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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想,站在這兒干著急什麼用也沒有。他也許已經回家了。她不敢想的是,有多長時間沒覺得胎兒在肚子里的動靜了?她認識的女人都能講出一些駭人聽聞的故事:因為母親吃多了,或者受了驚嚇,或者遇到風寒,結果胎死腹中,或者生下的孩子不健康。現在除了回家,沒有別的辦法。她說:「只有幾個街區遠,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
「哦,地板上是扔著那麼個玩意兒。我們沒拿。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她說:「他有一個小包裹。他跑的時候帶著那玩意兒嗎?」
「是嗎?你告訴他什麼?」
他點了點頭:「估計這就是我們和你錯過的原因。」
他笑著說:「是呀,你要為我想想。哦,你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他在床上躺下,兩條胳膊放在臉上。
如果她有點錢,她就會走進路邊的小飯館,喝一杯咖啡,吃一塊蘋果派。如果她有點錢,她就會走進那家折扣商店,看看衣服式樣或者別的什麼。隨便怎麼做都可以。她覺得人們開始注意她了。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都不會挺著個大肚子在寒風中這樣走,至少得穿一件外套。這些日子,她幾乎已經忘記有人可能會和她說話的恐懼。現在,那種恐懼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只要能避免,她就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那會讓她覺得又回到過去的時光。沒有錢,無所事事,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不過教堂就在眼前。這也很像過去。為了躲避風雨,走了進去。她可以坐在椅子上,等待,直到身子不再顫抖,手指不再疼痛。然後她就到辦公室找他。他會說:哦,親愛的!把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兩個人一塊兒走著回家,做晚飯。她會告訴他,她很好,很好。她只是出去散了一會兒步。
他們在小屋門前停下之後,萊拉下車,大聲喊道:「喂,你在嗎?我們給你送來幾件衣服和毯子。我怕下雪,給你放到屋裡。」老牧師也從車裡走出來,把手電筒遞給她,扶著她的胳膊,自己拿著包袱。他說:「我進去吧。」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他現在只想回老家,讓人家絞死他。」
多爾說:「我有可能揍你。」不過梅麗說的沒錯兒。多爾從來都不揍人。誰都知道她是個善良、文靜的女人。那把刀和她臉上的疤痕是她要保守的秘密。這個秘密不容易保守,也不能永遠保守。她只有在萊拉面前毫不避諱。因為她知道這個姑娘愛她。有一次多恩看見她用那把刀給萊拉削頭髮,一縷一縷的頭髮掉了下來,他說:「哦,你可讓我長見識了。」
她把東西放到屋子裡,然後用手電筒照了照。她說:「那個小包裹還在那兒呢。他的錢。他還沒回來拿。」
「我很可憐他。一個那樣的小夥子。他可憐極了,夜裡甚至都睡不著覺。他認為那是因為他殺了什麼人。可我認為,他只是睡得不舒服。至少這是一部分原因。」
「明白了。我那時候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你可以想象,發現你的外套扔在那兒,我心裏會有多著急。再說,在我當時看來,他顯得很兇狠。」他說,「最近我想起許多往事,經常做噩夢。我對鮑頓說了這事兒,他說他也做那樣的夢。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就不由得胡思亂想。如果我們當時沒把他嚇跑,也許就能和他談一談。萊拉,我不想為這事興師動眾,但是如果你能非常小心,好好照顧自己,我將感激不盡。哪怕只是為了讓兩個老頭少磨損點『零件』。」
「我把那件外套給他臨時用一用。只是今天晚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去那兒找我。」
