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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面體 一個叫金德貝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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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金德貝格的地方

這個地方叫金德貝格,從字面上翻譯是「孩子們的山岡」,或者「秀美的山岡」、「可愛的山岡」,換個說法吧,它是個小小的鎮子,深更半夜,瓢潑大雨洗刷著車擋風玻璃,你到了這裏,找到一家老式旅館,迴廊深深,裏面一切都已準備停當,讓你忘掉外面正風狂雨暴,終於有了這麼個地方,可以換換衣服,躲避風雨,一切安寧。湯裝在銀質的大湯盆里端了上來,還有白葡萄酒,麵包切開了,第一塊給莉娜,她伸開手掌接了過去,像接受饋贈,也確實是一種饋贈。不知為什麼,莉娜朝著麵包上面吹了口氣,她前額的劉海輕輕飄了起來,微微顫動著,彷彿從她的手掌和麵包上迴流過來的風揭開了一個微型劇場的幕布,彷彿從這一刻起,馬爾塞洛就可以看見莉娜的思想、她腦海中的影像和回憶怎樣一幕幕地上演,而此時的莉娜正面帶微笑,輕輕吹著,一口一口啜著鮮美的湯羹。
指望從她嘴裏聽到幾句靠譜的話簡直太難了,可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一定要指望這個呢(因為你就是個愛擺譜的人,不是嗎?)鮮花和甜點之間放著一輛帶輪子的小車,上面堆滿了麵餅、蜜餞、蛋白酥,莉娜有點眼花繚亂,眼神像在盤算著該吃點兒什麼,小肚子,不錯,都說你會發胖,也不錯,這個上面奶油多一點,你為什麼不喜歡哥本哈根,馬爾塞洛。問題是馬爾塞洛根本沒說過不喜歡哥本哈根,他只說過下這麼大的雨,背著個背包,走上好幾個星期,最後多半會發現那幾個嬉皮士已經去了加利福尼亞,難道你不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麼嗎,我跟你說過,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只是在聖地亞哥的時候塞西莉亞和馬爾科斯交給我幾幅畫,托我帶給他們,還有這張唱片《發明之母》,這裡會不會有個留聲機,要不要我放給你聽聽?也許時候不早了,在金德貝格這種地方,你想想看,幾乎還停留在吉普賽人彈吉他的年代,突然來上這麼一群什麼之母,好傢夥。想想都受不了,莉娜嘴邊滿是奶油,黑色套頭衫下面肚子鼓鼓的,大笑起來,一想到那群什麼之母在金德貝格上空嚎叫,想想酒店老闆的面孔,想想剛才胃裡痒痒的感覺變得熱乎乎的,兩個人都笑個不停,他在心裏問自己,這姑娘會不會不太容易上手,會不會到頭來床上橫著一柄傳說中的利劍,或是捲起一個枕頭把兩人隔開,就像一排道德的屏障,一柄現代的利劍,阿奇西普,好了,你已經打噴嚏了,吃一片阿司匹林,咖啡馬上就端上來了,我再去要點兒白蘭地,這玩意兒能促使水楊酸發揮作用,這個法子我是從靠得住的人那裡學來的。其實他並沒有說不喜歡哥本哈根,可小母熊好像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就像他十二歲那年愛上女老師的時候一樣,面對那醉人心脾的嗓音,想暖和暖和,想被抱抱,想有人摸摸自己的頭髮,說不說出來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多年以後,精神分析學說解釋道,這是一種痛苦,呸,這是對子宮的懷念,反正一切都起源於我們漂浮在某種液體之上的時候,《聖經》里也是這麼說的,花了五萬比索才把眩暈症治好,可面前這個小鼻涕孩兒正當面把她自己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阿奇西普,可你要是就這樣把她生吞下去,準會卡在嗓子眼兒里的,這個大傻妞。