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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八章

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八章

「奧斯曼跟蹤你到了咖啡館,是布魯曼命令他監視你的。這樣他也成了爆炸后第一批參加救援的人。是他找到了你和瑪琳,也是他趁亂從你的手提包里拿出了相機和膠捲,然後交給了我。」
「哎,小姐,您這次又是十分走運。」他說,試著擠出一絲笑意,但明顯沒有成功。黛博拉能感到醫生的戰戰兢兢,看來他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房間。她也有同感。站在眼前的獨眼男人散發出一股陰冷狠毒的氣息,讓她渾身發冷,恨不得馬上逃離,躲到別處去。
不過,他不小心用皮靴蹬倒了床邊的便壺,刺耳的響聲傳遍了深夜裡寂靜的醫院,嚇得黛博拉渾身發抖。而這幾個男人沒有任何反應。
「我知道了。」他一邊說,一邊將她臉上的一綹長發攏到了一邊。和早晨阿爾布萊希特同樣的舉動相比,雅各布舉手投足間充滿了無限的溫柔。
「謝謝。」她喃喃地說,甚至不必裝出格外難受的樣子,因為她的感覺本來就是這樣。
「您的繼女,哦,這樣啊。我聽到的怎麼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呢?」格萊夫聲音里的自負呼之欲出。
「我們本來辦成了,雅各布,瑪琳把所有東西都拍了下來。膠捲在我的手提包里。可是隨後咖啡館發生了爆炸,我現在找不到手提包了。」她一口氣說完。
格萊夫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慢慢轉過了身。「啊哈,上校您終於來了。我看來得正好,這個猶太婊子正要跟我坦白她的秘密呢。」
「我知道了。」雅各布又一次這樣回答。
「奧斯曼?」黛博拉以為自己聽錯了,因而追問道,「阿爾布萊希特的奧斯曼?」
他們剛剛離開,那個醫生就在病房門外探頭探腦,可沒敢進來。阿爾布萊希特發現了他,命他進來。
他快速地給黛博拉講了他的計劃。隨後,他長長地吻著她,將她緊緊抱進懷裡。
他是誰?這個問題,黛博拉問了自己不止一遍。他帶給她的不僅僅是害怕,恐懼幾乎讓她不能自持。他在等什麼?為什麼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瞪著她,好像已經知道了她的一切?振作起來 ,她提醒自己。裝成一個傻瓜,像瑪琳教你的那樣,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她開始了第一個嘗試。
兩人的性命都捏在阿爾布萊希特的手裡。她是一個無父無母,身無分文,有一半猶太血統的女孩。而奧斯曼被阿爾布萊希特的父親割掉了舌頭,正慢慢老去,沒有祖國,沒有未來。她不禁再一次想到爸爸關於因果的教誨:人的每一個行為,或好或壞,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與報應。奧斯曼是在為自己被割掉的舌頭復讎。
醫生很快來了,是一個矮胖的男人,一臉驚恐,戴著一副鏡片厚厚的眼鏡,讓他的眼睛顯得https://read.99csw.com格外大。他敏捷地摸了摸黛博拉的脖子,又測了下她的脈搏。
黛博拉的心臟有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她飛快地搜尋著合理的解釋。最後,她用小姑娘的口吻說道:「可是……我怎麼能知道一個殺手在想些什麼呢?我只知道,他要殺了我,是您及時趕到救下了我。我應該為此向您道謝。請您原諒,我現在不舒服,需要休息。」她示威般將被子一下拉到了下巴下面,轉過身去,避開了獨眼男人灼|熱的眼神。快些滾開吧, 她想。
「什麼都白乾了,而且瑪琳……」她忽然停住不說了。自己沒有聽錯嗎?「什麼……你都知道了?你見過瑪琳了嗎?」
又一個穿著大衣的男人進了房間。他急匆匆地走到那人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黛博拉相信,自己看到獨眼男人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她有些懊惱,要不是自己的耳朵在爆炸中受了傷,肯定能聽到他們剛才在說些什麼。
「誰在那兒?」她喊道。
「沒有,我不是剛剛說了嘛!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是您叫出了他的名字。」
黛博拉迷惑地從一人看向另一人。這是要幹什麼?
