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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體 亦步亦趨

八面體

亦步亦趨

差不多到了浮士德簽訂契約的鐘點了。天快亮了,煙捲已快燃盡,舉著葡萄酒杯的手有點遲疑。葡萄美酒,時間的一隻手套。克勞迪奧在什麼地方這樣寫過的。
「我還保留著一些信件,」拉克爾·馬爾克斯說,「如果您覺得有用的話。您不是說要寫一本關於他的書嗎……」
「你當時不要那麼著急就好了,」奧菲利亞怯生生地說道,「這麼一下子當著……」
他沒再說下去,可他的思緒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成形。此刻他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和克勞迪奧·羅梅洛簡直成了一個人,而且絕非因為什麼超自然的力量。他們倆是一場鬧劇中的兩兄弟,靠謊言閃電般暴發起家,又在閃電中轟然倒地。弗拉加的感覺簡單明了:這世上要是有什麼人最像他,那隻能是克勞迪奧·羅梅洛,而無論是昨天的還是明天的羅梅洛,也只能是他弗拉加。一切就像他在那個遙遠的九月里擔心過的那樣,他寫下的其實就是一本經過巧妙偽裝的自傳。他心中暗自發笑,不由得想起寫字檯里還藏了把手槍。
起因是一次在咖啡館里的閑聊,當時弗拉加和朋友們又一次說到,他們認為羅梅洛這個人身上有些不確定因素。他寫過三本書,每本都有一批對他敬羡不已的書迷,在世紀初的幾年裡,也曾給他帶來了曇花一現的名聲。羅梅洛的形象和他的作品被混淆得難解難分,沒有什麼系統性的評論,甚至連個令人滿意的肖像都沒有。除了同時期的雜誌上幾篇非常審慎的讚美文章,還有聖菲市一個主張「思想不夠抒情來湊」的熱心教師寫過的一本書,再沒有什麼人想著去研究這位詩人的生平或著作。兩三件軼事,幾張看也看不清的照片,剩下只有茶會上的傳聞與不知何人編寫的文選上的溢美之詞。可是弗拉加不無驚奇地注意到,仍然有不少人以不亞於讀卡列戈或者阿方西娜·斯托爾尼的熱情,讀著羅梅洛的詩句。他自己是在上高中的時候發現這些詩的,雖說筆調有些庸俗,形象又被那些吹捧者弄得面目模糊,這個拉普拉塔詩人的詩篇還是如同阿爾瑪弗埃特或者卡洛斯·德拉普阿的詩篇一樣,成為他青年時代某種具有決定意義的體驗。只是到了晚一些時候,當他已經成為一位文學批評家和散文家之後,他才想到去認真思考羅梅洛的作品,而且立刻發現人們對他知之甚少、知之甚淺。和世紀初其他優秀詩人的詩句相比,羅梅洛的詩出眾之處在於它有一種獨特的品質,它較少裝腔作勢,這使得它立即贏得了年輕一族的信任,他們對誇張的比喻和又臭又長的描寫早已心生厭倦。每當弗拉加和他的學生或者朋友們談起羅梅洛的詩篇的時候,總會暗自思忖,這些詩在關鍵之處總是朦朦朧朧,主題也閃爍其詞,說到底,給它帶來如此聲望的難道就是它的神秘感嗎。欽佩之情最容易從無知中產生,想到這一點,弗拉加不免心生惱怒;歸根結底,克勞迪奧·羅梅洛的詩足夠高深,哪怕是一番追本溯源的探究,也不至於讓它失色。時常有人舉行咖啡聚會,其間總少不了一通對羅梅洛似是而非的讚揚,每次從這一類聚會出來,他都覺得自己有責任認真研究一下這位詩人。同時他又覺得,要研究就不能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樣,光從語言學或是文體學角度寫幾篇文章了事。從一開始他就想要給這位詩人寫一部最高級的傳記:人物、家鄉、著作,三位一體;只是因為時代久遠,迷霧重重,想把這件事做成看似毫無可能。先得做一大堆卡片,再歸納分類,而且雖然說起來有些荒誕,還是得把詩人和指責過他的人聯繫在一起,唯有這樣的接觸才能還羅梅洛的作品以本來面目。
根據弗拉加列出的年表,就是從這一刻起,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活進入了一個單調的階段,一連數日把自己幽閉在父母家中。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詩人和蘇珊娜·馬爾克斯後來又見過面,可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沒見過面。然而,羅梅洛最終放棄這一段感情,而蘇珊娜在自由和陪伴病人之中選擇了自由,對此最好的證明是,在羅梅洛此後的詩歌天空里,冉冉升起了一顆耀眼的新星。就在這些通信往來一年之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雜誌發表了《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那是獻給伊蕾內·帕斯的。羅梅洛的病情似乎穩定了下來,他在好幾處沙龍里朗讀過這首詩,這首詩一下子給他帶來了榮耀,好像他此前的作品都一直在為這一刻暗中鋪墊一般。和拜倫一樣,他可以說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名揚天下;這話他也真沒少對別人說。可事與願違,詩人對伊蕾內·帕斯的一番激|情並沒有得到回應,當時一幫文人雅士根據諸多世俗的細節做出了互相矛盾的敘述和判斷,詩人的名聲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再次躲回父母家中,遠遠離開了朋友和仰慕者。他的最後一本詩集就是在這段時間出版的。幾個月後,他在大街上突然咯血;又過了三個星期,羅梅洛去世了。一小群作家參加了他的葬禮,但從葬禮上的禱告詞和當時的新聞報道來看,很顯然,伊蕾內·帕斯所屬的那個階層並沒有人出席葬禮,連一句在這種情況下通常該有的應景的話也沒有說。
