是,沒有想辦法把刀還給她。她一個人這樣不辭而別,非常需要那把刀。哦,萊拉想,我要到教堂里去看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會問我為什麼這樣,只是撫摸我的頭髮。
「不,」他說,「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不管怎麼說。」
「她為什麼要殺人?」
「不過我知道,你還是認為你或許會惹他生氣。耶穌。」
為什麼這很重要呢?小時候,多爾把她抱起來的時候,洗刷了她的恥辱,當然只是一部分。她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她了,甚至不知道她們倆居然在同一個城市。那天夜裡,多爾突然渾身是血出現在她的面前。多爾瘦骨嶙峋,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磨刀,雖然那把刀已經非常鋒利,她還在不停地磨。有時候,萊拉會在睡夢中被磨刀聲驚醒。多爾總是隨身帶著那把刀。她把它插在綁腿上,要用的時候,隨手就能拔|出|來。那天夜裡,多爾終於回到她身邊時,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萊拉給她洗了半天,才找到傷口。她一直藏在什麼地方,直到天黑才敢回來。她的連衣裙寬鬆,所以刀口上流出來的血沒有和布粘到一起。那血也不都是她一個人的。也許大部分是別人的。可憐的老婦人好像為自己還活著沒死很是羞愧。她說:「我真不願意給你找麻煩,孩子。」她說,「我和他打起來之後,心想這回肯定完蛋了。我以為我今天早晨就會死,或者死在來這兒的路上。現在就不知道了。」於是萊拉盡量讓自己溫柔,多爾盡量讓自己勇敢。到處都是血跡。第二天早晨,警長來了。他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你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持刀打鬥。」多爾掙扎著說:「他也不是個童子雞呀,怎麼那麼不經打。」警長笑著說:「看起來你肯定是贏了,他毫無疑問輸了。你們倆都夠嗆。」他是在拿這難得一見的刑事案件「自娛自樂」呢。多爾也知道。她的臉和手已經洗乾淨,頭髮也梳得溜光,那一堆破爛衣服藏到了床下。所以那種慘狀已經看不到了。萊拉用那把沾滿血污的刀劃破多爾的裙子,包好傷口之後,又用別針把那道口子別好,這樣一來至少不是衣不蔽體了。他們拿來一副擔架。
每一樣東西都因為使用或意外而帶上污漬或者磨損的痕迹,就像一張臉或者一隻手。有些東西你不能不尊重,那把刀就是這種東西之一。有時候一位陌生人會在火堆邊盤腿坐下,就像那些如果想走立馬就可以起身離開的人那樣。他們會查看他背上背著什麼。有可能什麼都沒有,也可能是任何東西,就像吹來的一陣風。有時候,他會帶著這樣一把刀,彷彿在說「我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那副樣子會讓多恩瞥一眼亞瑟,然後他們就會花很長時間,小心翼翼地送他上路,生怕惹他生氣,因為他看上去就是那種一有機會就會找茬打架的人。蛇、刀、陌生人、漫天的烏雲——你的身心感覺到什麼。他們意味著什麼。他們也許正在去什麼地方作惡的路上,碰巧從你身邊走過。可你怎麼能知道呢?也許曾經有二十個人擁有過那把刀,可是只有一兩個人用它傷害過人。一次刺殺不會給刀留下「疤痕」。一把刀不會「厭煩」自己被製九九藏書造時的意圖。
「我願意帶在身邊。」
這樣也好,她想。不要和別人來往。只要做到這一點,你就平安無事。如果有人發現你蜷縮在某個角落,如果他們說「真遺憾」,你也可以充耳不聞。總比求人幫忙好。「我理解。完全理解。我知道你跟陌生人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我也有過那樣的感覺。所以,你可以相信我。」
也許他認為她只有那點東西。她說:「我是真餓了。我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吃東西。我猜,你是真的想讓我挨餓了。」
她說:「我只是在這兒坐一會兒,喘口氣兒。我要到河邊看鳥。」她站起身,看見裝乳酪和餅乾的小紙袋,「我要走了。不打攪你了。」
