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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九章

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九章

黛博拉搖了搖頭,示意了下嘴裏塞滿食物,正津津有味嚼著的沃爾夫岡。「等一下吧,媽媽,等沃爾夫岡睡了之後。」
可警察根本不聽她辯解。他們緊緊抓住她,拽著她的頭髮把她拖出了包廂。沃爾夫岡大哭起來,瑪格達對他喊,這一切都是在開玩笑,她一點也不疼。沃爾夫岡或許相信了瑪格達的話,但獵犬蜜蜂可沒有,它齜著牙向一名警察的小腿咬去。另一名警察馬上抽出了槍,沃爾夫岡大喊道:「快跑,蜜蜂!」瑪格達哀求他們:「上帝啊,我的先生們,您總不會向孩子和狗開槍吧?好吧,我們跟您走。」
沃爾夫岡的眼皮終於合上了。上一秒還說了句什麼,下一刻小腦瓜便已經歪在伊麗莎白的肩上。伊麗莎白親了下他細嫩的前額,抱他到床上。
她前段時間和德國音樂界的脫節,也產生了一定的惡果。自從一九三一年她在拜羅伊特音樂節上的唯一一次登台,以及轉年古斯塔夫因尋找失蹤的奧德麗而被捕之後,她只在德國演出過幾場,其餘大部分時間都把精力集中在德國以外的歐洲國家的舞台上,所以之前積攢起來的人脈如今幾乎都不起作用了,有些人也疏遠了她。
當她輕輕搖晃著懷抱中兒子溫暖的身體時,愛與溫柔瀰漫在她的內心,讓她幾欲落淚。她小心地抱著他,好像怕摔碎了似的。她將他放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她難以將視線從兒子安詳的臉上移開,僅僅看著兒子睡覺的樣子,就足以讓伊麗莎白感到無比幸福。兩天多來,她無時無刻不在為此祈禱,而現在兒子就躺在這裏。
瑪格達應該知道,有人惦念著她,不想讓她獨自承受這份苦難,這份由一群邪惡而冷酷的人帶給她的苦難。
不過兒子興緻很高,根本不願意上床睡覺。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一路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想把很多事都說出來,這會兒已經是第三次講述他們在斯圖加特火車站被警察逮捕的經過了:他們如何被強行同瑪格達分開,獵犬蜜蜂如何咬了警察的小腿肚一口,然後他如何對著蜜蜂大喊道:「快跑,蜜蜂!」以及正當警察掏槍時,蜜蜂如何迅速地跑掉了。這次經歷對沃爾夫岡來說更像是一次冒險,如同他那些卡爾·麥小說里的英雄必須經受的考驗一樣。他遭受的粗暴對待,挨餓受凍,只不過是真正的冒險中必不可少的磨難!否則,他如何事後像英雄一樣接受頌揚呢?
伊麗莎白完全被喜悅佔據,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穩定下來。這時她才意識到布魯曼先生的存在。孩子們,尤其是兒子沃爾夫岡眼睛里流著淚,嘴裏說個不停。不過女兒黛博拉的九_九_藏_書眼神有些異樣,看上去有一絲不滿,又好像深藏著驚恐。
她蒼白柔弱的模樣讓他難過。他剛說服伊麗莎白喝了杯茶,喝了幾勺清湯,就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還沒等回答,外面的人已經沖了進來,撲到了她的身上。
清晨五點剛過,房間里便響起刺耳的電話鈴聲。伊麗莎白從混亂的夢中驚醒,以為孩子們的歸來只是一場夢。
講完這些,黛博拉身體抽|動著,伏在媽媽的肩膀上哭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有些浮腫的臉問媽媽:「媽媽,他們那樣對待瑪格達,真是太可怕了。一個人怎麼能這樣隨意折磨其他人?那樣去傷害一個人,幾乎將他折磨至死?爸爸在哪兒,他出了什麼事?要是他們也把他抓了起來,會不會像對待瑪格達那樣折磨他?我好害怕,媽媽。」
這會兒,孩子們的旅行箱也送了過來,孩子們換好乾凈的睡衣坐在沙發上。伊麗莎白預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沃爾夫岡立刻大吃起來。兒子旺盛的胃口讓伊麗莎白很欣慰,看來兒子總體沒有受什麼傷害,至少他的胃沒有受影響。
然後她馬上感覺到身邊一左一右兩個孩子溫暖而熟悉的身體。被電話鈴聲驚醒,兩個孩子都迷迷糊糊地動了動,不過只有黛博拉醒了。沃爾夫岡鼻子里發出輕輕的呼哧聲,翻了個身,嘴裏含著大拇指,很快又睡過去了。