他也不在家,屋子裡空空蕩蕩。也許有人死了,或者快死了。他經常被人叫去安慰因傷痛需要安慰的人。上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半夜才回來,嘴裏嘟囔著說:「讓別人在他https://read.99csw.com臨終之前為他一生的痛苦和全部的失望道歉!真是了不起。」他摘下帽子。「於是我讓其他人離開,他的家人。我說,如果你不是基督徒,我來這兒有什麼用?如果你是,就做得像個樣子。大意如此。」他看著她,「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刺耳。可是那個可憐的老傢伙連氣都喘不過來,更別提說出他那方面的想法。他滿眼都是淚水!」他把外套掛好,「我和他是一輩子的熟人。他不比別人壞。如果真比別人壞也沒關係。」然後又說:「你用不著等我,萊拉。你們倆需要睡覺。」他吻了吻她的面頰,為自己剛才有點失態懊悔,就回書房祈禱去了。他說,生氣是他特別容易犯的罪。他經常為此而祈禱。她想,如果這也算最糟糕的罪過,我就無罪可犯了。
她還沒有暖和過來。就決定上樓在他的床上躺下,直到聽見他開門的聲音。她只是脫掉鞋,蓋著被子等待著。她覺得這對孩子是一種撫慰。可是,她身體散發出來的涼氣把「被窩」搞得像個冰窟窿。也許肚子里的孩子也會感覺到她冰冷的肌膚。冬天的夜晚,多爾總是伸出胳膊,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再用被子把她蓋得嚴嚴實實。萊拉覺得這個世界寒冷無處不在,只有多爾讓她感受到溫暖。她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到那個男孩兒身上、讓他蜷縮在下面的時候,也許想到的就是多爾給她的溫暖。他笑著,就像許多年前她對多爾微笑那樣,那彷彿是幸運之神帶來的一點點快樂,是命運和痛苦悲慘的生活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現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許他感覺到了寒冷。也許他擔心生他的這個女人沒有保護和安慰他的能力。也許他的神情和那個男孩毫無二致,彷彿他的靈魂把他造就成人的時候,就決定斬斷對所失去的東西的挂念。她想倘若那樣,我就把你偷走,把你帶到沒有人認識我們倆的地方,用滿腔的愛彌補你應該得到的一切。梅麗說:「她的腿搖搖晃晃直打彎兒。」多爾聽了只能把她更緊地抱在懷裡,給她更多的關心。多爾也說:「或許你真有什麼毛病。」她看她的目光和別人的目光沒有兩樣,因為她沒有辦法繼續保護她不受別人的非議。但是,多爾總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使她和別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萊拉也會努力這樣做。老人不會說:我看到你對我的孩子做了什麼。沒有老人。不管怎麼說,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她蜷起膝蓋,抱著肚子,感覺到孩子在動。
「喬治·彼得森。他今天沒去教堂。他們現在都很明白事理了。」
「沒有什麼必要。」
她說:「我最好和你們一起去。他不怕我。他絕對不會跟我們來,更不會上車。不過我們可以給他送點東西去。如果抓緊時間。」
萊拉坐在那兒,碗放在膝蓋上,只顧著想那隻蜘蛛。梅麗湊到她跟前,一邊看著她,一邊朝她吹氣兒。多爾看見萊拉還沒吃完,就說如果不吃就揍她。實際上她是想讓梅麗知道,想用這種方法把萊拉那碗飯騙到手,沒戲。萊拉覺得多爾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那意思是,梅麗是比你聰明,但是你有我,我替你留心著呢!
他朝樓下喊道:「她在家呢!她好著呢!」鮑頓說:「那就明天再說吧。」說著就走了。老人說:「是真的嗎?你真的一切都好嗎?」
她說:「我會好好想想這事兒。」
他說:「你不在棚屋,可是你的外套在那兒。外套下面躺著個人。我看到之後,尋思也許是你躺在下面。我就喊了一聲你的名字。沒人回答,我掀開外套,那個傢伙手裡拿著一把刀跳了起來。」他笑著揉了揉眼睛。「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驚嚇,或者說,從來沒有這樣一下子就放下心來。鮑頓可是嚇了個半死。他推開我們拔腿就跑,我們倆除了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們都著急,你在哪兒?他怎麼能有你的外套?他跑了,自然沒法從他嘴裏知道實情,我們只好回家。」他又笑了起來,「鮑頓一定開到了四十邁。他平常就怕開快了車軲轆陷到溝里。可今兒個晚上他簡直就是個巴尼·奧菲爾德。」九-九-藏-書
「我只是累了,」她說,「我本來想把他帶回家,讓他在教堂睡一晚上。結果他跑了。」
萊拉說:「我要告訴多恩。」
她說:「誰對你說的?」