「很好。我只想說一件事,如果上帝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人想象得都更仁慈——我敢擔保他無比仁慈——那麼你的多爾和別的許多人就都很安全,很溫暖,很幸福。也許有一點驚訝。如果沒有上帝,他們就將生活在我們眼裡的苦難與不幸中。那的確很難讓人接受。我的意思是,那感覺非常不好。我相信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不要不知足。她對自己說。多爾討厭下雪。
「她那把刀在你手裡嗎?」
他一定是從南方流浪來的,也許是從密蘇里州或者堪薩斯州。「我估計,我犯了路線錯誤,在這個季節跑到這兒。我估計,本來應該想到這事兒。」他笑著瞥了她一眼,對她還是有點戒心。「我不願意原路返回。那是肯定的。所以,雖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但總得做點什麼。」他又呵呵呵地笑了,說:「我在那邊遇到點麻煩,所以,我估計,不會再回去了。」他搖了搖頭,又抬起頭,看著她,好像在說,如果她願意刨根問底,他也不會介意。也許那些事情只是讓他驚訝,讓他的心靈孤獨,他還不習慣自己身上有什麼事是重要的想法。她想,他應該小心謹慎一點。她是個陌生人,在他心裏,她就像一個可以傾聽他又不會過分指責他的人。或許他的母親就是這樣。
他點了點頭:「沒錯。」
他說:「如果我再吃點,你別介意。」吃了東西,看到萊拉那麼熱情,男孩高興起來。他坐在最下面一級台階,把手裡的小包放在身邊。
她說:「這就是你藏錢的地方。包在一團破布里。」
肚子越來越大,她就坐在自己屋子裡的那張桌子旁邊,想事兒。他不在家的時候,她覺得那麼孤獨冷清,總是將房門反鎖著。他從來不進她的房間,從來不講《以西結書》,也沒再問她關於多爾的事。就連把那把刀子還給她的時候也沒有。她提到那件事的第二天早上,早餐桌上,奶油罐和砂糖碗之間就出現了那把刀。刀身和刀柄摺疊在一起,沒有什麼危險。她一直把那把刀放在那兒,直到他對她更了解一點才把它收起來,似乎怕他想知道那把刀擱在哪兒了。多爾把刀磨得飛快,刀刃甚至有點磨損,不再閃光。只剩下萊拉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就打開那把刀。多爾的耐心和恐懼彷彿都滲透到刀刃里。她常常往磨刀石上吐一口唾沫,然後便傳來沙沙沙的磨刀聲。多爾一邊磨刀,一邊想自己的心事,直到把刀磨得鋒利無比。「不關你的事兒。」她經常這樣說。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卻說:「你最好拿著這把刀。把它沖洗乾淨。有機會的時候把它藏好。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它。」
他點點頭:「鮑頓。」
她說:「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你還沒長大呢,不該這樣說話。」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有一個夢,她做了幾百次。那天夜裡,她又做了這個夢。醒來后,夢境還在眼前。她的頭髮和裙子的布一樣僵硬,和經過一個冬天風霜洗禮后田野里的東西一樣,輕飄飄,皺巴巴。因為過了一個冬天,滿目蕭瑟,什麼東西都好像被烤灼得只剩下一個殼。也許都被小動物糟蹋過。你不敢碰,一碰就會變得粉碎。她不敢看那張臉。因為自己這個模樣躺在田野里,她羞愧萬分,便把臉藏了起來。或者故意轉過去,不想看她。「我不認識你。」有一次,梅麗看到一條狗。準確地說是一條死狗。梅麗是個從來都不會讓什麼東西安靜一會兒的人,便找來一根棍子捅狗的殘骸,狗牙散落到地上。倘若做不同的夢,又會是怎樣一幅景象呢?或者乾脆什麼夢也不做。哦,他在為多爾祈禱。萊拉會說:「我找到一位真正的牧師替你說話,對萬能的上帝說話。」多爾聽了會說什麼呢?「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最好讓上帝把我完全忘記。」她躺在那兒,面頰陷在泥土中,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固執。萊拉會說:「我在這兒也做不了多少事情。你不讓我找到你。」多爾說:「我在這兒藏得很好。連你那位全能的上帝也找不到我。」她笑了起來。
