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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體 口袋裡找到的手稿

八面體

口袋裡找到的手稿

不管是寶拉(是奧菲利亞)還是其他隨便哪個女人,也不管她是在端詳一條拉鏈、一個扣子,還是一本雜誌上的一道摺痕,反正這就像是一口井,在這口井裡,希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像致命的蜘蛛抽搐成一團;還是在這口井裡,時間成了第二顆心臟,它跳動著,伴隨著人們賭一把運氣的衝動。從這一刻起,每一個地鐵站都成了未來這場戲劇中的一幕,這場遊戲的性質早已決定了這一點;瑪格莉特的目光和我的微笑,再加上安娜在一瞬間退縮回去打量自己手袋上的拉鏈,這一切彷彿開啟了一種儀式,先前這一類的儀式也曾有過,在這裏,一切理性的思索判斷都毫無用處,最好的辦法就是碰運氣。想把這種辦法解釋清楚也並非難事,但倘若你想這樣去賭上一把,那就好比是蒙上眼睛去打架,又像是置身於一團顫顫巍巍的膠狀懸浮中,每一條路線都不可預測,織成樹狀的線路圖。手裡只要有一張巴黎地鐵路線圖,在那一幅蒙德里安式的構架圖上,紅的、黃的、藍的、黑的,各式各樣的線把一個廣闊的有限空間里在地下延伸的條條偽肢標得一清二楚;這個樹狀線路圖一天二十四小時里有二十個小時是鮮活的,它生機勃勃,目標明確,到夏特雷站下車,從沃吉拉站上車,在奧德翁站換車到拉莫特—皮凱站,兩百種,三百種,天知道會有多少種組合,讓一個預先編碼的細胞從樹的一頭進入再從另一頭冒出,從老佛爺百貨大廈出站,把一包毛巾或是一盞燈送到蓋—呂薩克大街的某一處三層。
於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到現在我都記得公共墓地里的那堵矮牆,記得瑪麗—克勞德倚靠在矮牆上,聽我講話,而我則把臉深深埋進她大衣暖暖的絨裡子,誰知道我說的每一句話她是不是都能聽清、都能聽懂;我反正把什麼都告訴了她,包括這場遊戲的每一個細節,一次次碰見寶拉們(碰見奧菲利亞們)消失在某條通道時的絕望心情,以及每一次的結局中都會出現的蜘蛛。她哭了,我感覺得到她緊貼著我的身體在顫抖,但她仍把我擁在懷裡,她把身體倚靠在亡者的矮牆上支撐著我。她什麼都沒問我,她也不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根本沒想去和一架機器作對,一架一個人用全部生命違背著自己的意願也違背著這個城市的意願構建起來的機器,只有哭泣聲,彷彿發自一隻受到傷害的小獸,對遊戲的勝利、對井底狂舞的蜘蛛做出無力的抗爭。
現在,地鐵駛進了聖敘爾比斯教堂站,我身邊那個人站起身來,打算下車,對面,安娜也是一個人坐在那裡,已經不再看她的手袋,有那麼一兩回,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我身上掃過,游移在車廂四周一張又一張的溫泉度假村廣告上。車窗里,瑪格莉特沒有再看我一眼,可這恰恰證明了我們有過接觸交流,暴露了她的心思;安娜也許是有點兒靦腆,又或者是覺得,讓那張臉的影子又對瑪格莉特微微一笑,這事兒有點荒唐。此外,車到聖敘爾比斯教堂這一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接下來到終點站奧爾良門還剩下八站,這八站里只有三站有換乘線路,只有當安娜在這三站當中的某一站下車,我才有可能和她路線一致。地鐵駛進聖普拉西德站開始剎車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注視著瑪格莉特,尋找著她的目光,這時安娜的雙眼還在柔柔地觀看著車廂里的東西,彷彿她心中有數,知道瑪格莉特不會再看我一眼,那個影子想沖她微笑純屬白費心機。