前門的響聲驚醒了她。鮑頓正和他說什麼。從他們說話的聲音聽出,似乎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處理。老人遇到難事兒的時候,鮑頓總會及時出現在他面前。雖然現在鮑頓也年事已高,大多數時候都拄著拐杖,但還是願意幫忙解決問題、擺脫困難。埃姆斯太太去世的時候,老牧師正在外地辦事兒。有一次,鮑頓和老牧師研究了一晚上《農村電力法案》之後,老人提起那件事情:「他為她祈禱,給她閉上眼睛。我們一起哭泣,為那個曇花一現的可愛的女人。」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鮑頓也在場幫忙。現在,她聽見鮑頓說:「我在這兒等你一會兒,約翰。」老人獨自爬上樓梯。他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最好問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她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她只知道事情的一半,也許他能告訴她另外的那一半。她站起來,穿上鞋,攏了攏頭髮,抻了抻衣服。
他點了點頭:「你這樣做很好。」
「我和警長沒什麼好說的。這是事實。可是,如果他投案自首,他們就不會絞死他。如果他被人家抓住了,那就必死無疑。他需要那點錢回家。他連一雙像樣的鞋也沒有。」
「有一段時間我是坐在教堂里,想暖和暖和。」
她把短襪、內衣、一件襯衫裝到一個枕頭套里,又拿了一雙老牧師的舊鞋。哪件都不合身,但總比什麼也沒有強。她又用蠟紙包了一塊火腿,拿了一些蘋果,和別的東西放到一起。還從櫥櫃里拿了兩條羊毛毯子。她穿上那件搭在樓梯扶手轉角柱上的藍外套,向鮑頓的那輛迪索托走去。鮑頓陰沉著臉,說:「我相信他們會管我們這種行為叫『幫助和教唆』。我知道他們會的。你們誰也不要下車。我按喇叭就是了。我們一直把車開到門口,把東西從車窗扔出去。我不會給汽車熄火。」
「他很有可能再回來拿走那個小包裹。」也許她不應該說這事兒,「如果他看見你們沒追他,他也許會返回去,拿上包裹跑掉了。」
風越來越大,她系好外套扣子,翻起衣領。走到離基列還剩一半路的時候,她停下腳步,自言自語:「這可不行。」迴轉身又向棚屋走去。屋裡和屋外幾乎沒什麼區別。小夥子蜷縮在她曾經躺過的那個角落。那兒稍微避點風。他裹著一塊破毯子,枕著那個小包裹,看了她一眼,動也沒動。她脫下外套,蓋在他的身上。「https://read.99csw•com就今天夜裡,」她說,「蓋上它你或許能睡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讓自己在外套下面躺得更舒服一點。她把衣領拉起來,蒙住他的耳朵。「覺得好點兒了,對吧?」他笑了笑。
他笑了:「如果你認為沒必要,就沒必要吧。」
她說:「哦,我只是在這兒休息。」
「明白。不過你也許可以把事情說得更清楚一點兒。我很好奇。我覺得我好像應該把故事的後半部分告訴鮑頓。當然,沒那麼著急。」
「你想害得我把晚飯倒到火里。」
「也許吧。」她說。「我不知道。不知道。」老人的聲音那麼低沉、疲憊。往回走的時候,他們一路無語。她感覺到這兩個老人的思想一直在無語中交流。他們是友誼貫穿一生的老朋友。鮑頓彷彿在說,她可是要製造無窮的麻煩了,約翰。老牧師說,讓我們拭目以待,看看在我們做出判斷之前,她會怎樣說。鮑頓說,人老了就會做出些愚蠢的決定。老牧師說,看看下次會怎麼樣吧。鮑頓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兒,我都站在你一邊。老牧師說,是的。你一直這樣。我錯的時候,你也支持。就這樣,他想的時間越長,變得越嚴肅。那天夜裡,她躺在他身邊,心裏想,他會不會一夜無眠。他沒有摸她的手。她沒敢摸他的手。但是孩子在那裡。她感覺到一定是小東西的腦袋貼著她的肋骨,腳蹬著她的腰。她心裏想,看起來你還足夠強壯。
有時候,他們圍坐在篝火旁邊,正是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因為燒的都是潮乎乎的、樹液很多的松樹枝,青煙繚繞,噼噼啪啪,火苗發出嘶嘶嘶的響聲。萊拉端著一碗油煎過的土豆泥。一片一片,黑乎乎的。她很愛吃。輪著多爾做飯的時候,她總是把煎得酥脆的那幾塊留給萊拉。梅麗坐在她旁邊,離得很近,看著碗里的土豆餅。萊拉一次咬一點,慢慢地吃。梅麗說:「我看見有什麼東西爬到你碗里了。真看見了。腿還動呢。」她來回動著手指模仿蜘蛛爬行。萊拉看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萊拉說:「沒有蜘蛛。」梅麗說:「別說有沒有,是不是。只說我看到了什麼。」她一邊說一邊又伸出手指學蜘蛛爬。
