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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與日本文化禪と日本文化 禪與茶道

禪與日本文化
禪と日本文化

禪與茶道

——《南方錄·滅后書》
簷前瀉下月神影,
主人靜靜地傾聽了茶師的話,特別是有關他想象一個真正的武士去死的訴說,然後他說:「到我這裏來的弟子們想要知道的都是刀的用法,而不是死的方法。您確實是個特例。可是,您說您是個茶人,那麼,在教您死的方法之前,您能不能為我點一次茶呢?」土佐的茶師想到:這恐怕是自己盡情地做茶道的最後機會了,為這家主人點茶,可以說是他求之不得的。劍士凝神觀看此茶師做茶道,而茶師完全忘卻了自己的悲劇已經逼近,他靜靜地進行著茶道的準備工作,並完成了茶道的所有程序,就像他現在所做的工作,是天底下唯一與他命運相關的工作一樣。劍士為茶師雜念全無,寧心聚氣的意境深深感動,他拍著大腿,感同身受地說:「正是如此!您沒有必要去記住什麼死的技巧,以您現在的心境,可以和任何武士較量。當您見到那個粗暴的浪人時,就像現在這樣干吧!首先,您就考慮您是在給客人點茶,鄭重地向他致辭,為您的遲到向他道歉,並告訴他,勝負之事在您心裏已經完全有所準備了。脫下外褂的時候,把它認真疊好,就像您點茶時所做的那樣,並在其上放好扇子。然後戴上纏頭,掛上和服帶,捲起褲裙,系好腰紐,這樣工作開始之前的準備就完成了。然後拔出刀舉過頭頂,準備打倒對方,閉上眼睛,為了戰鬥而鎮定心神,聽到了對手的喊聲,就用這刀去砍他,恐怕你們的比武到此就結束了。」
松葉紛紛不見塵。

前林深雪裡,


天下閑寂之根元,天照御神也,日本國之大主,縱然嵌金銀珠玉,造巍峨宮殿,叱之者當無,然茅葺之居,黑米之供,萬事慎之又慎,不怠其責,此乃世間之真茶人也。
秀吉在許多方面,是一個粗野、殘酷的壓迫者,但在我看來,從他愛好茶道這一點上說,他並不是單純地把茶道當作政治策略來使用,在他的心中也有某種純粹的東西。他能作出在心之源中深深地汲水之類的詩歌,說明他已接觸到「敬」的精神。
看到在茅草屋裡拴著名馬,是件好事。在普通的屋子裡發現珍品,也是特別的事。
「清」是茶道的精神構成之一,可以說是日本人的心理寄託。清就是清潔,有時意味著整理。在與茶道有關係的任何事情,任何場合中,都可以看到「清」。在稱為「露地」的茶院中,清水可以隨意地使用。如果是不能利用自然的流水的地方,在附近也會有為客人準備好的石頭的洗手缽,而茶室里當然是一塵不染的。
茶師對主人不勝感激,回到了和對手相約的地方。他周密地遵守劍士給予他的忠告,使自己的心境與為友人點茶時相同,當他對著浪人把刀舉過頭頂站立時,浪人的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全新的人格,他失去了吆喝的機會,到底從何處人手砍這茶人呢?他拿不準主意。對於他來講,茶人現在已是無畏即無意識的化身了,浪人不僅不能朝著對手前進,反而一步一步地後退,終於叫道:「敗了,敗了!」並且扔下大刀,翻身跪倒叩頭叫道:「饒怒小人無理。」說罷急忙逃跑了。