奧菲利亞在門廊上等候著。弗拉加對她說,自己得馬上開始幹活。他嘴上叼了根煙捲,雙肩軟軟耷拉著,筋疲力盡地把頭一天晚上已經開了個頭的紙頁攤在面前。他告訴自己:這件事再沒有旁人知道。一切都和寫《人生》以前一樣,秘訣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微微一笑,開始寫自己的演講稿。過了許久他才發現,他在路上把羅梅洛的那封信給弄丟了。
讀這封信其實只是把文字與已有的印象疊加在一起,那些印象是弗拉加從另一個角度早已知曉的,就算有過疑慮,這封信也能做有力的證明。邏輯是不容辯駁的,面具一旦摘下,一個幾近兇殘的克勞迪奧·羅梅洛就從字裡行間露出了真實面孔。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里,他把蘇珊娜拖進了這種骯髒的行當,他在兩段文字中毫不掩飾地提到了這點,給她留下了永久的沉默、冷漠和仇恨,並用諷刺挖苦和威脅恫嚇種種手段把她推向深淵,這是他用整整兩年時間一步一步精心準備的墮落深淵。這個人在兩星期前興緻勃勃地寫下這樣的話:「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度過長夜,我不會讓你看見我流淚的。」結束的那段話暗含下流的低級趣味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像他這樣read.99csw.com一個心術不正的人應該是能預見到的。另外就是一些勸告和各種挖苦話;如果蘇珊娜膽敢再一次見他,他在輕浮的告別中還夾雜了赤|裸裸的威脅。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讓弗拉加吃驚了,可他還是久久倚靠在火車的車窗上,手裡拿著那封信,彷彿在他的內心有什麼東西正竭力從一場難以忍受的漫長噩夢中驚醒。「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解釋了。」他聽見自己思索的聲音。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伊蕾內·帕斯,《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克勞迪奧·羅梅洛的慘敗。沒有證據,也沒有理由,然而弗拉加有把握確信,而且這種把握遠不是一封信或一篇證言所能涵蓋得了的。羅梅洛生命最後兩年裡的每一天,都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如果一定要把這叫作記憶的話——排列出來了。這個人坐在從皮拉爾鎮開出的火車上,在其他乘客眼中,應該就是個喝苦艾酒喝高了的先生吧。下午四點,弗拉加下火車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載他去鄉間別墅的馬車上有點冷,還有一股臭皮子味兒。伊蕾內·帕斯那高傲的頭顱里得隱藏著多少智慧呀,她那個世界得有多麼久遠的貴族傳統才能使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呀。羅梅洛可以讓一個可憐的女人著迷,但他絕沒有長出像他在詩中所說的伊卡洛斯的翅膀。甚至都不用伊蕾內親自出馬,她的母親或是她的兄弟姐妹們立刻就看透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居心不良,像這樣的暴發戶往往稍一得意便忘了自己的出身,必要的時候甚至會把對方抹消得乾乾淨淨(這種犯罪已經有個名字,叫作師範學院的蘇珊娜·馬爾克斯)。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微笑,拒絕一次邀請,回到莊園,用一用金錢這個利器,再有幾個依令行事的男僕就足夠了。像參加詩人葬禮這樣的事情他們就犯不著操心了。
過了好久,奧菲利亞聽見他在工作室里踱步的聲音。她上床躺下,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情。弗拉加踱過來踱過去,腳步聲有一兩次停了下來,好像站在寫字檯前查什麼東西。一個小時后,她聽見腳步聲下了樓,走到卧室門前。無須睜開雙眼,她感覺到一個軀體在她身旁仰面躺下來。一隻手,冰涼冰涼的,握住了她的手。黑暗中,奧菲利亞吻了吻他的臉頰。
