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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黛博拉 第九章

第三部 黛博拉

第九章

古斯塔夫沉思著,這一切是多麼悲哀而又愚蠢。世界本可以是天堂——只要人類能守住和平。
其實,讓古斯塔夫震驚的既不是伊麗莎白的憤怒,也不是她對現實的漠視,而是那個詞,只是那一個詞,就喚醒了他對戰爭這個猛獸的恐懼,召來了心中的鬼魅。吃素 ……古斯塔夫的腦子如火輪般飛快旋轉,舊日重現,自己好像被拋回了昔日的戰場。那裡上演過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戰爭:凡爾登,索姆河,伊珀爾。在這些戰場,毒氣的使用讓戰爭的慘烈達到頂峰。
說這話時,伊麗莎白那盡人皆知的小脾氣就已經鬧完了,她鬧情緒通常只會持續一瞬間。她發現這次爭吵可笑且沒有意義,便忘記了爭吵的緣由,忽然渴望音樂里的和諧世界。她起身走向鋼琴,把咖啡擱在一邊,不再理睬滿臉通紅的丈夫,開始專心致志地翻看樂譜,尋找靈感。
起先她只是驚訝,接著也轉為憤怒。不是因為丈夫,而是因為這個叫希特勒的傢伙。也不是因為希特勒的所作所為,伊麗莎白對此所知甚少,而是因為這麼一個人,竟引起古斯塔夫如此激烈的反應。
一九二九年,納粹主義勢頭正旺,離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近了。對醫生一家人來說,這句話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天,奧德麗和漢斯散步后回到廚房,帶來了最新的小道消息:攝政王廣場十六號的三樓住進了一位新租戶,就是那個讓醫生憤憤不平的希特勒。「他自己可不用掏租金,有人供養他,像供養浪盪|女人那樣。真是個精明的傢伙,這個納粹希特勒。」奧德麗氣哼哼地說。
但是,當時沒人對這樣的觀點感興趣,沒人願意傾聽這番話或是閱讀這樣的文字。古斯塔夫曾這樣對伊麗莎白解釋:現在精神上的盲從四處蔓延,這些褐色病毒傳播起來很容易,它能輕易附在那些對這種風潮盲目熱情、麻木順從的人身上。read.99csw.com
古斯塔夫點頭同意。「弗里茨,遺憾的是,這個傢伙踩上了時代的節奏,不少人都附和他。他是個危險的煽動分子。他勾勒出了幾個社會公敵,然後把德國糟糕的現狀全歸咎於他們,猶太人首當其衝。他可不是一個人,有幾個聰明人給他出謀劃策、支持他,比如阿爾弗雷德·羅森伯格、赫爾曼·戈林。他們想利用他開闢的航道出人頭地呢。」
儘管伊麗莎白期待著第一個一家三口共度的聖誕節,可也不忍心拒絕海爾格的好意,只好推諉道:「好啊,不過我想先問下古斯塔夫。你知道,這畢竟是我們家的第一個聖誕節。」
回到家,伊麗莎白順便提起了好友的聖誕邀請,講到受邀的除了他們還有那位希特勒先生。她料想,丈夫肯定和她想法一致,希望全家在家裡過聖誕,回答也許是一句簡單的「還是算了吧」。
古斯塔夫相信,希特勒吃素另有原因。他曾經在慕尼黑的赫克咖啡館見過希特勒幾次。他不健康的蒼白臉色和緊繃的面部輪廓引起了古斯塔夫的注意。古斯塔夫估計這個男人有胃病,並且脹氣很厲害。