茶道的一切都是簡單的。總起來說,所謂人生就是出生、吃、喝、勞動、睡覺、結婚、生孩子,最終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如果這樣考慮,那麼沒有比度過這樣的人生更簡單的事了。可是,我們當中能有幾個人不抱任何希望,不留任何悔恨,而只是絕對地依賴神呢?又有幾個人能按其本來面目,確切地說,能醉心於神而生活呢?人在活著的時候想著死,死的時候希望生。要成就一件事時,又總要附加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在很多場合,許多目的不同的其他的事情群集在頭腦中,使應該集中於進行中的問題上的精力逸散了。將水注入缽里,注入進去的就不止是水,善惡、純與不純的種種雜多的東西,必須拭去的東西,深深地潛藏在自己無意識中,不能在任何場合流露的東西,都注入進來。若分析一下點茶的水,則這裏包含紛擾和玷污意識之流的一切污物。技術的完成之時,也是技術的停止之時。此時存在著無技巧的完成。人間深邃底層的誠實會油然而生,這就是茶道中「敬」的意義。敬因此是心的誠實和單純。
可是,流浪武士的真正目的是想從這個被自己看透了弱點的犧牲者身上榨取金錢,他糾纏不休,緊逼土佐的茶師和他比武。茶師覺悟到,不能從流浪武士邪惡的爪牙之下逃遁,他決心倒在敵人的刀刃下,可是如果死得毫無價值,會傷害主君的名聲。忽然他想起剛才在上野附近,他經過一個傳授劍道的道場,於是,他想去那個老師那裡,詢問在如此的場合刀的正確使用方法和達成勇敢之死的方法。他對流浪武士說:「既然您這樣強求,那就比試一下武道的本領吧。可是,我是出來為主君辦事的,必須先去復命,等我回來到此處與先生相會,大概需要一點工夫,請您一定給我這點工夫。」流浪武士答應了。於是茶師急忙來到那個道場,說有事要見老師,十萬火急。因為他沒帶引見信,把門的對他的請求多少有點躊躇,但他在客人的語言和身姿中看出了他九九藏書的請求中包含著重大事情,這些都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他決定把他引見給主人。
茶亭之記


茶道不僅在其實際發展上與禪相連,而且在其主要做法中奉行流轉精神,這更使它與禪密切相連。如果把這種精神用感情上的用語來說,就是由「和、敬、清、寂」構成。這四要素,是有始有終地完成茶道所必需的。這四者中的哪一個,都是構成同胞相親、秩序井然的生活本質的成分,而這種生活,不外就是禪寺的生活。禪僧進退舉措的整然有序,可以從曾訪問過定林寺這一禪剎的宋代儒者程明道的話中推測出來。程曰:「誠然,這裏所進行的,與古之三代王朝所行相同,一如往昔的禮儀,出現在眼前。」所謂的古之三代王朝,是中國政治家們夢想的理想時代。那時,世情好得無可挑剔,人民享受著太平至上的治世的恩惠。禪僧就是現在也都日積月累,修鍊個人的、集團的諸般禮儀。小笠原派的禮儀(從室町時代開始的日本傳統社交禮儀)做法,被認為是源於《百丈清規》這一禪院的規則。禪的教義在於超越形態,把握精神。可是,它也絕不會忘記:我們自己所住的世界,是諸種特殊形態的世界,精神只有通過「形」的媒介才能表現。由於這種原因,禪是二律背反主義,同時也是修鍊主義。

——石州流《秘事五條》
由於「閑寂」由美、道德、精神性融合而成,因此茶人把茶道作為生活本身,無論如何洗鍊純粹,也不會作為單純的遊戲與技藝,而禪就是如此地與茶道直接聯繫在一起了。事實上,過去有許多茶人認真修禪,並把從禪中學得的東西應用到其專業中去。
17世紀後半葉,土佐國的大名山內侯要到江戶參覲他想帶自己的茶道宗師一起去,但宗師不想相伴,他覺得,首先自己的身份不是武士,再就是江戶也不像土佐那樣適合自己安靜的性格。只有在土佐,他才廣為人知,有許多知己。去了江戶,若遇到什麼壞人,惹出麻煩,不僅自己,連主家的體面也要受到損害。在他看來,這次旅行簡直就是冒險,他一點也不願意去。
茶院雖小通世外,