在我看來,這事很明白,安娜(瑪格莉特)要麼是在走她每天都走的路線,要麼是在走一條偶然決定的路線,而我呢,我在登上這列地鐵之前就決定好了,只要有人進入這場遊戲,而且是在丹費爾—羅什洛站下車,我的換車線路就一定是明星—民族方向,同樣,倘若安娜(倘若瑪格莉特)是在夏特雷站下車,那就只有當她去換乘文森—訥伊方向時我才可以尾隨她而去。在這最後的關頭,如果安娜(如果瑪格莉特)去換乘索鎮線,或者是乾脆出了地鐵站,那這場遊戲就沒法玩兒了;這個站可不像別的站,它沒有那麼多走不完的通道,只需幾層台階就可以迅速抵達各自的命運,在交通工具里,大家也把它們稱作「目的地」,我一點都不敢怠慢。我看見她在人群中移動著,紅色的手袋像鐘擺一樣晃動,她抬起了頭,尋找路標,遲疑了片刻,最後向左邊拐了過去。可左手邊是通向大街的出口呀。九_九_藏_書
現在我把這些東西寫下來。對其他人而言,這或許像是輪盤賭或賽馬會,可我尋求的並非金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一種感覺,我決定,地鐵車窗上的某一塊玻璃會給我帶來答案,讓我找到幸福。在這裏,在地下穿行的時候,時間是線路圖上一站一站描繪出來、規定下來的路程,一切顯得那麼決絕,毫無變通的餘地。我用到決絕這兩個字,是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從我投身到這一場遊戲當中,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需要去理解)自己心中暗含的期望,期望遇到一次擦肩而過的交集,說不定它就在車窗某一塊玻璃的反射之中。車廂里疲倦的人群上上下下,即便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未必能察覺到自己心中這種決絕,此外,在這種交通工具上,在車廂里的某一處地方,上車下車的站點誰先誰后,也是早有定數,誰也沒法料定你會和誰一起下車,是我先下呢,還是那個夾了一捲紙的瘦子,那個一身綠衣服的老太太會不會一直坐到終點站,那幾個男孩會不會馬上就要下車,他們要下車是肯定的,因為他們已經收拾起本子尺子,打打鬧鬧地走到了車廂門口,而在那邊,在車廂的一角,好不容易空出一個座位,一位姑娘剛剛坐了下來,看起來還要坐好多站,另外一個姑娘就完全無法預測了,安娜是完全無法預測的,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腰挺得筆直,我從艾蒂安·馬塞爾站上車時她就在車上了。這時,一個黑人空出了她對面的座位,誰都沒有注意,我趁機溜了過去,越過坐在靠外面那兩個乘客的膝蓋,在安娜對面坐了下來。本來我來坐地鐵就是為了再賭一把運氣的,於是我立刻開始在車窗玻璃里尋找瑪格莉特的側影,我猜想她一定長得很漂亮,我喜歡她那一頭黑髮,喜歡她那一縷頭髮斜搭在額頭的樣子。
我記不起對她說了哪些自己的事情,也許是除了這場遊戲之外的一切,可這樣一來能談的內容就會太過單薄。有時談著談著我們會相視一笑,也記不清是誰先開了一個玩笑,我們又發現我們都喜歡同一個牌子的香煙,都喜歡凱瑟琳·德納芙,她允許我把她一直送到她家大門口,很隨和地向我伸出手告別,並且同意下星期二同一時間還在那家咖啡館見面。我打了輛計程車回到自己的街區,第一次這樣沉浸在自我里,彷彿沉浸在另一個神奇的國度,我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這樣做就對了,回味著瑪麗—克勞德,回味著丹費爾—羅什洛站的里裡外外,我緊閉著眼皮,努力把那一頭烏黑的秀髮、把她開口說話之前總是先歪一歪頭的模樣、把她莞爾一笑的樣子都牢牢記在腦海里。我們赴約都很守時,聊聊電影,聊聊工作,也聊到各自意識形態上的差異,她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認可,就彷彿不需要任何理由,也無須提出什麼疑問,眼下這種狀態就使她十分滿意;她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像她這樣,隨便哪個低能兒都會把她當成那種傻乎乎的、很容易得手的女人。