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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體 夏天

八面體

夏天

小女孩睡在那裡,姿勢都沒變過。馬里亞諾輕手輕腳上了樓,站在祖爾瑪身邊抽著煙。你瞧,那傢伙已經走掉了,我們總算可以踏踏實實睡覺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慢慢把她扶上床,脫掉衣服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仰面朝天,嘴裏還叼著煙。睡吧,沒事兒了,虛驚一場。他撫摸著她的頭髮,手指滑到了她的肩頭、她的胸脯。祖爾瑪一言不發,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這也和夏天裡的每一個夜晚一模一樣。
孩子,你想吃點兒什麼。我隨便吃什麼都行,太太。說不定她不愛吃洋薊,馬里亞諾說。我愛吃,女孩答道,放點兒油放點兒醋,不要放太多鹽,太咸了蜇得慌。他們都笑了起來,打算給這孩子做點兒特別的蔥和醋的調料。再來個水煮蛋怎麼樣。帶上個小勺子,小女孩補了句。不要放太多鹽,太咸了蜇得慌,馬里亞諾開了個玩笑。鹽蜇人蜇得厲害,小女孩又說道,我給我的布娃娃喂菜泥就從來不放鹽,我今天沒把她帶來,因為爸爸有急事兒,沒讓我帶。今天晚上天氣一定不錯,祖爾瑪想著想著說出聲來,你瞧,北邊的天空多亮堂呀。不錯,不會太熱的,馬里亞諾一邊說著,一邊把幾隻圈椅搬到下面客廳里,又把朝著山谷的落地窗那邊幾盞燈全都打開。同時他也機械地打開了收音機,尼克鬆要到北京去了,你怎麼看。這年頭真是沒什麼信仰可言了,祖爾瑪說完,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小女孩認真看著雜誌,看到連環畫還在頁碼上做了些記號,彷彿是打算再看一遍。
馬里亞諾在樓上房間里噴殺蟲劑,祖爾瑪邊切洋蔥邊跟著收音機哼著一支流行曲,在殺蟲劑和洋蔥的氣味中,夜色降臨。晚飯吃到一半,小女孩正吃著自己那份水煮蛋,就打起了瞌睡,他們逗著她,哄她吃完。馬里亞諾早就給她在廚房裡最邊上那個角落支了張摺疊床,上面還鋪了充氣床墊,心想這樣一來如果他們倆還要在樓下的客廳里待上一會兒,聽聽音樂或是看看書,也不至於吵著她。吃完桃子,小女孩說她困了。親愛的,去睡吧,祖爾瑪說,你知道的,要是想尿尿的話,得到樓上去,我們會把樓梯的燈打開。小女孩吻了他們的臉頰,已經困得不行了,可在躺下之前,她挑了本雜誌塞在枕頭底下。真不敢相信,馬里亞諾說,這世界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我還以為這世界上的人都跟咱們一樣呢。興許也沒那麼大區別,祖爾瑪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說,你不是也有自己那套花樣嗎,花露水總是放在左邊,刮鬍刀放在右邊,至於我嘛,咱們就不說了吧。可我那不是花樣,馬里亞諾想,是對死亡和虛無的一種回應,定格萬物,定格時間,制定儀式,編織故事,來對付這千瘡百孔、污跡斑斑的混亂世界。這些話他沒有說出聲來,他跟祖爾瑪之間越來越沒什麼話可談了,祖爾瑪也一樣,沒有和他交換看法的需求。把咖啡壺帶上去,杯子我已經放在壁爐跟前了。看看糖罐里還有沒有糖,儲物間里還有一包。開瓶器我沒找見,這瓶酒看著還不錯,你覺得呢。對,顏色真漂亮。你上去的時候,把我放在小柜子上read.99csw.com的香煙帶上去。這酒真的不錯。天太熱了,你不覺得嗎。確實熱,熱得讓人有點難受,別開窗戶,會飛進來一大群蛾子和蚊子的。
