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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們朝著森林深處走去,氣溫逐漸降低,空氣中充滿了樹木蒸騰的水汽。森林沐浴在陽光里,土地鬆軟而溫暖,鋪滿了發酵的樹皮、苔蘚,以及腐敗的植物。我閉上眼睛,任由陽光照射在臉上,幾乎能聽見地底下蟲蟻騷動、挖掘的聲響。它們就像是這個巨大的生命體中流動的血液,枯萎的松針與地衣彷彿一層薄薄的皮膚。
鞋帶散了,我被絆了一跤,只好停下腳步。得有個人來給我繫上鞋帶,這樣我才能繼續走。沒有人來給我系鞋帶,我停了下來,這回總算能聽到媽媽在說些什麼了。
「馬奇,你得明白,有時候,人們會佔有土地,他們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什麼都行。」媽媽為邁克舅舅倒了一杯水。他把那頂西雅圖音速隊的棒球帽摘了下來,拿在手裡扭絞起來。「他們擁有那塊土地上的一切,包括樹在內。」她說。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認為她是在問我。我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以免她聽不懂:「你不可能擁有一棵完整的樹。」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話:「另外,有一些樹種,比如白楊樹,是以蔓延幾百英里的樹林形式存在的。所以,人類的地界線只是在地表之上隨意畫出的線條,與地下旺盛滋長的生命物質無關。既然人類的地界線並沒有包含樹木的全部生命物質,人類就無法『擁有』一棵完整的樹。」
「我一直在這附近到處爬樹,」我說,「除了斯蒂文斯小姐家。」
「一棵樹,」我說,「可以由一個根系構成。它包括無數分枝,能從read•99csw•com主幹延伸至一英里以外,甚至好幾英里。一棵樹還能在自己周圍形成一個局部的微氣候,包括它吸入的二氧化碳和產生的氧氣之類的大氣元素。所有的動物都要吸入氧氣,人類也不例外。地界線或許能把一棵樹劃在其中,但不能包含一棵完整的樹——根系與微氣候,所以,土地業主無法擁有一棵完整的樹,而且——」
那天從教堂回來之後,我和邁克舅舅聊天。他說第二天就能帶我再去看一次鷹樹,確認它到底是不是美國黃松。他還說媽媽跟他談過了,一定要保證不能讓我爬那棵樹。這我倒是不介意——能再去看一看鷹樹就已經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回到家以後,我沿著沙發一圈一圈地走,一邊走,一邊盯著鞋子看。其實,我並沒有看見鞋子,眼前依然是那片森林的土地,依然是半空中的樹葉遮蔽了光線,在地面上、在我的皮膚上所形成的圖案。媽媽在說話,但我聽到的沒有幾句。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一塊四四方方的黃色金屬牌掛在原本沒有牌子的地方。鮮黃的底色上用大大的紅字寫著:
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片森林的土地上,一開始根本沒聽到邁克舅舅喊我。
違者將被起訴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從沒見過一棵真正的美國黃松,也根本沒想過美國黃松竟能在這兒生長,在奧林匹亞。於是,我又發出了一聲尖叫。這聲音逐漸變成了一種高亢的嘶九*九*藏*書鳴,就好像我的嘴裏有一艘宇宙飛船正在發射,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說實話,馬奇,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刻薄還是友善,只是規矩立在那兒總是有原因的,對嗎?你不能在別人的領地里照自己的規矩行事,懂嗎?」他說。
「好吧,好吧。」邁克舅舅一邊說,一邊把帽子扣回頭頂。我又可以盯著他所在的方向了——我可以一直看著他的帽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美國黃松是無法與其他樹種混淆的,因為它有兩個獨一無二的特徵:長長的松針三個簇成一束;松果上每一個鱗片的背面都有一根刺。我計劃著,等下次見到鷹樹,就要用這些特徵來判別它到底是不是美國黃松。
「那他也和斯蒂文斯小姐一樣刻薄嗎?我不能爬那些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因為它們的主人像斯蒂文斯小姐一樣是個刻薄的賤人嗎?」
「這個我們已經談過了,馬奇。學校和公園裡的樹是公共財產,人人都能去爬。況且,你還記得在貝福特公園被消防員從樹上弄下來的那次嗎?那就說明並不是所有的樹都可以隨便爬的,即便是在公園裡,也要遵守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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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馬奇,」邁克舅舅說,「我想那一整塊地應該都已經被賣掉了,現在成了私人領地。我們不能再去看鷹樹了。」
