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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忘了瑪利亞·艾略特,忘了樹林盡頭的房子,也忘了來時的路。
落地之後,警察讓我直接上伊爾莎的車,因為我認識她的車。我認識伊爾莎。
在空中飛翔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鳥——啄木鳥或老鷹,但這些鳥都是需要築巢的。如果我是一隻一輩子生活在樹上、永不落地的鳥,那該有多好。
這個莫名其妙的柵欄把整個樹林噼成了兩半。柵欄是一條直線,而樹從來都不是直線,這也是我喜歡樹的原因之一。柵欄從樹林中筆直地穿過,底部深深扎進土裡,把一棵棵小樹苗連根拔起,任由它們暴露在空氣中,忍受饑渴。鋁製的柵欄閃著金屬的光澤,每一片上都掛著一塊鮮紅的牌子,上面寫著「不得闖入」「違者將被起訴」「警衛巡邏——不得闖入——私人領地」。
她把那徽章摘了下來,放在儀錶盤上,然後關上車門,搖起車窗,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一個柵欄從一棵死掉的巨樹中間穿過,實在是一種怪誕的景象。這個樹樁和鷹樹差不多粗,可它卻已經死掉了,著實令人惋惜:要是依然好好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已經超過兩百英尺高了吧。我甚至可以想象,它高高的樹冠在若有若無的微風中輕輕搖擺的樣子。
樹下的人不停地朝我大喊大叫。後來,聲音停止了,他們中的一個走掉頭裡,發動了發動機。車燈又閃爍了一會兒之後突然滅了,只聽擴音器發出一聲尖厲的嘶鳴,緊接著傳來那個人的聲音,低沉而平穩。
不過,這個平面其實不完全是平的——不是那塊牌子。危險解除了,我不會看見它的。
要想玩好泰山遊戲,就有必要把每一步都編成表格記錄下來:第一步怎麼走,第二步怎麼走,然後是第三步,第四步……目前,我還沒有在腦中把每一步編成表格,只是建了一個簡單的目錄。
雙手亂晃、發出怪聲的時候,我是無法專心在樹木之間跳躍轉移的。揮舞的雙手不可能像鳥的翅膀一樣帶我起飛,反而會讓我摔下去。於是,我只好僵硬地抱住樹榦一動不動,假裝自己是一隻受驚的貓咪。
就好像是一艘外星飛船在這裏降落,憑空建起了這個柵欄。一個大大的樹樁擋了道——它已經成了一根哺養木,上面長滿了幼小的樹苗。可他們並沒有繞開這個樹樁,也沒有把它整個移走,而是在它的中間砍出一條裂縫,把這根巨大的哺養木硬生生地噼成兩半,一半在柵欄這邊,一半在柵欄那邊。九_九_藏_書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決定獨自在樹林中前進,不走人類開闢出來的任何一條小徑。這麼做會讓我在去看鷹樹的路途中爬幾棵擋道的小樹,摔進幾個蓋滿落葉的樹坑。就當是熱身吧,我想,為了我的大成就——爬上鷹樹而熱身。
遊戲開始。首先,你得找一棵非常高的樹,這樣,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可以從高處向低處轉移。
媽媽曾告訴過我,帕特·提爾曼在戰場上被穿著同樣制服的士兵開槍打死了。那場戰爭發生在一個叫作阿富汗的地方,距離奧林匹亞非常遙遠。
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我腦中的圖像用完了。但我知道,一睜開眼睛就會發現自己離那塊牌子很近,所以根本不敢睜開。我一點都不想看見它。