在這段煉獄般的日子里,洛克納先生成了伊麗莎白真正的朋友。他聯繫了自己在全德國的所有記者朋友。這些人無一例外地保證會關注此事,在孩子們和古斯塔夫的行車路線上調查他們的下落。
當她慢慢蘇醒過來時,感到額頭上濕濕的,是一塊毛巾,腿上很沉,有東西壓著,是條獵犬。她小心地眯起眼睛——擔心自己的喜悅只是夢境。她發現了守在身邊的孩子們,孩子們臉上既恐懼又充滿期待。要不是躺在床上,她肯定又要暈倒了。
屋裡所有人,包括獵犬蜜蜂,像事先排練好似的一起將頭轉向了布魯曼先生。他好像早有準備,回答了這個無聲的質問:「家庭女教師還在斯圖加特警察局裡關著,尊敬的夫人。因為她隨身帶了不少貴重的首飾,所以被誤認為是小偷。很遺憾,我還在努力爭取釋放她。」
幾天來受盡煎熬,可憐的伊麗莎白再也承受不住突然的撞擊,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這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剛剛闖進門的人。
布魯曼先生鬆開門把手,轉身走到伊麗莎白面前。他彎下腰,握住伊麗莎白用她那特有的、無法被模仿的優雅姿態遞過來的指尖,禮數周到而又隆重地吻了一下,但並沒有觸九_九_藏_書及她的手背。隨後他直起身,探究地快速看向伊麗莎白的面龐,好像要證實她最後幾句話的誠意。隨後他邁著大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他的邏輯聽起來很孩子氣,但又令人感動,不過這恰恰讓他避免在這次經歷里遭受像姐姐黛博拉那樣巨大的精神打擊。
涉世未深的純真姑娘在監獄里會遭遇怎樣的事?成百上千的念頭急速閃過伊麗莎白的腦海,她以巨大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和內心逐漸生長的恐懼搏鬥。儘管她害怕聽到答案,但還是問道:「你怎麼了,黛博拉?不想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嗎?」
她和古斯塔夫的兄弟保羅通了無數次電話,絕望而一無所獲。她不睡覺,只吃一點點東西,喝一點點水。這些食物只能剛好維持她的身體免於徹底崩潰。
伊麗莎白注視著他的背影。她還從未見過哪個如此高大的男人,走路如此敏捷安靜。而在他眼睛深處,她發現了一些東西,讓她產生了短暫的困惑。只不過她的心思現在全在孩子身上,無暇多想。
他這一席話聽上去很禮貌,卻帶有不容置疑的語氣,好像不準備再進一步回答任何問題了。他轉身走向房門,伊麗莎白及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請您原諒,布魯曼先生。我太沒禮貌了。您把我的孩子們送回來,我甚至還沒有向您道聲謝。您不要以為我不珍視您的努力。不過我們的家庭教師瑪格達已經跟了我很多年。對我來說,她已是家庭中的一員。我十分擔心,希望她不要出什麼事。我求您了,請您盡全力把她解救出來吧,就像您對我的孩子做的一樣,謝謝您。」
而且她相信以前在哪裡見過他。當她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的時候,布魯曼先生回答道:「當然,我很榮幸曾見過您。我在羅馬、巴黎和布魯塞爾欣賞過您的演出,雖然我只是觀眾席中不起眼的一員。不過您肯定還記得,我們前兩天在總理府見過面吧?」
伊麗莎白和黛博拉對望了下,都鬆了口氣。刺耳的鈴聲讓兩人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預感,隱藏在心中的恐懼又活躍起來。兩人揣測,也許是誰一時疏忽撥錯了電話號碼。母女二人剛要放鬆一下,平靜地躺回枕頭上去,急促的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伊麗莎白嘆了口氣,拿起聽筒。
洛克納先生也告辭了。剩下的時間,伊麗莎白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們。
當晚,她在睡夢中輾轉反側。她夢到丈夫古斯塔夫在一個長長的走廊中逆著光向自己走來。當他走到面前,她卻發現那並不是古斯塔夫,而是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那人一雙眼睛的位置上裂開兩個漆黑的深窟九九藏書窿。
伊麗莎白由衷地表示感謝,因為她感覺到,他的確是真誠地想幫助她——儘管此人城府很深,讓人捉摸不透。
黛博拉的情形就不一樣了。她每樣菜只稍嘗了一點兒,說自己不餓。伊麗莎白有些擔心地觀察著黛博拉,她看起來心神不定。是因為瑪格達還在監獄里沒被放出來,還是另有隱情?