「你不可能擁有一棵完整的樹。」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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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邁克舅舅比我先開口。他一邊語氣和緩地說話,一邊輕輕撫摸我的手臂。他的聲音非常柔和,就像一股幽深無阻的水流,聲線平穩有力,隨著手的動作微微起伏。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貓咪,正在被慢慢地安撫。
邁克舅舅站起身。「不了,抱歉,」他說,「我得走了,晚上有個約會。」
我的耳朵在聽邁克舅舅說話,雙腿卻一步不停地朝鷹樹走去。
放學后,我乘坐巴士回家,邁克舅舅已經在家等我了。他的卡車依然是榆樹樹皮的顏色。這一次,他總算關上了車窗,我不用再全程捂住耳朵了。一路上,我一直跟著發動機的節奏哼唱。終於,卡車在樹下的停車場停穩,我們被一整個森林包圍了起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沒錯,」邁克舅舅說,「你看,鷹樹也和斯蒂文斯小姐家的樹一樣,是有主人的。這些樹你現在都不能爬。或許,我們能去和他們談談——」

「是的。」我說,其實並不懂。我這樣說只是為了繼續享受他的撫摸。
「那法律就應該修改。我一直在學校和公園裡爬樹。」
「我不知道,馬奇,」邁克舅舅說,「我不知道。」這時,他聲音里的河水已經完全乾涸,只剩下粗糲的沙礫與乾燥的岩石。
星期一,在學校里,我的手一整天都在亂晃,壓根兒停不下來。嘴裏還發出一種尖厲的叫聲,就像密林中迷路的鳥,用回聲定位尋找方向。蓋特克先生說我這樣會吵到別人,只好讓我一個https://read.99csw.com人待著。
過了一會兒,邁克舅舅接著說,聲音卻與之前不太一樣了。少了些舒緩,多了點生澀,就像一個石塊突兀的淺灘,水流凌亂阻滯。他不再撫摸我了。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沒有再開口說話,我在享受邁克舅舅溫柔的嗓音與撫摸。
我蹲下來,感受這片土地,觸摸樹木橫生的根系。它們遍布整個森林的地下,向水平與垂直方向延伸數百英尺。我用手掌撫摸地面,幾乎能感受到由植物的毛細根所形成的網路正在從這每一平方英寸的土地里吸取水分與養料。我深吸一口氣,又呼出去。我是森林的一部分,真真切切地活著。
我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剛才屏住呼吸說了那麼多,我的視線已經開始變窄——每次呼吸不夠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差點因為缺氧而昏倒。不知當樹缺乏二氧化碳時是否也會有類似的感覺,長在大路旁的樹在被汽車尾氣形成的煙霧包圍時,是否也會像我一樣感到窒息。事實上,樹也能對疼痛做出反應。心電圖顯示,一棵樹會對疼痛做出與人類相似的自主反應。不過,我不認為有人會對一棵不會呼吸的樹做心電圖分析。
媽媽嘆了一口氣,從客廳走進廚房。我又張嘴準備再重複一遍,這一次要提高音量,好讓她在廚房裡也能聽到。
「晚飯好了。」廚房裡傳來媽媽的聲音,「你留下來吃飯嗎,邁克?」
媽媽把手一攤,有那麼一會兒,她看起來就像一棵樹,但只有那麼一會兒。她站了起來,對邁克舅舅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你看,這種邏輯九_九_藏_書你要怎麼辦?」
「馬奇,你能解釋一下嗎,『一棵完整的樹』是什麼意思?」
原來,面前有一條用白色粉筆畫的線,直直地穿過樹林,與我前進的路線正好垂直,所以,不跨越這條線是無法接近鷹樹的。我正準備沿著這條奇怪的白線走一走,看看它是否會從鷹樹旁繞過去,邁克舅舅走到了我的跟前。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是的,馬奇,」邁克舅舅嘆了一口氣,「你看,這兒掛了一塊牌子,說明這就是規矩。你不能跨過那條白色的粉筆線。你過來看一看就知道了。這兒呢,你看,讀一讀上面的字。」
邁克舅舅長嘆了一口氣,有一會兒,他甚至停止了撫摸的動作。「我不希望你說這種話,」他說,「你媽媽也不該說這種話,她當時太生氣了。我們不能用這種詞語來形容一個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這麼回事兒,馬奇,關於土地和樹的真實所有權問題,你或許說得沒錯——」我正想開口,但邁克舅舅打斷了我,「你說得很有道理。可問題在於,法律對土地所有權有明確的規定。你不能再去那塊私人領地了,也不能爬那裡的任何一棵樹,除非得到主人的允許,否則就是違法的。」
「為什麼要定那樣的規矩?」我說著,又開始一圈一圈地繞著沙發走,很快就又看見了森林的土地與那些圖案,「為什麼?為什麼?」
私人領地
「這是規矩嗎?」我說。
畢竟,正如皮埃爾所說,一棵美國黃松在這裏出現實在是件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