她正攪動著咖啡,突然抬起目光,專註地看著他,目光里又充滿了敬意,當然了,如果她就這樣拿他開玩笑的話,會付出雙倍代價的。說真的,馬爾塞洛,我喜歡你,你總擺出一副醫生和爸爸的模樣,你別生氣,我總是這樣,該說不該說的一下子都說了出來,你別生氣,可我根本就沒有生氣,傻丫頭,你剛才就是生氣了,生了一小點兒氣,就因為我說你像醫生像爸爸,我不是這個意思,可就在剛才你說到阿司匹林的時候,你真的特別好,你瞧,我都忘了,你還記著這事兒,給我找來了阿司匹林,你說我有多離不開你呀,你還長得有點兒喜慶,看我的時候擺出一副醫生的架勢,別生氣,馬爾塞洛,這白蘭地加在咖啡里太香了,准能讓人睡個好覺,你懂的。是這樣的,我早上七點鐘就上了路,搭了三輛轎車一輛卡車,總的來說還是很不錯的,雖然最後遇上了大風大雨,可就在這時馬爾塞洛從天而降,接下來又有金德貝格,還有白蘭地,阿奇西普。她伸出一隻手read.99csw.com攤在滿是麵包渣的桌布上,他輕輕摸了摸她的手,對她說,沒有,他沒有生氣,因為現在他知道了,一切都是真的,自己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真的感動了她,他從口袋裡掏出藥片和說明書,多喝點水,別讓藥片粘在嗓子眼兒里,再喝點兒加白蘭地的咖啡。他們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而且是那種真正的好朋友,壁爐里的火一定把卧室烘得比這兒還要暖和了,女侍者這會兒準會把床單疊得整整齊齊的,在金德貝格這樣的地方一定會這樣做的,這就像是一種古老的儀式,歡迎疲倦不堪的旅行者,歡迎那些打算穿著一身濕衣裳跑到哥本哈根去的傻瓜小熊,那然後呢,什麼然後不然後的,馬爾塞洛,我告訴過你的,我不喜歡被束縛,不喜歡不喜歡,哥本哈根就像是一個男人,你遇見他,又離開他(哦),過一天算一天,我不相信什麼未來,在我家裡,一天到晚都在講什麼未來,一提到未來我就蛋疼,他也是同病相憐,他從小就沒了父親,是叔叔羅貝托把小馬爾塞洛養大的,羅貝托叔叔親切但強勢,得想想將來,孩子,羅貝托叔叔那點兒退休金真是少得可憐,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強勢的政府,現在的年輕人只知道玩,見鬼,在我們那個年代,那可不一樣,小母熊把一隻手攤開放在桌布上,她為什麼要用這樣愚蠢的方式來招惹我呢,又為什麼要回到三〇年或是四〇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去呢,哥本哈根多好,是呀,最好還是去哥本哈根,那兒還有嬉皮士,大雨中,公路邊,他先前可是從來沒有這樣搭過車,幾乎沒有吧,上大學前有過一兩次,後來他有了錢可以揮霍,也有錢做新衣服了,有一回,幾個小夥子打算湊錢租一條帆船,開到鹿特丹得三個月的時間,捎上些貨,還要停上幾個港口,一共要差不多六百比索,幫船員們干點雜活,熱熱鬧鬧的,咱們肯定去嘛,這是大家在第十一街的紅寶石咖啡館里說的話,肯定去,莫尼托,可是先得湊夠六百塊錢才行,這可不是件容易事,就那麼點兒工資,抽抽煙,泡個妞,很快就沒了,後來他們見面越來越少,帆船的事也再沒人提,要多想想將來,孩子,阿奇西普。唉,又來了;來吧,你該休息了,莉娜。好的,醫生,可是能不能稍微等一會兒,你瞧,我這杯子里還剩了一點白蘭地,溫溫的,你嘗一嘗,對了,是不是溫溫的。