她發現這些話已經起了作用,阿爾布萊希特的眉頭皺了起來。她發起進攻:「我不知道這個人在說什麼,阿爾布萊希特。事實是,有人潛進了我的房間要掐死我。然後這些人來了,救下了我。可現在他們忽然說我和那個闖入者有關係。阿爾布萊希特,我嚇壞了,脖子疼得要命,現在噁心得想吐。」她伸出手迎向他,淚汪汪的眼睛里滿是乞求。阿爾布萊希特看到了她蒼白的面孔和脖子上的青色瘀痕。
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她聽到那個陌生的男人在下達命令:「去叫一個醫生。還有,馬上把布魯曼帶來。」
「怎麼……我不明白。」黛博拉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
阿爾布萊希特半轉過身,說:「太有趣了。您對著一個猶太小夥子的屁股時,好像並沒有想到這些。人們都這麼說。」
那個戴眼罩的人踱過來,直直地站在她床前。他穿皮大衣的身軀讓黛博拉聯想到一座恐怖的巨塔。他的獨眼緊緊地盯著她的臉,好像要鑽進她的腦子。他喚起了黛博拉的某段回憶,不過她不願去細想,只是讓這個念頭像一片蟬翼般輕輕地滑落。
這可真是神奇, 黛博拉想。奧斯曼? 她試著回想自己為何會引起他的好感。實際上,自己從未真正注意過他。有那麼一兩次,她發現奧斯曼以一種奇怪的表情望著她的眼睛。她不明所以,很快也就丟在了腦後。現在,她的腦海中劃過了一道亮光,豁然開朗:奧斯曼和她https://read.99csw.com同病相憐!這再自然不過了!
這個男人看也不看,就將身上的皮大衣一抖,讓它順著自己的肩膀滑下。一個年輕的隨從馬上靈敏地接住了大衣,另一個則趕緊拿來了一把椅子。摺疊椅在他沉重的身體下呻|吟了一聲,讓這個看起來駕輕就熟的三人戲法減了點分。
「還沒有,這裏耳目太多。是奧斯曼告訴我的。」
格萊夫對這個威脅的小動作,以及對方暗示自己官階較低的話絲毫不以為意。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去哪裡找你的呢?」
「您立刻放開她,格萊夫少校!」阿爾布萊希特這時岔開雙腿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條馬鞭。
不過,那個男人看來並不想遂她的願。他一把卡住她的下巴,扭過來,強迫她看向他的眼睛。「這可不行,年輕的女士。我看穿你的把戲了。您在隱瞞什麼,而您現在就要把這些都說出來。要不,我會把您從溫暖的被窩裡拎出來,那樣,下半夜您就得在一個寒冷潮濕的牢房裡度過了。說吧,我聽著呢!」
半夜時分,黛博拉從煩亂的半夢半醒中醒來。有什麼聲音吵醒了她。有人開了門又關上。屋裡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亮。傍晚時護士拉上了窗帘,連月光也透不進來。黛博拉什麼也看不到,不過,她清楚地感覺到房間里有人。
「您聽到了什麼,我不感興趣。我警告您,少校。需要提醒您一下我的官階嗎?為什麼審訊我的繼女?」阿爾布萊希特邊說邊把玩手裡的鞭子,用它啪啪拍打著自己的皮靴,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很想讓對手嘗嘗那是什麼滋味。
這個男人一聲斷喝:「抓活的!」就在剛才燈亮的一瞬間,雅各布撲向黛博拉,用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彷彿試圖要扼死她。他只來得及低聲說出下面的話:「你一定要搞到那個記錄,向我保證。拯救你的人民,拯救你自己。這個高於一切,忘了我。」這時,那幾個人已經一擁而上,將他從黛博拉身邊扯開,拖向門外。雅各布, 她無聲地在心裏絕望地喊道。
格萊夫輕蔑地看著這一幕,用力啐了口唾沫。「真是太感人啦。」他陰陽怪氣地說。「要是您能管住您的雞|巴,腦子會清醒得多,上校。」他陰毒地說道。
關於刺殺海德里希的事,黛博拉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希望這個人被幹掉了。不過,她不得不承認,格萊夫的話句句射中靶心。她知道自己必須馬上採取行動,以免陷入被動。
獨眼男人向前探了探身子,現在他的臉直直地懸在了黛博拉臉的上方。他近乎溫和地說道:「醫院里的工作人員看到,那個萬達溜進了您的房間。據他們講,他在您的房間里逗留了至少十五分鐘。要是像您說的,您不認識他,我十分好奇和他在https://read.99csw.com一起的這麼長時間里,您究竟幹了些什麼,嗯?現在告訴我!」