祖爾瑪第一次聽見那聲音時,馬里亞諾正在一摞唱片里翻找一張貝多芬的奏鳴曲,今年夏天他還沒聽過。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朝祖爾瑪看去。那聲音像是在外面花園的石頭台階上,可這個時候有誰會到小屋來呢,夜裡從來就沒有人來過。他到廚房把燈打開,照亮了花園裡離屋子最近的這一塊,什麼也沒看見,他又把燈關上了。是條找東西吃的狗吧,祖爾瑪說。這聲音有點兒怪,像打響鼻的聲音,馬里亞諾說。這時,落地窗邊顯出一個巨大的白影,祖爾瑪發出一聲壓抑的尖叫。馬里亞諾正背對著窗戶,等他轉過身來,玻璃上只映著客廳里掛的畫和傢具的影子。他還沒來得及發問,那響鼻聲又在北面的牆根響起,那是一聲壓得低低的嘶叫,倒有點像祖爾瑪的驚叫聲。祖爾瑪用雙手掩住了嘴,緊貼在牆邊,兩隻眼睛死死盯住大窗戶。是一匹馬,馬里亞諾說這話時自己都不相信,聽聲音像是匹馬,我聽見馬蹄的聲音了,它在花園裡跑呢。先是鬃毛,接著是厚厚的彷彿在流血的嘴唇,一個巨大的白色腦袋貼在了窗戶上。那馬掃了他們一眼,白色的影子便從右邊消失了,他們又一次聽見馬蹄的聲音,突然石頭階梯那邊沒了聲響,接著又是嘶叫聲、奔跑聲。可是這一帶根本沒有馬呀,馬里亞諾說,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抄起了酒瓶,這時又把它放回了凳子上。它想進來,祖爾瑪說這話時還緊緊貼在後牆上。怎麼會呢,別犯傻了,這傢伙一定是從這山谷里的哪家小莊園跑出來的,看見有亮光,就跑過來了。我跟你說了,它想進來,這馬得了瘋病,想進來。據我所知,馬是不會得瘋病的,馬里亞諾說,我覺得它已經走了,我到上面的窗戶那兒去看看。別,別,你就待在這兒別走,我還能聽見它,就在露台的台階那邊,正在踩那些花草,它會回來的,要是它把玻璃撞碎了闖進來怎麼辦。別犯傻了,什麼撞玻璃不撞玻璃的,馬里亞諾說這話的時候也沒多大底氣,說不定我們把燈關了它就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祖爾瑪順著牆滑下去,坐在了小凳上,我聽見它在叫,就在樓上。他們聽見馬蹄聲順著階梯走了下來,聽見門口響起了憤怒的喘氣聲,馬里亞諾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蹭來蹭去,擠迫著大門,祖爾瑪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跑到他的身旁。他輕輕推開了她,把手伸向電燈開關;昏暗中(廚房的燈還亮著,小女孩在那裡睡著),嘶叫聲、馬蹄聲更響了,可這會兒馬已經不在大門口了,能聽見它在花園裡跑來跑去。馬里亞諾三步兩步跑過去關上廚房的燈,看也沒看一眼小女孩睡覺的那個角落,回來后他把還在抽抽搭搭的祖爾瑪摟進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要她別出聲,這樣才能聽得更清楚些。落地窗那邊,馬頭在大大的窗戶上蹭著,沒怎麼用力,黑暗中,那個白色的影子彷彿透明。他們感覺得到那馬在朝裏面看,像https://read.99csw.com是在找什麼東西,那馬現在應該看不見他們,可它還在那裡,嘶叫著,打著響鼻,時不時還猛地抖動一下。祖爾瑪的身體從馬里亞諾懷裡溜了下去,馬里亞諾扶著她再一次在小凳上靠牆坐好。你別動,也別出聲,你瞧,它馬上就會走掉的。它想進來,祖爾瑪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知道它想進來,萬一它把窗戶擠破了,把玻璃踢碎了,那該怎麼辦。噓,馬里亞諾說,別出聲了,好不好。它會進來的,祖爾瑪還在低聲嘮叨。可惜我手裡沒桿獵槍,馬里亞諾說,否則我會給它腦袋裡打進去五顆子彈,這個婊子養的。它已經不在那兒了,祖爾瑪突然站起身來說道,我聽見它跑到上面去了,要是它發現露台的門,會從那兒進來的。樓上的門關得好好的,別害怕,你想想看,黑燈瞎火的,它不會跑進房子里來的,跑進來它根本動彈不得,它沒那麼傻。哦,就是的,祖爾瑪說,它就是想進到屋裡來,它會把我們擠扁在牆上的,它就是想進來。噓,馬里亞諾說。其實這也是他擔心的,他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除了等待,他無計可施。馬蹄聲又在階梯的石板上響起,接著,四下里突然一片沉寂。遠處蛐蛐在鳴叫,高處的胡桃樹上傳來了鳥叫聲。