她肯定也注意到在咖啡館里我並沒有故意去和她擠在同一條凳子上,在弗洛瓦德沃大街上我也沒有為了表示親密而伸出胳膊去摟她的肩頭,並且明知她幾乎就算是一個人獨居(四樓的公寓里還住著她一個妹妹,但很少在家)也沒有提出來陪她一起上樓。如果說還有什麼事情是無法猜測到的,那就是我那群蜘蛛了,我和它們也曾有過三四次遭遇,但他們都老老實實地待在井底,沒有張嘴撕咬,只是等候著,等我發現,就好像我從來就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一樣。我依然每個星期二都到那家咖啡館去,要麼在心裏想象著瑪麗—克勞德早就到了,要麼就是看她邁著輕巧的步伐走進來,蜘蛛們早已醒來,她黝黑的身影有一種無邪的力量能與之對抗,她只要向我伸出溫暖的小手,晃動著額頭的那一綹頭髮,她便有了力量保護遊戲規則不被破壞,唯有她能這麼做。有幾回,她似乎也有所察覺,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等候著什麼;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為這場休戰所付出的努力是不會被看出來的,我不想承認,即便有瑪麗—克勞德在場,蜘蛛們總還是會一點一點重新現身,這read.99csw•com一點瑪麗—克勞德不會明白,她只會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等候著什麼。那麼就喝喝酒,抽抽煙,和她聊聊天,好好珍惜這段沒有蜘蛛襲擾的時光,了解了解她的平凡生活,她每天都在做什麼,她那個上學的妹妹又如何如何,她對什麼東西敏感,一面念念不忘她額頭的那綹黑髮,心頭湧起對她的種種慾望,彷彿這就是一種結局,彷彿真的走到了人生最後一班地鐵的最後一站,原本我應該坐在那條長凳上和她親吻,我本應該吮吸到瑪麗—克勞德的第一口蜜汁,然後兩個人相擁到她家中,登上樓梯,把禁錮著我們的這麼多衣裳和這麼長的等候擺脫得一乾二淨,然而,此刻在我的椅子和她那條長凳之間,有那口井在。
就像那些有怪癖的人一樣,我的遊戲規則很簡單,美麗之中帶著一股傻氣,還有點不講理。既然我喜歡一個女人,既然我喜歡的女人就坐在我對面靠車窗的位置,既然在車窗里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目光交織著,既然我在車窗里的影子微微一笑擾亂了她的影子的心情,不用去管她的影子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既然瑪格莉特看見了我的微笑而安娜低下了頭去專註地打量她紅色手袋上的拉鏈,那就是說,這場遊戲開始了。至於我的微笑是不是被人注意,有沒有得到回應,抑或根本沒人理會,這一點兒都不要緊,有個人值得你對她微微一笑,她記住了這個微笑,這場儀式的最初階段到這一步也就足夠了。井下的一場戰鬥就這樣開始,胃裡面蜘蛛在伺機而動,一站接著一站,像一隻晃過來晃過去的鐘擺。我記起來了,自己是怎麼會想起這一天的:現在是瑪格莉特和安娜,一個星期以前出現過的是寶拉和奧菲利亞,那個金黃頭髮的小女孩是在一個糟糕透頂的車站下的車:蒙帕納斯—比耶維紐,臭氣熏天的七頭蛇怪,到那裡十有八九是會失敗的。我本來是要換車到萬沃門那一站,可剛走到第一段過道我就發現,寶拉(奧菲利亞)要走的是通往伊西鎮方向的過道。毫無辦法,我只能站在過道口最後一次目送她漸行漸遠,在台階那裡消失了。這就是我的遊戲規則,先是一次在車窗玻璃里的微笑,接下來我有權追隨一位女子,滿懷希望,指望她的換乘路線和我出門前事先設定好的線路正好一致;接下來——到現在為止始終如此——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另一條過道,不能隨她而去,而是強迫自己回到上面的世界,鑽進一家咖啡館,繼續過自己周而復始的日子,直到我心中的渴求重新復甦,尋求下一次的機會,女子,車窗玻璃,被接受或是根本無人理會的微笑,換乘地鐵,總有一天這一切都天衣無縫地吻合,那時我終將有權利走近她,開口對她說出第一句話。這句話沉澱了太久太久,並且在井底一群抽搐成一團的蜘蛛間千迴百轉,變得又黏又稠。
