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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體 哭泣中的莉蓮娜

八面體

陶玉平/譯

哭泣中的莉蓮娜

不需要說什麼,事情就是這樣,不需要再說什麼。他傾過身子,為她點燃香煙,香煙在她手指間顫抖著,他一言不發,只是等候著,也許他也知道不需要再說什麼,知道莉蓮娜會努力把煙吞進肚子里去,然後再伴著一聲呻|吟把煙吐出來,知道她馬上就要哽咽起來,彷彿處在另一重時間里,她沒有把臉頰和阿爾弗雷多的臉頰分開,沒有拒絕,無聲地哭泣著,現在只是為了他哭泣,為了他會明白的原因。無須嘟囔那些人所共知的事情,哭泣中的莉蓮娜是個結局,過了這個坎兒,她也就能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如果能讓她鎮定下來,如果讓她回到過去那種平靜生活里去可以很簡單,簡單得像找個筆記本把這件事用文字寫下、把每一秒鐘凍結起來、把時間用一幅幅小小的圖畫固定下來,以此打發漫長得無邊無際的下午時分,如果可以這樣也就罷了。可是夜晚總要來臨,一起到來的還有拉莫斯,他看了看那些剛剛完成的分析報告,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又來摸我的脈搏。猛地,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再也無法強裝鎮靜了。他一把扯去我身上的被單,看著赤身露體的我,又摸了摸我身體的一側,對護士下了個令人費解的命令,一臉遲疑與驚異地確認著什麼。我遠遠看過去,心裏甚至覺得有點好玩,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拉莫斯一定搞錯了,這不是事實,事實是另一個樣子的,是我並不想隱瞞自己設下的期限,至於拉莫斯的笑容,他摸到我的身體時那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那種荒唐的希望,這話說出來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老夥計,而我呢,我正努力讓自己承認,說不定事情原本就是如此,您要是看見拉莫斯如何挺直了身軀,大笑起來,用一種我昏昏沉沉之中從來沒聽見過的嗓音發布著指令,您就會明白的,我正一點一點說服自己,只等護士一離開,我就會央求他,讓他再等一等,至少等到白天再把這一切告訴莉蓮娜,等到她從夢境里被拉扯出來,把睡夢中緊緊摟著她的胳膊拉開,在那場夢裡,她第一次不再感到如此孤單。
三四天了,其實他不用對我說什麼,我也明白他會留意著,不讓我陷入那種痛苦的彌留。讓一條狗慢慢地死去,這又是何苦呢。我可以相信他,最後那幾粒藥片一定仍然是綠色或紅色,但裏面一定另有玄機,那是我已經預先向拉莫斯衷心感謝過的永恆夢境。那時候,拉莫斯會站在床腳望著我,悵然若失,因為真相已經把他掏空了,可憐的老傢伙。什麼都別告訴莉蓮娜,別讓她再多流不必要的眼淚,你覺得呢。哦,還有阿爾弗雷多,對他可以和盤托出,好讓他早點安排,在工作之餘騰出時間去照顧莉蓮娜和媽媽。兄弟,勞駕告訴護士,我寫東西的時候,讓她少來煩我,能讓我忘掉疼痛的只有寫寫東西了,當然,還有你那出類拔萃的醫術。哦,還有件事,我想要咖啡的時候,請給我送一杯過來,這個診所辦什麼事都太認真。