「哦,」他說,「他殺過人?」
「我不知道天氣會變得那麼冷。」
明白事理就不會向他報告她的行蹤了。她得想想這事兒。
他把手絹遞給她:「哦,萊拉。我和鮑頓再談談。我們可以再去一次。也許這次能和他聊一聊。你就在家裡待著。」他從床上慢慢爬起來,顫顫巍巍扶著床欄杆站穩。那樣子就好像世界上沒有再比他更疲倦的人了。她知道,應該告訴他不要自找麻煩了。
梅麗壓低嗓門兒說:「她總說揍這個,揍那個。實際上她誰也不會揍。」
「他肯定非常高興能有這件外套蓋一蓋。結果,你就頂著冷風一路走回家。」
「不,我進。他神經過敏,愛生氣,但他不怕我,」她說,「我們不能把他逼到死角。否則他會惹上更大的麻煩。」
如果她從那筆錢里拿走一點兒,就可以買張日場電影票,也許再買一盒爆米花。她可以坐在黑暗之中漸漸暖和起來,再看一遍《碧血金沙》。至少很暖和。然後再回家。她不想就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走進他在教堂的辦公室,生怕老人看了著急。她和他一起看過這部電影。他還給她讀過那本小說,讀過雜誌上介紹九*九*藏*書這部電影的文章。所以,他一直在等片子在基列上演。在電影院,在黑暗中,他握著她的手。這是最好看的一段。她一直在想,我不需要看破衣爛衫的人們吃豆子。我看到的太多了。雖然和他一起坐在電影院很舒服,但是看到電影里的人開始槍戰,她還是有點高興,因為電影快演完了,她更想早點回家。她喜歡看電影,電影里的人都穿著漂亮的衣服,還跳踢踏舞。和她在雜誌上看到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老人走進房間。看見他,她鬆了口氣。不過他的出現似乎讓她原來想做的事情變得更難。實際上什麼也沒做。她站在那兒,聽見他走了出去。現在,她的錢都給了那個小夥子,她想離開也走不了了。要是非走不可,就只好另想辦法。她心裏想,假如他居高臨下,無論說出什麼小看我的話,我都立馬走人。真是瞬息萬變,直到這天早晨,她還覺得平安無事。
他笑著說:「這種事兒常有。」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想到老人可以找人開車把小夥子接到鎮子里。她一直沒習慣坐車。其實,對於他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大多數情況下,需要辦的事情都能辦到。即使那意味著鮑頓開著他那輛德索托親自出馬。可是,她到他的辦公室的時候,老牧師不在。他當然不會故意藏起來逗她玩兒,不過她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以為他和她開玩笑。那個房間覺得他應該在。整個教堂也覺得他應該在。住在房子里的人對此卻渾然不知。對於他們這很自然。你也許會拿起屬於什麼人的什麼東西,心裏想,他們的東西怎麼會是這樣?倘若那些人讓你討厭,你更覺得反感。可是,如果滿屋子都是某人留下的痕迹、他的思想乃至他的呼吸;如果那裡的東西早已褪色,他們卻視而不見,東西難看,他們卻毫不在乎,傢具什物也被他們的習慣磨蝕,而你只是如一股穿堂而過的冷風經過,一切顯得那麼古怪。她確實希望至少能想辦法告訴他那種生活的艱難;告訴他,從寒冷中走進一個溫暖的房間時你感覺到的疼痛。此刻,她很生氣,他居然在別的什麼地方,她幾乎哭了起來。這裡是他度過一生的地方,和她沒有關係,只有和她一起站在這兒的時候,他才對別人說:「這是萊拉。萊拉·埃姆斯,我的妻子。」
他點了點頭。「我也好著呢,就我所知。」他在床邊坐下,「也許,颳了點風。」他把臉埋在手裡。過了一會兒,拍了拍身邊的床,說:「過來,坐下。」他清了清嗓子,好讓自己的聲音更清亮一點,「如果你願意把你這一天都幹了些什麼告訴我,我就把我今天是怎麼度過的都講給你聽。」
她說:「就我所知,好得很呢!」
「好的。那你先收拾點東西,我去找鮑頓。」
他說:「你哭了。」
「哦,只要我們在這兒,他就不會再來。他還沒回來,這是好事兒。這樣一來他就能發現你給他留下的這些東西了。」
她聳了聳肩,在他身邊坐下。「我一直在外面散步。」