要說瑪格莉特或是安娜這些名字是我後來加上去,為的是在寫這篇東西的時候能把她們區別開來,那不是實話。名字都是由遊戲瞬間定好的,我的意思是,車窗倒影里的那個姑娘絕不能被叫作安娜,同樣,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姑娘也不能被叫作瑪格莉特。此刻,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眼神渙散在虛空,滿滿地都是厭煩,周圍所有的人也都一樣,眼神盯在某個地方,但絕不是身邊的眾人,除了那些孩子,他們聚精會神地看著,直到大人來得及教會他們要從人群的縫隙中看東西,要似看非看,要帶著一種有教養的天真,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避免感情的交集,每個人都封閉在自己的氣泡里,排成一排,把自己用括弧括起來,在別人的膝蓋和胳膊肘之間竭力保持最起碼的自由間隙,用一張《法蘭西晚報》或一本平裝書把自己隱藏起來,但總會有像安娜一樣的人,似看非看,目光填滿了我的面孔與那位聚精會神讀著《費加羅報》的男人之間中性的、愚蠢的距離。如果說我能預感到一點兒什麼,那就是安娜遲早會把無所事事的目光轉向車窗,那時,瑪格莉特就會看見我的影子,目光與目光交會,在漆黑的隧道里,車窗像一層稀薄的水銀,她身上的紫色長毛絨大衣飄拂著,她的面孔彷彿來自另一個層面,摘去了車廂里慘白燈光給人們塗上的白九*九*藏*書灰似的可怕面具,特別是,哦,瑪格莉特,這你是否認不了的,人們可以真真切切地注視玻璃中的另一張臉,因為像這樣的目光交集,是不會遭到怪罪的,玻璃里我的影子並不是坐在安娜對面的這個男人,地鐵車廂里坐著的安娜也不應該這樣直勾勾地看什麼,此外,看著我影子的並不是安娜,而是瑪格莉特,安娜此時已經迅速把目光從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身上移開,因為這樣盯著一個人看總歸不太雅觀。瑪格莉特的目光像只小鳥一樣落在安娜眼睛上的時候,她轉向了車窗玻璃那邊,這時她一定看到了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正等候在那裡,露出淺淺的笑容,這笑容里沒有絲毫的傲慢,也不含任何的期待。這樣大約持續有一秒鐘,也許更久,因為我感覺瑪格莉特察覺到了這個微笑,而安娜顯示出些許不快,儘管她只是微微低下了頭,似有似無地查看著她紅色皮手袋上的拉鏈。雖說瑪格莉特這時已經不再看著我,但我能做的最妥當的事就是保持笑臉,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安娜的表情已經顯示出她的不快,這我是一直都知道的,這時她也好,瑪格莉特也好,是不是在看我都無所謂了,她們倆全神貫注地端詳著的是紅色皮手袋上的拉鏈。
片刻之後,在咖啡館里,瑪格莉特的影子已經退去,讓位給了現實的扎諾酒和談話,只剩下安娜一個人的時候,她對我說,她一點兒都不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她說她叫瑪麗—克勞德,說我在車窗玻璃里對她微笑使她很不舒服,有一陣她甚至想站起身來,換一個座位,她也並沒有看見我跟在她的身後。然後,有些矛盾地,她直視著我的雙眼,啜了口扎諾酒,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說在大街上她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她對我在大街上的跟蹤迅速地釋懷了。