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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大拙說禪鈴木大拙は禪を語る 論禪

鈴木大拙說禪
鈴木大拙は禪を語る

論禪

不能將禪與「新思想」,或信奉基督教科學的人、印度教的遊行僧,或一部分佛教徒所進行的某種形式上的冥想混同起來。從語言上講,禪雖然叫「禪那」,但這與禪中修行的實踐並不相符。禪有時似乎也耽於宗教與哲學的冥想,但這隻是偶然的,禪的本質全然不在於此。禪通過鍛煉心本身,明見心的本來性質,使心自身成為自身真正的主人。只有徹悟自己心靈的真性質,才是禪佛教的根本目的。因此,禪是所謂的冥想和禪那以上的事物。禪訓練的目的,是使靈眼洞開,洞察存在之理由本身。
僧雲:「如何是清凈法身?」
禪給予我們看透世界的眼睛。禪的範圍遍及三千大千世界的宇宙,而且要超越它。
話雖是這樣說,但禪的非宗教性只不過是外觀的。歸根結底,信宗教的人們在禪野蠻的宣言中發現了豐富的宗教性,這是令人驚愕的。可是,如果在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相同的意義上說禪是宗教,那就不對了。為了說明這一點,讓我們看下面的例子。聽說釋迦剛生下來,就一隻手指著天,一隻手指著地叫道:「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禪宗的雲門宗之祖,雲門文偃在評論此事時說道:「要是我當時在場,就一下子把他打死,扔掉喂餓狗。」對於這樣一位精神指導者,即使是怎樣的不信之徒,給出如此瘋狂的評論,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而且另一個禪匠還接著說道:「這才是正確的。雲門欲將包括身心在內的自己的一切都犧牲,以服務於世間,我們應該推知他追憶佛恩之心的深厚。」
如果有必要將禪做某種分類的話,那麼也許禪可以算作「多神論」。這裏的「多」(polys)的意思,應該相當於「恆河之沙」,並不是數千的神,而是無數的神。在禪的世界中,各個事物作為絕對的實在物,與其他所有的個別事物相關聯,這無限的關聯,之所以在空的世界中得以成立,是因為一切個別的事物把自己認同為原本的狀態,即認同為各個實體。
如果要冥想,無論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某些東西上,如神的獨存性、神的無限愛、存在的無常等,而這正是禪所要避免的。如果說禪有所強調,那它所強調的就是自由,也就是實現從不自然的羈絆中解放出來的自由。所謂的冥想,存在著人為安置的某物,不屬於心的本源效應。空中飛的鳥冥想什麼了?水中游的魚冥想什麼了?鳥飛魚游,這還不夠嗎?哪裡有必要苦思冥想什麼神與人的同一性,或者什麼無常空幻?日日流轉不息的生活活動不需要用什麼神的善、什麼地獄永劫的火之冥想加以阻止。
禪的目的,在於親自接觸九九藏書我們存在的內在機能,這並不依靠任何外部的、追加的存在,而是儘可能單刀直入地實行,因此,禪排斥所有使人想起外在權威的事情,把絕對的信仰,放在一個人自身之內的存在,所以禪中任何權威都是從內部表現出來的,這是最嚴密意義上的真實。依靠智力的機能,不能達到終極和絕對,不僅如此,相反,智力還妨礙與本來之心的直接感應。智力在完成其作為媒介的功能時,能很好地完成它的使命,但禪除了想把它的意思傳達給別人的時候,都不與任何媒介發|生|關|系。如此看來,一切聖典,都沒有超出圖紙的範圍,只不過是帶有附加條件的東西,不帶有絲毫的終極性。只有那現存的、活生生的生之中心的事實,才是禪所要把握的,而且是用最直接、最有生機的方法進行的。禪自己聲稱,自己的精神是佛教的,其實它也是所有宗教的、哲學的精神。當禪被徹底地體驗之時,會得到毫不動搖的心的平和,我們將生存於我們意想不到的佛法之中。這以外我們還企望什麼呢?
在這裏,有必要談一下禪的認識論。一談到認識論,似乎哲學的味道過濃了點兒,而我的目的,是將禪直覺的種種事實談得清楚一些。禪所發揮的特性,是排斥所有概念性的媒介。如果為了理解禪經驗的諸事實而利用某種媒介物,就一定會使經驗的本質變得曖昧,使經驗的實際狀況變得不那麼簡明。第三者的出現所創造出的經常是複雜曖昧。因此禪討厭媒介物,學禪者被教導去直接究明對象。在禪的實踐中,經常說的一個詞是「同一」,這個詞其實並不正確。從根本上講,同一經常使人預想主觀與客觀兩個詞的對立。可是在實際中,所謂「必須通過禪完成主客同一」這樣的兩詞對立一開始就不存在,應該說絕對沒有什麼主觀和客觀的區別。我們所具有的分別和分離,都是以後被造出來的。可是這裏所說的「以後」,也絕對不應包含時間的概念。因此禪所瞄準的,是返回到本來不分離的體驗中去,換句話說,就是還其原本的純粹透徹狀態,所以禪不容許概念上的分別是有理由的。從這一點出發,必須預先給予同一性和寂靜性論者一個警告。他們正在為觀念所支配。必須面向事實,在事實中生存,和事實一起生存。