她想,不要抱什麼希望。看看這個孩子出生之後會面臨什麼情況,看看我能讓這個老人在我身邊待多久。在並非正常的情況下,你還能有多大的盼頭呢?大多數時候。從來不會太久。她說:「我要好好想想。這是個好主意。」他做感恩禱告,她低下頭。為什麼她要和他這樣說話呢?也許這樣一來,到一切都結束的那一天,她可以說,她一直就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他吻吻她的面頰,去了教堂。過了一會兒,她穿上外套,徑直向商店走去,好像只是為了買一塊乳酪、一盒餅乾。然後沿著那條路,穿過小鎮,穿過一塊塊玉米稈已經乾枯的田地,向郊外走去。她那件外套很好,新的,挺重,因為冬天來得有點晚,現在穿在身上太熱了點。但是她告訴自己,如果不物盡其用就是浪費。那是一件很漂亮的深藍色外套。
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說話。我不想這樣下去。真的不想。」
「我想,還有耶穌。」
「那麼,你最好留下我的外套。」
她說:「怎麼小心也不為過。」
看起來,她好像要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你有點像你的祖父。你覺得上帝就生活在這兒,這幢房子里。我或許會惹他生氣。不過你這樣想,我也不會害怕。不就是幾場夢嘛。」
她站起來之後,他瞥了一眼她的大肚子,又把目光移開,「也許你不光是來歇歇腳,我無所謂。這裏面的東西我都read•99csw.com不需要。我本來也打算到別的地方幹事兒去了。」他往後退了幾步。
「可能吧。」
「我明天拿走不就得了嗎?」
他幫她放好椅子。「你做噩夢了?來,我倒咖啡。」他給她倒了一杯咖啡,「能給我講講嗎?」
「家裡還有別人嗎?」
「當然確定。」他站在那兒,等她離開。髒兮兮的,骨瘦如柴,但一望而知是個好孩子。無家可歸的好孩子。「那些餅乾我也不要了。」她說。
「我已經好久沒有做過值得一講的夢了。什麼東西追我,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跑。然後就醒了。大多數夢都是這個結果。我像個鬼似的跑。自打我十歲之後就沒有那樣拚命跑過。醒來的時候,心還在怦怦怦地跳。」
有時候,你能看到幾百隻鵜鶘。對它們而言,這個季節依然在這裏流連忘返有點太晚了,但是冬天來得也晚,所以還能看見它們的蹤影。那條河有一片開闊的水域,人們常來這兒看鵜鶘。此刻,倘若有人問她上哪兒去?她便可以說去看鵜鶘。她從小就見過這種鳥,並不陌生,但一直不知道它們叫什麼名字。因為它們和勉強度日、熬過飢荒毫無關係。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吃那玩意兒。鴨子毫無疑問可以是盤中美味,但鵜鶘不是。它們渾身潔白,一群群掠過水麵,翅膀張開,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然後又落到水中,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游弋。它們只是在天氣開始變化的時候才來到此地,飛走之後,第二年再來。是老牧師告訴她,這種鳥叫什麼名字。埃姆斯太太的墓碑上就刻著這樣一隻鳥。萊拉在那間棚屋停留片刻之後,還要到河邊去,這樣一來,回家之後,就用不著跟他撒謊了。
他向田野那邊眺望,好像那裡有什麼可看的東西。「是的,」他說,「我認識一個傢伙,有一條獵狗。他說什麼,狗就幹什麼。足能替他干一百件事。」
「不能說這不是事實。」
「哦,」他說,「這可是個讓人非常悲傷的夢。我很難過。你聽到我和鮑頓講道之前,可能從來也沒做過這樣的夢。」
「哦。」他說著瞥了她一眼,希望自己沒有惹她不高興,「我估計,我寧願在這兒待著。」
過了一會兒,她說:「哦,你得有幾件暖和的衣裳、幾雙好一點的鞋。牧師有個箱子,裏面有些衣物。我明天給你送過來。你可以用那點錢買張汽車票。」
他搖了搖頭,非常平靜、非常輕柔地說:「我想,我還是要回去,告訴他們我都做了些什麼。」他說,「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就把這點錢帶走。至少給我留點兒。我怎麼也得給他點什麼,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所以我需要錢。」他停了一下,又說:「你那個朋友被他們絞死了嗎?」