也就是說,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二了。到星期三、星期四,我就會在拱頂墓穴里占上一小塊地方。大夏天的,恰卡利塔會熱得像個大火爐,孩子們會受不了的。我看見賓喬穿著雙排扣的西裝,那墊肩每次都會讓阿科斯塔大笑不止;至於阿科斯塔九-九-藏-書本人,雖然並不心甘情願,但也還是會穿得一本正經,像他這種在鄉下住慣了的人,繫上領帶、穿上西服來送我一程,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還有小費爾南多,也是一身標準的三件套;當然還有拉莫斯,他會一直陪我到最後。阿爾弗雷多會攙著莉蓮娜和媽媽,陪著她們哭泣。這一切都會是真心真意的,我知道他們都十分愛我,我的離去將會給他們留下多麼大的缺失。他們不會像我們去參加胖子特雷薩的葬禮那樣,那次是因為同屬一個黨派非去不可,還正好趕上大家都有假期,於是我們匆匆忙忙安慰了家屬幾句,就各自踏上了歸程,回到日復一日的生活和遺忘之中。當然,他們會餓得眼冒金星,尤其是阿科斯塔,要論起吃東西,沒有誰能賽得過他。他們會難受,也會咒罵一番,太荒唐了,還這麼年輕,事業正順風順水,怎麼就死了;可還有一種反應是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就是趕緊鑽進地鐵或者汽車裡,回去沖個澡,飢腸轆轆卻又心懷內疚地大吃一頓。經過幾天幾宿的守靈,被靈堂里的鮮花熏著,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在人行道上轉來轉去,如此這般折騰之後,有誰能拒絕大吃一頓呢。在這樣的時刻,這也算是一種補償吧,我就從來不曾拒絕過,要不然就會顯得有些假模假式的。我喜歡想象小費爾南多、賓喬和阿科斯塔結伴一起去吃烤肉,他們一定會一起去的,因為那次給胖子特雷薩送葬之後,我們就一起去過,好朋友們必須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就著牛羊雜碎,喝上一升葡萄酒。真他媽的,好像這事兒就發生在我眼前似的,肯定會是小費爾南多第一個開始說些逗樂的話,雖然他立即就後悔了,想就著半根香腸把笑話再吞回肚子里去,但為時已晚。阿科斯塔斜覷了他一眼,賓喬卻放聲大笑起來,這種事兒是他想忍也忍不住的。阿科斯塔是個老好人,他會自言自語一番,說在一群好朋友面前何必裝正經,於是也哈哈大笑起來,然後點上一根煙。他們會長久地談論我,每個人都會記起好多好多的事情,那些讓我們四個人一步步走到一起的生活,儘管會有空洞,總有些不曾分享的片斷,時不時會在阿科斯塔或賓喬的腦海里冒出來,這麼多年了,口角和友誼交織在一起,這才叫哥們兒。吃完午飯要分手會很不好受,因為這就意味著下一件事要捲土重來:各回各家,等著最後去送葬。阿爾弗雷多的情況有些不一樣,並非他不算我們的好朋友,恰恰相反,他要負責照顧莉蓮娜和媽媽,這件事只有他才能做,無論是阿科斯塔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代替不了。生活就是這樣,在眾多朋友之中創造出一些別樣的聯繫,所有的人都是到家裡來,可阿爾弗雷多不一樣,他帶來的親近感總是讓我覺得舒服。他高高興興地和媽媽談論花草和藥方,一談就是很久;他也特別願意帶波喬到動物園或馬戲團去玩;每次媽媽不大舒服,身邊總能有這麼一個老小伙陪著,外加帶來一包小糕點,陪著打打牌什麼的;他和莉蓮娜在一起的時候,雖說有點羞怯,但能明明白白地看出,他是完全可靠的。他這樣一個朋友中的好朋友,這兩天卻不得不把淚水吞進肚子里,也許他會把波喬送到他的read.99csw.com鄉間別墅去,然後立即返回這裏,陪媽媽和莉蓮娜到最後一刻。不管怎麼說,他得成為這個家裡的男人,忍受一切煩心事,辦這場喪事就算是個開頭吧。這事兒還得趁老頭子在墨西哥或者巴拿馬的時候才能辦成,誰知道老頭子會不會非要準時趕到,過來頂著恰卡利塔十一點鐘的大太陽,可憐的老頭子。我相信大家也不會讓媽媽去的,所以說,到時候陪莉蓮娜去的人只能是阿爾弗雷多,他陪著莉蓮娜,挽著她的胳膊,感覺得到她全身都在顫抖,和他的身體抖在了一起。他嘴裏嘟囔的大約就是我對胖子特雷薩的老婆嘮叨過的那些話,無用又必需的說辭,談不上是安慰,也不是撒謊,甚至不是連貫的句子。主要是他人在那裡,這就足夠了。