故事本身很簡單。在拉普拉塔城一家昏暗的文學沙龍里,羅梅洛結識了蘇珊娜。他們最初相識時,詩人正處在人生最悖晦的時候,他為數不多的傳記作者要麼對此不做任何解釋,要麼就把這歸結於他染上癆病的最初癥狀,兩年之後,這種病就會送他一命歸陰。蘇珊娜此後的故事不得而知,這倒也和她模糊不清的形象、和老照片上那雙受了驚嚇般直直盯著鏡頭的大眼睛頗為吻合。她是師範學校的老師,沒有什麼職務,是一對家境清貧的老夫妻的獨生女,沒有什麼朋友對她有興趣,他們倆一起從拉普拉塔城的各種文學沙龍中消失,絲毫沒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那時有許多事情吸引著公眾的眼球:歐洲戰事最悲慘的階段、新的社會議題、文壇上新的吶喊聲。弗拉加十分慶幸自己能聽見那位調解員的一句無心之言,順著這條線索,他找到了布爾薩科那座陰森森的房子,就是在這座房子里,羅梅洛和蘇珊娜共同度過了將近兩年的時光,拉克爾·馬爾克斯放心交給他的那幾封信就是在這段時間結束的時候寫下的。第一封信是在拉普拉塔寫的,提到了此前的一封信里講到的、要和蘇珊娜結婚的事情。詩人坦承自己染了重病,一想到要娶的太太會變成照料他的看護,他心中就有抵觸。第二封信寫得令人欽佩,激|情讓位給了道德,一種讓人幾乎難以承受的純粹,彷彿羅梅洛努力在他的情人身上喚醒某種和他類似的清醒,既然離別已經不可避免,那就減少一些痛苦吧。信里有一句話可作總結:「誰也沒必要了解我們的生活。我用沉默還你自由之身。你自由了,也將永久屬於我。假如我們真的結了婚,每次你手持花束,來到我的房間,我都會覺得自己是殺害你的劊子手。」他又硬朗朗地加了一句:「我不想對著你咳嗽,也不想讓你替我擦拭汗水。你認識的是另一具身體,我送你的是另一束玫瑰。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度過長夜,我不會讓你看見我流淚的。」第三封信寫得心平氣和,好像蘇珊娜已經開始接受詩人的犧牲。信中有一處這樣寫道:「你堅持說是我讓你迷迷糊糊,是我把意志強加給你……可我的意志是你的未來,讓我播下這些種子吧,它們能給這場愚蠢的死亡帶來些許安慰。」
她從樂譜櫃里翻出一大堆紙,在裏面找了好半天,最後把三封信遞到弗拉加面前。弗拉加確認了這些都是羅梅洛的親筆信,沒有看,直接把信收了起來。談到這會兒他已經明白,拉克爾並不是詩人的女兒。他第一次暗示的時候,看見她低下了頭,半晌沒說話,好像在思考什麼。後來她解釋說,她媽媽後來嫁給了巴爾卡塞的一個軍人(「那是方吉奧的故鄉。」她說,彷彿是想證明她說的是實話),只是在她八歲的時候,他們倆都去世了。她對媽媽記得很清楚,可是對爸爸卻沒多少記憶。只記得他是一個很嚴厲的人。
時至今日,任何人都可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各家報館的檔案里讀到有關國家大獎頒發儀式的評論。在那天的儀式上,豪爾赫·弗拉加存心引起了各方大佬的不安和憤怒,他在演講席上就詩人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平發表了一通胡言亂語。一位評論家說,拋開其他不說,弗拉加給人的印象是有點不正常(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真意不言而喻),因為有好幾次他講話的口吻都彷彿他就是羅梅洛本人;雖然他都立即予以糾正,但片刻之後,他就會再一次表現得荒唐離譜。還有一位記者指出,當時弗拉加手上拿著不多的幾張紙,上面塗改得亂七八糟,而且他在整個演講過程中幾乎沒有去看,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講些什麼,有些話他還沒說出口,便自顧自地加以肯定或是否定。偌大的演講廳里,人們本來是打算給他鼓掌喝彩的,他反倒在人群中引發了越來越大、到最後竟讓觀眾忍無可忍的憤怒。一位編輯還披露說,在演講快要結束、大部分人都在起鬨聲九九藏書中紛紛退場時,弗拉加和霍維亞諾斯博士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論。這位編輯心情沉重地指出,霍維亞諾斯博士暗示道,這些褻瀆了克勞迪奧·羅梅洛神聖回憶的言論是魯莽無禮的,發言者必須展示確鑿的證據,然而,演講人只是聳了聳肩,又以手加額,彷彿在說那些證據只是出自他的想象。末了,他久久望著空中,一動不動,對吵吵嚷嚷地退場的人群無動於衷,對一小撮年輕人和尋開心的人挑釁性的掌聲喝彩聲也無動於衷,后一種人看起來是覺得這場異乎尋常的國家大獎授獎儀式特別有意思。