他說:「我對他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他要是活著,也絕對不會讓我回家。」
「你跟耶穌就是這樣說的?」
「後來的事情,我能想象到。」
他說:「平常沒人來這兒。」
他抬起頭瞥了她一眼,或許想說:我做什麼和你又沒關係。是你讓我坐到這兒的。這話不假。她向旁邊望去。他聳了聳肩:「我倒是想過養條狗。」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一直想,把這筆錢給我爸爸。他一定會很高興。」他笑了起來,「他一直說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不值得養著。哦,他或許認為這錢是我偷來的。他會揍我,就像他自個兒從來沒偷過東西一樣。但不管怎麼說,看到錢,他會非常高興。」
她說:「那你就該哪兒來哪兒去了。」
萊拉說:「不是。只是幫忙。她找到我的門上。」多爾盯著她看。也許萊拉只是累了。但是,從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什麼說什麼,真假難辨。
「聽起來好像是編的。」
他看著她:「現在,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了。能和你聊聊真好。」他點點頭,從她身邊走開,然後目送她向那條大路走去。
「那你都讓他幹什麼了?」
「我要是還給你一半兒,還剩二十塊呢。」
小夥子笑了起來。他似乎光憑她的臉色就能分辨言語的真偽。
「差不多四十五塊。三張五塊的,好多張一塊的,還有些零錢。我用這塊手絹包起來,裝在那個玻璃瓶里。你可以留下。」
這是多爾留給她的唯一的物件兒。這件東西太好了,不能扔掉,太危險了,不宜保存。可是,除此而外,她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呢?刀柄是鹿角做的,因為不知道有多少人用過,磨得溜光,上面還有污漬。刀柄的形狀抓在手裡正合適。多爾從來不是某個物件的第一個擁有者,如果她能避免,也從來不是最後一個使用者。總有東西可以拿來交換,哪怕只是幫人家幹活兒換來的。每一樣東西背後的故事都是某個女人是從某個傢伙那兒弄到的,而他也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其實也不能真的算偷。因為那個女人還沒來得及用那玩意兒。那傢伙知道,她是在一位堂兄要死的時候,從他家拿走的。堂兄還有別的兄弟,所以,她沒有權利把刀拿走。而那個傢伙對刀沒有好感,就很便宜地賣了。
她說:「實話告訴你,我還害怕上帝。我總是夢見多爾在設法躲著他。這就是為什麼她不願意有墳墓的原因。她認為,沒墳墓,上帝就找不到她了。」
「好了,」她說,「今天夜裡你就待在這兒。明天我給你送幾件衣服,你買張車票到什麼地方去吧。你最好從現在起就對自己說你不知道是不是打死了他,因為你真不知道。沒必要非得把事情想得那麼糟。而且,從今往後,你絕對不要對陌生人提起這件事。」
「那麼,我想,你最好跟我回我那個老頭家吧。只是今天晚上。他能給你找些衣服,給你吃早飯。他還有幾個空屋子。」
人們說,多爾非常虛弱,不適合接受審判。她的傷口好了一點之後,警長在他辦公室前面的人行道上擺了一把搖椅。每天下午,讓她坐在椅子里曬太陽,她的腿上蓋一條毯子,身上穿著不知道什麼人給她找來的一件肥大的棕色長裙。人們來看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他們,鎮定如常,儼然一個驕傲的老野蠻人。臉上那塊疤痕就像她不願意洗掉的血污。他們和她保持一段距離,儘管誰都知道,她的腳脖子被銬在椅子上。萊拉儘可能多地來看她。多爾用同九九藏書樣的目光看著她,什麼也不說,只對她說了一句「我不認識你」。後來,警察忘了把她的腳脖子銬在椅子上,或者他們想讓她知道,法律也拿她沒辦法。總之,有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就不見了人影,拄著他們給她的那根拐杖,消失在森林里,或者玉米地里。他們說她活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多遠,但是沒找到她。萊拉也沒找到她,後來,便下了大雪。