今天這覺恐怕會睡得不易,可馬里亞諾剛把香煙掐滅,就酣然入睡了;窗戶大開著,肯定會有不少蚊子飛進來,然而倦意比蚊子來得更快,他連夢都沒來得及做,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祖爾瑪掐在他肩膀上的手指,以及她粗粗的喘息聲驚醒。下意識地,他已經在聆聽夜晚的聲音,蛐蛐的鳴叫聲加重了寂靜。睡吧,祖爾瑪,什麼事兒都沒有,你一定是做了個夢。他一心想讓她接受這個說法,讓她重新背朝他躺下身來,因為這會兒她突然把手抽走,坐起來,全身僵直,眼睛盯住關得好好的房門。他和祖爾瑪一起坐起身來,沒法阻止她打開房門,走到樓梯口,他一面緊隨著她,一面還在隱隱約約地問自己,要不要猛一巴掌把她打醒,扛回床上去,終結這疏離的狀態。下到樓梯一半時,祖爾瑪扶著欄杆停住了腳步。你知道那女孩為什麼會在那裡嗎?祖爾瑪說話的聲音好像她還沒有從噩夢中醒來。女孩?這時他們又下了兩級樓梯,快到向廚房拐彎的地方了。祖爾瑪,別鬧了。她的嗓子劈了,像是用假嗓子在說話,她在那兒待著就是想讓那傢伙進到屋裡來,我跟你說她會把它放進來的。祖爾瑪,別逼我做出蠢事來。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好像很得意,你瞧,不相信你就瞧瞧,床是空的,雜誌也扔在了地下。馬里亞諾猛地衝到祖爾瑪前面,一個箭步跳過去,打開了燈。女孩瞅著他們倆,身上穿了件粉紅色的睡衣,靠著通向客廳的門,睡眼惺忪。這會兒你從床上爬起來幹什麼,馬里亞諾一邊問一邊抄起一塊布圍在腰間。小女孩看著赤身裸體的祖爾瑪,因為困,也有點害羞,彷彿要哭出聲來,想再回到床上去。我是起來尿尿的,她解釋道。我們跟你說過尿尿要到樓上去,你這是到花園裡去了嗎。女孩兩隻小手九*九*藏*書怪怪地插在睡衣口袋裡,眼看就要哭出聲來。沒什麼,回你的床上睡覺去吧,馬里亞諾說,摸了摸女孩的頭髮,幫她蓋好被子,又幫她把雜誌放回枕頭底下。女孩翻了個身,把臉衝著牆,把一個手指頭含到嘴裏,給自己寬寬心。上樓去吧,馬里亞諾發話了,你看看,什麼事都沒有,別像個夢遊的人似的杵在那裡了。他看見她朝著客廳大門那裡邁了兩步,趕緊插到她的前面,什麼都好著呢,真見鬼。可你沒發現她剛才把大門打開了嗎,祖爾瑪說話的聲音有點不像她了。別再說蠢話了,你自己去看看門是不是開著,你要不想去就讓我過去看看。馬里亞諾用手緊緊握住了她還在抖個不停的胳膊。你立馬到樓上去,他一面把她推到樓梯跟前,順便還往小女孩那邊掃了一眼,小女孩一動不動,應該是睡著了。剛登上第一層樓梯,祖爾瑪就發出一聲尖叫,想掙脫開逃走,可樓梯很窄,馬里亞諾的身體在後面把她向前頂,圍在腰上的那塊布鬆開了,掉在樓梯腳下,馬里亞諾扶住她的雙肩,連推帶搡,把她弄到了樓上,再推進卧室里,在身後關上了門。她會把它放進來的,祖爾瑪還在說個不停,大門開著呢,它會進來的。躺下躺下,馬里亞諾對她說。我跟你說大門開著呢。沒關係,馬里亞諾說,它要是想進來就讓它進來吧,現在它進來也好不進來也好,跟我有屁關係。祖爾瑪的雙手胡亂躲閃著,被他一把抓住,就勢仰面推到床上,兩人倒在了一起,祖爾瑪哭哭啼啼地哀求著,那個沉重的軀體越來越緊地箍著她,壓得她動彈不得,嘴挨著嘴,一邊是淚水,一邊是下流話,發了瘋似的,逼迫著她就範。我不要,不要,我再也不要了,我不要,但說什麼都來不及了,她的氣力,她的驕傲,終於在這個壓倒一切的重量面前屈服,她被帶回到已經回不去的過去,帶回到那些沒有信件也沒有馬匹的夏天。