多年以後,伊麗莎白還能回憶起這對朋友關於希特勒的一次討論。因為這次談論隨後導致了夫婦倆第一次真正的爭執。兩人討論的話題是希特勒的提前釋放。希特勒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卻僅僅過了九個月就走出了蘭德斯堡監獄。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read.99csw.com,因為所謂的表現良好,希特勒被提前釋放,重獲自由。對於弗里茨和古斯塔夫而言,這簡直是巴伐利亞司法制度失敗的頂峰。
不是這些,而是記憶中那個鬍子都沒長出來的年輕少尉。少尉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胸前緊緊抱著被鋸掉的大腿,彷彿那是他的孩子。古斯塔夫看著那條被鋸掉的強壯的大腿,腿上還穿著靴子。兩個壯實的勤務兵費了不少勁才從少尉手中將大腿拿走,他凄厲地尖叫著。
古斯塔夫像石化了一樣,剛才還滿臉通紅,此刻卻面無血色。
十二月二十日晚上,醫生家的門鈴響個不停,隨後弗里茨如秋風一般竄進了屋子。他難以抑制自己的狂怒:「古斯塔夫,這簡直是醜聞!他可是發動了政變試圖推翻政府。四個警察被殺啊,那是四名正直的父親。現在怎麼著,僅僅九個月,他就大搖大擺地從監獄里出來了。」弗里茨一邊說,一邊在古斯塔夫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斷揮舞著手臂。「當初的庭審就是一場鬧劇。我當時在場。法官讓他足足陳述了四個小時。這哪裡是審理案件,簡直是在開黨派示威大會。」
他不得不每天忍受幾次焚燒人肉的氣味。從那以後,古斯塔夫再沒吃過肉。
古斯塔夫也聽到過別人談論希特勒,說他軍隊里的同伴從未喜歡過他,認為他唯上司馬首是瞻,愛逢迎拍馬,所以給他起了一個刻薄的綽號:白烏鴉。
下午短暫休息時,他走出醫院帳篷。儘管他努力無視,但每天堆積如山的人體殘肢還是撲入眼帘:手臂,大腿。他們的主人呢?那是祖父的,父親和兒子的,還是兄弟和丈夫的?
「他的同情者遍地都是,誰知道這會帶來什麼。德國人根本不了解和這個奧地利人攪在一起會惹出什麼禍。」弗里茨激動地說。
自一九二三年的政read•99csw.com變失敗后,作為記者,弗里茨逐漸成為日漸興起的納粹風潮最尖銳的批評者。每次伊麗莎白在家裡看到他和丈夫在一起,兩人共同牽挂的話題只有一個:必須阻止希特勒!
伊麗莎白·馬普蘭第三次被邀請參加一九三一年拜羅伊特的音樂節,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九年的兩次邀請,都因為她已經排滿了國外的演出日程而作罷。此次是請她出演伊索爾德和《唐豪瑟》中與她同名的伊麗莎白這兩個角色,她將有機會和自己景仰的指揮大師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一起合作。
「我也聽說了。一個同行朋友去看過,後來和我詳細說過那裡的情況。希特勒的房間十分舒適。」
從不匱乏的是死人,傷員,毒氣戰後的瞎子以及四肢不全的士兵。他們號叫、咒罵、哀求,匯合成一部絕望的、充滿了懷疑與痛苦的恐怖合唱曲。古斯塔夫想,這就是戰爭真正的聲音,所有那些冥頑不靈的人都該聽聽這個聲音,而不是興高采烈的「皇帝萬歲」的呼聲,不是戴著尖角頭盔的士兵行軍時槍械碰撞的叮噹聲,不是被盲目愛國主義蒙住雙眼、向告別故土的士兵拋撒鮮花的人的歡呼聲。
「是的,在那兒既看得見風景又能接待訪客,朋友絡繹不絕。拜羅伊特的瓦格納一家,布魯克曼夫人,慕尼黑的名流有一半都去過。希特勒收到了不少人寄來的裝滿食物的包裹,數量之多幾乎可以開一家美食店了。他和牢里的囚犯分享食物,又贏得了不少盟友。聽說,每當新的九-九-藏-書美味到了,那些人就高呼『希特勒萬歲!』,這已經成了常見的儀式。這群蠢貨!又回到古羅馬時代了嗎?」