他說:「也許不行。我爸爸和我打了一架。我用一根劈柴棒子打了他。我不知道。但也可能把他打死了。如果我沒打死他,他醒來就會殺了我。所以我就跑了。」他看著她,那張骯髒、疲憊的娃娃臉上長著鬍子,就像一副滑稽可笑的漫畫。「我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我甚至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他大笑著說。
她說:「哦,你是在愛荷華。這兒的冬天比別的地方都冷。你最好別想著在這個棚屋裡過冬。你現在就已經快凍成冰棍兒了。你絕對捱不到春天。」
「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她把刀給了我。」
陽光明媚,她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想心事。清冷的早晨,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十分愜意。樹林里飄來乾枯的木頭的氣味,那麼熟悉。真奇怪,她以前心目中的孤獨寂寞之地,現在變得寧靜安謐,似乎比老人那幢房子里還寧靜,儘管他總是那樣善良親切。她解開外套,讓肚子里的孩子也感覺到陽光溫暖了她的大腿。要不是看到有個男孩兒在不遠處看她,她或許會睡過去。那個男孩兒一定已經在那兒看了她一會兒。他身體的重心一會兒移到左腳,一會兒移到右腳,手裡提著的一小捲兒東西也在兩手之間來回倒騰著。她看他的時候,他把目光移開。她說:「早上好!」
「你說得沒錯兒。我還真沒讓他干過什麼。」她笑了起來,「我讓他跟我結婚。」
「為什麼?」
「也許他根本就沒死。」
她說:「我想,你這個孩子不想讓我再睡覺了。也許他不喜歡我做的那個夢,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沒有。他們也許一直在想這事兒呢,可她跑了。」
萊拉想,又是那個夢。我好像都閉不上眼睛。不過,現在她有了這個男人,躺在她的身邊,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嫌棄她,希望她離開。男人不會活得太長久。曾經有個女人說過,男人上了年紀,比拉扯孩子還難。她說,他們也許看起來一切正常,可是不一定哪一天,就突然倒地身亡。萊拉自己也見過,收割莊稼的時候。當這個渾身溫暖、呼吸均勻的男人躺在身邊的時候——至少現在——她卻一直想著多爾,她豈不是傻瓜?他總是牽挂她的冷暖,擔心她會不會太累,或者是不是心裏難過。他給了她一本字典,非常有趣。她甚至從來不知道自己需要這樣一本書。她可以伸出手,放到他的胸口,感覺他的心跳。撫摸他胸口柔軟的銀色汗毛。她想讓自己對他更親切溫柔一點。他喜歡看盛開的天竺葵。「女人的觸摸。」他說。哦,她想,我猜是這樣。她對這些事情不太懂。
「我對這種事兒也不大清楚。你看起來一直在幹活兒。我敢打賭,你分內的事一定幹得很好。」
他聳了聳肩:「多『偉大』的想法。這還不算個事兒呀。」他若有所思地擺弄著手裡的叉子。
棚屋還在那兒。屋子前面的那塊地歷經風吹日晒白草萋萋,東倒西歪亂石叢生。她以前經常走的那條通往大路的小徑早已被野草淹沒。不過看得出有人來過這兒,來來去去在草叢中留下蹤跡。也許此刻裏面有人。她知道,徑直推開門一探究竟不是明智之舉。你不能貿然進去。你沒法預料會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什麼人比賊更難對付——一旦他確定你要從他那兒偷東西的話。現在,她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不能輕舉妄動。於是她站到離棚屋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撿起一塊石頭朝牆壁扔去。石頭砸在牆上發出很大的響聲。沒有人從窗戶或者門往外張望。她又找到兩塊石頭扔了過去。沒人。她斷定現在進去會平安無事。
「當然是了。」
他點點頭:「這麼說,她殺人之後,你沒和她翻臉嗎?」
他笑了,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她跟前。看得出,他希望她能再勸他跟她一起吃。