這是憲法十七條中開篇之言。此憲法是聖德太子於604年編成,是太子賜予臣下的一種道德的、精神的訓誡。如此訓誡的政治意義暫且不論,而它開始就把「和」放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這是意義深遠的。事實上,這是日本人意識中最初的訓令。人們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文明時代,漸漸對此覺醒。日本最近總是作為好戰國為人所知,其實這完全弄錯了。日本人自己認為:若從整體看日本民族的性質,日本人是穩重溫和的國民,這樣考慮也是有道理的。漫卷日本全部島嶼上的自然氛圍,不僅在氣候上,而且從氣象學上來說,也具有總體上的「溫和」的特色。這種特色是以空氣中存在著大量的水蒸氣為基礎的。山嶽、村落、森林等都被水蒸氣包圍,呈現出柔和的外貌。花兒通常不是濃艷刺眼的,而是溫和纖細的,春葉的樣子也使人神清目爽。在這樣的環境中培養起來的易感的心靈,毫無疑問要從這裏吸收很多感悟,形成「心之和」。可是,隨著我們接觸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民族的種種難題,我們容易從構成日本性格基礎的這些美德中離去。在如此的污染中,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禪在此時來幫助我們。
昨夜數技開。
無訪無待路斷絕。

綠茶 ©Saga Prefecture ©JNTO
有時還講有關珠光的如下的故事:
「侘傺」二字(閑寂在日文漢字中為「侘」),見於《離騷》注中,侘,立也,而傺為住。二字並之,謂憂思失意住立而不能前也。《釋氏要覽》曰,獅子吼。菩薩問,少欲知足有何差別?佛言:少欲者不取,知足者得少不悔恨。合此二者則侘之意與字訓,則為不自由而不生不自由之念,不足而不起不足之念,不調而不抱不調之念,此為閑寂之心得也。若不自由則思其不自由,不足則愁其不足,不調則訴其不調,則非閑寂而真貧人也。而不起如此妄念,則為堅守閑寂之意,與持佛戒同也。read•99csw.com

座敷體驗(西邊茶屋街) ©Kanazawa City ©JNTO



這確實是能夠體味純粹的、靜寂的、不為諸多感情妨礙的「絕對之物」的孤獨心靈。

一休的弟子、足利義政的茶匠珠光在教授弟子茶道精神時,經常講如下的故事:



——《結繩集》
岩間小路雪迷離,
豁然相對心不卑。
——《葉隱》(第二卷,閑書之二)
可是,主君頻頻地勸說,聽不進去宗師的異議。因為宗師是傑出的茶道家,恐怕主君暗懷私心,想利用宗師在大名之間誇顯。但宗師無法違逆主君的殷切希望,因為事實上這就是命令。宗師只好脫去自己茶人的衣裳,打扮成了攜帶大小二刀的武士。
——見《茶禪同一味》或《禪茶錄》
道元在中國學禪數年,歸來時人家問他在他鄉學到了什麼,他說:「除柔軟心之外什麼也沒學。」所謂「柔軟心」,就是慈祥之心,在這裏意味著精神之和。一般來說,人由於過度的利己主義,充滿了頑固的反抗心。過度的利己主義,不能按事物存在的本來面目,也不能按事物到來時的本來面目理解事物。反抗意味著摩擦,摩擦是所有麻煩的源泉。無我則心柔,則對外力不表示反抗,這並不一定意味著缺乏所有的感受性。如果從精神的觀點看,基督徒和佛教徒都像道元一樣,知道體味無我和柔軟心的意義。所謂茶道之和,與聖德太子所示之訓是同形的。和與柔軟心,確實是此世生活的基礎。茶道若以在小集團內建立凈土為目的,就必須從和出發。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下面我們引用澤庵的一段話。