頓時一片歡騰!洛克納先生戴著一頂新帽子,眉開眼笑。在這片令人動容的重逢歡慶中,帶孩子們進來的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先生悄無聲息地站在遠處。
房間里一片漆黑。昨晚,伊麗莎白將酒店厚重的織錦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她花了點時間才漸漸適應房間里的黑暗,摸索著找到了電燈開關。她打開床邊小桌上的燈,與此同時,電話鈴聲也停止了。
儘管已筋疲力盡,但她總是能以一個母親的毅力重新打起精神,反覆考慮新的主意。她甚至向警察局遞交了尋人啟事。她還計劃第二天租輛車再雇個車夫,沿著孩子們的乘車路線一直到德法邊境,逐站尋找。
「很遺憾。」監獄長說,口氣里可沒有一絲遺憾,「我手下的人那天工作得有些太努力了。那個女人的狀況不太好,要是再坐車的話,說不定就要了她的命。」
「當然,馬普蘭夫人,我也相信這點。不過還需要一兩天,才能辦好所有手續。首飾已經作為贓物沒收了,我已經著手辦理它們的歸還事宜。我建議,您先盡情享受和孩子們團聚的時刻,家庭教師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明天我再來拜訪您。孩子們的行李放在酒店大堂,過幾分鐘就會送到您的房間來。我要告辭了,尊敬的夫人,祝您和孩子們今晚愉快。」
她在總理府又見了一次戈林,徹底斷了他想借她戲耍戈培爾的念頭。她還打電話給柏林愛樂樂團的富特文格勒,美國的瑪塔·多德,以及前任帝國音樂協會會長理查德·施特勞斯。施特勞斯先生因為自己的猶太兒媳心有顧忌,十分謹慎。儘管如此,他也向伊麗莎白許諾會儘力四處打聽情況。他們都向她保證會幫忙,為她打氣。
伊麗莎白在一無所知的地獄里煎熬著,就這樣度過了隨後的兩天。這兩天里,就像被什麼人遠程操控著似的,她採取了無數的行動——幹些什麼總比坐著空等要好受些。
現在,她感覺到了女兒的心神不寧,也意識到女兒內心暗藏的驚恐。作為母親,她要和黛博拉好好談談。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知道真相,對自己可能要對女兒承擔的責任感到恐懼。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讓古斯塔夫感到驕傲,做一個稱職的好母親。不過,她首先要祈禱的是能找到合適的話來九_九_藏_書安慰黛博拉,給她打氣,以減輕她那受傷害的心靈承受的苦難。
伊麗莎白驚叫一聲醒來,全身發抖。
他們離開監獄時下著瓢潑大雨。靠近布魯曼先生的黑色大轎車時,姐弟倆幾天來第一次感到驚喜:忠誠的獵犬蜜蜂哀鳴著向他們奔來,從它渾身髒兮兮的樣子以及餓得瘦了一圈的體形判斷,這兩天它肯定就守在監獄外的崗亭前等著他們。
伊麗莎白嫵媚而又誠實地告訴他,很遺憾,她真的想不起來了。她對此表示抱歉,那天自己正發燒,身體不適。對於那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她只能回憶起一些片斷。
伊麗莎白感謝上帝給了她這樣一個女兒,同時又譴責上帝:為什麼允許這些人做出這樣的行徑?這是一群怎樣的畜生,竟然對無辜的孩子下如此的狠手!