他始終弄不清這啟示是在那一刻還是在後來降臨的,那時他剛同奧菲利亞做完愛,兩個人仰面躺在床上抽著煙,看著窗外一顆綠瑩瑩的星星。侵擾,如果必須給這種事情一個叫法的話(其實怎麼稱呼它或者它本質上到底是什麼都無關緊要),侵擾應該是在他寫下演講稿第一句話的時候發生的。第一句話他寫得極快,然後突然就停了下來,就像是一陣風吹過,把其中的意義掃蕩得乾乾淨淨。接下來是長久的沉寂,但也許他從工作室下來的時候早有預感,沉甸甸地壓著他,像頭疼或是感冒初起一樣。就這樣,在一個無法確定的時刻,用一種難以捉摸的方式,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那陣黑風,終於成形:《人生》純屬虛構,克勞迪奧·羅梅洛的故事和他所寫的東西沒有絲毫關係。沒有理由,也沒有證據,但一切都是假的。幾年的辛苦,核對資料,追尋線索,剔除多餘的人物:一切都是假的。克勞迪奧·羅梅羅並沒有為蘇珊娜·馬爾克斯做出什麼犧牲,沒有以讓她放棄愛情為代價還她自由之身,他也沒有去做匍匐在伊蕾內·帕斯流著蜜糖的腳下的伊卡洛斯。弗拉加就像是在水下潛泳,回不到水面上,水流衝擊著他的耳膜,發出巨大的聲響,他知道了真相。可折磨還沒有結束。在這一切背後,在更深的水裡,在泥漿和垃圾之間,還有真相:這些他從一開始就全都知道。再點一根煙,想想會不會是神經衰弱,親吻黑暗中奧菲利亞的雙唇,都無濟於事。也不必去做一番推斷,說是不是他書中的主人公被推上神壇到太過分的程度,他才一時間產生了這種幻覺,說他一定是太過投入才有些抵觸。他感覺得到奧菲利亞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胸膛,感覺得到她一陣陣溫暖的氣息。不知怎麼,他就睡著了。
「剩下的只有一封,」拉克爾·馬爾克斯說,「可媽媽讓我發過誓的,先生。」
弗拉加開始他的研究之日,正是他在生活中遇到麻煩之時。他在學術上的幾項成就使他當上了大學的副教授,也得到了一小群讀者和學生的尊敬。可與此同時,因為官僚政治方面的原因,他最近一直在爭取的通過官方渠道去歐洲某個大圖書館工作的如意算盤卻落了空。他出版的著作並沒有成為進入部委的敲門磚,然而另有幾位當紅的小說家和佔據著文學版面的評論家都捷足先登了。弗拉加沒有迴避這樣一個現實的動機:要是他對羅梅洛的研究真的做出了什麼成果,他那點小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他並沒有多大的野心,但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同時代那些抄抄寫寫的人拋在身後,心裏難免憤怒。當年的克勞迪奧·羅梅洛也曾發過同樣的牢騷,說在某些高貴沙龍里,有人只不過寫詩的韻腳押得巧妙一些就當上了外交官,而他卻屢遭拒絕。
「可是這種形象對我而言是足夠清晰的嗎?」望著燒得紅紅的煙頭,弗拉加這樣問自己,「羅梅洛和我有這麼多相似的地方,我們對美學和詩學的某些觀點有著同樣的偏好,這對於傳記作家的選題而言是致命傷,這樣會不會使我陷進泥潭,寫出來的東西其實成了經過偽裝的自傳呢?」
「你要是能睡上一小覺。」奧菲利亞這樣對他說。
一篇有點令人厭煩的新聞報道,與其說是一種文風的習作,還不如說是習作的文風,這是一個好比說叫亨利·詹姆斯的人寫的,他是那種可能在二十年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或是拉普拉塔隨便哪家院子里喝著馬黛茶的人。
她本想說「當著部長的面」,話雖然沒說出口,弗拉加卻已經聽得明明白白。他微微一笑,輕輕摸了摸她的手。慢慢地,像潮水開始退卻的時刻,有些東西,雖然依舊不太清晰,卻正在漸漸確切起來。奧菲利亞久久地陷入痛苦的沉默,在這寂靜中,他雙眼圓睜,注視著漆黑的夜。他永遠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件世人皆知的事情自己卻沒能事先察覺,而他仍在否認其實自己也是個混蛋,和羅梅洛一樣的混蛋。想把這些寫成一本書,這念頭本身就包含了種種目的:報復社會,投機取巧,要奪回被其他那些更加投機取巧的傢伙剝奪了的應有榮譽。表面上看,《人生》無懈可擊,它收集到了一切可能收集得到的素材,這使它有資格在書店的櫥窗里佔有一席之地。它每一個階段的成功都經過章章節節、字字句句的精心準備。循序漸進當中,他將這些成就或譏誚或超然地逐一接受,其實也不過是若干卑鄙無恥的面具中的一種。在《人生》的封皮下面,已經暗藏了電台廣播、電視宣傳、電影吹噓、國家大獎、到歐洲去擔任外交使節,外加金錢和各種款待。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有什麼東西靜靜等待著,直到最後一刻猛然出手,使這台精心準備的機器崩潰。到底是什麼情況,想之無益,感到恐懼或是覺得自己被鬼神附體也沒有任何用處。
「可既然你一直認為你的責任就是講出真相……」
「不,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事情一共有兩件:一個是我弄不懂的地方,一個是明天會怎麼樣、從今天下午開始會怎麼樣。我算是毀了,你明白,誰都不會原諒我的。我先是把一個偶像放進他們懷裡,然後又把它炸得粉身碎骨。這事兒辦得太蠢了,羅梅洛還會是二十年代最佳詩歌的作者。可偶像的兩隻腳不可能是用泥巴捏成的,到明天,我那幫可敬可佩的同行還會有諸如此類的一堆廢話等著我呢。」