在江戶滯留中,他多是閉居在主君的寓所里。有一天,主君允許他到外面去逛逛。於是他穿著武士的衣裳,造訪了上野不忍池畔。在那裡,他看了一個風度不佳的武士坐在石頭上休息,他很不喜歡這個人的長相,但也不想躲避他,於是徑直走了過去。那個武士認真地跟他打招呼:「看得出,先生是土佐的武士,如能交一下手,拜見一下您的本領,不勝感謝。」
利休的一首詩歌是這樣寫的:
利休教導說:
可是,茶室中若顯露出不誠實的痕迹,一切就都被破壞了。必須把那些不可估價的用具極其本色純然地放在那裡,是一種完全不引人注意的存在,像一種偶爾發現的存在。看到它的人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是不知不覺地被它吸引了過去,再接近一點,仔細琢磨一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似有純金礦脈在閃爍。但發現黃金閃爍也好,沒發現也好,對它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它存在著不拘於偶然性的真實性,也不會失去對自己的誠實。「閑寂」意味著忠實自己的本性。茶人靜靜地住在絕不矯飾的小庵里,如果有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則點茶、插上新花,客人為主人的談話和招待所感動,以這寂靜的午後為樂,這難道不是真正的茶道嗎?
其他的茶人還這樣寫道:
這使人想起「破襕袗里盛清風」的禪語。從外表上看並不顯眼,而和外形完全相反的內容卻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難以估價的「無價之寶」,因此「閑寂」的生活可以這樣定義:貧窮里所深藏的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靜謐之愉悅。茶道就是力圖將此觀念進行藝術再現的修行。