太冷了,她還是不由得渾身顫抖,便把手放到兩條大腿之間。腳趾凍得生疼。想什麼也沒用。教堂里總是一片寧靜。無論哪兒有一點兒響動都聽得一清二楚。寒風像現在這樣呼嘯而過的時候,教堂就像破舊的穀倉,你聽得到釘子被風揪扯鬆動的吱吱聲。不過還是一片寂靜。穿堂風呼嘯而過,不過那個小夥子可以躺在長椅上,蓋一兩條毯子,熬過這場風暴。誰也不會介意。如果她想到情況會變得這樣糟糕,一定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她開始往基列走,穿過明亮的陽光、凜冽的寒風。玉米稈搖曳著,枯黃的葉子沙沙響。幾隻鵜鶘先是在水面上游弋,過了一會兒又在她頭頂飛翔。因為風直往嗓子眼兒里灌,她幾乎不能仰起頭看看它們的真面目。她心裏想,https://read.99csw.com自己挨凍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也覺得冷?她覺得胎兒動了動。她說:「別擔心,你不會過這種苦日子的。我們一進家門兒,一切就都好了。」但是,她心裏想,這也許不是誰都能幹出的漂亮事兒。最好想想別的事情。不過不是那件。不是在雪地里尋找多爾。不是在玉米地里迷路。她踩著別人的腳印進去,為什麼就不能再踩著那腳印出來?但是沒有雪的地方就沒有腳印,地邊兒沒有,再往裡也沒有。只有冰封雪凍的土地。誰都知道在玉米地里迷路是什麼樣的情形。她瞎碰亂撞,嚇得要死。玉米稈很密,沒過頭頂,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後來,完全是憑運氣,她才終於回到大路上。她汗流浹背、渾身是土。那時候,因為找多爾,她的腦子也不正常了。如果真的找到她,她該怎麼辦呢?她想給她蓋上點東西,讓她暖和起來。好像無論什麼東西都能讓她暖和。第二天,真的下了一場大雪,一連下了幾個小時,從那以後,她就斷了找多爾的念頭。
他笑了:「我們不會,會嗎?就按你說的辦。我們動作快點兒。」
梅麗說:「那可沒必要。我從來不怕蜘蛛。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蜘蛛,可以把它吐出來。那玩意兒味道怪怪的,你一下子就能感覺到。而且你能感覺到它的腿在你嗓子眼兒里來回亂動。我有一次咽下去一隻蜘蛛,也沒有死呀。你要是不想吃,我可以替你吃掉那碗土豆泥餅。」
「他覺得他可能殺了人。聽起來好像是他殺過人,但他又不想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被他殺死了。其實就是他的爸爸。我的意思是,他並不是有意要殺什麼人。他只是一時衝動。我估計。」
「我猜也是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人路過我的辦公室,說在那間小棚屋看見你了。他之所以告訴我這些,是因為天氣變了。所以我就讓鮑頓開車送我去那兒,接你回家。我們正好和你錯過了。」
「我想,你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警長。」
這時,萊拉離基列還有一半的路。天空灰暗,風彷彿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使勁搖晃著樹木。所有的樹都在呻|吟。好在大家都認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循環往複,永無止境。風和日麗的今天意味著溫暖如春的明天。陽光明媚的早晨意味著天氣晴朗的下午。冬天在你不知不覺之間,接管了萬物。好像世界睡了一覺醒來,既驚訝又不驚訝。梅麗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她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做任何事情。甚至可能在坐監獄。萊拉聽說,有的女人開著轟炸機飛到大洋那邊去打仗,她便想到梅麗會幹這種事。不管在哪兒,甚至在監獄里,她也會過得比別人好。她會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想出的任何主意都比別人有趣得多。也許她過得很好。萊拉見過太多次鳥兒如何破殼、牛犢如何出生。很快它們就會做那些別人無法教會的事情。它們會顫巍巍地站起來,抓撓著,或者含著媽媽的乳|頭吃奶。這當兒,它們的眼睛亮光閃閃。世界如此美好。這時候,小孩兒可以和它們一起玩。因為他們的眼睛也清澈明亮,它們發現他們那麼聰明。然而,時光荏苒,牲畜還是牲畜。而漸漸長大的孩子們也只是勉強度日的過客。梅麗是否只是什麼地方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你,彷彿在說:我不想和你說這些。萊拉對肚子里的孩子說:「不要著急。我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你,就像多爾對我那樣。」她一邊說著,一邊笑了起來。可憐的老多爾。她又想起那個快要長大成人的小夥子,蜷縮在她那件女式外套下面,凍得要死要活。也許不等別人看見他穿那件衣服,他就凍死了。她本來應該把他領回家。怎麼也得把他帶走呀。不。驕傲會把他害死。哦,她想,什麼糟糕的事兒都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