原來,這些金屬環是一個柵欄的一部分。柵欄很高,頂部裝滿了帶刺的鐵圈,如果爬上去的話,皮膚一定會被扎傷。柵欄由許多細細的金屬線條構成,形成一個個鑽石般的圖案,空氣從中間穿過。我可以從這裏看到柵欄的另一邊。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條為了安裝柵欄而畫的白色粉筆線。在它的上方,一排螞蟻已經形成了另外一條線——一條由黑色昆蟲組成的線。樹木的枝葉已經橫生過來,日復一日地遮蔽、模煳那白色的線條。每天清晨的露珠與潮濕的水汽也正在一點一滴地抹掉粉筆的痕迹,儘管它才剛存在一兩天。在我看來,柵欄就像這粉筆線一樣脆弱不堪,樹林會將它吞噬,樹會把它吃干抹凈。
現在,我只能通過泰山遊戲爬上鷹樹。
而生活在這兒的北太平洋樹蛙呢,叫聲只能達到區區十分貝。
這樣一個柵欄橫插在樹林的中央,著實是件怪事,就好像要說「在一個生態系統的這一邊」或「這邊是另外一個生態系統」一樣奇怪。人們總喜歡做這種事情。然而,在自然界漫長的時間與現實面前,一個柵欄只不過是一條人為的、暫時的分界線,就像在海邊濕潤的沙地上畫一道痕迹,然後命令海浪不許跨越一樣可笑。海浪才不會在乎——大自然不承認人類的分界或定義。過不了多久,海浪就會橫掃而過,把這條線抹得乾乾淨淨。樹林也是一樣,終將會把這個柵欄存在的一切痕迹消弭殆盡,只要有足夠的時間。
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樣出人意料的東西,一些冷冰冰的金屬環。我把手縮回來,再伸出去,它們還在那兒,前方到處都是。可我並沒有摸到那塊牌九-九-藏-書子。我朝一邊挪了幾步,再向前走,沒想到金屬環竟然還在跟前,似乎是一個無法穿越的平面。我又朝另一個方向走,那裡也一樣,依然無法前進。
要是你沒看見它,就不會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也就意味著你可以越過它了。因此,我計劃著如何不看見那塊牌子。我將閉上眼睛,在樹林里前進,其間要一直保持雙眼緊閉。這樣一來,就能保證自己不看見那塊牌子,直接進入樹林,一路抵達鷹樹下了。
我需要找幾棵挨得足夠近的大樹,這樣,我就能利用它們的樹枝把自己轉移到柵欄那邊去了。在一個樹木緊密生長的樹林里玩泰山遊戲非常簡單。可要是鄰近的幾棵樹屬於不同種類,或者樹枝高度相差太大的話,就會相對比較困難。比如,你要從一棵道格拉斯冷杉八英尺長、四英寸寬的樹枝上轉移到一棵大葉楓僅僅一英寸寬的樹枝上,就很有可能把它折斷。這不但會讓樹受傷,還會讓你自己從樹上摔下來。一旦摔下來,遊戲就結束了。
在這片河岸林中,不同種類的樹木參差不齊地生長,所以,這個遊戲會變得有些複雜。
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有種要被凍僵的感覺。我預感自己很快就要開始亂晃雙手、發出怪聲了,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讓我害怕。
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們距離鷹樹非常近,足以見識到它巨大的體積——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可是第二次,我們無法近距離觸摸它,也無法靠近測量,就是因為邁克舅舅看到的那塊牌子。
四下觀察了一陣子之後,我找到了一連串緊挨著的樹,從我現在站著的地方一直延伸進樹林深處,正好越過柵欄,在距離鷹樹非常近(我猜)的地方戛然而止。運氣好的話,我甚至可以從這兒一路轉移到鷹樹上去。能從樹林間直接轉移到鷹樹上,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是伊爾莎的聲音。她正在對我說話,叫我乖乖爬下去,聲音溫和而鎮定。
這時候,我瞥見了遠處的一抹黃色,心想一定是那塊牌子了,於是立刻閉上眼睛,再用雙手擋住,這才敢繼續向前走。我用儲存在腦海里的圖像來指引方向,任憑它們告訴我什麼時候該抬腿,避開倒在地上的枯木和小型灌木,什麼時候該低頭,免得撞上低垂的樹枝。