他回憶紅寶石咖啡館時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本來要對她講的,到底是什麼事他也說不清了,莉娜卻又一次從他說出口的蠢話里猜到了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比方說,什麼阿司匹林呀,你該休息了,或是你幹嗎要到哥本哈根去呀,此刻,一隻熱乎乎的、白皙的小手就在他的手下面,其實,只要有六百塊錢,只要有蛋在,只要有詩歌,哪裡都可以成為哥本哈根,哪裡都可以被當成帆船。莉娜瞟了他一眼,飛快地垂下眼帘,就好像剛才說的那些東西都在桌面上,在麵包渣中間,在時間的垃圾中間放著,又好像他已經把一切都說出了口,而不是反覆說著同樣的廢話,什麼來吧,你該去睡覺了,連自然而然地說「咱們」都不敢:來吧,咱們去睡覺吧,莉娜舔舔自己的嘴唇,想起了幾匹馬的故事(也可能是奶牛,她只聽到了那故事的結尾),說的是有幾匹馬突然受了驚,在田野上飛跑,有兩匹白馬,還有一匹棗紅馬,你不會知道,在我幾個叔叔的莊園里,下午迎著風策馬飛奔是種什麼感覺,跑到很晚才回來,累得筋疲力盡,當然了,挨罵是免不了的,什麼假小子呀,反正總是那一套,等我把這一小口喝完,好了,總是那一套,她看著他,劉海在風中飄揚,就像在莊園里策馬飛奔一樣,她往自己鼻子那裡吹了口氣,因為那白蘭地度數太高了,這姑娘準是腦子不夠用,剛才在黑乎乎的長廊里,她興高采烈地,身上到處滴著水,自己給自己出了個難題,開兩間房,你傻不傻呀,開一間就行了,當然,都是為了省些錢,但她也一定知道,說不定她已經習慣甚至期待著每一段行程會有這樣一個尾巴,可最終會不會並非自己想的那樣,因為這會兒看上去又有點不大像了,如果事到臨頭大失所望,床中間現出一把利劍,如果最後有一個人要睡到角落裡的長沙發上,以他這樣一個紳士,當然是他去睡了https://read.99csw.com,別把小披肩忘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寬敞的樓梯,這地方以前一定是座宮殿,一定有伯爵在大蜡燭台下面舉辦舞會什麼的,還有這些大門,你瞧瞧這扇大門,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房門,上面還畫著鹿群和牧人,真是不敢相信。瞧瞧這壁爐,紅紅的火苗都飄出來了,這張大床白得不能再白了,大窗帘把窗戶封得嚴嚴實實的,真棒,太好了,馬爾塞洛,我們怎麼捨得就去上床睡覺呢,等一等,至少我得讓你看看這張唱片,封皮好看極了,你們不管誰看了都會喜歡的,就在這底下放著的呀,和那幾封信還有地圖放在一起的,不會丟了吧,唉。明天再給我看吧,你真的快|感冒了,快把衣服脫了,我把燈關了吧,這樣我們可以好好欣賞欣賞爐火,哦,好主意,馬爾塞洛,多漂亮的火苗呀,聚在一起就像在跳加托舞,你再瞧瞧那火花,黑暗裡看上去真美,真捨不得去睡覺,他把西服搭在圈椅靠背上,走到還一直對著壁爐喃喃低語的小母熊身邊,在她身邊脫下鞋,在爐火前坐下,看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披散下來的頭髮上,幫她脫下襯衣,又去找她胸罩上的搭扣,他的嘴唇緊貼著她赤|裸的肩頭,雙手在火光中摸索著,小鼻涕孩兒,小傻瓜,最後,他們全身赤|裸,站在爐火前,親吻著,什麼白得耀眼的大床,冰涼冰涼的,去它的吧,火光映在皮膚上,暖暖的,莉娜雙手環繞在他背後,吻著他的頭髮、他的胸膛,兩個身體互相迎合,互相探索,低低的呻|吟,急促的喘息,還有句什麼話要對她說來著,必須要對她講的,在欲|火焚身、共度良宵之前必須得問她的,莉娜,你這麼做不是出於感激,不是吧?