「可這樣一來事情就更糟糕了。就好比是你皮膚下面有個地方長了個瘡,開始好長時間看著什麼事也沒有,突然有一天它爆發出來,濺你一身膿血。每當我要做出選擇,對那個傢伙的行為舉止做出判斷的時候,我總是做出了相反的選擇,也就是那傢伙活著的時候一直想留給別人的印象。他一生的經歷、他寫的那些信、特別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年,死亡逐漸逼得他沒了九_九_藏_書退路現出原形的時候,隨便哪個人都不難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可我卻讓他替我做出了選擇。我是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事實,因為那個時候,奧菲利亞,那個時候羅梅洛就不是我需要的那副樣子了,也不是他自己需要的樣子,為了這個故事,為了……」
「我唯一弄不懂的,」弗拉加開了口,彷彿不是在同她說話,「就是為什麼我等了那麼長時間才明白,其實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有蠢人才說我是在故弄玄虛。我根本不是這樣的人。起碼在一個星期之前我還不是。」

「她把這封信保存下來沒有燒掉,那隻能說明它也沒那麼重要。把信給我,我付錢。」
他能感覺到她在靜靜地流淚。
她茫然看著他,大顆大顆的淚珠滑落到嘴邊。
「拿著,」弗拉加的話有些粗暴,「靠賣瓜果可掙不到這麼多錢。」
一開始為什麼沒告訴他實話,這件事解釋起來頗費周折。她媽媽強迫她發過誓,有些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再後來她嫁給了那個巴爾卡塞的准尉,那樣一來……後來當人們大談特談寫羅梅洛的那本書的時候,她也曾想給他寫封信,因為……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弗拉加答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您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最後她這麼問道。
《一位阿根廷詩人的人生》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作者和出版商的想象。在最初幾個星期的評論中,《理性報》上刊登的一篇出人意料的文章使得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一改小心謹慎、磨磨蹭蹭的習慣,選擇了一個難以拒絕的鮮明立場。《南方報》《國民報》以及各省份最了不起的報紙都加入了這個時髦話題,人們茶餘飯後都在談論這件事。還爆發了兩場激烈論戰(一個是關於達里奧對羅梅洛的影響,另一個是關於年表順序的問題),這愈發激起了公眾的興趣。《人生》的第一版兩個月之內就售罄;第二版,一個半月。受形勢所迫,當然還有利益的驅使,弗拉加同意把它改編成戲劇和廣播劇。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由一本書產生的興趣和新聞發展到了如此的高度,人們已經在猜想這本書會得到什麼樣的獎項;的確,就彷彿是為了糾正某種不公,不等通知的電話到來,也不等亂糟糟的祝賀聲響起,兩個朋友搶先一步把他獲得國家大獎的消息告訴了他。弗拉加開心之餘,想起了一件事:把諾貝爾獎授給紀德,也沒能耽誤他那天晚上去看一場費南代爾主演的電影。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一個朋友家中,躲開了第一波群體熱情的浪潮,他覺得這樣挺好玩兒的。他這種寧靜的心態就連幫助他藏身的同謀都覺得有點過分,甚至有點虛偽。然而在這些日子里,弗拉加也不是沒有操心的事兒。他始終無法解釋為什麼在自己身上萌出了一種尋求孤獨的想法。他已經成了公眾人物,他的形象通過照片和廣播傳遍了每一個鄉鎮,他成了外省的交際圈裡談論的話題,還登上了外國媒體。他獲得了國家大獎,這並非意外之喜,反倒更像是一種補償。果然,後面的事情接踵而來,說來這還正是他寫《人生》這本書的動力。他沒有弄錯:一個星期後,外交部部長在家中接見了他(「我們當外交官的人都知道,好作家是不把官方當回事兒的」),向他提供一份到歐洲某個國家出任文化參贊的差事。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弗拉加不得不做出了很大努力,才完完全全地習慣了在榮譽的階梯上不斷攀登前行。一步接著一步,從最初的書評開始,到出版商笑容可掬的面孔和一次又一次的擁抱,再到各種各樣的學會和社團的邀請函,他已經上升到一個平台,在那裡,只需稍稍欠欠身子,就能讓上流社會隨便哪家沙龍洗耳恭聽,象徵性地把它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下,嘴裏一口一口吃著鵝肝,還不耽誤討論討論狄蘭·托馬斯的詩歌,仔仔細細地觀察這些沙龍,連那些文學庇護人最近買了條什麼樣的白領帶、穿了件什麼樣的皮草大衣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從更遠處,或者說更近處觀察——這得看從什麼角度、抱什麼樣的心態來看這個問題了——他還能看見隨波逐流的碌碌大眾一股腦兒買雜誌、看電視、聽廣播,那是一群不問青紅皂白隨意購買的人,是買一台洗衣機還是買一本小說,買的是八十立方英尺還是三百一十八頁全都一回事,他們只知道買,現在就買,買回家裡,家裡老婆孩子都眼巴巴地等著,因為鄰居家早就買了,再則也可能是因為聽見時尚評論家又一次在「世界廣播電台」節目中稱讚它。