茶道中最重要的,幾乎被視為神聖的教典之一《南方錄》(秘傳茶道書,傳說著者為利休高徒南坊宗啟)中的一節這樣認為:茶道的目的是在此世實現清凈無垢的微型凈土,雖是一時集合在一起的少數人,卻要在這裏創造理想的社會。
對「閑寂」做如上說明,有的讀者也許會認為:「閑寂」多少帶有消極的性質,是失意之人的樂趣。在某種程度上說確實是這樣。可是,誰在其生涯的某個時期不需要一兩副葯,不需要點清涼劑和興奮劑呢?任何時候都不需要這些的健壯之人又有幾個呢?而且誰都註定要死。在心理學上有許多例子證明,身心強壯、活躍幹練的實業家們一經隱退,就很快衰弱下去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不知道把精力貯存起來,即在其活動的鼎盛時期,沒有注意到要回顧一下退路。戰國時代的武士奮然從戎,但是不可能毫不中斷、毫不疏忽地永遠繃緊神經,因此他們覺悟到:必須留有逃避之路,以防萬一,而茶道確實滿足了他們所需。他們暫時退到由四疊半的茶室所象徵的、寂靜的無意識的一隅,從這裏出來時,不僅感到神清氣爽,而且這是比單純的爭鬥更具有永久價值的事情,還會使其記憶為之一新。
若追究這個故事的歷史根據,我並不敢保證它具有史料上的確鑿性。我在這裏想確定的是構成這一類故事基礎的一般信念,就是說,在一種藝術所必需的實際技術與紛繁的方法論的底層,存在著直接到達我所謂「宇宙無意識」的一種直覺,https://read•99csw.com不應該把屬於各種藝術的諸直覺,看作各自為政、互不關聯的東西,而應該看作是從一個根本的直覺中產生出來的東西。劍士、茶人和其他各種技藝的老師所掌握的種種專門的直覺,總起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體驗的種種特殊的應用,事實上這也是一般的日本人所堅信的。日本人並沒有對此信念進行徹底的分析,也還沒有給予它科學的基礎,但是他們承認,以此根本的體驗,能夠洞徹一切創造力及藝術衝動的根源,特別是能夠洞徹超越生死,存在於一切無常之形中的「實在」的「無意識」。禪匠們在究極之處,從佛法的空及般若(智慧)之說中得到其哲學,以生命,即「無生死的生死」這樣的語言,來說明無意識。因此對禪匠來說,所謂最後的直覺是超越生死的,是到達無畏之境。他們的「悟」如在此處成熟,就能完成各種奇迹,因為「無意識」在這時允許那具有特權的弟子們和諸般藝術的老師們,瞥見無限的可能性。
禪與茶道的共通之處在於經常使事物單純化。禪依靠對究及實在的直覺把握,祛除不必要的事物;茶道依靠在茶室內點茶,依靠把典型化的模式移往生活,祛除不必要的事物。茶道是原始單純性洗鍊的美化。為了實現與自然相親的理想,寄身於茅屋下,端坐于斗室中。這斗室雖僅有四疊半大小,構造和擺設上卻凝結著巧妙。禪的目標是剝離人類在自以為是的觀念支配下,苦心經營的一切人為的覆蓋物。禪首先和智力作鬥爭,因為智力雖然有實用價值,卻妨礙我們深入發掘自己的存在。哲學提供所有的問題,並要求智力上的解決,但是依此我們未必能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可是,無論什麼人,即使知識上不十分發達,精神上也應該得到安慰。哲學之路只是為具有哲學傾向的特殊人開闢的,而不能成為一般鑒賞的主題。禪,更廣闊地說,宗教要剝離人自以為已佔有的一切,甚至生命,回歸到最後的存在狀態,也就是「本住地」、「父母未生前本來面貌」,這是我們誰都能達到的境界,我們依此得到現在的身體,若沒有這東西,我們就是無。這可以稱為最後的單純化,因為再不能把事物還原為它以上的單純了。茶道以老松之蔭下建起來的一間茅草屋完成其象徵意義,它雖然並不介意在如此的象徵意義之上做一些技巧上的處理,但其宗旨當然是與啟迪獨創,即祛除不必要的事物這一觀念完全一致的。
這位土佐的茶師在旅行開始的時候,就擔心遇到這種惡徒,現在正好碰上了這種品性最差的流浪武士,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只好老老實實地答道:「我雖然穿這樣的服裝,但我的身份不是武士,我是以習茶道為職業的人,在刀法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先生的對手。」
一個中國詩人偶然做了下面的兩句詩:
此經利休高徒之一之手而成的文章,深深地滲透了禪的精神。
方明茶道之理。
茶道以天地中和之氣為本,成治世安穩之風俗,然今人者,偏召其朋輩,作會談之媒,飲食之快,成口腹之助也,且茶室盡其美,器皿盡其珍,夸人技之巧,而諷他人之拙,此皆非茶道之本意。而所謂茶者,置小室于竹蔭樹下,貯水石,植草木,(在室內)置其炭,掛其釜,插其花,飾其具,移山川自然之水石於一室中,賞四序風花雪月之景,感草木繁榮之時,迎客而成禮敬。于釜中聞松風之颯颯,忘世中之念慮,瓶水涓涓流於一勺,洗心中之塵埃,直入人間之仙境也。禮之本為敬,其用以和為貴。此為孔子所言禮之體用之言辭,亦為茶道之心法也。貴人公子來坐,其交淡泊無諂,我之下輩會席,亦敬而不慢。此為空中有物則和而敬也。迦葉之微笑,曾子之一諾,真如玄妙之意味,不可說之理,發於所置茶處,所備茶具,會席衣類等。不陋而不尚華麗,以其具新其心,不忘四時之風景。不破、不貪、不奢,慎而不疏,直率真實,此乃茶道之本。是則賞天地自然之和氣,移山川木石于爐旁,五行皆備,汲天地之流而品口中之味,是為大哉。以天地中和之氣為樂,此乃茶道之法也。
我們用「靜寂」(Tranquillity)來表現組成茶道精神的第四要素,但是這個詞也許並不是表現漢字「寂」所包含的一切意義的適當用語。寂就是閑寂,可是「閑寂」比「寂靜」的內涵廣闊。相當於「寂」的梵語是「Śānti」,實際上意味著「靜寂」、「平和」、「靜穩」,在佛語里「寂」屢屢用來指「死」和「涅槃」。可是,此語被用於茶道時,其意近於「貧」、「單純化」、「孤絕」,在這裏「閑寂」和「寂靜」是同義詞。為了體味「貧」,或者說為了原原本本地理解我們所遇到的事物,需要靜謐的心。可是,在「閑寂」和「寂靜」兩者之中,暗示著對象性,引起閑寂這種心情的某種對象物經常存在,「閑寂」並不是單純對某一類型環境的心理的反動,這裏存在著美的指導原理,如果缺少它,貧就是貧乏,孤絕就是「貝殼流放」和非人性的「厭惡交際」。因此,「閑寂」和「寂靜」也許可以定義為貧之美的鑒賞。當把它作為藝術原理使用的時候,就是要創造或改造出喚醒「閑寂」和https://read•99csw•com「寂靜」的感情的環境。若在今天使用此語,「寂靜」一般適用各個事物與環境,「閑寂」通常適用於使人聯想到貧乏、不充分或不完全的生活狀態。
應該知道,茶道只是燒水、點茶、喝茶而已。
汲於無底之心,