此時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順當,像潮水一點一點上漲,又像在岸邊長滿白楊樹的小河上隨波逐流。我當然不能把什麼都告訴她,她會認為我是個精神病,要麼是有什麼怪癖;我也不能對她說,其實她真這麼想也沒錯,只不過不完全是她想象的那樣,有些事兒得從人生另外一些角度來理解才行。我和她聊起她那一綹頭髮,她的紅色手袋,她看那些溫泉度假村廣告時的樣子,對她說,我對她的微笑並非唐璜式的挑逗,也不是因為無聊,而是對她的一種欣賞,是獻給她一束她還沒有的花,是對她發出一個信號,表示她讓我歡喜,能坐在她對面讓我心情愉快,於是,再來根香煙,再加一杯扎諾酒吧。我們談話的語氣始終平和,像是相識已久,互相注視卻絕不互相傷害。我覺得瑪麗—克勞德允許我來到這裏,和她待在一起,換做瑪格莉特,只要不帶過多的成見,說什麼「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和你搭訕、送你糖果,或是想帶你去看電影,你絕不要理睬他」,她也一定會在玻璃里回應我的微笑的。到後來,瑪麗—克勞德已經毫不介意我之前對瑪格莉特的微笑,在大街上也好,在咖啡館里也好,她認為那完全是一種好心好意的微笑,換句話說,在下面的地鐵里那個陌生人對瑪格莉特的微笑並非有什麼得寸進尺的念頭,而我和她攀談的方式雖說有點荒唐,看來也是唯一可以理解的辦法,也是唯一說得出口的理由,能讓她回答說「可以」,說我們可以去找一家咖啡館喝上一杯。
在她家大門口,我對她說並不是一切都完了,我們能不能合理合法地在一起,決定權在我們兩個人手上。現在她既然知道了這場遊戲的規則,這也許對我們更為有利,因為我們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找到我,我找到你。她對我說,她可以請上兩個禮拜的假,再帶一本書,去到地鐵里,帶書的目的是為了在那個地下世界里抵抗潮氣,日子也會過得輕鬆點。她會從一條線換到另一條線,一面讀讀書看看廣告,一面等著我。我們不願意去考慮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件,比如我們說不定會在某一列地鐵上巧遇;然而僅僅這樣做還不夠,這一次,不能再破壞事先定好的規矩了。我要求她什麼都別去想,隨地鐵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去,而且在我尋找她的這兩個禮拜里千萬別哭。不用多說,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如果期限到了,我們還沒能遇見,或者是雖然互相看見了身影,卻又被兩條不同的通道相隔,那就不用再回那家咖啡館去,也不用再來她家大門口了。一盞路燈柔柔的昏黃燈光向高處照去,照亮了通往大街的階梯read•99csw.com,照亮了瑪麗—克勞德的模樣,她在自己的公寓房裡傢具之間,全身赤|裸,睡得很香。我吻了吻她的頭髮,撫摸了一下她的小手,她沒有回吻我的嘴唇,就離去了,我目送著她的背影,沿著一層又一層階梯向上走去,終於看不見了;我走回家中,心裏空空蕩蕩的,蜘蛛也不見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新的等待;現在它們不能把我怎麼樣,遊戲將像從前發生過的好多次一樣重新開始,但這次只是瑪麗—克勞德一個人星期一早上從皇冠站下車,晚上從馬克斯·多莫瓦站上來,星期二從克里米亞站下,星期三從腓力二世站下,一絲不苟地按遊戲規則進行,一共十五站,其中四站有換乘線路,而在這四站當中的第一站,她是知道的,我會去乘坐從塞弗爾橋開往蒙特勒伊門的線路,在她的第二站,我會去換乘克利希開往王妃門的線路,每條線路的選擇都沒有什麼特別的道理,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沒什麼道理可講,瑪麗—克勞德很可能會從她家附近乘地鐵,比如丹費爾—羅什洛或柯維薩站,那麼她就會在巴斯德站換車,往法居耶方向去。