此後,醫生裝作這一爭吵從未發生。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們和女兒黛博拉度過了第一個美妙的全家團圓的聖誕夜。
「沒錯,他現在有了太多有影響力的同情者。從他入獄后的待遇也能看出來,太可笑了,這個罪犯哪裡是在蹲監獄,分明是在住酒店。」
這次的演出時間和她的日程沒有衝突。儘管如此,她仍然猶豫不決,遲遲沒有接受邀請。她想先徵詢丈夫的意見。拜羅伊特的瓦格納家族於一九二四年重現了音樂節昔日的輝煌。但這個家族多年來公開支持納粹。古斯塔夫和他的朋友弗里茨·格里希恰恰是納粹的積極反對者。不久前弗里茨還創辦了自己的報紙《正道——真相與權利》。
弗里茨接著告訴古斯塔夫,在蘭德斯堡監獄,希特勒向對他忠心耿耿的魯道夫·赫斯口述了充滿煽動和毀謗的著作《我的奮鬥》。這樣每個心懷不滿的極右分子都能找到精神寄託了。
讓他癱在當場的不是那一幅幅彼此相連的、超現實般的畫面。當時他不得不像流水線工人一樣不用任何麻藥為傷兵截肢,傷兵一個個像包裹似的被緊緊捆住,以防止他們在掙扎中產生劇痛。
在那裡,海爾格提到,布比和她將在聖誕前夜舉辦一個小型聚會。他們想邀請伊麗莎白、古斯塔夫和他們的女兒黛博拉一起來共度聖誕。「小埃貢期待著你們的小寶寶呢,伊麗莎白。剛從蘭德斯堡監獄出來的希特勒先生,他也答應會來。」海爾格接著說道。
伊麗莎白在生自己的氣:要是今天沒那麼心軟,當時一口回絕了海爾格的邀請該多好。她感到難為情,再加上古斯塔夫又有兩次和她明確說過不要再和普欽格爾一家人往來,因此九九藏書,伊麗莎白做了一件極不明智的事情,她抓著對方不放:「古斯塔夫,你為什麼總是和那個希特勒過不去呢。你們倆其實挺相似的。海爾格今天告訴我,希特勒熱愛音樂,每次聚會都請布比為他演奏鋼琴。他對甜食喜歡得不得了,還跟你一樣吃素。海爾格說,他十分喜歡小狗。和海爾格的小埃貢在一起時,他簡直玩瘋了。他怎麼會是個壞人呢,對不對?誰知道呢,要是你們兩人見面聊聊,也許……」
關於納粹,弗里茨很早就預言:它意味著謊言,仇恨,互相殘殺和無盡的災難。
不久前生龍活虎的軀幹,現在成了戰爭垃圾,很快就會被焚燒掉。他看到一名衛生員抽出一條大腿,扒下上面完好的皮靴。戰爭中,任何東西都不會被浪費,除了生命。醫生認出那是少尉的大腿和皮靴。
那的確是一場人類之間的殘殺。坦克、大炮、機關槍等現代化武器的登場,給雙方造成了驚人的傷亡。一切能緩解傷痛的資源都很匱乏:醫生,護士,病床,棉被,繃帶。藥品和鎮痛劑總是一拿來就很快被用光。
古斯塔夫對希特勒的厭惡,伊麗莎白隻字未提。政治從來不是兩位好友之間的話題:海爾格有意迴避,伊麗莎白則毫無興趣。
第二天伊麗莎白和丈夫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伊麗莎白的好友海爾格搬進了位於慕尼黑伯根豪森城區的新房,邀請她去參加十二月二十一日女性好友的茶話會。
古斯塔夫帶著對法國戰場的苦澀回憶回到現實。琴凳上,情緒善變的妻子剛剛一言不發地完成了初步的指法練習。
沒想到,古斯塔夫勃然大怒。她剛提到希特勒的名字,古斯塔夫就開始用刺耳的話指責海爾格和布比,說他們竟然還和這個無用的寄生蟲鬼混。古斯塔夫繼而提到,嚴禁她和普欽格爾一家再有任何接觸時,伊麗莎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