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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閉上眼睛,也試圖閉上耳朵,可惜從未成功過。
她的動作也像一隻鳥,只不過不像森林里的鳥——它們是行動迅速的小東西,時刻警惕著捕食者,只會偶爾出現在森林的地面上。不,這個女人行動不算迅速,而是沉穩篤定的。她更像一隻蒼鷺,靜靜地站在淺水中,注視著周圍的一切,然後有條不紊地出擊,捕獲自己相中的獵物。
我開始自言自語,嘴裏說出一棵棵樹的名字。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我意識到有一個人影正在樹林的另一邊與我同步行走。我放慢腳步,希望那個人能超過去,我只想一個人與樹獨處。
西部鐵杉的樹葉與眾不同:它們細小、扁平,並不鋒利,長度不一,通常都很短。事實上,西部鐵杉的拉丁學名就叫Heterophylla,意思是「多變的樹葉」。樹葉背面有白色條紋,正面是深綠色的,形成各種不同的圖案。我在樹下走過,看著它像水花般散開的精緻樹冠,不同於其他任何一種針葉樹。
「原來如此。我的真名叫瑪利亞·艾略特,你呢?」「馬奇,」我說,「馬奇·王。」
「現在,我也知道這些名字了。」我說。
我沿著那條路一直走,試圖跟隨路面上的一條裂縫,想象著這條裂縫就是鷹樹的根系所造成的。鷹樹的根系從樹榦下方一路延伸,在地底下年復一年地生長,緩慢地擠壓著地下的管道、路基與瀝青,最終在路面上形成一條裂縫——一個突起,為我指引方向。這是鷹樹為我一個人打造的地圖。
「從書上學的,」我說,「不然我還能叫它們什麼名字?」
「斯開爾克。」我學著念,覺得十分有趣。我原本並不知道這些古老名九-九-藏-書字的存在,說對真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斯科派茨?」我說。
我站起身,跟在一個在這裏下車的孩子身後。
「我只是叫出它們的真名而已。」我說。
最後,我繞著一個巨大的樹樁走了一圈。這原本一定是一棵比鷹樹還要高大的樹,如今卻只剩下了一個樹樁。繞了一圈之後,我幾乎撞到了那個人身上。那是一個女人。她比我高一點點,輪廓分明,就像一隻鳥。
「你在這兒給樹起名字,是嗎?」她說。
但當我走到道路與住屋的盡頭,離森林越來越近的時候,裂縫不見了。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接下來該跟隨什麼東西。這時,我已經完全看不到鷹樹了,它被山坡下方的樹木擋住了。我走到道路的另一邊,總算又看到了鷹樹,這才繼續前進。
於是,我又開始叫樹的名字,但我用的是拉丁學名,而不是尼斯闊利語,她似乎也並不在意。我們一起在森林里走了二十六分鐘。
總之,她看到我閉上了眼睛,就沒有再就那塊我看不見的牌子說些什麼,只是說:「是啊,我也有同感。他們還拉起了柵欄,你會看到的。不管怎樣,趁這片樹林還在的時候好好享受它,好嗎?」
我就這樣回答司機:「我記下了。」
「這是一種樹的名字。我們對不同的『簇烏』有不同的叫法。」我不知道「簇烏」是什麼,但她正在觸摸一棵樹,所以我猜那應該是樹的意思。「這棵,」她說,指著一棵長有鱗狀樹皮的大樹——一棵道格拉斯冷杉,「這棵樹會結松果,我們叫它斯科埃爾克。」
「你在努力學,」她溫柔地說,「只不過還比不上我,但我覺得我們的確有些九-九-藏-書共同點。我是個自然主義者,就像你一樣,都是研究樹的人。」她對我笑了笑。我移開了視線,我不喜歡看見別人的牙齒。
似乎是因為樹林太難走的緣故,那個人也慢了下來。我決定忽略他,繼續自顧自地說樹的名字。面前出現了一棵西部鐵杉,同樣地,我也叫出了它的真名——「Tsuga heterophylla 」。接下來,我跳上一棵古老的大型哺養木,從一片幼嫩的小樹中間觀望。這是一棵被砍倒的大樹——傷口似乎從我出生的時候就在那兒了,新的生命在它身上滋長。我從小樹叢中看去,只見一些樹葉的尖端在滴水——這是幾棵西部鐵杉。
離開車站之後,我看到了鷹樹。它突兀地聳立在整個樹林之上,比周圍的樹高出整整五十英尺。如果再多一些這樣高大的樹木,這個樹林就會出現第二層穹頂,在那個高度形成第二個生態圈。
我看見成年道格拉斯冷杉深色的樹皮,低聲說出每一棵樹的真名:「Pseudotsuga menziesii 。」樹葉的光影在我臉上變幻,我抬頭看去,只見一些落葉樹的葉子在風中輕柔地拂動——那是各種各樣的闊葉樹,其中最多的要數紅榿樹。「Alnus rubra。」我對它說。另外,還有一些大葉楓。一片大葉楓的樹葉被風吹落,繞著我打了個轉,落在腳邊。我把它撿起來,輕輕地對它說:「Acer macrophyllum 。」我把這片樹葉放進口袋,繼續在樹林里行走。我發現自己來到了幾棵西部紅雪松之間,於是伸出手去觸摸,並說出它們的名字:「Thuja plicata 。」我觸摸著每一棵紅雪松微紅的樹皮,對它們說出各自的真名。read.99csw.com