蒙德里安式的路線圖,枯樹枝一般的分叉伸向四面八方,各種各樣的誘惑,紅的,藍的,白的,帶斑點的,完全隨機;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我隨便找一個站台,看見地鐵駛來,七節或八節車廂,任我觀察,車越來越慢,我跑到車尾,登上一節車廂,瑪麗—克勞德沒在上面,我在下一站下車,等下一趟地鐵,坐到第一個換乘站,重找一條線路,看著列車駛來,車上還是不見瑪麗—克勞德,我會放過一趟或是兩趟地鐵,坐上第三趟,一直坐到終點站,然後返回某個車站,從那兒又可以換另外一條線,然後暗下決心,再坐一次,而且一定要坐第四趟地鐵,暫停尋找,上去吃點兒東西,吃完立即再下來,抽上一根苦澀的香煙,找個長凳坐下來,靜候第二趟或者第五趟地鐵。從星期一到星期四,蜘蛛們沒有來找我麻煩,因為我還在等待,因為我坐在綠徑站的長凳上,在等待,拿著個小本子,有一隻手在上面寫了點什麼,發明了一些時間,不像眼下這個時間表匆匆把我推向星期六,到那時也許一切便結束了,我將一個人回到地面,蜘蛛們紛紛醒來,揮起它們的螯足,亂撕亂咬,逼迫我開始下一場遊戲,那時會有別的瑪麗—克勞德,別的寶拉。就這樣,開始了又失敗,失敗了再開始,像個惡性腫瘤循環往複。可今天剛剛星期四,這裡是綠徑地鐵站,外面,夜幕降臨,還有許多時間展開想象,因此後來那場景出現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可大驚小怪:在第二趟地鐵里,第四節車廂,瑪麗—克勞德就坐在車窗旁邊的位子上,她看見了我,挺直了身體,發出一聲只有我能聽得見的呼喚,這呼喚聲如此貼近,我飛奔而去,縱身一躍,跳上滿載著乘客的車廂,在滿臉怒容的乘客間推搡著,一面嘴裏不斷地道歉(其實誰也沒指望我能道歉,也沒人接受),最後,在人腿、雨傘和大包小包之間,我擠到了坐在雙人座位上的瑪麗—克勞德面前,她穿了身灰色大衣,靠車窗坐著,列車啟動時猛地一晃,那一綹黑色秀髮隨之一搖,她放在雙腿上的兩隻手也微微一顫,這就像是發出了一種呼喚,它無須挑明,卻暗示著下面要發生點什麼。我們互相之間不需要交談,在瑪麗—克勞德與我之間橫著一堵人臉和雨傘築成的牆,冷漠而多疑,隔著這堵牆,真的也沒什麼可交談的。剩下來還有三站可以換乘,瑪麗—克勞德必須在這三站中選一站,然後穿過站台,走進一條通道,或是找到一道階梯出站——那就和我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了。但這一回我絕不會去破壞規矩。地鐵駛進了巴士底站,瑪麗—克勞德還在那裡沒動,人們上上下下,她身邊的座位空了出來,但我沒有走過去,我不能坐在那裡,我不能在她的身旁像她一樣渾身顫抖著。下面的兩站是賴德律—洛蘭站和菲德比—沙利尼站,這兩站無法換乘,瑪麗—克勞德知道我是不能跟隨她的,她一動沒動,這樣一來遊戲就只能在勒伊—狄德羅站或者多梅尼站進行了,地鐵駛進勒伊—狄德羅站時,我移開了目光,我不想讓她知道,不想暗示她這一站不是的。地鐵開動的時候,我看見她沒下車,也就是說,我們還有最後一線希望,多梅尼站只有一條線可以換乘,另一條就是走出地鐵去到大街上,非白即黑,非此即彼。我們互相看https://read•99csw.com了一眼,瑪麗—克勞德仰起臉,正視著我,我緊緊抓住座位上方的扶手,正如她能看見的,我一定臉色慘白,就和我此刻看見瑪麗—克勞德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一樣。她緊緊抱著紅色手袋,她馬上就要做出第一個動作,站起身來。列車駛進了多梅尼站。