本來摟在他身後的那雙手鞭子般地甩到他的臉上,扼住他的喉嚨,又猛地抓住他,當然並沒有傷害到他,是那種又甜蜜又瘋狂的抓捏,別看她一雙手小小的,抓起人來可是結結實實,彷彿一聲低低的哭泣,又像一聲嬌嗔,聲音里還帶著一絲怒氣,你怎麼能這樣問我,你怎麼能這樣問我,馬爾塞洛,既然這樣,那就算是吧,這樣大家心裏都踏實,原諒我吧,寶貝兒,原諒我說的那話,原諒我,小甜心,原諒我吧,嘴唇重又湊攏,火焰再次燃起,激|情的撫摸,濕潤的雙唇,肌膚相親或是發梢掠過時,雨點般的狂吻落在眼皮上時,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只有一次次的躲閃和一次次的得寸進尺,渴了拿一瓶礦泉水就著瓶口你一口我一口,好久好久,才有隻手摸摸索索打開了床頭柜上的檯燈,他有種衝動,想扔條三角褲衩或是隨便什麼東西過去,把燈罩遮起來,讓光線變得柔和一些,他想好好看看莉娜的背影,看看這隻側身而卧的小母熊,小母熊趴在床上,皮膚輕盈柔軟,莉娜向他要了支煙,靠在枕頭上坐起身來,你很瘦,渾身都是汗毛,阿奇西普,等一下,我看看毯子跑哪兒去了,我給你蓋上點兒,你看,就在床尾那兒,我怎麼覺得那毯子邊上有點燒焦了,我們怎麼一點沒察覺呢,阿奇西普。
可是沒有,那光滑的、孩童般的額頭沒有絲毫變化,只有她的聲音一塊一塊地把這個人拼接起來,於是莉娜有了最初的模樣:智利人,哼著阿奇西普的曲子,指甲被啃過卻很乾凈,衣服臟髒的,一看就是經常在路邊搭順風車、在農場或是青年旅社過夜。青年,莉娜笑了,像小母熊那樣喝著湯,你肯定想象不出他們的樣子,那都是化石級別的了,你聽好了,那就是些跑來跑去的殭屍,像羅梅洛拍的恐怖片一樣。
當然,剛剛到金德貝格的時候,有一些事情撓得他心裏痒痒的,差點兒讓他抽了筋,又酸又甜。酒店停車場設在寬大的老機場,一位老太太舉著一盞頗有些年頭的馬燈給他們照路,馬爾塞洛卸下了他的箱子和公文包,莉娜隨身只帶了背包和牙具。沒到金德貝格之前莉娜就已經接受了一起吃晚飯的邀請,這樣我們還能聊會兒天,天已經黑了,又下著大雨,繼續往前走可不太妙,我們最好停在金德貝格,我請你吃晚飯,哦,謝謝,那太棒了,這樣你還能把衣服晾晾乾,我們最好在這裏待到明天再走,老話是怎麼說的,不怕大雨滂沱,只要家裡有個老太婆,哦,可以可以,莉娜這樣答道。接下來車開進停車場,穿過一排發出陣陣迴響的哥特式長廊,通向前台,酒店裡可真暖和,我們運氣真好,劉海上還掛著最後一滴水珠,掛在背包上的女童子軍小熊和好大叔,我去開兩間房,這樣吃晚飯前你可以把身上稍微弄乾一點。那種痒痒的、又像下面有什麼地方在抽筋的感覺就是在這會兒出現的,莉娜透過劉海看著他,開兩間房,你傻不傻呀,開一間就行了。他沒去看她,心裏一股痒痒的感覺,說不清是舒服還是難受,照這麼說,這是只雞,這是好事兒呀,有小母熊有熱湯還有壁爐,運氣不壞呀,老夥計,這姑娘長得可真不賴。緊接著就見那姑娘從背包里翻出一條藍牛仔褲,一件黑色套頭衫,於是他轉過身去,一面繼續跟她聊著天,這是什麼壁爐呀,還帶香味兒的,這火里就像灑了香水似的,一面在箱子底下的一堆維生素、除臭劑、須后水當中給她找阿司匹林,你這是打算上哪兒去呀,我也不知道,我手裡有封信,是要帶給哥本哈根幾個嬉皮士的,還有幾幅畫,是在聖地亞哥的時候塞西莉亞給我的,她告訴我那幾個小夥子特棒,屏風是緞子做的,莉娜把濕衣服搭在上面,又把背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了古色古香、畫著金色阿拉伯圖案的桌上,詹姆斯·鮑德溫的書、面巾紙、紐扣、太陽鏡、硬紙盒、巴勃羅·聶魯達的詩集、小包的衛生巾,還有一張德國地圖。我肚子餓了,馬爾塞洛,你的名字真好聽,我喜歡,我肚子餓了。那咱們去吃飯吧,反正你沖澡也沖了半天了,回頭再來收拾背包吧。莉娜猛地抬起頭看了看他,我從來不收拾東西,幹嗎要收拾呢,這背包就像我,像這趟旅行,像政治什麼的,就這麼亂七八糟的,有什麼關係呢。小鼻涕孩兒,馬爾塞洛想,他感到痒痒的,又快要抽筋了(喝咖啡的時候再把阿司匹林給她,這樣效果更快些),可看來她不大喜歡說話時口氣太生分,特別是稱呼她vos,你這麼年輕,怎麼就這樣一個人出門旅行呢,她正喝著湯,大笑起來:年輕,都是化石級別的了,你聽我說,那頂多算是些跑來跑去的殭屍,就像在羅梅洛那部電影里一樣。下一道菜是土豆燒牛肉,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小母熊也一點一點重新開心,再加上葡萄酒,他胃裡那種痒痒的感覺變成了愉快、愜意。