後來——這會兒天快亮了——馬里亞諾一聲不吭地穿上衣服,下到廚房裡。女孩還睡著,嘴裏含著手指頭,客廳的大門敞開著。祖爾瑪沒說錯,是小女孩開的門,然而馬並沒有進到屋裡來。難道說它真的進來過,馬里亞諾點起第一根香煙,眺望著起伏的山巒那淡藍色的邊緣,難道說這回祖爾瑪都說對了,那馬真的進到過屋裡,可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呢,他們根本沒聽見什麼響動,再說了,屋裡哪兒哪兒都整整齊齊的,掛鐘上指的也是早上的時間,再過一會兒,弗洛倫修就會來把小女孩帶走;也許快到十二點的時候,郵遞員也會來的,他會遠遠地就吹著口哨,把信件放在花園的小桌上,不管是給他的還是給祖爾瑪的,他們都會各自取走,一言不發,接下來就該一塊兒商量中午飯吃什麼好了。
黃昏時,弗洛倫修帶著小女孩來到了小茅屋,小路上坑坑窪窪,到處都是散落的石塊,這樣的路只有馬里亞諾和祖爾瑪才會有勇氣開著吉普車駛過。祖爾瑪給他們開了門,弗洛倫修心想她的一雙眼睛怎麼像剛切完洋蔥似的。馬里亞諾從另一個房間走了過來,對他們說了聲「快進來」,可弗洛倫修只是想讓他們read.99csw•com代為照看一下小女孩,到第二天早上就行,因為他有點急事要去趟海邊,村子里也沒有別人能幫得上忙。沒問題,祖爾瑪對他說,你把她留在這兒好了,我們在這下面再支張床就行了。進來喝上一杯吧,馬里亞諾再一次邀請道,統共要不了五分鐘時間。可弗洛倫修的車子就停在村子的廣場上,他馬上就得走。他向他們道了謝,又吻了吻小女兒,女孩已經發現小凳子上放著一摞雜誌。門關上之後,祖爾瑪和馬里亞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的疑惑,彷彿這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馬里亞諾聳了聳肩,又回到他的作坊,他正在那裡給一隻舊圈椅上膠;祖爾瑪問女孩肚子餓不餓,讓她先看一會兒雜誌,說儲藏室里有個皮球,還有個逮蝴蝶的網子。女孩說了聲謝謝,就開始看雜誌,祖爾瑪從一旁觀察了一會兒,一面準備著晚飯要吃的洋薊,她想,可以讓這小女孩自己玩一會兒。
燈熄滅著,夜色的光亮從落地窗透進來,淡淡的,馬里亞諾斟滿一杯酒,遞到祖爾瑪唇邊,儘管她牙齒在杯壁上碰得叮噹亂響,酒也灑得襯衣上到處都是,他還是把酒給她灌了下去;接著他攥住瓶頸,自己長長地喝了一大口,又來到廚房看看小女孩。真不可思議,小女孩睡得格外香甜,兩隻手插在枕頭下面,就像是在捧著那本寶貝雜誌。她什麼都沒聽見,廚房裡就像是沒有人在一樣。客廳里,祖爾瑪的哭聲伴隨著喘不過氣來的抽噎,一聲聲幾近尖聲叫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馬里亞諾在她面前坐了下來,輕輕地搖晃著她,不過是虛驚一場。它還會再回來的,祖爾瑪兩眼死死盯住落地窗。不會的,它已經跑遠了,肯定是從山下哪個馬群里跑出來的。馬才不會這樣呢,祖爾瑪還在堅持,沒有哪匹馬會這樣想要進到人家裡面。我得說這件事有點蹊蹺,馬里亞諾回答,要不然我們出去看一下,我這兒有手電筒呢。可祖爾瑪死死靠在牆上,打開門出去看看的想法讓她一下子沉重起來,那白色的影子說不定就在附近樹底下等著,隨時會撲上來呢。你看,如果我們不搞清楚它究竟是走了還是沒走,這一夜誰都別想睡覺了,馬里亞諾說。我們再給它一點時間,你先去睡,我給你倒點兒鎮靜葯,這回可是加了量的,小可憐,這可是你自己討來的。