那兒有一個男人,離我大約二十一英尺遠,就在鷹樹邊上,站在一輛卡車旁抽煙。柵欄的那邊有一條小路直穿過樹林。小路的盡頭,就是那個男人和他https://read.99csw.com的卡車。
如今,它死去的樹樁上橫插著一個柵欄,地底的根系被完全刺穿。我猜,有些人一定會叫我別在乎這些,畢竟那只是一棵死掉的樹,沒有生命的樹。但樹林中的一切都在為生態系統這個整體做貢獻。死掉的樹和活著的樹一樣,都是這個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它們為新的生命提供養料,成為小樹生長的苗圃。與此同時,這個生態系統又是整個世界的一部分。
伊爾莎在樹下跟我談了好長時間,終於,我的身體又能動了,不再僵硬。我在腦中計劃好路線,一步一步爬下了樹。
沒辦法,我只好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任由樹枝打在臉上,還在一棵哺養木上絆了一跤,摔傷了腿,一瘸一拐地前進。
這時候,那個聲音變得非常響,離我很近,使我再也無法忽視,還有那些每隔五秒就閃爍一下的閃光燈。燈光是白色和紅色的,有時候會變成藍色。我見過這種燈光,它們讓我想起斯蒂文斯小姐叫來警察的那天。就在那之後,我被迫離開媽媽整整三天。
伊爾莎在外面和警察說話的時候,我就在車裡坐著。說完之後,她回到車裡,坐進駕駛座。她的胸前別著一個徽章,上面寫著「警隊牧師」這幾個字。
我一會兒朝這兒走,一會兒朝那兒走,睜大眼睛在樹林里巡視。終於,眼前出現了鷹樹的一個小尖兒,突出在整個樹林的上方。對於我來說,鷹樹就像一盞明燈、一座希望的燈塔,一個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偉大存在。它吸引著我,對我說:「快爬到我身上來,快爬到我身上來。」這樣的一棵樹,總能在一堆令人無法理解的事物朝我噼頭蓋臉地砸來之時為我指引方向。
現在,我開始滿樹林搜尋那一抹亮黃色。只要一發現它的蹤影,就立馬閉上眼睛,筆直地向前走。我將數著步子,估算自己走到了哪兒,直到確認已經越過了它為止。
現在,我就在運用照相式記憶,緊閉雙眼,陷入一片黑暗。
過了好久,樹下的聲音變小了。他們似乎是在相互對話,不再對我大吼大叫了。我睜開眼睛,沒有再看見那討厭的閃光燈。
不過呢,其實我還是更願意從鷹樹底下一步一步爬上去——那是最棒的爬樹方式。當然,我也知道,要從地面直接爬上鷹樹會遇到種種困難。畢竟那是一棵古老的巨樹,下部的樹枝應該已經脫落殆盡了。離地最近的一條粗樹枝搞不好會有二三十英尺的高度。這就意味著,我得用https://read.99csw.com一套爬樹裝備才能把自己弄上去,而現在,我手上沒並有這種裝備。媽媽說過,在我十八歲之前是不會允許我爬鷹樹的。等我長到十八歲,還有三年七個月兩星期零五天。
那「噗噗」聲和「咳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與此同時,我正在空中流利地穿梭、跳躍,完成自己定下的一個又一個目標。由於我天生手腳不太協調,只好在每跳一步之前都下足功夫、做足計劃,確保自己精準地降落到下一根樹枝上。我必須全神貫注,否則就會滑倒、摔落,甚至更糟——傷害到我正在爬的樹。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個方法都非常管用。
樹下的這個男人一直在對我說話,而我雙眼緊閉,嘴裏發出哀號,雙手已經開始小幅度地晃動了。真希望自己不要掉下去,摔死在地上。
我找的第一棵樹是西部紅雪松——對我來說很容易爬的樹之一。我一邊爬,一邊仔細觀察周圍的樹,默默記下哪些樹枝能讓我轉移到下一棵樹上。我在腦中為身邊每一棵小一點的樹拍下照片,以便查詢接下來該用什麼樣的順序,在哪一根樹枝上降落。
這樣想著,我睜開了眼睛。
我在書上讀到過阿富汗這個地方,那裡原本生長著蘋果樹和東部白楊樹,可後來發生了戰爭,樹林就所剩無幾了。因此,我認為帕特·提爾曼死掉之前應該沒有在阿富汗玩過泰山遊戲。要是他有這機會就好了,我想。泰山是一種很棒的遊戲,我很高興他創造了它。