這本書現在也進入了那種「必買必讀」的書目之中,這令他大為驚異。要知道,多少年來研究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平和著作只不過是一小群知識分子的特殊癖好,換句話說,幾乎沒人對這事感興趣。然而當他一次又一次地經歷那些他覺得應該一個人靜下來、仔細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刻(這一周里他得和電影製片商簽合同了),最初的驚喜開始被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所取代。一切都應該像是通往榮耀的階梯上的一級級台階,除非到了那終將到來的某一天,就像走上花園裡的拱橋,最後一階上升,緊接著就是第一階下降。再榮耀的道路最終也通向眾人的厭倦,那時,人們就會掉頭尋找新的激|情。當他把自己關起來準備國家大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講詞的時候,幾周以來令人頭暈目眩的遭遇都凝聚成了一種帶些諷刺意味的滿足感,一種對他成功的補償。但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和擔憂時不時湧上心頭,被放大了,沖淡他的滿足感,當然,以他此刻那平衡的心態和感覺,他是絕不會讓這些想法抬頭的。他認為,好好準備一下演講稿,他就會重新找到工作的激|情,因此他決定到奧菲利亞·費爾南德斯的鄉間別墅去寫這篇講稿,在那裡他起碼可以清靜些。夏天快要過去了,花園裡已經有了些許秋色。他很喜歡待在門廊里,一面欣賞著景色,一面撫摸著小狗、跟奧菲利亞聊聊天。弗拉加的寫作素材都放在一樓一個房間里。他打開卡片盒的蓋子,漫不經心地用手扒拉著,就像鋼琴家在彈一支曲子的前奏。他告訴自己,一切都很正常,在文學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有一些事落入俗套是難免的,儘管如此,《人生》的成功仍不失為一種正義之舉,不失為對民族和祖國的敬意。他現在可以坐下來寫演講稿,接受大獎,然後準備動身去歐洲。日期和數目字、各種簽約和晚餐請柬,在他的腦海里交織在一起九*九*藏*書。奧菲利亞一會兒就會帶上一瓶雪利酒進來,她會悄悄地、全神貫注地走到他身旁,關注他的工作。是的,一切都很正常。遠處傳來一隻鳳頭麥雞的叫聲,現在只需要鋪開一張紙,調好燈光,點上一支雪茄。
看她在樂譜盒子里翻動紙張的時候,弗拉加心中暗想,他說得好像自己現在才明白,其實他從第一次來探訪拉克爾·馬爾克斯那天起就早已知道(可能程度上會有點不一樣,可他的確早就知道)。知道了真相倒也沒有讓他太過吃驚,此刻他反倒可以回過頭來問一問自己,比如為何他把第一次造訪蘇珊娜女兒的時間壓縮得那麼緊,又為何把羅梅洛那三封信當成是僅有的三封,沒有再堅持一下,也沒有提出給點什麼回報,更沒有去深挖拉克爾知道但卻沒有說出來的東西。「真荒唐,」他想,「當時我不可能知道因為羅梅洛的原因蘇珊娜最終成了個妓|女。」可為什麼自己當時故意壓縮了和拉克爾談話的時間,得到了幾張照片和三封信就心滿意足了呢。「這就對了,我是事先就知道這一切的,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當時就知道了真相,寫書的時候我心裏一清二楚,說不定許多讀者心裏也都清楚,評論界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切都是個彌天大謊,我們每一個人都深陷其中……」錯誤人人有份,他的份並不多,這是最容易的解決辦法了。但這又是一個謊言:有錯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
為了寫這本書,他花了兩年半時間,搜集各種資料。這件事說難也不算難,可做起來非常繁瑣,有時還很煩人。他跑過佩爾加米諾、聖克魯斯和門多薩,和圖書館工作人員與檔案管理員保持書信往來,翻閱了不少報紙雜誌的合訂本、各種文本的複印件,還對那個時代的各種文學流派做了不少橫向比較。大約在一九五四年年底,寫書所需要的主要素材都已搜集完畢,也都按照價值做出了評估,只是書還沒有寫出一個字來。
「我跟這個傢伙毫無關係,」弗拉加雙目緊閉,一遍遍地重複著,「我不知道出什麼事了,奧菲利亞,可我確實跟這個傢伙毫無關係。」
「弗拉加先生,我把這封信給您可不是為了錢……」
九月里的一個晚上,往黑色的卡片盒裡插|進一張新卡片之後,他問自己,是不是已經可以開工了。障礙是會有的,這他一點也不擔心。恰恰相反,擔心的是這個領域他已經爛熟于胸,起步會不會太過輕鬆了。資料都在那裡,他那一代阿根廷人的腦子裡已經不可能再挖掘出什麼更重要的東西來。許多看起來不為人知的消息和事件他都搜集在手,這對於完善克勞迪奧·羅梅洛和他的詩作的形象大有好處。唯一的問題就是不要在分析重點、高潮線和整體結構上出什麼差錯。