長時間的沉默。該你了, 黛博拉想,向那個男人投去一個膽怯的微笑。從她的角度來說,她應該將他看作救命恩人,所以應當相應地有所表示。
「我不是剛剛告訴過你嘛,布魯曼命令他監視你。很明顯,他痛恨這個上司,對你卻一往情深。我們的事,他一點也沒有和布魯曼講。而且,上次他們錯把他當成了猶太人,而他卻是穆斯林。被當眾脫掉衣服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所以,是納粹親手給自己打造了一個死敵。」
「當然。我該做些什麼?」
獨眼男人難以察覺地點了下頭,那個拿椅子過來的年輕人馬上端來了一杯水。為了顯示自己的無助,她示意那個年輕人幫忙托住自己的頭,請他將水送到了自己的唇邊。黛博拉用沙啞的聲音道了聲謝,又躺回了枕頭上。她故意讓被子輕輕滑下,露出自己漂亮的肩膀。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地收回水杯,面無表情地退到了一邊。
「雅各布·萬達想從您這裏得到什麼?」他終於拋出了第一個問題。所幸受過舞台表演訓練,她才掩飾住了自己的驚愕:他竟然知道雅各布的姓名。
「還行,只是瑪琳……太可怕了,她……」她聲音哽咽,強忍著快要湧出的淚水。她不想在雅各布面前哭泣,儘管黑暗中他看不到。
為什麼他對待我像對待一個兇手,而不是受害者?黛博拉問自己。心頭的不安讓她感到恐懼。猛然間,她彷彿聽到了瑪琳的提醒:絕不能百分之百承認一件事情!
片刻后,黛博拉就放鬆下來,陷入沉沉的睡眠。阿爾布萊希特又停留了幾分鐘,觀察她睡夢中的臉,仔細檢查了她脖子上青色的傷痕。隨後,他急忙趕回酒店,把公文包內的機要文件放進了保險箱。
「要是您能別把我的繼女稱為婊子的話,我將十分感謝。我能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嗎?」
「除非這些謠言是真的,少校。您可以走了,格萊夫。別再重複您的污言穢語,也別再碰馬普蘭小姐。我警告您,不要太過分。」
黛博拉心裏盼望他能讓自己一個人清靜會兒。獨眼男人什麼時候離開?她恨他,是他搶走了她的雅各布。她想碰碰自己的嘴唇,那裡還留有雅各布親吻的味道。他們會把他帶到哪兒去?會把他怎麼樣?她中斷了自己的思緒,因為她需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來對付面前的男人,她感到他殘忍的目光黏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些男人肯定哪裡不對勁,黛博拉想。她發出了女性的信號,可是好像發射到了錯誤的頻段上。這些男人根本不理這個茬,甚至好像壓根兒沒察覺到似的。
「沒錯,正是他。他把相機和兩個膠捲https://read.99csw•com給我送來了,你別再擔心了。」雅各布平靜地說。其實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平靜,而是升騰起積壓了一肚子的怒氣。這個他媽的齊拉克!猶太人抵抗組織的爆炸襲擊本來定在明天。所以,他也通知了瑪琳,這樣她明天就會遠離咖啡館。可是齊拉克卻失去理智自作主張,讓瑪琳和黛博拉遭了殃。
當他看到黛博拉哆嗦著抱著阿爾布萊希特時,悲嘆道:「哎呀,可憐的小姐,太可怕了。現在您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下了。」他拿出已經注好藥水的針管,不過仍在等待阿爾布萊希特的許可。他對這位醫生的態度和格萊夫並無二致,根本沒有把醫生放在眼裡。阿爾布萊希特令人難以察覺地點了下頭,黛博拉還未反對,醫生已經敏捷地給她注射了一針。
黛博拉用眼角觀察著,看到格萊夫的臉扭曲了幾秒鐘,憤恨讓它變成了一副古怪的面具。然後他突然放鬆下來,好像有了個新主意。一絲詭異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剩下的那隻獨眼像一團黑色的火焰般閃閃發亮。不祥的預感讓黛博拉打了個寒戰。
黛博拉承認自己快被嚇死了,此時如釋重負,眼淚幾乎湧出眼眶。
「那麼您承認知道他的名字?」