禪是中國的實際精神和充滿高遠思索的印度形而上學的牢固熔接。
也許有人認為:禪明顯是神秘主義的一種形態,因此不會在宗教史上具有獨特的位置。這樣看也許是對的,但是也不能忽略,禪是有自身秩序的神秘主義。這種神秘,是與太陽閃爍光輝、花兒開放、我正聽見某人在街上敲大鼓等事情相同意義上的神秘。這些事情如果算作神秘的事實,那禪大概就充滿了神秘。當人們問一個禪匠:「禪是什麼?」他當即回答:「平常心。」何等的簡明而又切中要害!禪與所有的宗派品質沒有交涉。基督教徒可以和佛教徒攜起手來進行禪修。這同大小魚類一起心滿意足地住在同一大海中完全相同。禪是大海,禪是大氣,禪是山嶽,禪是雷鳴、閃電,是春天開放的花朵,夏日的炎熱,冬天的雪。不,禪是這以上的東西,禪就是人。禪不拘於在長久的歷史中積淀的形式上的行為,因襲和其他的附加物,它在中心事實中生機勃勃地生存著。禪的獨特的優點,今天依然在於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傾倒、偏離,在於它能夠使自己很好地體認終極的事實。九_九_藏_書
也許可以說:基督教是一神論的,維坦特是泛神論的,但不能認為禪也是一樣的。禪既不是一神論也不是泛神論。對於如此的稱呼,禪一律不接受。因此,在禪中不存在必須將思念集中於是的對象。禪是空中飄蕩的一片雲,用釘子定不住,用繩索套不住,它隨心所欲地飄動著。無論是什麼樣的冥思苦想,都不能使禪停止在一個地方。冥想不是禪。無論是泛神論還是一神論,都不能給予禪一個值得集注的主題。如果禪是泛神論,它也許會教導它的學人:要冥想那神的光明遍照的地方,那裡一切差別之相都已消亡,萬法為一。如果禪是一神論,那它也許會做如下的說教:在野地里開放的無名的花草中也孕育著神的榮光。然而禪是這樣說的:「如果萬法歸一,那麼一又將是什麼呢?」禪力圖使各自的心靈自由無礙。所謂的一和一切等觀念,都是威脅精神本源自由的障礙和陷阱。
門雲:「金毛獅子。」
至誠即所謂的不欺,就是「把全存在原原本本地推出」,用禪語講,就是所謂的「整體起用」,也就是一切不留,去掉一切偽裝,一點都不浪費。如此生存的人,可謂「金毛獅子」。只有這樣的人,才是雄渾、至誠、認真的象徵,是如神的人。這裏並不表示什麼,因為它自身不外乎實在的本體,在它的背後什麼都不存在,因為它是「全真理」和「事物原本的自在」。
那些觀念中只有基督教與印度教諸形態的人,也許要用懷疑的眼光看禪,因為在禪中,他們看不到與他們觀念中的神相應的事物和對此的尊崇。所謂真實在等觀念,對於他們來說有些過於觀念化、哲學化,好像缺少獻身的與行動的召喚。實際上,佛教中還經常使用一些比「實在」還要抽象的用語,如真如(tathatā)、空(śūnyatā)、實際(bhūtakoṭi)等。為此,許多身為基督徒的批評家,甚至有許多日本學者,都把禪看成靜觀生活的教義。然而對於禪徒來說,這些用語根本read.99csw•com不是觀念性的,而是完全真實的、直接的,是有生命有生氣的。所謂的真實在、真如、空等,是在宇宙間具體的、活生生的諸事實中被把握的,而不是通過思索在這些事實中被抽象出來的。
禪者認為:禪寺中的佛、菩薩、天人和其他的神像,也只不過是若干木材、石料、金屬的合成而已,和我們庭園裡的椿樹、杜鵑、石燈籠都是一樣的。禪者會說:「隨心所欲地拜那滿開的椿樹吧!」拜謁諸天諸神,或灑凈水,或排列聖餐等儀式中深蘊的宗教意味,也不能超過這一揖一拜的。不僅如此,而且在禪的眼裡,所有的信仰深篤的人認為有功德的、神聖的種種敬虔行為,都是多餘的。禪甚至大胆地宣稱:「清凈行者不入涅槃,破戒比丘不落地獄。」從一般的立場上看,這些都是從正面否定道德生活的不成文法,而禪的真理與生命正在於此。禪是一種人間精神。禪所相信的是本來清凈、本來善。沒有根據的附加或不當的取捨,都會損害精神的健全性。因此禪猛烈反對所有宗教的因襲。
對於不習慣禪的表現方法的人來說,加上這點簡單的註釋,也很難理解雲門的話和所謂的「金毛獅子」。為了做一點補充,我再引用一個禪的問答。
禪雖然自稱為佛教,但把一切經論所說都作為智力的不凈加以拋棄,更有甚者,它還毫無忌憚地斷言:這些都是毫無用處的故紙堆。儘管如此,也還不能認為禪是虛無主義。所有的虛無主義都是無休止的自我破壞者。將立於否定立場作為方法論雖然堅實可靠,但對於至高的真理必須給予一個肯定。現在,當我們說禪不具有哲學,禪否定所有說教上的權威,說禪把所有種類的聖典都作為無價值的東西不屑一顧的時候,我們不能忘記:禪不外乎是通過這個否定,提出某個全然積極的而且具有永遠肯定性的東西。下面我們將逐漸究明這個問題。
當我們聽到神是攔在禪院和鄰人田地間的籬笆時,似乎嗅到了點兒泛神論的味道,可是「金毛獅子」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獅子原本是獸中之獸,是獨立的自存,是百獸之王,是原本自在的完整無缺,它並不表示以外的任何東西,它完全沒有暗示以某種形態顯現的觀念。