一茶人曾這樣說:
庭院之表不忍拂,
和後面的詩歌一樣,在這裏,他從茶室里靜靜地向外眺望,並敘述了自己的心境。
此文作者把天照大神看作身居閑寂的具有代表性的茶人,這很有意思。然而這裏所展示的是茶道對原始的單純之美的鑒賞,換言之,是用茶道表現的我們內心深處所憧憬的美,也就是在人的生存允許的範圍內,盡量地歸返自然,與自然合一的大美。
豐臣秀吉是當時茶道的大庇護者,也是茶道實質上的創始人千利休的崇拜者。他常常追求一些走紅的、大規模的、華麗的東西,但也終於多少理解了利休一派所倡導的茶道精神。在利休的一次茶會上,他給利休寫下了如下的詩歌:
紛紜心塵豈不散?
澤庵


可以說,茶道和禪在日本生活中,對民主主義精神的存在也作出了貢獻。在日本的封建時代,設置了森嚴的等級制度,但平等友愛的觀念仍然存在於人間。在四疊半的茶室里,平等招待種種不同階級的客人,在這裏,一切世俗的考慮都已煙消雲散,平民和貴人促膝而坐,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懇切交談。在禪中,當然不允許存在世俗的區別,禪僧自由地接近社會上的所有階級,無論和誰都很融洽。在我們人性的深處,都抱有這樣的希望:那就是拋棄社會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羈絆,有時還想自由地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中,使心與心融洽,和包括動物、植物甚至無生命的物質等一切存在交往。人們經常懷著欣喜迎接這種解放的契機。澤庵所說的「賞天地自然之和氣」,其意義一定在此。在這裏,天使們都在和睦安謐地合唱。
閑寂之本意,顯清凈無垢之佛界也。至此露地(帶有茶室的庭園)草庵,拂卻塵芥,主客直率交往,規矩尺寸式法未必言,起火燒湯吃茶,別無他事,為佛心發露之所。若拘於做法應答,則墮入諸等俗意,或客窺主之過而譏,或主窺客之謬而諷,茶無暇待此仔細繁縟之人。趙州(唐代禪僧)為主,初祖大師(禪宗開祖達摩)為客,休居士(指利休)與貧僧(本書作者南坊宗啟)若挑剔而拾露地之塵,一會豈能調和焉?
在日本,茶早在鎌倉時代以前就已為人所知,而使其廣泛傳播的,傳說是將其種子從中國帶來,並在禪寺的院子里栽培的榮西禪師(1141—1215)。禪師把自己栽培、製作的茶加上有關茶的書(《吃茶養生記》)獻給了偶感風寒的將軍源實朝(1192—1219),使他作為茶葉栽培之祖為人所知。他認為茶有藥效,對各種疾病有效。在中國的禪寺期間,他一定觀看過茶道的做法,但他並沒有教授過茶道的做法。茶道的做法,是在禪寺中招待客人時的做法,有時也用來招待寺院自己人。將它帶到日本的,是比榮西晚半個世紀的禪師大應國師(1236—1308)。在大應之後,有數個中國禪師來到日本,成了茶道的老師。後來,赫赫有名的大德寺的一休和尚(1394—1481)將其法傳授給弟子珠光(1422—1502),珠光的藝術天才使其得以發展,揉進了日本趣味,並終於獲得成功。這樣,珠光成了茶道的創始人,他把它教給了藝術的大庇護者,當時的將軍足利義政(1453—1490)。後來,紹鷗(1504—1555)和利休(1522—1591),特別是利休對茶道進行了改良,使其得到了最後的完成,帶來了我們今天所見到的茶道,也就是一般英譯為「tea-ceremony」或「tea-cult」的東西。本來在禪院里所進行的茶道,今天作為巷間流行的做法而獨立進行。