「是了,」弗拉加想著,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切都對得上,嚴絲合縫。現在該把它寫下來了。」
兩個小時之後,弗拉加回到鄉間別墅,奧菲利亞遞給他一張長長的來電記錄單,上面有外交部,還有他一個從不來往的兄弟。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名單,有幾個下面劃了線,還有幾個名字都寫錯了。那張紙從他手裡滑落下來,落在了地毯上。他沒去撿那名單,而是徑自上了樓,朝他的工作室走去。
弗拉加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讀克勞迪奧·羅梅洛寫給蘇珊娜的三封信的時候,那一場拼圖遊戲的最後幾片彷彿突然被嵌入了應有的位置,揭示出一種從未有人想到的拼法,那是與詩人同代的那些無知和古板之輩從來不曾想到的。一九一七年,羅梅洛發表了一組獻給伊蕾內·帕斯的詩,其中就有那首著名的《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評論界認為這是阿根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美的愛情詩。然而,就在這部詩集問世一年之前,另一個女人已經收到了三封信件,它們再明確不過地界定了羅梅洛最美的詩歌風格:激|情中帶著洒脫,彷彿一個人既是行動的動力又是行動的主體,既是獨唱者又在唱和聲。在讀到那幾封信之前,對這一類的愛情書簡弗拉加始終抱一種懷疑態度,他覺得那就像是相對而放的鏡子,照出來孤零零的、化石似的影像,只對彼此才有意義。然而,在這三封信的每一段文字里,他都發現了羅梅洛的整個世界一再重現,他的愛情觀是那樣豐富、那樣飽滿。他對蘇珊娜·馬爾克斯熱烈的愛意不但沒有使他與世界割裂開來,反而讓人從每一行字句里都悸動地感受到一種更為博大的真實,他心愛的女人越發顯得高大,正適合、也必須擁有一種拼盡全部生命而綻放的詩篇。
他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自己並不具備什麼創作才能。他不是個詩人,只是個詩歌愛好者,他的本領在於發表些評論,自娛自樂。其實只要足夠警惕,在沉浸於這位詩人的作品之中的時候保持一點警覺,就完全可以避免此類不該犯的錯誤。他對克勞迪奧·羅梅洛有好感、沉醉於他作品的魅力,這都不必使他心存顧慮。這就好比那些好的照相機一樣,總得進行一些必要的校正,才能讓目標正好落在取景框當中,而不會讓攝影師的影子落在他的腳面上。
早上,他看了看打開的卡片盒和那些紙片,它們看上去比昨天夜裡更陌生。樓下,奧菲利亞正在給火車站打電話,打聽怎麼轉車。到達皮拉爾鎮已經是十一點半,他直接去了水果鋪子。蘇珊娜的女兒對他的態度有點怪怪的,半是氣惱半是巴結,就像條剛被踢了一腳的狗。弗拉加請求奧菲利亞給他五分鐘,他走進了那滿是塵土的房間,又在那張墊著白色坐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無須多費口舌,因為蘇珊娜的女兒擦了會兒眼淚,低著頭,腰彎得越來越往前,承認了一切。
「我不是認為,奧菲利亞。我這樣做出來了,就這麼回事。又或許是某個人替我這樣做了。那個夜晚之後,突然間,我別無選擇。那是我唯一能做的。」
「為什麼不呢,」弗拉加自問自答,一邊又點燃了一根香煙,「我對他已經這麼了解,如果僅僅寫成一篇論文,發行個三百冊,那簡直太愚蠢了。這樣的東西換成華雷斯或者里卡爾迪也一樣寫得出。可他們誰也不知道一丁點兒有關蘇珊娜·馬爾克斯的事情。」
夜色慢慢地降臨,天空滿是洶湧的繁星,失眠與無盡的孤寂之中,又有新的煩惱襲來。天一亮,就會有無數的電話打來,還有當天的報紙,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正適合整版的新聞。有那麼一瞬間他在想,什麼都完了;可他轉念一想,這念頭太愚蠢了,只要稍稍想開一點,變通一點read.99csw•com,他就可以大獲全勝。一切就要看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怎麼召開發布會了。只要他願意,取消頒獎也好,外交部收回任命也好,都可以變成新聞,他的事迹會被翻譯成各種文字,他也會一舉名揚天下。當然,他也可以就這樣一直躺在床上,閉門謝客,一連幾個月把自己關在鄉下的別墅里,繼續埋頭于先前的語言學研究,只聯繫最親近的朋友。六個月之後,他就會被人遺忘,在名聲榜上被某位愚蠢至極的記者替換下來。這兩條路一樣簡單,一樣明確。一切只取決於他怎樣拿主意。其實主意早已拿定,但他還在漫無目的地思索,難以決斷,不斷為自己的選擇找各種理由,直到曙光映亮窗扉,映亮熟睡中奧菲利亞的秀髮,花園裡的海紅豆樹映在窗上,先是一團朦朧,然後慢慢清晰,就像是某種未來漸漸凝結成當下,一點點堅實起來,成了日常的模樣,被認同,被加強,定型在晨曦中。