說到底,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莉蓮娜和媽媽不至於太孤單,當然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孤獨,那就是各路的遠親都跑到正在辦喪事的家裡來;祖萊瑪姑姑一直住在頂樓,阿爾弗雷多也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只是難以覺察到他的存在而已,他是那種自備家門鑰匙的朋友。在最初幾個小時里,在亂鬨哄的擁抱和撫慰中,逝者不可挽回的離去還顯得不那麼令人難受;再說還有阿爾弗雷多負責把人勸開,拉莫斯會來待上一小會兒,看望媽媽和莉蓮娜,幫助她們入睡,給祖萊瑪姑姑留些藥片。有一陣,黑漆漆的屋子裡一片靜寂,整個街區也很安靜,隱約傳來教堂的鐘聲和遠處的汽笛聲。想一想事情能發展成這樣也是件不錯的事兒,不用多長時間,莉蓮娜就會沉沉進入無夢的睡眠,像貓一樣慢慢地把身體舒展開來,一隻手伸到被淚水和花露水打濕的枕頭底下,另一隻手孩子氣地掩在嘴邊。想象她的模樣讓我很開心,莉蓮娜睡著了,莉蓮娜終於走出了一條黑暗的隧道,模糊地覺得今天就要結束,成為昨日,窗帘縫隙透出這一道閃閃發亮的光線再也不會是先前一直撞擊著她胸膛的那道光線。而祖萊瑪姑姑一面把箱箱櫃櫃打開,抽出許多以衣服和頭巾為形狀的黑顏色,在床上堆成一堆,一面放聲大哭,那是她對命里註定終要到來的事情最後的無奈抗議。現在,比任何人都來得更早的是窗戶上透出的光亮,早過那些夢境中凌亂的記憶,它們只有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才能找到立足之地。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當她確信在這張床上、在這間卧室里、在重新開始的一天里,自己確實是一個人的時候,莉蓮娜才會抱著枕頭失聲痛哭,不會有人來安慰她,她痛痛快快地哭,而還要過上許久許久,半睡半醒地躺在皺皺巴巴的床單上,她那空蕩蕩的白天才會被各種各樣的東西重新填滿:煮咖啡的香氣,拉開窗帘的聲音,祖萊瑪姑姑的說話聲,還有波喬從莊園里打來的電話,向她報告向日葵和馬兒的消息,說他費了好大勁才釣上來一條鯰魚,還說他手上扎了根木刺,但不要緊,堂·康特雷拉斯給他上了些葯,那玩意兒對這一類的小毛病最有效了。起居室里,阿爾弗雷多看著報紙,正在等她,告訴她說媽媽夜裡睡得很香、拉莫斯十二點會到家裡來,還建議她下午去看看波喬,要是太陽不毒的話可以步行到鄉下的別墅去,哪天下午甚至可以帶媽媽一起去,鄉下的空氣對九_九_藏_書她的身體有好處,說不定還可以在那邊過個周末,大家一起,波喬一定開心得不得了。她接受沒接受都不要緊,大家都在等待著上午發生的事和流過的時間給出答案。吃午飯的時候她異常沉靜,議論了幾句紡織工人罷工,多要了一杯咖啡,接了一通電話。老公公從國外發來了電報,街角那兒撞了車,撞得不輕,有尖叫聲和警察的哨子聲傳來,外面,城市就在那裡。兩點半了,和媽媽還有阿爾弗雷多去鄉下的別墅,孩子手上還扎了根木刺,這些小孩子呀,真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來,阿爾弗雷多一面開著車,一面設法寬慰她,說對付這類事,堂康特雷拉斯比醫生還靠得住。到拉莫斯·梅西亞大街的時候,太陽像一團沸騰的糖漿,落到大山背後去了。下午五點,正是喝馬黛茶的時間,波喬拎著他那條鯰魚,魚已經有點味兒了,但很大、很漂亮。媽媽,把它從小河裡釣上來可費勁了,這傢伙差點兒把漁線都咬斷了,我發誓,你瞧瞧它這滿嘴的牙齒。一切就像是在翻看一本相冊或是看一場電影,影像和話語依次浮現,將虛空填滿。太太,您該嘗嘗卡門烤的肉,又好消化又好吃,再來點蔬菜色拉,齊活,別的什麼都不用吃了,天這麼熱,吃少點有好處,把殺蟲劑拿過來,到了這個鐘點,蚊子可不會少。阿爾弗雷多靜靜待在一邊,和波喬一起,他的手正輕拍著波喬,你這傢伙真是釣魚冠軍,可有一回有人告訴我,說有個傢伙釣上來過一條四斤重的鯰魚。