這裡是南方,天已經黑得越來越早了。還有一個月,他們就要回到首都去過另一種冬天的生活,但無論怎麼看,其實過的還是一樣的日子,說是在一起吧,卻又好像相隔千里,互相客客氣氣的,遵循著夫妻間那一套煩瑣細緻、約定俗成的禮儀,就比如現在,馬里亞諾需要一個爐子熬膠,於是祖爾瑪從爐子上取下煮土豆的鍋,說她可以回頭再煮;馬里亞諾道了聲謝,說他也是因為圈椅馬上就要修好了,最好是一次把膠上好,當然,就不得不先把膠熬一熬。小女孩在那間又當廚房又當餐廳的大屋裡翻看雜誌,馬里亞諾從儲物間里給她找了幾塊糖果。該到外面的小花園裡去喝上一杯了,順便欣賞欣賞暮色中的群山。那條小路上從來就沒什麼人行走,村子里最近的人家也在高高的山樑上九九藏書;他們的房前,山坡一直向下,延伸到山谷最深處,黑乎乎的,看不清了。你先喝著,我馬上就來,祖爾瑪說道。一切都有條不紊,每件事情都有它固定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有它要做的事情,除了那個小女孩,她突然到來,稍稍打亂了他們的計劃。給她一個小板凳,再給她一杯牛奶,摸摸她的頭髮,誇誇她,這孩子真乖。他們抽著煙,一群燕子在茅屋上空盤旋,一切都是這樣周而復始,嚴絲合縫,圈椅上的膠快要幹了,上好了膠它就會跟明天一樣新,雖說明天也不會有任何新的東西。如果說這天下午有點兒什麼微不足道的小變化,那就是來了這個小女孩;有時候也會有郵遞員過來,帶來一封信,把他們從孤獨中喚醒,是給馬里亞諾的也好,給祖爾瑪的也好,誰收到信就會收起來,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會說。就這樣日復一日,一眼能看到頭,像演戲一樣,過上一個月,然後吉普車就會裝得滿滿當當的,把他們送回首都的公寓里,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要說那兒有什麼不同,也僅僅是形式上略有差別而已,祖爾瑪有自己的圈子,馬里亞諾總是和他那些畫畫的朋友們在一起,到了下午,她去逛商店,晚上馬里亞諾總是泡在咖啡館里,各人忙各人的事情,當然也總會有聚在一起的時候,門上的合頁也會有開有合的嘛,不過那更像是在完成一種儀式。早上他們還是會互相接個吻,有些無傷大雅的事情也會一起做一做,就比如現在,馬里亞諾問祖爾瑪要不要再來一杯酒,祖爾瑪嘴裏答應著,目光卻迷失在遠方被染上一層淡淡的紫色的山巒。
雖然態度一點兒也不積極,祖爾瑪最終還是同意了。他們沒開燈,走到樓梯前,馬里亞諾用手指了指睡得正酣的小女孩,可祖爾瑪幾乎沒看她一眼就磕磕絆絆地上了樓梯。走到卧室門口的時候,馬里亞諾不得不扶著她,因為她差一點兒就撞在門框上了。他們從開在屋檐上方的窗戶看了看石頭砌成的階梯,再看看花園裡最高的那層露台。已經走了,你看,馬里亞諾說著,替祖爾瑪整了整枕頭,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脫了衣服,她的兩眼始終盯著窗戶。他讓她把藥水喝了下去,又在她的脖子和兩隻手上搽了些古龍水,把被單輕輕拉到她肩膀那裡,祖爾瑪已經閉上了眼睛,渾身抖個不停。他給她擦乾臉頰上的淚水,又等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找手電筒。他一隻手握住熄滅的手電筒,另一隻手拎了把斧頭,一點一點打開了客廳的門,走到樓下的陽台上,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房屋的東面。這天的夜晚和夏天裡的每一個夜晚一模一樣,遠處有蛐蛐在叫,間或傳來一兩聲蛙鳴。不用手電筒,馬里亞諾就能看見丁香花叢已經被踩得亂七八糟,三色堇花壇上留下了巨大的馬蹄印,階梯下的花盆也被打翻,看來這真的不是一場幻覺。當然,不是幻覺最好。他打算天亮以後和弗洛倫修一起到山谷里各家小莊園去了解一下,這事兒不能輕易就算完。進屋之前,他把花盆扶好,又走到最近的幾棵樹那裡,聽了半晌蛐蛐和青蛙的鳴叫聲。等他朝房屋看去時,只見祖爾瑪站在卧室窗前,全身赤|裸,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