還有件事情他一直也沒有明白。奧菲利亞那句話到底是在那個時候說的,還是後來才講的?「你今天對他們說出了真相,這才是最要緊的。」這一點他倒沒有想到,也沒來得及去回味一下當他面對眾人侃侃而談的奇妙一刻,那一張張原本或是源自欽佩、或是出於禮節的微笑面孔,一點一點地都變得眉頭緊鎖,露出輕蔑的神情,並且揮舞著手臂發出抗議。然而,在已經發生的這一切中,最要緊最實在的還不僅於此。他打破了種種假象,甩開了那些操縱這些假象的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取得了貨真價實的勝利,這一光榮時刻是誰也無法剝奪的。俯下身來撫摸奧菲利亞的秀髮時,他覺得這女人彷彿成了蘇珊娜·馬爾克斯,在他的撫摸下,她得到了拯救,被挽留在他的身旁,而與此同時,什麼國家大獎、歐洲任職、榮譽加身,都化身成了伊蕾內·帕斯。只要他還不甘心完全墮落成羅梅洛那樣一個冒牌英雄,在書本上在廣播劇里上躥下跳,他就必須不為所動,避之唯恐不及。
弗拉加能夠想象,羅梅洛對伊蕾內·帕斯的激|情會使拉普拉塔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貴族階層既開心又害怕。關於伊蕾內,他沒能得出清晰的印象。她二十歲時的照片透露出了她的美貌,可其他的就只能靠報紙上社會版面的消息了。她是帕斯家族傳統的忠實繼承者,她對羅梅洛的態度不難想象。她應該是在某次茶會上認識他的,父母經常為她舉行這樣的茶會,為的是會會當代那些所謂的「藝術家」和「詩人」,「所謂」兩個字無疑是要被強調的。如果說那首《頌歌》使她開心不已,如果說一開始那可欽可佩的表白如一道閃電映照出了她踏平一切障礙的決心,知道這份情意的也只會是羅梅洛本人,何況即使他自己恐怕也根本沒多大把握。對這一點弗拉加心中有數,他知道問題並不簡單,而且已經沒多大意義了。克勞迪奧·羅梅洛心裏太清楚了,他的一片痴情終將不會得到任何回應。遙不可及的距離、各種各樣的障礙、伊蕾內受到的來自家庭和自身的雙重綁架,這種門第之見使她從一開始就高不可攀。《頌歌》筆調之美是毫無疑問的,它遠遠超越了一般意義上愛情詩歌的形象。羅梅洛把自己稱為「匍匐在你流淌著蜜糖的雙腳下的伊卡洛斯」(這個形象後來遭到《面孔與面具》周刊一位吹毛求疵的評論家一再的諷刺挖苦),這首詩的全部意義也在於此,縱身一躍,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追求,而且正因為其無法實現,才顯得愈加美麗。他想駕馭詩的翅膀,向著太陽做一次無望的飛行,可太陽終會將他烤焦,使他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就連詩人的最終退出和沉寂都正像是一場墜落,他為了一個力不能及的夢想鼓足勇氣想離開大地,卻是凄慘地重新回歸。
「可您在書里寫的完全是兩樣的。這本書我讀過,您看。我有您這本書,我知道。」
「是的,先生,就是這樣的。是的,先生。」
「書里寫的是兩樣的,可這責任在您。羅梅洛給您母親寫的信不止這幾封。您給我的那幾封都是對您有利的,有利於維護羅梅洛的形象,當然也有利於維護您母親的形象。我需要剩下的那些,現在就要。給我吧。」
此刻,第一頁白紙就放在他面前,它像一扇門,或遲或早他得打開,他又一次捫心自問,自己確實能寫出他設想中的那部作品嗎。一本傳記,或是一篇評論,一旦呈現給那些把讀一本書當成看場電影或是讀一本安德烈·莫洛亞的讀者群,是很容易落入俗套的。問題在於你不能犧牲掉一大批無名大眾消費者,他的社會主義好友們口中的「人民」,而只是去迎合一小群博學的同事。你得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寫出既讓大家熱心閱讀又不落入暢銷書窠臼的書來,既贏得學術界的尊重,又激起漫步于街道上的人們的熱情,後者所想的只是星期六晚上靠在搖椅里時能有點可供消遣的東西。
「那您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呢?」
布拉加多有一位調解員是克勞迪奧一位過世好友的弟弟,他提供的一條線索讓他找對了方向。拉普拉塔市的戶籍登記員沒花多長時間就幫他找到了一個地址,在皮拉爾鎮。蘇珊娜·馬爾克斯的女兒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個子不高,長相甜美。一開始她什麼都不願意說,說是要照看生意(一個水果鋪子);後來她終於讓弗拉加進了客廳、坐在一張落滿灰塵的椅子上、向她提問題。開始的時候,她只是看著他,並不回答;然後,她低低地哭了一小會兒,又用手絹擦了擦眼睛,談起了她可憐的媽媽。要想讓她明白其實自己對克勞迪奧·羅梅洛和蘇珊娜之間的關係已經略有所聞,還真令弗拉加犯了難,可最終他對自己說,一個詩人的愛情是值得領一張結婚證的,他把這個意思非常含蓄地說了出來。於是,道路鋪平,目的達到,過了沒幾分鐘,他看見她朝自己走來,衷心地信服、甚至可以說是感動。片刻后,他手裡就有了一張羅梅洛非同尋常的照片,是以前從未公布過的;還有另一張,稍小一點,顏色已經發黃,照片上,詩人身邊有位嬌小玲瓏的女子,面容像她的女兒一樣甜美。
四十歲那年,豪爾赫·弗拉加決定研究詩人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平和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