師答:「至誠的力。」
禪究竟是不是宗教呢?如果按照普遍的意義理解,不能說禪是宗教,因為禪沒有值得禮拜的神,沒有應該執行的禮儀,沒有死者往生的未來國土,而且在終極處,也沒有祈念冥福的依託——靈魂,儘管它的滅與不滅常引起人們強烈的關注。禪脫卻了所有如此的教養上與「宗教上」的羈絆。
禪不只是嚴格的訓練。當我們看到禪僧住在簡陋的小房,用米、鹹菜和甘薯度命,我們會覺得他們所奉行的是自我否定的生活原則,帶有隱士的風度。事實上,從禪所傳授的某種形式的出世思想和自我鍛煉的方法來看,禪的生活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面,但是如果認為禪僅僅是這樣,那就非常膚淺了。禪的洞察,深入到了生的根源,從這一點來看,禪具有真正的宗教性。這就意味著:禪深深九_九_藏_書地觸及了真實在。禪的宗教性,也正是體現為它把握了真正的實存,並活生生地存在於其中。
門雲:「花藥欄!」
也許有人認為禪是一種泛神論,從外表看,是容易使人這樣想,因此甚至在佛教徒中,也有人因為無知,持有這種觀點。如果認為禪的精髓中真帶有泛神論的色彩,那就離題萬里了。在這一點上,禪與基督教相同,根本不同於泛神論。且看下面雲門與其弟子的問答。

總之,禪的一切都是實際的、日常的,同時也是最生動活潑的。過去有人問一位禪師:什麼是禪?這位禪師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一個手指,還有一位禪師回答的方式是去踢球,最甚的一個打了問者一個嘴巴。想把橫亘在我們內心深處的內在真理如實地加以證明,就只有採用禪的方法,這是任何宗教都不能理解的最實際、最直接的心理訓練方法。實際上,禪拒絕涉及一切概念,只管處理活生生的生存事實的出發點,就是一種獨到的、創造性的存在。如果從概念上理解,豎起一個手指完全是白菜蘿蔔一樣普通的日常事,可是以禪之眼見之,這裏不停地躍動著靈妙的意義和創造性的活力。