就讓她說蠢話吧,就讓她繼續解釋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吧,這些看法好多年以前說不定他也有過,只是現在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就讓她從她那劉海後面的小劇場去觀察他吧,有時她突然嚴肅起來,憂心忡忡的,過一會兒突然又哼起了阿奇西普的歌,說這樣太棒了,待在一個能保護她的氣泡裏面,身上乾乾的,說她有一回在阿維農等順風車等了五個小時,風大得把屋頂上的瓦片都吹下來了,我親眼看見一隻小鳥撞在樹上,像塊手絹一樣落了下來,你聽聽,麻煩把胡椒粉遞給我。九*九*藏*書
這麼說(這時服務員撤下了空菜盤)你打算一直走到丹麥對不對,可你身上帶錢了嗎?我當然還要走下去,那萵筍你不吃了嗎?不吃就給我吧,我還有點餓。她用叉子把菜葉捲起來,放進嘴裏慢慢嚼著,一面還哼著阿奇西普的歌,濕潤的唇邊時不時有銀色的小氣泡爆開,她的小嘴很美,恰到好處,就像文藝復興時代畫上的人物,我還是在秋天裡和瑪爾蓮一塊兒去的佛羅倫薩,這樣的小嘴同性戀們最喜歡了,彎彎的,薄薄的,很性感,等等,你喝這瓶六四年的雷司令是不是有點上頭了,她就這麼邊吃邊唱,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聖地亞哥讀完哲學課程的了,我想讀的書太多,現在我該開始讀點兒什麼了。可想而知,可憐的小母熊,現在你開開心心地吃著萵筍,談論著計劃要在六個月里讀完斯賓諾莎的著作,中間還要穿插著艾倫·金斯伯格,還要唱阿奇西普的歌,從現在到咖啡端上來,你究竟還有多少不著邊際的話要說。(到時候別忘了把阿司匹林給她,我這會兒打了噴嚏,這倒是個麻煩事兒,那個小鼻涕孩兒,頭髮濕濕的,劉海貼在了臉上,在公路邊上被大雨劈頭蓋臉地澆著。)然而阿奇西普唱完了,土豆燒牛肉也吃完了,好像一切都慢慢有了點九_九_藏_書變化,還是那幾句話,還是斯賓諾莎和哥本哈根,卻有了點不同,莉娜坐在他的對面,切著麵包,喝著葡萄酒,高高興興地看著他,像是離他很遠,又像是離得很近,換了個晚間的話題,其實離得遠近都不是理由,這更像是一種展示,莉娜向他展示出自己的另一面,可那又怎麼樣呢,給我講點兒什麼吧。又是兩片格魯耶爾乳酪,你怎麼不吃呢,馬爾塞洛,這東西可好吃了,你什麼都沒吃呀,傻瓜,你太愛擺譜了,你就是個愛擺譜的人,不是嗎?你在那裡抽煙,抽呀抽呀,什麼東西都不吃,我跟你說話呢,再來點兒葡萄酒吧,好不好?吃了這種乳酪,你想想看,就得來點兒葡萄酒才好消化,來吧,再吃點兒什麼,再來塊麵包吧,說起吃麵包,你恐怕都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說我吃麵包會發胖,還真是的,這不小肚子已經有點兒起來了嘛,看是看不出來,可確實是起來了,嘻嘻。
殭屍,莉娜又重複了一遍,我就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當然了,下雨怎麼辦,你別把這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這件外套是真正防雨的,也就是頭髮和腿上會有點兒濕,頂多如此,需要的話吃一片阿司匹林就行了。一筐麵包吃得精光,重新上了滿滿一筐,小母熊又是一陣狼吞虎咽,這黃油太香了,那你又是幹嗎,怎麼開著這麼大一輛車在外面跑,為什麼呢,喂,問你呢,阿根廷人?這裏面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機緣巧合,馬爾塞洛想起來了,如果不是他在八公裡外停下來喝了一小杯,這頭小母熊此刻要麼鑽進了另外一輛車,要麼就還在森林里待著呢,我是個經紀人,買賣預製件的,干我們這一行的就得到處亂跑,可這一次我是在兩筆生意之間跑出來瞎玩玩。