黛博拉立刻明白了他們談話的內容:在過去的兩天里,他們肯定殘忍地對待了瑪格達。
黛博拉開始講述這兩天的經歷,內容和小沃爾夫岡的版本大相徑庭。母女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熱度。黛博拉講到,在斯圖加特火車站,兩名警察衝進他們的火車包廂,要求檢查證件。隨後警察宣布證件有問題,需要他們下車走一趟。瑪格達勇敢地和他們爭辯,並建議警察立刻給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伊麗莎白·馬普蘭夫人打個電話。她目前下榻在首都柏林的阿德隆酒店,夫人會為她們作證。
「天啊,還有比這更瘋狂的事情嗎?瑪格達可不是什麼賊!她攜帶的珠寶首飾當然都是我的,是我親自托她保管的。她沒有罪,必須馬上釋放。」
伊麗莎白坐到黛博拉的身邊,將她涼涼的小手放進自己的手裡摩挲著。以前,每當黛博拉抱怨手涼的時候,伊麗莎白總會用這個熟悉的動作幫她焐手。黛博拉有一雙美麗的手,修長柔軟,因為常練鋼琴而十分靈活。
這時,伊麗莎白明白了哪裡不對頭、不夠完美,明白了為什麼黛博拉在喜悅中卻有些遲疑。「我們的瑪格達呢,就是孩子們年輕的家庭教師?她在哪裡?沒有來嗎?」
由於黛博拉毫不妥協,堅持要和瑪格達一起離開,所以她和弟弟被留在了一個房間里。在隔壁的房間,布魯曼先生和監獄長在說話。牆壁很薄,所以她聽到了談話的全部內容。那個監獄長表示,儘管對嫌疑人的審訊沒有得出什麼新線索,但是已經把她的身體弄傷了。
事實上,沃爾夫岡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姐姐的保護下度過的。也許這解釋了黛博拉為何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顯得如此筋疲力盡,因為她一直在竭盡所能地不讓弟弟感到害怕:她為他取暖,將自己那一點點食物都給了弟弟,守護著read•99csw.com弟弟睡覺,為他趕走各種爬蟲。
沃爾夫岡,黛博拉,甚至蜜蜂都需要馬上泡個澡。不一會兒,浴缸就放滿了水。大團泡沫順著浴缸邊緣涌了出來,這讓沃爾夫岡很高興。這也難怪,他把一整瓶松木味的泡澡劑都倒進了浴缸。
來電的是奧德麗,她帶來了另一個災難性的消息。
布魯曼先生先是大鬧了一場,說將深受元首尊敬的著名女歌唱家伊麗莎白·馬蘭普夫人的孩子們毫無根據地關押起來,是一起嚴重的誤判。
姐弟兩人在牢房裡度過了兩天。提供的食物少得可憐,沒法洗澡,只能靠一個摔癟了的鐵皮桶解決大小便,用桶蓋做些遮掩。黛博拉試了很多次和板著面孔的女看守搭話,但她不知是蠢還是聾,或者兩者都是,就是不回話。她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照顧弟弟,把讀過的所有故事都給他講了一遍,學過的所有歌都唱了一遍,免得弟弟無聊或害怕。
兩人一起哭著在床上睡去。整整一夜,伊麗莎白將女兒抱在懷裡。睡著前,伊麗莎白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先生,請求他無論如何安排她親自去趟斯圖加特。或許那位施特賴里茨醫生可以同行,儘管他是個納粹軍官,不過看來醫術還不錯,就算和丈夫古斯塔夫相比也不算遜色。
看著渾身濕透、順著毛髮向下滴水的蜜蜂,布魯曼先生眼也不眨地把它抱進了乾淨的汽車。就是這一刻,他贏得了黛博拉的信任。
她還聽到,布魯曼先生如何命令監獄長給瑪格達最好的醫療護理,一旦她身體恢復到可以返回慕尼黑,就馬上通知他。
出發前一天晚上,洛克納先生再次來訪。這已經是孩子們失蹤的第二天,而古斯塔夫已經五天杳無音信了。
獵犬蜜蜂則趁亂跑掉了。
他們被裝進一輛卡車,隨後又被扔進一間牢房。很快,瑪格達就被提走了,從那時起,黛博拉就再也沒見過她。
很可能正因如此,伊麗莎白才沒有拒絕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先生的晚宴邀請。晚宴定在六月十七日,正好是女兒黛博拉十四歲生日那天,儘管這種社交活動本是此時的伊麗莎白最不感興趣的。作為東道主,布魯曼先生那晚表現得謹慎而富有教養。晚餐最後,他同情地表示,願意幫助馬普蘭夫人尋找孩子們的下落。
然而,所有努力在強大的納粹國家機器前無果而終。事後,伊麗莎白才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納粹最有效率的,獨一無二的,也是名副其實的驚人武器,有徹底將人吞食、讓他們永久消失的能力。
不過,牢房裡的遭遇並不是最讓黛博拉感到恐懼的。她講述了布魯曼先生來到牢房,並解救他們出去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