這屋檐底下真不錯,媽媽想睡一會兒的話,可以在搖椅上打個盹兒,堂康特雷拉斯說得不錯,你的手已經好了,來給我們露一手,看看你是怎麼騎小花斑馬的,快瞧呀,媽媽,瞧我騎得多快,你明天幹嗎不跟我們一起去釣魚呢,我教你,你會看明白的,星期五,陽光高照,還有鯰魚,波喬和堂康特雷拉斯的孩子在比賽騎馬,中午來一頓雜燴菜,媽媽慢慢地幫著剝玉米,一面還不時勸勸卡門那個咳嗽咳得不行的女兒,然後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睡個午覺,四下里都是夏天的氣息,暗暗的,床單有點粗糙,屋檐下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人們生起火驅趕蚊蟲,阿爾弗雷多就在附近,不顯山不顯水的,這就是他照顧波喬的方式,一切都那麼舒服,就連他恰到好處打破寂靜的方式也讓人那麼愜意,伸手給你遞過一杯汽水、一塊手絹,或是打開收音機,讓大家聽聽新聞,什麼罷工呀,尼克鬆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這地方多棒。
說真的,寫點兒什麼有時能讓我寧靜下來,可能正是因為這樣,那些知道死期已近的人才會留下那麼多信件,誰知道呢。有些事情你一想到它,嗓子眼兒里就會哽咽起來甚至讓你淚如雨下。可是當你想的是怎樣把它們寫下來,反倒覺得挺好笑的。我彷彿成了另一個人,透過文字看見我自己。不管是什麼,只要寫下來,我就能去思考它,這也算是職業癖好的變形吧,要不就是在我的腦膜之間有什麼東西開始軟化了。只有莉蓮娜來的時候我才會暫時停下筆來,對別人我可沒那麼客氣了,他們不是不讓我多說話嗎,那我就光聽他們說,什麼天氣冷不冷,尼克鬆會不會擊敗麥戈文,我手上的鉛筆不停,由著他們說東道西,最後連阿爾弗九*九*藏*書雷多都覺察到有點不對勁,對我說,您寫您的,就當他人沒在這裏,他有日報,還可以再待一會兒。我妻子受到的當然不會是這種待遇,我聽她說話,沖她微笑,心裏就好受一點;我接受她一次又一次溫潤的親吻,只是他們每天都要給我刮鬍子,這有點煩人,鬍子茬會扎痛她的嘴唇的,我的小可憐。我必須要說,莉蓮娜的勇敢對我是最好的安慰,倘若哪一天在她的眼睛里我成了一個死人,那我將失去剩餘的最後一點力量,而全靠著這點力量,我才能和她談上幾句話,回吻她幾次,也才能在她離開之後繼續寫下去,開始新一輪打針吃藥、寬慰話語的循環。從來沒有誰敢對我的筆記本說半個不字,我知道我完全可以把它藏在枕頭底下或是床頭櫃里,這是我的自由,但我就把它放在那兒,當然必然放在那兒,因為拉莫斯大夫,這個可憐的傢伙,就指望這個轉移一下注意力呢。
周末過完的時候,波喬手上那根木刺只留下一處幾乎看不出來的小疤。為了躲開炎熱的天氣,星期一一大早他們就返回了布宜諾斯艾利斯,阿爾弗雷多把大家送回家便去接我的岳父,拉莫斯也到埃塞薩機場去了。在這種相聚的時刻總是少不了小費爾南多,因為家裡多一些夥伴總是不錯的;阿科斯塔九點鐘帶女兒過來,小姑娘可以和波喬一起在樓上祖萊瑪姑姑那層玩耍。一切都在慢慢地緩和下來、回到過去,只不過稍微有點不一樣罷了,莉蓮娜正努力克制不要想自己的事情,而多去想想幾位老人家,阿爾弗雷多和阿科斯塔陪他們坐在一起,小費爾南多打著岔,跑來跑去地幫著莉蓮娜,又去勸老爺子,說這麼遠的一趟旅行下來,最好先去歇一會兒,等大家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只剩下阿爾弗雷多和祖萊瑪姑姑,屋裡一下子安靜了,莉蓮娜一直綳得緊緊的,吃了一片葯,讓人領她上了床,然後彷彿最終放下了什麼心事,說睡就睡著了。上午,波喬腳上趿拉著老爺子的大拖鞋,在起居室里跑個不停,第一個打來電話的不是克洛蒂爾德就是拉莫斯,媽媽一面抱怨著天氣太熱或者空氣太潮,一面和祖萊瑪姑姑說做午飯的事情,六點鐘,來的是阿爾弗雷多,有時也會是賓喬和他妹妹,又或者是阿科斯塔,讓波喬和他女兒玩上一會兒。製藥廠的同事們打電話給莉蓮娜,說該回去上班了,不要總把自己關在屋裡,哪怕是為了他們呢,他們少了莉蓮娜這個化學家可不行,可以先來上半天,別的事情等精神好一些再說。