小母熊一臉認真,問道,預製件是個什麼玩意兒呀,要說起這個話題那就太沉悶了,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總不能對她說自己是個馴獸師或者電影導演或者乾脆說自己就是保羅·麥卡特尼吧:那才俏皮有趣。這話題太突然了,就像突然飛來了一隻蟲子或一隻小鳥,可小母熊的劉海還在額頭前晃來晃去的,有句跟阿奇西普有關係的俗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所以你有他的唱片嗎,說什麼呢,哦,那就對了。馬爾塞洛不無嘲諷地想道,我們得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最正常的回答是他沒有阿奇西普的唱片,這太蠢了,因為實際上他有阿奇西普的唱片,而且在布魯塞爾的時候有時候還和瑪爾蓮一起聽聽,只是沒有像莉娜那樣把它生活化了,一邊吃東西一邊哼上幾句,她的微笑里既有自由爵士的快樂又有滿嘴土豆燒牛肉的歡愉,這個濕淋淋的搭順風車的小母熊呀,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運氣,你真是個好人。我一貫是個好人,馬爾塞洛答話的聲音像手風琴一樣渾厚,可惜就像球被擊出了界外一樣,沒人理會,代溝呀,這是一隻愛唱阿奇西普的歌的小母熊,她唱的不是探戈,朋友。
後來,壁爐里的火慢慢暗淡下去,火光照在他們身上,越來越微弱,只剩下一縷金黃,水喝過了,煙也抽完了,大學里那些課真讓人噁心,我都煩死了,我學到最好的東西都是在咖啡館里,在電影開映前看的幾頁書里,在和塞西莉亞還有皮盧喬聊天的時候,他傾聽著,紅寶石咖啡館,這多像二十年前的紅寶石咖啡館呀,那時我們讀的是阿爾特、里爾克、艾略特和博爾赫斯,只有莉娜能做到,她能把順風車當成帆船,在雷諾車或是大眾車上設計著自己的行程,她是只小母熊,站在枯枝敗葉當中,劉海被雨水打得濕濕的,可現在幹嗎要想起帆船和紅寶石,她對這些一無所知,那會兒她恐怕還沒出生呢,這個流鼻涕的智利小女孩兒,想的是浪跡天涯,哥本哈根,為什麼從一開始,從喝湯喝白葡萄酒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他就把那麼多陳年往事向她和盤托出呢,莉娜半睡半醒,順著枕頭溜了下去,發出一聲嘆息,活像只心滿意足的小獸,一面還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頰,你這個瘦子,我喜歡,你已經把所有的書都讀完了吧,阿奇西普,我想告訴你,和你一起真不賴,你什麼都在行,你的手又大又有勁,看不出來你還這麼生龍活虎的,你一點兒都不老。照這麼看來,小母熊覺得他還是生龍活虎的,比他的同齡人有生氣,儘管有羅梅洛電影里的那些殭屍,儘管濕漉漉的劉海下面那小劇場里還在https://read.99csw.com發問,這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那小劇場正慢慢滑向夢鄉,她眯縫著雙眼,看著他,他滿懷柔情,又一次抱起了她,將她攬入懷中,再輕輕放下,聽她嘴裏嘟囔著,發出輕輕的鼾聲,我困了,馬爾塞洛,別這樣,好了,寶貝兒,就這樣,她的軀體輕盈而緊實,兩條腿結結實實的,他不停地進擊,她每次都報以雙倍的回應,在布魯塞爾遇見的瑪爾蓮可不是這樣,那些女人和他一樣,都久經陣仗,幹什麼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有板有眼的,而她,這隻小母熊,自有她的方法接受並且回報他的努力,可接下來狂風暴雨、鶯啼燕囀剛一結束,她就迷迷糊糊進入夢鄉,現在才知道,此處也有帆船,此處也是哥本哈根,他把臉埋進莉娜雙乳間,就像在紅寶石咖啡館里一樣,在莫尼托借給他的房間里,和瑪貝爾或內莉達共度青春良宵,那才叫疾風暴雨,那才叫個快,剛一完事兒,她們馬上就會說,我們幹嗎不到市中心去兜一圈呢,給我買幾塊糖果,萬一老媽知道了的話。