(二)

宗教有時可以定義為從世俗的無味單調中遁出之路。也許學者會反對這種說法,認為宗教並不是為了到達「絕對之境」、「無限」而逃避生,而是追求對生的超越。但從實際上講,宗教確是逃避之所,人們想到那裡喘一口氣,得到暫時的恢復。禪作為精神的鍛煉,也會做如此的逃避,但是由於禪的超越特別玄遠,有普通的心靈難以企及的地方,而修禪的茶人,通過茶道的形式,在他們所領悟的禪境上下工夫,使其更具有通俗性與實踐性,而且重點放在「美的思慕」之上。
「閑寂」又叫「靜寂」,可為茶道的第四個構成部分。為了說明這個概念,要單獨列出一節來。實際上,這是形成茶道的最本質要素,若沒有它,也就不會有什麼茶道,而且正是在這個觀念上,禪和茶道更加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
茶道之本意,清六根之為也。眼見掛幅、插花,鼻嗅香氣,耳聞湯音,正手足之舉。此五根清凈之時,意根自清凈也。畢竟意為之所清也。吾晝夜心不離茶而不存娛樂之心。道具亦皆與之相應也。
當他把這首詩拿給一個朋友看時,朋友說:把「數枝」改為「一枝」好。詩人依了朋友的話,並誇朋友為「梅花一字師」。(即中國五代時鄭谷為齊己改詩之事)在深雪的森林里開放著一枝梅花,這裡有「閑寂」的觀念。read•99csw.com
通過這些說明,我們對於「閑寂」的概念大概漸漸地了解了。宗旦是利休的孫子,可以說,真正「閑寂」的生活,是從他開始的。按照他的學說,閑寂是茶道的真髓,它相當於佛教徒的道德生活。


「調和」(harmony)的「和」,也讀作「ゃわらぎ」(gentleness of spirit)。我想,只有「和」能更好地表現支配茶道全過程的精神。「調和」意味著形的方面,而「和」暗示內在感情。總之,茶室的氣氛是以「和」為環境創造出來的。這裡有「觸感的和」、「香氣的和」、「光線的和」與「音響的和」。先拿起茶碗來看,那是歪歪斜斜的手工製品,瓷釉掛得也不均勻。可是,在如此原始、簡樸的小道具中,有特殊的和、敬、慎之美。點燃的香氣並不濃烈,不會給人以刺|激,而是飄蕩著和美。窗和屏風是茶室中蕩漾的和美的源泉。容許進入室內的光線經常是柔和而靜謐的,將人引入冥想的心境中。搖曳著老松之葉的風聲和爐子上的鍋里沸騰的水聲形成優美的和聲,整個環境完全反映了創造它的人之人格。