她並沒有在聖普拉西德站下車,沒等地鐵停下來,我就猜到了。乘客們總會有些準備動作的,特別是女人,她們會緊張起來,檢查自己隨身的包包,把大衣裹緊點兒,站起來的時候會左右觀察一下,列車減速的那一瞬間人的身體都會變得遲鈍,容易磕磕碰碰,得注意別碰到左右兩邊的膝蓋。安娜在漫不經心地一遍遍觀看著地鐵站里的廣告,在站檯燈光的映照下,瑪格莉特的面孔模糊起來,我沒法知道她是不是又在看我;到處是炫目的霓虹燈和照片製成的廣告,人群出出進進,想必車窗里我的影像也一定是看不清的。倘若安娜在蒙納帕斯—比耶維紐站下了車,我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我怎麼會不記得那一天寶拉(那一天奧菲利亞)的事呢,那一站有四條換乘線,再擅長預測的人到了那兒都會一籌莫展。不過,碰見寶拉(碰見奧菲利亞)的那天,莫名其妙地,我就覺得我們的線路一定會一致的,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一直跟在她身後三米遠的地方,她一頭金髮,慢悠悠地走著,身上的衣服是那種樹葉枯黃后的顏色,當她轉向右面的岔路時,我覺得好像有一陣亂鞭抽在我臉上。所以,現在瑪格莉特可千萬別下車,這可惡的一幕不要再一次在蒙帕納斯—比耶維紐發生;一想起那一天的寶拉(那一天的奧菲利亞),井底的那群蜘蛛便會把我寄托在安娜(寄托在瑪格莉特)身上的那一絲希望咬得粉碎。可是又有誰能反對我們賴以生存的這種天真質樸的本質呢,幾乎立刻我就告訴自己說,也許安娜(也許瑪格莉特)不會在蒙納帕斯—比耶維紐站下車,也許她不會在中間那幾個站下車,因為那樣一來我就沒什麼理由去跟蹤她了;安娜(瑪格莉特)可千萬別在蒙帕納斯—比耶維紐站下車(她果然沒下);她也千萬別在瓦溫站下車,她真的就沒下;那麼她會不會在拉斯帕伊站下呢,那可是最後兩個有可能的車站中的第一站;她也沒下車。這時我知道了,能讓我跟蹤她的只剩下一站了,剩下最後那三站都無關緊要。我再一次在車窗玻璃中尋找瑪格莉特的目光,我一動不動,默默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我覺得這樣的呼喚能到達她的耳邊,就像一聲鳥鳴、一陣海浪,我又向她發出微笑,這微笑安娜不可能覺察不到,瑪格莉特也必然會有所感覺,儘管她此刻並沒有看著我的影像。這時列車已經駛進了丹費爾—羅什洛站,在隧道口昏暗的燈光下,我的影像彷彿被暴風雨襲打著,忽隱忽現。興許是第一下剎車使安娜腿上的紅色手袋晃動了一下;也可能僅僅是因為坐車坐煩了,她伸手撩開了滑到額頭上的一綹頭髮。就在列車在站台慢慢停下來的三四秒鐘時間里,蜘蛛把它們的利爪刺進了井壁,又一次從內心裡擊垮了我。安娜乾淨利落地站起身來,她的背影夾在另外兩個乘客之間,車窗外燈火通明,人群涌動,什麼也看不清,這時我還傻傻地在玻璃上尋找瑪格莉特的面孔。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下的車,只知道自己像個被動的影子一樣跟隨在那個下到站台的女人身後,這才猛然驚醒,下面該怎麼辦呢,這是最後的二選一,一旦決定便再無更改的餘地。
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件事情,那群蜘蛛撕咬得太厲害了。最初的那一分鐘,我並不是失去了誠信,我只是機械地跟著她,打算最後接受這樣的結局,至於她,上去之後愛往哪兒走往哪兒走吧。走到台階一半處,我突然明白了,不能就這樣算了,唯一能把那些蜘蛛幹掉的辦法就是乾脆別去管那些遊戲規則。安娜(瑪格莉特)踏上對我來說是某種禁區的台階的那一剎那,我全身都在痙攣;此刻這痙攣突然消失了,變成了疲倦無力、昏昏欲睡,我像傀儡一樣身不由己慢慢地登上了台階,我不想去費什麼腦筋,只知道我還能繼續看見她,看見那隻紅色手袋朝著上面的大街走去,看見每走一步她那黑色的秀髮便在肩頭跳動一下,這就足夠了。天已經黑了下來,風冷得刺骨,一陣陣風雨刮過來,有雪花在飄。我知道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安娜(瑪格莉特)一點兒都沒有害怕,我對她說:「既然我們曾經相遇,不能就這樣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