「這個婊子。」格萊夫蔑視地說,用手指著黛博拉,「剛剛被捉到和一個最危險的波蘭人在一起,那個人是德意志帝國的敵人。我正要從她嘴裏撬出來,他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的調查首要針對的,是昨天布拉格發生的針對海德里希將軍的刺殺行動,而不是咖啡館的爆炸。雅各布·萬達是躲在幕後的主使者。根據我得到的可靠情報,他曾經藏匿過那兩個刺客,約瑟夫·卡布齊克和依安·庫比思。而那個人,萬達,剛才就在這個房間里。要麼,他是來拜訪您的繼女;要麼,他是來殺她的。不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得問個為什麼。這個女孩知道些什麼。所以,上校,請您不要妨礙我執行公務。」
他一邊說,一邊走進房間,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格萊夫,好像時刻提防著他似的。兩人現在像決鬥一般面對面站在一起,眼神交織,好像立刻就要撲向對方。他們的身量差不多,彼此間明顯的敵意讓黛博拉意識到,這兩人已經打了很長時間的交道。兩人之間的仇恨就像一堵牆,橫在他們中間。
「什麼……你要走?去哪裡?我還能再見到你嗎?」黛博拉不安地打斷了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醫生的一片好意,卻讓黛博拉的計劃泡了湯,她本想在夜裡去找瑪琳。
所以她回答道:「我想,我以前應該沒有見過他。您出現之前屋裡一片漆黑,而您的手下又馬上帶走了他。」她又摸了下脖子,臉疼得扭曲了,「我能喝點水嗎?」
她只能感覺到,儘管以前從未謀面,這個人卻能給她帶來巨大的恐懼。她受不了他直勾勾的眼神read.99csw.com,向旁邊一歪,將自己的臉埋入枕頭。她咬住枕頭,以免自己忍不住嘶喊起來,腦海里回蕩著雅各布最後那句話,像一句不祥的咒語:忘了我……
「我可真沒想到,您連這麼噁心的謠言都相信。」
「聽我說,黛博拉,我沒有多少時間。德國人正在城裡折騰得翻天覆地,我必須離開。關於……」
他的眉毛難以察覺地向上挑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隨後的一切發生得如電閃雷鳴般迅速:病房的門被一下子撞開,瞬間燈火通明,幾個實槍荷彈的男人衝進房間,後面緊跟著一個戴眼罩的高大男人。
「肯定會的。」他回答道,特意加強了語氣中的信心。但他自己其實並沒有這個信心。「現在聽我說。你們拍下的那些文件……看來,今年一月二十日,納粹在柏林萬湖開了一次重要會議。會議記錄就在阿爾布萊希特的公文包里。這是能證明納粹計劃在歐洲滅絕猶太民族的第一個書面證據。我說的可是幾百萬人的性命!他們甚至把英國的猶太人也計算在內了!納粹稱之為『最終解決方案』,而且這些計劃早已開始實施!他們四處興建並擴建集中營;他們用毒氣殺死猶太人,然後將屍體全部燒掉。我讀過相關報道,集中營周邊的居民抱怨,他們總是能聞到燒焦的肉的味道。所以,我們一定要搞到布魯曼那份會議記錄的原稿,把它交到位於倫敦的波蘭流亡政府的手裡。否則,國際社會永遠不會相信我們。奧斯曼自告奮勇去偷布魯曼的公文包,不過,他需要你的協助,你願意嗎?」
她痛苦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麼:他會到下一個獵物那裡去。他會去折磨雅各布。 格萊夫傲慢地向手下示意,再沒說一句話。一行人離開了房間。
「您是說,您此前從未見過他?」
他用挑釁的目光最後打量了格萊夫一眼,然後便走向黛博拉。他抱住她的雙肩,將她攬到懷裡。黛博拉哀怨地緊緊纏住了他。
一雙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聞到了熟悉的皮革味道。「雅各布。」她如釋重負地喃喃道,「你終於來了。」他拿起她的手,溫柔地吻著。「你怎麼樣,我的小姑娘?」
「什麼?」她一臉困惑地問道,「他要殺我,可沒費心做自我介紹。您是警察嗎?」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提醒對方自己剛才逃過一劫。她的喉嚨正火燒火燎。
「我給您打一針,這樣您可以舒服地睡一覺,小姐。」他拿出了一個針管。黛博拉可不想睡覺,她要等這群男人走後,馬上去瑪琳那裡報信。她要告訴瑪琳發生了什麼,提醒她留心。她剛要開口反對,戴眼罩的男人便搶先命令醫生:「等一下!」他向黛博拉的床邊又走近了一步,同時向醫生威嚴地輕點了一下頭,讓他出去。醫生急忙逃跑似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