所謂「敬」,原本是宗教感情,也就是對存在於我們這些不免一死的可憐生物之上的存在的感情。這種感情後來被移人社會關係中,落入了單純的形式主義。在民主主義的現代,特別是在最近,世間的一部分人用疑惑的目光看待「敬」,至少從社會的觀點看,人們認為:人都是一樣的,並沒有特別值得尊敬的存在。但是,如果追溯這種想法的本來意義加以分析,就會產生對自己的無價值的反省,即對自己肉體的、智力的、道德的、精神的有限性的自覺。這種自覺,引起了超越自己的念頭,引起盡量地與那些以相反的形態與我們對立的存在相接觸的念頭,此熱望把我們的精神活動,引向了外在於我們的存在。如果與此相反,將這種想法引向我們自身,就會變成自我否定、卑下感和罪惡感。這些雖然都是消極的,但也可以轉化為積極的「敬」,也就是不蔑視他人的感情。人是充滿矛盾的存在,一方面認為自己在某一點上和他人完全一樣,一方面又抱有一種複雜的劣等感,懷疑誰都比自己強。在大乘佛教中,有絕不輕視他人的常不輕菩薩。當人孤獨地幽閉在自我存在的最深層次時,就會產生謙讓的念頭,產生使自己為他人奉獻的感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因為敬之中存在著深刻的宗教傾向。禪僧為了寒夜取暖,可以燒掉寺中的一切佛像。禪的真理就是要拋棄一切誘惑視覺的表面虛飾,為了拯救這一真理,禪可以破壞包含貴重的遺產在內的一切文獻。可是,禪絕不會忘記崇尚那在暴風雨中沾滿了爛泥的毫無價值的草葉,並毫不怠慢地把按照自己本來面貌存在的野花奉獻給三千世界的佛陀。因為禪知道輕視,所以知道敬重。和其他的所有事物一樣,禪所必需的是心的誠實,而這不是單純的概念化和形而下的模仿。
最後,我想講一個故事:茶人在與惡徒殊死搏鬥的時候,變成了武士。這告訴我們:不管是在運用何種藝術技巧的場合,抑或是處理實際意外事件的場合,只要在無意識中「神動天隨」,就會產生奇迹。作為「悟」這一禪體驗之契機的「無意識」之覺醒,是完成藝術活動的基礎,這是一個真理,直覺深入到無意識之神秘中的時候,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知道創造觀念的方法,連續行動的方法,不斷適應變化的環境,調整其原則的方法。明確地說:此種「無意識」並不是單純的生理學乃至心理學的概念,這是最深意義上的創造的源泉。

「閑寂」一詞為茶道所尊而用之遂成持戒。然俗輩于陽之容態假借閑寂,陰處則閑寂全無。故形以閑寂之茶齋,耗幾多黃金,換田園為珍奇瓷器,以炫耀于賓客,以此為風流者,豈不謬哉?而閑寂者物不足且悉不任我心之蹉跎也。

(一)

也許會有人抱有這樣的疑問:「現代的世界里,有幾個人的境遇能像茶人那樣呢?悠閑地談什麼招待之事,不是傻瓜嗎?首先要給麵包,然後要縮短勞動時間。」可是,說句實在話,所謂的現代人,失去了閑暇,在鬱悶的心中沒有真正地體味生之樂趣的餘裕,只是為了刺|激而追求刺|激,這不過是想暫時忘掉內心的苦悶而已。這裏主要的問題是生活究竟是為了舒暢而有教養的享受,還是為了尋求快樂和感覺的刺|激,在這個問題得到解決的基礎上,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否定現代生活的全部結構,開始新的生活,畢竟我們的目的並不是始終成為物質慾望與慰藉的奴隸。

茶道的「清」,使人想起道教的「清」。二者的相通之處在於,修鍊的目的都是從五根的染污中解脫出來得到心靈的自由。
我時常把茶道與充分包含茶道特色的佛教生活聯繫在一起考慮。茶令人清爽而不陶醉,原本具有供學者和僧侶賞味的性質。在佛教寺院中,茶非常流行,它也是由禪僧最初介紹到日本的,這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如果說茶象徵著佛教,那麼葡萄酒就代表基督教。葡萄酒被基督徒廣泛地使用。在教會,葡萄酒被作為基督之血的象徵被收藏。按基督學者所說,這血是救世主為罪孽深重的人類流的。也許是由於這個原因,在中世紀的修道院中有酒窖,圍樽把酒的修道士們充滿歡樂。葡萄酒開始時使飲者神不守舍,進而又使他們酩酊大醉。在許多方面,葡萄酒和茶形成對比,而這個對比,也存在於佛教與基督教之間。
以和為貴,以不忤為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