邁克舅舅說,這種牌子是在告訴你禁止闖入。你如果執意闖入,就是犯法,只要讀了牌子上的字,就應該明白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那一次我們沒能接近鷹樹,為什麼邁克舅舅非要帶我掉頭回家——都是因為他看見了那塊牌子。
終於,我爬到了西部紅雪松的頂端,能夠安全地跳到下一棵樹上啦。接下來的每一個步驟都牢牢記在我的腦海中。第一步,跳到一棵西部鐵杉上。然後爬到它的背面,找到一根合適的樹枝。踩著它,跳到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上,這是第二步。第三步,從道格拉斯冷杉跳到另一棵非常高大的西部紅雪松上,在它較低處的樹枝上降落。然後,再爬到這棵樹的高處,轉移到一棵大葉楓上。第四步、第五步,還有第六步是在幾棵緊貼著的紅榿樹之間多次轉移,一路向東。接著再轉移回來一次,跳到另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上,再次向上爬。到這時,只差兩步就能抵達那棵越過柵欄的樹了。第九步到第九九藏書十一步,越過柵欄。轉移的時候,我必須仔細地觀察每一根樹枝,確保它們都足夠結實。
我緩慢地搖搖頭,不,不,不。
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一種鳥,可以一輩子不觸碰地面,它的名字叫作蒼雨燕。也許我就是這種鳥的近親,長年在樹木之間飛來飛去,偶爾觸碰一下樹枝。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第四十五步的時候,我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噗噗」聲和「咳咳」聲。起初,我還以為是樹林中某種鳥的叫聲,甚至有可能是一種我還不太了解的青蛙——考齊蛙的叫聲。考齊蛙原產自美洲的波多黎各,它的叫聲能高達九十分貝。
正當我完成第五步時,樹下傳來一聲大喊:「嘿,孩子,你在那兒幹嗎呢?這裡是私人領地。」
我想,游弋在鷹樹頂端樹枝間的微風大概就是這樣的聲音吧。
不要,我想。不,我不能掉下去,不要。
我決定現在就來玩這個遊戲。我倒退著離開柵欄,十分小心,不敢離開太遠,免得看見那塊牌子。
可是,無論我多麼想成為樹林的一部分,我還是無法像樹那樣強壯。柵欄很高,目測有將近八英尺,要是沒有頂部那些帶刺的鐵圈的話,我應該是可以爬過去的。我並不在乎被刺刮傷,只怕萬一被卡住的話就得在那上面過夜了,我可不想那樣。於是,我只好抬頭觀察柵欄,思考到底該怎麼做。這時候,我想到了帕特·提爾曼。
「我打電話報警了!」
但我只顧著下一步的轉移,壓根兒沒有在意。最後,大概是在第十九步的時候,這個聲音再次出現,這回非常響。
柵欄那邊有一輛大卡車和一些別的設備。上一回,邁克舅舅帶我走另一條路離開LBA樹林,如今那條路上全是人的腳印。路的盡頭就是那塊黃色的牌子,我一次都不想再看見它。
我繼續在樹林里前進,時不時地看一眼鷹樹,確保它一直在我的視線之內。我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叫出各種樹的名字——它們真實的名字。
有人曾說我擁有照相式記憶,但我的照相式記憶通常只對樹或者樹林起作用。我能記住一棵樹每一根樹枝的形狀,清楚地知道爬樹的時候腳該往哪兒踩,手該往哪兒抓。
儘管雙眼緊閉,我卻仍能在腦中看到前方的圖像。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剛要把眼睛閉上,突然意識到,這個聲音我是知道的。
他正盯著我看。我把手指摳進柵欄的金屬環里,恨不得把它整個扯掉,筆直地走到鷹樹跟前,爬上去。為什麼我不能這麼做?