「我告訴他了。」
「藏在那兒很安全。如果有人想偷,也找不到地方。」他抬起頭看著她。他人的仁慈是他從未有過的奢望,然而就在眼前。他眼淚汪汪,坐立不安,想裝作是為了她才又找了個藏錢的地方,希望以此做點彌補。
「我要他幹什麼他都不反對。還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
他聳了聳肩。「我估計,我是儘力了。」她親切友好,他對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自己那雙手,「你知道,我真希望和他待在一起。也許能幫他點忙。我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怎麼會跑掉。根本沒有可去的地方。這一點我早就知道。那些年,我一直就想離家出走。可是從來也沒有真的一走了之。現在肯定是希望那時候就真的遠走高飛了。我估計,因為膽小。」
她說:「你來這兒多長時間了?」
「是我的錢。」
她像想別的任何東西一樣,還在想以西結。那個男人抱起扔在曠野里的嬰兒。那時我用水洗你,洗凈你身上的血,又用油抹你那血污只是沒有人照顧你的恥辱。為什麼這會是恥辱?孩子只是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或者不發生什麼事情,他都無法避免。從小棚屋傳來那個女人呼喚她們的聲音也許是萊拉想象出來的。她永遠不能去問。多爾說:沒有人會來找她。有一段時間真的沒人來找她。萊拉一定希望有人呼喚她們。看到她已經遠去,那人心裏一定會感到一絲遺憾。
「因為他要殺她。我就知道這麼多。她朝他撲過去,人們就說她把那個人殺了。我現在還保存著她用過的那把刀。放在那個老人家的廚房的桌子上。」
她站在門口的台階上望進去,看見牆角扔著一塊毯子。大概就那樣。周圍還有幾個空罐頭盒子。她的那個廣口玻璃瓶空了。哦,她早就應該https://read.99csw•com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毫無疑問,她要搬起那塊鬆動了的厚木板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只剩下幾個瓶瓶罐罐。除了牧師那塊被黑莓弄髒的手絹,什麼都沒有了。她抖掉手絹上面的塵土和蜘蛛網,裝到外套口袋裡,對孩子說:「那是怎樣的一天呀!」他到田野里給她采向日葵。在她對他說她不會嫁給他之後。也許將來的某一天,她會說,有一次,你還沒出生時,在愛荷華,你爸爸給我採花。現在,那塊地長滿了野草。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牧師會那樣做。每天早晨,他去教堂的時候,她都會站在台階上目送老人沿著那條路向遠方走去。他迴轉身向她招手。如果她親親自己的手指,再朝他揚揚手——她看到別的女人這樣飛吻——他就手裡抓著帽子放在胸口,腦袋向一邊偏著,好像電影里被愛打動的小夥子。她聽見自己笑出了聲。要能送他一件禮物該有多好。他不會想到她能有這樣一個舉動。
「可當時,我確實是想打死他。我打了他三四下。使盡吃奶的力氣。他躺在那兒。」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流下,「回想起那時的情景,我估計一定打死他了。我還記得打他時發出的響聲。」他把頭放在交叉著的雙臂上,哭了起來。
「哦,剛才我是累了,所以歇一會兒。現在餓了。我有點乳酪和餅乾。足夠兩個人吃。一起吃吧。」
「你從來不和我講你的那些夢。什麼也不講。」
聽到他醒來之後的動靜,她把那本目錄放回到架子上,開始準備早餐。火腿,雞蛋,一壺咖啡。沒什麼難做的。烤麵包片和果醬。他打著口哨走下樓梯,洗臉、刮鬍子、梳頭。「啊,」他說,「太棒了!你們倆今天早晨怎麼樣啊?」
「可不是嘛。你可以都留下。我只是想給我的老牧師買件禮物。不過,他什麼也不需要。他要是知道這件事情,肯定會第一個出面,讓你留下這筆錢。」
「哦,我對這些事情的想法和我祖父的想法不一樣。我想,應該說我的經歷和他的不同。」
「我知道,我一夏天都住在這個棚屋裡。」