我睜開眼睛,點了點頭,一上一下,意思是:好的,好的。
接著,我一步不停地向前走,下了車,沿著那條路,一直走進森林。
每天放學后,我乘坐巴士回家。邁克舅舅帶我去看鷹樹的那兩次,我們都經過了一條名叫布洛瓦大道的路。如今,在這個有藍色信箱的家住了將近兩周之後,我發現,每天放學后,大約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巴士會在布洛瓦大道轉彎,然後經過邁克舅舅帶我去LBA樹林看鷹樹時所經過的環島。
最後,她停下了腳步。「很高興能認識你,」她說,「記住,我的名字叫瑪利亞,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對這片樹林或者我們的組織有什麼問題,請打電話給我。」
她走了之後,我又叫了幾棵樹的名字。直到遠處閃過一個黃色的影子,我才記起不要去看那塊牌子的事情。
「我用。」她說。「為什麼?」我問。
「很高興認識你,馬奇·王,」她說,「你是怎麼學會叫樹的真名的呢?」
「這些樹現在都有英文名字了,」我說https://read•99csw•com,「人們就是這麼叫它們的,沒有人用原住民的叫法了。」
「你看到上面的那塊牌子了吧?」瑪利亞說。
這時,樹林里的那個人影在我眼前變得清晰,打斷了我的思路。這一回,我努力加快腳步,沒想到那個人竟也趕了上來。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里,他一直跟我保持同樣的速度,如同我的影子一樣。
這就是邁克舅舅第一次帶我去看鷹樹時走的那條路。到達柵欄邊上的時候,他不准我再往前走了,於是,我們回到車裡,開到山坡的另一邊去看鷹樹。可我現在並沒有在那一邊,而是在我們第一次下車的地方。我知道那塊牌子很快就要出現了。但這一回,我並不想看見它——那塊大大的黃色牌子,邁克舅舅讀過上面的字。也許這一次,它壓根兒就不會出現在那裡吧。
「是啊,很顯然。」她說,聲音里有一些明亮的東西,就像一聲鳥鳴,「剛才的一個小時里,我一直在聽你自言自語,挺有趣的。你還想繼續嗎?」
「因為我就是原住民。這裏的一切——整個奧林匹亞都是尼斯闊利人的領地。在薩利希語中,比如利盧埃特語,不同種類的樹擁有各種不同的名字。這些字眼一直存在,這些真名也一直存在。」
這些天,我只在自己家門前下車,從未在別的站點下過車。這是一輛專門接送我們這個班級的巴士,大家都應該只在自己家門前下車。這一天,當我們的巴士轉入通往鷹樹的那條路時,我感到胸腔里傳來一陣轟鳴,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過了一會兒,巴士在一個站點停了下來。
「我知道很多關於樹的事情。」我說。
「再見,」她說,「很高興認識你。」
「說的也是。」她說。不知為何,https://read•99csw•com我可以一直看著她的臉,並不會覺得不自在。我想,這也許是因為她的臉非常平靜的緣故吧,就像一汪沒有波瀾的水面,或者一尊雕像。她依舊在對我說話,我也繼續聽著。「你看,你叫的是它們的英文名字,還用了拉丁學名。不過,你一定不知道,其實原住民對樹有另外一種稱呼。」她指著旁邊的一棵西部鐵杉,「這一棵,」她說,「幾千年來,尼斯闊利人一直叫它斯科普茨,直到歐洲人的到來。」
我的發音不對,她糾正了我:「斯科普茨。」我又試了一遍,總算和她說的接近了一些。
我曾經去過另一個西部鐵杉林,那裡長滿了各種矮樹:藤楓、常青越橘、杜鵑、沙巴葉、劍蕨、赤楊、鮭莓、歐洲蕨等。
她把一張白色的卡片放進我的襯衫口袋,沒有碰到我的皮膚,這一點讓我十分讚賞。她把名片放進我襯衫口袋的動作並沒有讓我感到不自在。
「我想跟你談談。」她一邊說,一邊伸出一隻手。媽媽又不在場,我才不想遵守和別人握手的規矩。而她似乎也並不介意,三五秒之後,我依然沒伸出手,她就十分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好像這樣做完全沒有任何問題。這讓我很高興。
「我受聘于奧林匹亞環境保護委員會,正在專心研究這個生態系統中的樹。」
我低下頭,發現西部鐵杉小小的棕色松果撒了一地。這些松果小巧而精緻,只有一英寸長。西部紅雪松和道格拉斯冷杉到這裏突然不見了,只剩下西部鐵杉,形成了一小片西部鐵杉林。
巴士司機知道這裏不是我家,叫住了我:「嗨,你還沒到站呢。」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坐下,突然,班裡那個男孩一直重複的話在耳邊響起:我記下了,我記下了,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