那時候可不像現在,那時候,做|愛的時候可不會拿面鏡子比較你的過去,照出你年輕時的一張老照片來,莉娜可是當著他的面誇他年輕的,一面還撫摸著他,阿奇西普,請再給我遞杯水,咱們睡吧;就是她,一切都是她起的頭,實在是荒唐至極,最後,在互相撫摸喃喃低語中,他們都進入了夢鄉,小母熊的頭髮在他臉上拂來拂去的,好像她身上有種什麼東西想把一切都擦拭乾凈,讓他醒來的時候變回原來的馬爾塞洛,他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了,莉娜坐在沙發上梳頭,嘴裏還哼著什麼曲子,她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再次上路,再次經歷風雨。他們沒太多交談,早餐吃得很簡單、很快,那天出了太陽,在開出金德貝格很遠之後,他們停下來喝了杯咖啡,莉娜要了四塊方糖,她一臉無辜,心不在焉的,滿滿都是超凡脫俗的幸福感,那就是說你是知道的,你別生氣,告訴我你不會生氣,你當然不會生氣的,隨便說點什麼都行,比方說你需要點什麼,話已經到了嘴邊,就像那幾張鈔票等候著被抽出錢包派上用處,被他及時打住了。不等他把話說出口,莉娜的一隻小手怯生生地放進了他的手中,劉海遮住了她的雙眼,最後她問他能不能再跟他走上一小段,哪怕不同路也沒關係,能有什麼關係呢,和他再多待一小會兒,因為在他身邊的感覺真好,這麼好的太陽,能多待一會兒多好呀,找個林子,咱們睡上一小覺,我給你看看那張唱片,還有那幾張畫,如果你願意的話,待到晚上也行,她覺得他會答應的,他會願意的,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他說不,然而,他慢慢地抽開了手,對她說不行,最好別這樣,這裡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你在這兒很容易找到車的,小母熊彷彿突然被什麼擊中,變得疏離、順從起來,埋下頭去,吃掉方糖,又看著他付了款,他站起身來,幫她取來背包,在她頭髮上吻了吻,轉身離去,一陣狂怒的換擋之後,在她眼前消失了,五十,八十,一百一,預製件經紀人的前方一路暢通,這條路上沒有哥本哈根,只有路邊壕溝里朽爛了的帆船,有薪資越來越高的職位,有紅寶石咖啡館里聽見的港口汩汩的水聲,轉彎的地方會有棵孤零零的芭蕉樹的影子,還有那棵樹榦,他以一百六十的速度迎頭嵌了進去,臉深深埋進了方向盤裡,就像莉娜把臉埋下去一樣,小母熊吃糖的時候,總是這樣把臉深深地埋下去的。
馬爾塞洛正想問問是哪個羅梅洛,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這麼一位羅梅洛,可還是繼續聽她說下去吧,他很樂於參加這樣熱氣騰騰、熱熱鬧鬧的晚餐,就像從前他也很樂於待在一間帶壁爐的房間里,一面聽著劈柴噼啪作響,一面等候著某個有錢人用鼓鼓的錢包像個巨大的氣泡一樣把他保護起來,哪怕外面大雨傾盆打在氣泡上,說到這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雨可是打在莉娜白皙的臉上,那是在一條公路邊上,黃昏已經降臨在森林的邊緣,瞧瞧這都是在什麼地方等順風車,然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再來點兒湯怎麼樣,小熊寶寶,多吃點兒,小心嗓子發炎,頭髮還是濕的,可壁爐早已點燃,噼啪作響,房間里有哈布斯堡王朝式的大床、落地穿衣鏡、床頭櫃,窗帘都帶著流蘇,可你幹嗎跑到雨地里去,給我說說,你媽媽知道了準會揍你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