這是她第一次傍晚去教堂接他。他身穿不講道時穿的灰色外套,白襯衫。那襯衫是她重新熨過的,因為她熨衣服的技術比別人都強。她看出,他在門口看見她的時候,很感動,甚至有點悲傷。她心裏想,一定是因為這把年紀的老人知道不會有太多這樣的傍晚,所以不願意多想。於是,她當時就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每次都來這兒接他,陪他走回家。並不是因為她不明白「每次」這個詞兒的分量有多重。看見她,他很驚訝,當然首先還是表示關心。她心裏那些想法,他能從她臉上看出來。她說:「我一直在想你。」他說:「哦,那麼,好吧。」他張開雙臂摟住她。她知道他會這樣做,也希望他能這樣做。她和別的那些滿懷憂傷來找他的人一樣。這沒關係,她並不介意。他為她祝福。他也一直這樣為別人祝福。可是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面頰,和在別人面前就不一樣了。她感覺到他在她的耳邊呼吸。她是他的妻子。
「估計你也會。」
「那是我攢的。本來想去加利福尼亞。」
「我把錢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了。」
「哦,你在這兒住過。那你怎麼又來了?是不是把什麼東西落在這兒了?」
他搖了搖頭:「不,我會把它弄髒的。再說你也用得著。」
她藏在棚屋裡的錢很可能還在那兒。她可以用這筆錢給他買點什麼。用不著全花了。她只是想把這點錢拿回來,放在自己手裡,並且弄清楚有沒有人住到那個棚屋,發現她藏錢的地方。嚴冬逼近,日子會非常艱難。發生什麼變故,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如果有人發現這筆錢,一定會據為己有不肯歸還。她想帶上那把刀,後來還是覺得不帶為好。如果他看見刀沒了,一定會奇怪、著急。讓別人看見她帶著一把刀本身就會惹麻煩。而且她還懷著孕。她這是想什麼來著?她根本就沒必要帶刀。現在說她咬指甲都沒人信。她一直惦記著她藏在棚屋裡的錢,睡不著,想起廚房架子上有一本《西爾斯目錄》,便輕手輕腳地起床,溜到廚房翻看起來。那本書里簡直應有盡有。
「和你一樣。流浪來的,」她說,「後來,有個男人想娶我。我說,好吧。」
「我想,你最好趕快習慣這些。」
「這個,」她說,從口袋裡掏出那塊手絹,「我知道這玩意兒不值得我專門跑一趟來取,不過我是順路來的。」
「哦,可這正是你願意相信的,對吧。」
她說:「也許你就是因為冷睡不著。」
「這是我第一次離家,」他說,「第一次。我夜裡都睡不著覺。」
他看著她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甚至希望他們把我絞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
警長說:「她是你媽媽?」
「不是。我根本就沒想過孩子的事兒。那時候。」
萊拉說,我把那個該死的玩意兒藏在長襪里了,緊貼大腿——那塊地方是密蘇里任何一個姑娘藏東西的首選之地。估計也是你想看的「首選之地」。她也許甚至會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脫給你看。她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撒謊,是因為多爾用那樣的目光盯著她。警長說:「有人取擔架去了,看來我們得把她抬到監獄里去了。」多爾閉著眼睛,抿著嘴,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顯得心滿意足。她甚至都沒有轉過臉去掩飾那塊疤痕。她說:「要是惡有惡報的話。」磨那把刀的時候,她也許一直在想,用它砍哪兒最合適呢?一兩刀就得讓他見血。現在,倒是如願以償了,只是他沒把她也殺死。至少沒有讓她立刻就死。他們把她往監獄里抬的時候,萊拉躲在後面,從長襪里拿出那把刀,藏到多爾來找她時必經的那條小巷裡一個接雨水的桶後面。如果有人來找,肯定能找到。多爾被抬走三周后,人們不再議論她的事情了,萊拉又把它取出來,塞到長襪里。
「哦,這地方不像你想得那麼暖和。天隨時都可能變。明天就會下雪。」
他抬起頭看著她,吃了一驚,好像還有點受了傷害,笑著說:「什麼?我可不能穿女人的外套。」
「別為這事兒擔心。我的夢早就糟糕透了。還有許多別的噩夢呢。不管有上帝還是沒有上帝,她那樣死去都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