禪中沒有神,這樣一說,敬虔的讀者一定會驚訝,但這並不是否認神的存在。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禪者都不予以保留。在一物被否定的時候,在否定本身中,一定存在著某種不能否定的東西。同樣,這種論法也可以用在肯定上。這就是邏輯的宿命。禪力圖超越邏輯,發現一個不包含對立的高層次的肯定。因此在禪中,神既不被否定也不被提倡。只是禪確實不抱有猶太人和基督徒所一貫抱有的神的觀念。禪不是哲學,由於相同的理由,禪也不是宗教。

因此,如果說有所謂禪中所提倡的冥想,這隻不過是教導人們:按照事事物物的本來面目去把握事物吧!看清楚,雪是白的,烏鴉是黑的。一談起冥想,我們大抵是考慮它的抽象性格。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所謂的冥想就是把精神集注到某個被高度一般化了的命題上,而且這樣的命題在性質上未必和具體的生活有密切的聯繫。禪是知覺的,或是感覺的,而不是抽象的、冥想的。禪是一種完完整整的功能,這裏不存在看見的東西和被看見的東西,與此相反,冥想明顯是二元論的,因此不免是膚淺的。

因此,禪並不教導人們把思念集中到「狗子是佛,麻三斤也是佛」等觀念上。如果膽敢如此而為,就會失去禪。禪直截了當地感到火暖冰冷。在那把人凍僵了的日子里我們渾身發抖,一到火旁邊就高興,不過如此而已。正像浮士德一語道破的那樣:感情就是一切。我們所九-九-藏-書有的議論,不能觸及實在,而感情這一句話,在此處必須放在最深的意義上,或者在最純粹的存在方式中加以理解。即使你說:「這就是感情」,這裏也仍然沒有禪。禪排除所有的概念構成。禪之所以難以把握,理由也正在於此。
禪絕不離開這個存在著具體事實的世界,禪經常生長在種種事實之中。遠離各種名與形的世界,並不是禪的所在。如果存在著各種人格的、非人格的神,那麼它們理應與禪為伴,並存在於禪之中。在客觀世界中,無論是從哲學的、宗教的乃至詩的方面考慮,只要是和我們對立,威脅我們、消滅我們的力量,禪就不存在其中。禪「把一株草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為一株草用」。也就是說:禪在掌中收納了全宇宙,這就是禪的宗教。它的行為與功能全出於此。
禪與依據邏輯和分析的種種思想體系完全不同。毋寧說它與以二元的思維方法為基礎的邏輯正好相反。因為禪是「全心情」的,其中也必然包含無數的內容。從這點出發,說禪也帶有智力的要素好像未嘗不可,可是所謂心情,並不是能夠分離為種種能力,一經解剖,就任何東西也留不下來的集合體。禪在智力分析這一點上,不能教給我們任何東西,同時也不存在一定要使弟子們確信的定型的教義。從這一點上講,禪可謂是完全混沌的。也許禪者也會持有這樣那樣的說教,但這是根據個人的愛好和方便而來的,而不是根據禪本身。因此禪中沒有任何聖典、教禮,也沒有藉以表現禪的真意的任何過渡意義上的象徵方式。於是有人要問:那麼禪教導人們些什麼呢?我要回答說:禪什麼也不教導。如果硬要說禪有什麼教導的話,那只是從人們自身心情中自然生髮的東西。教導我們的是我們自身,禪不過是指出了這個途徑。如果這個「指出」不能算作教義的話,那麼禪中就不存在任何值得標榜的基礎教義或者基礎哲學。
僧雲:「便恁么去時如何?」
僧問:「獅子襲擊敵人的時候,無論對手是兔子也好,大象也好,它都要全力以赴。這種力是什麼呢?請您指教。」
從來的神秘主義傾向,都是遠離日常實在的生活,禪從根本上轉換了這種傾向。隨著禪的發展,神秘主義已經變得不神秘了,同時它也不再是具有異常天分的人的瞬間的天才爆發。因為禪承認我們生存在現時的、原原本本的生活之中,它從一個市井之人的最不顯眼的、最常見的生活中啟示其自身。禪通過有組織的訓練,使人發現這些。禪打開了人間之眼,使人直視日日、時時、刻刻演示的最大神秘。它使胸宇開闊,使它的每一次鼓動都包容著永劫的時間和無限的空間。它使我們雖然生活在現世生活之中,卻猶如漫步在伊甸園一樣。而這許多充滿靈性的卓絕業績,不恃于任何說教,只是依靠直指橫亘在我們內心深處的真理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