頭一次是阿爾弗雷多送她去的,莉蓮娜不想開車;後來她不想總麻煩別人,便自己開車,有時候下午帶波喬去動物園玩,或是去看場電影。製藥廠那邊,大家都對她能伸出援手研製新的疫苗感激不盡,疫情正在沿海地區露出苗頭,大家都工作到很晚,心甘情願,一場和時間賽跑的事業。發二十箱注射液到羅薩里奧去,莉蓮娜,我們成功了,太棒了,夥計。夏天就這樣忙忙碌碌地過去了,波喬開了學,阿爾弗雷多抱怨個不停,現在給小孩子教算術的教法完全變了,這孩子提的每一個問題都讓我頭大,老傢伙們又都沉迷在多米諾骨牌里,我們上學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阿爾弗雷多,老師教我們把字寫得端端正正的,您再瞧瞧這孩子寫的字read.99csw.com,這可怎麼是好啊。他希望得到什麼人哪怕是無聲的支持,便朝深深陷在沙發里翻看報紙的莉蓮娜望去,看見她微微一笑,顯而易見是在無聲地支持那幫老傢伙。她遠遠地朝他笑了笑,笑得像個小女孩。這是她頭一次露出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就像波喬在學校里有了進步后他們帶他去看馬戲、吃冰激凌,或者到港口去散步時一樣。嚴寒降臨了,阿爾弗雷多來家裡的次數少了許多,因為有些工會上的事情要處理,他得去各個省里跑跑,有時候阿科斯塔會帶他女兒過來,星期天來的不是賓喬就是小費爾南多,這都沒什麼要緊,大家都有好多事情要做,天越來越短了,莉蓮娜從製藥廠回來得很晚,還要給被小數和亞馬孫河流域搞得暈頭轉向的波喬施以援手。末了,阿爾弗雷多總會給老人們帶來點小禮物,夜晚圍坐在火爐旁,低聲議論著國家大事,談談媽媽的身體狀況,一種不需要用言語表達的寧靜。阿爾弗雷多會用手扶著莉蓮娜的胳膊,你太累了,臉色也不大好,她會露出感激的微笑,搖搖頭,哪天我們去鄉下的別墅吧,這種冷天不會持續一輩子的,什麼也不會持續一輩子的,但莉蓮娜緩緩抽出胳膊,從茶几上找到一根香煙,嘴裏嘟囔了一句沒什麼意思的話,他們的目光有一種異樣的接觸,他的手又一次撫摸著她的胳膊,頭挨著頭,久久沒說一句話,只在臉頰上輕輕地一吻。
對他們來說最難的也是回去之後。在此之前還有各種儀式和各色鮮花,還能用手扶著那帶手柄、金光燦燦的玩意兒,走到拱頂墓穴面前停下來,專門從事這一行的人會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可接下來就該鑽進返回的汽車,特別是到了家,再一次踏進家門,心裏清楚這一天就此停頓下來了,不會再有電話打進來,也不再有醫院那些事兒,再也聽不見拉莫斯安慰莉蓮娜的話語,阿爾弗雷多會煮上咖啡,告訴莉蓮娜說波喬在鄉下的別墅里玩得很開心,他喜歡騎小矮馬,和工人的孩子們一起玩。媽媽和莉蓮娜當然應該有人照顧,阿爾弗雷多太熟悉這座房子了,他肯定會守在我書房的沙發上,有一次我們抱小費爾南多到那張沙發上躺過,大家玩開了撲克牌,他便成了犧牲品,真是件從來沒聽說過的蠢事,這還沒算上外加的那五杯白蘭地。莉蓮娜會一連好幾個星期獨自一個人睡覺,說不定會有累得挺不住的時候,阿爾弗雷多不會忘記給莉蓮娜也給媽媽送上些鎮靜劑。祖萊瑪姑姑會給大家沏些菊花茶和椴花茶,阿爾弗雷多會認認真真地把家裡的大門關好,然後往沙發上一倒,點燃一根香煙,在媽媽面前他可不敢抽煙,怕引起她咳嗽。就這樣,在屋裡萬籟俱寂之後,莉蓮娜終於能慢慢地睡著了。
幸好請的是拉莫斯大夫,不是別人。和拉莫斯一直是有約在先的,我知道,等到那個時刻真的到來,他會給我說的,或者就算不告訴我全部真相,至少他也會想辦法讓我明白。十五年的交情了,晚上一起打撲克,周末一起到鄉下去消遣,這樣的事一定讓這可憐的人很為難;可事情就是這樣,到了該說真話實話的時候,它會比那些在診所里常說的謊話有用得多。謊話常常被蒙上了一層粉紅的色彩,就像那些藥片,或是一滴一滴注入我靜脈里的粉紅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